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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章 尘埃落定


    罗月止全然不知禁省之中天子之言。


    郑迟风的父亲在御史台任职,他从父亲那儿听来了小道消息,转头找到罗月止。


    “我听父亲说,最近乌台好几封月课奏书都在弹劾富彦国。有几人还提到了罗氏书坊编篡的书册,意在诬陷富彦国与你有私交,是他花费钱财,差遣你替他著书扬名。”


    罗月止哦了一声,低头喝茶:“不妨事。”


    郑迟风撂下扇子,身体微微前倾:“如何不妨事?你知道能在谏察两院做事的人嘴有多毒?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当时便该劝住你才是。”


    罗月止无辜看着他:“真的不妨事。”


    因为下一册《人物特刊》明日便要开售了。


    几位御史还等着官家给答复,却先等来了一本民间新发售的《人物特刊》。


    这期登刊的人物里……竟然有吕相公。


    吕相为官四十余载,虽善玩弄权术,还被范希文上《百官图》公开讥讽任人唯亲不能选贤,但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帝眷深厚,所依傍的政绩同样卓著。


    于是此文盛赞其达权应变,有主持天下大局的魄力,屈伸舒卷,动有操术,阙功立名,有益于世……好一通天花乱坠,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拜上一拜,要给架到云端上去了。


    满朝与吕相亲近的官员一看这情形,溜须拍马恐居其后,都去买当期的特刊拜读。


    他们倒是没有芥蒂,只是苦了之前网罗罪名的御史们。


    这些人之前说话全没留着情面,如今新刊在手都看傻了,连忙撤回以《人物特刊》弹劾富彦国的劄子,生怕把吕相也骂成“沽名钓誉的奸佞”。


    甚至有人听说吕相公看完这文章着意避嫌,也有人说是心虚臊得慌,总之好几天都告假没上朝。


    朝堂之上一派慌张,唯独皇帝看得挺乐呵。


    皇帝久居庙堂,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各怀心思的臣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对朝堂上的暗潮涌动最是熟悉。


    自然也从这前后两期文章中,瞧出些灵巧的揶揄之意来。


    前脚任由谏院将话说得骇人听闻,覆水难收,后脚不声不响将吕相公拉扯进来,吕范两派各“挨一顿夸”,谁也没立场再做文章,吃了亏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法子低调狡黠,全不似富彦国直爽锐利的做派。


    皇帝问身边的内侍:“这罗氏书坊究竟是何来头,当真没有朝臣做靠山?”


    皇帝前几日问过这册子好几回,又专门派宫人前去采买,内侍体察圣意,自然已提前准备了功课,便将罗氏书坊的事全盘托出。


    尤其提到一年多以前老掌柜隐退,罗氏书坊换了少东家主事,少年人很是有些新奇手腕,叫这家书坊老树开花,一鸣惊人。


    “罗氏书坊临近保康门,而保康门又临近太学、国子监,听说这位小罗掌柜素来与两学诸生交好,同国子监直讲岑介亦有往来,好像还到延国公府上吃过几次席面。”


    “长佑?”皇帝半抬起头,若有所思。


    “官家?”


    皇帝沉吟片刻,并未放在心上:“长佑最是尊师重道,他承我之意多去国子监拜访,认识的年轻人多。那罗小掌柜若同岑介相交,认得长佑也不稀奇。”


    “官家明鉴,那小掌柜正是与岑直讲关系深厚。前些日子那本《壬午进士学报》,据说正是国子监差遣这家罗氏书坊刊印的。官家您忘了?您当时还夸了句办得细致妥帖呢。”


    “哦?”皇帝对那学报有些印象。


    岑介又乃当世大儒,素不涉党争,他看准的人,品性才学一般是出不了甚么差错的。


    皇帝心里有底,便连带着对罗氏书坊印象也更好了一些。


    “照这么说,果真是市井有奇才。”


    内侍躬身:“恭喜官家。”


    “有何可喜?”


    “官家仁德治国,知人善用,吸引天下贤才汇集京师。这位罗家的小掌柜狡黠有巧思,在民间声名鹊起之后,不也主动献才于国子监,渴望着为国朝出力么。”


    皇帝被他说得高兴:“照你这么说,我得赏他一赏了。”


    “臣与那罗小掌柜素不相识,自然不是替他请赏。天恩贵重,官家若真的要赏,怕反倒叫白衣小民诚惶诚恐。”


    皇帝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兴致被人扰了也不生气,仔细想想,觉得是要注意分寸:“你所言有理,御史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若我此时去赏赐一界小民,怕是要将矛头带去他身上,反倒是害了他。”


    “日后再看吧。”皇帝笑盈盈提笔,继续批阅起劄子,“总之这罗小掌柜在京中做事,也跑不掉。”


    内侍也笑了,躬身道:“官家仁厚。”


    ……


    “近些天官家在宫中提起你好几次。”赵宗楠轻声问道,“怕不怕?”


    “提我?提我做什么啊?”罗月止愣了愣,反应半晌,“因为这两期特刊?”


    “吕范两派吵得火热,却被一本薄薄的民间册子扰乱了战局,两方不约而同偃旗息鼓,这可不是甚么常见的场面。”赵宗楠语气难揣度,“富彦国之前都要被参本捅成筛子了,连带着更没你什么好话,我那叔叔素来是个好奇心强的性子,自然要私下调查你的来头。”


    “我有啥来头,我一个童子试落选的……”罗月止嘟嘟囔囔,忽然有抓住他衣袖,“坏了,官家会不会还记得这事儿。小时候殿前失仪没治罪,长大之后不会反而要追究吧?”


    “哦。”赵宗楠斜睨他,“现在知道害怕了。”


    罗月止静静观察他神色良久,放开手:“嗐……原来不追究。”


    “我希望月止日后做事更谨慎些。”赵宗楠静静看着他,“尤其当事情与党争有关。这次你能全身而退,只不过是占了一个面孔生疏的便宜,叫诸位朝臣措手不及。自今日之后,多得是人要盯着你的举动。以后你做事之前多想想后果,不准再瞒我。”


    “这不是一时行侠仗义上头了么。”罗月止知道反思,“我知道自己斤两。前朝是个虎狼窝,我那广告行会里的心思算计尚且理不出个名目,若当真对上满朝能言善辩的官人,还不得被生撕了。”


    “知道你还胡闹。”赵宗楠面上不显,手劲却有些大,好像是真的在记恨。


    罗月止嘶了一声,嘀嘀咕咕说疼。


    “风头出够了,就好好安生一段时间,好不好?”赵宗楠声音轻得像哄他,“你说我专横,之前关过你一次便总拿出来说事,我如今算是够纵着你了,你心里也得有个尺度。”


    “知道了。”罗月止好好答应下来,“只挣钱,不惹事。”


    “每次都答应的爽利。”赵宗楠又把他抱到桌子上。这国公爷仗着自己力气大,之前抱过一次之后就养成了这怪习惯,摆弄他如同摆弄一只软绵绵的狸奴。


    “还有那郑迟风。”赵宗楠审视他,“你同他喝酒从来不跟我说。”


    “这也要清算啊?”罗月止表示不是很能理解。


    ……


    又几日,郑迟风的授官结果下来了,甚至比很多排名更靠前的进士还要早。


    因他本就是个有官人,便不再拘泥于新科进士外放地方的规矩,或又因破获假度牒一案有功,中书官诰传到家门口,直接叫他从估马司转去了大理寺,判大理寺主簿。


    从养马的边缘衙门一脚迈进了司法圈,可谓是扭转乾坤的造化。


    按理说他朋友很多,得了授官之后却全没有像往常一样大肆张罗着歌舞酒宴,反倒低调的很。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私底下专门递了张请帖,要请罗月止这个平民贾子喝酒。


    而这平民贾子好不识抬举,居然还给拒绝了,传回话去也不嫌丢人,说自己最近喝酒太多伤了身,连累的腰子都疼,加官进爵恭喜恭喜,酒就先不喝了。


    郑迟风这些天经历下来,已跟他很是熟悉,也不生气,笑骂一句:“瞧这享不起福的样子。当初拉着我干活儿的时候怎不见如此娇弱。”


    新任的郑寺簿不再强人所难,就此作罢,还很阴损地朝书坊送了几瓶强身健脾、壮阳补肾的丹药。


    罗月止看见了药气得不行,这便是后话了。


    郑家嫡子金榜题名之后没几个月又受如此恩宠,家里自是得了一场好欢喜,郑家嫡母心情上佳,一颗心扑在儿子身上,连带着郑甘云、郑幼云日子都更松快些。


    往日那些觉得郑迟风不学无术、风流恣意、并非良配的人家,竟然也陆陆续续派了媒人上门相看。


    蒲梦菱坐在郑家花园中同郑家姊妹说话,远远便看到有多人在府上进进出出,随口问道:“这几日好是热闹,家中是不是有什么事?若不太方便,我便过些天再来打扰……”


    郑幼云赶紧拉住她衣袖:“哪儿能呢。”


    郑甘云也说:“他们热闹他们的,不碍着咱们院儿里的事。”


    说是这么说,三个姑娘还是聊起了家里的事。


    郑幼云正是有话要说,嘀嘀咕咕的:“之前都瞧不上我那三哥,如今他升了官,反倒每天都有人登门来套近乎。尤其是黄小娘那家的表亲侄女,从前一年都见不到一面,近段时日却天天来,对旁人都眼高于顶的,见了我那三哥倒热乎,俩人恨不得贴到一处去了。”


    蒲梦菱如今一听到他脑袋里就只剩一个“油”字,知道那篇辛辣锐评的底细也不敢说。


    郑家姊妹怕她不认得,还专门提醒:“便是当日在伯爵府上的那位,梦菱可记得?”


    只叫蒲梦菱不得不点头:“原来是他……生得真是好看,也不怪有娘子喜欢。”


    郑家姊妹对视一眼,那风流哥哥整日里和官妓娘子搂搂抱抱的事,默契地都没有开口同她说……她们这位闺友是个坦率善良,晶莹剔透的好人,说出来都怕脏了她的耳朵。


    谁知几位姑娘安分相处,却有那讨人厌的非要上来找不痛快。


    郑家主君有好几房宠妾,甘云幼云的母亲孙小娘是一个,生了一位庶出郎君的黄小娘也是一个。


    黄小娘本是个富商家的女儿,是凭着嫁妆被塞进官宦家的,起点低微,但为人聪明,颇会操持,深得郑御史宠爱多年,又仗着黄家产业深厚,在郑家反倒像半个夫人,连带着黄家亲戚都能上门来走动。


    这位黄家的侄女儿黄文婼,可不像她姑母这般聪慧娴熟懂进退,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还说得过去,在这些庶出的姊妹面前便是鼻孔朝天,耀武扬威的。


    甘云幼云姐妹俩素不待见她。


    可谁知今天这姑娘实属脑筋执拗,自己是来上赶着求夫婿的,便觉得天下人都在跟她抢。


    她远远看花园中坐着个素未谋面的美貌娘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便觉得蒲梦菱也是对郑迟风有意,还精明地过来讨好家中姊妹——谁都知道郑迟风经常来见这两位妹妹,给她们送点心送果子,没准就能求得个姻缘偶遇。


    这还得了?


    黄文婼脸色冷冷的,提起裙摆径直朝花亭逼近过去。


    第142章 少女战争


    黄文婼并没有一上来便发难,这小娘子手持细绢团扇,穿罗衫戴珠翠,好一身富丽考究,先是跟郑家女儿打招呼,然后才看向蒲梦菱:“哪儿来的美人妹妹,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她口中话是寒暄话,眼中意却不似体贴意,半低着头,目光生生锁着蒲梦菱的脸蛋子,活像要学那衙门酷吏审讯犯人似的。


    郑甘云冷笑一声,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人家是郇国公府家的亲侄女,是连大娘子都要仔细对待的贵客,与黄家姐姐却是没甚么干系。


    看这日头,我那三哥也要放衙回家了,你该做什么便去做,少得冲撞了贵客。”


    “时辰还早,我同姐妹们说几句话又怎么了。”黄文婼却听不懂话似的,固执不走,叫女使扶着坐下了。


    她拿出一副热络的模样来,伸出手去拉蒲梦菱的手,又夸了好几句蒲梦菱长得好,随后话音一转:“啊呀……听两位妹妹说蒲娘子是名门贵女,怎么手却这样粗糙?”


    蒲梦菱稍稍曲起手指:“从小学了岐黄之术,瓶瓶罐罐折腾得多了,手上皮肤便不似各位娘子柔嫩。”


    蒲家于医学一道素有家传,蒲梦菱能有今天的学识技艺,并不是摆弄着玩玩的,而是当真要下苦功。


    既下苦功,便免不得要亲手采摘草药,制药炼丹,再加上握着杵子研磨药粉,都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日积月累,她指腹、虎口与手掌三丘便生出一层薄薄细茧。


    虽也是细白漂亮的手,摸上去却比不得寻常千金娘子手掌来的绵软柔滑。


    说句题外话,同样的茧子,在蒲夫人手上也是有的。


    黄文婼好似寻到了破绽,翘起自己的手同她摆在一处,笑着比较:“你看我的手就细嫩得多了。三哥哥还夸过我呢,说是手如柔荑,指如春葱……他最会讲话了,真真是羞人。”


    然后就开始了。


    左一个三哥哥,右一个三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郑迟风的亲妹子。


    其余仨娘子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攀比之心。


    蒲梦菱与她初次见面,也算是脾气好,应和着夸了她两句。


    结果黄文婼越炫耀越上劲儿:“……三哥哥前些天还送了我一大罐子玉女桃花粉,这粉你们应听说过吧?是京中最时兴的妆品,很难能买到的。这段时日入了夏,热风吹得手都痛了,我便日日以桃花粉敷手,都怪三哥哥给的太多,都叫我用不完了,可是发愁。”


    这话矫揉造作得厉害,听得郑甘云直想啐她,但当着蒲梦菱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咬着牙好生忍耐,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人支走。


    云中君嘴有多毒,蒲梦菱是好好领教过的,如今看郑甘云一脸假笑,忍了半天才没叫嘴角翘起来。


    黄文婼却浑然不觉,还在那儿说呢。


    什么?三哥哥没送过两位妹妹吗?


    什么?蒲娘子来了好几趟,竟然都没同三哥哥说上几句话么?


    她听到了想听的话,便得意得很:“三哥哥也真是的,心里有主意,自己有本领,便不计较什么门第高低,要找的是高山流水,红颜知己。


    倘若与他说不到一起去,别说是什么皇亲国戚,表亲堂亲,就算是县主郡主,怕也入不得他的眼。”


    照我看啊,近些天看三哥哥得了圣眷,便凑上门来相看的娘子们,不如趁早打消了念头,也省得舟车劳顿,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用劲儿过猛,叫蒲梦菱听得糊里糊涂,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说什么,便挑了个自己能说上话的话题。


    只问她桃花粉好不好用。


    黄文婼没想到她不接招,反倒问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


    实际上……郑迟风哪儿送过她桃花粉。


    玉女桃花粉乃是《妆品月刊》限量的赠品,只附在最早几期月刊上,且是最早预定刊物的娘子才有,真真稀罕得很。


    《妆品月刊》声势红火,连带着玉女桃花粉声名鹊起。


    黄文婼可不知道什么叫“饥饿营销,限量供应”——只知道如今玉女桃花粉一罐难得,炒着炒着便已成为京中娘子身份品味的象征。


    她就是想杀杀蒲梦菱的风头,才故意说这样的话。


    她上哪儿去用过呢。


    黄文婼又不能露怯,便含含混混说自然好用。


    蒲梦菱却道:“玉女桃花粉的功效是祛痘淡斑,若想着滋润防干,涂在手上也没什么用处的,不如用这款玉羊手脂,是专门滋护双手的新品……我今日正巧给甘云幼云带了好些,黄娘子近日手痛,便分给你一罐吧。”


    她是真心想送,黄文婼却是真心觉得被冒犯。


    黄文婼自己心虚,就听不得别人说这话,以为她故意揶揄自己不懂装懂,拨开她的手怒道:“我家爹爹经商多年,乃是天下闻名的大员外,同八大王素来交好,就算允字辈、宗字辈的天家贵胄,见了面也是要尊敬他的……


    你不过是陶国夫人娘家一个表侄女,还真当自己是宗亲公主了不成?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你在这儿装腔作势地戏弄!”


    蒲梦菱猝不及防被她推开,手脂瓷罐脱手落地,一声脆响碎开了花。


    这发难来得太急,郑家姊妹也是没想到,几天不见,黄文婼这蛮横劲儿更上一层楼,还敢动手了。


    郑幼云忙问她有没有伤到,蒲梦菱摇头说没有。


    蒲梦菱心里忐忑。她与罗月止说好了,要想法子推广这新研发出的玉羊手脂,自告奋勇说先在好友之间试试水,自己也努努力,学学新本事,从中找出些新鲜的营销亮点来。


    结果上来就让人连罐带脂膏摔了一地,这可称不上什么好兆头。


    郑甘云见她呆呆地坐着,好似受了委屈反应不过来,登时发起了怒:“你又发什么癔症?梦菱是来拜访我们的,同三哥有什么关系,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你当谁都同你似的,觉得全天下都在抢你的福气,满脑子想着攀一个好郎君,但凡见着个比你姿容出众的,就恨不得要把人家踩在脚底下才高兴,将人家的好心都当作歹意,现在还学会同客人动手了!”


    你别忘了,这里也不是你家!我看黄小娘早该管教管教你,叫你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


    往常这对庶出姊妹不说与她多亲近,起码还是以礼相待的,哪儿说过这样不给面子的话。


    黄文婼脸色更难看,手中团扇气得直抖:“你一个……你一个庶出的……”


    郑甘云此时云中君附体,反驳起来眼都不眨:“你往常瞧不起我二人是庶出的姑娘,可你在我家作威作福,不也仗着个给人做妾的姑母?


    她是因为聪慧持家才受人尊敬,你倒好,仗势欺人自命不凡,要将你姑母积下的福德全败干净了!”


    “叫你嘴贱!”黄文婼怒火中烧,竟抬手要去扇七姑娘的巴掌。


    郑幼云惊叫一声要去抱住七姐姐,在场的女使都来不及拦。


    却是蒲梦菱眼疾手快拉住了黄文婼的手腕。


    黄文婼正在气头上,又要反手去打她,谁知卯足了劲儿也挣脱不出,不由失色。


    这位蒲娘子看着是大家闺秀,宛如羊脂美玉……


    可力气是不是太大了些!


    黄文婼挣扎不开,憋红了脸,反倒高声惊叫起来:“……来人啊!打人了!”


    “姑娘!”她的女使赶紧上前阻拦,扯住蒲梦菱的衣衫求她放手,可话说是在求饶,却双手拧着她衣角,快要把蒲梦菱的袖口都扯破了。


    蒲梦菱身边的小黛看她手段阴毒,主仆俩欺负自家娘子一个,当然不甘示弱,拽住那女使怒斥:“你为何撕扯我们娘子衣裳!”


    蒲梦菱怕拽伤了人,只得松了手,谁成想混乱中被黄文婼结结实实抓了一把,手背上好长一道伤,登时渗了血珠子出来。


    “你还敢伤人!”郑甘云怒急,指着黄文婼道,“尺玉,冰轮,给我把她按住!这商贾小民,在当朝官员家宅之中意图行刺官宦儿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郑幼云哪儿见过人打架,又罕见郑甘云气到如此地步,吓得哭腔都出来了:“七姐姐……”


    这架势一闹开,便闹到了长辈眼前。


    郑家主母刚因为郑迟风的出息高兴没几天,后院就闹出了这么一场事,好心情全败光了。


    她与郑家几个庶出姑娘没什么情分,对这黄家娘子的身家背景,还有那黄家背后的靠山八大王反倒更看重些。


    听完一通解释拉扯,郑家主母只道女儿家不懂事胡闹失了分寸,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她对蒲梦菱温言相劝,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让她不要计较,转头又斥责郑甘云郑幼云失礼,不知道调停矛盾,反而恶言相向,这才闹出了血来。


    郑家姊妹跪在地上,皆不做声。


    蒲梦菱垂眸看了看,开口道:“多谢大娘子疼惜爱护。这本是您府上的私事,但梦菱不得不说几句公道话。


    事出在黄娘子身上,她方才不是要打我,而是要去打甘云的脸。她在我手背上都能划出道血痕来,这一巴掌若是落在甘云脸上,划伤了更是了不得。


    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亲戚,还是个妾室家的侄女……黄娘子性情急躁,若不加劝诫,日后定然会再闯出祸来。她那妾室姑母在府上久有贤名,也有几分地位,贵府既认她是个外家亲戚……这事如何处置,还是要仔细斟酌为好。”


    未等郑家大娘子解释,蒲梦菱最后补了一句:“梦菱顽劣,在外头惹了是非实属不该,还要回家请罪。您这里将事情处置好了,我回去也好向姑母交代。”


    郑大娘子眼神变了变,小心拉过她敷上了药粉的手,直到:“娘子莫担心,定会给陶国夫人一个交代。”


    “甘云幼云禁足三日,至于文婼……”郑大娘子语气冷淡,“本就是外家姑娘,经常来往走动实在叫人看笑话。这段时日府中事多,便莫要登门来了。”


    黄文婼不甘愿:“大娘子……”


    郑大娘子神色一肃:“还不闭嘴。”


    郑家姊妹禁足之前,向嫡母求来了送蒲梦菱出府门的机会。


    蒲梦菱低声道:“我方才说她姑母妾室的身份登不上台面……并不是也要针对你们的意思。”


    “我们自然明白。”郑甘云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你伤还痛么。”


    蒲梦菱莞尔:“我家里别的不多,就各种祛疤疗伤的药粉最多。”


    郑甘云直到蒲梦菱的马车走远,也没憋出个谢字来。


    郑幼云自然知道这位七姐姐抹不开面子,便轻轻拉她的手:“梦菱姐姐与咱们相交一场,也不是求谢意的。以后日子还长,嘴上说不出,但总有表达的机会……七姐姐莫要太在意。”


    郑甘云安安静静听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蒲梦菱:不擅长雌竞,只擅长做生意。


    罗月止:(满意.jpg)


    第143章 黄家之名


    罗月止眼光偶然落到了蒲梦菱手上:“蒲娘子手怎么了?”


    蒲梦菱缩了缩:“没事。”


    罗月止在心里把她当成了自家妹子,便忍不住追问:“可是受伤了?这可不像是自己不小心划破的。”


    蒲梦菱如今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扪心自问,其实不太愿意久久承担他关切的目光,躲避不得,便轻声将郑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罗月止眉头微微蹙起:“公爷知道这件事儿么?”


    “女儿家打闹罢了,何必劳烦表哥知道。”


    罗月止尊重她的意思:“真不用说?”


    “真不用说。”


    不同他说也可以。罗月止心想。不同他说,自然也有别的处理办法。


    郑迟风前些天约罗月止好几次也得不到个答应,谁知罗月止今日却主动请他出来相见。


    郑迟风笑意盈盈,靴子还没迈过门槛便听到他的声音:“罗小掌柜身子养好啦?”


    可他进了閣子,面前的罗月止却是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家怎么回事?外家亲戚怎么还欺负人呢?”


    郑迟风被他数落得一脸懵,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待入座之后,听罗月止将原委讲明白,他更是满面无辜:“此事同我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干系,若不是你性情风流,哪儿能惹得这个表妹那个娘子魂牵梦绕,每天喝醋当饭吃?”


    罗月止可是懂得很,将李春秋平日里训诫自己的话都拿了出来数落他。


    “从来都是郎君自己少于约束,才叫家宅不宁,徒生是非,你敢说和自己没干系?你若不给那什么黄家娘子希望,她怎会耀武扬威,拿出一副正室夫人的派头四处打压情敌?还伤人了!”


    “这可怪不得我。我不过夸她手生的好看……”郑迟风冲罗月止笑,“又多对她笑了笑。”


    罗月止就算喜欢男人,也不喜欢这种笑起来嘴巴勾得像个回旋镖似的男人。长得再俊俏也不行。


    人比人气死人。


    若说好看,还是得那种笑得含蓄内敛,文文静静,腮边抿出一个小酒窝的类型,最好明明是只狐狸,还要装得温文尔雅……罗月止回回神,手指无意识间摩挲酒盏。


    他片刻后复开口:“你若对那黄娘子有意,干脆就娶了她了事。何必吊着人家玩,反倒害了无干系的人。”


    “真是冤枉,谁说我对她有意。若真说有意……”郑迟风压低声音笑道,“我更愿意娶你方才所说那位蒲家娘子。”


    此语似乎超出罗月止预料,他沉默半晌,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圈,很快就下了结论。


    “你不太配。”


    郑迟风也不辩解,轻描淡写发问:“听罗小掌柜的意思,这是来替蒲娘子抱打不平的,你同她很熟悉?”


    罗月止自然不会被问倒:“蒲娘子乃是陶国夫人的亲侄女,我来替谁说这些话,你难道想不明白?”


    郑迟风慢慢收回浮浪的笑容,脸色终于正经起来:“难道是延国公……”


    罗月止终于领会到“上头有人”的好处,不置可否,独自饮下一杯酒。


    郑迟风自认为猜得不错,终于说出句替自己解释的话来:“这事我说了可不算。亲近黄家妹妹,实则是我母亲的意思。”


    罗月止却不信:“她一个商家的女儿,还是你家妾室小娘的侄女,郑家大娘子会叫你去亲近?”


    “你是真不知道?”郑迟风看他半晌,“亏你是个做生意的人呢。”


    郑迟风似是被延国公的名头唬住了,说话老实了许多:“黄家可不是寻常商贾。”


    “黄家如今主事的黄遂愿,黄老员外,早年间乃是八大王最中意的家仆,之后出来经商,也是旧主一手扶持出来的,里里外外替八大王做了不少的事。都不只是员外乡绅……他一伸手能摸到的官宦人家,甚至比寻常那些士大夫还要多。”


    罗月止愣了愣,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没问出“宗室结交商贾难道不是易遭非议”之类的蠢话。


    “当然,我父亲自认清流,定是不愿意结这样的姻亲。但我家还有位能言善辩的黄小娘,将我母亲都哄得松了口,好似有意同他们黄家更亲近,专门吩咐我不许怠慢。”


    “你若说黄家那位五娘子行事霸道了些,那也是因为她祖父的荫蔽,甚至于八大王的荫蔽……我可没那么大能力。”


    罗月止原本是想替蒲梦菱讨个说法,却没想到听了这么个故事回来。


    待入睡前,他又问了问赵宗楠:“你那八祖父是个怎样的人?”


    赵宗楠支起身子:“我八祖父……你说荆王爷?怎么突然问起他?”


