第181章 茶水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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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月止所说不错。
田地之事,果真要紧得很。
这些年边关未定,朝廷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西北,便有官员与乡绅趁此时机大肆收购田地,隐田避税者众。
改革派突然建议丈量土地,重定税务,甚至要重新规定地方官员名下的职田数量……这比限制升官还“过分”,是直接将手伸到他们荷包中来了!
郑迟风没想到,在他看来颇为寻常的丈量土地、重定徭役之政,竟然比磨勘之法带来的反抗还要剧烈。
京城内外的官员们不敢明着牙酸肉疼,便大多以“测算繁琐,人手不足”为由来阻止拖延新政的实施。
率先提出丈量土地,重修地籍的官员,乃是郑迟风的同僚郭谘。他不仅提了主意,还在京畿县城试行了一段时间,将试行结果上呈天子。
官家盛赞其才干,特命他负责将“千步均税法”在地方推广。
可如今此法尚未出京,他便被成堆的劄子堵在了京城之中,政策一点没落实,光顾着焦头烂额同人吵架了。
郑迟风找准机会,将罗月止所赠的云雾纸与铅笔一股脑打包送到他桌案上,并转述罗小员外一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郭谘既然能想出“千步均税法”这样的主意,自然是个极其重视庶务、擅长算数的官员,还是个自发生长成的“实验派”。
他明悟其意,即刻行动起来,研究云雾纸与铅笔的用法,对比前后效率差异,不出三日便撰文上送中书省。
那些一个劲儿埋怨测算繁琐的官员见郭谘好几日没有动静,以为胜券在握,可没来得及高兴,便被结结实实打肿了脸。
他们之前拿出一副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的模样,把这点欠缺抓得太死。此时顽疾已清,若再上书反对,反倒会让自己的立场岌岌可危。
谏院之中,欧阳永叔、蔡君谟、余安道几个大喷子之前虽颇为安静,但都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呢,想来是蓄势待发,就等着他们自己说错话。
老天爷,谁能骂得过这几位?
若再纠缠,别说荷包了,这身官皮怕都难保住……
反对均田的新劄子稀稀拉拉,再堵不住皇城大门。
不日之后,官家亲下诏书,差使郭谘出京,三司协同,挑选四州作为试点,即日起推行方田均税法。
选中的试点州,乃是罗月止的老家蔡州、河南路的汝州,以及淮南道的亳州与寿州。
据说郭谘到任蔡州之后,州下一座小小的县城,便查出了隐田近两百七十万亩,当地豪绅所漏光算地税,便有三十七万两白银。
消息传至汴梁,翌日便登上了《开封日报》,举京哗然。
罗家的记者们听命于东家,在撰写报道的时候,自然把这事往变法功绩的方面引导。
皇帝其实每日都在偷偷读报纸,听闻民间赞颂,风气一新,自然龙颜大悦,给远在地方的郭谘送下褒赏。
……当然,也都是些恪行节俭的便宜物件。
赏多赏少都是君恩,远在淮南的郭谘受宠若惊,后知后觉想起罗月止曾经的帮助,修书一封给同僚兼好友的郑迟风,问道:“这份情谊该如何偿还是好?”
郑迟风信答:“此人什么都不爱,独爱赚钱。待你回京,从他铺子里多买些书本报刊,便足够他傻乐呵了。”
界身巷中,罗月止早早处理完了工作,清闲得很,慢慢悠悠同延国公玩了半日的大富翁。
这大富翁,说白了是个金融理财游戏。
赵宗楠私下里是个沉迷于放贷的质库东家,于这一道可称得上如鱼得水,长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下起大富翁来却蔫坏蔫坏的,不贪功不冒进,就是忒爱坑人。
之前殿前都虞侯李敬符同他打大富翁图,打着打着都能把自己打生气。延国公也不惯着他,该讹多少就是多少,笑眯眯地将筹码拉到面前,一颗一颗摆放整齐。
慢条斯理的,直叫都虞侯更是噌噌冒火。
罗月止筹谋布局的本事不如他,但颇有点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意思,就算放过机遇也优先保证现金流通畅,这才在他手下存了一战之力。
罗月止双眼放空,正努力心算六步之内的收益,突然间“咦”了一声,低头看向杯中的清茶:“这是……”
“寿州的霍山黄芽。”赵宗楠半靠在椅子里,笑道,“应当煮来庆祝的。”
罗月止莞尔:“鸳鸳看了报纸,昨天还特地来道谢,说幸亏有了日报,才叫她能这么快听闻家乡的喜讯。”
罗月止想起件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对了……本月下半旬,京中百家茶坊要联合起来举办茶会,柳井巷茶坊也要参加,鸳鸳拿不准你能否赏光,又不敢贸然送请柬去你的国公府,便托我转交过来。”
赵宗楠似笑非笑看着他:“又想借我的名声造势?”
罗月止笑嘻嘻将请柬放到他那堆筹码的底下压住:“怎得如此想我?机会难得,这是邀请你一同散心呢。”
赵宗楠神色平静,捧起自己的茶盏:“去是能去,先将手心里的东西放下。”
罗月止啧了一声,抿起嘴巴,把偷偷顺走的筹码撂了回去。
……
半月之后,“百家茶会”在汴京内城如期举办。
这应当算得上是京中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茶会。
说是茶会,更像是一场茶行博览会,每家茶坊都划有一块四方地儿,里头可摆三五张长桌,桌上可展示自家的茶粉、茶汤、茶具,展位上甚至有茶博士现场点茶、做茶戏,每每出手,便引得路人围观讨论,久久不散。
展位桌顶乃是便携的布棚,棚下垂着各式广告牌子,将自家的特点好处罗列清楚,或写几句吸引人眼球的俏皮话,揽客的效果同样很好。
茶会规模大,地方选得也好,西边邻着东华门,东边挨着鬼市子,北边于马行街相连,南边再走出两三里就是潘楼,乃是新旧城人流汇集的热闹地界。
更妙的是,此处离官员宅舍、宗室府邸的聚集之处也不远,因此缘故,茶会上频繁可见穿着考究的客人,穿绸锦,佩白玉,身边簇拥三五位身材高大的仆使,一看就非寻常出身。
赵宗楠走在街上,被认出来的概率远高于寻常秀才组织的花会诗宴,多少人见到他都主动行礼,口中叫上一句“公爷”。
听他们说话,竟有八成都是官身。
等身边寒暄的人走得差不多,赵宗楠才靠近罗月止说话:“方才来打招呼的,大都在宫宴、元夕朝会上见过,有几位官阶不小。若以宾客身价论之,这场百家茶会已然能在民间拔得头筹。”
罗月止点头:“这就对了,不枉花了那么多钱到衙门租赁街道。”
赵宗楠侧目:“租赁街道?”
“这可不是我想的,是开封府自己的主意。”罗月止笑答。
“如今动不动就是整个行当‘倾巢而出’举办活动,开封府便出了个新章程:举行大型活动,要提前去开封府报备,更要以占据街道、影响交通的名义纳一笔租赁的款子,大都饶给了附近受到影响的商户。当然,交足租金,衙门也会派些人来组织秩序,统一管理,严防踩踏盗窃……说起来是件好事。”
罗月止示意他往前看,确实有穿戴吏服、手持哨棍的衙役沿街巡视。
“新换上来的知府是吴育吴春卿?”赵宗楠道,“三十岁便能做到权知开封府,实在难得。如今一听,果真有些眼界与手段。”
罗月止道:“今日来了许多官人衙内,还有贵家的女眷,开封府自然也紧张。我瞧着比往日活动派来的衙役还多。”
正说着话,便见人群中迎面走出来一个熟人。
蒲梦菱笑着招呼他们:“长佑表哥,罗郎君!”
“正说着贵家女眷,抬眼便遇上了。”罗月止笑问,“蒲娘子独自来的?怎么不见女伴?”
“郑家女眷今日出京去祈福,清亭表姐亦有安排。总之有小黛陪着,也不算孤单。”蒲梦菱回答,“只是她们不在,一会儿的‘茶水诗画’怕是更难匹配到合适的同伴。”
今日许多人来参会,其实正是冲着这‘茶水诗画’来的。
光品茶自然撑不起这么大一场博览会,一些参与感强的活动才能带动起氛围来。
“茶水诗画”便是最受人瞩目的一项活动。
同宜春竞画的规矩相似,“茶水诗画”便是以茶水为题绘画赋诗,不过这次规模太大,不便经过观众投票,改由评委直接选出名次。位列前三者,可共分茶膏“玉蝉膏”三枚。
茶膏是什么东西?为何能叫这么多官人衙内都趋之若鹜?
今人饮茶,多愿意耗费些功夫,将茶叶磨为茶粉,煮沸为水,入口即化。
而茶膏则是再进一步,将茶叶蒸熟,小榨压去苦汁沥干,大榨尽取其精华,后纳入砂锅慢慢地炖,昼夜不息地搅动,直到将茶汤熬成浓稠的茶胶,风干之后即成茶膏。
一亩茶园所产的茶芽,至多能熬出几两茶膏,挖出米粒大的一点,便可煮出醇香惊人的茶汤,实为竭力萃取出的茶之精华。
“玉蝉膏”更是茶膏中的贵重名品,借蝉虫羽化重生的特质,喻其脱胎换骨之造化。
民间零散的茶膏粒子尚且贵重如碎金,完整茶膏更是稀罕至极,更别说今日竟然拿出来了三枚。
奖品如此稀罕,参赛的难度自然也要成倍增加。
故而“茶水诗画”要求双人参赛,抽签择取同伴,耗时半个时辰,提交上来的作品既要有画,又要有题诗。
画技要考、文笔要考、书法水平要考,字画之间的和谐要考,更不能离“茶水”之题。
条件苛刻得厉害,反倒激起了许多参赛者的热情。
许多人对抽签择取同伴这样刺激的事,更是感兴趣得很。
就算没中,凑凑热闹也是好的,万一落选,便将败因归咎于东主严苛,要么就说是队友拖了后腿……总之怎么样都能保全面子。
罗月止蠢蠢欲动,也打算参加。
他心里想着,来报名的自然都是文人骚客,总该会画画的,自己负责题诗部分,总可有机会一战……他字写得还不错呢。
赵宗楠道:“月止负责绘画亦可行。你那墨鸡画出来,兴许反倒同漆黑茶膏团神似。”
罗月止睁圆了眼睛:“墨鸡画是谁给你说的?王仲辅,是不是!”
蒲梦菱听得含混:“罗郎君还精通画技呢?”
罗月止沉默半晌:“不是精通,大概是一窍不通吧。”
赵宗楠莞尔。
蒲梦菱赶紧找补:“既然是协同作画,郎君才学非凡,题诗也是可行的。”
姑娘又问道:“表兄也要参加吗?”
赵宗楠道:“既然来了,便凑凑热闹。”
蒲梦菱笑起来,瞧着面前两个俊秀的郎君,温声道:“表哥与罗郎君乃是形影不离的知己,兴许天公作美,不舍得拆散伯劳飞燕,便将你们抽到一处去了。”
这姑娘嘴跟开了光似的。
待到他们都去台前抽了签,聚在一起亮数字,罗月止与赵宗楠手上的竹签,各自写着一个“五”字。
罗月止与赵宗楠惊讶地对视一眼。
蒲梦菱觉得自己厉害极了,瞧着比他们都开心,说话间没了遮拦:“果真有如此缘分!难不成我还有些算命的天赋呢?”
赵宗楠眉目舒展,矜持地笑了笑,主动问她抽到了几号。
“三十九。”蒲梦菱摸索手中的签子,“不知会匹配上谁呢。”
“听母亲说起过,表妹书画两道皆不俗,不论伙伴是何人,名次应当不低。”
蒲梦菱粲然一笑:“借表哥吉言。”
每张画案上都标注着数字,只要寻到对应画案,便能见到自己匹配到的同伴。蒲梦菱略有些紧张,心想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最好匹配到个女娘才好,否则实在不方便。
谁知她数到第三十九位,抬头一看,桌前站着的,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人。
蒲梦菱瞅着眼前身穿杏黄襦裙,手持绢面团扇,脸色别别扭扭的姑娘,愣了半晌,方才喃喃出声:“黄姑娘。”
第182章 画场中人
蒲梦菱行至桌旁,不叫小黛伺候,自己挽袖取过墨锭子,随口问道:“黄娘子也是自己来的?”
蒲梦菱自己是没觉得尴尬的,反倒是黄文婼看上去颇为不自在,抿抿嘴,移开眼神回答:“我以为三哥哥也来。”
郑家女眷们今日进香,或许郑迟风也跟着出京去了。
蒲梦菱愣了愣,想起曾经的一出闹剧。她曾听郑甘云说,自从几位娘子在郑家后花园闹了不愉快,黄家娘子当真很少登郑家的门了,再见到意中人的机会怕是更少了些。今日抱着期望跑过来,却又扑了个空。
她行事颇有些偏激幼稚,但这份心意,也确实是赤诚的。
蒲梦菱低头研墨。
黄文婼抱着团扇站在旁边,瞧了她好几眼,似是好奇,亦像是审视。如今不是在郑家后花园里,郑迟风也不在场,她说话反倒没了那股子矫揉造作的劲头,紧张兮兮地:“你是不是……”
蒲梦菱失笑,温言道:“我可是冲着那枚茶膏来的呢。”
她歪头看看黄文婼:“黄娘子更愿意画,还是更乐意写?”
黄文婼打小不爱读书,绘画与女红却还不错,便选了要画。蒲梦菱点点头,接着同她商量起题材。按照今日竞赛的规矩,画与诗要两位一体,须得匹配的上才行。
黄文婼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张张嘴,却并没有找到机会。或许是有些焦躁了,扇子扇个不停。
蒲梦菱略有察觉,停顿了一会儿:“黄娘子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便是了。”
“你与那郑家的两个丫头交好,为何却不讨厌我?”
蒲梦菱不解:“我为何要讨厌你?”
“你何必装糊涂。之前在郑家打了一架,这事儿还需要我提醒你么?”
“打了架便要为敌么。”蒲梦菱笑起来,“郎君们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话本子里那些江湖豪侠,狭路相逢恨不得将命都剐掉了半条,日后不同样能做朋友?娘子们吵几句嘴,划个柳叶细的小口子,怎么就非得结了仇?”
之前在直播会上,罗月止评价黄文婼是孩子心性,并非大恶,蒲梦菱在旁边瞧着,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她嫉妒心强了些,或许不好深交,但当面锣对面鼓地作对,实在没什么必要。也累得慌。
“破层皮而已,不出三日便好了个完全,我是早不计较了的。”蒲梦菱道,“单看娘子厌不厌我。”
黄文婼攥紧了手里的扇子:“真是古怪的人。”
蒲梦菱瞧着她护在胸口的扇子,忍不住多问:“如今眼瞧着要入深秋,黄娘子怎么还持着扇子?女子多畏冷,怕是要闹风寒。”
黄文婼不答话,将扇子递给仆女,自己取过笔来起样。
过了不知多久,她方才开口回答。
“之前看三哥哥总是带着柄扇子,半步不离身,我学他的样子,这才找了柄团扇过来日日带在身边……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蒲梦菱怔了怔。
“他喜欢的,总是好的。”黄文婼将线细细描在绢纸上,工笔细腻,与她表露于外的哪一面都截然不同,“我不怕人笑话。”
蒲梦菱瞧着她抿嘴垂眸的模样,突然从中觉出点固执的酸楚来。
黄文婼如今没甚么装的必要,自己咕咕哝哝说完了话,抬头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写诗去,谁要跟你聊闲天儿!”
蒲梦菱:……
她还说蒲梦菱怪,明明自己脾气最怪,阴晴不定的。
就算蒲梦菱脾气好,从小到大也罕见如此脾气的姑娘,偷偷给小黛递了个无奈的眼神,继续低头做事。
……
与此同时另一张画案边,罗月止心情颇佳。
若抽到了旁人,他兴许还动动脑子,主动出出主意。
可谁让他抽到的是赵宗楠,延国公脾气好,任劳任怨,只叫罗月止安安心心当起了废物。
诸位参赛者或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或各自埋头作画赋诗,唯独罗月止闲得慌,一边给赵宗楠磨墨,一边左顾右盼,瞧别张桌子背后站着什么人。
他们号码排得靠前,位居第一排,想要总揽全局,就得侧着身子往后看。
一看之下,还真有些认识的人。
与蒲梦菱一组的,乃是那大小姐脾气的土豪黄娘子,脸色臭臭的,画得倒还认真。
而在她们附近,柯乱水竟然和文冬术那冰灯笼凑到了一桌。
自要有绘画竞赛,柯乱水都会积极参加,这倒是不意外,但文冬术那家伙竟然现身在这人群拥挤的地界,实在是出人意料。
柯乱水拿起画笔便旁若无人,仿佛只在原地留了一缕魂魄支撑躯壳,其余的都投进画纸当中去。文冬术在一旁写自己的诗,偶尔瞧几眼柯乱水的笔锋。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瞧着倒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柯乱水偶尔抬头说几句话,气势比那冰灯笼还足,好像还隐隐有些指使他的意思。文冬术一声不吭,只是点头。
孩子出息了。罗月止瞧着感动,多少有点报了旧仇的意思。
正高兴着,额头被笔杆敲了敲。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
“墨太浓了。”赵宗楠道,“你是真不顾我啊?”
罗月止压低声音:“这不是在收集情报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赵宗楠似笑非笑:“上次在宜春苑作画,你也不急着动笔,先左右观察了良久。当时以为月止气定神闲,尚有后手……现在想来,可是慌得厉害?”
罗月止心道这始作俑者,脸皮挺厚,还真好意思说呢。
罗月止数乱了桌子,打算从后往前研究,结果一眼瞅见了站在最后的欧阳永叔。
他怎么也来了,这不合适吧?
罗月止忍不住吸了口凉气,颇有种参加市级征文比赛,猛然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既视感。
新法政策步入正轨,叫改革派君子们得了空闲,各自放松下来。
今日茶水诗画的评委团共有十几个人,除了岑介、崔槲之外,就还有颠颠跑过来凑热闹的蔡君谟,主要负责评价书法,也的确是实至名归。
只是没想到,同样的了空闲的欧阳永叔不好好在评委席上呆着,反倒悄无声凑进了参赛队伍中去。
罗小员外一边研墨,一边啧啧称奇:“虽说今日是来凑热闹,胜负没什么要紧,可对手是不是忒强了些?”
赵宗楠未曾抬头,问他瞧见谁了。
罗月止同他说了欧阳永叔的名字,赵宗楠笔锋未停,垂着眼睛道:“获胜条件苛刻,还得看同伴是谁,也不一定就是他拔得头筹。”
欧阳永叔正在与同伴讨论创作,又是个近视眼,并没对上他的目光,罗月止便远远地多看了会儿。
只见站在个头不高的欧阳司谏身边的,乃是个穿着朴素的中年文士,长身秀眉,风神疏朗,虽之前未曾见过,但看其气度,想来并非无名之辈。
罗月止小声问:“他身边那位先生是何人,长佑可认得?”
赵宗楠终于抬头,顺着他提示的方向,托着毫笔往后瞧了瞧,当时便愣了愣:“梅圣俞怎得入京来了?”
罗月止亦一愣:“梅圣俞?”
他自然知晓梅尧臣梅圣俞的大名,此人乃是个恩荫小官,迄今为止从未中过科举,但因诗才出众,在读书人中有极大声名,听说论及诗之一道,欧阳永叔都直言自愧不如。
当然,就算罗月止今世与他相见不识,凭借前世的记忆,亦记得他的传世名句: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前世时候,野营徒步于打工人之间格外流行,休息日的清晨,罗月止经常看到有人拿这句子发社交媒体动态,看得多了,便记得格外清楚。
后世借用,或有附庸风雅之嫌。
但作为创作者的梅圣俞才情如何,自然无从质疑。
早些年诗坛盛行繁复精致的西昆诗,诗与词皆以辞藻华美为先,晏相那清丽富贵的珠玉之词最受欢迎。
但天底下有几个晏相公?
同样满满当当的辞藻,偶尔读上几首是金翠华彩,但看得多了却审美疲劳,千篇一律记不到心里。
在这种环境下,梅圣俞能跳出常规,写出“云外一声鸡”这样的句子,古拙闲淡,颇具五柳遗风,实乃别开生面,叫人读之一新。
赵宗楠收回眼神,看着身边的罗小员外笑道:“月止一会儿好好写,状元是不敢想了,榜眼或许还有机会。”
罗月止收了眼神,终于开始琢磨自己的诗。也不奢望名次如何,只求不拖后腿不丢人。
……
黄文婼的笔停住了,眉头紧锁。
蒲梦菱余光瞧她一会儿,还是开口问:“怎么了?”
黄文婼抿抿嘴,不看她:“画不出了。”她自小学画,都是照物而摹,想象力亏欠了些,如今画仕女图,衣裳动作尚且能画个类似,少女眉目却不好拿捏,眼前见不着人,脑子里便空空如也,笔尖更使不上力气。
蒲梦菱安慰她:“慢慢想,尽力而为即可。”
黄文婼却有些生气,又瞪她一眼:“你方才说冲着茶膏来的,如今又丧气起来,真难料理!”
蒲梦菱愣愣琢磨她的话,眨眨眼睛,抿起嘴巴,有了点笑模样:“你与甘云关系不好,性情倒是有些相近,别别扭扭的。”
黄文婼突然盯住她:“不许动了。就这样笑。”
蒲梦菱定在原地,笑得脸都要僵了,直到黄文婼照着她的面孔画下来,她才卸了力气,凑过去看了看,颇有些讶异:“黄娘子画技竟如此精湛。”
黄文婼洋洋得意,忍不住炫耀:“小时候说想学画,祖父便斥黄金百两为我请了先生,先生姓张,据说是那张萱的后人,人家祖上可是宫中的画供奉,《捣练图》你可听说过?便是他那老祖宗的画作。”
蒲梦菱很是给面子,又夸了她几句。
黄文婼最喜欢别人哄着自己,登时得了趣味,又叫她摆了好几种姿势,持扇的、分茶的……逐一誊画下来。蒲梦菱这还是头一回给人当画画模特,大庭广众之下颇有些放不开,拘谨得很,脸都红了。
羞着羞着又觉得有趣,忍不住抿嘴笑。
小黛瞅着自家姑娘含羞带怯的,也跟着笑起来,眼神往旁边一瞥,不小心对上黄文婼女使的眼神,发觉她也在笑。
小黛胸襟自然不如蒲梦菱,还想着之前打架的“仇”,撇撇嘴移开了视线。
黄文婼的女使春釉“切”了一声,也不搭理她。
第183章 分茶之交
半个时辰的时间,眨眼间便过去了。
场上一共分了五十三组,共成五十三张画作,大抵两炷香时间后,便会有伙计负责将画作收归后台,统一评分,待酉时日暮茶会结束前公开排名。
若对作品感兴趣,可以趁收取之前随意观看,只是没有投票的权力。
欧阳永叔是个近视眼,只待罗月止与赵宗楠走到近前才辨清了来人,眼神颇为惊讶,没想到如此碰巧。
朝中官员忌讳与宗室密切往来,他与赵宗楠不过每年元夕有几面之缘,并不相熟,说话并不热情,不过客气而已,同罗月止说话反倒更多一些。赵宗楠素来谦和,怡然自得,并不计较。
欧阳永叔所画的,乃是一幅山寺饮茶图,岩间几人共坐石台,邻水煮茶,衣带当风。若细细去看画中之人的眉目……
罗月止笑起来:“看这细长俊秀的眉眼,可是富相公?还有坐树下摇扇的,我虽未曾见过真人,但大胆猜一句,可是范公?更有如今站在身边的梅圣俞梅知县,画得亦是传神。”
梅圣俞笑起来:“小郎君说得不错。”
剩下几位罗月止不认得,但应当都是欧阳永叔的好友。
如此看来,这些同朝为官的君子们情谊当真是深厚。
若非如此,短短时间信笔画就,怎会如此栩栩如生?
“……煮茗石泉上,清吟云壑间。峰端生片雨,稍促画轮还。”赵宗楠念出画上的题诗,看样子喜欢极了,好久没移开目光,“雅淡天然,果真有陶谢遗风。”
“上次见公爷,竟已是五年前的事。”梅圣俞温和道,“那时候您还是个少年人,如今长大成人,着冠进爵,已然是个淑人君子,官家想必尤为欣慰。”
“梅知县一切安好?”
梅圣俞容貌俊秀,人到中年,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纹,更显得和煦:“闲人自得野趣。算是很好的。”
他以恩荫入仕,没有进士的名头,历任各地主簿,年过四十方才做到知县,升迁实在不算快,但此人仁厚乐易,做事从来不慌不忙的,别人替他急,他自己都不见得急。
他此番上京乃是有公务在身,不过顺道拜访旧友,明日便回去了,若非如此,估计也不会突然奇想,跑来凑这么一场热闹。
几人都是心中有绳墨的人物,知道彼此不便同行,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两路。
罗月止与赵宗楠慢悠悠地逛,先后见过了柯乱水和蒲梦菱。
“文掌柜嫌吵闹,提完字就回马车上坐着了。”柯乱水放下笔,那股过分专注劲头松懈下来,方才恢复了温吞又正经的模样,“好像是对那茶膏感兴趣,才耐着性子呆了半个时辰。”
罗月止一边感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边去看柯乱水的画,不过瞧了一眼,登时在画架前愣住。
“这竟然一半时辰画成的?”
只见绢纸之上房舍鳞次栉比,摊铺盈街,旌旗与广告牌悬挂错落,卖茶人各自吆呼,点茶、分茶者神态各异,游人闲客行走自然,浑若天成。
方寸之间,鲜活如生,就好像是将方才茶会展位的热闹景致凭空拓下来了一般。
但若问罗月止,这幅作品能不能位列前三,他只能给出三个字:说不准。
罗月止见过文冬术写字,他是惯不爱写楷书的,提笔就是行草,大开大合,气势腾腾,可到了柯乱水这幅画上,笔锋收不住,却又自知不能破坏画作细腻的氛围,便只得谨慎地偏居一隅,看上去紧巴巴的可怜,气势上也难免落了下乘。
柯乱水垂下眼睛盯着那一角,看不出高兴与否。
照罗月止看,文冬术哪儿是怕聒噪,怕是自觉拖了柯乱水的后腿,脸皮又薄,这才找了个由头躲起来不见人呢。
这似乎也怪不得文家那冰灯笼。
作画这一道上,又有几个同龄的郎君能有自信,不被柯乱水的气势压制呢?
“我倒无所谓,只是想来画画。”柯乱水抬眼道,语调犹豫,“就是文掌柜看着不大开心。他冷着脸,我也不敢问。”
罗月止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俩人,就是闷到一处去了。
今日这竞赛的难处,正巧就体现在这儿了。既要看个人的功力,又要靠两人之间的调和,再加上抽签选人,实力、心态和运气缺一不可。
论起画与字,柯乱水与文冬术都是京中佼佼者,只可惜俩人活脱脱两只木头桩子、锯嘴儿的葫芦,本该是个强强联合,结果反倒不够如意。
与之相反,蒲梦菱与那黄家娘子黄文婼,竟是出乎意料的合拍。
来参赛的几乎都是男子,她们是唯一凑成一双的姑娘。
仕女图乃是当世画坛炙手可热的题材,罗月止留心细数过,在场五十三张作品,竟有整整十七幅仕女图。
男子们笔下的仕女图,总是在各式繁复衣裳的刻画上大下功夫,画中女娘容貌举止却千篇一律,捧着茶碗、碾着茶粉,低眉敛目、无甚有趣。
但黄文婼却有个美貌的“模特”站在眼前,含羞带怯、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纸上,就是比那常人画熟了的仕女模子要鲜活,月下的姑娘脸若银盘,风鬟雾鬓,脚边是玉兔碾茶,金蟾扑扇,一派神仙气象。
这兔子蟾蜍的主意,乃是蒲梦菱添的。若是从前的黄文婼,定然不愿意听从她的话,但今日被她真心实意夸了好几回,画得正是高兴,方才大度地点了头,将这些活泼泼的小动物纳入画中。
蒲梦菱题的亦是首神仙诗:桂宫天寒花未落,玉兔碾茶金蟾烹。
罗月止性格使然,极爱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小巧思。
那评审团中的十几位评委似乎同样如此。
作品糊名收入后台,几个时辰后成绩公布,这一组姑娘竟然高居第三,将好些京中才子远远撇在了裙后。
今日来参赛的,并不像宜春竟画都是些寻常书生秀才,随便抓一把都是有身份的人,出于体面的考虑,只选出前三,后面的排名便不做计较。
每组更是统一发放了精致礼物,省得闹出矛盾来,叫好事变成了坏事。
罗月止抬头看着红榜,“咦”了一声:“欧阳司谏他们竟然是榜眼?”
赢得榜首的人罗月止与赵宗楠都不认识,打听了才知道,此二人都是京中年轻的读书人。
负责画画的秀才名叫文同,身上没有功名,京中几乎无人知其名。但今日参赛,他这一手竹下烹茶,画得实在漂亮,竟然通过竹子的深浅表现远近向背,近深远隐,有点前后透视的意思了!
罗月止看过类似的画,故而没觉得什么。
他看了柯乱水激动难抑、赵宗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方才知道,在这幅画之前,根本就没人这么画过!
