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碌碌之生
发放手稿的活动,定于《妆品月刊》的八月刊试行。
如今以郑甘云为首的几位才女,已是女娘中响当当的“意见领袖”,颇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此番公开手稿的活动,虽是应急之举,但既然要搞,就要搞得别开生面。
罗月止与蒲梦菱、卢定风等人分别商量过,干脆将其提拔为《妆品月刊》今年重磅营销活动之一。
在卢定风等局外人看来,东家对这“加塞儿”的新活动似乎颇具热忱,许多事都亲力亲为。
譬如说月刊中额外添加的广告页,通篇文案皆是罗月止亲手所撰,排版也细细揣摩过,交稿之后,他甚至亲自去广告坊盯了一整天的试印。
卢定风与崔子卧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暗道:或许是个大有前景的活动?
既然如此,活动预热便更马虎不得。
罗月止误打误撞调动起下属的积极性,好些人排着队与他抢活儿干,他又被迫闲了下来,无所事事地赖在赵宗楠身边不动了,听延国公任劳任怨给他弹曲儿听。
赵宗楠看出他的抗拒之心,停了琴音,主动开口:“李人俞之事,想躲是躲不过去的。趁着他现下尚未酿下大祸,又离京在即,总该说个明白。”
“我不擅长教育小孩。”罗月止低头摆弄他衣摆上的绣纹,“……再说他也不是个孩子,应当有些敢作敢当的魄力。指望着我去劝,我又能劝些什么?”
罗小员外抬头瞧着眼前的国公爷:“若要追究,倒显得我大义灭亲——明明是他要害我呢。若让他好好得个教训,左思右想又没个妥当的法子。难不成将他告去吏部、告去御史台,真叫朝廷给他按个罪名,将官都革了?”
赵宗楠抿嘴笑起来,瞧着温文尔雅的,口中说出的话却骇人:“便这样绝除后患,岂不正合适。”
罗月止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儿时的事?”
赵宗楠问他:“哪件?”
“家中走水的那件。”罗月止回答道。
“这也是听我家人说起的,我自己是全没个印象。娘亲只说事出偶然,将两岁的我单独留在家中,却不知如何便起了场大火,风助火势,不一会儿便烧到了内房中去。当时正是舅舅从火场中将我抱出来的,听说因为救我这一趟,背上还留了块双掌大的烧疤。”
“李人俞的父亲?”
“没错。”罗月止笑了一下,“也就只有这个三舅舅,还惦记着他这低嫁的妹子,想着偶尔到罗家的破落旧宅中去瞧一眼。”
“后来我们举家搬来汴京,家中钱财都用来买保康门桥那间小院子。我殿试失利落了选,父亲的画又卖不出去,足足半年的钱粮都是三舅舅家所出,听说三舅母因为这事儿,经年与他吵得不可开交。”
“对于罗家来说,这是事关性命的恩情,绝对不能忘的。”
赵宗楠静静听完了旧事,复而开口:“《国语》有云,从善入流,从恶如崩。既然如此,就更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李氏的隐患,乃是这位心浮气躁的新科进士,并非是你。莫要将过错往自己身上包揽。”
“……说得也是。”罗月止终于站起身来了。
“确实是时候要去见他一面了。”
……
李人俞留在京中多日,却苦等不来大名府的消息。
他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复命,半个有用的字都没能带回来,全都在夏府外吃了闭门羹。
就算李人俞对官场的理解再怎么幼稚,至此也能反应过来,自己于大名府而言已然成了一步废棋。
同样是这间逼仄的巷中窄院,时过境迁,仿佛又回到了那走投无路,求官无门的境地中去了。
李人俞的胃疾又狠狠地犯了一回,盛夏之中大病一场。
孙茺儿闻讯大惊,自然顾不得再与新认识的几位娘子游玩,连忙回了家。
小黛目送着这对主仆离府,盯着裳秀的背影看了许久,抿抿嘴,终究忍住了没有发难。郇国公府信件失窃,本就不该再留她与裳秀二人,有这么个缘由在中间遮拦着,也算避免了尴尬。
对于这一切,孙茺儿全无所知,只是忧心着自己这身娇体弱的夫婿。
今日未到晌午的时候,罗家二哥儿来了院子里探病。
李人俞犯了胃病,见不得荤腥,院儿里近些日子的吃食都极尽清淡,招待客人实在拿不出手。
孙茺儿起身便要差人去传索唤,买些酒肉来招待,未走出三步便罗月止拦下了。
“清粥小菜没什么不好,茺儿这段时日多有辛苦,该去休息休息,我同人俞说几句话。”
孙茺儿点头称是,带着三位仆女退出门去。
三位仆女之中,唯独裳秀看了两人好几眼,磨蹭到了队伍最后,等到再拖不得了,方才慢吞吞地跟出房门。
寝房中安静得厉害,只留下榻边药炉发出轻微而闷沉的炖煮声。
罗月止率先打破安静:“那个叫做裳秀的姑娘,心眼活络太甚,不便留在身边,等你病好了,便同茺儿商量商量,给她多置备些嫁妆,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半靠在床边的李人俞沉默良久:“表兄已经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坐在这儿同你说话?”罗月止失笑,“怕是早就该让察子逮入开封府西狱去了吧。”
李人俞又沉默下来,脸色苍白得骇人。
罗月止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可知道这事若是叫你做成了,会有多大的后果?”