    罗月止隐下了蒲梦菱的事,只说偶然听到了黄家之名,听说他们背后有八大王撑腰,叫很多官宦人家都礼遇有加,还愿意同他们成姻亲。


    在商比官贱的年代,实在是个怪事情。


    “是有这么回事。”赵宗楠轻轻理他的头发,“黄遂愿跟了八祖父多年,功劳深厚,说两人有过命的交情都不为过。后来他买房置地成了京城主户,又下海经商,漕运、置屋等行当都有涉猎,背后多的是八祖父支持。


    如今元字辈的宗亲长辈,仍健在的就独剩八祖父一人了,地位在这儿摆着。市井商行里的事情,他想做什么,想扶持谁,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要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宗楠沉吟片刻后轻声笑道,“是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


    “你若想见,日后我找个机会带你见他。”赵宗楠观察他的表情,突然开口说道,“你若想有那样的依靠,总有一天我也能……”


    “这就省省吧。”罗月止并不留心,只笑着推推他,“我可没什么乌泱乌泱的子嗣拿去结姻亲。”


    ……


    罗月止怕蒲梦菱最近心情不好,便特地将一个筹措了很久的活动提前透底,把厚厚的策划书交到蒲梦菱手中。


    蒲梦菱念出策划书上的标题:“五月……购物节?”


    “暨《妆品月刊》读者见面会。”罗月止补充道。


    “咱们的月刊出到现在,不仅是妆品测评,服饰穿搭、首饰鉴赏同样引起热议。我早先不还同你讲过么,甚至有许多绸缎庄子、玉石铺子的掌柜都堵在书坊与广告坊的门口要求相见。”


    这些老板不仅嗅觉灵敏,脑子转得还快。


    譬如他们知道《妆品月刊》可以夹带小样,便自己预备好了主意,将自家缎子裁成细细的小条,平整地黏在厚纸上,夹在书页里作为“布料小样”,整整齐齐排列一整页。


    其颜色、质感、厚度再鲜明不过,娘子们足不出户便可挑选布匹锦缎,方便无比。


    罗月止继续道:“各行各业的老板聚集起来数不胜数,短期内《妆品月刊》已无法尽数测评。我便一直琢磨着换个法子来物尽其用。”


    既然线上运营超负荷,干脆转移到线下来。


    “所以我花了一段时间,召集起京中大部分有名望的店铺,香药、胭脂、口脂、面药、布匹、成衣,乃至簪花玉石,画具颜料……只要是娘子们感兴趣的行当,各家店铺都可携带货物参展,让娘子们尽情游览,亲自挑选测评。”


    “当然,其中还有各项折扣活动,譬如买正装赠送小样,付款满一定金额便可在花销上略有减免……”


    “还有一点特殊的,便是购物活动仅限《妆品月刊》的读者参加,入场券便附在杂志尾页上,裁下便可做为票证。不算贴身的女使,一人持票,至多可携带两人入场。”


    蒲梦菱眼神亮得惊人。


    罗月止看她样子,笑着松了口气:“看蒲娘子反应,这活动还算是吸引人罢?我毕竟是个大男人,便总怕自己捏不准年轻姑娘的喜好。”


    “好极了,实在是好极了,只这么听着都觉得眼花缭乱,心驰神往。”蒲梦菱忍不住道。


    “往常节庆之日也有商铺摊贩盈街,但实在是吵闹嘈杂,另有满街的男人挨挨挤挤,多有不便,好些娘子其实都不敢出门游玩……郎君有心了,若限制人员参与,在场的都是同好,那真是叫人呼吸都顺畅了!”


    蒲梦菱顿了顿,后知后觉脸颊发红,赶忙找补道:“这……没有说郎君不好的意思。”


    罗月止并不计较,只道她喜欢就好。


    没过几天,郑甘云就托人来问蒲梦菱有没有买最新一期的《妆品月刊》,她手上还有名额可以带人入场。


    这入场券如今可是紧俏得厉害,就连去年柳井巷茶坊的预约花笺都没有炒卖到如此高的价格。


    只能说闺中娘子们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偶尔来这么一下,狭路相逢,短兵相接,购买力全然不逊于那些学子秀才。


    蒲梦菱托人给郑甘云回话,说自己已有入场券可用,只等活动当天在城南灵喜园相见。


    城南灵喜园与金明池、宜春苑不同,乃是私家苑囿,听说背后还有官宦人家的注资。能将整座灵喜园租用下来一整天,既要有财力也要有人脉……这罗家书坊的实力不容小觑。


    在那些豪商巨贾眼中,罗家这一年的作为虽新奇出彩,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小打小闹,听个有趣罢了,并没有人当回事,可如今罗月止这样的手笔,却由不得他们忽视。


    “五月购物节”当天,好些京中富族都差遣自家女娘携票证赴约,甚至叫她们将带人入场的名额给了身边最得力的掌柜、账房,专门混入其中探听消息。


    黄家五姑娘黄文婼便是其中一位。


    黄文婼的父亲乃是黄遂愿最小的儿子,却福薄命浅,三十岁的年纪便早早病逝,只留下黄文婼一个孤女独在院中,黄遂愿心疼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将黄文婼抱来放在自己身边养育。


    黄文婼被祖父娇惯着长大,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谁都知道她是黄遂愿的千金孙女,珍贵如眼珠子,甚至于有传闻说谁娶了黄文婼,谁便得了半个黄家……这传闻一出,甚至很多以清流自居的官宦人家都颇为心动。


    郑迟风的母亲都暗示郑迟风亲近黄娘子,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位“珍贵如眼珠子”的黄娘子今日却不甚愉快。


    那些官宦家的儿女轻视她身份,从前玉女桃花粉都不愿意分卖给她,如今祖父亲自替她抢买来了入场券,她本想着好好炫耀一回,将那两个携伴名额“施舍”给素日看不起她的清流娘子。


    可谁知祖父却硬是塞了两个人给她,说若想来五月购物节凑热闹,便必须得将这两人带着。


    黄文婼拍打团扇,迁怒道:“瞧着你们就心烦,都离我远些,找个角落呆着去,莫要跟着我。”


    那两位跟从对视一眼,便听黄文婼的使唤远远离开,正好去做黄遂愿吩咐的事情。


    第144章 主播来了


    罗月止将五月购物节摆出这么大阵仗,其中的活动自然不止购物。


    头一个新奇活动,便是“作者签名会”。


    罗月止提前以信件联系,邀请来几期月刊中刊登文章多、人气较高的写手,在征得写手娘子同意的情况下,于灵喜园归燕阁搞了个签名会。


    写手与读者以细绢屏风相隔,读者能同喜欢的写手近距离接触,说上几句表白心意的话儿,还能获得她们亲手签名的花笺,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领了空白花笺,在归燕阁前排队的娘子足有百余人。


    本届参与签名会的写手,笔名就罗列在归燕阁前的展架上。


    能见到她们自然是欣喜,但有娘子却颇为怅然。


    “怎么不见云中君的名字……”


    另一位排队的娘子转头看她:“真是稀奇,竟还有喜欢云中君的人呢?”


    “这是什么话。”小娘子不服气,“精雕细琢的词句常见,但尖锐犀利的文章却是难得,喜欢云中君怎么就稀奇了?”


    前后娘子听到争论,有好几位都小声附和,说云中君的文章初看觉得轻狂,但越品越能品出滋味,确实是好看的。


    她们今日前来,其实也存着能见一见她的期待,结果期望落空,同样颇觉遗憾。


    “想必是不敢来吧。”也有人道,“文章虽写得好,却也得罪了那么多人。”


    几个云中君的仰慕者听这话自然不高兴,又反驳了几句,是身边的女使轻声劝着才没吵起架来。


    不远处同样在排队的蒲梦菱和郑幼云:……


    一个字儿都不敢说。


    引发这场小争端的核心人物并不在场。


    郑甘云那高傲的性情,自然是不愿苦等多时去排别人的签名,或许当归燕阁里坐着的是晏相公、范希文、欧阳永叔等大才,才能叫她心甘情愿站这么久。


    但换个立场,让她自己在屏风后头坐着接受旁人“围观”,那是想都别想。


    郑甘云不愿去排队,便坐在归燕阁外的树下等女伴们出来。


    同样等在树下的还有罗月止。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云中君,感兴趣得很,不由同她多聊了几句。


    而郑甘云也听蒲梦菱介绍过,知道他便是罗氏书坊如今的东家,《妆品月刊》背后的管事。


    郑甘云原以为这位罗掌柜该是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或像自家三哥一样的风流浪子,谁知一见面,这小掌柜容貌不算上佳,但胜在干干净净,清秀文弱,又有进退知分寸,就算是她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等郑幼云与蒲梦菱揣着签过名的花笺回来,发觉树下氛围竟意外的融洽,细听之下,这俩人似乎在聊那位黄家的五娘子。


    郑甘云气性起来了能当面跟黄文婼吵闹,但背后却不愿说人坏话,给出的都是很公正的评价。而提及蒲梦菱的伤,郑甘云答话答得含糊,只道是自己家照顾不周,她们姐妹二人没护好客人。


    知道在外人面前维护门庭尊严,行止有度,看来这位云中君文章写得横冲直撞,生活中却是个很谨慎聪明的女娘。


    罗月止心里有了数,余光看见蒲梦菱回来,便也不再问了。


    “几位娘子再歇歇。”罗月止笑着起身,不耽误她们说私房话,“一会儿直选会便要开始了,记得去花台,我给各位留了几个好位置。”


    三位娘子皆应答。


    待他走远,郑幼云看着他背影:“我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郎君……”


    “确实罕见。”难得郑甘云也如此评价一个人,“此人矛盾得很。”


    郑幼云歪头看她:“怎么说?”


    “明明长得像个柔弱书生,实际却是个门路通达、家财万贯的商贾;但你若说他追名逐利,身上沾着铜臭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开口讲起话来温文尔雅,比那些满腹墨水的酸儒还谦和。这不是矛盾是什么?”


    蒲梦菱闻言莞尔,默不作声。


    郑幼云扯扯她衣袖:“梦菱跟他不是之前便认识,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来说?”蒲梦菱愣了愣。


    蒲梦菱不住有些晃神。


    前段时间她经常反思,屡次三番问自己:为什么之前偏对他有了那份朦胧的、逾矩的心思。


    反思良久,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位萍水相逢的郎君身上,有太多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知世故而不世故,温和、聪明、狡黠、圆融……这些词,虽夸人的时候常说,但世间真正能做到的人又太少。


    而相处得久了,她却总能发觉这貌不惊人的罗郎君,似乎在很自然地表现着这些品质,以至于超脱于寻常之外,明明是个市侩商人,反倒显出些飘渺不定的仙气了。


    披着满身的潇洒自由,这样的人。


    蒲梦菱与女伴对视良久,半晌后才道:“应当是个让人羡慕的人吧。”


    但迎着郑家姐妹若有所思的眼光,蒲梦菱又摇头:“我乱讲的。”


    她轻声笑起来,拉两姊妹坐下:“我同罗郎君其实也没有多少交往。他同我表哥关系好,我不过是顺带的……快喝盏茶水歇歇,一会儿直选会可不能错过啦。”


    被他们提在嘴边的“直选会”,便是购物节中最具亮点的第二个活动。


    罗月止找到上次承办花魁大赛赛台的工匠,花费五天时间,在灵喜园搭起一座典雅简便的花台,同样参考了瓦子戏台的结构,只不过比上次低矮很多,是为了方便参会娘子们坐在椅中赏看节目。


    “直选会”乃是“直播选购会”的简称。


    说起何为“直播”,就不得不提起《妆品月刊》中的特有名词。


    不知道是从哪篇文章开始,看到测评文章中被广泛推荐的产品,心痒难耐想要购买的行为,被人叫作“种草”。


    而发现某款风头正盛的产品实际上品质平庸,不堪重用,继而失去购买兴致的举动,被叫做“拔草”。


    这形象而妥帖的说法很快便走红,成为判断某位娘子是否紧跟京中潮流的依据和象征。


    而“直播”便是直抒胸臆,不论种草还是拔草,将每款商品堂堂正正摆放到人前,由“主播”负责唱名介绍,供所有人现场评测,现场出价买卖。


    据说今天直选会上的商品,大都会有前所未有的折扣,且货物都是限量供应的,若哪款产品供不应求,还需要抢上一抢。


    今日来的大都是闺阁女儿,往常深居家宅之中,身边吃穿用度全靠仆使统一采买,从来没参与过这样的活动,可是生生期待了好些天。


    甚至有许多姑娘,事前做足了功课,认真摘抄往期《妆品月刊》上的各式测评,拟出一份购物清单,方才都没顾得上去签名会排队,抱着笔记在花台下正襟危坐,就是打算占个好位置,好好买上一买。


    这些娘子大都是清流官宦儿女,父亲在朝中为官,光凭俸禄一年其实赚不了太多的钱,甚至一些家庭没分配官邸,供着大宅子的月租就已经用掉了一半的银钱。


    家里要养的人太多,批给女儿们的月钱自然不会太丰厚。


    能以便宜的价格买到最多最好的胭脂水粉,簪花披帛,对她们是最有吸引力的。


    反倒是黄文婼这样商贾家出身的娘子,地位不高,钱却花不完,来此购物会纯粹是凑热闹消遣的。


    终于逮着个机会压她们一头,黄文婼自然不愿错过。


    她摇着团扇四处寻找,终于见着郑家两个庶女同那蒲梦菱一道过来……怎么还被人领着去前排入座了!


    团扇之下骤然风急,甩着手腕呼呼地扇。


    凭什么!连她都只抢到了第五排!


    罗月止问身边的阿青:“你没问错?那个恨不得把团扇当火尖枪耍的……就是黄家那小孙女儿?”


    “是啊。”阿青差点没憋住笑。咱这东家看着斯斯文文,有时候一张嘴真是太损了。


    “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东家想的是啥样?”


    “以为是个大小姐。”罗月止随口道,“结果看起来笨笨的。”


    ……得亏没被她听见,否则高低得在罗月止脸上挠一爪子。


    宴金坊东家邱十五过来问话:“罗郎君,舞乐娘子可是时候上台了?”


    罗月止颔首,对他笑道:“算着时间差不多便开始吧。这次邱郎君不必做主持了,可高兴不?”


    “那是真高兴!”邱十五大笑道,“专事还得由专才来做,之前主持花魁大赛那一场下来,我是半个月都没兴致开口说话。那我下去吩咐了……罗郎君只管安坐,其余的事都交给咱宴金坊!”


    赛事类的活计多了,就得专门有个人站在台上负责统领流程、活跃气氛……


    那活儿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既要长得利索,还要嘴皮子顺溜,嗓门洪亮,甚至对体力也有要求,可不能活动没结束就没力气出声儿了。


    邱十五之前硬着头皮顶过几场,现在回想起来还腰膝酸软、嗓子眼儿疼。


    他去请教罗月止,这位长期合作的咨询顾问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去瓦子里挖人才。


    那能唱能跳、能说会道的,不都在勾栏瓦子里头呆着么?


    全职的供不起也没必要,兼职总没那么大阻力吧?


    邱十五真叫一个醍醐灌顶,现在不缺钱了,一场活动酬金一贯钱起步,托罗氏广告坊印制招聘广告往各家瓦子门口一贴,不出几日,上门来询问的人便络绎不绝。


    今日直选会的“主播”,便是从瓦子里请来兼职的说话艺人。


    ——罗月止亲自选的。


    舞乐开场乃是习以为常,在娘子们的翘首以盼中,琴弦退场,木案书桌被搬上台来,一位肤白貌美,略施粉黛的年轻郎君款款走入花台中央。


    蒲梦菱没想到上来的是位如此俊俏的郎君,愣了半晌,只听身边郑幼云一阵惊呼:“这是李公子……州西瓦子的李公子!”


    再看台下诸位娘子,好些都坐不住了,眼睛里直放光。


    郑甘云皱起眉头数落她:“都叫你不要偷偷去什么勾栏瓦舍胡闹,怎么就你认识的艺人多。”


    “他最有名,自然认得……”郑幼云满脸神往,“罗掌柜、罗掌柜怎么将他请来了……”


    蒲梦菱低声问:“这位又是谁?京中俊俏的郎君可真是多。”


    “他可不一样。”郑幼云美滋滋地回答道,“寻常那些说话艺人,不是皱皱巴巴就是苍老年迈,唯独他玉树临风,专讲温情款款的世情故事,说起话来温柔典雅,就如同话本里走出来的俊俏书生,同那些嘶哑嘲哳的都不一样!”


    蒲梦菱点点头,转身同郑甘云点评道:“看来没少去听。”


    郑甘云冷笑,只说丫头大了管不住。


    邱十五看不懂,站在罗月止身边悄悄问:“罗郎君怎的选了这么个油头粉面的书生来做‘主播’?”


    这问题问得蠢,连阿青都能答上来:“现在的娘子,不都喜欢那粉扑扑白嫩嫩的鲜灵儿郎君,你这脸糙得能犁地的爷们,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


    “嘿……”邱十五无缘无故被人怼了,瞪着眼,“你先瞅瞅你自己吧!”


    “不仅是因为生的俊俏。”罗月止负手望着台上。


    待第一件商品上了台,那李公子舌灿莲花声情并茂,讲得台下娘子眼神都直了的时候,台边铜锣一敲,李公子闻声而动,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张口喊出俩字儿:“买它!”


    台下娘子们睁大眼睛,就如同被人牵走了魂儿似的,纷纷举牌要求当场预定。


    “真像啊……”罗月止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


    ……像?


    像啥?


    身边的糙老爷们儿默默对视,却是一个也没听懂。


    第145章 消费快乐


    首届五月购物节,也是直选会的主题,叫做“采买好物,怡然入夏”。


    罗月止专门找人书写了两轴竖幅,将这八个字高高悬挂于主播身后的屏风之上。


    紧扣这个主题,直选会上所介绍的所有产品都与节气相关,轻薄的衣衫布料、不易斑驳的脂粉、祛湿解暑的香药,皆为即将到来的盛夏筹谋打算。


    李公子在台上推介的话语,都是罗月止提前设计好的剧本,问过蒲梦菱的意思,把卖点好好提炼了一番。故而台下娘子们听着,便好似听了一场高度浓缩的《妆品月刊》测评文章,觉得每个字都说到了自己心坎上。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环节,便是玉女桃花粉的首次公开发售。


    之前共有三批玉女桃花粉小样随刊赠送,只有月刊的老读者才有幸收藏几小罐,她们遍寻京城没找到贩卖玉女桃花粉的店铺,便各自珍藏下来。


    这桃花粉甚至成了老读者的身份象征,有价无市,叫黄文婼这样有钱的娘子都无处去买。


    却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五月购物节上等到了首卖!


    专做玉女桃花粉的店主上台露了面,大抵四十岁上下,是为面容和蔼的女掌柜,她公开了店铺地址,宣告自今日起桃花妆铺对外营业。


    今日幸得与各位娘子相见,有极大的折扣奉上:


    大罐装的玉女桃花粉,现场购买随赠五瓶小样,再附赠一小罐新品玉羊手脂,每人限购一套。


    台下娘子们努力计算着价格:玉女桃花粉的售价不低,但细细折算下来,今日首卖确实是折扣力度超凡。今天若不买,以后花销只会更大。


    如今台上这位桃花妆铺的女掌柜,乃是赵宗楠帮忙聘用的伙计,真正的东家蒲梦菱此时正坐在台下。为了照顾自家生意,她左右看看,头一个举起小牌子示意预定,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台边的罗月止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首销的玉女桃花粉每人限购一套,抢光便没有了。


    见有人举牌预定,多位娘子回过神来,纷纷示意也要定——预算还足够,总比被别人抢光了,事后后悔来得好些。


    黄文婼则是看到蒲梦菱举牌子,第二个就抬起了手。


    她今天来就是要出风头的,手持团扇半遮着脸,牢牢盯着台上的李公子,他讲啥黄文婼就买啥。


    甚至李公子还没讲完推介词,她手中那面小红旗子就在半空中飘飘摇摇了,连郑幼云这样正牌的李公子“粉丝”都举不过她。


    郑家九姑娘频频回首,到后来都不争了,只是目瞪口呆心想: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千金博得美人一笑?


    就这么喜欢么?


    黄文婼看这郑家小庶女屡次惊诧地回头看自己,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财力所折服,炫耀的目的达到了,终于心满意足有了个笑模样。


    只是苦了跟她一道来的两位掌柜。


    待主播推荐环节结束后,他们看了一眼黄五娘子确定下的购物单子,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来此刺探一趟的成本未免太高了,这哪儿是观察敌情,简直是来上赶着给人家送金库呢……


    如此财大气粗的自然是少数。


    大多数娘子在领到预定的凭证后,都在认认真真凑满减。


    本届购物节的规矩是,消费每满两百文钱可减免二十文,次数无封顶。也就是说,最好能多凑出几个两百整来,拿到的减免才最多,消费最划算。


    当朝女子待字闺中的几年里,或多或少都要学习管家看账的本领,颇有些心算基础,甭管算得是快是慢,规则都是能算明白的。


    故而娘子们便开始四处找女伴做凑满减的搭子,相互交换预定清单,言谈热络得很。她们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都新奇得厉害,彼此之间说说笑笑好不愉快。


    黄文婼早早就提交订单,支付清定金,如今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反倒没了意思。


    她摇着团扇,冷眼看姑娘们聚成一个个小团,半晌后小声嘀咕:“有甚么了不起的……”


    郑家姊妹自然同蒲梦菱凑成了满减搭子。


    蒲梦菱展开自己的预定清单,颇有些赧颜:“清亭表姐今日无法到场,专门嘱咐我帮忙采买一些布匹绸缎,我这儿货物有些多,价格也杂得很,都不知道该怎么分了,你们若有凑不够满减需要填补空隙的,直接在我单子上划下就是……”


    郑幼云笑得欢欣:“那再好不过了!”


    郑幼云年纪最小,去年才刚刚及笄,尚在慢慢添功课,算术能力比其他人差些。她正慢吞吞算着,只听头顶有人笑吟吟地说话:“还差九十七,就是三千两百钱。”


    这声音郑家姊妹再熟悉不过,郑幼云惊讶抬头:“三哥哥?”


    郑迟风低头看着她们:“七妹妹倒是一贯细致,五千钱分文不差……但蒲娘子的单子太长,我一时之间就算不出了。”


    “见过郑三官人。”蒲梦菱站起身,低头躬身,礼数周全。


    郑迟风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自伯爵府之后有些日子未见过了,蒲娘子最近可好?”


    郑甘云皱了皱眉头:“三哥怎么过来的?你借用了谁家票证?”


    “我若想来,何须票证?”郑迟风往花台方向抬了抬下巴,“今日闲来无事,找罗小掌柜闲游罢了。”


    蒲梦菱颇为吃惊,只觉得偌大皇城如今看来却这么小,绕了一圈竟谁和谁都认识。


    郑迟风展开扇子,温声对三位姑娘笑道:“你们也不必费心思算满减了,今日这份钱我来出,还有什么想买的都订下便是,一会儿我差元憧过来拿单子。”


    郑家姊妹对视,都不知道这三哥突然犯了什么病。


    他替亲妹妹付账也就罢了,自己的钱可不能叫他出。蒲梦菱连忙婉拒。


    郑迟风却不依,轻轻摇着折扇:“蒲娘子不必客气。前些日子府上照顾不周,让娘子受了委屈,实在过意不去,此番就当是我的赔罪。”


    “并没有照顾不周,这怎么使得……”蒲梦菱依旧摇头。


    谁知黄文婼远远看见郑迟风出现,已然凑了过来:“三哥哥!”


    郑甘云挪开视线,忍了半天才没翻个白眼给她。


    之前便说过了,黄文婼这人个子不大却有两副面孔,在郑迟风面前素来大方,方才听到郑迟风要替蒲梦菱付账,寻着机会便争着开口:“三哥哥,蒲娘子尚未婚配呢,叫人误会就不好了……”


    黄五娘子才不想叫自己心仪的郎君去给旁的娘子付账讨好,脑筋转转,自觉出了个好主意:“蒲娘子的帐就由我来付罢。”


    蒲梦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片刻:“其实我能自己付的……”


    郑甘云到底没忍住:“贼喊捉贼,现在跳出来扮好人了。”


    “你!”黄文婼最讨厌在人前丢面子,脸色冷下来。


    往常在家里,人人都说郑甘云脾气大,却从未有人见过她与黄文婼有这般直接的冲突。


    郑迟风也是第一次见这情形。他刚想说几句好听的话缓和缓和,手肘便被人往后拉了一下。


    “这时候你就甭出声了。”罗月止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道。


    “这位便是黄五娘子吧!恭喜恭喜!”罗月止抬高声音,叫四周的人都听得分明。他身后跟着几位手捧漆盘红绸的托盘司人。


    还有适才在花台之上口若悬河的李公子。


    一见他来,娘子群中便响起好一阵絮絮低语。


    宋时“公子”还是个很罕见的称呼,尚有公爵之子的含义,并没有像后世随便扯来一个穷书生便能叫做公子的习惯。但这位李公子却是个例外。


    他是个主讲世情话本的说话先生,所讲故事中多的是王孙公子花前月下的情节,再加上他本人有个俊秀貌美的长相,“李公子”便成了个观众们心甘情愿给的爱称。


    如今他走进人前,薄薄粉黛下果真是张难得一见的好面孔,同郑迟风这只远近闻名的花孔雀站在一起,登时吸引来无数目光。


    罗月止自知争抢不过这风头,偷偷摸摸往后退了一步,只叫他来说话。


    李公子点点头,对黄文婼一礼拜下:“恭喜黄五娘子。东家有言,全场消费最高的娘子,另有两件大礼相送!一为免费订购一年份的《妆品月刊》;二为五家胭脂铺、三家绸缎庄子的年度‘会员笺’共计八张,可优先选购每家店铺最新商品,有效期内,另有独享折扣。”


    话音未落,便是一片哗然。无数羡慕的眼光聚集在黄文婼身上。


    唯独天地可知,她殚精竭虑,要的就是这份面子。


    黄文婼在京中这么多年,于商家女儿们中间说一不二,却从来被官宦儿女轻视,细细算起来,也只有郑家这位三哥哥从一开始便对她正目而视,温柔相待。


    她不由握紧手中的团扇,在诸人羡艳的注目下飘飘忽忽,只叫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在这沉默之际,竟是蒲梦菱先开口:“恭喜黄娘子。”


    诸人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连连说起赞叹的话来。好些娘子都好奇那漆盘捧来的会员笺是个什么模样,纷纷围靠过来同她说话。


    黄文婼陷在人群中间,反倒不会说话了,团扇护在胸前,嘴巴微微抿起来。


    郑家姊妹与蒲梦菱站在圈外看着,身边是罗月止和郑迟风,一群人都没有上前。


    郑甘云忍不住对罗月止道:“我说罗掌柜为何问我有关她的事……你这一遭是捏到她命门了。”


    “人们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站在当世来看,金钱大多时候却买不到尊贵。求而不得方生痴妄。”罗月止道,“我看她并非大恶,不过是个小孩子心性,叫她高兴高兴,没准反倒能消一消心中的怨怼。”


    “求而不得方生痴妄。”郑迟风重复他的话,笑道,“我记得有人之前还说自己不通佛理呢。”


    “不懂不懂,真不懂。”罗月止笑着拱手,“今日辛苦各位莅临,娘子们可否赏个脸,一会儿找家正店,用些好餐饭?”