连欧阳永叔和梅圣俞都惊讶不已,觉得他这一组实至名归。他们特意将这年轻人叫来眼前,询问他小小年纪怎能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墨竹画法。
文同面对高官并不惶恐,开口解释道,他在西川住过一段时间,此路有个地方叫做篔簹谷,谷中多竹林,他自少年时便见之如痴,读书之余日日到竹林中观察,寒暑不歇,雨雪不息,对竹子的种种样貌都了然于心,故而就算离开了家乡,画竹也比别人更生动一些。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赞叹他的执着与细致。欧阳永叔更是亲手将那枚价值千金的茶膏放入他手中。
文同要将这茶膏掰开来与同伴分享,同伴连连摆手,坦言道自己这一遭是借了文同的东风,方才好好出了把风头,整枚茶膏价值连城,切开便有折损,他是爱茶之人,瞧着心疼,便叫文同自己收下,愿与他交个朋友。
这人作诗题字能与文同的竹下烹茶图相得益彰,自然也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又有如此胸襟,更是为人称道。
赵宗楠侧目,看着身边埋头忙活的人,低声问他:“做什么呢?”
“好素材。”罗月止抬起眼来,神采奕奕,“不登报可惜了!”
文同的搭档所言在理,整枚茶膏金贵,切开可惜,排名第二的那组也舍不得,欧阳永叔便将茶膏让给了梅圣俞,当作践行的礼物。
欧阳永叔道:“以前总盼着诸君齐聚京师,如今已经算是人数最齐全的时候,但推行新法,诸君各有各的忙碌,从来凑不到一处去,便是一盏茶都没有好好喝过。今日将这画画成了,也算是了了心愿,这便是最大的收获。”
唯有第三名的蒲娘子来找罗月止:“罗郎君身边可有趁手的刀具没有?”
黄文婼皱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蒲梦菱牵着她的袖子:“切茶,咱们一人一半。”
“你可是个傻的?切掉了少说也要折价两成呢。”
蒲梦菱瞅着她:“那给黄娘子?”
黄文婼愣了愣:“我库中金银堆如山,这些好东西多的是,还瞧不上这枚黑膏子,你不是乐意要么,收着就是了。”
“那便得听我的。”蒲梦菱莞尔,“在我这儿,茶膏便是拿来喝的,既然早晚都要切,有管什么折不折价。咱们一人一半,日后饮茶的时候,也能时时想起今日的相处来,岂不是更得其所?”
黄文婼静静瞧着她,竟然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罗月止笑着同赵宗楠说小话:“你家表妹真是敞亮,想得比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通透。”
“别说,我这儿还真有只家伙什儿,”罗月止从怀里掏出那只名叫断光的铠通,“拿到手中大半年,还没开过刃呢,今日拿这枚世间罕见的玉蝉膏试刀,是它的荣幸。”
两位姑娘当真将这枚茶膏平分了。
几日之后,蒲娘子做东设了场宴席。
她不仅请了赵清亭、赵宗楠、罗月止,还给郑甘云、郑幼云、郑迟风兄妹都下了请帖,将他们请出来,一齐品品这传说中的玉蝉膏。
同在受邀之列的,竟还有黄文婼。
之前那种种嫌隙尚未说开,郑甘云瞧着她仍旧不顺眼,问蒲梦菱:“怎么将这人也叫出来了?”
蒲梦菱便将那轴裱好的《桂宫烹茶图》拿出来给郑家姐妹看。
郑家甘云幼云两人同黄文婼相识有几年,只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两面派,却全然不知她还有这么一手本领,全联想不到她往日的做派上去。
黄文婼知道郑迟风在,今日盛装打扮一番,珠翠玉钗,宝石璎珞,颇有些用力过猛的意思,本想着像从前那样娇滴滴地同他说话,可抬眼见了坐在亭中的蒲梦菱,张张嘴,矫揉造作的语气竟然突然些说不出口了。
春釉瞅着她脸色不对,低声叫了她一句:“姑娘?”
黄文婼:“……”
黄文婼:“别烦我!”
郑迟风在不远处同赵宗楠下棋,罗月止背着手旁观。听见这动静往黄家娘子的方向瞅了一眼。
罗月止似笑非笑:“郑寺簿到底是下棋呢,还是瞧姑娘呢?”
郑迟风摇摇扇子:“我同母亲说过了,我视黄家妹妹为亲妹子,婚事是必定没可能的。罗郎君说得对,若是没心思,还是得说清楚为好,姑娘青春宝贵,不该耽搁着。”
郑迟风说着便感叹起来:“我知道自己名声不算好,是京中有名的浪荡人,就这样的情形,她还能瞧得上我,也是桩奇事。”
罗月止道:“寺簿也该收收心了,不该去的地方莫要去,你既要支持范公变法,便该以身作则,私德不修,小心三年后过不了磨勘。”
郑迟风攥着宝贝扇子,连连道:“是要改,是要改……如今我瞅见栀子灯便要退避三舍的。”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公爷,你成天带着这么位唠唠叨叨的夫子,可不嫌烦么?”
赵宗楠笑得温和,指尖落下一子:“作风好,耳便自然清净。”
这春风和煦的软刀子,堵得郑迟风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最爱看假模假式的郑家老三吃瘪,哈哈大笑。
……
郑迟风说要快刀斩乱麻。
但谁也没想到他刀这么快。
黄文婼今日高高兴兴地来,却是红着眼眶走的。
今人不比现代女子,好感都是隐隐约约的,黄文婼这样堂而皇之的喜欢,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尽管如此,她在郑家姐妹面前阴阳怪气,在“假想敌”蒲梦菱面前耀武扬威,却从不敢当着意中人的面把心事说破。
如今郑迟风偷偷找了个机会与她独处,她本心花怒放,谁知听了两句脸色便是惨白。
今日相见,原来为的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郑甘云这样讨厌她的人,都觉得这情形有些可怜,待回府之后,瞪了哥哥一眼:“你这么油嘴滑舌的,便不能找个更温和的法子来说?”
“多说多错,小丫头不明白。”郑迟风用扇柄轻轻敲她额头,郑甘云随即发出愤怒的声音。
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对此事守口如瓶,黄文婼好些天不见外客,对外声称受了风寒。
蒲梦菱没想到,这种情形下,黄文婼会放自己进黄家的大宅子。
黄家祖父黄遂愿之前是八大王的家仆,而蒲梦菱在辈份上算起来是八大王的孙女,半个自家人。念及旧主,他弯腰向蒲梦菱行礼。
蒲梦菱受不得,往旁边躲了一步,只问黄文婼的情况。
黄遂愿正愁她多日闷闷不乐,展颜不开,赶紧叫人领着蒲梦菱去见她。
蒲梦菱撩开床帐子一看,好姑娘,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给你带了玉脂膏,桃花妆铺的新品,消肿祛痛的。”蒲梦菱将漂亮的小罐子摆在她床上,低头瞅见了她脚边的团扇,伸手想去拿,却被黄文婼先一步抢了去抱在怀里,红着眼睛不吱声。
蒲梦菱抿抿嘴:“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罗月止曾将郑迟风那柄折扇的来历转述给蒲梦菱,蒲梦菱如今又将故事转述给了黄文婼。
黄家姑娘又哭起来,死死抱着扇子:“我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别人都不信,他就是很好的人!但他……他……”
“我也喜欢过一个人。”蒲梦菱脱了鞋子,同她一起缩到床上,“是家里必定不允许的人。”
黄文婼抬起倦怠的脸蛋:“他也说不喜欢你?”
说着又忍不住哭腔:“世上的男子、男子怎么都这样……”
“试探过一次,谁知他反倒帮我张罗起亲事来了……和拒绝也没什么差别。”蒲梦菱笑起来,“当时固执得很,一心一意地喜欢,觉得世上什么人都比不上他,只有他才能看入眼。若不成,恨不得这辈子便不嫁别人了,守着这份烧枯了心肺的苦楚,孤孤单单一辈子都认了。”
她想来是读过很多书的,此时一番话,如同从黄文婼心口里读出来的一般。
“但现在不也没事了。”蒲梦菱道,“我仍是觉得,大抵这辈子都再遇不到像他那样特别的人物,但如今再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他,死死守着那份没结果的心意,半死不活过一辈子——我定然是不愿意的。”
“照我现在的想法,旧情如伤,躲是没有用的,需得打心眼里期待着它愈合,好好地养,细细地护着,日复一日地瞧着,等瞧得没了新鲜,不当回事了,方才留不下疤痕来。早一日放下,便早得一日快活。”
蒲梦菱又道:“范公曾经对郑三郎君说,为人如同做扇,要先支起扇骨,方能连成扇面,随自己的心意掀起风来。我便想着,娘子们也是一样的……”
她朝黄文婼借扇子,黄娘子犹豫片刻,这才把扇子递给她。
蒲梦菱将扇柄挤在手心里,前后撮动,团扇便轻盈地转了起来,上面的花鸟咕噜噜地转,晕成漂亮的淡色影团。
“黄娘子是因为郑三郎君才爱上的团扇,可这柄扇骨,便非得是他们郎君家吗?”
黄文婼吸吸鼻子,并不敢苟同:“不惦记着郎君,又该惦记什么呢?”
“你若想有个事情来做,分分心,我倒有个主意。”蒲梦菱凑她近了些。
“黄娘子,你做过生意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同那姓罗的小员外忒像——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但挺长,嘿嘿嘿——
拔得头筹的文同也是个名人来着,传世名作《墨竹图》,开创了墨竹新画法,米芾曾称赞他“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属于开宗之名家。
对了,文同还是苏东坡的从表兄,“胸有成竹”说的就是他。此语出自苏东坡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
这篇彩虹屁(不是)虽未曾提及人名,但主人公应该就是他表哥文同。(苏肘子从没在文中没出现过,但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啊真的是)——
短暂的闲散时光结束了,接下来会继续走主线。
第184章 才子无邪
“我同黄娘子说,桃花妆铺想在京中开两家分店,更想往京外推广,如今正是缺人才的时候。郎君们虽在外头好做事,但对娘子们的胭脂香膏却了解太少,能力有限。她若有意,可以盘下一家铺子经营着试试,就当散心了。”
蒲梦菱身着男装,坐在罗家书坊僻静的客座上,面前摆着温热的乳茶,另有一碟糯米圆,一碟甜枣干。
罗月止问她:“桃花妆铺的来历,你也同她说了?”
“说了,说是表哥送的嫁妆。”蒲梦菱笑道,“罗郎君不必担心,有表哥作保,想是不会被人说闲话的。”
“唯独《妆品月刊》的差事牵扯甚广,我没敢与她讲明。”蒲梦菱继续道,“承蒙郎君看得上,如今这刊物遍传天下,还如此信任我,叫我执掌主编之权,此事我绝不敢懈怠,故而这段时日一直在寻摸合作伙伴,将桃花妆铺的生意也发展发展。”
罗月止点点头:“黄娘子乃是商家女,出门做事比寻常贵家女子方便许多,她那祖父黄遂愿借八大王之势起家,依仗和资源也足够,若说合作,确实是难得的好人选。”
罗月止:“只是想多嘴提醒一句,行商合作是有风险的。蒲娘子秉持着娘子们之间的同理心,想同她一道,心是好的,但光凭感情义气做不成事,涉及到真金白银,便一定要按契约来操持。你与她交往尚不够深,做事也仍需留有一份警惕。”
说着说着,罗月止笑起来:“这样的话说出来怪小气的,你别见怪。”
蒲梦菱:“自然知道郎君好意,如何见怪?”
罗月止又问:“你说妆铺里的货物想往京外卖?怎么个路线,如今可有想法?”
蒲梦菱道:“是想往外头卖,但不想郎君与那钱员外的商船往南走,而是在淮河以北。”
罗月止颇为意外,身子往前倾了倾:“愿闻其详。”
蒲梦菱拾起那一小碟晶莹剔透的糯米圆,放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南方物产丰饶,商业繁荣,但气候已经养人得很,据说在江南鱼米之乡,就算乡野村妇,皮肤都白净透亮得很,妆台上是否填一只桃花粉、玉脂膏,便是可有可无的。”
蒲梦菱又拿起那甜枣干,放在糯米圆北边:“但京东京西,乃至河北与陕西,天干风大,才是最需要借助外力养肤的地方。听说和议聊得顺利,朝廷同西夏的榷场也快要重开了,这便是偌大商机……如今不敢去远的地方,便使唤人出去,在京西寻几个州城推广看看,倘若行得通,与其往南去挤得头破血流,不如将本事往北施展。”
蒲梦菱收回手,神情颇为忐忑,赧然道:“千里之外的风貌,只在舆图游记读过,想是这么想的,纸上谈兵,却不知对不对。”
罗月止:“怎么不对?综合考虑市场与客人群体,这便是顶顶有用的分析,蒲娘子的舆图与游记都没有白看,活学活用了!”
罗月止笑眯眯道:“京西的事,我倒是能帮上忙。这段时间正巧要回趟老家蔡州,家里有几分产业,门路也有一些,便帮娘子带批货物过去试试水?”
蒲梦菱抬眼,笑得欢欣:“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
李人俞如今终于得了实职,万事顺遂他心意,便没了推拒成家的理由,待到差事稳定下来,便告假回老家寿州娶亲,再带着新过门的妻子回到长垣县。
罗家自十几年前搬迁至汴京,便再没回过蔡州,如今正好借此机会与他们一道归乡。
蔡州汝阳县上次出进士,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李人俞虽榜上位次不高,但架不住百姓热情,街坊亲戚夹道欢迎。
他荣归故里,又是回来娶亲,实乃喜上加囍,三舅与舅娘穿着崭新的薄袄,被簇拥在人群当中,笑得嘴都合不拢。
同这一房相比,李春秋的归乡显得悄然无息。
她同家里的关系冷落了好些年,还是罗月止出息,赚到钱了回来置办产业,方才才叫家里人态度缓和了些。
当今世道,除非犯了家法需要惩戒,否则家中女子是不许进祠堂的,外姓亲戚便更不得祭拜了,故而罗家人进了李家大宅,只是去拜见了健在的老夫人,在深宅中呆了半日便出门去了。
实在疏远了太多年,也没什么话聊。
罗斯年自小在京中长大,没有对蔡州的记忆,瞧着这层层院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宅子,端的是瞠目结舌,没想到姥姥家有这么大的家业!
走之前,罗月止戏弄他,故意问道:“回京便又要住那两进的小窄院了,不想多呆会儿么?”
罗斯年背着手,跟个小大人似的:“再大的又不是没见过。”
之前赵宗楠有意想拉拢拉拢他,便叫罗月止带着他到延国公府去过两回,给这胖墩墩的小郎君硬生生转晕了,陀螺似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还得靠阿织娘子踮着脚、一路领着他走,方才没彻底迷路。
李家是州县大户,这座主宅在蔡州当地自然是拿得出手,但比起皇帝亲侄子的府邸,也确实是没了新鲜。
“而且这么大的宅子,竟然连只狸奴都没养,有什么得趣儿的。”罗斯年这兔狲,反倒挑拣起来了。
“小德行。”罗月止笑着摸他脑袋。
罗家人虽在李家主宅呆的时辰不久,但礼物却筹备得充足。
家中几房舅舅婶子,二十几个兄弟姐妹,还有下一辈的小娃娃,都各自有上一份礼物,只是些朴素低调的吃食用具,但也谁都没落下。
“礼数到了便好,这时候特殊,多一分都不合适。”
李春秋给罗月止传授起大宅子中的“道法”。
“如今三房要娶新妇回家,咱这回家省亲的外姓亲戚,便不好抢了人家风头。出手寒酸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将人家新妇的嫁妆压过一头,难免会有人计较,在背后胡嚼舌头,说三房娘子贫气,叫初来乍到的新妇脸上无光,这便是咱们的罪过。”
罗月止在汴京商场里折腾了几年,人情方面较前世成长了太多,理解起来很顺畅,只是嫌麻烦:“怪不得娘亲不乐意在家里呆,一家人还要这样分分寸寸的,实在麻烦。”
李春秋笑着叹了口气。
“从前还有人笑话我傻,嫁给你爹爹这小门小户的,不是等着受罪么?谁又明白我呢……”
“这百来号人勾心斗角的大宅子,当真是呆够了。”
“那就回咱自己的地界。”罗月止笑着搀起娘亲的手臂,“托三舅舅置办的大庄子就在县城郊外,清净得很,这就去瞧瞧……莫说娘亲了,连我都没去过呢。”
李家三舅李硕敏是个实诚人,对妹子一家素来尽心尽力。
罗月止托他置办的农田、庄子和铺面,他都差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经常亲自登门料理琐事,件件都没有疏漏。
罗斯年坐在马车里探出头,离老远便看见了宽阔漂亮的宅子,高兴得叫出了声。车队刚停下,他便拉着场哥儿和青萝撒腿往下跑。
李春秋和罗邦贤依偎在一块儿,瞧着这敞亮的庄园,亦是高兴。
罗月止最后下了车,孤零零站在一旁,看他们喜笑颜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赵宗楠第一次带他去京畿药庄的那天,两人磕磕绊绊在田垄间走,一眼望过去,药花铺成锦缎,从脚下一路连到天际。
他难得下回地,举止比赵宗楠还笨拙些,延国公便牵住他走,头顶着蓝天,整个世间都慢悠悠的。
李春秋问道:“阿止想什么呢?”
罗月止回过神,往前迎上家人:“想着庄子里这五十亩田地,等今年收了粮食便改种药草呢。能卖上价钱,开了花也更好看,可是个好主意?”
……
罗家在蔡州呆了十日。
罗月止有正事做,去州城中帮蒲梦菱打听妆品销路。
罗斯年没夫子管着,可就撒了欢,在庄子里疯玩了十日。
罗邦贤与李春秋早没了当初逼迫罗月止读书的韧劲儿,管不住这兔狲,就算想再待上一段时间,罗斯年这功课也耽误不得了。
罗家人收拾行囊,便同李人俞、孙茺儿这对新成婚的小夫妻一起北上返程。
待到了长垣县,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罗斯年乐极生悲,突然发起烧来,上吐下泻。
罗家一行便又就地休整了几日,寻医问诊,只等三郎君身体好些了再上路。
罗月止便是在这时候,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苏子美。
是这位长垣县令,主动叫罗月止去府上说话的。
李人俞赴任途中,曾偷偷拆看过罗月止给顶头上司写的书信,信中措辞严谨得很,只似泛泛之交。可苏县令这回着急见罗月止,语气却热情得很?
李人俞有些疑惑,找到罗月止递话儿的时候,还试探了好几句。
可别说他了。
就是罗月止自己也没闹明白。
待见了面才知道,这苏子美竟是个极其热情的自来熟,说同罗月止神交已久,头一回见面,便拉着他喝了半下午的酒。
苏子美拍他肩膀:“怎么不熟?何来不熟?几年前你家那书封,不是延国公托我题的?我夸奖富弼出使有功的诗,‘不烦一甲屈万众,以此可见才短长。’不是你给登刊的?就冲你这份眼力,与你做个朋友又有何妨?”
苏子美此话落下,便是近百杯不停,谈古论今,时政佐酒,比那欧阳永叔还能喝。
听着听着,罗月止便发现了,这人不仅能喝,还敢说。
自从吕相离京,如今朝廷对议论时政的态度的确是松快了很多,积极纳言,任人评说。
坊间百姓开着大门都敢谈论国事,就算皇城司的察子正巧路过,也权当没听见,一个屁都不放,和刘家兄弟掌权时乃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就算如此,也没见几个像苏子美这样,穿着绿袍子,还敢酒后纵论朝堂得失。
这人瞧着俊秀文弱,但气魄非凡,行事颇为潇洒豪放,不似宋人,反倒像个生错了时空的盛唐遗民。
就说这么件事:
前几年吕相主持朝政的时候,阻塞言路,命令除了台谏两院的官员以外,任何人不得评论朝政,违令者各有惩罚。官员如此,更何况黎民?
民间一位白衣秀才不满地方吏治,上书言事,朝廷竟然直接将其下狱。
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触怒了天下读书人。
这苏子美,便是其中最冒头的一个。
他这芝麻大的小官,提笔便作诗痛批执政之失,说什么“大臣尸其柄,咋舌希龙拜”,写诗骂人还不够,还把诗文一个劲儿往京城里寄。
若非他是杜衍的女婿,彼时这官袍怕都保不住,把他这老丈人愁得不行。
苏子美这几年升迁慢得很,估计也与这仗义执言,敢冒大不韪的性情有关。
而在这位大谈朝政、以诗讽谏的大才子看来,罗月止一介商人,身份地位甚至不如读书人,便敢做什么《杂文时报》、《开封日报》,一脚踹通朝廷与百姓之间的言路……就算此生初见又有何妨?
这份魄力,如何不值一顿大酒?——
作者有话要说:
苏舜钦苏子美,北宋小李白(不是
第185章 甘蔗糖水
当日离席的时候,罗月止是被苏家的仆使搀扶着上马车的,苏子美还清醒着,负手站于门边同他道别:“下个月我便会赴京就任,到时候再找你喝酒。”
罗月止喉咙里“咕噜”一声,赶紧醉醺醺地扑腾了两下,整个人挂在车轼边连连摆手:“喝……喝不动了。”
这时代到底怎么回事,这些大才子怎的一个比一个能喝!
当夜子时二刻,李人俞的书房里还点着灯,白桂捧着一壶新的灯油进来,站在一侧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说话:“主君,夫人问你今日要不要回房歇息。”
李人俞头也不抬:“尚且有公务要看,你叫她先睡吧。”
白桂自五岁起便被李家买过来做他的书童,李人俞怎么想的不知道,但白桂不仅照顾他,还亲眼见他多年苦读,寒暑不歇,感动于这份魄力,私心早将他当作兄长来尊敬。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就是去到京城之后的事情,李人俞的性情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仍旧每日都在刻苦读书,日日不懈怠,但笑得越来越少,发怒的时候越来越多。
白桂这段时间不大敢同他说话,如今他官袍加身,更是连眼神都不大敢对上:“方才看见罗家而郎君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
李人俞这才抬起头来,灯火映照出眉间一道深深的沟壑:“他同苏子美喝了半下午的酒,竟然一直喝到夤夜时分……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白桂虽与罗月止认识时间不长,但知道罗家这二郎君脾气好,对下人体恤照顾,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帖,是个难得的好人,白桂私心里亲近他,故而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苏县令开口请的,二郎君一个员外,也推脱不得。”
李人俞没说话,手中的书册往桌案上轻轻一丢。
白桂背后登时挂了一身冷汗,身子缩起来。
谁知李人俞见了他这瑟缩的模样,更是格外不满:“我不过是之前失手拿砚台伤了你一回,你做什么这样胆战心惊的?你如今觉得我是那逞凶肆虐、横行霸道的歹人了不成!”
白桂愣愣抬头,连道不是。
李人俞看起来有些疲惫,发完火自己也后悔起来,面色稍霁,放缓了语气,叫他搁下灯油出门去了。
白桂替他关好房门,独自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深深呼吸几回,打定了一个主意,转身往场哥儿住的屋子里走去。
……
几天之后,罗斯年的烧终于退了,罗家人告别李人俞小夫妻,启程返京。
罗月止难得回一次老家,半个月前离京的时候,拖了三辆驴车在后头,回京的时候竟然成了四辆,车上没什么稀奇物件,满满当当,大都是自家农庄生产的稻米蔬菜,还有蔡州著名的甘蔗和黄酒。
送给京中的亲朋好友,都是扎扎实实用得上的。
李春秋觉得有些不妥当:“便宜东西送给别人可以,延国公那门庭可能随便送的?早同你说该寻些好点的礼物……你们交情再好,这也不成体统。”
罗月止笑着回应:“娘亲放心,那公爷就差自己下地种菜了,才不介意这些。”
赵宗楠自然不介意,只要罗月止自己送上门来,送什么他都会欢迎。
赵宗楠看着界身巷的仆使们卸货,吩咐厨房开一坛黄酒煨鸡,又传他们做了甘蔗荸荠水。
罗家全家人出门多日,阿晞便寄养在了赵宗楠这里,赵宗楠今日要来界身巷小住,便将两只小猫一起带了过来。
罗月止刚进门就满地找猫,把猫崽子抱进怀里好一通揉搓。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直到罗月止反应过来,张开手臂也抱了抱他。
正打算上甘蔗荸荠水的仆女停在回廊边偷偷地笑,远远瞧上几眼,待人影分开方才靠近过去。
这味汤水吃的就是鲜味,不必额外放饴糖便已经足够甘甜柔润,盛在玉白色的贡瓷盏里呈上来,将十文钱一杆的甘蔗都衬得金贵起来了。
在赵宗楠眼里,似乎什么作物到最后都是味药材:“罗斯年出去一趟肠胃犯了毛病?你们蔡州食物多甜多辛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甘蔗水填上一份姜汤,正巧可治胃反,如今日渐天寒,到了烧炭的时候也能降降燥气。一会儿记得抄上方子,差人送到家里去。”
“记得了。”罗月止捧着暖洋洋的白瓷盏笑道,“你比我还上心呢。”
“你对我家表妹不也比我上心?”赵宗楠似笑非笑。“你刚出门没几天,梦菱就找到我,要我再帮她盘几间铺子下来,我还没顾得细问,人家就把你罗郎君搬了出来,说这汴京有名的小财神都点了头的,保准出不了差错。”
罗月止哈哈一笑:“哎呀……”
“这件事我交给倪四亲自去办的。等过两日摆设陈列都添置好了,你便随我一同去瞧瞧。”赵宗楠莞尔,“也叫‘小财神’去开开光。”
“我替谋生意的出路,这不是给你节省心力呢。”罗月止道,“这几个月跑刊物运输,在附近打通了几条陆上的货运路子,同钱叔父也有一些货运往来,等蒲娘子准备好了,瓶瓶罐罐便也从这几条路走,自家的渠道,总比在外面找货行方便。”
俩人说话也没个具体名目,想到哪儿聊到哪儿。
聊着聊着就进屋去了。
甘蔗水煨在炉子上,厨房的女使们添了好几回水。
待到日落天黑,甜水都熬成清汤了,也没等到人出来再喝一口。
沐浴之后,罗月止又躲回床上犯懒,裹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突然找到件事情想问,跟只蚕茧似的鼓涌到赵宗楠旁边,眼巴巴瞅着他:“这几日朝堂上有甚么新鲜事没有?又有谁跟谁吵架了么?”
赵宗楠坐在床边看了他一眼:“这不分场合关心国事的做派,可是养成习惯了?”
于是罗月止拉长了声音背诵起来:“天下兴亡——匹夫——”
“吵了。吵了。”赵宗楠被他念得头疼,笑着打断他,“确实是吵了。但不是冲着谏院那几位,是冲着范相公去的。”
“范相公?”罗月止愣了愣,“若说天下儒家君子需有个楷模,那便该是范公的模样,这样操行无瑕的人都能被骂?谁这么大胆子?”
延国公操行持重,是个讲究人,说正经事便起身,披着外袍坐在桌边,亲手煮上水,叫罗月止过来喝茶。
“月止可知,新政推行几个月下来,地方上裁撤官员有多少?”
罗月止坐到他身边:“听你的语气,数量怕是不少。”
“各路粗略算来,一成多的官员都遭罢黜,有些衙门甚至裁撤了两成以上的官吏,听说还要继续裁撤下去。若说一开始官员们还愿意支持新政,可现在的情形,不免惹得人人自危。曾经说按察使们治事严明的人,如今口风一改,反参他们以苛为明,矫枉过正,反对新法的劄子消停了不过两三个月,这几天又沸腾起来。”
罗月止面色不改,并没有什么触动:“都是官员们在写劄子哭闹,我从各地收上来消息,怎么没见有哪个百姓说新政的不好?这些官员之前好日子惯了,不想着勤政爱民,如今祸到临头才喊冤,真是没道理。天下的好事都得叫他们家占了才行?”
这话说出来,怨气挺重的。
赵宗楠轻轻敲了敲茶盏边沿,提醒他收敛:“你我都是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人,我同你说这些事已然违例,不是让你随意点评的,与苏子美喝了顿酒,便想学他做个在野谏臣了?是不是又忘了教训?”
罗月止闭嘴了。
赵宗楠放松了语气:“我知道你不忿,范公其实……也是类似的意思。这段时日反对的声音愈演愈烈,叫富彦国都颇为动摇,前几日同范公讨论起这件事,感叹一个官员被罢黜,失了朝廷供奉,便是身后一大家子跟着痛哭。范公当场反问: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罗月止这次说话谨慎了,瞧了赵宗楠好几眼:“你似乎不是很认同?”