“郑家两位朝廷命官的前途可能自此尽毁了,家中上下百余人都要跟着受牵连。郑御史在京为官多年,能量何止是你能阻挡的,一旦知道是你做下的事,怕是当真要同你拼命。”
“还有我……”罗月止定定盯着他,“我是你血脉相连的表兄啊,李人俞。你在想什么呢?”
李人俞嘴唇抖了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竟抬起眼睛直视回去:“我在想什么?可你们不都是这样的么?攀附权贵,党同伐异,自己去争自己的前途……”
“为何偏偏我不可以?”
“那些庸才夺我仕途,占我差遣,仗着有权有势便为所欲为,到头来还要道貌岸然地啐上我两口,说我自命不凡、愚迷不悟,表兄怎的不去问问他们在想些什么?”
“而你……你与那延国公……”
李人俞抖着嘴唇笑了一下。
“你求着他,哄着他,被人说成是断袖之癖都在所不惜,又是为的什么,难道真是与他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吗?你生意做成如今的样子,靠着国子监的关系卖官鬻爵,在行会之中只手遮天,不也是在争?”
“是啊……是啊……”李人俞眼睛通红。
“如此决心,如此倚仗,运筹帷幄,满盘全胜,表兄好手段,自然瞧不上我这苦苦挣扎的人,但事到如今,又何必顶着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来同我说这些!”
话音未落,罗月止一巴掌甩到了他脸颊上。
“我平日极少动手的……但今天这是不得不打了!”罗月止瞪着他,难得严厉起来,“你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我与公爷的关系如何,早就懒得同人争辩了,你爱说什么便去说。但商场内外与人相处,我绝没使过什么下作的手段,所作所为,百年之后也没有一件叫自己亏心的!”
“没人不让你争。但踩着旁人的身家性命上位,同你嗤之以鼻的那些虫豸又有何分别?人说书读得越多便越谦卑,有几个人像你似的越读越活得没个人气儿?”
“脑子没多好使,还学人家阴谋诡计,栽赃陷害!连我都骗不过,还想着凭这个登你的青云路?人家说你自视甚高,有一个字说错么?井蛙醯鸡,不知天高地厚,让旁人当卒子使了,还以为人家是重用你呢!”
“还说什么前途,什么怀才不遇……我且问问,你在长垣这么些时日,可造出什么了不得的大成绩来了?如今你办砸了‘差事’,你那有知遇之恩的座师,可还搭理你吗?”
李人俞被狠狠戳中了痛楚,几乎无法张口了。
罗月止气得厉害,用手指着他鼻子:“若不是看你这病秧子弱不经风,该是把茶盅子往你头上敲上一敲,今日好好给你开个光!”
李人俞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惊悸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突兀地静了下来。
“表兄说得对。说得都对。”
“但究竟是栋梁还是庸才,究竟是鸿鹄还是燕雀,也该做了事才能见分晓,也得等到个授官才行啊。为何偏偏是我久久等不到铨选,又有谁来给我个公平?”
“我这差遣,是伏低做小、屈脊躬身从他们手中求来的。”
“在长垣这几年,我夙兴夜寐,殚精竭力,亦是时时不曾懈怠,没有一天贪图玩乐,与那日日放歌纵酒的苏子美相比,如何就做不好官?苏子美从长垣知县入京做了集贤殿校理,摇身一变成了文官清贵,他在长垣又有几分政绩?还是只靠着几首与民无用的诗文、一个高居两府的岳丈?这当真就是新政所言之公正么?”
“他们瞧不上夏知府,屡屡打压,便是我一个小小的县丞,也成了排挤嘲讽的靶子。如今朝堂之上范党当道,我若不争,便几无晋升的可能。”
“可庙堂之上的相公们变不变法,党不党争,为何非要牵扯到我?我是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我求个授官、安安生生做我的差事又有什么错?不认命便是错吗!”
李人俞冷冷盯着罗月止,几乎是吼出声音来:“他们都在草菅人命,为何你偏偏只来怪我!”
当日,孙茺儿眼睁睁见着这对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
罗月止自然也没有留下来吃他的清粥小菜。
翌日一早,李人俞留了封书信,未曾找人与罗府支会,竟拖着病躯,带着妻子直接坐上了回长垣县的马车。
孙茺儿看他病骨支离的憔悴模样,沉默着搀住他手臂,将自己半个身体垫在他身后,似乎是想叫他能少一些颠簸。
李人俞感受到身边的体温,突然抓住了妻子的手臂。
孙茺儿吓了一跳,靠近些瞧他脸色:“夫君又难受了?”
“倘若我……这辈子都只能在长垣做个小小的县丞……”李人俞声音沙哑,“你会瞧不上我么?”
孙茺儿安静了片刻,抿嘴笑了一下:“这是在说糊涂话么?”
“与我定下媒妁之言的,本就是李家的七哥儿,从来也不是什么大进士、大相公……”她伸手理了理李人俞身上的薄斗篷,“我做什么瞧不上你呢?”