    郑家姊妹是想去的,可家教森严,同外男饮宴说出去并不好听,不由面面相觑。


    “有我陪着,害怕甚么。”郑迟风低声道,“两位妹妹出来一趟若没玩够,多玩会儿又有何妨。我回家后不同母亲分说便是了。”


    郑幼云眼睛发亮,嘴角抿着笑意,手指攥着七姐姐的衣袖:“那、那……”


    “那就说定了。”郑甘云比郑幼云有主意,还对蒲梦菱笑了一下,语气同往日比起来堪称柔软,“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外面用饭。若有什么规矩不懂,万望宽恕。”


    “哪儿有什么规矩,好友之间还计较什么呢!”蒲梦菱高兴地挽起她的手臂,三个娘子皆是难得的欢喜。


    罗月止察觉到目光,侧头与郑迟风对视:“你看啥?”


    “真人不露相。”郑迟风摇扇道,“原来你比我还会哄姑娘。”


    那你就错了。罗月止心里哼哼笑。


    我更会哄男人呢。


    正在练字的赵宗楠落笔略有停顿。


    “主君?”伺候笔墨的仆女小声问道,“可是墨汁有甚么差错……”


    “没有。”赵宗楠挽袖低眸,“只是气息悬空,静不下心来,你先出去吧。”


    仆女轻声称是,缓缓退出书房,替他掩上了门。行至阶下,路遇另一位仆女问她:“不是去伺候主君笔墨,怎得这么快又出来了?”


    如今能留在院里的,都是知根知底的旧仆,小仆女眼都不眨,随口便答道:“嗐,不方便……主君又想他男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个意思现在赵公爷想男人都这么明显了吗?


    仆女们:(异口同声)就差贴脑门儿上了——


    同一时间,赵公爷他男人:好耶,今天晚上和美女们吃饭——


    关于黄五娘子:我好像很少写那种特别特别坏的女孩子,就算是个恶役角色,每次写着写着这人身上就会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萌点(自认为)出来,比如很装、很爱雌竞、甚至会动手挠人的姑娘其实是个很需要人夸夸的笨蛋小孩TvT……不知道大家什么看法,反正我我我总被这种诡异的地方萌到!(大喊)


    第146章 筹备新举


    罗月止坐在广告坊听卢定风、崔子卧、杨小筹三人汇报近期工作。


    杨小筹负责整理五月购物节的运营数据,将整理出的报告分发给在场的几个人:“回禀东家,数据与前期预料的基本吻合,各品类的消费趋势也总结出来了……黄五娘子的消费暂且未算入其中。”


    黄文婼此人于消费上简直是一夫当关,真是不能算平均数,否则每一项数据都比之前预想的高出一大截,满眼都是虚假繁荣。


    对杨小筹这样有数字洁癖的郎君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折磨,他忍不住加班加点做出了两份报告,一份含黄五娘子,一份不含黄五娘子……


    罗月止接过报告后笑道:“并非常态,不必计较。”


    杨小筹这才无声舒了口气,将工作细致地汇报完全。


    罗月止听完,沉吟片刻:“之前同你们所说,将主播带货,推荐购买的方式发扬出去,诸位觉得可行么?都来说说看法。”


    三人对视一眼,崔子卧第一个说道:“从现在的结果来看自然是好的,我们既要负责审核选品,还要承担租赁场地、雇佣主播、直播宣传的成本,拿三成利亦是合适的。只不过时间久了,真的有这么多人会买么……”


    “不如设置时限。”卢定风回答道,“将活动举办的间隔拉大,譬如一个月举办一次,是不是更好一些?更可以像五月购物节一般设置主题,所面向的观众也不必局限在闺阁娘子身上。


    单卖胭脂水粉、布匹丝绸这一类,自然市场有限。可若面向寻常百姓,各类家用的伙计物什、读书写字要用的文房四宝皆可售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囤货,既然都是买,何不来这里买便宜的?”


    杨小筹却摇摇头:“胭脂铺子、绸缎庄子的各家掌柜,是看到我们《妆品月刊》的好处,知道能叫销量猛增,才答应薄利多销,与我们达成现场卖货的合作。隔行如隔山,其他行当的掌柜们不一定会愿意。若加饶不足,效果不一定能尽如人意。”


    卢定风应答:“这就要靠产品经理们的努力,再加上多加宣传鼓动——小筹的报告也能派得上用途,将前景摆在他们面前,自然有商量的余地。”


    杨小筹还是不甚认同:“五月购物节带货成功,五成以上要归功于《妆品月刊》长久以来的沉淀,积攒起声名、培养出了消费的习惯。而寻常百姓早习惯了在大相国寺等集市上采购生活所需,也没有娘子们出门不便的窘迫境遇。


    我们同大商铺合作,再怎么砍价,也砍不过就地便可营业的小摊小贩,既无便宜,百姓为何要该换习惯?这根本不符合《广告学概论》所言之理。”


    他们这样争执惯了,并不是要吵架。


    卢定风语气仍旧温和:“所以我才说,每场带货需限定一个主题……但小筹说得也有道理,哪一类产品适用,该用怎样的方式复刻《妆品月刊》的成功,将客人们消费的兴致拔高起来,实在是个难事。”


    杨小筹看向罗月止:“东家。”


    罗月止笑看他们争论:“挺好。”


    崔子卧脾气急,商量这么半天也商量不出结果可不行:“东家别光说好,您得拿个主意啊。”


    罗月止不答话,反倒又抛出一个问题:“以诸位的见解,五月购物节为何吸引来大家踊跃参与购买?”


    杨小筹:“更便宜。”


    卢定风:“更方便。”


    崔子卧:“身边都是同好,既是个交流的机会,也是被激起了攀比之心。”


    几人都看他。


    “干啥。”崔子卧脸耷拉着,“我实话实说。”


    “是觉得你说得好。”罗月止笑起来,“那努力的方向不就明晰了?”


    “我们要找的,是平日里不够便宜、购买起来不够方便、同好诸多、又亦形成攀比的品类。那些寻常家里用的小零碎儿,自然没办法与大相国寺等集市竞争,但说起品鉴、评级、与身份品味相关的物什,自然有做带货的意义。”


    “质量上乘的笔墨纸砚、顺着运河南上的各类航货,不都此列在么。”


    “而说起以测评带动购物欲望,不仅妆品能够测评,文玩古董、衣帽靴带,茶饮香药、甚至吃食杂嚼……都是能够评上一评,品上一品的。”


    三个小徒弟睁大眼睛,皆有明悟。


    “我一直有个主意放在心里,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落地。”


    罗月止继续道。


    “我家书坊的活字印刷之术日有精进,伙计们日益手熟,排版刊印的效率也大有提升……若出一款刊物,一日之间刊印千份,每日清晨分发到京中各处,其上记载近日新鲜奇闻、各处的商品良莠。


    哪家茶坊上了新茶粉,哪家正店雇了新主厨,哪户女绣工的技艺最为精湛,瓦子勾栏又上了什么新鲜的杂耍话本,凡此种种皆闻风而载,广而告之。”


    罗月止抬头看向他们:“最重要的,是交给大家如何评判优劣,如何货比三家。待日后读者习惯培养起来了,自有推动消费的好处,开展直播带货也更为便宜。诸位觉得如何?”


    三位广告总监愣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杨小筹喃喃:“兹事繁重,但若做出来……”


    卢定风补足道:“实是能获益良多……不仅东家能赚到钱,还方便了百姓掌握新闻,消息沟通,实乃利人利己的好事!”


    崔子卧:“……话都叫你俩说完了,能不能留一句给我说。”


    罗月止莞尔,将报告书放进已阅过的一摞文件当中:“现下五月购物节落地,算是印证了这套方法的可行。既然你们也都觉得不错,那我心里就有底了,这就筹办起来。”


    三人皆高声称是。走出罗月止的书房,他们不约而同觉得,与东家聊过之后,眼前突然一片宽广,有了眺望远方的盼头,好似浑身的力气都积蓄满了一般。


    书房中的罗月止蘸墨提笔,继续思索着未来的计划。


    倘若真的要办起日刊,如今的规模仍旧是不够用的。


    新人总和雕版刻印的老团队混在一起,听说最近还出现了老伙计以资历压人,随意分调人手的情况,权责也容易混淆……或许该考虑将使用活字印刷期刊的团队另起炉灶,组建出一个单独的出版社来。


    罗月止提笔记录思绪。


    ……如今资金流转顺畅,也该考虑增添人手,扩大办公场地的事情。


    记着记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当老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说里都写主角穿越之后生意风生水起,不假时日便可白手起家,富可敌国……可谁知道呢,或许是他前世就没那么大出息,一破做广告的。一年多时间,操持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竭尽全力了。


    他前世至多管理二三十人的策划团队,可如今手下已有近百名伙计、两间开门营业的铺子和一座印刷作坊,今后还要继续扩大规模。比起做方案搞创意,手边的管理工作反倒成了难题。


    阿虎忠厚勤恳,卢定风有容人用人之量,这俩人都能当作未来的管理人才培养,但在他们成长起来之前,这事儿没别的缓解办法。甚至罗月止自己也要尽力学习,摸着石头过河,慢慢积攒起经验来才行。


    罗月止被工作熬得头疼,但似乎是老天爷眷顾,不出半天功夫,便有一则好消息传来,让他能稍有缓解。


    王仲辅的书信送到了。


    罗月止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上前几步接过阿青手中的信件,以拆刀启封。


    王仲辅信中言道,赴任一路顺利,写信之时,他已经忙完了新官上任的一众手续,在黄州安定下来了。


    正如延国公所说,黄州知州乃是范希文举荐过的官员,治下算是清廉,百姓的吃穿用度基本能够保证,并没有饥寒交迫的情况。近些年长江流域多发水患,这在地方上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罗月止的《壬午进士学报》以及《杂文时报》,他临走的时候各带了二十余本,已经分发给诸多同僚。大小官人们的反馈都很是积极,知州对此亦有佳评。


    你说想在地方上推广《杂文时报》这件事,我亦与上司陈情。一听说你背后有国子监的支持,他登时说要回去考虑,我看你在汴京,可以静静等待好消息了。


    你之前便眼疾手快攀上国子监的关系,难不成就是为了今日之局势?月止深谋远虑,果然有子贡之才。


    信写到最后,他才语焉不详地提了几句何钉,说他也顺利到黄州了,寸步不离,烦人得很。


    他如今做了官,撰写书信自当慎重,这种事绝对不能说得太明白,罗月止自然理解,把信件来来回回读了几遍,装回信封里好好收藏。


    罗月止嘴角带着笑意:“寸步不离也好。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人陪着也能叫亲友放心了。”


    他转头便叫来阿青:“去给王家送些应季的瓜果点心,还有前几天周娘子送的寿州片茶,也拿一饼给老太太。”


    “又送……一个王家,一个柯家,都要变成东家的仓库了。”阿青嘀嘀咕咕,“那茶可金贵呢,六百多文钱一张,真是忒大方……”


    罗月止嫌他烦人,两句话把人轰走了。


    ……


    罗月止好一段日子没在家呆过了。


    今日将手头上的工作忙完,他专程回家吃了顿晚饭。李人俞在罗家住了几个月时间,已然没最初那么拘谨,但今日看着脸色却不是太好,好似病了一场。


    “少年人贪凉,得了几日风寒,我叫白桂盯着他吃了几天药,已然快好了。”李春秋同儿子说话,语气里有些担忧,“但我瞧着授官的事耽搁了太久,他最近心情低落,也不光是病的原因。”


    罗月止无奈道:“咱朝廷素来是虚职多,正经差遣少,本就不好找出空缺来。我向人打听过了,像人俞这样五榜出身,等铨选等上一两年都不甚新鲜……但如今不是也在户部挂了名,领着员外俸禄么?”


    “要么说这孩子心气儿高。”李春秋道,“我同你爹爹都是寻常老百姓,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当表哥的,又有那么多进士朋友,知道的也多,一会儿可要劝劝他。”


    “那是自然。”罗月止点头答应。


    罗月止看了她好几眼。


    李春秋轻轻捏他手臂上的软肉:“出去住了一段时间,怎么还同娘亲生分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大眼睛滴溜溜转什么劲儿?”


    “我是想问青萝的事儿。”罗月止嘿嘿一笑,“上次同您说,不要急着给她找人家,您不是还生我的气来着?说我不是女儿家,便不心疼女儿家的境遇……”


    李春秋果然还是有些气,瞥了他一眼:“就这样呗!我还能说些甚么,说起婚事你们一个个头摇得像拨浪鼓,反倒像我要急着赶人了似的!等再过两个月她的工契到期,照样留在家里,但新契就不签了……省得到时候傻丫头后悔,身上背着未到期的契子又不好嫁人。”


    “娘亲英明。”罗月止叠声哄她。


    “真是怪事情,我们家的年轻人怎么都愿意孤零零的呆着……”李春秋当真费解极了。


    这问题罗月止可不敢答,只能念叨着饿了饿了一天没吃饭了,叫李春秋暂且从这件事上分了神。


    第147章 生辰礼物


    罗月止这段时间住在外头,对李人俞的照顾并不多。


    这位不大称职的表哥心怀歉意,吃完饭后主动拉着他喝茶下棋。


    期间罗月止说起吏部铨选,李人俞果然有些反应,棋子夹在手指间迟迟没有落下。


    罗月止见状,开口安慰道:“本朝二十岁以下便金榜提名的读书人,实在是屈指可数。你今年才十九岁,何必担忧前途?”


    “就说那名满天下的范仲淹范希文,考上进士的时候都快而立之年了,比你晚成七八年时间。他十九岁的时候,还远在淄州寒窗苦读呢……人生漫漫,这才哪儿到哪儿,不如有些耐心,咱们有的是时间。”


    李人俞听完这一席话,却仍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太大触动。


    几步棋之后,这年轻的进士突然道:“表哥,其实……其实我想搬出去住。”


    罗月止微有些讶异,语气凝重了些许:“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哪里照顾不周吗?你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可得务必说出来。”


    李人俞摇头说不是。


    “这些天看着各位同年授官出任,我想了许多。”


    “与表哥说实话。头一年便考中进士,我确实是欢喜了好些日子,思及今后官袍加身,光耀门楣,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但时日一天天的耗……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皇榜末流,得不到授官,才学无处施展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件事想明白了,便觉得没什么可自傲的。”


    “我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闲散人,没有颜面继续在姑母家享受照顾,更何况借着备考的名义,把表哥的厢房都给霸占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我现在有份俸禄,老家也寄来了钱,想在京中先租个地方住,一方面等待授官,另一方面,也能安静地想想自己的前路。”


    罗月止大抵知晓他的煎熬,挽留的话说出口,自己听来都觉得苍白,劝说不下,只得无奈道:“没想到你是这样倔强的小孩,话这么少,主意却硬得很,想来我再念叨一个时辰,也扭转不了你的心意。既然如此……”


    “你且在安住些时日,京中店宅务我也有些熟悉的人,想是能租到合适的房子。不如就租在保康门附近?你若单门独户去住,你姑母姑父指定担心得厉害,离近些还能常常走动,省得叫长辈牵挂。”


    李人俞点头,神色依旧沉寂:“表哥思虑周全,劳烦了。”


    “一家人何必客气。”罗月止低头一看棋盘,嘿了一声,“光跟你说租房的事儿,这我步下错了!”


    知道罗月止故意逗他,李人俞颇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下棋的规矩,落子不悔。”


    见他终于给了点反应,罗月止才算勉强放下心来。


    李人俞一走,罗月止就彻底丧失了借口,怎么都得抱着阿晞搬回东厢房居住。


    若再想夜不归宿,又要翻来覆去想借口了。


    赵宗楠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很难觉得高兴,但也无法阻止。本朝以仁孝治国,罗月止既未成家,又承担着家里的生意,便说不出个分家别住的理由。


    说句严重的话,父母健在的情形下,若子嗣执意分家,按当朝律例是要砍头的。


    赵宗楠问他:“能住到什么时候?”


    罗月止也不嫌热,一手抱着阿晞,一手揽着阿织:“这个月应来不及租到合适房子……兴许到下个月初。”


    两只小猫都不懂别离,天真无邪,仍旧伸着软绵绵的猫爪同对方玩耍。


    但两位主人却半晌没说话。


    赵宗楠率先打破沉默:“你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生辰?”罗月止一懵。


    两只小猫嫌热了,同时从他怀里跳出来,颠颠跑走去玩猫爬架。


    生辰……这么一想,确实要到了。


    说起来还有个巧合,罗月止两世为人,阴历生辰竟然是同一天。但他第一世亲缘浅薄,无人相伴,一个人过生日不过是平添萧索,第二世在如今,更没什么过生日的习惯,吃碗李春秋煮的阳春面了事,自己都险些忘了这回事。


    “你怎么知道我生辰?”


    赵宗楠轻描淡写回答:“我不光知道你生辰,还知道你的八字和命宫。”


    “君生之时,月宿参星,命归双子。”赵宗楠道,“按照术士的话来说,月止不愿与人交心,敏捷多智,命有革故鼎新之相。”


    罗月止是真没想到,赵宗楠这浓眉大眼儿的,竟然还信星座。


    星座之说起源于古巴比伦,后经由佛教传入中国,与《石氏星经》《易传》等经书中的理论相结合……时至今日,八字之上,早就有了看星座、分命宫的说法。


    譬如那位名传千古的苏东坡便是魔羯座,如今译名尚未统一,或称磨蝎、磨蝎座等皆可。


    这位大文豪,和眼下这位延国公一样,竟然很信星座。


    听说他读诗读到韩愈的《三星行》,推算之下,说人家韩退之也是魔羯座,跟自己是一样的命格,便道:“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总之自己被骂、被参、被贬谪,怎么想都是摩羯座的错。


    后世竟然还形成了个微妙的传统,之后经常有文人说自己是魔羯座,竟还有种和韩退之、苏东坡同病相怜的荣誉感在里头。


    罗月止怎么也背过几年经史,对周易略知皮毛,突然来了兴致,问过赵宗楠的生辰,也要给他算星座。


    结果一算之下不得了……


    命在卯宫,是一大天蝎。


    罗小掌柜瞅瞅面前这笑颜如花的美人,缩回手指头不敢说话了。


    赵宗楠笑着看他:“眼看着你生辰将至,本来有个礼物要送你。谁知你却说事有变动,在我这儿住不了几天……真是叫人伤心,礼物也不想送了,这可如何是好?”


    罗月止心想没错了。


    这小劲儿,一看就是天蝎。


    ……


    不记得生辰还好,一记挂这事儿,日子转瞬间便到了眼前。


    罗家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就是一碗阳春面的事儿,轮到谁过整岁生辰,才会认真庆祝一下。


    罗月止早晨在家里吃了面,还高高兴兴给自己批了半天的假。


    赵宗楠叫了樊楼的席面,更差人捧上一坛昂贵的蜜酒。罗月止很喜欢喝甜口的酒水,正想来上一盏,赵宗楠却叮嘱他不许动,下午还有正事要做,中午便不许饮酒,留着晚上再说。


    “到底是什么事啊。”罗月止好奇得厉害,这些天他问了好多次,都没问出个结果。


    赵宗楠极能沉得住气,分毫不退让,只是温言道:“用完饭再说。”


    于是罗月止等到了吃完饭,又被带着消了会儿食,终于等到收礼物的时刻。


    赵宗楠将一只窄窄的描金红漆木盒推到他面前。


    “其实是很朴素的礼物,只怕叫你失望。”


    “我哪儿敢相信你口中的朴素。玉簪?扇子?还是甚么稀罕的狼毫?”罗月止一边慢悠悠地拆盒,一边漫无边际地猜。


    直到里面的物什露出全貌,罗月止才顿时丧失了游刃有余的笑意,猛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移不开目光。


    “这、这……”罗月止难得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险些连话都说不出。


    木盒中躺着的,是再朴素不过的两支细木棍。


    但细看之下,这两根木棍却生得奇怪,通体纤长、圆润、光滑,一端却被刀削成了尖尖的锥形,淡棕色的木杆之中,露出一段漆黑纯净的墨芯。


    铅……


    铅……


    “铅笔啊?!”


    这“朴素礼物”造成的冲击太大,罗月止几乎开始怀疑他的身份,紧张地盯着他:“你……”


    赵宗楠却疑惑:“分明是石墨做的,为何要叫铅笔?”


    ……罗月止把嘴边的话咕嘟咽了回去。


    “我想了很久要送些什么给你。珍奇异宝、玉器珊瑚我虽有很多,但思来想去都没甚么特别。到最后还是想着,该送你感兴趣的才好。”


    “这是你之前同我提过的,还记得么?”


    “这段时日我寻遍了京师的能工巧匠,还雇来一批制药炼丹的好手,放在京郊庄子里研制了好几个月,现在终于算是略有成就。”


    罗月止喃喃道:“我不过是、我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并不知道能否做成的。”


    赵宗楠一双桃花眼中盛满笑意:“但这不是做成了吗?”


    “赵长佑……”罗月止忍不住将他扑进被褥里,居高临下看着他,“赵长佑是神仙吗?”


    赵宗楠难得见罗月止有如此作为。他并不挣扎,只微微抿着嘴笑,扶着身上人的腰身,竟还有些赧然的意思。


    “看着比我预想的还要高兴。那便是送对了?”


    “礼物哪儿来的对错之分。但我真是高兴。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做这样的事。”罗月止心中的震撼当真是难以言喻,甚至有点犯迷糊,都不知道该如何分说了。


    方才赵宗楠坚决不许他喝酒……做得真对!


    “距离你的生辰也没几个月了。”罗月止突然道,“你送我这样的大礼,我该拿甚么去还啊?”


    赵宗楠坐起身来:“我可不会说什么不计回报的违心话。要送什么讨我欢心,那你就得自己琢磨了。”


    说话之间,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契子来:“研制石墨笔的工坊就在这座庄子里。此农庄并非官家赏赐的皇庄,乃是儿时母亲赠予我的私产,这些年闲来种着几亩药田,僻静清闲,如今庄上的主事都是自己人,都是能信得过的。”


    他将契子放在罗月止膝上:“你若愿意,这座小庄子也一并收下吧。”


    罗月止面露迟疑。


    “我就知道……”赵宗楠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收,轻轻叹了口气,“不愿收也没关系,就先放在我这儿,我替月止收着。”


    罗月止这才又活泛起来,笑呵呵同他说:“我要药田庄子也没什么用处,有这个小作坊在手,已经够我赚的了。”


    “我虽差人造了这石墨笔,却根本想不通用处。”赵宗楠道。


    “这笔我也试过的,实在是不习惯用,写起字来都不知道该如何使力,连深浅粗细都控制不了。不仅如此,石墨乃是干粉,不殷于纸,若袖口皮肤擦过了墨迹,即刻之间便会晕污……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还是说工序仍旧不对?”


    罗月止笑得收都收不住:“就是这个东西。”


    “你素来有新鲜主意,你说是便是吧。”赵宗楠并未深究,只是笑问他,“现下打算带你去作坊中看看,要去吗?”


    “自然要去!”罗月止话音未落便翻身下了床,穿上鞋子便往外跑。


    路过的阿晞阿织都被他吓了一跳,回过身目送这突然撒癔症的猫女婿,两对圆润猫眼写满困惑——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晞阿织:是要去参观小鱼干作坊吗?(猫猫困惑*2)


    第148章 笔与民心


    虽说宗室不许随意出京,但真到出城的时候,自然不可能有守军持兵械阻拦。


    赵宗楠要去京郊的庄子上,事前支会大宗正司记录便可。


    不过是要可怜倪四,登门去忍耐衙门的唠叨。


    大宗正司人以保护皇亲贵胄安全为由,但逢报备,便要仔细问询去哪里、要见谁、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比起管教,更像个守着森严门禁、苦口婆心的老管家。


    倪四隐去同行之人,只说夏日晴爽,延国公不过是携府中仆从去京郊药庄散心,这才顺利得到了应允。


    富丽车马,熏香袅袅,再带上十余个仆从,对当朝宗室而言,这便算是出了趟“远门”。


    罗月止习惯了这豪华的车架,还顺手从矮桌底下摸出只小垫子抱在怀里,一路往外看,问了好些有关制笔的问题,期待之心溢于言表。


    出京大概半个时辰,便到了药庄。


    罗月止本满心牵挂着作坊,但下车后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药田连天,清净宜人,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赵宗楠今日出行穿戴便捷,颈挂襻膊,还专门换上了不易染尘的皮革旱靴,走到罗月止身边,在他后腰轻轻托了一把:“先去田埂上走走?”


    看这架势,这些年闲来无事农书没白读,兴许是真的懂。


    时至初夏,好几亩地黄已经到了开花的时候,淡粉淡紫色花朵悬挂在梗茎上,微微低着头,叫阳光晒出一层毛茸茸的柔光。


    另外开花的还有可入药的夏菊,金丝黄蕊,丰满如团,热热闹闹铺了满地。


    剩下的作物罗月止便不认得了,只看见高高矮矮,满眼水汪汪的碧绿。


    他听赵宗楠介绍,才晓得药田里还种了些山药和牛膝,都是水土适宜的药材,在庄子上养得精细,和那进奉官家的“四大怀药”乃是同种。


    等庄子里的药草到晒干收成的时候,赵宗楠还会给他那官家叔叔送去一些。


    真是长见识。


    宋代皇帝在皇宫里犁地种稻子,宋代宗室在京郊聚众垦药田……不愧是他们老赵家人。


    两人在陇间走了两圈便回到青石道上,有仆女上前替他们取下襻膊,掸尘净手,一行人转道药庄后一座三进的院落。


    罗月止神采奕奕:“这便是做铅笔的工坊?”