“百姓到底只是是百姓,变法想要上行下效,最终要依靠只能是地方官吏。他们人人自危,反抗愈烈,与中枢离心,怎么也说不上好事。”
“可是……”
罗月止可是了半天,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已经到嘴边的那些大道理,每一句都是正理,但每一句都天真得很。
多么光风霁月的理想,和人家基层官吏自身的仕途身家比起来,都虚幻得跟镜花水月似的。革新变法面前,心怀天下的圣贤,和砸人饭碗的“酷吏”,在许多人看来其实是一回事。
几日之后,罗月止读到了一篇自中书流传出的奏书,文章的名字非常直白,叫做《请不用苛虐之人充监司》,文章认为变法一派太过于理想化,肃清冗官的政策落到地方,反倒生出了诸多弊病:
真正有背景的官员,就算政绩孱弱,按察使也不敢擅动;而素来认真办事、刚正不阿的官员,在衙门里人际关系普遍不算好,考核官声的时候反而容易被同僚污蔑,凭空背黑锅。
不仅如此,以政绩审核官吏,反倒更容易助长刻薄好进之风,导致地方官员胡乱作为,朝令夕改,民众享受不到新政的好处,反而会怨恨朝廷。
再看文章署名,白纸黑字写着名字:包拯,包希仁。
罗月止倒吸了口气。
赵宗楠随口道:”这是九月份到京来的殿中丞,后由御史中丞王君贶举荐进了御史台。”
“王君贶与欧阳永叔虽是连襟,但看两人的相处,颇有些交恶的意思,政见立场也相反,包希仁既然是王君贶举荐上来的,反对新法自然是意料之中,但此人所言鞭辟入里,我看这篇文章,却和党争关系不大。”
罗月止喃喃:“如果是他写的……我相信这都是实话。”
第186章 劣质广告
罗月止心想,地方上大刀阔斧裁撤冗余官员,或许确实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但切除病灶哪里有不疼的呢?
如今有这么一只铡刀挂在脑袋顶上,官员们就算有再多怨言,也不敢继续怠政,衙门里做事雷厉风行,许多州县经年累积的陈牍旧案都飞速处理起来,该发放下的恩赏、该减免的税务都按规定处理,对于百姓而言,这都是无可取代的好处。
“兴许就是因为尺度难以把控,极易遭受非议,官家才着意将范公扶上了主持变法的位子上去。”罗月止道,“若换了任何一个人,就算平日里操守有任何一点瑕疵,大概早就被群起而攻之,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说到这儿,罗月止叹了口气:“……委屈范公成为众矢之的。两百多个州,数万官吏的质疑与怨怼,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
赵宗楠:“故而如今朝野上下才子云集,却唯独范公可称为当世之大才。”
赵宗楠说得对,朝堂上的事他们都插不上嘴。能用自己的法子略尽绵薄之力,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
罗月止给苏州、杭州的书坊与广告坊分部都寄了信件,提醒他们:发表出来的文章虽不便直接涉及新法,但若是当地百姓生活上有甚么转好的变化,便多收集一些素材推广出来。
政事帮不上忙,舆论高地却不能轻易送给旁人。
……
一日下午,卢定风找上罗月止:“东家,有几份东西想让您看看。”
如今在京中商会登记的,大大小小拢共三十多家广告商,为了方便行会管理,每家广告商都有自己的徽记,各家经手的招幌、仿单,登在报纸上的广告词,都能借此查出来由。
这样公开透明地管理,彼此之间进退有度,不至于相互倾轧抢了单子,也能够相互监督、相互制衡……出几分力挣几分钱,谁也别想多贪。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反倒成了行会老板们最信奉的一条规矩。
但自从今年初秋开始,京中便出现了一些没有徽记的仿单,另有些良莠不齐的街头小报,上面多是些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风闻。
还有那专门捕风捉影,揣度名人阴私的恶劣文章,字字句句写得格外下流,就是专门刺激人感官的。
上头刊登的广告就更乱七八糟了……不知来处的壮阳药、标注月钱二十两的招工帖子,甚至还有专门给人介绍“淫娃浪妾”的牙婆子,竟然都敢在纸上堂而皇之招揽生意了!
冒出这么些不讲规矩的竞争者,这还得了!
行会里的广告老板们义愤填膺,将自己收集来的劣单统统交给了卢定风,让他赶紧上呈给行首看看。
他们经营至今,在周云逑的明示暗示之下,或早或晚都明白过来:他们借着罗月止的东风,这才同朝廷的关系颇为和谐,赚钱赚得安逸。
可如今有这么群败坏风纪的混账东西拖后腿,搅浑水,早晚要把火引到他们自己身上来——这事儿罗月止得管呐!
罗月止指腹碾过质地粗糙的仿单与小报,喃喃道:“竟然已经发展到这样的阶段了……”
卢定风没明白:“东家说什么?”
“行业规模日大,投机取巧的人自然会涌入进来,这反倒证明了广告与报纸都办得好,办得深入人心……福祸相依,也不全是坏事。”罗月止笑得游刃有余。
“此事我会去想办法。告诉各家掌柜们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若有心,便继续收集一些劣单送来即可。”
卢定风素来敬重这位与自己同龄的东家,视罗月止为定海神针,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他点头称是,悬着的心也放回来了一些。
又过几日,桃花妆铺的两家新门店修葺完毕。
两家铺子各在皇城一角,罗月止与赵宗楠两人如约出门,专门挑了辆朴素的车架乘坐,低调地前去验收。
回程路上,正巧碰上虹桥人流汇聚,拥挤不堪。赵宗楠叫车马改道偏僻小巷,马车虽行得慢,但脚程兴许比大道上还快些。
慢悠悠的颠簸之间,车舆一侧的窗布底下,突然塞进几张纸来,隐隐可见捏纸的手闪电似的收了回去,纸张哗啦啦铺散在罗月止的膝盖上。
赵宗楠眯起眼睛,叫了一声“倪四”。
不过几息的功夫,马车外传来一声哀嚎。倪四在外头敲敲木板:“公爷,人逮到了。”
罗月止低头,一张张细数这些工艺粗劣的仿单,两张是宣传质库贷款的,剩下三四张是专售淫药的……
罗月止挑起眉毛,伸手将单子递给赵宗楠看:“好家伙,还有什么‘正宗五石散’卖呢……”
这五石散可不是个好东西,又叫寒食散,在魏晋时期可是兴盛了一段时间,说是能济病强身,协助房事,还有致幻的说法,使用之后能叫人飘然若仙,恍惚忘我。
虽没听说五石散有成瘾性,但这东西食用风险极大,丹砂、白石英、紫石英等矿物大量吞进肚子里,和服用慢性毒药没什么差别。
据说人中毒之后如患疟疾,冷热交替,甚至通体生痈,痛苦而死。总之是味绝不可服的恶药,其害无穷。
赵宗楠坐近了些,垂眸与他同看:“孙思邈曾在医书中警告:若见到此方须立即焚毁,勿要久留。”
“后世医者多遵其言,烧书摧方,五石散应当在唐时便断了流传。”
延国公语气冷淡,照他往日的做派,这已经是颇为厌恶的表现:“如今这药应只是假借其名,造个噱头罢了……但其害同样难以估量。”
罗月止撩开帘子,看向车外被倪四与车夫按住的人。
那人面孔挺干净,十五岁上下,脸颊带着些少年的稚嫩,后脑勺蓬乱绑着发髻,身穿粗布短褐,脚上套着双簇新的草鞋,看着也不像是走投无路的模样,应是个混迹街头的游手。
他好似不是头一回被人逮到,跪坐在地上,求起饶来口齿伶俐,眼睛都不眨,词儿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罗月止走下马车,绕到他面前,挽起衣摆蹲在地上,摇摇手中的劣单:“在哪儿领的差事?怎得不去正经广告坊子接活儿呢?”
“抢不过啊。”那少年呲着牙,讨好地看着他,“往偏僻地方递单子,还要在过往的驴车马车里头塞,保不齐被人逮到了就要打上几巴掌,我这胳膊腿上旧伤刚好,郎君手下留情,就当积积德吧……”
罗月止失笑:“你还知道这活计不体面呢?”
“体不体面,手里拿的铜板说了算,穷人家还指望风光呢?”少年又道,“郎君这好气度,怎得坐这样破的车?害我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您大人有大量,且饶我一回……”
“没说要打你。”罗月止用劣单轻轻拍他脑门,“但你得跟我说明白,这活计是从哪儿领来的,谁是接头的人,印单子的人家又在哪里。倘若说得好,我不仅不打你,还给你果子吃。”
少年瞪着一双眼睛不言语了,显然是没信。
倪四用力按下他肩胛骨边上的缝隙:“贵人心善,你莫要不识抬举。”
少年吃硬不吃软,受了疼方才听话,牙缝里嘶嘶抽着气,咕咕哝哝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抖落出来。
那些人同广告坊招工的人穿戴差不多,但从不在大街上招工,反倒经常往偏僻的街巷里钻,挑着那些在树下井边无所事事的半大孩子来雇。
每日工钱多少,视单子数目来定,听说最高能给到二十文钱。
派给他们发放的单子不多,但必须得保证每张都发在人手里,不许叫他们顺手就扔了,倘若见到地上有浪费的纸,或是谁背着东家将广告单和小报烧了、撕了,这前后三条街的小孩就统统没工钱拿。
故而好多人都喜欢往马车驴车里塞劣单,被丢出来的次数不多——丢出来了大不了再塞回去。
小巷子里狭窄,车子不好调头,也不好停下,故而许多人都忍气吞声收下了。倘若路人被惹怒,下车来追,他们年纪小腿脚快,亦是很难被逮到。
就算逮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只不过往人车里、衣带里塞了几张纸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矛盾,打两拳解气也就算了。
“都是接头的人带单子来,当场雇人当场分。”少年抽抽鼻子,装得可怜死了,“他们在哪里落脚,单子是从哪儿印的,我一个半大小孩,我从哪儿知道去……”
偌大个京城,就数这些小街痞子最为油滑,罗月止信了他的话,却没全信:“他们多久来一次雇人?通常在哪里雇?”
“隔两天来一回,就这附近的水井边……贵人您问这些,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贵人是卖药的。”罗月止笑着回答,“想请他们做广告呢。”
少年眼睛滴溜转了转:“原来是财神爷!他们明天晌午便会去水井派活儿了!您到时候在那儿等着就行!”
罗月止信守承诺,不仅放了他,还给了他满满一袋子红枣果。
少年人点头哈腰地道谢,扭过头撒腿就跑得没了踪影。他怕有人跟着,往巷子里七拐八拐跑了好几回错路,待日落西山方才回了家。
少年进得门,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有果子吃哩!”
话音未落,一个三岁大的男娃子,一个六七岁大的小丫头便一齐从屋里冲了出来,直往他身上扑。
小姑娘到了懂事的年纪,咽下一口唾沫,没伸手往纸袋里拿:“红枣果子贵得很,瞧这红的……你失心疯了买这么多!”
“冤大头赏下的,不要白不要。”少年抓了把红枣干,往弟弟妹妹嘴里塞,一人塞了好几块,“那人看着忒面善,却是个傻的,我几句话便糊弄过去了。”
少年嘿嘿一笑:“他当我也傻呢!他那穿戴,怎么看都不像个卖假药的,明日且叫他好好扑个空……我才不会自己打了自己的饭碗!”
少年人颇有些小聪明,知道不能直接撒谎,说话真假掺半。
明日却是有人要来派活儿,却不是在井边,而是在附近一条巷子最深处的磨碾子边。
翌日上午,他起了个早,踩着草鞋往巷子深处里走,眼中都远远瞧见那磨盘了,却被人按住肩膀捂住嘴,拖进了巷边拐角里。
少年人吓得魂不附体,正挣扎的时候,便听耳边传来笑盈盈的声音:“皮葱儿……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头回听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诨号呢。”
倪四手里挟持着半大小孩儿,听到这话还有闲心笑了一声。
皮葱儿睁圆了眼睛,挣扎着往一旁扭头,便瞅见昨日送给他红枣果子的,那位“面善的冤大头”——
作者有话要说:
打击恶劣小广告人人有责。
第187章 他们活该
对于倪四来说,几个时辰之内查清皮葱儿的名姓、住所、家眷,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尤其是延国公本人对这少年人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的时候。
昨日倪四刚刚松手,那皮葱儿脚底抹油撒腿便跑,像只脱了手的麻雀似的,车舆之中的赵宗楠撩开车帘,如此评价:“言行狡猾,不堪信任。”
车下的罗月止负手而立,半抬起头笑着看他:“但狡猾得这样明目张胆,心思一览无余,便是能用的。”
果然,如今掌握方法,狡兔便乖乖入了樊笼。
“我既然今天能在这里抓到你,便也有些别的本事。”罗月止笑盈盈看着他,“你若好奇,也可以试试。”
皮葱儿被倪四攥着双臂,挣扎不开,狼狈地冲罗月止笑了一下:“郎君有好本事,想找他们便去找,想谈生意便去谈……为难我干什么呢?”
罗月止毫无恻隐之心:“初来乍到,自然需要人引荐。谁叫你我有缘,昨日上赶着撞到我手里了呢……小骗子,现在已经不是在同你商量啦,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去做,倘若不听话,后果我可说不准。”
皮葱儿想起家里那两个不及他腰高的“累赘”,咬着牙低了头:“要我做什么,您吩咐。”
罗月止的意思,今日便先淌一淌水。
罗月止并没有直接出面,只叫皮葱儿按原本的打算,到巷尾磨盘边去等活儿,待到年轻人几乎散尽了,他再单独找接头人说话。
“我前几天撒单子,碰上个西南来的药贩,说想登广告,托我来问问东家的意思。”
接头人上下瞄他一眼,扯扯嘴角:“你还能攀上这号人物呢?”
他挥挥手,没当回事:“闲得慌就赶紧去撒单子,别在这儿找不痛快。”
皮葱儿拉了他一把:“真没戏弄你,昨儿个在裤带巷碰上的,人家是从西川来的大药贩,好像原本想去京城那些大广告坊约稿,可那些广告坊都嫌他卖的药下作,不接活儿。人家说了……”
皮葱儿给他比了个手势:“能给这个数。”
接头人犹豫片刻,抬眼盯着他:“当真?”
皮葱儿:“嗐,戏弄你有什么好处?我还指望东家带着赚钱呢!”
接头人咂咂舌头,叫他附耳过来,与他小声说了个地址,叫他三日之后把人带到那个地方去。
皮葱儿将话转述给罗月止,转头便要撤退,结果又被倪四握住了肩膀。
“还没完呢,着急走什么?”
皮葱儿怒道:“我都按你说的做了,还要怎的!”
“谁知道你有没有耍滑头。”倪四道,“再陪我们走一趟,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劝你别想逃,逃了我也能将你薅回来。”
皮葱儿憋屈得很,面上不敢显露,只在心里对罗月止和倪四俩人破口大骂。
三日后,到了约定碰面的地方,一行人皆换了身装束。
领头的男子皮葱儿之前没见过,穿着一身道袍,是好些江湖游医爱穿的打扮,身边还跟了只小狸猫似的药童。
两人身后跟着倪四,打眼一见,皮葱儿只认得他。
而细看之下才知道,真正的主事人,其实穿着陈旧衣袍躲在他们身后,安安静静的,活像个不善言辞的小厮。若非皮葱儿多看了两眼,好险将他漏看了去。
领头男子见皮葱儿来了,转身朝仆从打扮的罗月止叫了声“东家”。
这个领头假扮药贩子的,乃是罗月止从广告坊里叫过来的崔子卧。
他祖籍在陵州,换上一口西川乡音便活脱脱是个刚入京不久的西南客。
不仅如此,崔子卧还是这群人里最横最硬气的一个,照卢定风和杨小筹的话来说:“就数你不像个好人。”
崔子卧对这评价颇为不忿,如今换上一身道袍站在这儿,脸色臭臭的,还真有点不好相与的江湖假药贩子模样。
为了演好这场戏,罗月止不仅把广告坊里的资源物尽其用,还朝文冬术借来了医馆里的小药童,当真煮了一瓶药丸子出来。
在皮葱儿的引荐之下,罗月止一行见到了接头人,那小药童便从怀里将药丸子掏出来,一本正经地同接头人介绍,药理药性如数家珍,背得滚瓜烂熟。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方子,而是将《金匮要略方论》里的杂病方切碎了,硬凑起来的,说是能治肾虚精淤之类的症状……
罗月止昨天特意问过文冬术:这胡乱凑的药丸子,吃了可会有什么后遗症?
文冬术答:“大抵就是滋补太甚,鼻血长流不止,没旁的坏处。”
于是这药性在崔子卧口中便成了:“这药在我们西川卖得甚好,药力如牛,可呈喷薄之态,一泻千里,绵延不绝。一颗便抵十年的量。”
却没说其实绵延不绝的是热气,一颗能抵的“量”,是人十年流的鼻血量。
他跟在罗月止身边几年,什么生意都见过,发家故事编得有头有尾,药效卖点更是信手拈来,广告还没谈,便把接头人听得心驰神往,蠢蠢欲动想自己先留上一瓶。
崔子卧嘴角一拉,将药收回来:“神药事大,我愿不同你多言,叫你们东家出来说话。”
接头人被他的气势糊弄住了,当真转头去找管事。不一会儿转身回来,从里屋引出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自称姓汤,是一家小书坊的坊主,专帮“偏门”生意做推广。
他听了接头人的转述,更知道他们给出的报价,有心拉拢这位大客户,当着罗月止一行人的面数落了半天广告行会。
“同样是广告贩子,外面那群人,自以为进了行会有什么了不起,自视清高,目中无人,还嫌弃起别人下作,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崔子卧听得那叫一个生气,黑着脸打断他:“我不在意这些,我就在意你的本事,这么好的货撂在这儿了,就看你能不能帮我宣传出去。”
“自然是能啊。”汤坊主一拍大腿,“您听我仔细跟您说……”
他们并不是“专业出身”,介绍起广告项目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没个完整的制式章程。
崔子卧在罗氏广告坊本就是个出了名的“杠精”,开会的时候最会给人挑刺儿,如今挑起“同行”的错那叫一个刻薄,每句都戳得人生疼。
汤坊主和接头人被问得满头汗,光顾着想法子回答,质疑反倒消退了一大半。
……应当是错不了的,这人对成药市场了解精深,倘若不是个走南闯北的大药贩子,又怎会有如此洞察?
汤坊主被他囫囵个绕了进去,热血上头,开口叫伙计取来了厚厚一沓广告单和街头小报,都是他们以前积攒下的作品。
话是说不清楚了,便拿案例来说服他。
崔子卧一张一张地翻看,里面那些骇人听闻的用词,谁看了都顶不住,他下意识想转头去寻罗月止的视线,幸亏被罗月止提前察觉,偷偷在他后腰掐了一把。
崔子卧脖子绷住劲儿,这才没露馅,把眼神收了,顺势皱起眉头:“这东西有人看么?”
汤坊主连道:“怎么没人看!”
他指向躲在一边装死的皮葱儿:“咱做的生意都隐私了些,不便往大路上送,但在小巷子里,那就是蛟龙如水、如虎添翼,单子都是雇人一张张发的,您是亲眼见过的。咱的人都细细盯着呢,但凡看到地上有一张浪费的纸,就扣下所有人的工钱。谁偷懒,就是得罪了其余所有人,没人敢不听话。”
“您初来乍到还不清楚,汴京这地界,富裕人遍地都是,寻刺激的人更不少,有的是人乐意看这玩意儿,您这笔钱花出去,没几天就能发大财!”
崔子卧翻到一张人牙子的广告,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纸黑字,竟赫然刊登着典妻卖子的广告文!
宋刑统早有规定,如今雇人只能签雇佣合同,而且一份合同最多签十年,官府明令禁止买卖人口。这广告登出来,已然是堂而皇之的犯法。
他脸色变了变,操着一口西川味的官话问:“有些生意见不得光,不敢往大路上送,往小巷子里送,京城衙门便不管吗?”
汤掌柜哈哈大笑:“官家亲自说的要开言路么。连那些皇城司的察子这段时日都不爱管事了,还有谁来管?那些当官吃皇俸的,有大道不走,又有谁会往这逼仄地界钻,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倪四心想:也有些道理。那天若不是公爷临时起意,又碰巧坐的是辆单马拉乘的破落马车,确实是没人会往这偏僻地方来。
按官人们往常的仪仗阵势,怕是巷子再宽一倍也施展不开。
崔子卧提醒自己好好演戏,适时放松语气:“我主动找上门来,对你们必定是有很大期望的。”
汤坊主附和:“那可不是么。”
“这样,我先给些定金,这些案子容我带回去琢磨琢磨。倘若觉得合适,钱帛这方面一切好商量。”
崔子卧话音未落,倪四便将厚厚的小报和广告劣单接进怀里,接头人愣了愣,正不知该不该拦,罗月止便闷头迎上来,从怀中掏出整整十贯钱,沉甸甸地搁在他臂弯里。
接头人登时笑得合不拢嘴:“诶呦……”
一行人往外走,汤坊主亲自往外送了送,他们出院门之前,他还拉过崔子卧单独说了两句话。
待到一行人走出巷子几里地,混入拥挤人流当中,又换乘了马车,罗月止才问道:“方才那姓汤的说什么了?”
“回禀东家,”崔子卧道,“许是怕我回去之后变卦,他方才偷摸暗示我,说他们背后有京城里的官员撑腰呢。”
罗月止皱起眉头。
崔子卧道:“这些人口中没几句实话,我看八成是在胡吹。”
“不一定。”罗月止低头读着那些用词浮夸的小报文章,“这些造谣文章里涉及的,八成都是支持变法的官员……你瞧瞧,说富彦国与辽国暗通款曲、韩稚圭纳络市恩贪赃枉法、还有什么范希文……好色成瘾,喜弄雏妓……”
罗月止看着心里冒火,将报纸扔到脚底下,冷笑一声:“只有标题骇人听闻,翻来覆去说了半天,一个字证据都没有,改几个桃色话本就做当报道了,为了博人眼球如此造谣,实在是令人作呕。”
“事情还要继续跟进,子卧继续同姓汤的联系,倪四郎君打探他的底细,这些登过广告的‘广告主’便交给我来研究。辛苦诸位了。”
倪四笑道:“公爷特意叮嘱我过来帮忙的,郎君何必见外。”
崔子卧忍不住瞧了倪四一眼,没想到他竟是那位延国公手下的人。
早听说东家与那国公爷关系好得很,身份悬殊却情同手足。
话传得挺邪乎,广告坊中的几个老人都半信半疑。
今日一见,这传闻原来是真的。
……
几日之后,倪四探听到了不少新消息,一件件报告给罗月止。
这位所谓的“汤坊主”,原先是个专门给人介绍外房、私妓子的掮客。
他们眼馋小甜水巷的花魁大赛宣传得好,几个掮客聚在一起,又网罗了一批无所事事的秀才和刻印工匠,自此开张起来。
有那份野心,却没人家那份气度风雅。
他们先抄了仿单广告,四处招揽嫖客,这也就罢了,谁知后来生意做得好,版图逐渐扩张到借贷、假药、打手……甚至典妻卖子的生意,干的净是些登不上台面的脏活。
招揽的客人多了,以妓子们的屋舍作为“据点”,他们汇集起道听途说不知真假的情报,又印起了街头小报。
只是汤坊主等人造活字的功夫不够精深,字体歪歪斜斜,效率也慢,一个月只够出印几刊。
他们也不讲究按时刊发,什么时候攒够了风闻八卦,什么时候就印一期,满载着各式小广告,雇些游手好闲的小伙子偷偷摸摸在巷子里发放。
倪四道:“刻印的作坊也找到了,既然知道了底细,一锅端了便好。”
罗月止却摇头:“只要有利可图,人是抓不尽的,若想斩草除根,需得断其财路。”
“兵分两路,你与子卧继续盯着汤坊主,我会安排另一队人马照着广告纸上的联系方法,顺藤摸瓜,将这群做假药、做人牙子的歹徒都挖出来。”
倪四领命,带着崔子卧与皮葱儿就要往外走。
皮葱儿却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同你们一起了。”
“我终于明白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了,你们同行同业的互相使绊子,要铲除异己,把这报纸和广告单铲除干净,你们……你们是来断我财路的。”
崔子卧觉得荒唐:“还铲除异己,我们这叫替天行道!你说这屁话之前,怎得不先反思反思自己做这事地不地道呢?”
“范公韩公他们推动变法,救了天下多少百姓?你发的这破玩意儿,给他们身上一桶一桶泼脏水,污言秽语,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崔子卧是个暴脾气,将报纸往他怀里怼:“还有这些破广告,那五石散,是人能吃的东西么?那三倍利率的质库,是能借钱的地方么?若是因此断了你小子的财路,你纯属活该。我们如今带着你,是想给你个机会,让你跟着积点德呢!”
皮葱儿却扯着嗓子跟他对吼起来:“你说的那些大官,他们要真是圣贤,就该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么还怕人家说闲话?还有这些广告……我自然知道都是骗人的,害人的!但若是个好人,谁又会被这东西骗?哪个好人整日惦记着嫖?哪个好人整日惦记着买迷药、买壮阳药再去外头胡搞?贪财好色,被骗那该是他们自找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崔子卧被他这歪理气得鼻子都歪了,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罗月止却在此时轻声问:“那些典妻卖女的人牙子呢?”
皮葱儿脸色变了变,继续顶嘴道:“能动心将自己妻儿卖出去的,也是他们自己不是东西。更怪不得我头上。”
崔子卧气得脑仁疼,撸着袖子就要同他吵架,他身边的倪四赶紧拦住了:“别跟个半大孩子打架,显得咱们欺负人呢。”
罗月止看着皮葱儿,却并不生气,嘴边仍带着笑:“是不是又忘了。你如今能站在这儿,不是我求着你帮忙的,是要挟你过来的。在我面前大喊大叫的,真当我是什么圣人了不成?”
皮葱儿一愣,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
这几日同罗月止一行人呆在一块儿,他们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好酒好菜得照顾着,他一时犯糊涂,当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
罗月止又道:“如今攀上线,用不上你了,你想走就走吧……但这次别忘了,我们知道你的底细,若你说漏了嘴,告了密,就不是一顿板子的事了,这身皮能不能保得住,得看老天爷给不给你这个造化。”
体面温和的人突然说一次狠话,阴气森森的,尤其骇人。
崔子卧都被他吓唬到了,更别提皮葱儿。
“我……”皮葱儿脸色憋得发白。
“走。”罗月止垂眸不再看人,“辛苦倪四郎君,亲自把他送回家去吧。”
倪四称是,钳住他胳膊,将人带走了。
他板着脸,心里却很想笑:罗郎君方才装模做样吓唬人的模样,根本就是在学咱国公爷呢。
别说,还真有几分神韵在里头。
……
倪四一路上都没同皮葱儿搭话,想给他点时间自己琢磨琢磨。
皮葱儿一路上也不吱声,不知道有没有在想方才的事。
他打开家门,照旧喊弟弟妹妹出来,可应声的却只有弟弟皮姜儿。
皮葱儿把他捞进怀里抱起来,往屋里看了看:“桃儿呢?”
皮姜儿咬着手指头:“桃儿姐出去买针线了。”
“什么时候去的?”
“一大早就去了,晌午饭也没吃……哥,我好饿。”
皮姜儿心脏漏跳了一拍:“早上去的?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
他把弟弟往地上一搁,从怀里掏出今日没舍得吃的果子来塞到他手里:“先吃这个,在家呆着不许往外跑!”
说罢转身就冲出门,拴上锁头,撒腿往外跑,满街满巷去敲门,到处去问:“瞅见我家皮桃儿了没?”
可日光散尽了,夜色黑压压地沉下来,皮葱儿嗓子都喊哑了。
也没有找到她的人影。
第188章 紧急寻人
罗月止再见到皮葱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人应是一宿没睡,眼瞳赤红,看到罗月止之后身体一矮,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站得近的人吓了一跳,几乎能听到他膝盖骨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阿青方才没拦住他闯门,从外头追进来,见这情形又赶紧上前搀扶:“我们东家最不爱见人跪,折寿么这不是……”
皮葱儿不叫他扶,还非要给罗月止磕头:“罗掌柜,先前您吓唬我好几次,把话说得狠极了,却从没真正动过刑,我知道您是个好人,求您发发慈悲!”
“我……我妹妹丢了,找了一整夜也没找到!如果您能帮忙找回来,就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我皮葱儿当牛做马也要报答!”
崔子卧听得着急,口不择言埋怨他:“昨个还说什么活该呢,现在知道坏事儿了?祸到临头你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少说两句。”罗月止皱起眉头,“你先起来,什么时候丢的,多大的女孩?”
“昨日早上出去了,说是去买针线,便再没回来。”
皮葱儿抹了把眼睛,不敢抬眼看他,声音从牙缝里往外钻:“九岁大的女娃,骨架子小,看着就六七岁的模样……求求您!求求您想想法子!”
罗月止转头问阿青:“现在能搭上线的人牙子,拢共有几家?”
“三家。”
阿青大抵猜到罗月止的打算,犹豫道:“东家,昨儿个倪四郎君不是说了,探查的时候,发现另一拨人也在盯着汤掌柜,瞧着像官府的人,又不是开封府一拨的,您要我们观望观望,先别打草惊蛇的,这……”
罗月止站起身往外走:“不管了,事出紧急,先顾及人命。”
今日之前,罗月止便已借着延国公的名义同开封府通过气,待到罗月止手下的人同歹徒搭上线,便先清剿一批确凿犯法的人牙子。
如今罗月止将三家贼窝的情报递交给开封府,衙门当天就动作起来。
衙役们各自钻进平日里几乎从不会踏足的简陋深巷之中,三四个时辰的光景,便抓捕回二十余人,统统关押入西狱。
从人牙子手中解救出的尚未被贩卖的妇孺,也都逐个带回了衙门。
皮葱儿寻了个遍,却也没寻见他家妹子。
等到后半夜,开封府将这些人牙子审完了才知道,昨日他们中确实有人从街上诳回来个身材瘦小的女娃娃,但她半路便逃了。
小孩子仓皇之间没了主意,偏往僻静无人处逃,人牙子撵在后面追,直到小姑娘躲避无路,失足栽下了汴河。
汴河是汴京四条内河中水流最湍急的一条,他们怕动静闹得太大,便也没下去捕捞,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任凭河水中没了动静。
皮葱儿听到这个消息,红着眼睛就要往西狱里冲,好似要将那杀千刀的人牙子活剐了。
阿青和崔子卧两个成年男子去拦,都险些被他撞了个跟斗,再添了两个身强体壮的衙役方才将他按在了原地。
“还没到你发疯的时候!”罗月止道。
“有力气犯倔,不如同衙门的人一起沿着下游去找找,兴许还有转机!”