孙茺儿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感受到手背上的暖意。
她愣了愣,发觉李人俞竟然落泪了。
“我做了错事。”他脊背微微佝偻着,好像要靠近她怀里似的,“好多事都错了。我竟然……还想着要去害人了。”
“从前读书的时候,便只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能按部就班地做个官——做个清清廉廉的好官,历任地方,听得几句百姓感谢的话,叫当地县志薄薄地记上几笔,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的回乡……想不了太远,到这儿便足够,便足够在数九寒天里顶着高热、顶着力气读书。”
“可如今真正做了官,却发觉我实在不喜欢这官场。看不透、读不懂、走不脱,稍微走了几步路,便落得满身的荒唐。”
李人俞几乎是在呜咽着叹息:“这么多年,究竟是在忙碌什么呢……”
“做官若这么累,便不做了。”
孙茺儿突然开口,声音清脆的,像鸟雀似的。
“这么多年的书读进肚子里,便是你自己的,做不成官,便有谁能抢走了不成?满腹经纶的好郎君,到哪儿都有人敬着爱着,做什么非要在衙门里受那鸟气?”
她是个爱动爱闹的性格,小时候不乐意好好读书,便落得个说话如草莽的毛病。往常李人俞是不大爱她这股劲头的。
但他今日听了,却不知怎得突然大笑出声来。
这样笑着,直到眼泪流了满襟——
作者有话要说:
表弟有自己的坚持……或者说偏执更合适一些?比起一个故意为恶的坏人,他其实更像是一个时代造就的、骄矜的、穷途末路的悲剧,是新政党争之下,阴暗角落里倒霉的“普通人”。
道不同,不是一个巴掌就能打到一条路上来的。所以写不出什么感化的场景来,哈哈哈。
第202章 夜市喧哗
罗月止罕见在口舌之争上失利,被那混小子气得不轻。
但当李春秋问起他为何急着赶回任地时,罗月止却还是替他找了个由头,说长垣有些要紧的庶务亟待处理,官长催得急,便没有亲自到家里打招呼。
罗月止心想:我这便宜兄长当的,可真是仁至义尽了。
李春秋点点头:“那还是正事重要……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应当是为朝廷尽力的时候。”
罗月止“嗯”了一句,之后便没接旁的话。
天气慢慢凉下来。
秋季在即,丰收的日子愈来愈近,汴京内外河道中的鱼苗子也各自肥美起来。京中众多行当都开始筹备起促销活动,尤以各式食店、正店的掌柜们张罗地最为卖力,广告坊中的订单眼见着迎来了一场爆发。
罗月止忙起生意上的事,便无暇去想那糟心的小表弟。
最忙碌的那十几日,便是去找赵宗楠的时间都少了起来。
可谁知等罗月止终于匀出些空闲的时候,去延国公府上几趟,竟然连续几天都没等到人。
倪四自然是跟在赵宗楠身边的,府中来照顾罗月止的人便成了张小籽。
“主君近段时间经常入宫,今日也是辰时便早早出门去了,若要见,怕是晚上才能见到。”
罗月止随口问了一句:“往常不是朔望两日才进宫朝觐么,为何这段时间去得这么勤?”
张小籽扯起嘴角来,颇有些骄傲似的:“官家已经破格允许主君同叔辈一样上朝议事了,自然比从前忙一些,日后怕是要越来越忙呢。”
罗月止愣了愣,竟是头回听到有这件事。
果不其然,等到入了夜,赵宗楠方才归府。
他此行未曾乘车,一路披月跨马而归。待一行人到了府门前,才瞧见夜色之中,除去值守的小吏之外,还额外站着个小郎君。
罗月止在灯笼下静静望着他。
应是有参加朝会的缘故,官居从一品的国公爷罕见地穿了一身浓紫官袍,头戴长翅幞帽,腰系银质蹀躞带,赫赫华贵,灯下照耀出金雕玉琢似的好样貌。
赵宗楠愣了愣,当即下马来,解了自己身上的一领薄斗篷,传披到罗月止肩膀上:“在外头等着做什么?我见着鼻尖都冻红了?”
“想着就等一小会儿,若没见着你便回家去呢。”罗月止回答,“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忙。”
赵宗楠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低头笑出了声:“实在不多见。月止这是同我使性子呢。”
罗月止啧了一声,偏开脑袋:“你这帽子两翅也太长了,总要打着我后脑勺。”
赵宗楠笑盈盈地将官帽摘了,交给倪四托在手臂中,与罗月止一道进了府,语气很轻快:“我不在,你住下又怎么了?现在还顾及这些。”
罗月止侧目看他好几眼,走到中途才开口。
“官家瞧腻了纷争,对朝臣们将信将疑,数起来也才两三个月功夫。公爷便能去参加朝会了?”
赵宗楠不置可否,只是笑答:“托月止的福。”
延国公看着罗小员外好似真的有些不满,便伸手拉住他,笑问道:“前段时间阴雨不开,今夜难得月明,等我换身衣裳,陪我出去走走如何?去鬼市散散心,挑些你喜欢的吃食。”
汴京人口中的“鬼市”,既可做夜市的代称,亦可专称潘楼东面十字街上,专门售卖衣饰、淘换古董犀玉的鬼市子。赵宗楠既然说挑些吃食,此处“鬼市”便指的是前者。
这延国公素来是喜静的,更没有主动吃夜宵这么一说。
他虽不至于恪守过午不食的规矩,但只要过了酉时,便几乎不会再吃东西,推脱不掉的宴席上也是浅尝辄止,意兴阑珊。现下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罗月止这还怎么生气?