    赵宗楠跟在他身边:“如今归月止了。”


    工坊的范管事早知道主君今日要来,抬眼看到他身边跟着一位清秀的书生,又听着这么一句话,便快步走上前来行礼,叫过主君,又叫了罗月止一句“东家”。


    他以余光见赵宗楠脸色颇佳,想必这称呼是叫对了。


    工坊空地上摆放着成捆成山的木料,各个工序上的工匠们仍在劳作。范管事跟在罗月止身边好不恭敬,对他所有问题知无不答。


    这一参观,还真是很有意思。


    罗月止事前跟赵宗楠提过,要拿石墨制膏,再烧制成笔芯。


    这模模糊糊的工序,被一字不差传达给工匠。


    为了形成膏状,匠人们先是把石墨磨为墨粉,随后混入粘土,再添加清水、灰浆、滑石粉等佐和之材,多加搅拌,这才终于得到了膏体。


    成膏以磨具压制成细杆形状,最后再放进窑中烧制。


    其中材料、比例、火候,都需要经过无数次验证,诸工匠耗时三十余天,终于烤制出可以顺畅留下字迹的石墨笔芯。


    ……这方法既像烧瓷,又像是炼药,怪不得赵宗楠说还请来了一群医士前来商量。


    至于铅笔外杆,制作起来反倒更简单一些。质地柔软的松木板经过高温水煮,轻巧而不易开裂。木板卷成半圆细管,将笔芯放在凹槽中,上下粘合,严丝合缝,便成了包裹笔芯的木壳。


    虽工艺技术有限,做出的铅笔不比后世流水线机器压制的那样齐整,但乍一看上去已经非常像样子了。笔芯牢固,笔身轻巧,粗细长短也算是趁手。


    罗月止别的不敢说,但说起使用铅笔的经验,绝对比当世任何一个人都更加丰富,参观片刻,多能问到营造的关键之处。


    范管事吃惊地琢磨了好久,寻到机会低声问:“东家莫嫌我唐突……您可是保康门罗月止罗掌柜?”


    罗月止笑眯眯答:“原来现在出一趟门,都有人认得我了。”


    “都说罗掌柜乃是文殊座下善财童子转世,专门帮人经营生意的,百工千行都说得上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您远在城中,这制造石墨笔的稀罕事儿,怎么也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罗月止但笑不语,人说他是童子转世,他还真装起神秘来了。


    “您方才所言不错,字迹的深浅,笔芯的软硬,确实是由石墨粉的多少决定的。


    石墨放的多,写出来的字便是又黑又深,但同时难免更易断,墨迹也更易晕成灰团。石墨放得少些,削成的笔尖锋利如针,书写手感也更硬,字迹纤细无比。”


    “如今作坊每日可产笔百余支,不知道主君偏好哪种,故而软硬两种都做了的。”


    范管事连忙叫人取来深浅不同的两杆笔。为了显示区别,硬芯笔杆刻了红圈,软芯笔杆刻了黑圈。


    但这份细心,似乎作用有限。


    对于赵宗楠这样习惯了双钩执笔,枕着手腕写小字的人来说,不论是硬芯还是软芯,铅笔写字都是别扭非常,怎么写怎么抖。


    接受不了,也是理所应当的。


    罗月止很理解。


    说白了,这东西本就不是专门给文人墨客使用,而是给老百姓们使用的。


    普通人家忙碌生计,哪里会花钱去买上一整套笔墨纸砚,在家里闲放着?


    当代文人写个字也是忒费劲。不仅要准备四宝,其余还有什么笔洗、笔搁、镇纸、水盂,专门放墨锭的玉石墨床,枕在腕下的水晶臂搁……


    好多的规矩,好大的开销。


    论谁也用不起的。


    但铅笔就不一样了,简简单单一根木棍子,什么磨墨蘸水统统用不着,随时写字随时用,用完往桌上一扔,全然不用收拾。


    唯独花费的精力,就是偶尔拿刀削削笔尖——可那刀多常见啊,谁家都有,更不用额外去买。


    尤其要紧急记录个日期、时辰、人名、画个标记的时候,老百姓又没有才子们博文强识的本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铅笔更是在这些情景下好用。


    “多练习练习,字也是能写好看的。”


    罗月止坐在书桌前,挽起袖子,以三指单钩的姿势握笔,指腹贴在笔杆上,离笔尖极近,连小指都贴到了纸面上。


    以毛笔写字,要么枕腕要么悬腕,哪儿有这样近到“枕指”的做法。


    这奇异的握笔方式,登时吸引来赵宗楠与范管事的仔细观看。


    罗月止握着铅笔,一开始写字尚有些生疏,不出十个字便找回了手感,片刻之后,几行清秀的行楷稳稳落于纸上。


    其纸上所书:“探穴藏山,怀铅握椠,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


    赵宗楠看完这行字,方才明白过来:“怀铅握椠……月止所说之‘铅笔’,原来化自此句。”


    “云游天下的墨客,若是为了随时记载见闻,用此铅笔的确最为恰当。月止想要突出此笔的特性,归根到底是‘便捷’二字。”


    “公爷真是聪明。”罗月止笑眯眯回答。


    赵宗楠见他写得顺畅,又有些手痒了,照他的握笔方法又试了试,但拗不过多年养成的飞白习惯,写起字来仍旧发飘。


    堂堂延国公年少成名,可堪同辈宗亲里功课最好的一个,多少年没写出过如此丑陋的字迹。


    他仿佛被丑到沉默了,不太甘愿地放下铅笔,轻声埋怨一句:“硬如铁石,写不出顿挫来。”


    罗月止很少见他吃瘪,将眼睛都笑弯了。


    ……


    自从“五月购物节”之后,黄家人就盯上了罗月止。


    黄遂愿派遣手下两个掌柜跟着黄文婼混进灵喜园,虽叫黄文婼白白送出去一大笔银钱,但探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一些的。


    那位罗家小掌柜虽然嘴上无毛,年轻得惊人,但新奇手段是真不少,搭了个台子,请了个说话先生,一通天花乱坠的吆喝,只叫在场两百余人统统掏光了荷包。


    两位掌柜的大致估算,他一日之间所盈银钱,绝不会低于千贯。


    狠捞一笔也就罢了。


    最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好人缘。


    往常各行当哪个不是守成保业,抱团排外?


    但当日在灵喜园,一群各个行会中眼熟的人物,将那罗小掌柜团团围住簇拥在当中。


    有些老板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顾不得满脸褶子,离远一看笑得跟朵朵菊花似的,都快把他供到佛案上去了。


    照这样下去,罗月止此人,日后不定能成个怎样的人物。


    黄遂愿听完这一套汇报,便更是上了心,叫人专门盯着,若罗家再有什么动作便随时来报。


    结果这日便得了个新消息。


    罗家又出幺蛾子了。


    他们家本是开书坊的,从昨日开始,便在京中到处散发一种古怪刊物,几张薄纸左右对折叠成一沓,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叫做《开封日报》。


    听说罗家人管这个叫做报纸——兴许是他们也知道刊物粗陋,连个装订都没有,不好意思叫书册,竟直接就叫上“纸”了。


    说它粗陋,一个字都没冤枉。


    这“报纸”当真就是几张纸叠在一起,每张内容都不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分不出个阅读先后,好像从哪儿开始看都行。


    各页之中,有大字也有小字,各自成块分布。


    大字为一句题语,简单叙述下事件,其下小字密密麻麻,则是由题语展开的详细描述。


    细看之下,行文笔法更是粗陋不堪。


    既没有韵脚,也没有用典,就是普普通通的大白话儿,比说话先生口中讲出来的还要更直白一些。


    到上街随便拎个开过蒙的老百姓过来,兴许都能写上一段差不多的。


    文章内容也没什么深意,不过是京中的奇闻异事,还有在黄家人看来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消息。


    连“近日南薰门赶入新猪万头,京中铺面肉钱略降,购足十斤另有加饶”,这样粗陋的事情都能印在报纸上面。


    黄遂愿虽没有做过官,但毕竟在八大王身边跟了多年,腹中有些墨水。


    连他看了报纸都觉得荒腔走板,那些身居庙堂的官人,温文尔雅的秀才,自然更会觉得不堪入目。


    黄遂愿沉稳,虽看不懂底细,但还是多问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东西?”


    报信人应声说“有”,又从怀中掏出根朴素无奇的小木棍来。


    “罗家发放的这批‘报纸’便宜得很,只要五文钱就能买上一份,每个购买报纸的人,还能领到这么支小玩意儿……”


    黄遂愿将木棍接入手中看了半晌:“这是什么东西?”


    “回禀东家,罗小掌柜说了,这是写字的笔。”


    “笔?”黄遂愿惊愕不已,紧锁眉头翻来覆去看,“这笔怎么没毛呢?”


    报信人赶紧回答:“不是这么个用法。”


    他向黄遂愿请来一柄小刀,对着木棍便一通削,削出尖尖墨芯,复呈给黄遂愿。


    “听说是铅做的,用这黑尖便能在纸上写出字来。好像是说,随时可在报纸上写写画画,比墨笔方便。


    譬如那猪价下跌的消息,若用得上,便用这笔在纸上做出记号来,及时提醒家里去买肉。”


    黄遂愿眼神一变,再看这朴素无华的“报纸”,密密麻麻的墨字仿佛织成一方棋盘、一张广阔的大网,字字写满罗月止的筹谋。


    “好他个罗家小子,好大的野心。”黄遂愿以铅笔在报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此举,是要笼络整个汴京城,上百万的民心啊……”


    第149章 新闻之善


    《开封日报》发行第十日。


    熬过了落地初期的纷繁忙碌,罗月止暂且多了几分闲心,亲自登门去各家茶坊食店做起了回访。


    他之前推广《妆品月刊》、《杂文时报》,已与大半个京城的茶铺脚店达成合作,每家店门附近放上一只木制的矮架,架上陈列当期的刊物。


    两种刊物皆明码标价,茶客食客顺手便能买上一份,随时可以翻阅,供茶余饭后阅读消闲。


    这种新式做法很受百姓欢迎,光柳井巷茶坊一家,每日便能卖出刊物十余份。


    柳井巷茶坊中来往的大都是读书人,所求的是隐逸风雅,却不知《开封日报》这种市井气息浓重的新刊物,会不会在茶客之间得到认可。


    “不瞒月止哥哥,若说刊物风评,自然没有之前《杂文时报》来得好……”


    周鸳鸳亲自给他上了薄荷茶,直言道:“但这报纸胜在便宜,如今在京中,随便吃一小碗肉餶飿,都要五六文钱呢,五文钱能买到好几张印刷的读物,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再加上报中所记乃是京中最时兴的新鲜事儿,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将整个汴京的新消息尽收眼底,之前哪儿有这样的机会?


    来我这里喝茶听曲的郎君秀才们,虽嫌弃报纸文章写得直白,但该看还是会看。早上就有一桌茶客,看了报纸之后,约定过几天去州西瓦子看新戏呢。”


    罗月止继续问道:“铅笔呢,还好用吗?”


    “没毛儿的笔,客人们可不乐意使!”


    周鸳鸳同他如此相熟,便不计较委不委婉。


    “好些客人用不惯,都把铅笔留在我这儿了,但我用着是很好的,记每桌的茶品、每日的账目着实顺手,省时又省力。”


    “很好。”罗月止笑道,“读书人用不惯理所应当,能这么快就叫商人掌柜们使用起来,已经出乎我意料啦。”


    “还有件事想麻烦哥哥。”周鸳鸳也笑起来,“我最近又琢磨了几样新果子,想着半个月后就开始售卖,到时候还要劳烦哥哥在报纸上登一登,做个推广,价钱我知道,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那可得叫我先试试口味。”罗月止饮下一口茶水,心情颇佳地表态,“若滋味好,广告费给你最大的折扣。”


    “那敢情好。”周鸳鸳欣喜,旋即转身下去准备新果子。


    从柳井巷茶坊出来已过晌午,罗月止歇息片刻,又去了趟吴老匠的木器作坊。


    吴家世代做木工,是纯吃技术饭的手艺人,家里从来没人专门读书的。


    小辈们都是小时候上几天私塾,开蒙就算了事。


    吴老匠就更不行了,多复杂的图纸都能看明白,认识的大字加起来却超不过一百个。


    结果今天到了木匠店,小辈们赤着臂膀干活儿,吴老匠躺在留仙椅里怼着张大报纸苦读,嘴里一个劲儿念念叨叨,看上去竟然是能勉强读懂的模样。


    “罗掌柜!”吴家大郎先瞅见了他进门,赶紧上来招呼,“好些时日没见,可是要做什么新物什?怎得还亲自跑来一趟,差人招呼一声便是了。”


    “最近琢磨出个好玩的东西,本想叫你们看看,裁木画线会不会方便一些……”


    罗月止低头看清他手中的笔,不由笑道:“原是我来晚了,今日一看,你们竟然都用上了。”


    “街坊邻居给介绍的,说好使得很!”吴大郎哈哈大笑。


    “还是您会琢磨,这铅笔比碳粉用起来还便捷!那报纸也有意思,足不出户便把全城的新鲜事都看遍了。”


    “您今天是来早了。这几天每到日暮,便有识字的人在巷口给街坊们读报纸,别提多有意思了,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爱听。


    你说咱这成天忙里忙外的人家,何曾有过这么灵通的耳朵,听上一盏茶的功夫,仿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


    罗月止静静看着他脸上洋溢的喜气,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喜欢就好。”罗月止道,“喜欢就好……”


    吴老匠皱着眉头,聚精会神跟报纸“死磕”,被儿子叫了好几声才抬眼看见客人:“诶呦!”


    留仙椅猛地一个晃悠,把吴老匠晃悠到站起身来:“罗掌柜来了!”


    罗月止和他的报纸,这几天乃是坊巷中的最大谈资,吴老匠似是觉得忒风光,竟然赶去招呼街坊邻居都过来看人。


    逮着罗月止,就跟逮着了濒危动物似的。


    罗月止没来得及走脱,不多时便被二三十名百姓乌泱泱堵在了吴家院子里。


    所有人都在夸报纸的好,说他是个文曲菩萨,寻常书籍一本要卖百钱,但这报纸却卖的这么便宜,让他们也能体验一把读书人的体面。


    宋时崇学尚文的心境,几乎是刻在每个宋人骨子里的。


    这些饱经风霜的百姓,粗糙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围着他,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读得懂文章、看得懂书籍……他们是真的在自豪。


    罗月止有些无措。


    义务教育出身的罗月止,从小被父母供养着读书的罗家二郎,似乎在此之前从未体会过……


    原来“得到知识”对于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是这么一件珍贵的、值得骄傲的事情。


    “各位街坊,此后大家还想在报纸上看见什么、都……”罗月止很少有这样的心境,很难受,又觉得很高兴,整个胸膛都是热的,“都跟我说。”


    百姓单纯,罗月止此话一出,那可像是捅了蜂窝,大家都在说话,高高低低的声音几乎汇成巨大的嗡鸣。


    身处漩涡中心的罗月止赶紧朝吴家借来纸与铅笔,努力地听,飞速地记,笔芯险些在纸上擦出火儿来。


    到他囫囵个从吴家脱身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罗月止往常总是笑,但实则是个最不愿意袒露情绪的人。


    他抱着厚厚一沓报纸改进的意见,闷着头走路,寻了个巷子里偏僻无人的角落蹲下来,拿沾着墨灰的双手捂住了脸。


    “真是要命……”罗月止把眼睛埋在手掌心里。


    他不过是个商人。


    做月刊也好,做新闻也罢,他心里想的是生意,脑中算的是回报。


    如今决定要办《开封日报》,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培养消费者习惯,叫日后自家广告营生更加顺遂罢了。


    往常那些“贡献社稷,利于万民”的话,其实说出来不过是个添头,显得有些堂皇名目,才好在儒教兴盛的世道求得一隅方便。


    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想不了这些。


    一旦想了,便仿佛整个时代的苍天与高山都朝他压迫而来,连口气都喘不出。


    世有圣贤,但他自知市侩,绝做不得圣贤。


    又如何担得起感激呢?


    ……


    赵宗楠按照惯例参加朔望朝觐,晌午过后便留在宫中,去陪他那官家叔父说上几句话,或是练练字。


    今日同样是练字,不过写了半幅之后,皇帝突然神神秘秘道:“给长佑看个新鲜玩意儿。”


    他话音落下,便有内官捧上一只玉盘,盘中放着两支光秃秃的木头笔,一支带黑圈,一支带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笔头。


    赵宗楠:“……”


    皇帝自己拿过一支:“近日京中多见此笔,长佑可见过了?”


    赵宗楠挽袖取过另外一支,只得点头回答:“见过了。”


    之后皇帝同他说什么,赵宗楠皆面不改色,适时附和罢了。


    从皇帝的言谈能听得出来,他确实打心眼里没把铅笔和《开封日报》当成一回事,反倒同许多多年苦读的文人一样,觉得形制粗陋,瞧个新鲜罢了。


    “可长佑可知,这报纸也好,铅笔也罢,不过是京中商贾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却好是将诸位朝臣惊动了一番。”


    大宋皇帝多擅书法,想必也写不惯铅笔字,故而他未曾尝试落笔,只是将这无毛的木棍拿在手上把玩。


    “此几日之间,出言指责罗家《杂文时报》《开封日报》的劄子不下十件,都说商人意在散布不经之书,鼓动愚俗,非后学所需。商贾逐利,不足为人师法,日后恐成祸患,应及时禁止,严防传布。”


    皇帝抬眼看向赵宗楠:“长佑怎么想?”


    赵宗楠沉默片刻,突然双手抱礼,深深弯下腰:“臣侄请罪。”


    皇帝未曾动作:“这是做什么?”


    赵宗楠道:“臣侄与这罗家掌柜,其实早已熟识,然从未曾与官家明言。此举一则有违宗室行止,二则有欺君之嫌。请官家治罪。”


    “我早知道你认得他。”


    皇帝轻轻搁下手中的铅笔,语气好似闲谈。


    “既然认得,不如先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并没有叫赵宗楠起身,于是他仍旧深深弯着身子,继续道:“若评价此人,便不得不提及一场往事。您可还记得七八年前的一场童子试?”


    “臣侄当时不过十二岁,官拜左侍禁,特领圣恩,陪同官家观试。其中进殿赴试的童生之中,正有这位罗月止。”


    皇帝愣了愣。


    他之前便觉得罗月止的名姓略有耳熟,可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由头,经赵宗楠这样提醒,突然咂摸出些印象:“莫不是那个,在殿上吓坏了的孩子?”


    说起这件事,他竟还觉得有些好笑:“我有些印象了。豆大一个稚儿,胆子也小得厉害,在大殿之上说不出话来。我越是安慰,他反倒越怕得厉害……你还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正是。”赵宗楠道。


    “以臣侄所见,此人并非一心图利的商贾。”


    “他既然能在舞勺年纪入选童子试,说明天资聪颖,有献才之心;然而来到天子座前,面对君恩诚惶诚恐,可知他并不是个胆大妄为的性情。”


    “如今近十年后,此人心性依旧未改。臣侄去年偶在金明池游春,得见他以商贾之身力辩诸监生,曾有言道:


    道德之义在于‘利他’,君主利国以为善,臣勋利民以为善,百姓利邻以为善。实为字字珠玑,颇有孔孟遗风。


    在场诸生皆为叹服,难以相信区区商贾竟然还有如此见识。”


    “臣侄薄见,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又何惧他有歹心?”


    皇帝静静看着他,突然微笑起来:“事出反常啊。”


    “往常长佑乖得很,最懂规矩,我叫你点评什么,你都再三推辞,说不敢妄议朝政,为何今日却直抒胸臆起来?”


    赵宗楠弯腰深深作揖:“因为这并非朝政,而是世情。”


    “我同叔父所想一样,这《开封日报》记载的不过是市井闲谈,商店消息。一没有曲解经史,二没有妄议时政得失,至多不过是鼓动消费,乃是件富民增税的好事,如何能算做政事?既非政事,便是可以议论的。”


    “好一个富民增税。”皇帝听至此处,终于展颜,伸手在赵宗楠臂上扶了一把。


    “方才不过是玩笑话,长佑不必如此紧张。”


    “若真像你所说,此人身为商贾却心系黎民,自然是个好事。日后叫国子监扶持一下,亦可继续为朝廷所用。”


    赵宗楠收眉敛目,只道官家圣明。


    然而从宫中出来之后,赵宗楠即刻叫身边一个生面孔去找人。


    书坊、广告坊、茶坊、罗家宅院,不论去哪儿找,务必立刻把罗月止叫回界身巷去。


    罗月止从吴家出来,本来要回广告坊,结果半道上就被赵宗楠的使者截了下来,手都没顾得上洗,直接送回了界身巷的宅院。


    待见到了面,赵宗楠第一句话出口便是要事。


    “若不想日后惹麻烦,月止明早就去找一趟岑先生,说自己要将《开封日报》编篡之权,交予国子监。”——


    作者有话要说:


    (冷静!没有要完结啦!)


    第150章 冤枉冤枉


    罗月止听闻此语,未曾惊慌,先安稳坐在椅子里:“今日有朝觐,你方才是从宫里回来?是官家说了什么?”


    说罢,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我这报纸发售才几天时间,怎么消息这么快?”


    “并非官家消息灵通,而是朝中有人上劄子斥责于你。”赵宗楠问道,“你猜猜是谁?”


    罗月止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接触过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衙门,猜测的结果就挂在嘴边:“可是吕相公那派的朝臣?我之前维护富公,算是暗中得罪过他们一次,找个由头要说我坏话也是正常。”


    “非也。”


    赵宗楠失笑,摇摇头:“连我都没想到,方才打听了一圈,最开始进劄子对《开封日报》,对你家书坊表达不满的人,竟然是欧阳永叔。”


    罗月止甚至像是没听明白,睁大眼睛重复好几次:“欧阳永叔?欧阳修?欧阳修批评我?”


    和此时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罗月止可是个少年时便把《醉翁亭记》背得滚瓜烂熟的人。


    他的一句批评在罗月止心中的分量,远胜于其他人一百封指责申斥的劄子。


    罗月止都不止是惊讶,耳中一阵嗡鸣,羞愤难当,甚至有种沦为了反面角色的难堪。


    说起话来,音调都显得激动了:“我同他认都不认识,无仇无怨的,他为何要斥责于我?”


    “我看其中,怕是有些误会。”赵宗楠继续道,“思来想去,可能又是与吕相公有关。”


    罗月止是对这些官场曲折关系彻底服气了:“怎么又是吕相,他老人家又干什么了?”


    窗外晚霞落尽,几近入夜时分。


    赵宗楠已经将周边的仆使都打发远了,如今亲手点起了灯,眉目映照在火光下,显得尤为认真:“接下来这些话,出了这扇门,月止不可以说出去半个字。”


    罗月止看他这架势不似寻常,只得把心中委屈压制起来,认真听他讲话。


    赵宗楠垂眸,以细木轻轻拨动灯台中的油脂:“月止应当知道,自澶渊之盟后,朝廷与辽人相安无事二十余年,一直是边境稳定,各自生息。”


    罗月止点头:“我自然知道的。”


    “但自从这两年辽国新主亲政,局势便起了些变化。据北境传闻,新帝骁勇,有一天下之心,只不过被辽臣多加劝阻,才一直未生是非。


    直到今年年初……辽主重兵集聚燕云,后又派遣了使者入京,借着西军防范西夏,修筑城寨的由头,曲解朝廷之意。


    辽人说,西军在宋辽边境修筑工事,乃是有意进犯之举,妄图以此威逼,叫中国割让关南。”


    罗月止听得睁大了眼睛。


    他穿越前是个宋史废物,穿越之后也没有测算国运的本事,知道澶渊之盟、靖康之耻已经是知识储备的极限。


    如今朝廷与西夏的战争远在陕西,并不妨碍京城中的百姓生活。


    西军如何,范公如何,在京城百姓听来,不过是远在天边的故事,茶余饭后几句闲谈。


    眼看着如今与西夏的战局稳定,罗月止本以为马上就要重归和平。


    却根本不知道,这个时期宋与辽之间竟还有纷争,甚至是一触即发。


    他身体微微前倾:“然后呢?如今西北战事未定,双线开战恐怕是下下之策,两国可有商谈过?”


    “正准备谈。”赵宗楠回答,“辽人来者不善,出使辽国的差事自然前途叵测,九死一生。朝臣们商议不出合适的人选,已然争执了好些时日。直到……”


    赵宗楠略有停顿。


    “直到吕相举荐了富彦国。”


    罗月止怔然:“这、这是要他……”


    “富彦国忠直善辩,聪慧过人,选他出使亦符合情理。但吕相公此举究竟用意如何,恐怕外人难以知晓分明。”


    “欧阳修乃是富弼好友,此后接连上疏,说起一桩唐时旧事:当时地方节度使叛乱,名臣颜真卿被权相卢杞排挤,出使叛军,结果却命陨他乡。


    他借古喻今,以颜真卿的惨死为前车之鉴,极力反对富弼出使,却于事无补,劄子甚至没有递送到宫中便被压下来了。”


    “外患当前,朝廷不可自乱。富彦国深知不可耽搁,自请北上出使,如今已不在京师,算算脚程,应已经快到河北了。”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只听转述便可料想其中刀光剑影,如履薄冰,罗月止感触良多,不由肃然起敬:“富公高义。”


    赵宗楠却继续道:“可如今富彦国走了,欧阳永叔却还在京中。他素来嫉恶如仇,这仇自然要找机会来报。”


    “月止之前掺和进吕相与富彦国的争端,先将富彦国夸成了圣贤,后又刊文盛赞吕相通权达变,我看欧阳身为知谏院,是把你一同记恨上,视你作趋炎附势、朝秦暮楚的小人了。”


    罗月止听得瞠目结舌,脸都要憋红了:“可那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帮富公……这是要冤死我了!”


    “今日在宫中,我听官家的意思,对此谏言倒是没有全信。但今日不信,难免日后会有所动摇。月止应尽早作为。”


    赵宗楠又问道:“故而我叫你主动去找国子监进献《开封日报》,你可知是何意?”


    “我自然明白,你是要我向朝廷表忠心。但你不知道,这报纸虽看着平平无奇,却不是轻易能做好的,我……”


    赵宗楠不讲话,仍静静看着他。


    罗月止与他对视,懵懂地眨眨眼睛,片刻后才彻底反应过来。


    “你是这个意思?”


    “我在外头雇佣了那么多闲汉收集消息,再加上广告坊积攒起的诸行当人脉,这才有足量的内容能将日报支撑起来。”


    罗月止沉吟道:“国子监如今既没有市井关系,又没有整套的活字……就算我主动进献,让《开封日报》收归衙门,国子监也是接不住的,更没有那么多人手去维持运营。到头来这日报,不如依旧下放给我来做。”


    “官家既然亲口说了,如今《开封日报》不过是消闲的小玩意儿,没必要关停,那么国子监大抵会退而求其次,再怎么想,也不过是要求审查之权。”


    罗月止终于觉得思路清晰起来:“……官家要的也不是一潭死水,要的是居重驭轻,防患于未然。”


    赵宗楠道:“还有。”


    罗月止微微叹了口气:“还有增税。单卖报纸不挣钱,但若成了规模,真正挣钱的,是报纸中的广告,这种小伎俩旁人很容易想通。这便是我求神拜佛要割下的肉。”


    赵宗楠这才叹了口气,轻轻挑拨灯油:“不算太笨。”


    他抬眼看着面前这年轻的贾人,这总让人放不下心的、无法公于众的心上人:“但也有个更简便的方法,就是放弃了事。让《开封日报》就停在这这一天,遣散伙计,日后不再出新报。”


    “月止要知道,这与你之前那些奇思妙想皆有不同,报纸行文琐碎,可短短十日之间便扎根于市井,日后更是难免影响民心。这注定是桩受到多方掣肘的生意。”


    赵宗楠轻声问道:“你还要做吗?”