开封府一拨人去追查已被贩卖的妇孺,另一拨人发布告示,在汴河沿岸打捞,罗月止也叫了自家伙计来帮忙。
汴京百姓听说开封府端了几个贩卖良民的贼窝,皆是拍手称快,有好些仗义的街坊也带着兜网站上船舶,帮官府一起在河道中寻人。
直忙活到黄昏时分,终于有了消息。
让人意外的是,这小丫头竟是自己顺着汴京河岸走上来的。
皮葱儿第一个认出自家妹子,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将她拉到身边来看。
小孩的衣裳和头发很干爽,但身上尽是伤口,细细碎碎的数不过来,整条胳膊都是乌青的,额头破了好大一片。
皮桃儿扑进他怀里嚎啕,哭着喊哥。
更稀奇的是,待开封府尹亲自问起小姑娘的经历,姑娘却一口咬定自己冲进河里,被水中的石头撞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任谁也能看出姑娘没说实话,但人找回来了就是好事,那边追查被拐卖的妇孺人手紧缺,开封府便懒得多做计较,让皮葱儿将妹妹领回家便是。
主动帮忙的市民们见此情形放下了心,也各自散去了。
等官府的人走净,皮桃儿才跟哥哥说了实话。
原是汴河下游观音院桥附近的一户人家,昨日便将她救上了岸。
她身上有乌青的伤痕,额头也有一大片伤口,不像是玩耍失足落了河。
那户人家猜测,她或许是哪个贵人家里头逃跑出来的侍女,又或是谁家被爹娘殴打的不受疼爱的女娃。
街坊不敢信任官府,怕报官反而害了她,便悄无声息把她给藏匿了起来,又偷偷找郎中煎了两副草药给她喂下。
直到姑娘自己醒了,说清楚原委,那家人方才松了口,叫她自己去官府现身。
姑娘怕给好心的街坊添麻烦,这才在开封府官吏面前,咬死了说自己不记得。
开封府尹是个很特殊的职位,比起地方上的一州官长,更像是块京官的“镀金”跳板。
这个位置上的官员,要么是未来承袭大统的太子,要么是前途光明的官员,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顶多呆上一两年,便要升迁入两府,做享清福的相公去了。
故而从前很多权知开封府尹,大都愿意明哲保身,不爱出头,唯恐自己任上出了什么幺蛾子,反而坏了大好前程。
底层百姓冷眼看了这么多年,自然也想得明白:开封府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其实怕事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瞒一件事便瞒一件事。
百姓对开封府颇为不信任,出了事不敢报官,这情绪也能够理解。
皮葱儿避着人,同妹妹回到观音庙桥。
他们找到了那好心的人家,兄妹俩一齐跪在地上,给那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磕头。
老夫妻连忙将孩子搀起来,抬头看见进屋的人,又连连摆手:“可不敢收!可不敢收!”
皮葱儿回头一看,便看到了抬步迈过门槛的罗月止。
这人当真是个做生意的大掌柜,看起来诚恳得很,说起谎话却面不改色:“我是这俩孩子的家长,您二位救了我们家小孩,这谢礼自然收得。”
皮桃儿不认得他,懵懵登登地看着罗月止以“家长”之名同老夫妻聊起天来,拽了拽皮葱儿的袖子,满脸写着疑惑:“哥,这郎君是谁啊?”
皮葱儿面露尴尬,攥住妹妹的手,叫了罗月止一声:“罗……”
罗月止当即打断:“叫叔叔,没大没小的。”
皮葱儿:……
皮葱儿:你看着就比我大五六岁!非得高我一个辈分占便宜是吧!
皮葱儿忍了忍,到底没有当场揭穿他。
罗月止自观音院桥出来,带两个孩子上了马车,把他们送回皮家那破败的小土房中,还叫阿青给他们送了些吃食。
皮姜儿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乖乖蹲在家里,如今终于盼到哥哥姐姐回家,却又看到了姐姐满身的伤,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打饿嗝。
皮桃儿赶紧把弟弟抱进怀里,伸手捂住他的嘴,紧张地看了一眼罗月止。
罗月止语气很温和:“这儿没人嫌小孩子吵闹……给你们买了些好吃的,带着弟弟去屋里吃果子吧。”
皮桃儿低头,半拖半抱着皮姜儿回了屋。
皮家狭窄的院子里安静下来。皮葱儿尴尬地站在罗月止面前,手指攥着裤子,深深吸了口气。
罗月止头都没抬,坐在摇摇欲坠的木头椅子里,低头挑芭蕉干吃:“你要是再跪,我就拿铜板砸你脑袋。”
他身后的阿青嘴碎接话茬:“东家你这话说的,拿铜板砸,你这不是撺掇人家跪呢么。”
罗月止不管皮葱儿了,先从怀里掏出颗铜板砸他:“说的什么话,重说。”
阿青顺手捡起铜板,放回罗月止手心里,嘿嘿直笑:“东家这是在教小孩,叫什么来着……男儿膝下有黄金。”
“恰恰相反。”罗月止接过铜板,“要谢人的恩情,就该拿出本事来谢,光跪有什么用?你那对膝盖骨头值几个钱?受了你的跪,是能换吃还是能换穿?”
皮葱儿沉默片刻:“今天你替我赠给那家人的钱财,我会想法子还你。”
罗月止笑眯眯地:“瞧瞧,终于说了句人话……可我把你饭碗砸了,你要做什么来还?”
皮葱儿:“我还没想好,大不了去码头上扛包。总能有个赚钱的法子。”
“我知道你家父母双亡,你带着一对弟妹,日子过得不容易,码头离这儿有二十几里地,也别走那么远了。”
罗月止拍拍指腹上的糖粉:“我把你押在手里好几天,还害你丢了营生,是该补偿你。你若愿意,便带着弟弟妹妹,去城外大相国寺办的安养院帮忙吧。”
“僧人的地界,对小孩子最为良善,尽能管你们吃住……对了,上个月还新来了两个南下逃难的教书先生,水平说不上多好,但给你家两个小孩开开蒙却是足够的,你要乐意听,下了工也能去听一耳朵。”
“当然,安养院的好处多,规矩也多。大和尚们惩戒犯浑的小滑头,棍棒打得人疼极了,你若在那儿胡作非为,指定得挨教训。”
皮葱儿没了动静。
罗月止抬眼瞧他,啧了一声:“当你心肝多硬呢,哭起来真寒碜……愿不愿意去,不如先吱个声?”
皮葱儿抹了把脸,哽咽着说愿意。
“这就对了。”罗月止笑起来,朝他伸出手。“芭蕉干,吃不?”
……
“又在外头认了几个侄子侄女?”
赵宗楠颇为无奈:“只听说过捡小猫小狗回家养的,却没听说过还能捡人。”
罗月止下意识摩梭自己胸口的佛牌:“就当修福报了。总之现在安养院做起了规模,也供得起他们吃食。”
赵宗楠嘱咐他:“那些做谣言小报的歹人背后,或许当真有官员撑腰,你好歹有个官身,便避避嫌吧。我已经派倪四查清楚,除去开封府,御史台也在盯着这件事。”
“御史台?”罗月止愣了愣,“不会是……”
赵宗楠莞尔:“是之前写《请不用苛虐之人充监司》的那位监察御史,包拯包希仁。”
“月止说得不错,此乃匡扶公理之人。”
说起包监察,他身为御史,察查百官言行乃是分内本职,盯上汤坊主一伙乃是偶然,保险为上,其实还想再观察些时日。
但罗月止带开封府人请查了那些贩卖良民的“广告主”,这便激起了水波。
没中招的贩子们风声鹤唳,琢磨半天,发现那些被开封府清查的团伙有个共同点,便是都经过汤坊主的手做过广告。
这群人鸡贼得很,壁虎断尾,纷纷表示要同汤坊主断绝干系。
在衙门盯上之前,这街头小报是个聚宝盆,可现在官府盯上了,这便是口亮晃晃的铡刀,天大的蠢材才会把头颅往上面搁!
两夜之间,街头小报的金主们便如蚊蝇虫蚁,一哄而散。
汤坊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起没了声息的西川药贩子,终于觉出了不对,怒不可遏,当即带着一帮打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皮家。
谁知那破落院子却是人走茶凉,皮葱儿兄妹三人全不见了踪影。
汤坊主心道不好,连夜收拾细软准备逃跑,却被整队官兵堵在了院门口。
火把照耀之下,为首的乃是位长须美髯的红袍官员,长眉锐目,不怒自威,其身后的军兵官吏,皆以“包监察”为名称呼他。
“据线人传报,尔等勾结当朝官员,散布谣言,祸乱圣听,皆入开封府西狱以待审讯!”
他面孔生得周正威严,并没有什么骇人的地方,但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汤坊主却一下子没了力气,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这件事传扬出去,人们都说那位包大官人长得凶悍无比,犹如夜叉神一般,恶人但凡见到了他,当场就吓得魂都没了。
因是在夜里发生的事,街坊们传着传着,不知怎的,便传说那包监察的脸面如同夜色一样黑,额头还会发光……
多日之后,罗月止亲自去开封府询问有关人牙子的事,偶然碰上了包希仁,有幸亲眼得见这位“面黑如夜”的夜叉神。
罗小员外颇有些幻灭,回家之后满脸写着怅然若失。
赵宗楠问他怎么了。
罗月止失望地说:“那包拯怎么如此白净呢。”
赵宗楠觉得好笑:“寒窗苦读的秀才,在家里头关了那么些年,哪儿有几个面黑的。”
说罢顿了顿:“那前榜第四的王介甫倒是个例外。”
罗月止还是不大高兴,只得慨叹一句:“传闻害人啊。”
第189章 断袖风闻
以汤坊主的劣单与小报为开端,开封府内外清查了一大批贩卖假药、以武犯禁、拐卖良民的歹人。
“金主”清剿干净,一众小报眨眼之间断了粮草,未等朝廷针对,自己便渐渐弱了声息。
但对于整个传播行业来说,肃清与整改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罗月止亲自登门拜访岑介,并提交上一份规范行业秩序的“新政草案”。
罗月止对岑先生说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若无绳墨制约,浑水摸鱼的人便是现在销声匿迹,未来寻到机会,也会卷土重来。”
岑介读完他的文章,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未等朝廷动作,便有意自我约束,做得很好。你的这篇文章,我会上呈中书,以待后用。”
一段时日过后,国子监出面颁布新规,举京震动。
据新规要求,京城所有时刊和新书,不论雕版还是活字印书,发售之前,皆要先在国子监备案,尤其是时刊,需在标头以小字备注“国子监监刊”,方可进入市场售卖。
不备案而私售书刊者,一经发现,便要毁板罚款,一次要罚两百贯之多。
但若是私家藏书,未曾大量印刷,也没有公开发售以求盈利,则在规定之外,不予计较。
另外,市面上的所有时刊,皆采用“先发后审”的方式监察,所有时刊必须标注刻印坊子的徽记与地址,以备国子监核查。
倘若故意隐匿刻坊来源,或故意假借别家之名,伪造徽记,妄图逃避事后追责,也要处以罚款。
国子监同时开放检举,若有人检举造谣诽谤、诬人名誉的文章,经过核实,证据确凿,便可获赏钱五十贯。
——这份钱,全部由造谣传谣的刻坊来出。
而广告方面,三司也同时发布告令:但凡是以帮助商家筹备活动、策划经营盈利的铺子,盈利累计五次以上,必须在广告行会注册登记,接受监管。
若躲避行会监督,私自经营,所宣传的内容又涉及贩卖人口等违法行当,则要施以重罚。最严重的情况,据说要黥面发配两千里。
此法一出,不出半个月时间,京中反对新法的声音竟变小了不少,颇有些立竿见影的意思。
包拯的案子查得如何,是否因此弹劾了在朝官员,罗月止并没有刻意打听。
但就此来看,官员之中,有人想借民间刊物干涉朝政之事,八成是确有其事。
而朝堂上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民间势力,三教九流,对政事的影响不容小觑。
……
御史台院之中,御史中丞王拱辰的心情颇为不佳。
那包希仁刚入京时只不过是个殿中丞,明明是他亲自举荐送进了御史台,本该旗帜鲜明地反对新法,可近日查案,却反倒帮了那群新党一把。
真是岂有此理,让人憋屈得喘不过气来!
王拱辰心情烦躁,闷坐在桌案前,视线扫过一个名字,眉头不由皱得更深:“罗月止。”
此人动辄笼络民心,虽明面上不与欧阳修等人来往,但他手下的刊物植根尤深,影响甚广。
听说官家都在跟着看那劳什子《开封日报》。
王拱辰脸色阴沉。
……若那罗月止乃是新党在民间的一步暗棋,这手段实在是高明。看上去也实在是碍眼。
王拱辰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却没想到查到了另一位的头上。
王拱辰看向面前的吏员,若有所思:“他与延国公走得近……还多次留宿国公府?”
……
阿青心惊胆战,苦着脸同罗月止私下里说:“东家,您别怪我多嘴……若是让外头人知道,这条条框框是你为朝廷出的主意,人家且得戳你脊梁骨,说你阿谀奉承,踩着同行上位,抱朝廷的大腿呢。”
罗月止捧着温热的茶盏,慢条斯理开口:“我自是知道大家都不乐意受朝廷监察。”
“但若无监察,这潭水只会越来越浑浊,到时候最先淹死的,便是踏踏实实守规矩的人。这就叫做劣币驱逐良币……”
罗月止看阿青一脸没听懂,便换了个法子与他解释。
“我且问你,前段时间刻印行和广告行出了那么大的事,人牙子抓了百余个,朝堂要员的阴私谣言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这明显就是行业出了问题,难道朝廷会坐视不管?”
阿青仍旧不认同:“自然是要管的。可朝廷要管,就叫他管去,东家您主动掺和什么呢?咱是个员外官,又不是那大相公,何必操这份心?叫人家听到了,该说你这堂堂行首,与同行不是一条心……”
罗月止觉得他天真,忍不住笑了一声:“世道便是如此,若不主动些套上缰绳,等着别人来栓,谁知道这绳子要勒得多紧?”
“趁岑先生未曾致仕,我还能在国子监说上几句话,这事儿便绝对不能交给旁人来办。”
罗月止边说话,边在乳茶里放了几颗芋头圆子。
“与其叫一群不懂装懂的行外人,借着整顿民言来捞政绩,还不如自己进言,好歹能把握尺度,不叫他们矫枉过正,将整个行当都拖累了。”
阿青平日里油嘴滑舌,胆子也小,但到底算是聪明,终于明白了罗月止的用心。
一旦想得多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便能把人转成麻绳,阿青啧啧称奇:“我原先觉得,咱广告行里几个掌柜平日里争来斗去就已经够废心思了。谁知沾上朝廷,竟要有这么多算计……”
罗月止喃喃:“事情能这样快地解决,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顺利了。”
不怪他多想,这背后怕是有人帮了他的忙。
罗月止找上了他的“专用斥候”郑迟风。
天气日寒,罗小员外便请他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拨霞供。
郑迟风生得好看,同样是凑在热锅子面前,别人都被热气蒸得面颊翻红,形容狼狈,他却是越蒸越好看,开口不说油滑的话,便是眉目如墨画,两颊生桃花。
好像羊肉吃多了,便要立地成精了似的。
罗月止看得颇不是滋味,搁下筷子酸溜溜地开口:“你也好,韩富两位相公也好,怎么都生得这般好模样?叫寻常人看了怪生气的。”
郑迟风最乐意别人夸他好看,美滋滋地翘尾巴,随口客套了一句:“你有甚么可埋怨的,你家那国公爷不也生得好看?”
罗月止愣了愣,开口问道:“他好看,同我有何关系?”
郑迟风也呆住了,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视线躲躲闪闪:“嗐……你们不是好得跟同一个人似的。”
罗月止觉得不对,揪着他不依不饶追问半天。
郑迟风犹犹豫豫地放下筷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他脸色:“也就是前段时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风闻,说延国公同他那小叔叔博平郡王一样,久不婚配,府上连个侧室都没有,怕是不近女色。”
“然后又不知是谁说的,说曾在他府上留宿的,只有保康门桥罗小员外一个人。你俩一个宗室贵胄,一个员外商贾,却有抵足而眠的交情。”
罗月止脑瓜子嗡嗡响,饮酒之后控制不住情绪,脸颊登时涨得通红。
郑迟风看他人都要烧起来了,开口找补:“都瞎传的,没人当真,我就是当个乐子,同你玩笑一句罢了。”
郑迟风又道:“是真的又怎样呢?既没欺男又没霸女,人家卧房里的事儿与旁人又有何干系?”
他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缝:“你看你这羞愤欲死的小模样,难不成是真事儿?”
罗月止借着饮酒躲开视线:“管这么多……吃你的羊肉去!”
郑迟风笑了笑,继续高高兴兴捞他的羊肉吃。可待酒席散去,郑迟风醉醺醺地回了家,躺在床上琢磨罗月止的反应,却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两眼涣散,兀自呢喃道:“坏了……”
“怎么越琢磨越像真的呢……”
话分两端,罗月止从酒楼出来便直接回了界身巷,慌里慌张地拽着赵宗楠,大着舌头控诉:“不得了了,朝堂之中有人说我们闲话呢!”
赵宗楠把他接进怀里,叫门外的女使去煮一碗甘蔗汤醒酒:“旁人说便说,又能怎样?”
罗月止伸手扒着他袖子,整个人摇摇欲坠:“你早知道,怎得没提醒我?”
赵宗楠含糊地答应了一句。
罗月止突然觉出不对,努力让视线聚焦:“难道是你自己传出来的消息……赵长佑?”
赵宗楠愣了愣,好声好气地说道:“先试探试探口风,总比日后被人拿出来做文章,添油加醋胡说八道的好。”
罗小员外不忿:“今天好险没叫郑迟风诈出来……我的清白!”
赵宗楠见他折腾得厉害,弯下腰,直接把人抱起来往卧榻上送:“先安静一会儿,喝过糖水再说。站都站不稳了……还闹腾。”
“不能这样啊,你是不是糊涂了?”罗月止揪着他袖子不放,“官家若是也听到了风声……”
“他听到也无妨。再不济就是类比阮籍与嵇康,觉得我们形影不离,异于常交罢了。外人如何能知道我们关系究竟是怎样?”
赵宗楠笑着攥住他手指,凑在唇边亲了亲:“难不成要学山涛之妻,在墙上打个洞,专看两个男人怎么睡觉吗?”
罗月止仍是惊慌,醉醺醺地发怔。
“怎么怕成这样?”赵宗楠轻声问他,“龙阳之好又如何,难不成朝廷还要因此治罪吗?”
罗月止喃喃:“终究是不好。”
“只有自己把事情传扬出去,旁人听多了,见怪不怪,方不会小题大做,平添麻烦。”赵宗楠道,“你不是最懂得传播之道,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罗月止愣了愣,低声说:“我是没什么,就怕你受人非议,你这身份不必寻常人……”
“我心里有数。”赵宗楠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问道,“你今天见了郑迟风?是有什么事?”
罗月止懵懵登登看着他,有点委屈地开口:“吓忘了。”
门扉轻启,女使轻声道了句“主君”,呈上甘蔗汤。
赵宗楠捧过汤盏,哄他喝完了解酒糖水,又替他解下发髻,换了干净的衣裳。
他静静坐在床边,等罗月止安静沉睡过去,方才离开寝室,进了书房。
倪四站在书案旁:“公爷同罗郎君说了?”
“不必同他讲。”赵宗楠道,“那卖主求荣的仆使可处理干净了?”
倪四低声回答:“处理干净了,他本就是道听途说,手上全没有根据。张小籽治府无方,已经在国公府堂下跪了整整三日,公爷是否……”
“犯了其他的错尚且有回转余地,可牵扯到他,便该知道我绝不会轻饶。”
赵宗楠眼睫低垂,嘴角没了笑容。
灯火映照在他眼中,却留下没什么温度,幽幽冷冷地摇曳着。
“外面的事你亲自去盯着,既然要传,便好好地传扬一番。”
……
苏子美终于来京赴任。
待诸事安顿妥当,诸位旧友的聚会参加了个遍,他终得空闲,如约找罗月止喝酒。
罗月止前去赴约,谁知此人见了他便大笑起来,满脸写着八卦:“你可知道,京中有人说你同赵长佑关系匪浅呢!昔日繁华子,安陵与……”
罗月止扭头就走。
苏子美赶紧拉住他,哈哈哈直乐:“玩笑玩笑,怎么还当真了呢!”
罗月止心想:好歹都是公务员,工作太轻松了闲得慌么?传八卦传没完了!
对于罗小员外来说,这段时日可是不大好熬。
不仅苏子美,连富彦国见了罗月止都笑得欲语还休的。
郑迟风就更不必说了,一见到他就满脸写着“我能理解,不必多言”,气得罗月止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同样如赵宗楠所说,这传闻犹如疾风骤雨,来势汹汹,可毕竟没什么确凿证据,传着传着便没了下文。
唯独王拱辰为首的几个御史把这事儿写成了劄子,怒斥宗室私德不修,罔顾人伦,还说民间商贾以色媚上,换取好处,乃是首恶,应当严惩。
劄子递送中书,头一个便到了晏相公手里。晏相公亲言:“宗室私事,并无证据,风花雪月而已,与国政无关。”
这句“与国政无关”至关重要,意味着连送呈上听的价值都没有,当即就给扣下了,连福宁殿的门都没进。
王拱辰对此颇为不满,手下人为了讨好他,便说起好话:“劄子虽被拦下了,但您使得好手段,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官家必定能有所耳闻。”
王拱辰闻言反而一愣:“什么手段?”
……他没使别的手段啊?
本月朔望,官家照例接见进宫拜见的延国公,竟直接笑着问他:“长佑这段时日,可成了个名人。”
赵宗楠面不改色:“允初叔叔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京中风闻更甚,传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好听……如今外面传我有龙阳之好,倒是比他当年好上不少,侄儿知足了。”
官家想起他那单身到三十多岁的表弟,不由哭笑不得:“那楞头小子,下了朝会便在家里诵他的佛书,想来是要这样过一辈子了。”
赵宗楠道:“听说八祖父前些日子又与他大动肝火……”
于是后面的话题,便成了八大王家里父子俩吵架的家常。
断不断袖,龙不龙阳的,便再没人提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补充资料:
[1]阮籍、嵇康和山涛他媳妇:《世说新语》曾记载,山涛的媳妇觉得阮籍嵇康关系太好“异于常交”,叫山涛准备好酒好菜,将他们请到家里来住,而她在墙上凿了个洞洞,偷看他们偷看了一晚上。(我也想看)
[2]苏子美给罗月止背的诗:是阮籍的《咏怀》。全诗如下: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裘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安陵与龙阳”我国古代著名弯美男x2,本诗什么意思就不用我翻译了吧哈哈哈。
[3]北宋对同性恋的态度:中国自古以来对权贵阶层的男同性恋行为包容度较高,只要不涉及到与有妇之夫通奸,便大都当作风花雪月的私事来看待。北宋亦然。
彼时青楼妓馆众多,专门面对小众性向的象姑馆(相公馆,即为男妓馆)开得满地都是也没人管。直到徽宗时期,朝廷才开始严格管控男娼风气:“告捕男子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但尴尬在于并没什么人告发。待到靖康之乱,衣冠南渡,这则法令就不了了之了。
第190章 信与不信
吃斋念佛坚持不婚的博平郡王,如今成了赵宗楠面前最坚实的一块盾牌。
皇帝如今盯着变法还来不及,更不爱多管宗室闲事,他连表弟都劝不动,也懒得相劝,遑论不同辈的子侄。
甚至有人说起了阴谋论:
延国公早些年被太后养在宫中,就是当作未来储君人选的。
太后失势,官家坐稳了天子之位,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孩子送出了皇宫,此后又刻意让他与生母分离,将他过继去早已去世的二伯名下,孤零零成为一支独脉,也正是忌惮他的缘故。
他这些年最守规矩、最知进退,官家方才对他有了些许愧疚之心,几年前破格授爵国公,一方面出于弥补之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宽厚体恤。
但现下的形势不比以往。
官家已经连续夭折了三个儿子,若再无所出,东宫空虚,人心不稳,怕是又要被朝臣逼迫着,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子侄到宫中居住。
站在官家的立场上,适龄宗室们一个个都不成婚、不生儿子,无心东宫之位,他心里才更高兴呢。
而这素有仁德之名的延国公,此时突然流传出个断袖风闻,正是迎合上意,讨官家欢心的避祸之策。
……若当真是如此,那绯闻的另一个主人公罗月止倒有些可惜。
正好的年纪,满身的富贵,为了他却甘愿忍受流言蜚语,听说还未曾婚配呢,以后婚事怕都会受到影响。
不管是不是真的,经过此事,他都难免同延国公绑在一起,拿不准底细,谁敢跟堂堂国公爷抢人啊?
而就在此时,延国公赵宗楠又做了一件令诸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竟堂而皇之带着罗月止和家里的两只小猫,同乘一辆马车,到母亲陶国夫人的府上赴宴去了。
“我看那断袖之事必定是假的!”
有人当即站定了立场。
“若是个真事,难免心虚避讳,可那两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越来越黏糊,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又是什么?只有蠢人才会独看表面,听之信之!”
“我瞧着也假。人家真正感情深厚的,便犹如那干枣果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糖都藏在心里头,谁像他们似的将亲密都摆在台面上,看着阵仗忒大,却硌的人牙疼。”
人心难测,说到底就是贱得慌。
他们只爱信自己亲手挖掘出来的细枝末节,若把你侬我侬摆到台面上来,他们反倒觉得腻歪,偏偏不乐意信了,又去赌人家貌合神离。
罗月止自然明白赵宗楠的筹算,可如今情形再见到蒲夫人,未免有些难堪。
蒲夫人似笑非笑的模样与她那好儿子如出一辙,待见到了人,便拉着罗月止去读新收集来的猫书,外头那些风闻,竟是只字未提。
也叫他暂时躲过了外头那些试探的目光。
看完了书,她方才说了几句真心话。
蒲夫人将阿晞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脊背上柔软的淡金色绒毛。
“我家小孩虽血脉金贵,却生得命不好,自小便离开母亲,要独自在外面讨生活,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是从没有娇生惯养过的。
我打心底里觉得亏欠,他愿意过怎样的日子,只要不违律法,不违祖制,便由着他自己来选……但你也该理解我们做长辈的忧心,本不愿叫他跟在蹉跎劳碌的人身边过日子。”
罗月止低头站在阶下:“夫人这话,之前已经讲过一次了。”
蒲夫人道:“彼时非今日。彼时的话,也不同于今日的话。”
罗月止明白了她的意思,深深行下一礼:“今日既然来了,便无回头的打算,日后绝不敢相负。”
“族籍之上,我早不算做他的母亲,但除了我,又有谁将他视作自家孩子放在心上……事到今日,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蒲夫人静静看着面前长揖不起的年轻人。
“他性情如何,我清楚得很,平日里瞧着温和宽厚,骨子里却倔强远超常人,若一意孤行,日后少不得在宗室家过继一个子嗣,承担门庭之责。你须得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尽到细心抚养之责。故而我有一个条件……”
蒲夫人攥紧了手指:“他为你付出了什么,你便要以同理报之,绝对没有招妻纳妾,坐享齐人之福的道理,更不许事后反悔,想以绵延血脉为名留下你自己的子嗣,一家子其乐融融,反叫我家儿郎独守空房。倘若你不答应,今日之事我亦不会应允。”
罗月止愣了愣,后知后觉发现不太对。
蒲夫人这个警惕又忧心的样子,好像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女婿”了。而那一肚子坏水的赵宗楠反倒成了朵柔弱娇贵的菟丝花?
赵宗楠被他抛弃,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罗月止憋住一口气。
打死他也想象不出这情形来!
……
今日蒲夫人府上举办的乃是场小家宴,到场的大都是亲戚好友,赵清亭、赵宗琦、蒲梦菱等同辈的熟人都在。
他们眼睁睁看着蒲夫人将罗月止带走了,不约而同转头去看不远处的赵宗楠,眼神躲躲闪闪的。
而那传说中的博平郡王赵允初今日也来了,第一个开口与赵宗楠说话:“带来了?”
赵宗楠点头:“带来了。”
“看着很好,温和聪明。”他也点头,然后继续问道,“方才没看清楚,他胸口戴的是块佛牌么?”
“小叔叔好眼力,佛牌乃灵空大师圆寂前所赠。你若感兴趣,待会儿我为你二人引荐。”
“挺好。”赵允初又点点头,负手站在原地,竟温温吞吞与他论起了佛法。
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赵清亭、赵宗琦与蒲梦菱皆无语凝噎。
赵清亭最先反应过来,侧目问赵宗琦:“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长乐郡公恼羞成怒:“谁凑热闹了!我是怕那贼贾子登堂入室,来者非善!”