“那你快些换。”罗小员外嘴角终于往上扬了扬,“我想去州桥吃鳝鱼丝和旋煎羊白肠……说是新上的好菜,在我们广告坊下了推广的单子,结果我现在都没吃上过一回。”
他罕用这样指使人的语气说话。赵宗楠在原地站了会儿,仍是没忍住,低头往他嘴角上亲了亲。
“遵命。”
汴京不施宵禁已有好些年了,却不是哪条街上都热热闹闹,日夜沸腾。
民宅丛聚的地方大都安静着,直到顺着南门大街出了朱雀门,入目是东西向的一条长街,一直延伸到保康门附近去,方可见彻夜不息的明灯沸火。
街边各式小吃的香味融混成一种复杂的烟火气,顺着锅沿儿蒸成白雾,生龙活虎地扑在人脸上,光是这样已经足够叫人乐乐呵呵的。
罗月止点齐了自己想吃的杂嚼,又去了家《妆品月铺》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新茶铺,打算点上一壶据说能清肝明目的茺蔚子茶。
倪四先进了店面,想替他们寻个僻静的閣子,谁知楼上楼下都找不见一个,全数被人预订光了。
赵宗楠摇摇头:“鬼市观的便是个热闹,不必麻烦,寻个靠窗的位子便可。”
待两人落座,茶博士过来问:“官人们可是头一回到店,可需一张会员笺打卡?攒足了八枚卡章,既可换一壶三百文的好茶水。”
罗月止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抬头笑答:“确实是头一回来,劳烦打上卡吧。”
他这一抬头,茶博士方才瞅清了人,两眼一瞪,当即拍响了大腿:“这不是罗小员外么!您大驾光临,怎么都不同咱们知会一声?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还打什么卡?我这就去叫掌柜的,您叫什么茶水果子伺候,吩咐一声便是了!”
“我看店里生意热闹,人手都快忙不过来了,费心盯着我做什么,赶紧挣钱去吧。”罗月止笑着回答,“今天有人请客呢,不必替我操心。”
“您这话说的……”茶博士仍想说话,却突然咂摸出不对来。
他想起早些时候隐约听过的传闻,再瞄上一眼对面这位昳丽非常的人物,心头突突猛跳了两下。
好家伙,这位才是贵客。
茶博士不敢再做纠缠,应了一声,赶紧下去置办茶水,并跟茶坊中的伙计们吩咐道:“莫再往二楼南窗边引客了,也少过去打搅。但眼神要机灵些,手脚也麻利些,若人家找你们伺候,万万不许耽搁。”
伙计们应下。
有这么一番吩咐,延国公虽没坐进独立的閣子,但勉强算是得了个清净。
待饮过两杯茶,各式杂嚼尝了个遍,罗月止的兴奋劲儿方才平复下来。
“鳝鱼和白肠滋味都是顶好的。茶水还成,在我品来无功无过。若来前怀揣的期许太大,怕反而会惹来失望……更像是杂志上吹过头了。”
他说完了话,还一脸认真地问赵宗楠的意见。
赵宗楠忍着笑,矜持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罗月止掏出随身带的铅笔和线装的小本子:“有机会同梦菱说一说,审核稿件,仍需要限制些尺度,夸赞的稿件太多了,便适当压一压。”
赵宗楠没再动那壶茺蔚子茶,似乎确实不大喜欢,只是安安静静看着罗月止写字。他拾起手边的玉箸,给罗月止夹了只桃圈儿到碟子里。
人家聚精会神地写着笔记,连头都没抬,他反而显得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地笑着。
“我这样瞧着你,便偶然想起来,头一次请你到状元楼吃茶的时候。”
赵宗楠笑盈盈道:“月止当时多懂礼数啊。我夹给你的点心都不敢动。只顾着睁圆了眼睛瞧着我,好似吓着了似的。”
罗月止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来了个皇亲国戚同你套近乎,异地而处,你也会怕的。”
赵宗楠问:“只是怕么?”
罗月止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
赵宗楠声音放得轻,便显得意味深长:“不该是心有惦念,方才避之不及么?”
罗月止愣了愣,后背有点发毛。
“不对……该是更早的时候,月止瞧我的眼神便不寻常了。”赵宗楠嘴上说着荒唐话,似笑非笑地揶揄他,“原当我没觉察出来呢?”
罗月止局促地用手指节蹭了蹭鼻翼,整个人坐立不安:“有那么明显么?你早看出来又不说?这不是等我闹笑话呢?”
赵宗楠失笑:“说了又不认……还怪上我了。”
罗月止尴尬地回想片刻,发觉好像当真是这么回事儿。
“倒是我该问问你,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缘,月止如何就动了心思?”赵宗楠身子往前倾了倾,看这样子,竟是认认真真在问的。
罗月止愣了愣,竟突然抬头看了倪四一眼。
倪四被他看得也是一愣。
倪四郎君心想:多新鲜呢。
你二位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多少回了,旁若无人似的……现在突然瞅见我了。
他不经意似的动了动肩膀,将身子转到了一旁,背对着茶坊南窗。
快答吧,等着听呢。
罗月止张张嘴,脸登时就红了。
“你……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今日出来不就是散心消闲的?”赵宗楠温温柔柔地盯着他,“这就是我消闲的法子。我遂了你的愿,你不该还我一个么?”