    罗月止静静盯着面前的灯火,没由来的,突然想起今天在吴家的所见。


    吴老匠坐在留仙椅中,紧缩眉头,一个一个字艰难地读着报纸文章,抬眼看到他,眼中的光那么亮。那些街坊将罗月止团团围在中间,张着微微干裂的嘴唇,喋喋不休地说着对报刊的期望……


    罗月止突然笑起来。他回答道:“为何不做呢?”


    “这次若能傍上国子监,那我才是真正算得半个皇商呢。这该叫什么……公私合营?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税多交些也没甚么,我赚钱的法子多得是……等到日后,没准那铅笔才是赚钱的大头。”


    罗月止眨眨眼,嘴角轻飘飘,笑起来似乎没心没肺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岑先生。”


    ……


    岑介接过罗月止亲手递上的茶水,慢慢饮下一口:“来得这么快。劄子的事,是长佑同你说了?”


    罗月止低头称是。将愿意把《开封日报》上呈朝廷的一干事宜讲了个明白。


    “官家把口风透漏给长佑,而你今日能找到国子监,说出这样的话,这就是官家想看到的。”岑介笑了一下,“官家还挺喜欢你的,你可知道?”


    君心似海,古往今来能做一国之君的,哪有好懂的人物?


    官家此番又是吓唬又是暗示,他喜不喜欢自己、对报纸究竟是啥看法,罗月止是当真猜不明白:“不敢擅自揣度圣意。”


    “咱们的官家是个仁德之君,对商贾素来是体恤,你也不必害怕。”


    与赵宗楠、罗月止所想几乎一模一样,岑介果然拒绝了由国子监接替编篡。


    “这《开封日报》说的都是民间琐碎的生活事,国子监向来做得是国之重典,经史文章,做起这零零碎碎反倒不便。罗小掌柜有这份心,不如代为经营,也是帮朝廷分忧了。”


    “只要日后掌握好尺度,上承君意,下宣教化,切忌干预官场,妄议时政得失、边机军事,官家还是乐意看到百姓积极读书,怡然自乐的。”


    罗月止一礼躬下:“多谢先生提点。为朝廷宣扬教化,实乃月止本心。自今日起,书坊会日日将新报送予国子监,寒暑不辍,以供审查。还望朝廷多加提携,不吝教导。”


    岑介又饮下一口茶水:“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罗月止深深弯着腰:“多谢先生。”


    “行啦。”岑介捋须而笑,“年轻人还是缺乏历练,遇到一点小事便如此紧张。正事说完了,就别再绷着筋骨了。”


    “我这儿正好有饼好贡茶,拿来给你尝尝。”


    罗月止肩膀松了劲儿,这才笑起来:“好叫先生知道,我就是听公爷说,先生近日得了好茶,这才紧赶慢赶过来讨上一盏的。”


    “好小子。”岑介笑骂。


    岑介担心这一遭下来,反倒将这难得敢做敢闯的年轻人吓到畏首畏尾,品茶之时,又安抚他良多:“我说官家喜欢你,自然是有缘由的。”


    “国子监刊发出去的学报广受好评,官家可是亲口称赞了你的功绩,前些日子还传令地方,叫各州县将《壬午进士学报》转刻雕版,广发于后学。你要知道,每本书册扉页的边角上,都带着罗氏书坊四个字。这可不是一般的恩荣。”


    “虽未曾给过什么名头,但你如今不就是国子监钦定的书商?若现在名声出了纰漏,不仅学报会受到影响,连官家自己的话都要受到质疑,两厢比较,他自然会倾向于你的。”


    罗月止放下杯盏,认认真真听着。


    “你是个聪明孩子,若只流于江湖之间难免屈才,若有心为朝廷办些事,想将脚跟站得更稳,老朽倒是能给你再指一条路。”


    “你可知本朝刻印之法最为昌盛的地方,并非京城,而是在杭州与福州。连国子监与馆阁所印诸多经史书籍,都要差使杭州雕刻成版,再送至京中印刷出售。”


    “你若得了空闲,安排好京中琐事,老朽可以上书天子,你便领着国子监的名义,南下去看看。一方面推广活字,一方面教教他们如何‘广而告之’。这才是有功于朝廷的正事。”


    “这……”罗月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岑介的话说到这儿为止,低头饮茶,其余的只叫他自己去悟——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提到了几个北宋历史事件!在此复盘!


    [1]吕夷简和富弼的恩怨,与出使辽国:


    《富郑公神道碑》记载,富弼做纠察在京刑狱的时候,“京中时有用伪牒为僧者,事觉,乃堂吏为之,开封府按余人而不及吏。公白执政,请以吏付狱。执政指其坐曰:‘公即居此,无为近名’公正色不受其言,曰:‘必得吏乃止。’”


    富弼要求彻查伪造度牒的官吏,还怼了吕夷简,让他大不痛快,这也是前几章假度牒案所提及的内容。《宋史》中也有类似的记载,说两人因此事结下了仇怨。


    《富郑公神道碑》又记载:“执政滋不悦,故荐公使契丹,欲因事罪之。欧阳修上书留公,不报。”


    也就是吕夷简因此怀恨在心,故意推荐富弼出使辽国,还拦截了欧阳修的上书,不许他留人。


    碑文并非正史,吕夷简推荐富弼,究竟是公心还是私怨,咱现在也无法定论,但欧阳修因此而更加讨厌吕相一派,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2]欧阳修对书坊出版的态度:


    就仨字:不!喜!欢!


    有史记载,欧阳修曾在至和二年上了一道《论雕印文字札子》,大肆批判京城雕印、贩卖书籍的书铺,认为他们议论时政,泄露军事,于朝廷不便,文章也不够正统,非后学所需,误人子弟……总之就是喷成了筛子。他要求朝廷严加管控,让开封府毁其雕版,不允许未经审核的书籍发行。如果有人举报禁书,就给予两百贯的天价赏钱。顺便一提,这钱不用官府出,直接从犯事的书商财产里出。


    总之就是对待商刻的态度很严格。


    虽然历史上的这封札子不是针对月止的(废话),但用在这里就很合适!现在京城里最跳脱的书商就是他,他还印文章夸过吕夷简!岂有此理,这还不开喷!


    第151章 官拜书库


    岑介这话,罗月止其实听懂了,却不大想干。


    回界身巷后,他满脸写着纠结,憋出几个字来:“我不想做官。”


    赵宗楠低头,手指节在他脸上蹭了蹭:“真新鲜,这世上还有不愿做官的小郎君呢?”


    “我之前大言不惭跟你说,商场如战场,自有杀伐果决的乐趣——我错了,我承认是自己见识短浅了。当时也是没想到,还有官场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好去处’!”


    赵宗楠本想提醒他注意言辞,但又忍不住被逗笑:“怎么讲?”


    罗月止喋喋不休,看样子实在对这官场积怨难消:“当官哪儿有经商舒服?”


    “就说如今这事,若我身在官场,有朝臣们几封劄子压着,官家兴许早把我贬到岭南种荔枝去。”


    “但现在呢?得亏我如今只是个清白无辜的小商人,还一心向着朝廷,谁要在这关头欺负我,便是以官欺民,大不了我去敲登闻鼓,隔天就是他种荔枝去!”


    赵宗楠往常自矜得很,实在很少像这样笑出声、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


    赵宗楠笑够了,对他解释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若真想让朝廷安心,就要领下差事,这才是真正与朝廷同进退的做法,是否真的要去南方游历都是后话。你上交了《开封日报》,国子监作为回报给一个官位,虽不是常事,但也是情理之中,绝不可推脱。月止需做好准备,快的话,授官兴许就在这几天。”


    赵宗楠解释得很是细致:“当然,这不过是个招抚的名头,与捐官同理,拿到手的是虚衔,不会真的叫你插手国子监事务,顶多每月能领上几贯俸钱。”


    罗月止笑不出来:“那我这‘员外’,岂不是非当不可了?”


    ……


    开封城中红极一时的《开封日报》停发了三日。


    百姓们左等右等等不来新刊。


    巷口的读报人也撑不下去了,只能拿出几天前的旧报纸,重读旧文章给街坊们听。


    正当人们按捺不住,甚至打算去罗氏书坊探听探听消息的时候,新的《开封日报》才终于现身,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由报童闲汉各处分发,雪花似的飞入开封府各条街巷。


    百姓们将报纸拿到手上,却意外发现报头有了些新变化。


    吴老匠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用铅笔在报头上画了个圈儿,将儿子叫过来问:“这‘园子盐’是什么玩意儿?卖盐的怎么还出报纸呢?”


    吴大郎:“……”


    吴大郎:“爹,这念‘国子监’。”


    满汴京谁也没想到,停刊几天,这《开封日报》竟然换了个东家,从罗氏书坊出品的报纸摇身一变,成了国子监旗下的刊物。


    老百姓不知内幕,只知道国子监是个顶顶有学问的衙门。


    手中这报纸的名头竟然这么大!朝廷出的报纸,这可不得了!


    听说报纸还是由罗家来做,但这次是奉旨办报,朝廷钦定的皇商。


    报纸上刊载的那些口水文章,镶上一层官府认证的金边边,读起来就跟读圣旨似的。


    三五文铜板买来的“圣旨”……那跟不要钱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这话是谁先开始说的,话糙理不糙,邻里街坊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国子监“仨字误打误撞成了最有力的宣传,待到恢复发售第三日,《开封日报》日销售量再创新高,直接突破了一万三千份。


    新晋的“官府打工人”罗月止坐在广告坊里,低头看着销量报告,心里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如今罗月止要帮朝廷做事,朝廷自然得给他个合适的“名分”。


    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岑介的运作,国子监很快给罗小掌柜送上了一顶大大的官帽。


    白纸黑字,加盖吏部画押,罗月止正式获封,得了个叫做“书库官”的官职。


    ……书库官是个什么官?听着怎么像图书馆看大门的?


    还是郑迟风同他解释了一番。


    “书库以前叫印书钱物所,乃是国子监麾下的一个小衙门,名义上专管国子监经史群书的删改、校订、雕版、印刷,以及颁发出卖、封银入库……”


    “但此次给你封的是官,和‘知书库’的差遣不一样,并非正员,不过是个虚衔,手无实权,说出口能炫耀炫耀罢了。”


    郑迟风此人,从小跟着父亲在官场之中耳濡目染,官场上的事门儿清,消息也灵通得很,吏部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上了门,说恭喜罗月止“脱民入官”,如今也成了个享皇家俸钱的小员外了!


    这还不得喝顿大酒高兴高兴?我请客,一会便樊楼走起。


    罗月止去是去了,但并不甚领情,酒杯都不乐意跟他碰,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我知道你为何苦恼。”郑迟风推开折扇,语气玄妙。


    “前些天欧阳永叔给我父亲写了信,还邀请他一起上劄子参你呢。但现在再瞧瞧……罗小掌柜如今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还得了个国子监亲自给发的官衔,连红袍朝官都扳不倒的商贾,你猜他得怎么想你?”


    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吟吟对罗月止道:“好你个卖官鬻爵的商家子,私底下没少给吕相公上贡吧?”


    罗月止当真是被他狠狠戳中了痛处,恨不得在桌子底下给他一脚:“好歹是个在刑狱衙门里做事的官人,能不能收敛些,全天下就你长嘴了。”


    郑迟风被他骂了也不生气。


    “罗小掌柜……现在得叫罗小员外了,你在京中素有行事大胆、不落窠臼的名声,怎么却听不得批评?说便任他说去,劄子也上交了,但连官家都不当回事,他之后又能怎样呢?”


    他按住罗月止手腕,非逼迫他跟自己碰了碰杯:“所谓‘信心而行,毁誉皆置于不闻’,问心无愧便罢了,要那虚名作甚?”


    “可欧阳司谏不一样。”罗月止抿着嘴,将手腕挣扎出来,“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保康门的罗小掌柜,凭借手中的刊物获得国子监赏识,甚至得了个官职,成了钦定“员外”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举京哗然。


    京中各行当的生意人当中,少不了最善钻营的人精,经过这一年多的冲击,他们本就听罗月止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如今他又出了这么大风头,掌柜们便更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此后五六日时间,罗家、书坊和广告坊的门槛都要被来客踏平了。


    幸亏罗月止几日前安顿好了李人俞,已经搬回了罗家,并未频繁出入于界身巷。


    否则就凭这狂热劲儿,罗月止这员外没做几天,和当朝国公暗通款曲,男男同居的“绯闻”就得先被人扒个干净不可。


    赵宗楠与罗月止都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封官的风头未过,两人硬是坚持了二十余天未曾相见。


    罗月止之前在界身巷住了好几个月,几乎被那国公爷的温言软语、浓情蜜意给宠坏了,如今打回原形,孤枕难眠,没出几日就重新戴上了一对青青的黑眼圈。


    这架势,把李春秋都给吓了一跳,甚至怀疑家里东厢房是不是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住进来的小郎君,不是身患风寒就是郁郁寡欢,到现在连觉都睡不好了?


    罗月止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释:“有些认床,习惯习惯就好了。”


    直到几日后,一只木盒被送到了广告坊。


    木盒里头是只绣法精致的香囊、另有满满一罐香丸,是赵宗楠最常用的薰衣香,亦是罗月止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随木盒送来的还有一张信笺。


    这次来帮延国公做事仆使是个生面孔,为人老实,但对主君的私事知之不深,也不爱打听。


    他眼见着面前这位罗小员外读完信笺后脸“腾”就红了,不知缘由,只是一头雾水。


    老实人闷头琢磨半晌,颇为忐忑——难不成自己差事办砸了?


    他回府之后,老老实实把事转述给内府管事听。


    听完回报的张小籽脸色憋得可难看了,但也不好解释什么,只能挥挥手叫他该干啥干啥去。


    张小籽当真是心理不平衡。他跟了赵宗楠许多年,认为自家主君素来是君子端方,为人清正,结果遇到这姓罗的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成天腻腻歪歪的!


    张小籽不由回忆起初见罗月止的时候。


    彼时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穿戴朴素,满身的穷酸,一张红扑扑汗涔涔的脸,也没见有多好看,可偏是个道行如此精深的男狐媚子……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吗?


    ……


    近几日罗家每个人经过东厢房,都能闻到一股子药草味。青萝嗅嗅鼻子,问罗月止是不是身体不适。


    罗月止便笑着拍了拍她脑袋:“小病而已,这就恢复多了。”


    青萝观察他脸色,认真点点头:“郎君气色看着是比前几日好些。”


    罗月止哈哈一笑,与家人道别,出门工作去了。


    不知为着什么缘由,自从搬回家住之后,罗月止工作起来比往常更拼命。


    他手底下的各种刊物都在顺利运营,这位广告坊东家便盯上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铅笔。


    广告行会的定期交流大会上,这位年少的行首难得硬气起来,直截同各位同行们吩咐道:“此物名叫‘铅笔’,想必各位都已听过见过。各位家里除了广告坊,也都开着书坊铺面,我这里有件事要大家做。”


    罗月止将地址推到诸位老板面前:“请每家书坊都从这个地方进一批铅笔售卖,各做声势,宣传的手段就由各位老板随意发挥。”


    他最近在商界炙手可热,就算孟天庆这样素来瞧他不顺眼的同行,也不敢在此时强出头,只是脸色不好看,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行首好大的官威,如今同我等说话,连个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了。”


    “那是为了带诸位挣钱。”罗月止难得用上如此语气,“我向各位保证,不日之后,此物必将大卖。”


    罗月止说到做到,他现在抽出精力来,便一心扑在了推广铅笔这件事情上。


    百姓们借着《开封日报》的东风,免费用了一段时间的铅笔,已然吃到了好处,自然好推销。


    赠送铅笔的活动告一段落。


    待百姓们四处打听铅笔的来处时,却见新一期《开封日报》直接刊登了贩卖铅笔的消息:文章罗列出多家书坊和文房用具铺面,只要去这些地方,都能买到铅笔。


    每支笔定价五文钱,还有‘囤货装’大容量套餐,二十支笔为一捆,每买一捆笔可享受八折优惠,限时赠送防尘笔袋和专门用来削笔头的薄刀片。


    此价一出,又引起一波轩然讨论。


    连读书人、甚至为官的士人都为之侧目。


    如今市面上最便宜的毛笔也要十文钱,而且形制粗陋,纷然欲散,极不堪用。若要写字,还需另出墨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成本实在高昂。


    但这铅笔,如此方便,竟然又如此便宜!


    就算买上一捆共计二十支笔囤用,保不齐能足足用半年,平摊下来当真是实惠至极。


    那些曾经嫌弃《开封日报》粗陋的白衣学子,没买过报纸,自然也没试过铅笔。


    但其中很是有一批家境清贫的秀才,嘴上硬气,实则平常支付墨钱已然非常吃力,如今听到了铅笔开售的消息,辗转半晌还是忍不住暂时放下身段,采买几只放在家中备用。


    对照着《开封日报》上记载的铺面,前来购买铅笔的人络绎不绝。每家贩卖铅笔的店门前都排起了长队,几家交通便利、铺面宽敞的书坊,一时之间,排队的人乌泱泱几乎望不到边。


    几位提前听到信,积极筹备起来的广告坊主,当真是被天上掉的铜钱砸了一脸,连忙各自筹划起广告宣传。


    除了定价和优惠活动罗月止不允许更改,其他的手段与话术,只要不违反行规,皆可任他们施为。


    铅笔之名犹如一阵旋风,顿时席卷京城。


    但那些不缺钱帛、自恃品味的士人,将铅笔视为粗鄙,照旧冷眼相待。


    ——直到有一本奇异的字帖在他们之中悄悄流传开来。


    这字帖和寻常字帖全然不同,摞起来厚厚的一册,并非是名人书法的拓片仿本。


    前二三十页……乃是一个个单独的笔画。


    黑墨格,浅红字,每个笔画都重复一整行,好像是要人按照印记一笔一笔去临摹,其细致程度,简直像是教导小儿开蒙一般。


    其余数十张,便是囫囵个的字了,那字迹纤细非常,却又硬朗出奇,是谁都没见过的模样。


    再仔细一看,这分明是本“铅笔字帖”!


    扉页还画有参考图,是在展示单钩持笔的方法。许多人看过此图方才明悟过来——怪不得他们写不顺当,谁能想到,握这硬邦邦的笔,竟要握得这么深!


    字帖中另有一句话,读来便是深深刺痛人心:


    “所谓‘善书不择纸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


    “唯怠懒者重于正外物,而薄于正自身,此绝非君子立身之道。”


    曾大肆嫌弃铅笔难用的士子们,登时被刺得浑身难受,终于坐不住了。


    你说谁怠懒?


    你说谁不正自身?


    真是笑话……区区一支无毛的硬笔,这就用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善书不择纸笔,妙在心手,不在物也——语出自此时尚未出生的陈师道,对不起了陈老师!


    第152章 文艺之税


    就在字帖出现前后,京中的读书人之间,突然兴起了一阵新风潮。


    动不动就会有人在诗会、清谈会上显摆起书法来。


    明明一群书生聊天聊得正高兴,偏有人“起了兴致”,硬是要写上两句诗词,还不叫笔墨伺候,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铅笔来。


    他抬手摘掉腊壳笔帽,佯装自然地摆开架势,在纸上刷刷刷就是几行小字——倒确实是比磨墨快些。


    硬笔的好处就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


    没有软墨粗细浓淡的变化,铅笔字剥离了脂肉,铁画银钩,唯留瘦骨,反倒有种时人最爱的那股子白雪枯梅的禅意来。


    那运笔人笑得矜持:“唉……诗兴大发,实在等不得研磨,只能先以此物凑合。献丑、献丑了。”


    嘴上说是献丑,分明是等别人来夸。


    还真有那天真的人,看了他的笔迹赞叹道:“最近这铅笔的风头可是大得很。身边同窗都说此笔粗陋,不堪使用,但到仁兄手中却是运转自如,写出来的字颇有风骨啊!”


    于是持铅笔的人便心满意足地自谦起来,还积极主动地叫周围的人都试试。


    另有人见了这场面,忍不住小声拆台:“现下写字这位仁兄,前几日还大肆数落过铅笔的不好,今天当着诸位同窗的面,却装起欧阳询来了。”


    欧阳询乃是百年前的书法大家,其字体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摹仿。


    他的好友曾评价他写字时“不择纸笔,皆能如意”,技术到了家,用什么笔写字都能好看。


    好巧不巧,正与如今铅笔之风应和上了。


    崇尚书法的风气由天子始,自上而下铺展开,早已变成了整个士人阶层的习惯。


    多的是人想做欧阳询。


    于是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偷偷摸摸买了铅笔,关起门来埋头苦练。


    铅笔也好,字帖也好,飞速在士人之间流通开来。


    这股风气散播如此之快,少不了士人的逞强攀比。


    更少不了郑迟风这“探花郎”受人所托,从中添油加醋、推波助澜。


    他自然不是个无私助人的圣贤,转头便向罗月止讨要“报酬”。


    罗月止亦有所准备,没等他多说,直接给他送了十本更加精致的字帖。


    郑迟风的父亲俸禄不算太多,但家里住着官邸,仆从用度皆有皇家承担,宗族积蓄深厚,更有个姓黄的小娘养在家里受娘家扶持,郑家三郎君自然是不缺银钱的。


    故而比其钱帛,还是新奇的礼物更能叫他印象深刻。


    这十本字帖与之前流通在市场中的又有不同,每本要有五十页上下,厚度惊人。


    这还不是最稀奇的。


    最稀奇的是每页字帖之间都夹带有一张半透明的纸张,其纸薄如蝉翼,轻若无物,近可透光,能将下一页的内容完完整整透映过来。


    如此神奇的特性,好似专门为临摹转写而生的一般。


    罗月止解释道:“此乃糯米浆造的纸张,专用在临摹字帖上的,全天下仅此一家,金贵得很。这批字帖只做了百余册,尚未开售,便先便宜你吧。”


    郑迟风果真感兴趣,将这字帖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颇有爱不释手之意。


    等欣赏够了,郑迟风才突然回过劲来:“且慢,这字帖金贵,你又送了这么多本,我必定会拿出去给人炫耀炫耀……说白了不还是帮你宣传?好个抠门的商人,真是怎样都不吃亏。还说便宜我呢,我哪儿能占到你的便宜?”


    罗月止表情无辜:“这是怎么说的?你可知以后这字帖上市,一本要卖多少钱?”


    “多少钱?”


    罗月止伸出手指:“一贯钱。”


    郑迟风险些把他的宝贝折扇摔到地上:“一贯钱?罗小员外如此定价,不若直接到寨子里落草、拦路抢劫去好了。”


    “这纸张可是由糯米做成的。全天下由粮食做原料的商货,哪有便宜的呢?想要风雅,就得付出代价。”


    罗月止一本正经道:“这就叫做‘文艺税’,你可能听得懂?”


    郑迟风虽没听过这稀奇古怪的名词,但闻其字而通其意,不禁失笑:“奇谈怪论,但仔细想想也有些道理。”


    “往常酒水吃食、文房用具,品质相差不大,仅仅是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也要比寻常商货卖得更贵一些。这不正是让人多掏了一份风雅钱、文艺税么?”


    罗月止莞尔:“正是此理。”


    郑迟风举起酒水在胸前:“算你能说会道,这‘税’我认下了。那便领受罗小员外相赠,待见了同僚友朋,定会将这字帖好生炫耀一番。”


    “多谢郑寺簿美意。”罗月止笑着同他碰杯,“日后若有还什么新奇物什,我们再来合作。”


    ……


    时值初夏,铅笔买卖之火爆,几乎无法言说,京郊的铅笔作坊全力运作起来,才能勉强供应上京中所需。


    京中好些商贩工匠,见有利可图,纷纷起了模仿之心。


    他们知道这笔叫做“铅笔”,就满街去采购铅粉,但无论怎么炼铅,也仿造不出那坚硬而顺滑的笔芯来,不由百思不得其解。


    罗月止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一个参照后世习惯的起名方法,误打误撞,反倒成了个极有作用的防伪手段。


    罗月止有意提高生产效率,叫范管事从附近的村落当中挑选了许多汉子来作坊中帮忙,并要求他们对此工作保密,绝不许对外声张。


    农闲之时有份额外的工钱赚,月银又很是丰厚,农户们嘴巴自然闭得牢,至少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人追查到铅笔的出处。


    罗月止交给各家“铅笔分销商”的地址,也是京中货物中转的库房,并非京外药庄中的作坊。


    在铅笔卖得如火如荼的日子里,并没有人知道——


    这铅笔背后的东家,竟是这位只喜欢帮他人做生意,自己从不涉及生产的广告行首罗月止。


    连广告行会的同行们,都以为罗月止率先在《开封日报》中附赠铅笔,只是事先与那铅笔背后的东家达成合作,草蛇灰线,提前布局而已。


    而当他们偷偷起了私心,试图绕过罗月止,直接与制造铅笔的东主联系时,却发现此路不通。


    探听消息的伙计们在京中打了几个转,铅笔的线索便如同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周云逑率先收了手,甚至开口劝孟天庆等人莫要再深究。


    孟天庆瞪着眼:“你也看到了这铅笔有多好卖,甚至连最讲究的读书人都动了心思,只要假以时日,铅笔顺着水路铺展出去,卖遍天下也说不定,其中油水足能把人给淹死。”


    “如今只是个开端,若现在不与背后的东主多加来往,未来更难攀上交情,难道就眼看这小行首独占了大头不成?”


    然而周云逑道:“能琢磨出这铅笔制法的岂是凡人?你我在京中也算是有些根基,若这样都接连碰壁,说明此事隐晦,并非你我能揆度。这是在汴京,商场之中派系林立,一眼望过去尽是些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秘密。查不出来,又何必强求呢?”


    赵宗楠听手下人转述了这段话,随口评价道:“倒是个少有的明白人。”


    “去查查此人底细,若没什么大问题,可差人多加接触。”


    倪四问:“是为了罗郎君?”