赵清亭与蒲梦菱对视一眼,对他这模样习以为常,都当他小孩子耍脾气,默契地没有再理他。
赵清亭挎住蒲梦菱手臂,与她凑在一处:“你往常出行比我方便,还总给我带罗氏书坊的乳茶与糖水,是不是与那罗家小员外更熟悉些?你从前可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蒲梦菱这几日脑子里乱得很,张嘴只道出一句:“我、我说不好……”
赵宗琦不耐烦了:“要我说直接去问便是!”
蒲梦菱眼神一凝,瞅见远远朝这边过来的人:“罗郎君。”
罗月止顿住脚步。
赵宗琦眯起眼睛,他身边的小吏心领神会,飞似的冲上前去,把他当场堵在廊下。
罗月止很快被这仨人团团围住,笑问:“蒲夫人新收来的猫书当真有趣……各位都瞧过了么?”
赵宗琦脾气急,直抒胸臆:“你和赵长佑究竟什么关系?”
罗月止:“……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关系。”
赵宗琦瞪起眼睛:“他承认了!”
罗月止失笑:“我承认什么了?”
“你当我没读过《说苑》呢?王子同舟,绣被而覆,和倾盖如故有何区别?”
罗月止敷衍他:“郡公好学识,蒲夫人听了必定欣喜。”
赵宗琦冷笑:“我头一次见你便觉得你居心叵测,今日一看果真如是。”
赵清亭皱起眉头:“说是来问问清楚,却没叫你来侮辱人。这是宗室该有的修养吗?”
“五姐!这油嘴滑舌的东西都快把赵长佑那傻子骗走了!你还……”
“罗小员外既然回答过问题,就莫要再为难人。他是长佑带来的客人,今日来赴宴,便也是母亲的座上之宾,你如何敢口出恶言?”
赵宗琦再怎么行事不羁,对蒲夫人也是恭顺孝敬的,不甘愿地闭了嘴,甩袖而去,口中怒气冲冲地念叨:“反了天了!”
赵清亭再看罗月止,眼神温和,语气中带上些从前没有的热络:“长佑在前院同叔叔说话呢,我们一道过去吧。”
蒲梦菱瞧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罗月止怔了怔,仓促间避开了她的眼神。
蒲梦菱这才回过神来,此后找到机会小声同他解释:“我视郎君如旧,郎君莫要误会了。”
罗月止提了提嘴角,轻声道:“今日诸位态度如此,我当道谢才是。”
“我只是觉得自己荒唐。”蒲梦菱颇为不安,“一开始来了京城,便险些被长辈许给了表哥,后来又……”
蒲梦菱顿了顿:“之前毫无知觉,怕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曾叫你们闹了不愉快?”
“这说的是哪里话。”罗月止微微低下头,“你是个万万中挑一的好姑娘,说句托大的话,我早在心里将蒲姑娘当作是亲妹妹看待。”
“那我以后……”蒲梦菱笑起来,“以后便也叫郎君一声兄长。”
姑娘话音未落,又迟疑起来:“还是叫表嫂哥哥……”
“兄长。”罗月止汗毛倒竖,斩钉截铁打断了她,“兄长就行了。”
……
赵宗楠对于传闻分寸的把控,远超罗月止的预料。
这个话题几乎只在朝堂官员与宗室们之间转了几圈,便悄然隐匿了声响。坊巷之间很少听到有人提及。
尤其是宗室人家盯风声得最紧。
这些人久居云层,金笼子里呆惯了,大都自矜而天真,不屑于学那行商走贩,一有点什么事便满大街去嚷嚷,觉得这是件有损名声的事情,便更不会往外张扬,反倒会帮忙压制传闻。
尤其是那八大王,谁敢当着他的面嚼舌头,怕是要好好吃上一顿鞭子。
他还想着要私下里去找罗月止的麻烦,却被自己亲儿子给拦了,说在宴会上见过他一次,是个挺周正的人物。
“你这样贸然去找人家麻烦,既不给长佑面子,也败坏赵家的名声,何必呢。”
博平郡王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连灵空大师都说他有佛缘,他胸前戴的那只玛瑙佛牌,当真是……”
“吃斋念佛把你脑子都念成浆糊了!”八大王勃然大怒,爷俩又吵吵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太真了,我不信!
第191章 罗家风波
又到一年隆冬。
罗月止堂堂正正在延国公府留宿了几日。
他们已经这样黏黏糊糊好一段日子了,那些背地里盯着延国公府动作的人,都看得颇为麻木。除非俩人突然生个孩子出来,坐实了“奸情”,这大冷天的,怕是谁也提不起力气来惊讶。
今年天冷得快,雪下得也早。
入睡前炭火烧得不大够,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无声息地往人睡梦中钻。
罗月止半夜冻得不行,好梦中抢人被子,把赵宗楠折腾得哭笑不得。
延国公没有打扰家里的仆使,披散着长发,裹起狐裘,点着烛火,亲自到库房里去给他取银丝炭。
借着廊下月色,赵宗楠有幸目睹了今年京城中的第一场悄然飘落的雪。
房中的罗月止也醒了,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迷迷瞪瞪问他去哪儿了。
赵宗楠报复他,将冰凉的手贴在他暖呼呼的脸颊上,轻声问:“外头下雪了,要看看吗?”
于是俩人合力将炭火炉搬到了屋外头去,站在石阶旁边烤着炭,毛茸茸地凑在一起,眼见着雪越下越大,在地上铺了层像白狐裘似的银毯。
雪一大,月亮就隐去了,连庭院也看不真切,只能在风刮起来的时候,才看到隐约看到雪絮飘向炭炉。
雪絮被热气烤成了雨水,洒落在金属炉顶上,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
罗月止醒盹了,鼻尖冻得通红,笑了两声,突然凑过去亲赵宗楠的脸颊。
赵宗楠揽住他,嘴唇也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做什么?”
“若是一年前的你,指定要说什么初雪寒凉,不可站在外头受风,怎会有这样站在院子里挨冻的兴致?”罗月止同他挤在一块儿,“最会养生的国公爷,是不是受我影响,近墨者黑了?”
罗月止说罢,又添了句玩笑:“还是要演给别人看的?”
赵宗楠将他裹紧了些:“院子里漆黑一片,我能演给谁看。”
他停顿片刻,问道:“这段时日经常被人盯着,不高兴了?”
“总该有这么一天。”罗月止低垂眼睛,瞧着外面几近漆黑的夜色,“这段时间来盯着我的人已经少很多了。”
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若咱们两个当真是做官的人,早几日功夫,弹劾的劄子是不是就要将你那官家叔叔的龙椅都淹没了?”
赵宗楠莞尔,没跟着他说大逆不道的话。
半晌之后,赵宗楠轻声问他:“你母亲仍旧在生气么?”
“自然是气的,我能糊弄走长乐郡公,也能糊弄走我爹爹,却糊弄不过我那火眼金睛的娘亲。”罗月止叹了口气,“若是时间稍微宽裕一些,就好了。”
赵宗楠沉默良久,突然说了句“抱歉”。
“嗯?”罗月止在黑暗中抬头看他,语气里带着笑,“你不会真以为瞒过了我,我到现在还觉得,这是你主动放出去的消息?”
赵宗楠愣了愣。
罗月止哈哈一笑:“我那天喝醉了瞎猜的,你还真答应啊?”
赵宗楠沉默片刻:“怎么不问我?”
“你素来比我坦诚,突然有事瞒着我,我倒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了。”罗月止觉得风大,把脸往他颈侧埋,“下次要主动说,成么?”
赵宗楠抱着他:“好。”
罗月止觉得暖和了,便昏昏欲睡起来,朦胧见听到赵宗楠问他:“要回屋去吗?”
罗月止打了个哈欠,点头说回。
翌日清晨,不出意外,两人齐齐打起了喷嚏。
赵宗楠转身便进了他的宝贝药庐,半时辰后端出两大碗黑青黑青的药汤,自己喝了一碗,又逼着罗月止也喝干净,发出一身热汗,方才勉强躲过了风寒。
罗小员外裹着厚厚的冬衣,望向廊下未化的雪。
“今年冬天真冷啊……”
十二月中旬,罗月止专门拨了一笔款子,给书坊、广告坊的伙计,南北各地跑报刊运输的报使一人发了一身棉袄。
当世的棉袄不叫棉袄,叫做“木棉裘”,棉线纺成布,棉花充里子,是种很新潮的冬衣,比纸袄蓑衣来得轻便暖和,又比富豪官宦们的狐裘锦衾便宜,很受小富人家欢迎。
对于卖苦力的汉子们来说,木棉裘虽比狐裘便宜,却也是比不菲的支出,眼看着年关将至,咬咬牙给家里媳妇和孩子添一身也就算了,自己是绝舍不得穿的。
可谁能想到,东家竟不声不响发了崭新的木棉裘下来,人人都有,若仔细去看,左胸口里子衬布上,还绣着罗家的徽记。
罗月止管这个叫“企业文化”。
东家口中老是蹦出这些听不懂的词。
大家既不懂什么叫企业,也不懂什么叫文化,一知半解的,只当是个“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利话儿,听过就算了。
罗月止自然落不下家里人,派人去家里量好尺寸,给每人都做了一身木棉裘。
但罗家这段时间气氛都不太融洽,再新奇的冬衣也没能融化这冷冰冰的氛围。
李春秋是最疼爱罗月止的人,这段时间却同他闹了别扭。除了他们娘儿俩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最近李春秋突然开始过问起罗月止的婚事,罗月止瞧着并不大乐意——好似就是因为这个才吵的。
直到有一天,那位延国公竟然亲自到家里来了一趟。
青萝和王场从前见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罗斯年去他府上玩过好几回,见面更是不认生。
罗斯年只在外面见过他好几回,却还是头一次见他来家里。
自家宅邸本就不大,有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国公爷站在这儿,院子不免显得更逼仄了些。
但罗斯年可顾不上这个。
他好奇得很,很想留下来凑热闹,却被李春秋亲手撵出家门去,叫他赶紧上书院,莫耽误了读书的时辰。
罗斯年一整天都抓心挠肝的,放课后早早回了家,左手拽住王场,右手拽住青萝,问他俩白天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俩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没事。
罗斯年觉得有鬼,反复追问好几遍,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青萝:“公爷与二郎君关系好得很,情、情同手足,他来家里看看而已。”
罗斯年眯起眼睛:“青萝怎么结巴上了?”
王场见青萝满脸紧张,忍不住帮腔:“青萝说的是实话。”
罗斯年:“场哥儿你倒不结巴了!”
罗斯年气得很,扭头往外走:“你们不说实话,我去找兄长问!”
书坊之中,罗月止叫人给他煮了甜甜的乳茶,又在他怀里塞了只汤婆子:“之前有些误会,如今已经说开了,你别多想……今年过年我给你封个大红包,期不期待?”
“我不要大红包,我要家里人都高兴。”罗斯年眉头紧锁,“之前是娘亲不高兴,今日回去了,爹爹和娘亲都不大高兴,场哥儿和青萝也支支吾吾的,这年还怎么过?”
罗月止愣了愣,给他递汤婆子的手缩了回去:“哥哥今年兴许不在家过年了。”
罗斯年瞪大了眼睛,惊愕道:“你做什么去?”
“生意上的事,要去趟西北。”
罗斯年急了:“多要紧的事,也该过完年再出门,开春了再去不行吗?这么冷的天往西北跑,谁能放心得下!”
小孩子说话带上了哭腔:“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罗月止几乎没怎么见过这小孩掉眼泪,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坐到他身边,把他揽进怀里,往常很是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如今却哑了嗓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没你们这样的,欺负小孩么这不是!”罗斯年一个劲儿控诉。
“好了好了。”罗月止哭笑不得,“……不去了,等开春再去。我听你的,成么?”
“那你们还吵架么?”
“本来也没吵架。”罗月止亲手替他抹了眼泪,“国公爷今天到家里来了,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他是做什么来的?”
“来替我请罪的。”罗月止抱着弟弟的肩膀,叹了口气,“也不是请罪,谁也没有做错些什么……只是大家立场不同,相互接受起来颇为艰难,哥哥胆子小,扛不住,他便来陪我一起扛着,这就没事了。”
“当真已经没事了?”
“当真没事了。”
罗斯年沉默片刻,又问道:“是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等你长大了,哥哥便告诉你。”罗月止回答,下巴往茶盏的方向抬了抬,“把茶水喝了,别浪费东西。喝完我送你回家。”
罗斯年心想:罗月止虽然老爱掐他脸,说他是个胖猢狲,还爱糊弄小孩……但不发疯的这几年,还算是个挺好的哥哥,偶尔说话也是算数的。
他这次被罗月止领回家,没过多久便觉得家里的气氛比之前好了不少,大家对他也颇为关切起来。
父亲每日都来过问他的功课,娘亲带着厨娘,日日做他爱煞了的炖鸡汤、太学肉馒头,场哥儿和青萝也任凭他使唤……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问罗月止:“你怎么没动静?”
罗月止被他逗笑了,不日便带回一只漂亮极了的珊瑚雕刻笔架。
“从延国公那儿顺来的。”罗月止偷偷问他,“喜欢么?”
罗斯年这才满意了。
并在除夕夜里又收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当作压祟钱。
年过完了,与弟弟的约定即成,罗月止便要动身往西北去。
李春秋亲自替他收拾行囊,一边收拾一边掉了眼泪。罗月止沉默半晌,轻声叫她:“娘……”
“西北虽不打仗了,但不比江南,仍然乱得很……他能陪你出去吗?还是能照料好你?年前来家里信誓旦旦说得天花乱坠,出了这偌大的京城,权势滔天又有什么用?”
罗月止失笑:“娘亲明察,我此番是到渭州是谈生意,又不是要落草为寇去了。长佑……延国公他在西北亦有产业,自然能给些帮助。”
李春秋仍看不惯他替那劳什子国公说话:“听人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我家生得明明是儿子,却也是这个模样!我说说便罢了,咱家里雇得起仆从镖师,还真要依靠他吗?”
罗月止赶紧换了个话头:“那……那仲辅不也要去渭州赴任了么,我依靠他总是可以的?”
李春秋又气又愁,舍不得真的打他,便以指腹在他额头用力戳了一下:“靠你自己!”
罗月止此次出门,全程都要走陆路。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全程骑马自然是扛不下来的,赵宗楠差人专门为他新造了一架马车,改良了车轴与厢底之间一个叫做“伏兔”的装置,用以减震,车舆中铺更是上了厚厚的软垫,让乘车之人尽量免于颠簸。
延国公又交给他一块玉质令牌,与他嘱咐道:“京兆、凤翔、秦州与渭州皆有质库开设,出示令牌,铺子中的人员与钱帛皆可调动。当地人办事方便,若有任何需要,差使他们便是。”
罗月止笑道:“当初替官家南下办事,都没个令牌玉符傍身……我这次出门不做钦差,却胜似钦差了。”
“如今陕西四路驻守的官员,大都是范公与韩公的旧部,新到任的都总管郑戬更是范公的连襟,想必不会有什么大差错。”
赵宗楠道:“你要去的渭州,如今知州乃是尹洙尹师鲁,清廉耿直,从前多受韩范二人照顾……韩相公写的书信带着么?”
罗月止:“带着呢,就揣在怀里,忘不掉。”
“有他引荐,便没人敢为难。”赵宗楠笑起来,“王仲辅生得好气运,每任上司都官声清正,如今西北筹备重开榷场,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他精通庶务,想必能有一番作为。”
“这话我指定带给他。”罗月止莞尔。
……
虽说已经尽可能做足了准备,但一路颠簸小半个月,罗小员外的尾椎骨险些都要磨平了。
唯一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便是他与王仲辅竟同一天到达了渭州。
两人抬头相见,皆是一脸菜色,满面疲惫,高兴都高兴不起来。
而何钉与他二人全然不同,铁铸的一般,从黄州到渭州,顶着料峭春寒,一路骑马护佑在王仲辅的车驾左右,却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他翻身下马,看车舆中的王仲辅昏昏沉沉,便半托半抱着把人挖了出来,叫他稳稳站在地上方才松了手。
这俩人忒腻歪了。罗月止避开眼神非礼勿视,却发现黄州那行人,要么看天要么看地,跟自己都是一样的反应。
“先随我去馆驿安顿一番。”王仲辅拉住罗月止,连手心都冰凉冰凉的,“西北军州不似中原和淮南,莫要自己乱跑,等我空出时间来陪你一道行动。”
“我也要去州府呢。”罗月止回应道,“京中有人托我带了信件交与尹知州。”
尹洙尹师鲁是个文官,但在西北吹了多年风沙,也在战场上同夏军对过刀枪,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发,却与寻常文官不同。
他少年时以学问出名,是正经金榜题名的进士,曾在京中做官做到了馆阁校勘……本是个前途无量的英年才俊。
谁知那年恰逢范公与吕相相争,他不满中书相公挤兑良臣,大肆贬谪异己,愤慨不已,提笔上书,自言乃是“仲淹之党”。
不是要贬官么,贬就贬!这京官谁爱当谁当!
这位尹大才子提溜着包袱,头也不回便出了京城。
此后,他在外为官,辗转多年,又陪着韩范二人驻守西北,抵御外敌,称得上英雄人物。
更厉害的是,几年前,他曾不计较英雄出身,为朝廷举荐了一位经世罕见的良将之才。
“叫狄将军过来。”尹知州同堂下的吏人吩咐,“京中寄了信,有一封范公亲笔给他写的手书。”
王仲辅感到身边人呼吸颇为急促,侧目问他:“怎么了?”
罗月止暗自平复呼吸,小声回答道:“激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激动。
第192章 民间小调
不多时,从门外进来一位高大男子,看模样有三十余岁,英姿勃发,正是武将的大好年纪。
他头戴皂绢幞头,身披甲胄,外罩绣衫,腰间挎双锏,眉上是一颗铁青色的黥字。
罗月止心脏突突地跳。额头上有黥字,真的是狄青狄汉臣!
京中百姓数十年不识兵戈,但边塞战场上的传闻却是津津乐道。这位被夏军认为是战神转世的“狄天使”,不仅名垂青史,更是当世坊间百姓最爱议论的人物。
传说他冲阵厮杀之时,经常头戴青铜面具,披头散发,犹如鬼神。
京中瓦肆的说书先生们可是拿到了好素材,对这位“狄天使”的容貌大加猜测,说他长得柔和俊美,易遭敌军轻视,方才用这种方式威慑外敌。
那鬼面獠牙的青铜面具下,应像史书上那位兰陵王高长恭似的,生了张“器彩韶澈,白类美妇人”的柔美面孔。
一传十十传百,据说连官家都颇为好奇,专门差人到西北画了他的画像带回京城。
罗月止屡屡出神,眼神忍不住往他身去看。
今日亲眼得见这位英雄人物,可是又破了一桩坊间传闻。
这狄将军明明骨相硬朗得很,生得副端正威武的容貌,宽肩阔背,粗眉锐目,西北风沙吹出粗糙泛红的皮肤,怎么也瞧不出柔弱气来。
狄将军挎刀立于尹知州身侧,举止尤其沉稳,他收了范公的信件,站在一侧静静听着几个文官说话,甚至显得有些寡言。
王仲辅入职黄州未满三年,便被破格举荐到渭州,为的就是西北边境重开榷场,整合民生之事。
而韩范两位相公的书信,又特意提到京中有位罗小员外,颇具民心,尤擅经营,更亲近变法。
信中有言:“他此番亦远上泾原路,意在从商。着意用之,或于边地民生有利。”
尹知州当真是个直率性子,读完了信件,张口便同面前两人聊起了民生庶务,商事物价、畜牧耕种……有什么说什么,竟全无避讳。
看来是要探探这两位年轻人的本事。
王仲辅在黄州研究庶务,对商事货运颇有见地,亦亲至郡县核查田亩农税,两年之间从不曾懈怠,如今面对尹知州的发问,面不改色,句句都有应对。
待尹知州叫他细说,他却摇了头:“从前远在淮南,西北之事皆从案牍中听来。我如今初来乍到,未曾亲眼探察实情,便不敢妄言。”
尹洙与狄青对视一眼。
西北边关重地,外有西夏威胁,内有藩部林立,形势之复杂远超他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忌讳的就是贪功冒进,纸上谈兵。
朝廷举荐过来的官员性情持重,懂得进退,便是最大的好处。
尹知州对他颇为满意:“说得不错。日后需记着你今日说的话,多听多看,谦逊做事。”
而对那颠颠跑来西北做生意的商贾,尹知州态度便更放松了些:“泾原苦寒,又连年战乱,官府和百姓的口袋里都没几枚铜板,主动过来吃沙子的商贾,我们一概承情!”
罗月止作揖道谢:“如今战事已已,边民休养生息,则教育一事不可懈怠,按范公的意思,应兴郡县之学,刊注《四书》,衍辑语录,长育人材。”
“我家在中原做刊印生意,颇有小成,此番愿助教兴学,开边民之智。”
尹知州笑道:“我知道你,汴京的罗小员外。前些年你那《杂文时报》《壬午进士学报》做得好,都传到我们渭州来了。”
尹知州传令下去,要馆驿对罗月止好生照顾。
话是这么说。
但此地不比繁华汇聚的汴京,更不似水土丰饶的江南,吃穿用度颇为粗糙,还是一日两餐,端上桌的不是干巴巴的炊饼就是黏糊糊的汤饼。
偶尔吃个新鲜的,便是一味叫做“葫芦头”的荤食,是为热油煎过的猪肚大肠,煎熟后与桂皮、脚姜等香料同煮,泡在汤饼里吃,即成州中最常见的解馋荤菜。
按边地的烹调水准,猪下水再怎么处理也会有些腥气,若本就吃不惯杂碎,便更难接受。罗月止与何钉都还好,只为难了王仲辅一个江宁人,几乎日日食素,不碰荤腥。
馆驿中的小吏颇为尴尬,私下里同他们解释:“早先来咱泾原路的官人和商贾,知州都是亲自传令烹羊宰牛来招待的……但这段时间风声紧,诸位且先将就将就。”
王仲辅:“这是何意?”
相处这段时日下来,馆驿吏人同他们有了几分亲近,便道出了实情。
“前些年打仗的时候,田地不收,榷场也关了,陕西四路的百姓全没了生计,朝廷发下来的军费光养活一百二十万军队都勉强,赈灾济民实在是无力,这些年维持下来,少不了外地行商的支持。”
“中原商贾顶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往西北送粮食和商货,官府便得好生招待着。不然顶着西夏人的长刀,谁还敢来这里做生意?您几位官人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钉应声:“入中制度,连我都听过。”
吏人继续道:“军费当然是不敢动的,便拿衙门用不完的公使钱、还有张知州、藤知州他们自掏腰包的钱财,统统往里垫着,一方面犒劳战场上的军士,另一方面犒劳长途到此的商贾。各家馆驿莫说葫芦头了,偶尔都能顶上几顿炙羊肉。”
“但前几个月来了个郑戬郑天休,说是位朝廷来的大钦差,到了任地便兴风作浪,非得说官长们滥用公使钱,贪污舞弊,中饱私囊,不由分说便将藤知州都停了职——那藤知州自己家里连块好田都没有,与官兵小吏同吃同住,他能昧下什么钱财呢!”
罗月止的木筷子停在半空。
郑戬素有严明之名,在京中的官声是很好的,却没想到在边塞之地,连馆驿之中的吏人提起他都满口怨言。
“如今到处都在查帐,便委屈各位官人了。”吏人没忍住,又多了句嘴,“非是我们乱嚼官长的舌头,但这西北地界有多乱,钱粮该怎么使,外头的钦差懂些什么?照我看再这么查下去,必要出些乱子。”
“可不敢乱说。”罗月止连忙叫他小声。
王仲辅也道:“钱粮珍贵,拿去犒赏军士即可,我们吃穿都足够,不必多费心思。葫芦头吃不惯,素汤饼滋味却好得很,眼下朝廷正在严查吏治,不必去触这个霉头。”
“我看我还是自掏腰包吧。”罗月止与王仲辅对视一眼,笑道,“花自己的银两,便怎么都不算滥用公使钱了。”
罗月止这次来渭州,不是为了开分店,而是来卖器具。
陆路运量比水路灵活,他便带了整整五套活字,上亿枚字块儿,连带参考书一起,直接打包卖给渭州的大书商,又赠送了一套活字给州学书院。
西北水深得很,多有藩部外族,民俗俚语皆与中原不同,外地书商不好站稳脚跟,不如提供技术和理论支持,让他们自己去发展。
如今同他们搞好了关系,等以后榷场重开,罗月止若有心在这里做自己家的生意,直接收购或者入股,也比白手起家要稳妥得多。
桃花妆铺的各式妆品,也要在这边塞之地试试水。
这里的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张贴广告与旗帜招幌都派不上用场,唯独叫卖广告最为适宜。
罗月止便由阿堵质库中的仆从们跟随着,日日到街上去听陕西本地的民间小调,还敢往州城外面去钻。
王仲辅忙于政事逮不到人,便叫何钉跟着他,生怕他被外头的歹人掳了去煮汤喝。
这小郎君细皮嫩肉的,不比那葫芦头滋味好多了。
谁知到了州城之外,县里村中都颇为安宁,全没有他们预想的那般危险。
有村民操着乡音笑答:“狄天使坐镇的地方,谁敢生事呢!”
何钉对狄将军有极大好感,听闻此语眼神亮得出奇,连连称赞他乃是英雄人物。
罗月止从未与他讨论过过去的事,如今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哥哥一身好武艺,为何之前没有投军呢?”
何钉瞧了他一会儿,摸了摸他头顶:“陕西与河北,是天上与泥坑的区别,在我们那地界,投军还不如去做贼子,那些军老爷刀尖儿对着百姓,更不会收我这样的出身。”
何钉这些日子在西北晒着,皮肤又糙了些,显得眉眼浓黑:“我从前素来不信官府,今日方知目光狭隘。倘若那时候消息灵通些,脑子灵光些,或许……”
后面的话就不说了。
他平日里豪爽随性,大笑大怒皆显于声色,脸上很少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罗月止这是头一回见到。
“嗐……不投军也没事。”罗月止道,“个人有个人的经历。你若去投军了,莫说碰不见我,连仲辅也要错过了。”
何钉哈哈大笑,伸出大手拍他后背,这就是收下了安慰的意思。
……
州县和平,又有何钉这个擅于模仿乡音的“偏才”助力,罗月止做事的效率就快。
曾写出《寻仙记》《并蒂花》《碧芙蓉》等京中名作的罗才子又出新作,同何钉一起研究发音与韵脚,以当地小调为基础,编篡出好几只广告小曲儿,哗啦啦洒出钱财,雇了好些小童沿街传唱。
大部分广告曲儿涉及的都是刚需产品,譬如谁家的粮食米面最便宜,谁家的小铺子上了新盐……百姓们用得到,便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小曲儿没几日就更新一回,大人们坐在家门口,看小孩子们走街串巷,歌唱不歇,就跟后世听广播似的。
还有些专门给娘子们听的小曲儿,唱的是洗面水,擦面膏,一些家境富裕的娘子便起了心思,叫过小童问歌词中的妆品来由。
“就在城西挂青旗的小铺子里头。”小童脆生生地回答,“京城里来的好东西,现在能免费试用哩!”
面颊红扑扑的渭州娘子,听闻此语笑得灿烂:“当真么?”
广告歌就这样传唱起来。
不必用眼睛去看,光竖起耳朵听,整座城池都似乎比从前精神了一些。
罗月止一边忙活着叫小孩唱歌,一边托阿堵质库的伙计们在附近几个州城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间铺子能大量换钱引。
待换出现钱,罗月止派人去了趟州府,给军中捐了好大一笔军费。
这件事很快传到狄青耳朵里。
狄青对尹洙说起他:“此人瞧着像个书生,却腰缠万贯,花钱如流水,做起事来鬼精鬼精的,倒是让我想起个人。”
尹知州笑道:“怕不是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不就是第二个张公寿么。”
第193章 渭州画报
张亢,张公寿。
在此人出现之前,西北武将大都厌恶书生,觉得他们实在文弱,不堪重用,只会躲在战线后面指手画脚,靠武将们的搏命厮杀去捞他们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想法,在张公寿赴任西北之后,方有彻彻底底的改变。
如今罗月止与王仲辅初来乍到,却被泾原路上下军士以礼相待,说到底也是沾了这位书生的光。
在文官三年一升迁,武官五年一升迁的年代里,这人脑子不知是如何长的,偏要弃文从武,顶着个芝麻大小武职,孤身一人远赴边线,并给西北军队屡屡送上“大礼”。
他家境富裕,屡次慷慨解囊,犒劳疲于征战的将士,并花大价钱厚葬阵亡兵士,慰其遗孤,面对来往客商,他更是频频资助,仗义疏财。
拟兵策、建堡寨、通商业、收揽游侠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出其右。
白白胖胖面团子一样的书生,不仅行事精明,还亲自披甲上阵。
肚子里灌足了墨水的人,打起仗来就是与旁人不同,他酷爱收集谍讯,没人知道他究竟在西夏安插了多少眼线,故而屡屡抢占先机。
别人问起来,他便笑眯眯打哑谜:“只要有风从关外吹过来,我就能听出敌军的动静。不如你来猜猜我有多少线人?”