罗月止用筷子尖儿戳了戳桃圈儿上的糖粉。
“最开始,是觉得你生得好看……”
赵宗楠嘴角弯起来:“然后呢?”
罗月止把筷子抵在桃肉上,抿了抿嘴唇。
“没了。”
延国公漂亮的脸蛋上,渐渐就没了笑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一个过于诚实而显得没有良心的超级颜控——
开开心心逛街吃美食的间章~
已经好久没有出门逛过街,更别提逛夜市了,想死我了。
希望病好之后至少可以出去吃个饭!!
第203章 我才不信
罗月止哈哈一笑,赶紧找补道:“同你说玩笑呢。”
延国公视线往旁边一垂,好似不乐意听了。
罗月止在情情爱爱这方面脸皮出奇得薄,在外头更是抹不开面子,能开口说几句玩笑话已经算是不错了:“好容貌乃是天赐予,同文人墨客的诗词是一样的。长佑好小气,天生如此,怎么还不许别人喜欢了?”
赵宗楠静静瞧了他一会儿,没在外头发难,意兴阑珊地放了话头:“算了,就不该问……”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外头街上一阵沸腾,热闹得厉害,沿街茶坊食店皆有人伸出头去探看。
罗月止也往外头瞧了一眼:“这才八月中旬,赛神节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了。”
赛神节乃是汴京初秋的祭祀之节,酬仙迎神的大型集会,从九月初开始,除了各家瓦子的赛神杂戏竞相登台以外,庙会街市也会比寻常时候热闹,不仅百姓们过节,连各个官衙都要休假,举办赛神会,饮酒唱和,欢宴作歌。
这股欢腾劲儿,会一直持续到九月九重阳节之后。
如今虽日子还早,但杂戏艺人们已然开始走街串巷地热场子,前有笙歌管弦开路,后有彩扎的神仙像游街,此中热闹,同过年也没什么不同。
赵宗楠与罗月止两人坐够了,等赛神杂戏的队伍带着泱泱人群走过去,便也动身下楼回家。
谁知出了门,又遇见了熟人。
苏子美同几个年轻官员,应是刚从哪家酒店中出来,吃酒吃得已有七八分醉了。
他被仆使们簇拥着,颠三倒四走了几步,抬眼瞅见罗月止,便大笑着挥手招呼起来。
此人俊秀漂亮,与那桃花成精的郑迟风是同一水平面儿上的,就算醉了酒满面酡红,也是一副天真烂漫、神玉作骨的模样。
“哦。”赵宗楠似笑非笑地开口,“又一个美貌天赐予的小郎君。这个瞧着喜欢么?”
罗月止心道,还当他改了性子呢……果然是暗戳戳给记上了一笔。
赵宗楠语气颇为积极,下巴往苏子美那边抬了抬:“叫月止过去呢。”
罗月止远远给苏子美行了一礼,苏子美看着了,踉踉跄跄也朝他抱了抱揖,然后头往旁边一歪,好似直接在仆使们的手臂里醉昏过去了,一群人乱成一团。
罗月止找准机会将赵宗楠拉着走了,笑着扯扯他袖子:“真不高兴啦?细究起来,这苏官人还是你给我引荐的呢,要酸就去酸你自己……”
赵宗楠没搭腔。
直到上了马车,俩人独处了,赵宗楠方才发难,将罗月止挤在角落里欺负了一通,不顾他挣扎,把人衣襟解了,牙尖碾着他皮肉,狠狠磨出几个红印子来。
罗月止疼得叫唤了两声,声音好险传到车舆外头去了。
“属狗的!”罗小员外嘶嘶抽着冷气。
赵宗楠弯着腰,额头抵在他颈窝里笑了笑:“谁叫你先惹我……现在没人了,你小声说,说句实话。”
罗月止抿抿嘴:“要能说得清楚,便没那么喜欢了。你能说清怎么看上我的么?”
“看上你岂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赵宗楠又笑了一声,在他颈侧亲了亲,“自要是认识你的,便尽管去问,这世上还有比保康门桥罗小员外更有趣的人么?”
罗月止突然也有点不是滋味:“就因为这个……然后呢?”
赵宗楠拉长声音:“没了。”
罗月止:“……”
睚眦必报。
罗小员外气得直磨牙。
睚眦必报啊这人。
“你最近好像有许多事瞒着我。”罗月止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瞧不瞧得上……好险叫你糊弄过去了。朝廷不是素来忌惮着宗室,怎么就这样叫你轻易进了朝会?”
“操持新政的诸位君子之中,亦有众多又不待见宗室涉政的人,就说欧阳永叔,上次诗酒茶会中见了你,从头到尾便没什么好脸色,难道他们没上劄子找麻烦么?”