    赵宗楠继续低头看书:“如今他身边可用的亲信太少了。”


    倪四明悟,低头称是。


    满京城的人被铅笔吸引走注意,盯着罗月止授官的人群很快便散了个干净。


    这就是信息传播迅猛的好处。


    焦点一个接着一个换,叫人目不暇接,热度来得快,消散得更快。


    罗月止安排好各处工作,又跟李春秋报备,说这两日国子监给安排了差事,便不回家来住了。


    然后转头直奔界身巷。


    两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激动起来不知轻重,罗月止整个人被撞到门框上,也顾不得喊疼,手摸索着去抱赵宗楠的肩膀。


    赵宗楠含混地笑了一下:“这么急?”


    罗月止声音里带着喘息:“你不急……?你不急就别扯我衣带……”


    阿织娘子今日心情欠佳。


    前段时间哥哥阿晞突然就不跟自己住一起了,本来就让小娘子很是不高兴。


    结果方才见着了猫女婿,他都没同自己玩耍,她想跟着他进门,还被主人亲手拎出门关在了屋子外头。


    真是岂有此理!


    阿织生气地在外面一个劲儿挠门框。


    结果门板像回应她似的,突然“咚!咚!”地响了起来。


    阿织瞪大了眼睛,炸着满身软毛,整只猫都吓坏了。她动动耳朵,好似又听见猫女婿在呜呜地哭。


    她连忙转身去找一直照顾自己的仆女,飞扑到她脚下,扒着她裙角大声地喊:“咪!”


    “阿织说话了!”仆女大为惊异,好几位仆从都集聚而来。破天荒的,阿织又叫了一声,众人便不约而同露出了惊喜的神情,纷纷夸赞阿织叫的好听,把平日里限量食用的鱼干递到她嘴边。


    阿织盯着鱼干都快看对眼儿了,嗅嗅鼻子,最终也没叫到人去救猫女婿。


    叼着小鱼干,阿织娘子的尾巴软绵绵地晃。


    罢了。


    各人有各命……还是叫他自求多福吧。


    第153章 花池急救


    罗月止从未与人说,但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忧心着富彦国出使之事。


    待见到蒲梦菱,罗月止忍不住问起富彦国留在京中的家眷。


    一问之下方得知,蒲梦菱确实见过富家的大娘子几回。


    富彦国的夫人闺名晏纯宁,乃是晏相公家的嫡长女,更与成康县主赵清亭是多年闺友。


    蒲梦菱一直跟在表姐身边,多在富家出入,与她算得上是熟悉。


    说起晏纯宁,蒲梦菱微微皱起眉头。


    “富家大娘子如今身怀六甲,月份已然不短了,偏偏丈夫这时候离京办差,这日子实在是很难熬。”


    罗月止惊问:“富公的夫人如今怀着身孕呢?!”


    他只知道富彦国自愿出使,却不知他家里竟还有位怀孕的娘子!


    家中如此情形,吕相公还要推举他远赴边关,这是何等用心?


    真不怪别人怀疑他泄私怨,也怪不得将欧阳司谏气成这样。


    听闻富公与夫人伉俪情深,乃是一对神仙眷侣,这时候叫人家相隔两地,换成谁谁不愤怒?


    后宅之事罗月止帮不上忙,不由连声嘱托蒲梦菱多多照看。


    他从文冬术那儿定制了一批人参丸,都是贵重的滋补上品,更是请蒲梦菱代为转交。


    蒲梦菱不知他与富彦国还有交情,罗月止便将假度牒一案同她转述分明。


    蒲梦菱这才知晓,此前轰动一时的假度牒案之中,竟还有罗月止的推波助澜。


    她感念他好心,连忙表态:“如今富家主君不在,清亭表姐偶尔会带我去富家看看。郎君放心,你的心意我必定带到。”


    罗月止叹了口气:“只愿富公出使这段时间,家中一切平顺才好。”


    ……只能说天不随人愿。


    罗月止的乌鸦嘴偏在这时候显灵了。


    未过几日。


    富家人还真的遭遇了一件凶险的事。


    但不是发生在富家,而是晏家。


    话说那日晏相公设宴,款待亲友共赏新戏,邀请了朝野上下诸多同僚与亲眷登门。


    成康县主赵清亭与其夫君皆在邀请之列。


    赵清亭惦记着给蒲梦菱寻亲事,这种宴饮场合,自然也带着她。


    正巧近日晏纯宁身体不适,孕感强烈,管不得家事,便带着两位女儿回娘家小住,由晏相公与王夫人老两口照料。


    两拨人正巧在晏家碰上了。


    晏纯宁二十岁时嫁给二十七岁的富弼,几年间夫妻情深,生育有两个女儿。


    两位闺女年纪尚小,很少参加家宴,如今回了外祖父家,后宅里又一下子这么多姐姐姨姨,都开心不已,兴奋非常。


    她们俩尤其喜欢赵清亭,粘着她一个劲儿叫姨姨。赵清亭继承了蒲夫人慈柔文雅,笑眯眯拉着两个小姑娘,句句都有回应。


    两个小姑娘都聪明可爱,尤其是二姑娘,小字燕尔,今年刚刚两岁大,睁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说起话来奶声奶气,乳牙还嗤嗤漏风,谁见了都喜欢。


    内院娘子们玩耍聊天,不多时便有仆使过来传话,说前院儿里来了唱戏的艺人,正在搭台备场呢。


    两位姑娘打小没接触过艺人,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致,都想去瞧戏。


    晏纯宁拗不过两个女儿,点头应允,并细心嘱咐道:“今天家里人多杂乱,你们小心些走路,不要冲撞了客人。外祖父今日要款待同僚,也不许去缠着他。”


    富家姐妹应下,拉着手高高兴兴往外跑。


    晏纯宁看这俩人撒了欢儿,好似是没把话听进心里,赶紧叫身边两位仆女跟上。


    晏纯宁坐回榻上,脸色有些苍白,强撑着精神同赵清亭、蒲梦菱等娘子们说了一盏茶的话。


    满面倦怠已然藏不住了。


    她略带歉意地笑笑:“最近神思不定,食不下咽,脸色看着不讨喜,让妹妹们见笑。”


    蒲梦菱问:“前些天跟大娘子说的方子可试过了?”


    晏纯宁回答:“多谢妹妹惦记。不瞒你说,方子确实管用了几日,不过这两天又难受起来……


    女子十月怀胎,总是要苦苦熬下一场。吃了妹妹的药,能有几天松快日子,已然是偷来的福分,我不强求。”


    蒲梦菱轻轻捧过她的腕子诊脉:“大娘子这话说的可不对。旁人顶不了娘子的罪受,自己便要心疼自己才行。我再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调理的法子。”


    晏纯宁温柔地看了她半晌,转头轻声同赵清亭笑道:“真不知道谁家郎君能有天大的福气,能娶到蒲娘子这样的姑娘?”


    “可别提这事……”赵清亭说起这事就愁得慌。


    “本想借着今年新科放榜,给梦菱在京中寻门亲事,可忙碌多时,不是被人抢了先、就是相看不上,如今她十九岁了还没寻到好人家,辜负舅母嘱托,可是叫我和母亲愁坏了。”


    晏纯宁温声劝导:“当今小娘子成婚都晚,也不必太过着急,缘分自有天定,也该听听她自己的意思。”


    赵清亭笑她:“你也是个晚嫁的,得了好姻缘,自然向着她说话……可天下郎君,有几个能像你家富彦国?深情款款,视你如珍似宝,可是羡煞了全东京的娘子。”


    晏纯宁抿起苍白的嘴唇笑了笑。


    蒲梦菱诊脉完毕,叫来笔墨。


    晏纯宁如今虚不受补,吃不得烈性的药,故而蒲梦菱只给她记了几种开胃补身的吃食,让厨房试着改一改菜色,以食疗补,兴许能好受一些。


    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有仆女跌跌撞撞闯进内室,泪流满面地高叫道:“大娘子!大娘子救命!二姑娘溺水了!”


    晏纯宁脸上仅存的一丝血色霎那间褪尽了,猛地站起身往门外快走几步:“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眼前发黑,好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赵清亭赶忙扶住她:“你怀着身子,别着急!”


    蒲梦菱迎向门外,难得言辞激烈:“在哪里溺的水?可有人救了?大娘子如今受不得惊吓,你找她喊救命有什么用?快带路过去……”


    仆女大惊之中失了分寸,自知做错了事,赶忙带着蒲梦菱去往晏府荷花池。


    今日设宴,晏府人多嘈杂,更有涂面画彩的艺人来来往往,好不新鲜。


    富家大姑娘仍是个半大孩子,看得眼花缭乱,不慎松开了妹妹的手,不过转眼间的功夫,两岁的妹妹追着路过的蜻蜓,猛地栽入花池之中。


    大姑娘吓得魂不附体,九岁大的女孩在岸边尖叫哭喊,连声喊着:“燕尔!燕尔!”


    但周围乐声嘈杂,哭声险些被丝竹舞曲掩盖过去。


    还是偶然路过的郑家三郎发现了她,撩起袍子,当即下水,在满池花泥中好一通摸索,一把将小姑娘捞了上来。


    这荷花池水深不过胸口,但对于两岁大的小童来说便是无底深渊,郑迟风将她抱到岸上,怀里的小姑娘已经浑身软绵绵没了意识,面色发青,眼口紧闭。


    晏相公闻讯赶来,素来娴雅沉静的当朝相公,为官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但看到池边奄奄一息的亲外孙女,满面仓皇,双手登时抖得不成样子,高声叫仆从快去请太医!


    郑迟风曾听人说过要如何救溺,但全没实践过,压腹拍背等法子施展一通皆不奏效。


    蒲梦菱从人群中挤进来,高声道:“郑官人!将她放在地上!掰开她唇齿!”


    郑迟风在伯爵府见过蒲梦菱施救,自知她本领,连忙照做。


    蒲梦菱跪坐在富二姑娘面前,将小孩柔软的身体摆平,一手按住她前额,一手提起她下颌,也不顾不得什么礼法,直接将手指伸进女孩的口腔之中,将喉中淤泥水草尽力清除干净,然后用耳朵紧贴她口鼻,终于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呼吸。


    “还能救。”蒲梦菱低下头,捏住她小小的鼻子,往她口中渡气,而后按压其胸腹。


    如此重复三十余次,富二姑娘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呕出一股污水,双眼昏昏沉沉睁开一条缝隙,待神智回归,看到面前的蒲家姨姨,猛地大哭起来。


    晏相公方才大气不敢出一口,见此情形双腿发软,得亏被身边同僚手快搀扶住。


    蒲梦菱看小孩救回来,顾不得劝慰,挤开人群,满头细汗,提起裙子便往回跑:“我再去看看晏大娘子,若惊了胎气更是大事!”


    晏相公疾步上前,亲自把小孩横抱起来:“快、快送燕尔去休息……”


    人群乌泱泱地跟着晏相公离开。


    郑迟风拖累着半身淤泥,便没有跟过去凑热闹,转头看见树下哭得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富家大姑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怎么这儿还躲着一只小花猫呢?听你外祖说,你小字叫莺尔,是么?”


    富莺尔不答话,深深埋着头啜泣。


    “莫要自责,这事儿可怪不得你。”郑迟风哄她,“你妹妹刚救回来,若你再哭坏了,可是要叫娘亲和外祖父心都碎了。”


    别看郑甘云现在一副高冷模样,郑甘云、郑幼云俩姐妹,其实小时候一个赛一个爱哭,郑迟风少年时候没少琢磨法子,哄妹妹们破涕为笑。


    他低头看看脏兮兮的衣袍,心里起了个主意,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他神神秘秘地回到富莺尔身边:“好姑娘,你看看这是什么?”


    富莺尔抬头,便见面前是好大一朵初开的夏荷,硕大花团粉如胭脂,饱满花瓣绵延舒展,丰润宛若玉石。


    她被花朵吸引走注意,渐渐安静下来,小声吸着鼻子。


    “反正衣裳脏得不堪要了,不如顺一只你外祖父的荷花来。”郑迟风眨眨眼,低声笑道,“好姑娘,这花送给你,可莫叫他发现。”


    面前这官人长得好看极了,举着荷花冲她笑,但鼻子上沾了泥点子,身上也脏兮兮的,直让人觉得滑稽。


    富莺尔双手接过他手中的荷花,终于慢慢停了抽泣,但眼圈红得跟兔子一样:“是我……是我没看好妹妹,我去找娘亲认错。”


    郑迟风左右看看,四下空空荡荡,一个仆女都没剩下。


    最爱漂亮的郑三官人叹了口气,慢吞吞站起身来:“罢了,出丑出到底……便由我送你过去吧。”


    到内院门口,郑迟风不方便再往里走,只目送富莺尔进门。乱成一团的仆女们终于想起还有个大姑娘,赶紧将她团团围住,簇拥着往屋里走。


    晏相公安置好了外孙女,此时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女儿。郑迟风躬身行礼:“晏相公。”


    晏相公竟也对他弯下了腰:“今日多谢郑寺簿施加援手……”


    郑迟风可受不得这一拜,往旁边躲了一步:“相公言重。要谢也是谢蒲娘子妙手回春,我这三脚猫功夫,实在当不起谢意。”


    他笑着举起双手:“身上脏得厉害,就不扶您起身了。”


    晏相公吩咐身边人:“快请寺簿去客厢洗漱。”


    蒲梦菱今天这一趟可是没白来,救完小的救大的。


    她一路小跑回内院的时候,正碰上晏纯宁晕厥,身边人竟要给她吃广济医馆的吃力伽丸。


    吃力伽丸虽是救急开窍的神药,但里头有苏合香,更有麝香,有孕之人吃了保不齐就要滑胎。


    她脑子里一阵嗡嗡响,一口气噎到胸口,赶紧把药拦下。


    今日恰巧带着罗月止送来的参丸,这才是能派上用处的药。


    蒲梦菱叫人掰开她的唇齿,让她将参丸含于舌下,而自己净手回来,按压其水沟、内关、中冲等穴位——力气大得惊人,硬是活活将她掐醒过来。


    待她神智恢复,第一句话便先解其心火:“大娘子放心,孩子救回来了。”


    榻边的富莺尔不敢过去,怯怯叫了声娘。晏纯宁对她伸出手臂,她这才避开母亲隆起的腹部,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叠声说着对不起。


    晏相公此时进来,看到女儿也平安,吊在喉咙的一口气终于长舒出来。


    蒲梦菱一转身,便见屋里站着个脸色不大好的老爷子,登时警惕地盯着他:“还请晏相公深吸气,您若挺不住,我还得再救一个……”


    晏相公闻言朗笑不止,双手一抱:“多谢蒲娘子、多谢蒲娘子!陶国夫人素有善医之名,没想到侄女也是如此医者仁心!今日多亏娘子在此,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蒲梦菱回礼,连道不敢。


    她抬起头,看着晏相公上前安慰女儿与外孙女,而周围的人哭哭笑笑,不由感到些许恍惚,依稀怀疑自己是不是命格不好。


    为何每次出来赴宴,都能遇到如此凶险意外?


    以后……以后还是少出来交际为好。


    ……


    有如此一桩事故,今日晏府席面早早散去,晏相唯留几个相熟的好友与后学在家中小叙。


    “今日那位施救的娘子不仅精通医术,还仗义行事,急人之难,可谓淑人君子,实乃当世罕见。”


    此时说话之人身着黛色圆领儒衫,头戴纱罗幞头,身材并不出众,或直白来说,是薄腰窄肩,瘦小得很。


    他面容很是苍白,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好,看人视物的时候瞳光颇为涣散,要微微蹙着眉头才能将事物分辨清楚。


    回想方才情形,那个在花池边及时搀扶住晏相公的人,好巧也正是这位官人。


    若是罗月止在此,郑迟风必定要拿出幸灾乐祸的嘴脸来,隆重介绍给他听:


    此人便是那文名远播天下,提笔骂遍了朝堂的“谏官楷模”,庐陵欧阳修——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一个怕什么来什么的乌鸦嘴。


    蒲梦菱:一个走到哪儿救人救到哪儿的倒霉蛋。


    俩人合力估计能跟柯南斗一斗(不是)——


    有史记载,富弼出使大辽期间收到过两封家书,一封说家中有女夭折,一封说长子出生。富弼并没有囿于小家的痛苦与欢喜,坚持完成出使任务。


    甚至当第二封家书送到他手中时,他根本没有打开看,直接撕掉了事。别人问他理由,他便说若无大事,家里不会寄信,若有大事,我现在又鞭长莫及,只能徒增痛苦,反倒容易耽误正事,不如不看。


    历史上他与夫人伉俪情深,并不是不顾家的渣男,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只能说是下了极大的狠心,实乃冠世忠良。


    涉及真实朝代的文,JJ不让改变历史进程,诸多遗憾,无力回天。


    但一个小孩子的性命,蠢作者还是能救一救的。


    第154章 广传医理


    欧阳永叔又道:“还有郑寺簿,如此危难时刻,竟能挺身而出。”


    “否则在场十余个仆役,十几双眼睛,都去盯着那新戏艺人,只顾玩乐,不顾其他,险些将人命都抛在了脑后,着实是要闯下大祸。”


    他这话其实已十分直白,在场之人都听得懂。


    ——此人表面上在夸蒲梦菱与郑迟风的果敢,实则意在指责晏相公的不是。


    晏相公十四岁以天才之名入仕,宦海浮沉近四十载,在官场之上圆融中庸,没有什么锐意进取的胆魄,但生活中为人风雅,如珠如玉,尤善士大夫喜爱的各类闲情逸致,素有个“富贵相公”的诨号。


    这称号究竟是褒是贬……只能说见仁见智。


    晏相公乃是欧阳永叔的座师,其得失好坏、品行如何,本不该由他评价。


    但欧阳永叔此人说话素来没个顾及,尊敬是尊敬,看不惯也是看不惯。


    譬如去年京中下了一场新雪,晏相公满心欢喜,设宴款待诸位同僚共赏风雅,白雪煮酒,临席赋诗。


    但彼时西夏战乱未平,欧阳永叔见此情形颇为不悦,做下一首《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好一通阴阳怪气: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几乎要指着鼻子骂他贪图安逸,忘了边关苦寒。


    而这次吕相推荐富彦国出使边塞,欧阳永叔上劄子申斥他假公济私,晏相公又与他意见相左。


    或许是因为晏家与富家有姻亲,更需要避嫌。


    晏相对吕相此番所作所为,不仅全无异议,听说还对官家说了几句打圆场的好话,说吕相此举乃是权衡时局,并无私心。


    欧阳永叔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今日赴宴,其实是带着怨气来的。


    结果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这么一出荒唐事。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晏家治家不严,满院子仆使都沉迷享乐,迟钝不堪,险些耽搁小主人性命,足以想象主君平日里作风如何。


    听完欧阳这一番话,换了身新衣服的郑迟风在席末静坐,面上平静,实则背地直喊救命:真乃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我明明救了人,怎么还要被连带着架在火上烤?


    晏相公为人中庸,脾气是真的好,听学生当面如此讽刺自己,竟全盘受下了,长叹一口气:“治家不严,各位见笑。”


    他嗓音颇为沙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方才经历了好大一场惊吓,面上已现憔悴之色。


    欧阳永叔见状,不由顿了顿,借饮酒避开目光,嘴角仍旧耷拉着,却并没有继续发难。


    ……


    借着献戏艺人们之口,晏府闹出的这一场事故,很快便传遍了东京。


    据说连官家都有所耳闻。


    几日之后,更有新闻登上了《开封日报》,说晏相公痛定思痛,自此之后整顿家风,将戒尺高悬于书房门厅上,以此震慑府上诸人谨慎行事,莫要再玩忽职守。


    ——听说这敲山震虎的法子,还是从某位宗室那里学来的。


    宗室?哪位宗室?


    欧阳永叔听到风声,不由好奇,差人去问了问细则。


    一问之下才知道,报纸中所言的宗室,乃是刚获封延国公不久的赵宗楠赵长佑。


    欧阳司谏看不惯晏相公的富贵作风,更看不惯白食君禄,混吃等死的宗室贵胄。


    但对这位素有贤名的延国公,倒是印象尚可。


    他此番听来,延国公府上曾有位仆从,在府门前公然奚落布衣百姓。一向没脾气的延国公听闻此事,竟然大动家法,将那仆从狠狠惩戒一番,并将戒尺高悬于门厅之上,自此之后,他府上便再无人敢嫌贫爱富,仗势欺人。


    ……如此作风,倒是出人意料。


    再细想想,此番在晏府仗义出手的蒲娘子,更是陶国夫人的亲侄女、这位延国公的亲表妹。


    欧阳永叔捋捋下颌短须,不由对这一支宗室的印象都好了许多。


    欧阳家的书童见主君在读报,不由倍感惊异,一时间没管住嘴巴:“真是稀奇!主君不是顶讨厌这商刻刊物,怎么突然买回家来看了?”


    欧阳永叔愣了愣,转手将报纸扔到了一边:“看就看了,做什么大惊小怪!”


    书童撇撇嘴,没再吱声。


    他这主君性情罕见,利嘴一张,骂人骂得爽利,得罪人更爽利,事情过后却往往拉不下脸来缓和关系,就跟只喜怒无常的狸奴似的。


    书童抱起书卷,心里叹了口气,自顾自干活去了。


    都不用猜。瞧瞧他现下这做派,一看就是心中有悔,恼羞成怒了。


    ……


    晏府之事的影响不仅于此。


    蒲梦菱及时拦下了晏家使用吃力伽丸,虽是好事,却也足以看出今人对药理知之不深,慌张之间多有误用,连高门大户都不能幸免。


    如今朝廷已经在大力修编医药典籍,经国子监雕刻为版,发售天下。


    但医书的用词大都生僻,行文深奥,往往只有那些潜心钻研学问的医者才能读懂。


    普通百姓根本没时间、也没能力研读医书。


    医学知识推广受限,惠不及万家。


    要让大众熟识药性,避免误服,还需要更亲民的宣传手段才行。


    罗月止:宣传?那不正是专业对口了?


    罗月止对此上了心,闲时细细地琢磨。策划书磨了好几日,终于琢磨出一个兴许能顶用的对策来。


    罗月止抱着策划书,马不停蹄去广济医馆找到文冬术,又跟他谈了桩新奇生意:


    他建议广济医馆在出售成药之时,在药罐、药包之外夹带一页纸,叫做“药品说明书”。


    因顾忌着药方隐私,除药性凶猛的成分必须陈列清楚以外,其余成分不必详细记载。


    但在这张薄薄的“药品说明书”上,必须写明药物的使用频率与食用禁忌。


    尤其注明孕妇、小儿、老人等特殊人群是否可食,服药期间要避免与哪种食材共食……方可最大程度上以防误用。


    文冬术听了他的想法,木着张脸若有所思,而后竟直接将罗月止拎到了他的父亲文医官面前,要他对文医官直接提案。


    文医官正在医官院当差,看到文冬术手上拉着个年轻郎君冲进门来,险些把手上的书卷都吓掉了。


    他这儿子天性孤僻,除诊脉施针等必须场合,极不喜与外人触碰,没想到今日却破例了。


    文医官猜测有大事,自当洗耳恭听。


    而听完罗月止这主意,他不由大为惊异,脸色凝重起来。


    “久听罗小员外盛名,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沉吟片刻之后,文医官要求罗月止将策划书整理为文章,而自己稍加润色,改抄为一封劄子,不出几日,便将此手段上报朝廷。


    天子批阅,答:“此事可为。”


    一时之间,京中各家熟药局皆领法旨,都开始四处找地方印制“药品说明书”。


    不仅罗家,京中各家书坊、雕印店、广告坊,皆借此契机纷纷得了好一笔大订单,却是后话。


    除此之外,在医官院与太医院任职的御医大夫们,还从上峰手中接到了一件更加稀奇古怪的差事:


    上峰要求他们每人每月……至少提交一篇医学杂论?


    这“医学杂论”细节要求更是奇怪,说文章百余字足矣,且要尽可能通俗浅显,贴近百姓生活,文中最好不出现任何一个生僻字,用典也免了。


    据说交上去的杂论文章,通过国子监审核,还会刊发在《开封日报》专门普及药理知识的版面上,供千万百姓阅读。


    这可大大难倒了诸位医官。


    当世从医者大都学富五车,文邹邹的词赋写惯了,突然要他们返璞归真写大白话儿,而且内容还是最入门、最浅显的药理知识,一时间真是写不出来。


    好些医官硬着头皮写了篇凑数的短文提交上去,结果都惨遭退稿。


    国子监那边给回的退稿反馈就五个字:看不懂,重写。


    抓心挠肝好几日,其中几个聪明的医官终于想出办法,待文章写成,便召来家里干粗使活计的仆从,亲口将文章念给他们听。


    倘若叫他们听懂了,便是达到了《开封日报》的“白话”要求。


    再去提交稿件,终于能顺顺当当地通过审核。


    医官们听闻此法,纷纷效仿,被退稿的情况果然大幅减少。更有甚者每日读报,竟真的在那《开封日报》上发现了自己所写的杂论。


    中稿的医官喜不自胜,文人攀比之心顿起,捧着报纸到处找同僚观看,反倒激起了其他医官的好胜之心。


    他们各自撰写文章,一边埋怨交差不易,一边又生出些无法言说的感慨来。


    古语说悬壶济世,普渡众生。


    可若是众生懵懵懂懂,不通其义理,唯有医者自说自话,又何谈“普渡”呢?


    如今百姓欠缺的并非多么精湛高深的医理,而是最朴素、最基础的医药常识。


    报纸上刊登所谓“医学杂论”,任哪个医者看了都觉得琐碎平常,是入门时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常识。


    可百姓却不一样,那些知识对他们来说,乃是珍贵无比、新鲜无比,甚至有澄清谣言、未雨绸缪的作用。


    故而有人发出感慨:“报上刊登百字,可抵数名良医。”


    这话绝非夸张,当真说到了好些人心坎里。


    ……也说到了欧阳永叔的心坎里。


    他放下手中的《开封日报》,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怒火中烧之时,是不是真的对那罗家小书商产生了什么误会?


    自发组织起如此文章,推广医学,开启民智,这样的人,当真会和吕党“同流合污”吗?