这书生在战场之上还尤其喜欢扮柔弱,手底下的将士们不止能和夏军拼刀枪,还能拼演技……他曾命令手下佯装战败,诱数万敌军深入兔毛川,结结实实来了场瓮中捉鳖。
当日一战血流成河,张亢麾下军兵几乎将对面的西夏军尽剿,取得了西北战场上难得一遇的慷慨大捷。
待到功成凯旋的时候,张公寿身披战甲,背弓挎箭,白嫩嫩的发面团子,都被敌人的血染成了赤豆团子。
自那一战之后,陕西四路的武官们对读书人的印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这些秀才,平日里穿着素净儒服,挂着笑盈盈一张佛陀面,实际读书读得心肝脾肺肾都黑了,最是不好惹。
如今看到那罗小员外,腰缠万贯,文文弱弱又爱笑,众人心里都憋着句话:他和年轻时的张公寿简直一模一样!
“看来有必要为这二人引荐引荐。”尹知州弯起嘴角,瞧着全没什么好心。
狄青与张亢私交不错,俩人一文一武,性情都有点蔫坏蔫坏的意思。
如今狄将军听过尹知州的话,笑了一声,当真去找了趟张公寿。
战事期间,张公寿散尽家财燕赏军兵,还花大价钱养着传递消息的谍探,自然也动了公使钱,更有个“奢纵”的名声远传于外。
如今边境止戈,朝廷派钦差过来,不论功行赏反倒算起了旧账,他自然心怀不满,早跟那处事严苛的郑戬撕破了脸,年前同泾州知州滕宗谅一起被免了职,是远在京中的范公力保,俩人才没落得个蹲大狱的境地。
如今所谓“滥用公示钱”的案子仍在调查当中,张公寿官职未复,正蹲在家里闲得发慌。
狄青此去,也算是给他找个事儿做,改换改换心情。
几日之后,罗月止迎来了一位新奇的客人。
这人瞧着同狄将军岁数相仿,头戴纶巾,穿着一身中原罕见的棉布儒衫,看上去质地颇为柔软。
他生得也挺柔软,胖乎乎的,笑起来腮边便挤出两只肉窝窝,瞧着格外亲切和煦。
白胖秀才踱步到罗月止面前,笑眯眯问他:“忙着呢?”
好新鲜,还是个自来熟。
罗月止竟也笑眯眯地回答他:“这就要歇着了。”
白胖秀才问:“军中人目不识丁,非战之时需凝聚人心,提振士气,何如?”
罗月止手中的账簿都没放下,便回答道:“吃饭设宴的时候,叫来百名瓦肆艺人,教他们唱《大风歌》。”
白胖秀才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狄汉臣同我说你脑筋奇特,异于常人,原来他一个字都没说错!”
他又问:“非战之时,若军中有人妄传消息,造谣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愤四起,又何如?”
这次换罗月止愣了片刻,开口反问:“我若答歼一警百,杀鸡儆猴,张知州可是要直接转头走了?”
张公寿:“你认得我?”
罗月止笑了笑:“知州眼中有杀伐气,于那狄将军如出一辙。本朝带兵打过仗的秀才实在不多,算得上好猜。”
张公寿从旁边拖了张小椅子过来,坐到他旁边:“果真是个聪明后生,我如今已然停职,待那姓郑的孙子调查,知州就不必叫了。你若有心,不如叫我一声将军。”
罗月止从善如流,当即改换称呼。
张公寿追问:“你既知道我对杀鸡儆猴的法子不满意,可是有些别的想法?”
罗月止坐正了一些:“我是个商贾出身的员外官,军事是从没有碰过的,琢磨不到带兵打仗的心思,却大抵能揣摩到兵卒征夫的想法。既非战时,便不该在军兵情绪沸腾之时大动干戈。若谣言好处理,便没有杀人的必要,若谣言不好处理,杀人见血怕是会乱上加乱。”
罗月止继续道:“不如将造谣之人一个个孤立出来,明面上尊重厚待,实则拘束其言行,以安军心,待到诸人心绪平复,方可解除误会,断绝谣言。”
张公寿沉默多时:“为何有这样的想法?”
“我朝立国不到百年,五代十国之乱历历在目。”罗月止补充道,“武人若觉得受了委屈,难免以戈作乱,殃及无辜,若再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思,便难以控制分寸,最后演变成烧杀抢掠也说不定。倘若朝廷介入,怕是再难大事化小。故而在我看来,一切要以防止兵乱为先,官府绝不可先动人命。”
罗月止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摆摆手:“连刀都提不起来的人……拙劣之见,异想天开,将军听过便罢了。”
“言语确实幼稚,但根子上是正的,这便是难得。”张公寿搓搓手,“我如今乃一闲人,无聊问着玩的。你随便答,我随便听。”
“那我也有事情想问将军。”
张公寿对他印象颇佳,腮边挂着两个肉酒窝,朝他笑起来:“你问。”
罗月止便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掏出厚厚一沓报纸来,“咚”地撂在张公寿面前:“此乃京中的《开封日报》,您若有空闲便帮我瞅瞅,此般刊物在西北可有搞头?”
……
几日之后,尹知州偶得清闲,在校场边晒太阳,突然问狄青:“张公寿这厮最近怎么没动静了?”
狄青笑起来,将掌中五尺长的宽刃屈刀背于身后,接过副将送上来的茶水:“被那罗小员外扣下了。”
尹知州惊奇:“怎么个意思?”
“说是要张公寿给他出主意,一起办什么边关月报,还有广告之类的新鲜玩意儿……”
狄将军从小在市井中长大,打架在行,学习不成,被范公督促着读完《左传》与百家兵书已经是尽其所能,都留下后遗症了,现在瞧见字就头疼,故而并没有仔细打听,如今只看热闹,朗声笑道:
“听说给张公寿折腾得不轻,有人见到他,说乍一看身材都清减了不少。”
尹知州哈哈大笑:“他这几年愈发横着长,减减那满身肉也是好事!”
……
罗月止正愁没有军中之人帮忙,如今这赋闲在家的张亢主动送上门来,又是个好说话的,他自然不会放过,半拖半哄就把他拉入了伙儿。
俩人凑在一起,看看在这西北边境之地,如何让信息传播的效率更高,让政策上行下效,兵卒与百姓们的生活都更加便利一些。
张公寿自己就是个会经营的人,兵法商道无一不精,对罗月止的想法颇有兴趣,报纸也好、广告也好,如今听来天马行空,但张公寿总有种隐隐的感觉,觉得此事大有前景。
他活了这么些年,自认有些先见之明,心中的预感常有应验。
故而当真应下了这年轻员外的邀约,与他日日凑在一处。还有那铅笔、活字……新奇玩意儿目不暇接,张公寿上了心,干脆拖了半车行李过来,在渭州馆驿给自己搭了个临时的窝。
郑戬揪着前事不放,一直派人监视他的行踪,见此情形托人来问话。
张公寿之前碍于范公的面子,郑戬派来几只苍蝇围着他,他就当看不见,可如今琢磨正事,便怎么都觉得碍眼,干脆回复俩字:
“滚蛋。”
……
半个多月之后,渭州入了春,天气转暖,荒土之上生出稀稀落落的新草。
如今虽无新雨,但空气较冬日湿润些,孩童们的嗓音也比之前更加透亮,广告歌在大街小巷响起,拖着脆生生的长音,仿佛有春燕回巢似的。
州城之中,又出了个新鲜玩意儿,乃是粗糙草纸印出的小人儿画,外加几个简单好认的字,叠在一起,就叫做《渭州画报》。
上头记载的都是些眼前发生的新鲜事:官府对百姓又有什么减免税务的政策,狄将军又在外头清剿了什么匪寨子……一桩桩一件件画在纸上,就算不认得几个字,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还有人教呢,说这草纸烧火不好用,但能拿来糊墙,若家里的墙都糊遍了,旧纸积攒的太多,还可以卖给书坊换些粮食,有些店铺亦可折算成现钱。
而在军中,表现优异、操练认真的士兵,能直接获得这连环画当作奖励,目不识丁也可以自己看着玩,当个无聊消遣。若不乐意留,这画报也能拿出去淘换几枚酒钱。
与别处州城不同,《渭州画报》的经营权并没有交给民间,而是交给了渭州官府全权管理,每月只出三期画报,每个字都要经过严格审核。画师也被接进了官府中居住,由衙门提供吃住,发放钱饷。
狄青瞧着画报新鲜,还同张公寿分享观后感呢:“画师当真厉害!我与他没见过面,这青铜面具却画得极像,就好像照着我的面具摹下来似的!”
张公寿顶着黑眼圈呵呵笑:“你我在西北共事多年,你那张鬼脸儿,我闭着眼睛都能描出来,哪儿是他神通广大,明明是我博闻强识!”
狄将军看着他清瘦了些的脸蛋,终于看出些不对劲:“你多大年纪了还同人赤手空拳的打架?当真丢人,叫人把两只眼圈都打青了。”
“那是缺觉熬出来的!”张公寿勃然大怒,“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个轻重!我堂堂泾州知州——虽说是个撤了职的,他也太不拿我当回事了!本想消消闲做个新鲜玩意儿而已,谁知要把半条老命都拼进去,觉都不许人睡!”
张公寿这几日怕不是气瘦的:“我看那罗家小儿要换个名号,改成罗扒皮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资本家啊(战术后仰
第194章 渭州之乱
自此之后,罗月止好些天没见到张公寿。
罗月止算是有自觉,晓得前一阵拉着他操劳过度,确实是做得过了火,便没有去打扰。
但《渭州画报》步入正轨,留有闲暇,罗月止想请他吃顿饭,却找不到人了。
当日放衙,王仲辅找到罗月止:“朝廷的处置结果下来了。”
有范公、欧阳司谏等人在朝廷上力保,又没查出甚么要紧的证据来,朝廷便决定轻拿轻放。滕宗谅官降一级,贬为虢州知州,而张公寿贬为代州副都部署。
最迟明日,这桩公使钱案所波及的官员,就要各自赴任去了。
罗月止愣了愣,回答道:“还好,罚得都不算太重。”
王仲辅点点头,坐在他对面:“欧阳司谏还给官家上了劄子,建议自今往后,于边关之地放宽公使钱的使用,只要查明无自润之私,所用钱财均惠于众,即可便宜行事。听说官家已经允了,敕令过一阵子便要发放到西北来。”
王仲辅话音未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张知州……现在要叫副部署了,他说最近又忙又累,还降了职位,便提不起兴致吃送别酒,今天在衙门给了我这封信,叫我转交与你。”
“给我的?”罗月止颇觉意外,待拆了信件,读到纸张上短短几个字,他却皱起了眉头,茫然地将信纸递给王仲辅。
只见信纸上唯有短短八个字:
但持本心,适时而动。
王仲辅不解:“这是何意?”
罗月止笑起来:“巧了,我也没看懂。”
张公寿此人身形胖墩墩,却是出名的灵巧多智,特意在信件中提及八个字,自然有所缘由,只是罗月止暂且不解其意。
在寄给赵宗楠的家书之中,罗月止还提到了这件事,半开玩笑道:“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擅长故弄玄虚,出了门才知道天外有天,这张公寿说起话来没头没尾,比我还玄乎。”
汴京延国公府。
赵宗楠放下信纸,脸色颇为异常,当即找来倪四。
他将信好好折起来,收入匣中,抬眼与倪四说道:“西北恐有变。”
延国公端坐于书案边,眉目沉静:“桌上这几封信,待日暮后一封封送出去,仍是老规矩,阅后焚之。”
倪四一愣,脸色凝重了些:“公爷……可是时候了?”
赵宗楠不置可否,只叫他去做事。
……
几日之后,阿堵质库的许掌柜亲自送来了延国公的信件。
汴京离渭州可算不得近,罗月止寄出信件不过几日,这回信来得也太快了些,他将信件接到手里,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急?”
许掌柜便答道:“许是东家找您有要事要谈。便叫使者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
而信的内容,竟是催促罗月止回汴京。
赵宗楠此前写信,措辞从来悠然,就算想叫罗月止快些回到自己身边,也从不明说,只是用各种方式矜持地暗示:说京城的花期要过了、近日又偶得了什么好酒之类……
可这封信件直抒胸臆,催促他归京,又送得这样急,罗月止心脏登时悬了起来。
如今西北的生意步入正轨,罗月止便提前收拾好行囊,辞别王仲辅和何钉等人,当机立断回了汴京。
罗月止在城门边先见到了前来迎接的阿青,便叫他将行李送回家去,而自己改乘单马,径自去了延国公府。
可进了延国公府的门,却看赵宗楠于水榭中端庄抚琴,安稳如旧。
罗月止气都没喘匀,便拉着他紧张地上下打量,看他没受伤也没生病,方才松下一口气,席地而坐,盘膝坐在他身边。
赵宗楠将他拉起来,叫他坐在自己膝上:“水边湿冷,也不嫌凉。”
罗月止放下了心,不由埋怨起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为何突然用那样的语气写信?”
赵宗楠莞尔,环住面前人的腰身,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说只是想他了。
罗月止抿抿嘴,叹了口气,并没有再问。
结果不出几日功夫,王仲辅的信送到了汴京。
信中大意,便是感叹幸亏罗月止先行离开。
渭州官府与州中藩族闹出了大矛盾,近日恐有大事发生。他若留在渭州,怕有不便。
王仲辅在信中问道:“月止此前,可听说过水洛城?”
水洛城,乃是秦凤路与泾原路之间一座未曾完工的城池,方圆百里之内,皆为藩部生户。
若水洛城修成,或可打通秦凤路与泾原路之间的沟通,以备国防,对归顺藩部的稳定亦有帮助。
宋夏交战期间,范公曾主张修筑水洛城。
但那时战事吃紧,边关资费有限,势必优先修筑秦州等地的要塞堡寨,水洛城的修城计划便一直搁置了。
直到现在两国止戈,一直没人提起这件事。
渭州静边寨寨主刘沪,与水洛川附近的藩部关系很好,一直惦记着帮他们这修城这件事。
然而他如今的上司,渭州知州尹洙并不同意修筑水洛城,认为此时战事刚歇,应当休养生息,不便大兴土木,恐劳民伤财,还是先搁置一段时日为好。
等宋夏之间和议达成,榷场重开,西北官府的荷包富裕一些,再考虑建城与否。
刘沪在水洛川藩部中的威望颇深,身负殷切民意,却等不到彼时。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绕过知州尹洙,请那位京城来的钦差郑戬亲去了水洛川一趟,希望由他来向朝廷请命,在水洛川修建新城寨。
年前十二月,朝廷点了头,水洛城正式兴修。
水洛城所处之地固然重要,但边境刚刚喘过来气,这个时候耗资千万、大兴土木,实在有劳民伤财之嫌。
若要联系交通,在地理位置上也有更好的选择,譬如仪州黄石河路就更加便捷。
钱粮劳力宝贵,该怎么物尽其用,应当谨慎考虑才是。贸然兴修如此庞大的工程,实则弊大于利。
守着西北多年的尹洙、狄青、文彦博等官员,以及曾经在泾原路呆了多年的韩相公,都是这样的看法。
刘沪此番绕过自己的顶头上司,同京城来的钦差走得更近,不与他们商量就上书朝廷,讨来修建城池的应允,实在颇欠考虑。
尹知州心里有些别扭,但也知道他心系水洛川一带藩族发展,便没说什么,按照朝廷之令予以支持,将水洛城修建之责交到刘沪手中。
但坏就坏在,等年后入了春,京城之中的官家又改了想法,决定采用韩相公的意见,暂停水洛城修建。
政令之反复,催生了此后一系列矛盾,让刘沪与渭州朝廷之间的嫌隙愈演愈烈。
尹洙按政令,派人到水洛川要求刘沪暂停工事,但刘沪竟然以已经开工为理由,拒不受令。
尹洙忍着脾气,又派人去劝了好几次,谁知刘沪还是拒绝停工。
便是谁都能看出来,他刘沪一个小小的堡寨监押,态度敢如此强硬,背后倚仗的乃是那陕西四路都部署郑戬。
郑戬此人性情严苛,之前一度将藤宗谅、张公寿等人入狱,声称他们是乱臣贼子,滥官污吏,险些毁了他们的前程。
尹洙因为此事,本就对郑戬极其不满,现在自己手下的寨主监押,竟然绕过自己与那京城来的钦差沆瀣一气,连命令都不听了!尹知州勃然大怒,在官衙里发了好大一场火。
之前宋军在西夏手里的几次大败,八成都有将士骄纵自满,在外不听军令,擅自行动的缘故。
自此之后,尹洙便对不听调令的手下深恶痛绝。
谁还不是个牙尖嘴利的文官?你郑戬喜欢参人是吧?老子也会参!
一山不容二虎,朝廷也发现了郑戬与尹洙权责交叉的弊端,便又发敕令,将郑戬调离了泾原路,改知永兴军。
自此之后,由尹知州与狄将军全权负责水洛城之事。
可谁知就算这样,那刘沪还是不听命令,对尹洙发下的军令充耳不闻,仍旧叮叮当当修着他的水洛城。
尹洙平日里爽朗和善,但发起火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如今已经派狄将军领兵到水洛川去了,听说与水洛川当地藩部已经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
“这些事,都是在你离开渭州十天之内发生的。”
王仲辅信中道。
“西北边境,果然与淮南的安谧水乡不同,局势瞬息万变,昨日还晴空万里,一夜的功夫便是风雨欲来。如今渭州上下皆在警备,已经不许百姓出城了,你走的很是及时。”
罗月止这才后知后觉猜到了什么,抬头问赵宗楠:“你难道是因为这事才叫我回来的?张公寿给我那八个字……”
赵宗楠垂眸道:“他是在提醒你局势有变,尽早脱身。”
“你当我是小孩子么。”罗月止失笑。
“他之前问过我,倘若军中有人造谣生事,使得人心惶惶,激愤四起该如何处置。
他说是随口发问,现在看来却像是未雨绸缪。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渭州,改任他处,权责有别,不便再插手渭州事务,却是想叫我以局外人的身份替他周旋。”
罗月止喃喃:“难道他早就知道会闹这么一场?把《渭州画报》往军中、渭州下属城寨发放的主意,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罗月止思绪万千,却没注意到身边的赵宗楠已然变了脸色。
他牢牢抓住罗月止的手腕,语气带上了一丝冷意:“月止别告诉我,你想再去一次渭州。”
第195章 有戏开场
罗月止没言语,眼睫往下一垂。
赵宗楠对他的反应再熟悉不过,一看这样子,便知道他当真起过此般心思。
赵宗楠神情很收敛,眉宇间盛着隐而不发的怒意:“之前教给你的,难道都是白讲了?”
“此事涉及的,何止小小的一座水洛城?郑戬与刘沪背后是范希文,尹洙与狄青背后是韩稚圭,两方意见相悖,必有一争。”
“朝中嫉恨新政的大有人在,都巴不得这两位新政领袖反目。如今恰逢时机,少不得在背后暗中作乱,此事就算不是党争,最后也会变成党争!”
“张公寿知道事态复杂,自己不敢掺和,短短八个字写出来,给你带上一顶高高的帽子,便叫你去从中调停,这是何等算计?”
“他单知道你白手起家一个小小的员外,未涉党争,最为干净,可他何曾想过,这样一瓢清水泼入大火之中,兴许未等火势减退,水便要被烧干了。”
“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明责在士大夫,却哄骗着旁人来涉险!”
赵宗楠难得有这样语气激烈的时候,攥住他手腕的力气未曾收住,甚至将骨头都攥出了声响来。
罗月止此人疏于锻炼过了头,这骨错之声清脆得很,颇有些骇人。
赵宗楠愣了愣,登时收了力气,好似做错了事。
罗月止赶紧甩手腕:“我好得很,丝毫不疼!”
赵宗楠自觉失态,沉默片刻,几乎是在逼迫自己放缓语气:“我在你母亲面前立过誓言,说要护你周全。”
他言语间的温和过了头,嘴角生硬地笑着,便几乎变作了恳求:“莫要叫我违誓了……好不好?”
罗月止怔了怔。他注视面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延国公,竟从他神色中看出一丝难言的狼狈和困窘来。
罗月止不由放轻了呼吸,感到自己胸口闷得发疼。
“我……我不去……”罗月止听到自己的声音,忍着酸涩说了半句谎话,“我本就没打算去的。”
“你怎的,”赵宗楠牢牢盯着他,眼神中几乎透露出些许束手无策的恨意来,“怎的就如此不会说谎?”
罗月止大惊,连忙改了口:“方才、方才是想着要回去掺和一脚,可我现在改主意了。这你也能看出来?”
罗月止叠声解释:“谁没有个热血烧心的时候?脑筋一飘,当真以为这局势缺我不可了。但仔细想想,却是自视过高,又把自己当作什么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
“我不会去涉险的。”
罗月止攥住他手指,发觉他皮肤凉得异常。
他继续道:“西北人才汇聚,如何缺我一个?我与仲辅沟通书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罢了。张公寿叫我适时而动,也没说要我亲自去渭州才能动。谁说百里之外就不能当作助力了?”
赵宗楠嘴唇微微抿起来,低头凝视他:“当真?”
方才还阴森森要吃人似的,这会儿又瞧着可怜起来了。
“当真。”
罗月止素不习惯说温情款款的话,他将赵宗楠的手掌扒拉来,将自己的手腕塞进去,闷了半天才开口,语气干巴巴的:“我……我就在你手心儿里呢。”
“赵长佑,你些怕什么呢?”
……
渭州形势混乱的风声,自然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官家耳中。
此事说大不大,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堡寨修建与否,可说小又不小,一下子牵扯进范希文、韩稚圭等一众变法要员。
再加上狄青在渭州抓了人,闹得原本有意归顺的藩部沸反而起,整个渭州人心惶惶。
若进一步酿成兵乱,便是大事,再无法轻拿轻放。
之前公使钱一案,范希文力保滕宗谅等人,朝中便有愤愤不平之声——前几个月,新政跟镰刀似的割人仕途,你们说是清除顽疾必经之路。
可如今弹劾到了与你范希文私交甚笃的官员身上,便要体察时宜,从轻发落了?
你们大张旗鼓搞这变法,大肆裁撤官员,究竟是一心为公,还是借机清洗,党同伐异呢?
皇帝自是信任范希文的品行,但这样的话听得多了,难免心中横生疑窦。
如今这水洛城案又牵扯到范希文与韩稚圭两人,他便不愿叫中书来议事。
反而差内侍去传御史中丞王拱辰。
可谁知内侍传回话来,那王拱辰竟然拒不入宫。
“中丞仍以为公使钱一案,主事者滕宗谅滥用钱财,罪责深重,朝廷将滕宗谅只贬一级,处置太轻。中丞这几日深居家中,以求自贬。”
“他还说,倘若官家不对滕宗谅等人施以严惩、肃正朝纲,他就……他就不出家门了。”
皇帝脾气顶好的一个人,听闻此语怒而摔杯,生气的模样竟同八大王还有几分相像:“一个两个,都来要挟于我!满朝衣冠就是如此尽忠职守的!?”
“官家。”内侍见他发怒,深深低着头上前来,“今儿个到了宗室入宫朝觐的日子……延国公求见,说给官家带了些新煎的药茶。”
皇帝被政事折腾得烦心,几乎想撒手不管了,将堆成了山的劄子抛在身后,便叫赵宗楠进来。
延国公今日入宫,穿了件素净的窄袖春衫,腰上系着镶白玉的束带,眉目沉静,不动声色,一如往常。
皇帝瞧着这谦逊如松竹一般的子侄,总比瞧着那争吵不休、恨不得撒泼打滚的臣子们顺眼,终于有了些消气的意思。
如今水洛城之案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赵宗楠此来半句不提国事,只与这皇帝叔叔煮水烹茶,聊些坊间风物,家常闲话儿。
他似乎是随口提起:“……此茶于苦寒之地亦可播种,兴许能叫边州百姓多个生计,等到榷场重开,也能算作是条富民增税的出路。”
皇帝搁下手中的茶盏,瞧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延国公,若有所思。
朝臣们如今为了追究问责而吵闹不休,然而此时最要紧的,实乃稳定边势,顺利和议,重开榷场,想法子将这多年征战、劳民伤财的钱帛之失弥补一二。
“如今渭州水洛川修筑堡寨之事,惹得朝堂争议不断,钦差人选各有争执,久断不下。”皇帝静静注视面前的子侄,竟开口发问,“长佑觉得,该派谁去为好?”
赵宗楠安放于袖中的小指轻轻一抖,面上却是温吞的无奈:“叔叔竟然问到我这儿来……想来此事当真是不好办。”
“侄儿认识的朝臣实在不多,水洛川之事亦不知详细,一时想不出能回答的人选来。”赵宗楠面露难色,“听说涉及的官员众多,便该找个入京时日不长,又未入两府的,方才不会左右掣肘,难以施展。曾在陕西四路做过公事的,便再好不过。”
赵宗楠顿了顿,语气迟疑:“或许从三司当中寻个官员更加稳妥?”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往渭州派遣钦差乃是迫在眉睫,其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如今朝堂上几乎没有了中立一派,或多或少都有站队的意思,官家选了谁出京,便能看出圣心的偏向来。
在诸位朝臣屏息凝神的等待中,钦差人选终于浮出水面。
……三司盐铁副使鱼周询?
此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富彦国听到消息,搁下手中之笔:“与中书、枢密、台谏等司相比,三司素来低调,少涉纷争,而鱼周询其人做过刑狱官,有断案的资质,也曾在陕西参与过差事,与朝臣亦没什么明面上的往来。”
“如此短的时间,挑出这样一个周全的人物,也是难为官家了。”
与他同桌而坐的欧阳永叔道:“有传言说,此人乃是延国公在官家面前举荐的。”
富彦国顿了顿,面色凝重了些:“朋党之论流言四起,官家对朝臣站队相争的局面,已然有了厌烦之心。”
欧阳永叔面色不改:“小人以同利为朋,君子以同道为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富彦国对他这锋芒毕露的性子颇为无奈,只能提醒道:“这话私下说便算了,省得落人话柄。多事之秋,反倒给范公多添麻烦。”
朝廷钦差人选终于定了下来,估摸着三月初便能抵达渭州。
然而此时的渭州,却没人能提起心力感到高兴。
在刘沪与水洛城藩族的连连抗令之下,尹洙险些失去理智,骂骂咧咧的,叫狄青将主理城寨修筑的刘沪、董士廉军法处置。“有违节度,即刻斩首”的话都说出口了。
王仲辅闻讯大惊,协同几个低阶文官连日劝阻,堵着官衙不叫他出门,这才叫尹洙收了成令。
狄青与尹知州共事多年,自然知道这人的狗脾气,收到传信时候并没有妄动,仍是将刘沪、董士廉两人收□□足而已,亦没有上刑,好酒好菜往狱中相送。
果不其然,他隔日便收到州城传来的消息,说尹知州消气了,再没口出狂言。
然而狄青下手有分寸,却不代表外面不起祸端。
将刘沪收监后几日,有人来帐中传信:“水洛川附近有藩部作乱,抢了川中生户的钱粮,惊扰民生,还说……”
使者脸色都憋白了,说话间全然不敢抬头看人:“还说狄将军与尹知州抓了刘沪与董士廉,严刑拷打,为的就是在朝廷派下钦差之前杀人灭口。”
狄青脸色铁青,竟空手捏碎了一只瓷杯子。
“胡说八道!”
劫掠百姓,烧杀作乱,此乃狄青之大忌,他一掌拍在矮案之上,怒道:“烧杀抢掠者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我看何人还敢妄传谣言!”
话音未落,有一使者匆匆走进帐中:“将军,渭州来人了!”
王仲辅身着青色官服,手持缰绳,脸颊被初春冷风吹得通红,弯腰朝狄青行礼:“将军息怒,下官领尹知州成命,有一计要献!”
……
水洛川藩部之中。
今夜月色朦胧,连人的影子都照不清楚,身穿粗布短衫的年轻男子左右看看,寻到一条偏僻小路,一路摸进了一间低矮的土房。
房中未曾点灯,他弯下身子对着面前空茫茫的黑暗开口道:“周监押。”
黑不见五指的房中传来回应:“狄汉臣有什么动静?”
“说要将那几个作乱的军法处置。”
“好。”被称作周监押的人在黑暗中发出沙哑的笑声,“他此时越开杀戒,对我们越是有利。明日你便到藩部中去传扬,军中几名狱卒不满他严刑峻法,凌虐刘监押与董士廉,私下回护,反倒惹怒了狄汉臣,要被他割掉脑袋。”
年轻男子愣了愣:“可他们行刑的罪名,说的是抢掠平民。那几个也并非牢中狱卒……”
周监押怒骂:“怪不得你入军五年还是个九品的小卒子!榆木脑袋!”
“那狄青对此地藩族可没什么恩情,这方圆百里之内的藩部只认刘沪。”
周监押仍用得上他,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没了军功傍身,他如今可不是什么狄天使,而是阻碍修城的酷吏。只要刘沪和董士廉一日不放出来,是是非非便由我们说了算,谁会信他?”
年轻男子发出似懂非懂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补充道:“渭州派来了几个文官传令,听说按尹洙的意思,要将他们公开斩首示众,以平谣言。”
“公开斩首?”周监押语气中带着兴奋,“尹洙那狗脾气,果然一如传闻。可查到了什么时候行刑?”
年轻男子语气颇为为难:“我这一时之间……”
“废物!”周监押骂道,“你再去细细探查一番,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倘若此事办不成,莫说加官进爵,上头的官人绝饶不得你!”