赵宗楠顿了顿,沉默半晌后方才笑了一下:“该夸一句学以致用么……月止比从前敏锐了许多。”
“我知道你惦记他们,偶尔还有点想与之休戚与共的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赵宗楠轻声道,“党争之事,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一旦戳破了这层纸窗,失去圣心,便是寒风凛冽,危在旦夕。”
罗月止眉角跳了跳。
“夏子乔与杜衍等人已有罅隙,恨意难消,当初借着那封‘反信’,散播谣言,意图至石守道、富彦国于死地,但等你一一抵挡回去,他却不急着发难,行事反而不温不火起来,月止可知是为什么?”
“他与欧阳永叔等人同朝为官多年,怕是比月止了解他们太多。”赵宗楠道,“这些人忠直勤政不假,但骨子里透着天真轻狂的才子气,不屑折腰,直言不讳,甚至到了舍生忘死的程度,便总会有引火烧身的一天。”
罗月止心往下沉了沉:“难道火已经烧起来了?”
“来得已经比很多人意料之中更晚了。”
赵宗楠慢慢背诵出一段文字来: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而唐遂亡矣。”
“这是欧阳修亲笔所写的《朋党论》。我曾读过原稿,字字铿锵,力透纸背,就算是旁人想仿,怕是也仿不出来。”
“才高八斗,有正视谗言之气魄……偏偏就是不要命。”
罗月止睁大了眼睛,手心出了一层汗:“就这么把朋党之说认下了?”
“认下了。”赵宗楠道,“他往日直言不讳,树敌颇广,如今歪曲其文意,认为他树立党羽、以君子之名排除异己的劄子眼见着便堆成了山。这几日看官家的脸色,想必已经是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凡欧阳司谏有心,便该自请出京,避其锋芒才是。”
“诸人自顾不暇,又有什么功夫来管一个小小的宗室。”赵宗楠理了理衣袖,“若再想革除官家身边的亲近之人,圣心只会失得更快。”
罗月止在车舆中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马车在颠簸中缓缓向前,赵宗楠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想说什么便说罢。”
罗月止:“改革派与朝中旧臣争执不休,越是招来忌惮,越是与官家闹得僵持,才越是你入朝涉政的好机会……对么?”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赵宗楠声音很轻。
“就算他们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赵宗楠道:“我并不似月止想得那样光风霁月。你若不问,这些话我必定不会主动同你提起。”
“从前就一直没敢问。”罗月止道,“公爷所求是什么呢?”
“月止以为是什么呢?”赵宗楠失笑。
“宗室尊贵,却是豢养在皇城中的鸟雀,锦衣玉食供奉出的泥像。”
“寒门之子,尚且能寒窗苦读搏出个功名,就算起于微末,亦能踏踏实实历任地方,以证抱负。可我七岁便授了左侍禁,十八岁授代州防御使,二十一岁由官家亲授国公,却困在此地半步不得出。”
“朝堂之事,无论看得清不清楚,便是连多提一句都是错,与朝堂上的臣子,就算是情同手足地长大,也要相处得躲躲闪闪,多见一面都是难,唯恐给他惹来杀身之祸……月止认为我所求的是什么呢?”
赵宗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仍旧很轻柔。
“我所求不多,仅仅就是个机会罢了。”
赵宗楠道:“朝臣如何,新政如何,我自然不会主动插手,但月止若说我作壁上观,任由形势交恶,坐等新党铩羽,我必定不会否认。”
罗月止沉默半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个指责于你么?”
黑暗中的赵宗楠也沉默下来。
“我从前便想着,尽人事而听天命。但要尽的是我自己的人事。”罗月止道,“各人有个人的立场,我又怎么会拿这个去要求别人呢?你说自己作壁上观,可之前我求你帮忙清查谣言,你不也派倪四来协助了么?怎么非要把自己说成这个样子?”
两人在车舆中摸着黑说话,肩膀挨着肩膀。罗月止看不到他神情,便忍不住伸手去摸,指腹从脸颊一直摸到他嘴角。
这人果然没有笑。
罗月止无奈起来:“我还没觉得什么,怎么只听出你在自责了?”
“我自责什么。”赵宗楠将他的手拉下来,“这是我等了多少年的契机,快活还来不及。”
“你今天晚上问我好几次,为何能瞧上你。我现在想答了……”罗月止道,“说来有些古怪,所以才忍不住插科打诨,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究其根本,是我当真觉得你是个好人。”
“你这样的出身地位,就算生得刁蛮些、放纵些、不食人间烟火也是理所应当,可到头来只是心眼儿坏了些,偶尔爱作弄人,实际上怜悯弱小、谦敬好学、聪慧良善,是个半分折扣都不打的淑人君子,这找谁说理去?”
罗月止语气别扭得很,几乎要打结巴了:“……你叫我怎么再看别人呢?”
“现在把自己说成个冷心冷情的阴谋家,又叫我怎么信呢?”
话音未落,罗月止猝不及防被人死死压进怀里。
罗小员外身体素质本就登不上台面,狼狈地咳了两声,险些被他手臂给挤扁了。
第204章 神交如此
赵宗楠平日里装得不动声色,等真到了抒发情绪的时候,只会更加让人难以招架。
罗月止今夜算是又切身体会了一回。
刚夸他是个淑人君子,转脸便不干人事儿了。罗小员外控诉了好几遍:“明天还有好几篇策划等着写呢,赵长佑你有点分寸!”