    ……


    又过数日。


    富彦国出使一月有余,终于功成返京。


    听说是晏相公亲自骑马,在城门迎接这位女婿凯旋。两人未入家门,顺着御街往北,径直从宣德门入了皇宫面见官家,与两府重臣共议边事,直至夤夜方归。


    深夜的富家,两个女儿都已经睡着了。


    富彦国早年间去陕西清查刘平冤案,长途奔波,腿上落下了病根,如今旧症复发,走起路来颇有跛脚。


    晏纯宁独坐厅中,身边点着烛火微光,她见富彦国风尘仆仆地归家,又看他步履迟缓,便大抵猜到了他身体的状况,忍不住伸手去迎。


    晏夫人当面未曾说些什么,只是后来偷偷躲起来哭了许久,也不敢叫他看到。


    罗月止听完蒲梦菱的转述,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他总觉得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品行,便该传唱出去,受天下人爱戴。


    可此番出使,有关宋辽外交,若被西夏细作探听到了消息便是极为不妥,故而只能按捺下来,隐忍不发。


    罗月止长长叹了一口气,只道大贤无名,大浪无声。


    但好在憋闷几日,他终于有了个对“偶像”直抒胸臆的机会。


    富彦国听闻家中小女险些夭亡,夫人也受到惊吓,凶险非常,赶紧专程向蒲家娘子道谢。


    蒲梦菱实话实说:“其实富公要谢的另有一人。”事前,是那保康门罗小员外托她对富公家眷多多关心,救命的人参丸亦是他相送,不过碰巧派上了用场。


    富彦国听完感慨良多。


    他此次回京,接风宴席规模不大,只不过邀请了几个相互熟识的同僚与好友小聚。


    而其中一张请帖,便再不计较什么官商之别,堂堂正正送进了罗家——


    作者有话要说:


    阿止终于要开始获得君子党认可啦!


    第155章 满席胡话


    当世士大夫宴请客人,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发到各家的请帖,不仅要写明受邀者的名姓,还经常顺带把其余宾客罗列一番。


    归根结底,这是多年党争催生出的习惯,没办法的事。


    朝中局势一天一个变化。


    最近谁和谁不对付,谁又和谁闹了矛盾,几无常理可循,主人家就算再怎么谨慎,也难免产生疏漏。


    主人家纠结不下,索性破罐子破摔,提前将客人名单公示于众,亲疏远近叫他们自己掂量。


    收到请帖的宾客,若发现名单上有不愿见的人,呈托信使送回一封手书,借个“身体不适”的由头回避开便是。


    也省得政敌见面,分外眼红,在别人家席面上吵吵起来,闹得谁都不好看。


    故而罗月止收到富家的请帖,第一反应便是翻阅受邀宾客清单。


    他顺着第一列读下来,果不其然见到了欧阳永叔的名字。


    罗月止心里有了数,合起请柬,高声叫来阿青,让他即刻打包起赴宴的礼物。


    自从假度牒案告破,郑迟风便明面上同富弼站成了一派,此次受邀,自然提前发现了罗月止同在宾客之列。


    他知道罗月止之前从没见过富公,更与欧阳司谏有些“小误会”未曾澄清,放衙之后特地绕了个远路,打算去保康门接上罗月止,两人再一道去富家。


    罗月止毕竟是全场受邀的唯一一位商家子,如今这微薄官身,还是拿自家生意、真金白银换来的,保不齐人微言轻,在席面上难以自处。


    由他来引荐,也省得这小员外尴尬。


    罗月止全没想到他能有这样的细心。


    御史府的车架已经停在面前,罗月止也不与他客气,吩咐伙计们将礼物往马车上搬,自己钻进车舆中与郑迟风同坐。


    再与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较之前远多了几分亲近。


    郑迟风好奇问道:“可真是腰缠万贯的小员外,出手好大阵仗……你这大包小包的,都带了什么?”


    罗月止坦然回答:“酒。”


    郑迟风点头:“还有呢?”


    罗月止低头整理衣袖:“没了。”


    郑迟风惊奇:“没了?全都是酒?”


    当今士大夫自持身份,按常理来说,就算是参加宴席,宾客相送的不过是书画笔墨,饮食类的礼物大都送茶团,身价清贫的客人,带着首新诗登门便也算全了礼数。


    乌泱泱拉上一车酒去赴宴?如此豪放的做派,属实罕见。


    罗月止却不管:“礼物重在投其所好,按照常俗相送,千篇一律的多没意思。”


    投其所好?郑迟风心里更犯嘀咕。


    也没听说富公有多么爱酒啊?


    直到真正入了席,郑迟风才恍然大悟,原来罗月止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富彦国,而是坐于下首的那位……成天看谁都不顺眼的欧阳司谏。


    罗月止此番带来了两种酒,一种是罗家自己买酒曲做的私酿,借了卤梅水的韵味,梅香、茶香、酒香三位一体,酒色清冽如水,世间独此一份。


    另一种则是从黄州千里迢迢送来的五坛蜜酒。


    罗月止生辰那天在界身巷喝过几盏蜜酒,只觉得香醇无比,回味无穷,在寄给王仲辅的信里忍不住顺嘴提过一句蜜酒的滋味。


    但他却有所不知,其实黄州所产的蜜酒才最为正宗。王仲辅看他喜欢,直接运了足足十坛入京,让他留着慢慢喝。


    此两种酒,皆是如今汴京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奇酒饮。


    欧阳永叔素爱饮酒,甚至自己也会酿酒,是个极其懂行的人。


    罗月止将美酒交给主人家,席上正好供应客人们分享,人家富彦国都还没说什么呢,唯独他饮下两盏酒之后,猛地抬起头来,抿起嘴唇,满面欣喜。


    待罗月止说明两种酒的来历,听说那梅香清冽的酒乃是罗月止自行酿造的,这位爱酒之人更是频频点头,看向罗月止的目光全然变了个样子。


    两人今日算是头回见面,欧阳永叔这怼人不倦的性格,竟为了好酒暂且搁下了脸面,当着他的面夸赞了一句。


    好似与这“卖官鬻爵”的罗小员外全无前嫌一般。


    郑迟风与罗月止二人最是年轻,得的席位靠后,郑迟风便找机会偷偷摸摸跟他说小话,压低声音问:“连我都不晓得这欧阳司谏如此爱酒,你怎的消息这样灵通?”


    罗月止气定神闲,但笑不语。


    等过几年,这位欧阳司谏赴任滁州,春游路上修个山亭都得叫“醉翁亭”……


    那此人能不爱酒么?


    黄州酿造的蜜酒有个特点,口感清甜却劲头不小,开坛之后千里飘香,闻之而醉。


    在座诸人虽不及欧阳懂酒,却也分得出酒酿优劣,香气诱人,纷纷忍不住多饮了几盏。


    酒蒸得人三分醺然,最是好聊天。


    今日之宴乃是接风之宴,富彦国作为东主,离京月余,对京中新闻一概不知,在座宾客少不得以此为题,谈天说地,互通有无。


    若说起京中最热门的事儿,便少不得与罗月止有关。


    今日也真是来着了——此时这小员外不就坐在席上?


    什么火遍市井的日报、成药附带的说明书、报纸上惠及万民的医学杂论,都是他折腾出来的,便得由他自己来讲讲。


    朝堂之上,对此种种早有一箩筐议论,在座官员都对“罗月止”此名熟悉得很,如今终于见到了本人,其实早就好奇不已。


    一时之间,十余双眼睛都盯向了席末的这位年轻员外。


    罗月止木着脸吸吸鼻子,早猜到会有这样一关要过。


    他今日带了一车好酒,不仅是要同欧阳套套近乎,实则也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他能在相识之初便对着赵宗楠胡说八道,面不改色,却很难坦然地面对富彦国与欧阳永叔此等人物。


    如今借上五分酒气,方才怡然自如。


    他面无怯色,举着酒盏站起身来,不仅说了开办报纸的故事、与文家交涉的故事,连他在柳井巷茶坊、吴家木匠店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分说了个明白。


    在座主客以言佐酒,皆听得入神,各自有各自的感慨。


    而罗月止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到最后喝麻了舌头,字字粘连起来。


    “我乃一商家子,挣钱逐利天经地义,本不是为了甚么虚名,可那天真是、真是感慨良多。”


    罗月止颇有些激动,说起话便没了收敛:“若叫我来说,读书识字,乃人之天性所需,岂为缙绅独享?又岂有限制之理?”


    “泱泱生民求知之心,绝不逊色于在座诸公也!”


    此话一出,听得在座诸人频频点头,满心感慨掺和上酒气,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酒壮怂人胆此话一个字都不错。罗月止手臂一伸,掌中酒盏直直指向席间的欧阳永叔。


    这位如今三十余岁、不世出的儒宗才子,平生爱酒,但酒量却不算出众,远没到千杯不醉的水平,饮到现在,已然跟罗月止一样开始犯迷糊了。他昏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只将一个人看作两个大。


    罗月止大着舌头:“欧阳司谏之前说我追名逐利,尚且算不得假……但说我鼓动愚俗,心存歹意,那我真是、真是要冤死了!”


    他这口气憋了有些时日,如今倾泻了个痛快:“你我素昧平生,哪有这样说人的?风闻弹人也要有些尺度……你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么?你之前可曾见过我么?”


    富彦国也醉了。


    在外能与辽国樽俎折冲的雄辩之才,席面上吃醉了酒,却也和普通人一样,说不出如何精妙的话语来,只是虚虚伸着手,试图当和事佬:“别吵架……别吵架……”


    欧阳永叔却意外得给了面子,高高举起酒杯:“这报纸,推广教化,好!”


    ……纵览他曾经的战绩,说出此话已是极极罕见的让步。


    就连富彦国也少见他服软。


    “了不起啊……”富彦国看着面前的好友,醉眼昏昏,就像看着家里最愁人的孩子突然懂起事来,声音都带着哭腔,“了不起啊……”


    喝醉的人们便连成了群,跟着他喋喋不休,都胡乱地说起来:“了不起啊……”


    在座十几个人,唯独常年泡在花丛里喝大酒的郑迟风还清醒着。


    罗月止一屁股坐回位置上,脸颊已然被酒气蒸红。方才他好一通挥斥方遒,如今安静了下来,双目放空,蔫哒哒地说话:“长佑,好困……”


    郑迟风没听清他嘟囔什么,哭笑不得,正要去扶人,却赶上欧阳永叔又在招呼他:“人怎么走了!再过来喝一盏!我给你写词!”


    罗月止闻声而动,简直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好词!”


    郑迟风:……


    郑寺簿何曾见此混乱情形,不由单手扶额,俊美的脸蛋上写满惨不忍睹,低声呢喃:“诶呦我的天……”


    还得是罗月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张罗起这一群酒蒙子,一个多时辰下来,全然喝到没个正形了。


    那边欧阳永叔又闹起来,把着富彦国的手臂颂道:“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你好福气啊!”


    罗月止便在一边高呼:“好词!”


    郑迟风脑瓜子生疼:你仔细听听那是词么?


    管不得了,闹便闹吧。总之明日修沐,应也耽误不了什么正事。


    郑迟风仰靠在椅子里不动弹了。


    他呆呆看着不远处罗月止死命拽着欧阳司谏,非让他在自己衣袍上签名字,内心感到一种难言的平静,觉得再发生什么他都会不奇怪了。


    ……且等明天这群人酒醒吧。


    看他们这脸皮子还能要不——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欧阳修——埋怨晏殊喝酒玩乐,结果自己是个“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的酒蒙子。


    罗月止:(醉醺醺地鼓掌)好词!


    第156章 名寺之难


    罗月止上次喝成这样,还是在小甜水巷中,被诸位鸨母老板”群起而攻之“。


    强烈的阳光从眼缝中刺入,好似径直刺进了脑子里,搅得人头痛欲裂。


    罗月止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嚎,慢吞吞翻了个身,将自己缩成一团儿。他口干舌燥又懒得动,避开阳光又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蜷起的肩膀被人推了推,青萝的声音响起来:“二郎君,醒了就用些吃食吧,否则身子要坏的。”


    罗月止浑身都疼,可不想被让人碰,皱着眉头将被子拉过头顶,在鼓囊囊的被子包中沉默良久,才气若游丝地闷声道:“先拿杯水来……”


    青萝应下,到东厢房中厅给他倒了杯热水,试图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


    罗月止欲从榻上坐起,随意低头看了一眼,怔怔反应片刻,一转身又把自己裹起来:“我衣服呢?”


    “可别提了,您昨晚上被人送回家,没进屋呢外裳就脱了个干净,一身的墨水,还不叫别人碰。”青萝抬抬下巴,“衣裳应当都在你被窝里呢,郎君自己找吧……”


    罗月止脸颊发红,更显得精神不好,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把小姑娘往外赶:“挺大人了,怎么还没个心眼,非礼勿视……还看!”


    青萝伺候了罗家人好几年时间,有什么没见过?


    前些年场哥儿不在,家里郎君的洗澡水也是要她来填的——如今他露了一对光溜溜的肩膀头子,有啥避讳的?


    她反倒觉得二郎君这两年越活越回去了,好似罗家新养了个黄花大闺女。


    “那您自己喝吧。”青萝将茶盏放在床沿边。


    女子及笄了果然不一样,青萝自以为长大成人,如今看他就跟看个小孩似的:“我出去了,省得郎君害臊……换洗亵衣放在凳子上,什么时候要沐浴,您再叫我们。”


    罗月止等她出了门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在榻上翻了一通,把皱巴巴的衣裳拽了出来。


    衣襟一股酒气,下摆被人龙飞凤舞题了首长长的酬唱诗:


    醁醅寒且醥,清唱婉而迟。


    四坐各已醉,临觞独何疑。


    昔人逢麴车,流涎尚垂颐。


    况此杯中趣,久得乐无涯。


    ……


    那字迹放肆酣畅,想必是醉中尽兴所作,再定睛一看,诗尾仍有行字:


    欧阳修……欧阳修到此一游?


    罗月止“啪”地抡起巴掌捂住额头。


    “你昨天是这么说的。”半个时辰之后,郑迟风坐在罗家院子里,手中托着只瓷盏慢吞吞饮茶。


    “欧阳永叔拽着你喝酒,你就反手拽过他袖子,扯着嗓子大喊:‘——司谏呐,司谏啊!你就当我是座新修的山亭子,求你给我签个名儿吧!’”


    罗月止低头沉默。


    郑迟风诚恳请教:“当山亭子还高兴不?”


    罗月止红着脸吭哧吭哧不说话。


    郑迟风心满意足,戏谑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昨日宾主尽欢,你们喝醉了都一个样儿,我犯不上连富公与欧阳司谏都得罪个遍。”


    郑迟风看了一晚上大戏,兀自生出些感悟来,他长叹一口气:“但你这法子倒是管用的很,痛饮一场,醉醺醺说了整宿胡话,却叫误会尽消。江湖草莽的法子,用在士大夫身上竟然别有奇效。”


    “哪儿有什么奇效。归根到底是坦诚二字。”罗月止终于缓过劲儿来,沙着嗓子回答,“以实待人,益人益己,如若不然喝再多的酒也没用。”


    郑迟风上下打量他:“酒量不怎么样,道理倒是有一些。”


    罗月止宿醉仍没休息过来,在院子里陪他坐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致,恹恹说自己头痛,三言两语想将面前这人打发走。


    郑迟风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休沐日,本是要去大相国寺探望灵空大师,不过顺路保康门,一时兴起,来看看罗月止酒醒后的笑话。


    如今看他精神确实不好,也不过多打扰,说上几句话便走了。


    其实郑迟风说得不错,罗月止这么一番折腾,确实叫他与欧阳司谏冰释前嫌。


    如今《开封日报》上的医学杂论,乃是经过皇帝授意组织刊发的“官文”,好些官员闻声而动,都上劄子夸赞其利在万民,功德卓著。


    说是在夸罗月止,其实是意在赞颂天子圣明。


    如今官场没有因言获罪的规矩,有迎合圣意的谄媚之官,便有故意唱反调的官员,随时想给自己立个“忠贞直谏”的官声。


    他们看皇帝如此青睐这报纸,登时开始挑起了毛病,自以为远见不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状:报纸上刊登医药知识,公然宣扬药性相克之理,能不能开启民智先不论,没准就会让市井刁民生出歹心,反而滋生犯罪。


    他们胆小怕事,不敢公然作恶,可借药食相克的法子,暗中下毒却是防不胜防!如此一来,在普通百姓之间散播医理,岂不是在酝酿罪恶!


    任谁都能听出来,这纯属是挑不出其他的错了,在这儿胡搅蛮缠,扣帽子而已。


    但此言一出,竟然有多位朝臣表示支持,觉得确实有这样的风险,理应防患于未然。


    皇帝静默不语,那几位朝臣便更得了激励,纷纷要求停止刊登医学杂论,更有甚者提出需加大对《开封日报》的控制,并应尽早将编撰之权彻底从商贾手中收归国子监。


    谁知就在此时,最早对《开封日报》恶言相待的欧阳永叔反倒站了出来,他冷笑一声:“开明之世,何苦防民至此?若真要计较,刀斧碗筷、针线布帛皆可伤人,诸君为了‘防患未然’,难不成要将千万百姓的家底都搜刮干净不成?”


    “这、这……”朝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高居玉座之上的皇帝多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打上两句圆场。


    这一遭便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倘若没有欧阳永叔公然在御前反驳,朝官凭借那毫无根据的诛心之论,兴许能再叫罗月止惹上一身官司。


    罗月止听到消息不由感叹:没想到啊,咱也是朝堂上有靠山的人了。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酒水的水也一样,故而罗月止事后并没有上赶着去欧阳家送礼拜谢,悄然犹如无事发生,只是暗自将这情谊记在了心里。


    欧阳永叔的反应亦是同样。


    ……


    几日之后,郑迟风又找上门来。


    罗月止忍不住问:“郑寺簿大理寺的公事就这么清闲吗,怎么老往我这儿跑?”


    “河清海晏,刑狱不兴,岂非好事。”郑迟风笑答,“我今日来是有正事相求,要给罗小员外介绍生意的。”


    罗月止颇为意外:“难道又有什么文章要登报刊?”


    “非也,是要借你的巧思来消灾解难。听说你乃善财童子转世,能助人的经营起死回生,如今百工千行都说得上话,那……寺庙的经营你可了解?”


    罗月止一下子猜到了什么,开口询问:“你前几天休沐,说去探望灵空住持,他近来可好?”


    “自然不怎么好。”郑迟风坦言道。


    “大相国寺出了那样大的丑闻,寺中近十余个僧侣掺和进假度牒案里,如今香众怨言鼎沸,寺中香火少了近半。灵空大师虽早已卸了权,但尚且顶着个住持的名头,监察不利,眼皮底下养出了大奸,势必难逃其咎。”


    罗月止叹了口气,回忆起那几乎全盲的、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心中无奈,又觉得无可辩解。


    他听赵宗楠说起过灵空法师曾经的故事。灵空一生清贫,年轻时候南方多水灾,他自掏腰包修缮堤坝,救济灾民无数,听说在河朔还有座百姓自发修建的生祠,享着现世的香火。


    ……谁知人到晚年,却被僧人贪污之行毁了修为。


    再想起他那双浑浊不堪视物的昏盲双眼,简直像是冥冥中的因果。


    罪就是罪,业障就是业障。


    他尚且不信佛呢,都觉得大相国寺造孽,应当千百倍来还,从那些香客的视角看来,岂不是对这法寺更加灰心愤怒?


    罗月止抬眼问他:“你的意思是?”


    “灵空大师多年病痛缠身,经此一难已然病得下不来床。”郑迟风道。


    “如今寺中无主,他只得叫弟子妙池法师回寺镇场。妙池法师刚刚主持大局,未能想出法子平定民怨,灵空大师亏欠难舍,如今不过吊着口气罢了,想来……离坐化的时日也不远了。”


    “等哪天有空,你同我一起去大相国寺看看便知。”郑迟风放轻了声音,“兴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罗月止心中五味杂陈,只得沉默着点点头。


    ……


    郑迟风万万没想到,他约了这罗小员外来大相国寺探病,这人却不动声色顺来了个顶顶尊贵的“挂件儿”——官家的亲侄子,延国公赵宗楠赵长佑。


    郑迟风颇为无语,给他递了好几个眼神,好险把眼珠子瞪出来:今天是来烧香拜佛的,不是让你请大佛的!


    罗月止无辜回看:他此番专程来探望灵空住持,不过碰巧顺路。


    郑迟风:……我信你个鬼。之前见他带你来过一趟大相国寺,已经够亲近的了,今天又来。


    他在京中生活二十余年,没见谁能随随便便在大街上捡个当朝国公顺路,有这样铁的靠山,你藏得够深的!


    罗月止移开眼神装看不懂。


    有皇亲贵胄同行,郑迟风少不得拘谨一些。三人在客堂等待片刻,只是闲谈,未言政事,直到小沙弥回来禀告,说灵空大师醒了。


    寂静的禅房里关着窗。


    老僧人瘫靠在榻上,比起前段时日更憔悴了许多,佝偻成很瘦小的一团,周身写尽了行将就木的灰败。他眼中的浑浊更加浓重,瞳仁深陷在眼窝中,粘连成渺不见人的深雾。


    他听到脚步声音,便微微侧着头,以耳相迎,想来几乎是彻底看不见了。


    灵空大师语气仍旧沙哑温和,只是声量小得几不可闻:“病势尪羸,难以见礼。诸位勿怪。”


    赵宗楠道:“无妨,法师安养。”


    灵空大师如今精力极其有限,郑迟风受其所托,只能直抒胸臆,他抬眼看了看赵宗楠,开口说起了要请求罗月止帮忙之事。


    第157章 危机公关


    大相国寺自建寺以来,经历三百余年风霜雪雨,实在不敢在今人手中败落。


    可如今法寺因假度牒一案犯了众怒,声名危若累卵。


    灵空心有余而力不足,妙池接手庶务时日尚浅,从没遇到过如此情形,只能任由百姓大骂僧人假清高、出家人都是贼秃子……山门一闭,无计可施。


    郑迟风领富彦国的命令调查假度牒案,亲手将维那法师等一干僧人抓捕入狱,几乎可以称为此事背后最大的推手。


    他虽不后悔将僧人恶行公之于众,可毕竟贼人已落网,寺中其他僧人无辜,而民间骂得也太厉害了些。


    他想要了却这段因果,便为老住持引荐了罗月止。


    倘若能叫舆论扭转,叫大相国寺恢复名誉,其中资费便由大相国寺与郑迟风均摊。郑迟风就当捐了份香火钱,也算是尽了心意。


    罗月止听完这一席话,满脑子都是几个大字:这不就是危机公关!


    灵空大师如今病入膏肓,同他们说了一盏茶的话,身体便吃不消了。


    赵宗楠见状,开口叫他好好休息,他们三人先不打扰。


    罗月止对此并无异议。


    灵空大师如今的状态不好再耗费心力,这件事他能帮到什么程度,还得同寺院真正的掌事聊过再说。


    妙池法师如今五十岁上下,此前一直在外云游,是近日才返回东京。


    他为人沉稳,正当壮年,但罗月止与他多聊几句天就能听得出,这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沉稳有余而灵巧不足。


    估计是灵空大师历经此劫,被维那法师吓怕了,再找继承衣钵的主事,便偏向于谨慎规矩的类型……迟钝些也无妨,只求不出大错。


    几人同桌围坐,都各自说了说看法。


    赵宗楠与灵空法师有多年交情,这忙亦是想帮的,便也表达了想法。


    他认为,想要化解此事,归根到底在于时间。


    尤其是有了《开封日报》之类的刊物,百姓关注的焦点也跟着一天一换,城中新闻层出不穷,旧闻总有被淡忘的一天。


    待再过一段时日,譬如来年上元节,官家入寺游赏,或乾元节庆祝生辰,按照先王旧制,选址依旧还是要选在大相国寺的。


    只要圣眷不息,假以时日,百姓自然而然会消除芥蒂。


    ……这倒是典型的宗室思维。


    罗月止抿抿嘴,提出不同看法:“消极以待,沉默避祸自是有用,但此法亦有弊端。”


    “这段时间大家把这件事淡忘了,可日后呢?


    若有心之人再提起这桩公案,那便是寺中法师贪污行贿,大敛横财,而大相国寺从头到尾沉默相对,心虚意怯,全然给不出个态度——这便成了洗刷不掉的污点。


    时过境迁,到时候怎么解释都来不及了,只能是百口莫辩。”


    罗月止此言一出,郑迟风忍不住偷偷观察赵宗楠的脸色,却发现他只是静静看着身边的人,眼光依旧柔柔的。


    郑迟风心道:明明是被奉承着长大的尊贵宗亲,被人当面反驳却全无愠色,反倒虚怀纳谏……


    别的不说,这宗室国公脾气真是好。和他那皇帝叔叔一样好。


    罗月止浑然不觉,仍说着自己的话:“遇到舆论沸腾、名声损毁的危机,若想从根源上摆脱风言风语,不如就秉持四个字:坦诚、担当。”


    赵宗楠眼光一动。


    罗月止看了一眼郑迟风:“我之前同郑寺簿说过,人与人相交贵在坦诚,这话放在所有需要开门营业的商家、寺观身上也是一样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错认错,有罚认罚……唯有担当应对,才能化解民怨,清除余瘴,除此之外,一切作为都是治标不治本。”


    妙池法师是个老实人,听得频频点头,忙问罗月止具体应该如何做。


    “若要最大程度上化解危机,最好能在负面消息放出的两天之内便有所动作……很可惜,这点如今已经做不到了,那么法师至少要回答以下几个问题。”


    罗月止伸出手指,一件一件来问。


    “牵涉如此一桩要案,贵寺的错处究竟在哪儿?若要杜绝此类祸端再次发生,贵寺需要做出什么改变?此祸招致何人利益受损,应当如何补偿?如何表现出赎罪的诚恳?


    只要法师能将这几个问题想清楚,虽亦不可彻底重塑香客对贵寺的信任,但起码能力挽狂澜,挽回多数香客的心。日后再拿此事做文章的人,也会削减到最少。”


    妙池法师愣愣看着他多时,一拍手掌,当即差遣小沙弥取来纸笔!


    他自知记性不算太好,便用上笨办法,将罗月止提出的问题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然后一项一项来讨教。


    罗月止见这位法师年纪不小,但全没什么架子,行为举止颇有憨厚之态,不由暗自点点头。


    觉得灵空法师这位继承人选得是极好的。


    这样老实巴交的模样,用来做危机公关,重塑信任,几乎可以说是最合适的人选。


    ……


    《开封日报》头版头条,近日又刊登了一条大新闻:


    三日之后,大相国寺将于天王殿前的广场之上开设水陆道场,由现任住持座下大弟子妙池法师主持,持续七天七夜,公开忏悔假度牒一案的业障。


    水陆道场正式开坛之前,还将召开一场叫做“新闻发布会”的法事,由妙池法师亲自回答香众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绝不避讳近日的那出公案。


    京城百姓,原本就对那些横行霸道的酒肉和尚多有反感。


    有假度牒一案作为导火索,这些时日下来,他们没少破口大骂,将多年积攒的义愤与不满尽数算在了大相国寺的头上。


    他们本以为那群怂僧心虚,骂不还口,只敢躲在山门中念经避世,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打算龟缩到底了。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要直面这桩丑闻?