年轻男子惶恐,连连允诺,等周监押说了声“滚”,他才深深弯着腰,从土房中退了出去。
翌日深夜,两人再次聚在土屋之中,年轻男人果真带来了情报:“三日之后,说要在水洛城工址上行刑,方有震慑之效。”
周监押森然而笑:“来得正是时候。这场乱子,他们绝对压制不住。一旦发生兵乱,那狄青尹洙之流,便是一个也脱身不得。”
行刑的口风放出去了,群情激愤,甚至有人私下汇聚起兵械,要相约去劫法场。
然而三日之后,工址之上空空荡荡,连只家雀都没有。
蓄势待发的藩部百姓面面相觑:“人呢?”
是日深夜,仍是那间土屋,周监押语气阴森:“人呢?”
年轻兵卒赶忙解释:“狄将军同尹知州意见相左,行刑便耽搁了,说是后天,后天保准要行刑。”
藩部百姓们等着救人,攥紧了手中刀枪,两日后严阵以待。
结果法场上还是没人,连片鸟毛都没见到。
“听说是主刑的人选出了些差错,便改成了明日!”
再次出动,又是无功而返。参与进来的百姓,已然比最初少了三四成。
“这次准了!就在三日之后行刑!您可以自己去看,刑场的台子都要搭建起来了!”
翌日清晨,周监押亲自去了趟水洛城工址,远远瞧见官兵在半完工的城门前运输木材,叮叮咣咣地修着法场,面色阴郁难言,犹如西北春季黑沉沉的风沙天。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三日时间,简直比三年还要难熬。
在周监押等人的翘首以盼之中,“法场”终于修成,台上也终于见了人影。
周监押等人卯足了劲头煽动情绪,费尽口舌,方才又将百姓组织起来,然而藩部百姓们视死如归地到了刑场,瞧着台上颈缚枷锁、浓妆艳抹的艺人,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写着迷茫。
“近日水洛川谣言四起,说渭州官长要杀人灭口,狄青将军对刘沪滥用私刑,此般种种皆为无稽之谈!藩部惊慌不定,劫掠作乱,是为无奈之举,狄青将军体恤民情,只要交还百姓财物,便可从轻发落!”
“为安定民心,渭州官长特地请了瓦肆艺人来此,为藩部生户献艺!”
“今日剧目名为《水洛川》,乃是赞颂刘沪招降藩部,心系黎民之作!朝廷与水洛川生户,乃是同气连枝!一心同德!”
这段话实在超出了诸人预期,台下鸦雀无声,谁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等着劫法场的百姓,此番来前已然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
命都可以不要了……谁要来听戏啊!
周监押终于觉出不对,知道自己反被人戏耍,当即便要逃离渭州,然而出门之时,却被自己在军中埋下的细作堵在了门口。
青天白日之下,周监押瞧着面前这混账叛徒,突然生出一丝犹疑:面前仍是那张畏畏缩缩的弱气面孔,怎么瞧着比之前高了许多?
何钉嘿嘿一笑,扯了脸上的胶皮,提起拳头便往他脸面上砸。
不过片刻功夫,身材魁梧的豪侠便拖着那满脸血污的周监押出了院子,扔到一众官员的脚底下,口中骂道:“妈的,终于能挺挺老子的腰板。那佝偻着脊背的衰人……当真是不好学!”
王仲辅嫌他粗鲁,袖子遮住鼻腔,慢吞吞往后挪了挪。
何钉自然不高兴,非要把血往他衣服上蹭。
王仲辅急了,当着一众同僚的面便抬腿踹他。
“按之前所得线报,仍有好几个作乱的头目未曾缉拿,你若闲得慌便去帮着抓人!别在这里讨嫌!”
……
京城之中,倪四将渭州质库所传消息放在了赵宗楠面前:“质库所养的探子、藩部中收买的眼线,已将散布谣言、私藏军械的名单交予渭州官府。”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自从刑台上唱完了那场戏,《渭州画报》便每隔一日发布一页新刊,专门转述牢中之事。那刘沪、董士廉在狱中吃了几碗饭、喝了几盏水都细细记录清楚,甚至还派了画师到牢狱之中去摹像……”
倪四实在觉得荒唐,连连摇头:“明明是阶下之囚,反倒万众瞩目,还专门有人编篡出‘起居注’来了。”
赵宗楠垂目读信,竟低头发出笑声。
他这段时间,似乎心情格外好。
倪四有自己的猜测,便开口道:“官家如今已然开始与您商议政事。待到鱼周询功成回朝,官家态度或更有松动。恭喜公爷。”
赵宗楠笑意收敛了些:“再与渭州的人手嘱咐一番,钦差有任何需要,务必竭力相助。”
倪四挺直了脊背,当即称是。
通过书信谈论水洛川之事的,不止有延国公府。
王仲辅在书信中说道:“此计实在荒唐,我真是使了浑身解数才叫尹知州点头。但扫清了狄将军滥用军法的谣言,未曾真的闹出兵乱,便是荒唐也值得。”
“狄将军有言,改日你若再来渭州,我们一道请你喝酒。”
第196章 寻常之人
三月中旬。
鱼周询领了调查边事的差遣,风尘仆仆到达水洛川时,狄将军已然将当地藩族的纷乱平息了个七七八八。
鱼副使接过那厚厚一沓绘声绘色的“起居注”,再看牢中乖乖坐着的刘沪与董士廉——
别说受刑了,瞧这俩人面色红润,怕是蹲大狱这段时日还吃胖了些。
尹知州亲自来迎钦差,与狄将军站在一块儿,两位皆是一脸正直,看样子还想将狱中的菜单子给钦差介绍介绍。
鱼周询颇为失语,心道:这西北风沙之地果然不好常驻……前几年尹洙还好好的,现在瞧着,怎么脑子不大好使似的。
藩部之乱未成气候,虽未曾引发大规模兵乱,但烧杀抢掠之事却已然发生。涉及十几条人命,实打实是尹洙、狄青等渭州官长治理不善之故。
而边将不服命令,不听管制,更是大忌,便总该找出几个人来承担后果,以正朝廷法度。
说是这么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京中群臣将水洛城之案几度放大,牵连甚广,乃是项庄舞剑,意在变法。
再这样下去,韩范这两支变法新政的中流砥柱,非得断掉一支不可。
延国公更与他言道:“朝臣要争的是哪方黜落,可官家如今要的是息事宁人。”
远赴西北之前,鱼周询曾与那保举他出京的延国公赵宗楠见过一面。
年轻的国公一如传闻俊秀非常,可当真说起话来,却又不似传闻中那般柔懦过头。
鱼周询幼年失怙,是个纯粹的寒门进士出身,在朝中全没有什么倚仗,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自己,按理说是绝不敢同宗室有牵扯的。
但那延国公所言,却又让鱼周询感触颇深。
“此案两派相争,诸位大臣弥足深陷,放眼朝堂,官家可用之人已然寥寥无几……然而朝堂动荡,百姓何辜?”
鱼周询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茶坊之中,衣着朴素的延国公亲手替他斟了一盏茶:“我知你多年苦读,一心报国。此番举荐无关亲疏,只愿鱼副使能体察圣意,力挽狂澜,替君分忧。”
閣子外头,罗月止与周鸳鸳一同静静听着墙角,亦是提防外人撞见宗室私会朝臣,留下话柄。
周鸳鸳小声同罗月止说话:“公爷这话说的,可真是要把人捧到云端上去了……月止哥哥之前同我说过一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罗月止顺着窗缝,瞧着鱼周询那副心潮澎湃的样子,眼都不眨便回答:“画饼。”
……
鱼周询在水洛川呆了近一个月时间。他整理水洛城案始末,将所见所闻集结为好几封劄子,陆陆续续寄往京城。
嘈杂骂战之中,鱼周询成了最清白的那尾游鱼。
他与朝中两派皆无私交,如今有官家撑腰,又带着延国公亲自给打的“鸡血”,力破京中诸多谣言。
藩部作乱,群情激愤,多因有人传散谣言,此罪不在狄青。
什么滥用军法……更是没有的事。
他虽谨遵上峰军令,将刘沪董士廉收监,但在狱中把那这二人当猪崽子似的养,喂的白白胖胖,一点油皮都没破。
而刘沪违抗法令,也算是情有可原。水洛城修与不修,前后两道政令相隔甚近,他为了藩部安定不敢命令停工,此乃两难之境。况且此前他招降藩部有赫赫之功,在川中颇有威望,更不可擅动。
旧派朝臣自然不满这轻拿轻放的架势,参他怯懦怕事,不敢得罪人,方才得此结论。
但鱼周询的经年履历,就在官家桌案上摆着。
他心思细腻、颇明吏事,做事从来诚恳踏实,官家实打实看在眼里,亲自选的人,又如何不信?
官家将御史台参本往桌边一扔,过眼便罢了,根本没搭理。
更叫人惊异的是,韩范两位相公,作为此案中意见相左的矛盾双方,本该相互攻歼,可彼此之间却毫无罅隙,甚至开始帮对方麾下的臣子说话。
知谏院欧阳永叔作为范公的铁血拥趸,甚至直接上书给官家,力保狄青。
“朝廷上下,素有我朝重文轻武的传闻。”欧阳永叔谏言道,“此案之中武将并无大过,若施加重罚,反倒坐实了这风闻,诸武将必定认为朝廷偏颇,滋生不满。”
狄青与刘沪皆不可妄动。
若实在要罚,还不如先罚文官。
期待着大乱一场的朝臣,听说这事儿,各自恨他恨得牙痒痒:“这厮平日里不是最爱发疯咬人,怎么现在却不疯了!”
官家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风向,即刻下旨,各打五十大板。
狄青与刘沪两位武将都未受重责,而尹洙调离渭州,改任他处,亦不曾受到太多牵连。
这场浩浩荡荡的水洛城之争,落幕竟是相当收敛。
然而当改革派诸位臣子自以为胜,各自松下一口气的时候,宫中又传出了另一道圣旨。
滕宗谅与张公寿,这些与范公交好的西北官员,终究没能逃过一劫,突然连遭贬谪,重重加大了责罚。
庆历四年春,滕宗谅连降两级,谪守巴陵郡。
而张公寿贬为四方馆使,泾原路钤辖,手上掌兵之权大减。
再加上尹洙调离渭州,韩范两位相公昔日在西北的旧部所剩无几,皆遭冷遇。
“新政如日中天,无人挡其锋芒,自有诸位君子齐心协力之故。”赵宗楠对此并不意外,“然而齐心过甚,便不是好事。”
“张公寿自是知道处境危险,方才不敢掺和进水洛城之案当中。倘若他贸然出头,今日便不是再降一级这样简单的事了。”赵宗楠似笑非笑,并没什么同情的意思。
想来他之前怂恿罗月止涉险,已然被延国公记恨上了。
罗月止有些话想说,但瞧了赵宗楠两眼,还是没能说出口。
赵宗楠轻轻圈住他手腕,托在掌中颠了颠:“若是白天,我仍旧要管着你。可如今是夜深的时候,你那些没分寸的话,想说便说几句吧。”
罗月止道:“水洛城此乱,归根结底是背后有人传散谣言,这件事为何也轻拿轻放了……就因为制衡之道?”
赵宗楠半靠在他身边,借灯火静静凝视他:“月止觉得,水洛城之乱的根由,在于那几个煽动百姓的官员?”
未等罗月止答话,他笑着叹了口气:“傻小子,此乱真正的根由,在于政令反复、决策不定啊。”
罗月止怔了怔,背上冷汗都要出来了。
赵宗楠轻轻摩梭他垂在胸口的发梢,说完入睡前的最后几句话:“上善若水,此乃天下之福,朝臣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水无长形,易改其向。”
“我那官家叔叔啊……耳根子素来是软的。”
当夜。
罗月止做了一个梦。
那是去年元夕的时候,他坐在茶楼上,望着京中鳞次栉比的屋檐,烟火在半空乍然迸发,惹得檐下百姓连连欢笑,而后耀目之光很快燃成了灰烬,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夜风吹来硝石的余温,他仿佛在梦中也能嗅到。
……凭什么非要如此短促呢。
罗月止默默想着。
二十一世纪的他,乃是一兢兢业业,把自己生生熬死了的打工仔。
宋时的他,乃是个御前失仪,一路癫狂着要投河自尽的疯秀才。
这两辈子隔着千年时光,却都不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好命,死又没死成,偶然续上了这一么段离奇的人生。
他有时候难免在想:究竟是人死之后都要来上这么一遭,还是唯独他撞上了这荒唐机遇?
他不懂政事、不知军事,各样匠造的法门也是一窍不通,做生意都做得磕磕绊绊,管着百来个人都管得勉勉强强,遑论什么改天彻地的大神通。
若冥冥之中,有人挑兵点将似的拨动着命运,何不寻出个更“有用”的人来过活?
倘若能叫这火光照耀的时间长些、长些,尽可能地更长一些,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趟。
罗月止睁了眼,发觉赵宗楠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自己。
赵宗楠的指节蹭过罗月止眼角:“叫噩梦魇着了?”
“没有。”罗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压住,双目放空,“觉得自己梦中修道,正在大彻大悟了。”
赵宗楠见不得他这一副遁出红尘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以后入寝的时候,将你那玛瑙佛牌摘下来。”
“这不行。”罗月止清醒过来,赶紧将他手扔开了,扯起被子将自己埋住,“高僧送的护身符呢!赵长佑,你吃味吃到老和尚身上去,丢不丢人?”
……
公使钱、水洛城这两桩大案尘埃落定之后数月。
越来越多的官员反应过来,曾在朝堂之中取得压倒性声势的变法一派,渐渐遇到了更多的壁垒屏障。
和之前的谏言频发、参本不断不同,这股隐隐而来的阻力,似乎来自于更高处。
变法一派的低阶朝臣多有外派。
而地方主理变法的诸州按察使,更因治法严苛而屡受朝廷责难。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革故鼎新,国朝冗官冗费的旧疾日渐减轻,形势已然不复之前严峻。地方上重修地籍,重定税收,民生之困也多少有了出路。
形势渐缓,按察使们的魄力便也弱了下来,此时又遇朝廷施压,他们察觉到仕途不稳,便不约而同各自收敛了步调。
但就算如此,实施新法的大方向却未曾改变,各项新政仍在或快或慢地推进着。
直到官家书案之上,收到了一封地方送上京城的书信。
那是一封反信。
“官家明鉴!”
“国子监直讲石介石守道、枢密副使富弼富彦国,私通反信,意图行伊霍之事,废除天子,另立新君!”
书信之上的字迹,看上去正是石守道亲笔所书。
而信的来处,乃是夏竦所辖之地。
夏竦与改革派有旧怨,此事在朝堂之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夏竦将要入主枢密院,刚到京城便被欧阳修等人弹劾外放。其后杜衍顶替其位,新政便又添一大助力。
待夏竦灰溜溜出了京,石守道更做《庆历圣德颂》对其多有攻击,指称他为“大奸”,甚至还想叫罗月止帮忙印上千千万万份,往外面去传扬。
这事儿罗月止自然是没敢做,还劝着他莫要声张。
但事与愿违,这份耻辱果然被夏竦记到了心里。
夏竦不亏为老臣,其人脉手段积淀深沉,如今官家刚对变法一派起了疏远之心,这造反的书信便千里迢迢送上了京。
此信是真是假,夏竦心里有数,朝臣心里有数,官家心里更有数。
皇帝读完了信,将这薄薄几页纸递给身边的内侍:“收起来吧。”
反信入京几日,禁省之中,皇帝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召见富彦国入宫。
范希文、欧阳永叔等人极力上书为他辩白,却仍未有任何回音。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富彦国意图造反”这件事,甚至在民间也有流传。
……
如今已是盛夏,天气日益燥热,但郑迟风手中的折扇却紧闭不启。
“我以为按照罗小员外谨慎的性情,此时该是避得远远的才是。”郑迟风微笑问道,“为何叫我出来?”
“近日有了些新感悟,想同郑寺簿论论道。”
“罗小员外是读了道法,还是读了经书?”
“都读了,但又没有读懂。”罗月止也微笑着,“就是读不懂,方才从字里行间悟出一个道理来。”
“天资有限,力有不逮,故而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烦请郑寺簿转告诸位君子,旁的事我不会做,也帮不上诸位的忙。”
“唯独京中舆论这件事,请诸君安心。”
“只要我仍在京中,有关新法的谣言,有关诸君的谣言,便必定流传不过十日。”——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你是一个谨慎而勇敢的普通人,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争取力所能及的好结果。
第197章 热切忠诚
若是旁人来说这样的话,郑迟风兴许会当场发笑,觉得此人大言不惭,青天白日发癔症来了。
但说出这话的人偏是罗月止。
几年时间下来,没人知道这“横空出世”的罗小员外,究竟在坊巷之中扎下了多深的根,有多少沟通消息的本事。
京中家财万贯的巨商豪贾数不胜数,他在其中甚至排不上名号,但做事手段就是灵巧至极,似乎一丝偶然途经身旁的风,都能被他捻在手中成为助力,推波助澜,凭空生出非凡的造化来。
“多谢罗小员外。”郑迟风道。
他甚至没有问罗月止究竟要如何做。
似乎迄今为止,只要是罗月止说能做到的事、甚至说“可以一试”的事情,便是没有做不成的。
有人传说他乃是仙家转世,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偶尔之间却会透露出那么一股言出法随的神性在身上,匪夷所思,却让人不得不信。
郑迟风今日算是又见识了一回。
郑寺簿没头没尾地笑道:“再这么下去,我下回见你,怕是要先供奉上几支清香。”
罗月止也笑起来,随口把话接上。“先给我攒着,百年之后再烧不迟。”
不知罗月止用了什么法子,十日之后,京中有关富彦国与石守道的谣言当真日渐消弭。
富彦国还是那个出使辽国,一言止百万之兵的忠臣。
石守道仍是那个直言不讳,一身凛然的国子监才子。
富彦国出使在外,并未返京,状态如何仍不得知。
而石守道身为国子监直讲,却身在这漩涡中心不得走脱,将这意图造反的莫须有之罪抗在肩上,咬紧牙关,挺着一口气度日。
岑先生暂停了他的授课,叫他暂避锋芒,待京中议论之声渐弱,那些污言秽语、唇枪舌剑都止息了,才将他放出门去。
石守道沉寂近半月,终于渐渐恢复了精神,出门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罗氏广告坊的东家,对这位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郎君一礼拜下。
“郑寺簿同我说了原委,多谢罗小员外相助!”
罗月止将他搀扶起来,沉默半晌,好似权衡着措辞:“朝中各位君子品行高洁,新政所行皆利国利民,这些你我心里都清楚,然而诸君言辞锐利,树敌甚广,屡遭谤议,这也是事实……如今多时之秋,还望石直讲今后谨慎行事,莫要再添把柄。”
石介抿抿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自知笔下文字偶尔写过了头,范公也曾批评过好几次,然而再怎么轻狂,也绝不会怂恿富相公造反欺君!”
“寄给富公的信件却有其事,但我所写分明是‘行尹周之事’,绝非‘伊霍’二字!富公没收到信件,又不知如何落入他人之手!”
罗月止愣了愣,若有所思:“是被改了字?”
石守道急了,连声问:“我所言句句属实!”
他这段时日怕是忍了太多的委屈,才这样草木皆兵。
罗月止拉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盏茶:“石直讲莫急,我自然相信……不光我信,官家也信,否则如何不会发难?”
“然而他既没有差人调查,又没有对此事表态,就是想叫诸位收一收锋芒,莫要妄恃君恩而骄纵无度。官家再怎么好脾气,也是天下共主,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石守道点点头,眼中熠熠:“官家是圣明之君!我信他不会听信宵小谗言!”
罗月止瞧他这一副憧憬而虔诚的模样,心中颇为感慨,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失笑。
罗月止同富弼、欧阳修、余靖、尹洙、狄青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交情,与范公虽从未见过面,却也通过书信,算是有些神交。
他们有的天地不怕,言辞犀利,锋芒毕露,连官家的面子都敢驳,瞧着叛逆得很。
但这些人,当真打心眼儿里笃信着一件事:官家是个好人。
是个虚心纳谏、仁善至极的好人。
故而他们毫不掩盖浑身的本事和锋芒,虔诚地信任着九天之上的那位君王,愿成他手中锋利的刀剑,以身行道,赤诚到几乎让人自惭形秽了。
就算让罗月止再重活多少年,他怕也无法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生出这样真挚热切的忠诚来。
罗月止想着。
这便是可敬又可悲之处了。
……
京中风雨暂歇,终于有了几天消停日子可过。
一日清晨,罗月止与赵宗楠去了趟城外安养院。
罗月止昨日住在延国公府,并没有与家里通过气,结果刚与安养院的沙弥说了几句话,抬眼便瞅见自家娘亲带着青萝从专做羊毛毡的工房中走出来。
两方迎面撞上,躲都来不及躲。
李春秋手臂中挎着笸箩,见自家好儿子同那“诱拐良家郎君”的赵宗楠站在一块,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
李春秋身为平民百姓,见宗室虽不必跪,行礼却仍是应当的,她冷冷笑了一下,刚想屈膝,却见那延国公上前来,双手一抱,朝她揖下,口中叫道:“李伯母。”
延国公府常派人来安养院帮忙,延国公本人亦经常过来,在场的人八成都认得他,也都知晓其身份,见此情形各自惊愕。
李春秋愣了愣,她手边的青萝更是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手臂,往她身上紧紧贴着,期期艾艾叫了声“夫人”。
李春秋道:“公爷天潢贵胄,如此行事不合礼数,这是叫我落个不尊不敬的名声。”
“陶国夫人有言,欲收罗月止为义子,与罗家成干亲之好,您便是长辈,此礼自然受得。”
看众听闻此语又是一阵哗然,对罗家颇有羡慕之心,这罗家二郎当真是出息了,究竟是如何攀上这么个关系,给罗家一氏都挣得这么个好前程!
李春秋哪儿听过这么一出,随即瞪了罗月止一眼。
罗月止那叫一个无辜,心道我也没听过这么一出啊!
赵宗楠贴心极了,知道李春秋呆不住,便又将台阶安安稳稳递到她脚边,寒暄过后,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瞧那斯文又乖巧的模样,跟个新进门的小媳妇儿似的。
罗月止上下打量他好几眼。直到两人走到无人处,赵宗楠捏捏他手掌,笑盈盈问:“前些日子同五姐取了经,我与大姐姐相处的还算恭敬?”
在现代人看来,宋时亲属称呼乱得很,“大姐姐”即是婆婆的叫法,不仅民间这样叫,宫闱之中,皇后见到太后都会称上一句“大姐姐”,以表亲近热络。
不要脸啊……罗月止心想。
不要脸啊这人……
他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私下里怎么不见你如此柔弱?若想做个宜室宜家的贤妻良母,便不该背地里欺负人。”罗月止起了坏心,手指头在他胸口戳了戳,“赵长佑,做事得从一而终。”
赵宗楠佯装听不懂,笑着攥住他手腕。这是他近些时日新养成的习惯,总爱将他的手腕握在手掌之中:“月止的意思是?”
怪就怪罗月止小时候被父母逼着读了太多圣贤书。罗月止瞅了他一会儿,就在嘴边的荤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人善被人欺。”罗月止咬着牙小声道,“等以后寻个时机,该向郑迟风那厮取取经,问问厚脸皮是如何锻炼出来的!”
他们二人今日来安养院,其实是有些正事要做。
罗月止此时的心境已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若是变法本身不合时宜,自断前路,罗月止自然帮不上什么忙,那灿如天星的烟火,也就眼睁睁瞧着它消散了。
但若是有人在背后作梗,故意以风言风语毁人前途,作乱作到了舆论这个层面上,罗月止便绝不会袖手旁观。
朝廷不查,他就自己去查。
“当然不是我亲自查。”罗月止笑眯眯同赵宗楠道,“公爷产业遍地,手下能人颇多,连那西北蕃部散播谣言、妄兴兵乱的贼人都能挖个干净,比我有本事多了。我不乱动,只给你举荐举荐人才可好?”
赵宗楠侧目:“什么人才?”
皮葱儿已经在安养院做了好几个月的工。
他身上那股油滑劲儿,在禅院熏陶之下已然消退了几分。如今见了罗月止,甚至还有几分别扭和拘谨。他摇头道:“我不要你的赏钱……就当是偿还之前的恩情。”
“你欠了我的人情。可大街小巷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人,却没欠我的恩情。”罗月止抬抬下巴,让倪四将银两塞进他怀里,“前些日子清除朝臣造反谣言,又不止你一个人出力,这钱岂是你说不收便不收的?”
皮葱儿自知说不过他,推也推不过,心烦意乱地抱着“工钱”,也不看人:“没事我就继续忙去了!”
“着什么急。”罗月止又叫住他,“有个更好的差事,你愿不愿意做?”
从方才进了门开始,皮葱儿便一直没敢往赵宗楠身上看,此时终于忍不住扫了一眼,飞快移开视线:“什么差事?”
罗月止回答道:“这位是延国公府出来的大官人,手下正需要人才,游走在街巷之间收集消息,做惩恶扬善的好事。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孤身一人拉扯弟妹尽心尽责,又懂得知恩图报,这好差事方才有机会落在你头上。你年纪还小,只做苦力并非长远之计,跟着这位倪四郎君,识文断字、拳脚武功……能学到诸多本事,未来不可限量。你愿不愿意?”
皮葱儿愣愣瞧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赵宗楠终于开口说话:“我能要各式人才,却唯独不要软弱之人。”
皮葱儿登时呼哧呼哧喘起气来,努力把泛红的眼眶憋得没了颜色:“我……我不软弱!”
倪四瞅了赵宗楠一眼。
赵宗楠轻轻颔首:“收下吧。”
当今支持新法的官员,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的文人,平日里书信往来、赋诗作曲,墨宝传的满天下都是,浩浩荡荡不可断绝。
有些人背地里能以篡改信件、造谣生事的方法干扰新政,素材简直是浩如烟海,取之不尽。
有了第一次,便少不了第二次。
几日之后,罗月止又将郑迟风叫了出来。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坐以待毙呢?
第198章 突破之处
郑迟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不是糊涂了?这个要紧的时候,反而要做诸位官人的字帖?”
郑迟风连连摇头:“按你的说法,正是有人模仿字迹方才惹出的祸端,怎么反倒将把柄往他们手上送?”
罗月止反问道:“只要今后诸位官人还要写字、还要通信,伪造字迹之事就绝对无法断绝。难道从今往后都全都作那锯嘴葫芦,退避三舍不成?”
他继续问:“就算你能忍得,那苏子美、蔡君谟可能忍得?欧阳司谏又如何能忍得?”
郑迟风顿了顿,到底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便是要号召天下人都来模仿新政君子的字迹,彻底搅乱这潭水。”罗月止道,“索性都要流传,不如我们亲自出马,堂堂正正摆开阵势,以立风气。”
“纵使政敌之中,擅长模仿字迹的人手段有多纯熟,倘若人人都可习其字,这锐不可当的一把剑便成了废铁,如此轻易就能摹写,伪托之书便再没有人会信。”
郑迟风琢磨半晌,上下打量他:“我怎么听这造势的法子,颇为熟悉……”
罗月止打断他:“你觉得可行么?”
郑迟风捻开手中折扇,半晌后笑道:“剑走偏锋,我就欣赏你这股魄力。”
“还有更刺激的。”罗月止莞尔,“我要你大张旗鼓去做这件事,亲自站出来振臂高挥,告诉那些暗中谤人的宵小,莫要藏头露尾,他们要作伪诽谤,便给他们这个机会,直接来抄。敢不敢?”
郑迟风愣了愣:“小员外,你是当真不心疼我……这是要我以身饲虎,去做个活生生的靶子啊?”
“我说过了,只要我身在京中,有关诸君的谣言,绝不会在京中盛行过十日。”罗月止静静盯着他,面色难得郑重。
“郑寺簿,敢不敢同我赌上一场?”
郑迟风往日行事浮浪,想要散播他的谣言易于反掌,实在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靶子。
他此时站出来公然反击,高调至此,怕是谁都忍不住要对他动手。
而罗月止要做的,便是螳螂捕蝉,后做黄雀,借机摸清他们惯用的传播途径和沟通渠道,引蛇出洞,收集证据,逐一破之。
郑迟风深深叹了口气,将折扇贴在胸前:“若我因为此事被贬了官,丢了大好前程,罗小员外可得对我负责。”
“下半辈子养着你。”罗月止笑道。
……
往常懒懒散散的郑寺簿,突然斗志昂扬起来,近日所写的文章言辞激烈不输石守道。
郑家父亲勃然大怒,又是叫他去跪祠堂,又是大动家法,得亏那爱子如命的郑家夫人死死拦着,方才保了她的宝贝儿子一身完整皮肉,没被他父亲盛怒之下将腿都打折了。
罗月止也没想到郑御史脾气如此爆裂,心虚地登门去探望了一趟。
郑迟风如今花容失色,奄奄趴在床上,抬眼见了人,阴森森地朝他微笑:“事成之后,烦请把医药钱给我结一下!”