延国公却全当没听见,拦着腰身把人抓回怀里的动作,简直和平日里抓阿织没什么分别。每到这时候,罗月止就恼极了自己平日活得懒散,疏于活动,力气到用时方恨少,打也打不过,只能任人胡作非为。
等到终于偃旗息鼓,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一层极淡的鱼肚白。
延国公歇了顶多半个时辰,便沐浴更衣,入宫上朝去了,只留下困得昏天黑地的罗月止缩在床上生闷气,骂人都提不起力气来。
罗月止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临近晌午。
下朝回府的赵宗楠已然换了一身常服,端庄地坐在他身边陪着。罗月止裹着被子躲在榻上,不说话,就瞪着他。
赵宗楠笑了笑:“我叫倪四去广告坊取你的材料了,若身上累得不愿动,就在家里写。”
罗月止烦得很,被子蒙住头,只留下两个字:“饿了!”
……
罗月止最初的主意,是想借着九月初赛神节,在民间开办一次规模庞大的集会。
集会不仅请各家瓦子搭台献艺,最重要的是趁着秋季物产繁盛,将京中成千上万的美食汇于一处,各立招幌,盈街相售,再造一次举京瞩目的盛会出来,是为“食赏赛神会”。
按如今京中的规矩,但想要举办如此规模的集会,需得事先通过开封府的核定才行。
若这食赏赛神会当真能开办起来,那便是件朝廷与民同乐的大好事。官家这段时间深陷于流言纷争,正是烦闷难言的时候,没准此番举动得了民心,传到禁省中去,便能哄得圣心大悦。
开封府尹既想要政绩又不愿冒风险,就只能催着行会中人干活儿。盯得比谁都细,催得比谁都紧。
若只是催得紧,也就罢了。
最难挨的是,官府等着拿政绩,偶尔还提出些天马行空的荒唐要求,朝令夕改,把崔子卧等人气得半死,连“太监管着大将军,外行人欺负内行人”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
罗月止当然看得懂这些,然而此行的目的是赚钱,而非积攒自己的声望,便必然要跟官府瓜分这份好处,该忍的就忍耐下来。
谁家做乙方的能当大爷呢?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这道理。
赵宗楠与他并肩坐着,温热的手掌揽在他腰上,凑过去读罗月止手上的材料。偶尔提醒几句街道陈列、巡逻防盗的安排,竟是句句都有着落。
赵宗楠说得意犹未尽,竟主动将一部分策划包揽到自己手下来:“……按理说这些,都是开封府与殿前司该操心的分寸,叫你来筹谋怕是生疏了些,也更易出错。不如交到我这儿。”
赵宗楠笑道:“差事做好了,兴许能讨得官家心喜。如此好事,可舍得分一杯羹给我?”
赵宗楠这样通透的人,自然也看清了背后的弯绕,说是要分一杯羹,实际是在帮罗月止分责。
罗月止忍不住侧头瞅了他一眼,在心里感叹:这人琢磨起事情来,当真是细致又妥帖。
若非生在帝王家,历练个一二十年,保不齐就是个有望官升两府的相公苗子。
“开封府那边能叫你插手么?”
赵宗楠莞尔一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几日之后,罗月止领着卢定风、崔子卧和杨小筹等人从开封府回来,当即关上门,开了个小会。
崔子卧咂摸半晌,开口道:“那群官老爷是叫人借尸还魂改了性子么?怎得这回……张口都会说人话了?”
其余几人齐齐看着他,不约而同腹诽,明明他才是最不会说人话的那个。
“不论怎样,进展顺利便是好事。”罗月止拎出几页纸来,“等与各家食店的对接落定下来,广告宣传也要跟进起来了。这些款项,各自分一分……”
……
秋叶渐落,红枫日染,转眼便是九月时候。
范家在京中的宅子很狭小,不过两进而已,挤挤挨挨的,住着范家十几口人。如今众人将行囊收拾出来,衣裳铺盖只装了几只箱子。
剩下的便都是书。
沉甸甸的纸册子,从范希文狭小的书房中搬出来,密密麻麻地摞在院子里,顶着纷繁而下秋叶,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
韩稚圭拾起一本书来,将书上的碎叶子掸去了。又问了一声:“范公当真要走?”
年过半百的范希文身子骨还算硬朗,直起腰来,接过幼子范纯礼递过来的布巾子,将额头的细汗蘸了去:“官家都允了我的外放,稚圭何必再劝?”
韩稚圭注视着十步之外满面风霜的老臣,语气沉静而收敛:“富彦国也说要走。风闻保州又闹了乱子,军费之事棘手,他自请外放去做河北宣抚使,听晏相说,官家也已经点头了。”
范希文愣了愣,半晌后才叹了一声:“应该的。”
韩稚圭又道:“若永叔知道没能留得住你们,怕是会千百倍地自责。”
范希文道:“形势如此,怪不得他。世间非议若能汇聚于一人,算在我身上便是了,不必牵连更多。”
直到此时,韩稚圭才终于忍不住哀伤之色,年轻的御前重臣眼圈泛着红,语气似不舍,更似不甘:“希文兄……”
范希文笑起来,沾着尘土的手往布巾子上擦了擦,上前几步,拍了拍他的手臂:“又不是第一次了,京城也好,僻里也罢,于何处不是忠君尽责?”