郑家小官人在大理寺告了假,闭门不出在家里养屁股,而有关他的流言果然慢慢发酵出来。
他曾经沉迷酒宴,广交官妓的事并不算大罪过,顶多是才子烂漫,少年风流,但被人添油加醋,说成是仗着衙内身份欺男霸女,甚至与有夫之妇有染……这就颇为危险了。
皮葱儿与倪四等人严阵以待,一方面即刻着手辟谣,一方面顺着风声一路追查,发现最先开始传播风言风语的,乃是自大名府来京,买卖字画的商贾。
“夏竦自弹劾出京之后,便成了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赵宗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对罗月止解释道:“知大名府。”
与此同时,晏相公也亲自派人给罗月止传了话。
最先弹劾郑迟风的劄子送进中书,乃在几位商贾入京之后第二日。
“那时候,京中谣言尚未广泛传播,还远不到庙堂之上的朝臣察觉的程度,这几个官员的动作未免太快了些。”罗月止嘴角终于露出一些笑意,“瞧瞧,好漂亮的狐狸尾巴。”
他身旁的阿青听得睁圆了眼睛:“外头的闲话每天能传多远,东家也能算得明白?”
罗月止:“散播消息又不是托梦,如何能一夜之间无中生有?总该有个口口相传的过程。”
他取过一颗小芋圆,丢进面前的乳茶之中:“所传之言,犹如涟漪,乃是自中心层层铺散开的。只要懂得这个道理,便能大致算得出快慢。否则节庆活动之前,广告坊里的营销日程,都是怎么定出来的?”
罗月止抬头瞧了他一眼:“你当这些年,咱的广告是白做的?”
只要摸得清传播渠道,便有截流的可能。
“那几个自大名府而来的书画商人,还在京中吧?”
阿青点头:“还在的,倪四郎君今天早上才传回话来,他亲自盯着呢。”
这几年,宜春竟画的活动冠绝汴京,声名鹊起,钱员外的松风画店凭风借力,已成了京中有名的书画大手,而钱员外自己,去年刚刚登上行首之位。
“好小子,有段时间没同我请安来了。”钱员外仍旧是那个胖墩墩的喜庆模样,半开玩笑埋怨起来,“大忙人可是有正事?”
“近日有几个商人,我瞧着挺感兴趣。”罗月止笑盈盈同他说道,“他们来京做生意,可曾找叔父拜过码头了?能否帮忙引荐引荐?”
……
大名府中几个官员,皆察觉出不对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子身旁,京城内外,好像被人围了只无形的罩子,将他们隔绝在外。
只要进了京城百里之内,想要散布的消息便也死活散播不开,派过去的人各个没了声息。
他们害怕上峰怪罪,连忙加大力度去探查,用尽了方法,才寻出隐隐约约的线索来。
一条指向那位死活没参动的郑三郎君,一条指向那位保康门桥的员外官罗月止。
夏竦夏子乔如今年逾半百,安坐在椅中,听手下官员战战兢兢说完话,问向身边的小吏:“人老了……记性便比从前差了。我之前差人推举给朝廷的那个末榜进士,叫什么来着?”
小吏低声回答:“李人俞。”
夏竦此前被弹劾出京,紧接着顶替他位置的人便是杜衍。而苏子美乃是其亲女婿,倍受其爱重。
夏子乔并非如何蛇蝎心肠之人,然而他纵横官场多年,盘根错节的心思深深扎根在地底下,此等噬心之辱,不得不报。
“原想着将他安插在苏子美身边,做一步暗棋。结果那苏子美转任去了京城,全没了用处……没想到还有用上的时候。”
夏子乔摩梭自己手中的玉把件:“我记得这李人俞,与那姓罗的小员外乃是表亲?”
鬓发已灰的老臣抬抬下巴,慢条斯理道:“这封信交给他,他知道要怎么办。”
身边小吏犹豫:“叫他盯着苏子美便罢了。与那姓罗的沾亲带故,他当真会为我们所用么?”
“他自己知道这官是怎么来的。”
“如今范希文把持朝政,自有远近亲疏,顾不得他一个小小的长垣主簿。苏子美在长垣县就任时,对他并无过多关照,赴京这么些时日也未曾帮他引荐,想来并无提携之意。长此以往,他怕是不得寸进。”
夏子乔靠在椅中,嗓音低沉沉的,苍老的眉眼低垂,带着种看遍了人心的、笃定的倦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仕途前程,如何不搏?”
几日之后,长垣县中,李人俞突然犯了胃疾。
似乎是清晨一位信使离开后不久,他就疼得直不起身子了。
这是他授官之后得的新毛病,发作起来便难受得要命,浑身盗汗,干呕不止,没半日都顶不过去。
白桂忧心忡忡地照顾着,给他煮了杯荸荠甘蔗水。白桂捧着汤盅,低着头,放轻了声音同他说道:“这是罗二哥儿前些日子特意送来的方子,说是对健脾和胃有奇效,主君您疼得厉害,趁热……”
谁知李人俞听了这句话脸色更白了些,好似挣扎着想摆脱某种无形之物,扬手就将甘蔗水打翻在地。
白桂吓了一跳,喃喃叫他:“主君……”
李人俞深深埋着头,让他出去。
白桂犹豫。
李人俞绷紧了肩膀:“出去!”
李人俞独自呆了一个时辰,心腹方才疼得弱了些,起身执笔,脸色苍白。
罗月止之前南下公事,曾将书坊交给他经营过一段时间,罗氏书坊中的《杂文时报》《开封日报》《妆品月刊》皆经他的手操持。
就在那段时间,他听说了许多事。
大理寺主簿郑迟风家有一位女娘,叫做郑甘云,曾以“云中君”为笔名,在女子刊物中大放厥词,点评朝野内外之事。
她似乎曾经写过一篇尤为忤逆的杂文。
其名《论女科举》。
罗月止一个大男人,平日里对妆品面药一窍不通,而《妆品月刊》发刊前后,正是陶国夫人的侄女蒲梦菱入京的时候。
他们此后更是私交甚密,常有往来。
蒲梦菱曾多次到郑家赴宴,听说与那郑家儿女亦是相交甚笃。
此乃,突破之处。
李人俞手指抖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落笔,笔锋停驻良久。
墨迹在信纸上散开,晕作乌黑的一团。
第199章 搜寻信件
盛夏时候,长垣县丞李人俞以身体不适为名,告了几天假,与夫人孙茺儿上京来探亲。
他如今是朝廷命官,既非因公入京,便住不得官衙馆驿,只是静悄悄住进了当初等待授官时租下的小宅子。
罗月止提前两日才收到了来信,差人紧锣密鼓将宅子收拾出来,来不及拆洗的被褥都换了新的,另给院儿里配了几个小厮。
罗月止道:“也不早些告诉我要来,收拾得这样仓促。若叫舅母知晓了,还以为我故意怠慢呢。”
李人俞道:“不妨事,什么地方都住得。”
孙茺儿瞧了自家夫君一眼,忍不住将话接过来:“我看这院子干净得很,有劳兄长挂念。就是怕姑母家劳心费神的,方才安安静静地来,没想到还是添了麻烦。”
“哪儿的话。”罗月止笑着领他们出门,“眼看晌午了,先去家里吃顿接风的餐饭,边走边说……”
李春秋听说李人俞这段时日肠胃不调,便拜托家里的厨娘做了好些滋补的药膳。
罗邦贤旧疾又有复发的苗头,这段时日都卧床不起,将李人俞叫到屋里瞧了一眼便罢了,没有跟他们一同用饭。
李人俞从罗邦贤房中出来,看着安安静静等候在门外的罗月止,隐隐有种知觉,仿佛这一对儿读书人不像读书人、商贾不似商贾的父子闹了什么别扭似的。
罗月止察觉他的目光,笑着抬头问道:“怎么了?”
李人俞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问出口:“没什么。”
中午这顿接风宴吃完,按照罗家的老规矩,要撤了席面煮水饮茶。
说话间的功夫,罗月止叫人提了十余只小箱子来,摞在地上足有半人高,说是给孙茺儿拿的妆品面药,瞅着箱子上的徽记,皆是桃花妆铺所出。
“我不大懂这些,听旁人说,都是受京中女郎喜爱的款式,用起来也比别家温和些。”罗月止道。
“娘亲用了也觉得挺好,是吧?”罗月止一边说话,一边瞧着李春秋,熟悉他语气的人,隐约能从中听出几分讨好来。
孙茺儿乃是李家刚过门不久的新妇,自然听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连连摆手:“二哥儿早先便送了太多贵重的礼物,我们这趟是请安来的,怎么能反拖了一车好东西回家?”
李春秋听闻此语,拉过孙茺儿的手:“好孩子,自家人相送便收着吧。你这表兄长无妻无子的,只剩下手上钱帛多,就该拿来照顾自家人。”
罗月止闻言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李春秋不再管同坐的郎君们,拉着孙茺儿聊了几句瓶瓶罐罐的闲话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同桌而坐的李人俞竟然也对妆品的事多问了几句,还嘱咐孙茺儿的侍女裳秀替夫人记一些,莫辜负了罗家二哥儿的好意。
罗月止见此情形,嘴角往上翘了翘,语气似是揶揄:“早些年还一个劲儿嚷嚷着先立业后成家,拖着不乐意成亲呢。现在倒是对茺儿体贴起来。”
罗月止举起茶盏同他碰了碰:“很好……知错能改,为时未晚。”
李人俞低垂着眼睛。“表兄说得是。”
孙茺儿瞅了自家夫君一眼,脸颊红扑扑的,高兴都挂在了眉眼上。
李人俞迎上她的目光,顿了顿,方才移开视线:“我们大抵会在京城呆上半个月,机会难得,便想着叫茺儿出去走走,散散心。但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若有几个好相处、懂行道的女娘为伴,也能叫我放心得下。表兄人脉最广不过,能否为她举荐一二?”
罗月止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延国公家有个小表妹,尤善医药妆品,人也体贴和煦,我看这段时间,便叫她们见见面吧,多认识些京中官员家的女眷,对你未来仕途也有好处。”
李人俞放下手中的茶盏:“多谢表兄。”
罗月止微笑答应:“小事。”
罗小员外这段时间正得闲,动作快得很,没过几日便将孙茺儿引荐给了蒲梦菱,叫她顺顺利利地进了郇国公府。
孙茺儿是庶人出身,性情天真直率,同蒲梦菱和郑家姐妹一见如故,不出三日便关系热络起来。
几人聊得高兴,甚至一起留在郇国公府小住了几天。
这群未出阁的姑娘里,唯独黄文婼不喜欢孙茺儿,觉得她举止粗放,官话说得也不好,与她们这些京中女娘差着身份。
知道她的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儿。
按郑甘云的话来说,这段时间她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蒲梦菱,却瞅她身边的人一概都不顺眼,简直是把之前黏郑迟风的那股子执拗劲儿,一股脑又堆到了蒲梦菱的身上。
这人怕不是天生就有些病在身上的,自己羸弱站不住脚,非得扒在别人身上才能过活。
直到黄文婼晃着团扇,又使起那种阴阳怪气的矜持腔调,郑甘云方才瞪了她一眼,转头同孙茺儿说:“她就那矫情脾气,你忍不得了就骂上几句,甭自个儿憋着。她就乐意有人骂她呢。”
除黄文婼之外的几人都不自觉笑起来,孙茺儿笑得尤其爽快,想是真的忍了一会儿,正有些不乐意呢,只是初来乍到不好发作。
黄文婼素来是吵不过郑甘云的,气咻咻地同她呛了几句,但吃了读书少的亏,只能反驳什么“你才乐意挨骂”,依旧没能赢过一场。
蒲梦菱叹了口气,硬是想了个主意,带着她们在郇国公府的后花园采红蓝花做胭脂玩儿,手上忙活起来,这俩人才终于不吵嘴了。
孙茺儿身边的女使名为裳秀,虽是从蔡州乡下来的,却生得张光滑白净的小圆脸,十五六岁花团锦簇的年纪,比孙茺儿看着还娇嫩漂亮。
她同几位女使一起站在廊下侍候着,突然弯腰捂住了下腹,轻轻拽拽小黛的袖子,小声说要去如厕。
小黛还要跟着自家娘子,走动不开,只嘱咐她一句:“别走岔了。”
裳秀好似疼得厉害,额头上顶着薄薄一层汗:“知道的。”
小黛点点头,便允她走出后花园去了:“快些去吧。”
……
深夜子时,裳秀站在树木旁,远远瞧着李人俞书房中明亮的灯火。
她沉默良久,从鬓发中拆下两缕头发来,垂在腮边,衬得透白脸颊犹如雪团儿似的,踮着脚进了房门,猫儿似的放轻了声音:“主君……”
李人俞读着手中的案卷,眉头微蹙,头也没抬:“找到文章了?”
“没找到您说的那篇,却找到了许多与郑家姑娘往来的书信。同您叫我瞧得那位‘云中君’的笔迹,确实是出自一人。”
她自小便识字,五岁起被送到孙家陪姑娘读书,也日日不曾懈怠,甚至比孙茺儿读得还要好。
孙茺儿性情粗放,蹴鞠投壶都玩得通透,可论起诗词歌赋,却与这位金榜题名的进士夫君话不投机半句多。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说着说着话儿便会各自沉默下来。
裳秀时常想着,若换了自己,便是有千百种回应的法子挂在嘴边,定不会让场面这样冷落下来。至少要比孙茺儿这样生疏的应对要聪明得多。
……除了生得爹妈不同,她与孙娘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裳秀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来。信件所用的纸张金贵,摸上去光滑柔软,在袖中捂得时间长了些,沾着温暖的体香。
李人俞接过她手中的书信:“做得好。”
裳秀抬起眼睛瞧着他,往桌子旁边挪了几步,说话温温软软的:“主君现在还看公文,可是累了,奴懂得几个解乏的穴位,主君可需人伺候着……”
李人俞皱紧了眉头:“你明日再去找找,看看有没有甚么言辞逾矩的文章……寻好理由,切记不可叫人发现。若没有结果,便不要贸然出府,省得叫人拿住把柄,出去吧。”
裳秀顿了顿,手指到底没有碰到他的衣袖。
蒲夫人历来节俭,替已故的亡夫仔仔细细养大了府上十余个孩子,孩子们如今各个出落得很好,封爵的封爵、外嫁的外嫁,每走一个,便要匀走几个使顺手的丫鬟小厮,长此以往,郇国公府上的仆使便愈来愈少。
从前长乐郡公赵宗琦总嚷嚷着家里没个人气儿,谁知如今却误打误撞成了裳秀的好机会,寻了好几个借口出入蒲梦菱的书房,竟然都未曾被人发现。
然而出入顺利,文章却是遍寻无果。
直到最后一次,她前脚出了书房的门,后脚就在廊下撞见了小黛,只凭着一颗聪明伶俐的脑子生生糊弄过去了,方才没出大差池。
……若再乱动,就算仆使再少,也是要引人生疑了。
李人俞深思良久,叫她不必再找了,安心陪着夫人便是。
如今他手中已经有了郑蒲二人来往的书信,字迹分明,能证明云中君与郑家七娘子是同一个人,这便足够了。
大不了摹着这字迹,直接编写一篇《论女科举》出来便是。
——想要给郑迟风、罗月止一个下马威,用这个名头做文章,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李人俞此前从未亲眼见过这篇文章,但仅仅是听罗月止随口提过一句,仅仅那一次,便是记忆尤深,以至于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他甚至专门将其透露给夏子乔,而夏子乔仅凭这四个字,便特意遣他来搜罗文章,重视至此,其背后皆有缘由。
如今的官家并非太后所出。
几年之前,章献太后隐瞒官家生母身份,把持权柄,久不还政,权势极盛之时,甚至曾经想要着天子衰冕,拜谒太庙,众朝臣力谏之下方才未得施行。
章献太后才能卓著是真,对官家细心教养是真……但亲情之外,重权难舍亦是真。
如今章献太后已然驾崩多年,官家心中对后宫干政的忌惮,早已被怀念和感伤所掩埋,可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未必不能将这股忌惮重新唤醒。
如今官家膝下并无子嗣,朝臣隐隐有让他继续过继宗室子弟入宫的意思,连那位贤名远播的皇后也在相劝,官家已然不悦。
倘若这个时候,有朝臣之女,避姓埋名,以名为《论女科举》的文章,故意散播邪说,意图宣扬女子为官的风气,妄议朝堂是非,尊武周旧事,大谈女帝之功……皇帝该作何感想?
若联系起几个月前那不知真假的、“行伊霍之事”的反信,他又当是何感受?
贤明之后,非亲之子。
往事历历在目。
此事无关科举之对错,跟女子读书与否更不相干,这分明就是要动官家的逆鳞,动皇权的逆鳞。
李人俞找了个机会,将郑甘云与蒲梦菱所通的书信送出京城,估算着时间,翌日便会送到大名府。
皇城之中烈日炎炎,窗外蝉鸣嘲哳,然而李人俞手心却凉得犹如未化的冷冰。
“如今朝廷不行连坐之罚,就算表哥在京中没了立足之地,回到蔡州亦有生计……等我加官进爵,定能保姑母一家平安……”
李人俞喃喃自语。
“等我加官进爵……”
第200章 旧时之约
大名府小吏将京城来的信件送到书房中时,夏子乔正靠在窗下的留仙椅上昏昏欲睡。
窗边的仆女身着浅绛衫襦,手持一柄缂丝团扇,替苍老的主君消暑送风。
夏子乔听了小吏的传报,慢慢睁开眼睛,语气听不出褒贬:“来得这么快……”
小吏接过话来:“那李人俞当真是个心狠的,连自家兄弟姊妹都能算计着换取功名,假以时日,怕是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夏子乔不置可否,又问了一遍:“他说这信件,是从郇国公府中拿出来的?”
小吏称是。
“心狠敢做,却急功近利……”夏子乔闭上眼睛,躺回留仙椅中,“先收着吧,这信件用不得。此人立场不清,日后也莫要再多联系。”
小吏困惑不解:“不是说能以那《论女科举》为由头,将郑迟风与罗月止好生教训一番?如今手书已经到了咱们手中,凭着春娘的手艺,仿写一篇书信轻而易举,主君为何反要放过他们?”
夏子乔侧过头,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
小吏愣了愣,回答道:“回禀主君,应是有五年了。”
“三年前你也同我一起去过西北,为何兵法之事却这样生疏?竟还不如皇城中一个小小的员外商贾。”
夏子乔咳嗽两声,接过仆女递上的春茶,低头啜饮几口,眉头方才舒缓了些:“易败之兵,实乃诱敌之兵。”
“佯装不察,诱敌深入……这个法子,当年的西夏人爱用,张亢张公寿也爱用。”
“李人俞乃是蔡州豪绅出身,却不知京城大族的规矩,遑论宗室门第……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他便能差使人将书信从公府之中取出,如入无人之境,却又找不到最关键的一封,只来等我们仿造,再将仿信亲手送进京城。”
夏子乔笑了一声:“如此局面,未免刻意。”
“倘若这封仿信,入京之后没有送到官家手上,而是流落他人之手,甚至有人拿出原件当场比対,反告诽谤、”夏子乔问面前的小吏,“我们该如何解释?”
小吏怔愣半晌,后背直发凉。
那不就坐实了他们伪造字迹、散布不实?
若叫有心之人将石富二人“造反”的信件也联系进来,闹出声势,保不齐会落得个怎样的罪名……
“那姓罗的员外心机不浅。将坦途大道铺在人面前,就是等着旁人自己钻入囹圄。论起心狠,怕是比他这表弟高上数筹不止。”夏子乔阖起双目,“当今的年轻人啊,故弄玄虚,野心大得很。”
小吏:“主君……”
“罢了。”
“官家既已対那群恃才傲物的狂生起了疑心,便是好事,我所求的局早已落成,不必冒进。”
“这罗小员外既非朝臣,亦非外戚,又有如此算计,棘手非常,此时势头正旺,我又何必非要引火烧身。”
“只是天下万物之势,月满则亏,盛极而衰,他莫要被自己身上这把火焚化了才好。”
……
罗月止沉吟片刻,又问了一遍:“大名府仍没动静?”
倪四失笑:“真没动静。这已经是您今日问过的第五遍了。就算公爷不觉得烦,您也可怜可怜我们底下人。”
罗月止皱紧了眉头,嘟囔一声:“不应该啊。”
天时地利人和都给准备好了,麻雀却不往笸箩里钻,这得多大的魄力才能轻拿轻放至此?
“我还特意嘱咐了梦菱,叫她遣散院子里的仆从,将信件都放在显眼儿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来取。以为能反将那传闻中的夏知府一军。”
罗月止抛起一颗棋子,稳稳接到手中。
“看来还是小瞧了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人精。”
事实上,从李人俞突然告假入京,罗月止便已觉察出不対。
若想将这件事彻底说个明白,兴许要回到更早些的时候。
去年李人俞新婚,罗家同他一道回蔡州老家,回程途中在长垣县耽搁了好些日子,罗月止还曾与当时任职长垣知县的苏子美喝了好一顿大酒。
正是翌日清晨,罗月止顶着生疼的脑袋,见到了王场和他领进门来的白桂。
场哥儿面无表情,结结巴巴地同他说:“白、白桂说,等你酒醒、醒了,就来见你。”
“知道了。”罗月止以袖覆面,痛苦地打了个哈欠。
白桂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全不似往常的开朗劲儿。
罗月止隐隐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开口支走了王场:“辛苦场哥儿,帮我煮盏糖水去。”
王场应声退下,怕罗月止醉酒醒来受不得风,还忒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卧房的门。
罗月止手指按着脑袋,坐在榻上瞧了白桂一眼:“手上的伤可无碍了?”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桂便“咚”地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求罗二哥儿想想辙,救救我家主君。”
罗月止吓了一跳,太阳穴突突地胀疼,眉头皱成一团疙瘩:“起来好好说话,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白桂偏不起来,硬是跪在地上,将李人俞授官的来由说了个大概。
这个官,怕根本不是李人俞自己等来的。
李人俞从小到大,从来是最守规矩的一个,为人清高,手不沾尘,一心一意读他的圣贤书,到京城之后亦是无不恪守章程,安分守己。
然而他如此做派,却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
有好几次,原本已经有苗头的官位,不出半个月功夫便没了下文,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叫比他名次更低的人选抢占了先机——那几户人家是京外有名的富商和大员外,买通关系换一封举荐信易如反掌。
李人俞学着他们给朝臣递送书信,以求举荐,好多封信件……甚至蔡襄、欧阳修、富弼、杜衍、晏殊等人的府上都递送过了,可日复一日,皆无人答话。
后来辗转多时,他终于得到一位朝臣的青睐,答应帮他在朝中举荐。
可谁知等得眼睛都要望穿了,那官人却又没了动静,李人俞连着到他府上等了好些天,方才等到个结果。
他没见到官人的面,只见到个传话的书童,说是有了更合适的人选,不必再等,早些回家去吧。
那所谓的“合适人选”,白桂曾在茶坊里见过一次,高谈阔论,大腹便便,若说他比李人俞更加出众,更具才华,白桂是打死都不愿意信的。
罗月止听得愣愣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同我说?”
白桂眼神躲了躲:“主君他……他不愿欠姑母家的情。”
罗月止闻言并没有反驳,只是接着问:“然后呢?”
白桂回答:“后来……后来主君的心境就变了,那段时间总一个人念叨着什么‘不争便是死局’。十余天的功夫,便将夫人给他筹备下的田产和铺面典卖了个七七八八,一笔丰厚的钱帛拿在手里,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整日整日地夜不归宿,还经常带着满身的酒气。”
“浑浑噩噩好一阵,直到突然走起了好运气,吏部的文书送到家里……还是在开封府下属的富庶大县任职,这么件大好的差事。”
罗月止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如今朝廷上下正在打击纳贿而进的官员,你这话说出口,可知会给他引来祸端?”
白桂攥了拳头:“若这是个好做的官也就罢了,我并非卖主求荣的人,才不管什么朝廷不朝廷,就权当不知道。可主君偏偏焦躁一日重于一日,再这样下去,就怕他日后会犯下什么错来。我不替他想想出路,才是在害他!”
“您是个宽厚的好人,同主君又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信您愿意帮忙。”
罗月止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上前扶起他。
“有护主之心很好。然而这事急不得。”
“你与我这表弟一同长大,他的性情如何,你应当比我更了解。我与他虽有个兄弟的名分,但交情并不算深,贸然去同他说些大道理,恐怕会适得其反,甚至连累你也受责罚。不如这样……”
“他自小是个规矩孩子,若当真要做什么傻事,心里这关难过,怕是先要将自己折腾得不轻……京畿每日都会有报使派送当天的《开封日报》,开封府下县城皆在其列,自然也会到长垣来。你若觉得他情绪不妥,焦躁难安,颇为异常,便去寻罗家的报使,写下这八个字,叫他转递给我。”
白桂吸吸鼻子,闷声问他:“哪几个字,请罗二哥儿写在我手心里。”
罗月止托起他粗糙的手,一笔一划将字写下来。
时过境迁,距离彼时已有数月之久。
当罗月止险些将此事忘了,以为自己和白桂的顾虑兴许只是多余的时候,有报使进了罗氏广告坊的门,亲手送上了白桂的八字纸条。
“迷途抱恙,亟需调理。”
紧随其后,李人俞告假入京的家书也送到了罗月止的手中。
罗月止并未声张,只是若无其事地好好招待,暗中观察他的来意。
直到他主动问及了妆品一事。
罗月止视他为自家兄弟,从前万事皆不避他,甚至曾经将手中地一众刊物都托付给他照看。
自己与蒲梦菱交好之事,他自然清楚。
“既然如此,便将弟妹引荐给蒲姑娘好了。”家宴之间,罗月止笑盈盈地答话,心却更沉下了一些。
果不其然,等孙茺儿与侍女裳秀住进郇国公府多日,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蒲梦菱有些紧张:“今日小黛同我说,那位叫裳秀的姑娘假借腹痛,偷偷进了我的书房。”
“待客人们各自歇下,我便连夜清查了一圈儿,她仅仅带走了一封我与郑家姐妹来往的信件,旁的什么都没有动……她与那位孙姑娘,是二位兄长叫我带进府的,我不敢自作主张,便先来找你们商量。”
罗月止沉默片刻,瞅了赵宗楠一眼:“出在你表妹院里的事,你拿主意吧。”
赵宗楠笑了一下:“既然是你表弟派来的细作,便该你拿主意,怎么反而推到我头上来?”
罗月止有些尴尬,伸手挠了挠鼻尖:“我托郑迟风去查了,人俞之前能顺利授官长垣县丞,在吏部确实有个举荐人,此人曾与夏知府共事三年,微末之时,受其提拔良多……”
“若说人俞此次来京,背后有夏知府的意思,那自然是盯上了我和郑迟风。搜罗郑七姑娘的信件,想来也是为了借此打击我们二人。”
“曾经的云中君,行文乖张,针砭时弊,最出格的杂文虽按下未发,但若想以此做文章,摹着字迹重写一篇便是了。我看他们真正想找的,应当是那篇《论女科举》。”
罗月止歉疚开口:“当初着急离京南下,交待书刊事务之时兴起举例,便说漏了嘴,说若有类似《论女科举》的文章一定要拦下不发。这祸端实则出自于我,实在难堪。”
蒲梦菱忍不住攥紧了手心:“兄长莫怪,其实我也有事瞒着……那篇文章斐然酣畅,我瞧着实在喜欢,万万舍不得烧毁,便私自藏了下来,藏在绝无人知的地方……我、我回去之后便将它烧了,以绝后患。”
罗月止愣了愣:“原件还留着?”
他脑筋一动,开口道:“梦菱且慢,若原件还留着,此时便不必烧了。”
蒲梦菱未曾反应过来,无助地看了一眼长佑表哥。
赵宗楠问:“想将计就计,叫他们摹出文章,反将一军?”
罗月止笑起来:“只顾防守,又有何意思呢?试试看么,万一能钓上鱼来呢?”
只可惜鱼钩还是直了些,老奸巨猾的夏子乔并不上当。
罗月止颇为惋惜,又觉得正常。
若随便玩个心眼,便能将这历任两朝、风霜半生的大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未免自视甚高了。
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将防止摹写攀咬的防备做到极致。
说来也简单,只要效仿之前广发字帖的法子,将《妆品月刊》几个当红作者的手稿当作抽奖礼物发放出去,字体散播开了,便没了仿写造伪的立足之地。
就算有人说云中君的手稿与郑七娘子笔记肖似,那也仅仅是像。郑甘云乐意认下就认,若不乐意认,便咬定了不是同一个人,又有哪个女娘愿意惹这位京中有名的“冷刀子”,胆敢威逼她承认呢?
罗月止亲自同郑甘云认了错,诚恳地解释上一回。
事关兄长的前途,甚至郑家的兴衰,郑甘云点了头:“小员外不必多言,我愿意公开手稿。”
“前些年恃才傲物,觉得天下英才都比不过我,言辞锋利过了头,现在想来,实在未曾考虑周全。多谢罗小员外此前着意照顾。若当初那篇文章发出来,怕才是害了郑家……”
郑甘云又道:“能否叫我以左手誊抄一篇稿件出来?如此公之于众,兴许可摆脱些麻烦。”
罗月止颇为惊讶:“郑七娘子原是个左利手?”
“左利手?”郑甘云笑了一下,“小员外措辞当真典雅。在士人家族里头,这个叫做左撇子,又叫左残,因犯了‘左迁’的忌讳,怕召来了贬谪罢黜的厄运,是要被硬生生扳正过来的。我儿时因为这只左手,没少受那嫡母的挤兑。”
“我这只手好些年没写字,与右手字体略有些不同。”
郑甘云罕见地说了句逗趣话儿:“若能派上用场,也不枉它挨了这么些年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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