“奸耶贤耶,浮名而已,管他作甚么。”
韩稚圭胸口涨得发疼,便不再说话了,口中低低吐出个“是”字来。
范希文笑盈盈地看着他,又望向门外。“听说保康门那位小员外,九月又出了个大风头。在城东做了个食赏大会出来,还把吃食价格都打得很低,可是有这么回事?”
韩稚圭愣了愣,开口回答:“好似是有。我回京又不过半月,近日公事繁忙,便没顾得上打听这些坊间消息。”
范希文哈哈一笑,将袖子放了下来,引着这位同僚往外走:“我外放在即,京中的热闹便也掺和不了几回了。难得闲暇,往常贵重的吃食请不起,便请稚圭吃上一碗羊肉馉饳罢。”
……
九月的食赏赛神会要足足持续五天之久。
数百位食店掌柜与伙计们,经过头一天的慌乱窘迫,已然有了些底气,各司其职经营起来,已有了按部就班的样子。
罗月止也熬过了最繁忙的一天,有了些偷闲的功夫。
今日恰逢朝廷休沐,罗月止一路上已经见到了好几位官场上的熟人,都各自打了招呼,带着阿青穿过人群,送了提前准备好的果子点心过去。礼盒价格不高,胜在精致新鲜,不至于惹来非议,将尺度拿捏地恰到好处。
在这类人当中,郑迟风反而显得像个异类。郑寺簿往常最喜欢招猫逗狗的,今日却孤零零地在街上走着,说是来消闲,更像专门来寻罗月止的。
罗月止瞧着他情绪不对,手肘杵了杵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么?还是又被家法伺候了?”
郑迟风没心情与他玩笑,定定看着他:“范公要离京去了。”
罗月止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好像一直被人压着,直到昨天才听见人说。”郑迟风道。“昨日放了衙,我赶紧去范家拜见,门房却说家里正收拾着行李,杂乱得很,已不见外客了。”
罗月止心里早就有了猜测,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看样子。
已经是最后了。
“我……”郑迟风移开了眼神,漫无目的地看向面前嘈杂奔流的人群。“罢了。我还未曾想好。”
罗月止问道:“倘若范公不在京中,新政……?”
“事关农桑赋税的新法,还有千步均田之法,应当能够一以贯之地实行下去。但吏治、恩荫、选官之制,牵扯良多。晏相与杜相虽偏向于支持变法,但两人为官中庸,早有暂缓之意。若两府之中没有范公和富公压阵,怕是寸步难行。”
郑迟风回答道。“将他们外放出京,归根结底是官家的意思。”
“改革日深,便愈能触及根本,朝野上下的反抗只会与日俱增。”
郑迟风摇摇头,面上笑着,却怎么也看不出高兴来。
“去年开天章阁奏对,昭告新政之事历历在目。如今范公未改其志,只是官家怕了。”
罗月止按住他肩膀:“人多眼杂,怨怼之语要少说。”
“咱这中书、枢密两省,过个百八十天便要换一批新相公,如今外放出去,又不是再不复用了,日子还长着。”罗月止安慰道,“不是还有你们么?”
郑迟风与罗月止对视一眼,知道他的好意,弯起嘴角笑了笑。
其实两个人都清楚,在这么个人言可畏、谗言诛心的年代,当世真正有魄力扛起新政大鼎的,不过那么伶仃两三人而已。
没有人振臂高呼,他们不过是聚集在火光四周、流离失所的萤虫。
郑迟风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
君子结党。
说白了,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话也不能这样说。”罗月止突然抬高了声音。
“行至半途而止自然可惜,但只要是做了、坚持了,就算留下一件事也是好的!”
“地方上清理冗官近三成,查清了多少贪官污吏、污龊的来往。”
“方田均税法在亳、寿、汝、蔡四州大举推行,培养了好一批惯用铅笔绘制舆图的行家,经验集结成册子,今年便广发至天下,看我家报使于江南传回的消息,各州的地籍都在重订之中,万千百姓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或许郑寺簿觉得没什么,可对于百姓而言,这便是将后半生都改写了的大事!”
罗月止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倘若你这样的朝廷正员都失了心气,接下来的日子,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呢?”
“中书之中的相公离开了、官家革新的步调迟疑了,又有何妨?”
“天下万事,不过力所能及四个字而已。难道不在范公眼前,寺簿就不再尽忠职守了么?看到能做的事,竭尽全力去做便是了,这又何尝不是继承新政之志,为天下人尽忠之举?”
“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在朝堂还是在江湖,又有甚么分别?”
匆匆人流不远处,身着麻布袍、头戴纶巾的范希文停下了脚步。
韩稚圭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真是凑巧,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罗小员外。”
他又问道:“希文兄日夜操劳政事,可是一直没能亲眼见过他?我见他身边站的是郑家小郎君,可要叫过来说说话?”
“不必了。”范希文摇摇头,仍旧去寻他的馉饳摊,背着手慢吞吞走远了。
韩稚圭未曾坚持,只是跟上他的步伐,两人隐入匆匆人海当中,不一会儿便瞧不见了。
高声欢笑的人群中,范希文苍老的声音几乎听不分明。
“神交如此,又何必要见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正文完结了。感谢大家一路陪伴阿止走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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