    在百姓看来,这些寺庙道观,同朝廷衙门一样,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与普通人有云泥之别。


    从来只有别人做错了事,而全没有他们低头认错的道理。


    读完报纸上的短文,千千万万百姓心头只有一句疑问:


    那可是大相国寺,他们真的会认错吗……


    开设水陆道场暨新闻发布会当日,虔诚的信徒、失望的香客、看热闹的市民,浩浩荡荡,几乎堵满了天王殿前的宽阔广场,连正月之中的万姓集市都难见如此盛况。


    这是妙池法师第一次于大相国寺主持法会。


    五十余岁的僧人身披袈裟,独站于泱泱百姓的面前,神情肃穆,端端正正施以合十之礼。


    而他身后,则有众僧齐声唱诵经文,另有铜钟长鸣,深沉雄厚如龙吟。


    钟鸣与低沉的诵经声前后呼应,形成难以言说的浩荡声势,仿佛自高天而下,在众人耳畔隆隆回响。


    此乃佛声,而非人世之声。


    如今百姓不敬僧,却不敢不敬佛。


    嘈杂的会场登时安静下来。


    候在场侧的众僧得了罗月止的首肯,齐声高呼,道新闻发布会开始。


    好些浑水摸鱼想来找茬的人,登时被这排山倒海的肃穆气势镇住,一时之间不敢胡乱提问。


    幸亏罗月止已然提前安排了人手,率先打破沉默,在人群中高高举起右臂。


    妙池法师指出其人,聆听他的问题,当真现场作答。


    为防答话声量不足,广场每隔十步便有僧人站在廊下,将妙池法师的答语大声转诵,层层推远,便叫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分明。


    罗月止事先安排好的提问,并非含糊其辞的“假问题”,反而锐利难当,句句问到百姓们在意的关键。


    甚至有许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述的问题,全由这些混迹在人海中的“托儿”逐一尖刻地提问出来。


    这些问题当然已经提前排练妥当,妙池法师句句都有解答,态度再诚恳不过。


    错了吗?错了!


    能改吗?能改!


    要怎么改?重铸寺规!公示寺产!


    妙池法师朗声道:“自今日起,凡发现寺中僧侣行为逾矩,入寺香客皆可上告,若有犯刑统,则扭送官衙,明正典刑!倘若再有僧人徇私,大可登报曝光,由万千百姓时时监督!”


    那些原本满心激愤的香客与寻常市民,在掷地有声的回答之中逐渐冷静下来。


    有人依旧警惕不信,亦有人已渐渐开始放下心防。


    慢慢地,当真有普通民众举起右手,陆陆续续参与进提问的环节中来。


    其提问大都符合罗月止预测。


    罗月止怕妙池法师老实嘴笨,临场反应慢些,便提前给他对了对措辞。


    但如今来看,他的担忧倒是显得多余。


    妙池法师不愧为灵空大师得道弟子,私底下看着钝钝的,却是个临场型选手,嘴皮子用时方显利落。


    他的答语措辞朴素,但都能落得到实处,扎扎实实说到人心里去。


    罗月止屏息听了良久,终于放松了肩膀,同身边的赵宗楠轻声说话:“此事应当是成了。”


    赵宗楠沉默地看向道场良久:“今我所见,此生难忘。”


    “哪儿有这么夸张。”罗月止观察他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赵宗楠轻声回答:“想了很多事,但有碍身份,能说出口的不多。”


    罗月止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心中有些感慨,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借衣袖遮挡,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不能说便不说了。”罗月止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故意逗他笑,“起码我能听懂。”


    赵宗楠很给面子地弯起嘴角,反手将他的手指握进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危机公关没有技巧,诚意就是最大的技巧。


    ……


    当然这是形而上的说法!


    实际操作层面还是有很多技巧的。


    比如不能不懂装懂、不能推卸责任、拿出来的解决方案要有可操作性、对接不同调性的媒体也要谨慎……


    更有甚者,还要严防公关团队胡说八道,化身猪队友,升级出更大的舆情等等等等……


    第158章 佛在眼前


    罗月止专门空出一个版面来,将那日“新闻发布会”上的问答全都如实登报。


    未曾去往现场的泱泱百姓,也可借此掌握事态全貌。


    不识字的百姓,便在黄昏时候齐聚于巷口,听读报人将这场发布会的始末逐字诵读,时而拍手,时而点头,就犹如身临其境一般。


    那些经过假度牒一案之后,觉得天下和尚一般黑心的市民,耳中听着妙池法师诚挚的回应,心中渐渐有了些感触,终于想起早些年,大相国寺的诸位僧人,也曾在五谷不登的灾年施粥施粮的旧事来。


    有些和尚明面上阿弥陀佛,背地里不做好事,可都已经被开封府抓起来判罪了不是么?


    剩下那些僧人口中念着慈悲,躬身做着善事,心也确实是好的。现在骂他们又有何用呢?


    还有那大相国寺住持,听说早些年云游四海之时,更是化缘赈灾,在好些地方都有贤名……


    便有人小声嘀咕:“兴许这法寺,也还没烂到骨子里,日后还是嘴上积德吧。”


    他身边有人咂舌头:“你也忒好糊弄,他们说要改你便信了?那我说我要当天王老子你信不?”


    “这就过分了啊。”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


    眼看着要吵起来,终于有人说了句公道话:“这群和尚是忠是奸,现在确实说不准。但人家寺里出了差错,公开出来道歉,这总是真的。我看他们态度挺好,就得看之后咋做了。”


    百姓们咂摸咂摸,都觉得这话最是在理。


    大相国寺的水陆道场持续了七天。


    妙池法师便身先士卒,诵经拜忏了整整七日。


    佛香袅袅之中,身穿袈裟的僧人身形沉稳,风雨不动,安如山石。道场正对山门,就算不进寺,路过的人抻长脖子,也能勉强看到他在法台之上的背影。


    但法会是对神佛的忏悔。并非对世人的忏悔。


    要重塑大相国寺的形象,仍需更切合实际的作为。


    待法事结束后,罗月止又出策划,建议大相国寺牵头“做慈善”。


    罗月止自从年初在官道上偶遇了个小流氓,便留心打听外面的形势。


    他从游历四方的行商们口中得知,大概就是近一两年,北方匪患猖獗,好的地方寨子剿了一茬又一茬,不好的地方便是军匪同窝一般脏。


    自河北而来的流民虽形不成大队伍,但也是源源不断,慢慢汇聚于开封府与应天府外围的县郊。


    正值壮年的男性可一路往北,兴许有机会转入西军麾下,投奔范公与韩公,实在不行就在延岸找个扛大包的活计,还算有个活路。


    但力气不大的老弱妇孺却是走投无路,若再生个病,更无钱置办新家。


    如今京城百里之内,村落县城之中,游食者甚广。


    罗月止将此事同寺庙危机公关联系在一起,很快就有了个合适的想法。


    不如就由大相国寺牵头开办“安养院”,接济孤穷,安置流民,就当作积攒功德,也是帮朝廷解一解烦心。


    妙池法师这还有啥可说的,登时举双手赞成,并很快将手中的资源投入进去。


    “安养院”使用的是大相国寺自己的地产,就在京郊西山的山脚与山腰,之前乃是所荒废的田庄,风吹日晒看着灰扑扑,但屋舍仍有其形,简单修葺便可投入使用。


    这事一经登报,民间舆论的风向登时有所回转。


    罗月止扩大了《开封日报》的发行范围,差使体力充沛的“报使”每天提早一个多时辰,乘驾驴车,将满车日报远传四十余里,再由县城与村落领走相应数目的报纸,各自分发。


    最迟在下午申时之前,便能将最新的《开封日报》送到距离开封府百里之外的县民村民手里。


    大相国寺将在开封城外设立安养院的消息,登时呈放射状扩散,遁入京外数万民众的耳中。


    十余日功夫,安养院前便聚集了百余名衣衫褴褛的流民妇孺。


    大相国寺没想到,在罗月止的操持之下,信息传播速度能够如此之快。


    寺中一时之间人手不足,多有手忙脚乱。


    后来这事把赵宗楠都惊动了,将府上的仆使匀了些临时去安养院帮忙。


    京城内外,其余几个沉默已久的小佛寺也终于有了动作,不再装聋作哑,先后差派人手来帮忙。


    罗月止领其好意,凡来帮忙的,都记录在报纸文章当中,多有夸赞之意。


    甚至有些百姓看了报道,竟然在闲暇时登门到访,主动帮助僧人布粥施粮,或洒扫庭除……


    假度牒被揭发之前,大相国寺的僧人们虽不知其内情,但早就厌烦于王二在寺中横行霸道的行径,厌烦于维那法师对他的疏于管束。


    但住持年迈,无法管事,寺中更无其他人能撑起大局,维那法师眼看着就要做下一任住持,谁都不敢得罪他,故而僧人大都选择明哲保身,顶多在万姓交易之时,救一救被王二欺压的小商贩而已。


    直到假度牒案曝光,他们这才知道自己包庇了怎样的惊天大案,这段时间当真是辗转反侧,痛苦煎熬,羞惭之心无以言表。


    ……谁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百姓们主动会来安养院帮忙。


    在安养院做事的小僧弥一抬头,便看见前些日子还在街上朝他啐口水的民众,如今拖着扫帚,在自己十余步之外清理落叶。


    小僧弥虽知道他不会再瞪着眼睛喊自己“贼秃子”,却也赶紧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只觉得心里更加五味杂陈,几乎要钻到地缝里去才好。


    妙池法师看出众僧心态,却并不知该如何劝慰,口中念一句佛号,只叫他们做好自己的事,日后诚心持诵经文,积攒功德,好好回报这份心才好。


    ……


    僧人们投身慈善的功德,或许能赎一赎他们之前闭目塞听的业障。


    却无法挽留老住持日渐消散的生气。


    灵空大师已经连续好些天昏昏沉沉,病不识人,今日终于清醒了片刻。


    罗月止陪他坐了一会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灵空大师听完,神情似悲似喜。


    “佛门中人,出世修禅,入世修德,扶危济困本是应当做的事,可如今深陷困局才想起实施接济,实在是令人汗颜……”


    灵空大师停顿半晌,待呼吸匀称一些,力气恢复了,才能继续开口说话:“如今我手中还有一份官家所赐的私产,劳烦罗小员外帮忙操持,便尽数填到安养院中去吧。”


    罗月止道:“大师这话说早了。”


    灵空大师双目涣散,静静面对着罗月止。


    他修了七十余年的慈悲,如今薄薄包裹着青白死气,便叫那触手可及的“结局”都显得安宁而沉静起来。


    “当时在客舍,老衲借着目中一丝余光,见到罗小员外第一眼便觉得面善。如今虽目不可视,但能看到的反而更多了一些。员外一颗救世之心,让出家人自愧不如。”


    罗月止笑了一下,避开眼神:“当不起大师称赞。拿人钱财,尽忠职守罢了。借了贵寺的东风,此事东京内外无人不关注,这次着实是赚了不少。”


    灵空大师听出他回避之意,便不再继续说了,骨瘦嶙峋的右手在怀里摸索片刻,颤巍巍地递给罗月止一件东西。


    罗月止摊开手心,便看到自己掌中躺着一只玛瑙佛牌,赤红如锦,糯润非常,想来是顶顶珍贵的。


    “这是?”


    “感激小员外善心,身无长物,唯独这只佛牌还算拿得出手,便送予小员外做个保佑吧。”


    罗月止手掌仍向上托着:“公关的酬劳,贵寺已经付过了。”


    灵空大师低头咳嗽,慢慢回复呼吸:“小员外有佛缘,应当受的。”


    长者所赐,不能多辞。罗月止静静看了它一会儿,终是不再拒绝,将那温润的玛瑙佛牌握进掌心:“多谢大师相赠。”


    他戏言问道:“不知佛牌保财运不保?”


    灵空大师好脾气地回答:“凡有所愿,便可保佑。”


    罗月止便笑起来,双手合十,对他施下一礼。灵空大师如今双目全盲,只是安安静静靠在榻边,没有作出什么回应。


    禅房中安静下来。


    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罗月止再叨扰下去怕是过分了,他在榻边又坐了片刻,便轻声起身告退。


    在罗月止踏出禅房之前,灵空大师仍坐在原位,以虚弱的嗓音颂读了一段佛经: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罗月止停住了脚步,实话实说:“我一介凡夫俗子,不通佛理,听不懂的。大师这话念给我可惜了。”


    “既然生死相续,所思皆为虚妄,真与不真,懂与不懂,又有甚么可执着的呢。”


    “罗小员外。”灵空大师双目浑浊,轻声对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来,“不必害怕,佛在眼前。”


    ……


    那是罗月止在他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三日之后,灵空大师圆寂。


    禅房窗外的菩提树仍旧繁盛,浓绿的树荫下,却再见不到那位温和的老僧了。


    第159章 寺中遇人


    僧人尸身大都不行土葬,以荼毗之礼代替。


    荼毗乃梵语音译,即为汉语中的火葬。人说高僧圆寂可得舍利,指的便是火化之后的骨灰与陪葬宝石。按照灵空大师生前的意愿,荼毗法会筹办得很是朴素,寺外仅仅邀请了十余名客人观礼。


    低沉深邈的梵声之中,灵空大师当日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响。罗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观礼结束后,妙池法师请赵宗楠有事商议,似乎与住持换届有关。


    赵宗楠微微低着头观察他:“是不是不舒服?”


    罗月止摇摇头:“就是有点闷。”


    赵宗楠问:“那还随我一道吗?”


    按往常的习惯,罗月止定是会跟着他一起的,但今天他却摇摇头,说想独自走走,一会儿在天王殿前的广场碰面。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


    罗月止在生活中绝对算不上一个胆子大的人,多少有些不经吓。


    他如今时时想着灵空大师那朦朦胧胧的几句佛经,便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两年前。


    那时他刚刚在这个年代苏醒,结结实实疯了好一阵,又哭又喊,疯疯癫癫,看到什么都怕得厉害。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想再投一次河,看看能不能就此从“梦中”醒来。


    这举动把罗邦贤吓坏了,这才要街坊邻居帮忙,把他五花大绑锁在家里。可绑了也没用,绑起来罗月止挣扎得更疯。直到李春秋推开所有人,冲上前把他搂在怀里,声嘶力竭的罗月止才终于不闹了。


    他靠在母亲怀里,嗅到她手指上的血腥味,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应当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


    可脑海中那一世就是真的吗?


    他带着那么多不知真假的记忆站在这里,能算是真实地活着吗?


    倘若在这个时代再死上一回,他又会去往哪里?


    罗月止啧了一声,下意识攥住胸口的佛牌:“脑子轴得很,怎么又想到这儿了。”


    自从那日见过灵空大师最后一面,他便将红玛瑙佛牌挂在了身上。


    罗月止去京中的玉器宝石店问过,中原如今很少有人佩戴佛牌,据说这是从暹罗传过来的佛饰,玉器店的老板看得新鲜,也不知该怎么配件,便以数百颗紫檀与琥珀帮罗月止编了条珠串,可让他将佛牌佩戴于胸口。


    这佛牌应是有了些年头,入手温润无比,如今贴在胸前,让人忍不住在发呆的时候轻轻摩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罗月止胡思乱想的时候,把它握在手心里,倒的确是能让人思绪安静下来。


    罗月止忍不住嘀咕:“大师你乃是当世高僧,佛法精深、人也仁厚,就是说话忒含糊。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何不说个明白?如今害我提心吊胆算是怎么回事?


    还说叫我不必害怕,这事摊在谁身上谁不怕?最近本来就没什么觉睡,我昨天就睡了俩时辰……”


    他手握佛牌信步漫游,顺着青石路一路往西,再一抬头,便瞅见了大相国寺正在修缮当中的琉璃塔。


    佛塔外的手脚架拆得差不多,看架势应当快完工了。


    今日是灵空大师的荼毗法会,寺中工事暂停,如今琉璃塔附近全无人迹,唯独花木掩映,倒是个僻静的所在。


    正当罗月止以为四下无人,便见眨眼间的功夫,琉璃塔后小道上慢悠悠绕出个人影来。


    那人抬眼见到他,也是颇觉意外,似乎没想到有人同自己一样,在人家和尚庙里,前脚刚送走了高僧,后脚便自顾自往这僻静的地方散步。


    此人大抵有三十五岁上下,身材颀长,肤色白净,腮边蓄长须,头戴纱幞头,身着雪白色的绸缎团领长袍,上绣三色穿枝花,腰系金玉蹀躞带——当真好气派。


    就算当朝宗室,平日里亦没几个这么穿的。


    罗月止商人估价的瘾头犯了,估摸着这一身行头置办下来,少说得花上他熬夜加班小半年的辛苦钱。


    他本暗暗羡慕此人能把这锦绣衣裳穿得如此好看,估完价便立刻打消了念头,只觉得钱不好赚,花在穿衣打扮上不够肉疼的。


    那气派的陌生人朝罗月止走了几步便不动了,似乎在等罗月止主动靠近。


    罗月止上前,躬身行礼:“在下保康门桥罗月止,见识浅薄,不知是哪位宗室王爷?”


    “竟然是你。”陌生人仍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为何猜我是宗室?”


    这不就是等人夸呢。罗月止随口堆出几句好听的话,又补充道:“之前有幸见过延国公与长乐郡公,只觉当朝宗亲修养尊贵,如珪如璋,与常人有别,今见您风姿尤高于国公与郡公,想必更是贵胄人家。”


    “原来是个这么会说话的人。”陌生的宗室笑道,“且叫我声王爷吧。”


    这王爷笑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同赵宗楠有着三分相像。罗月止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仍没找出缘由。


    王爷察觉了他的视线,竟不嫌他冒昧,捋捋胡须温声问道:“在看什么?”


    罗月止便实话实说,又加了一句模模糊糊的猜测:“或许是您与延国公看起来都有一副平易近人的好脾气。”


    王爷似乎很乐意别人夸他脾气好,看上去颇为满意。


    “您若是来参加法会的,方才怎么没见到?也没听延国公说起过。”


    王爷抬头仰视面前的琉璃塔:“长佑出面便好。人来多了聒噪,反而打扰高僧清净……我听长佑说起过你,你同他关系倒是好得很。宗室大都不许与百姓结交过深,这件事你可知晓?”


    罗月止早有预料,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住。他近日里总想着灵空大师那些话,前世今生,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便叫待人接物都带上一份无所顾忌的坦荡来,答话时游刃有余,半开玩笑:“不是百姓,拿手里的宝贝换来了官身呢。”


    王爷听到这话也轻轻笑了一下:“伶牙俐齿。”


    “若我记得不错,你应当做了国子监的书库官。手里的生意被纳到国子监名下,又被朝堂上那些呼风唤雨的高官上奏,平白折腾了好些时日。”那王爷好奇心倒是挺强,侧目看着他的表情问道,“心里怨不怨?”


    罗月止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微微蹙了蹙眉:“刊物面向百姓,影响教化,朝廷警惕也是应当的,上交国子监受审查也不是什么大事……总比停刊要好一些。”


    王爷:“教化本身毋须警惕,范希文在地方任职之时广开书院,亦纳平民开蒙,如今在西北亦办学承教,启边民之智,这便是好事。”


    罗月止咂摸出他话外之意。比起曾经指着罗月止的鼻子骂他是“粗鄙商家子”的书生,他这话其实已经非常委婉了。


    按理说此时没必要反驳什么,低头听训便是了。


    可或许是他确实同赵宗楠有几分相像,或许是罗月止胸口的佛牌叫他如今既沮丧又超脱,他管不得真假,就忍不住想辩上一辩。


    罗小员外开口问道:“您可知道朝廷前些年实施的入中制度?”


    王爷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


    边境苦寒,素缺物资,军队运粮的效率有限,朝廷便实施“入中”制度,号召天下商人自发运送粮草货物,护送至沿边州军,换取茶、盐、香料等榷禁抄引,返回中原后再以抄引兑换货物或现钱。


    制度实施至今,大幅提高了商人主动向汴京运送物资的动力,缓解边境物资紧张,同时对中原物资流通、增加商税亦有利处。


    “既然知道,您便能明白,商人无利不起早,但很多时候商人之利与朝廷之利、百姓之利,并不是相互对立的。”罗月止道。


    “文字教化亦是同理,读书识字的人多了,书商便能挣得更多。于国而言,法不可自行,百姓读书识礼,才能重视礼法,叫国朝的政策上行下效,畅通无阻。这便是‘互利共赢’。”


    那王爷温和地看着他,言语却并不认同:“可如今私刻的书籍,却并不止是宣扬礼法教化,其中谬传文字、捏造不实的现象亦是层出不穷,难道不该限制?”


    “我知道,《国语》有云,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可周厉王哪儿是什么值得效仿的圣君呢?”


    罗月止笑起来。


    “治川之道,堵不如疏啊。”


    “罗小员外的一众书刊报纸,分发于寻常巷陌的广告传单,便是疏解之道?”


    罗月止避而不答:“我心向善,所行磊落,有没有用处自己说了却不算。且待后人评说。”


    王爷似笑非笑:“那如今,就是叫我也不能妄谈褒贬了。”


    罗月止莞尔,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王爷失笑,半晌后突然说道:“我大抵明白,长佑为什么与你交好了。”


    “长佑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在小辈中却是稍显孤僻了些,你能时时同他聊上几句也是件好事。”王爷温和地看着罗月止,“你想做之事,便也继续做下去吧。”


    罗月止愣了愣,终于在这话中听出些蹊跷来,于是再没随意接话。


    那王爷也未曾再与他多聊,只跟他说大相国寺花草繁盛,夏日避暑最为适宜,以后无事可多来逛逛,便转身离开了。


    罗月止深深弯下腰去,恭送他离开琉璃佛塔道前。


    ……


    赵宗楠在山门外的马车上等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正想差遣倪四去找,便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车舆,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臂。


    “在法寺之中吓成这样?”赵宗楠忍不住调笑道,“难不成佛祖显灵了?”


    “佛祖没显灵。”罗月止神情愣愣的,“你叔叔显灵了。”


    罗小员外喉咙发涩:“我方才……好像碰见官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的罗月止:碰见个中年帅哥一通胡侃,结果后知后觉发现偶遇到的是究极大boss,因为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而导致失眠症状超级加倍。


    第160章 总该离乡


    张供奉见皇帝从琉璃塔下走出来,连忙迎上前:“官家……”


    灵空大师圆寂,皇帝差阁中学士写了祭文昭示天下,本说不去祭拜了。


    可谁知到了日子,皇帝却突发奇想,说想去大相国寺亲自送灵空大师一程。因是临时起意,怕寺僧惶恐,皇帝到寺中未曾摆开仪仗,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法事,身边更是只带了张供奉一个人。


    张供奉胆战心惊,生怕他出了什么差池,忍不住又劝了一次。


    谢天谢地,皇帝终于答应他不再乱跑了,这就启程回宫:“方才见了个有趣的少年人,你猜是谁。”


    张供奉想了想,跟在他身后答话:“莫不是那位罗小员外?”


    皇帝停住脚步:“不得了,这都能猜到。”


    “若说京中这段时日,哪位少年人做事最稀奇,叫官家都感到新鲜,就只有保康门桥的那位。”张供奉低头道。


    “新鲜?是新鲜。能言善辩的模样,和他儿时参加殿试时判若两人。长佑之前说他诚惶诚恐……我却是看不出。”皇帝语气不明,“反倒看出了兼济天下的野心。”


    皇帝这些年脾气仍旧是好,城府却愈发深沉,如今这话咂摸不出是褒是贬,张供奉惶恐,低身不语。


    他腰弯得这么低,叫皇帝只能俯视他脑瓜子。皇帝失笑:“我夸他呢,你怕些什么?”


    “他不知我身份,说话唐突了些却也不算大错。”皇帝叫他起来。


    “你可还记得,先帝早年曾将一只暹人进贡的玛瑙佛牌赐予了灵空?没想到如今灵空离去,这血玛瑙牌子竟挂在了罗家小员外的胸口。灵空此僧生前素来清贫,小器得很,能让他出手送出如此重礼的,想来大有佛缘,我更不会计较。”


    提及灵空,皇帝语气中颇有怀念:“今天是来送他,反倒阴差阳错见了个新人物……你说冥冥之中,可当真有神佛?”


    张供奉顺着他的意思:“兴许是法师的魂灵,仍旧在暗中帮官家引荐贤俊呢。”


    皇帝笑了一声:"少年人有野心,又愿为朝廷所用,是件好事,只是尚且缺些历练。”


    他往寺外溜达,语气闲适地很:“趁着酷暑未至,让他出去走走吧。”


    罗月止可没这份闲适,回界身巷关起门,将能想起来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赵宗楠听,继而盯住他:“大概顶撞到这种程度,他得怨我不?”


    赵宗楠无辜:“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他不会怨亲侄子。”


    罗月止面无表情看着他。直到把他看破了功,笑眯眯回答:“官家平日里听得顶撞多了。若喜欢因言治罪,光欧阳司谏一个人这些年在京城便待不住。但凡你能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就算与他意见相左,也不会怎么样的。”


    罗月止仍不放心:“人家是红袍台谏官。”


    “你也是官啊,你是绿袍小闲官。”


    罗月止正郁闷呢,嫌他讨厌,抄起阿织娘子转身便走了。


    结果赵宗楠这人真是信不得。


    说好的官家不计较,可方才过了两日,岑先生便突然将罗月止叫去了国子监。待他迈进门槛,第一句话便听岑先生说:“恭喜小员外,这么快就升迁了。”


    罗月止一愣,险些转头跑路。


    岑先生受领皇命,自然是不会放他逃跑的。


    今日清晨,张供奉亲自到国子监传了官家圣旨——擢升罗月止为秘书省校书郎,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


    “秘书省校书郎”乃是官阶,并不是真的要他去秘书省任职,仅代表他现在乃是个从八品下的官员,官虽仍是芝麻大,却是短时间内连升两级,升官速度比起许多新科进士要快得多。


    而后面的“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就不得了了,竟是个结结实实的差遣。这便是很多排名靠后的新科进士都等不来的恩宠。


    宋时官员繁多,差遣各有名目,差遣名起得也不甚讲究。很多时候,是事情到了眼前,要找人赶紧处理,可之前又没有这样的差遣,便随口起一个差不多的,做事的时候有个名目便罢了。


    等事情办完,这差遣便没了用处,空空荡荡放在吏部积灰。


    “提举国子监校勘公事”,这拗口的差遣名便是官家临时想的。


    ……之前从未有过,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


    可罗月止无功不受禄,实在是忐忑得很,忙问岑先生:“朝廷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划下道来吧。”


    岑介笑骂:“说得什么话,如今既得官身,怎么还有这绿林做派?”


    “官家特许你差遣,自然是要让你为国朝分忧。我之前不是就同你说过,如今刻印行当盛行于东南,朝廷见你这活字之法、白话之报皆有用处,便想着叫你南下去看看,将刻印新法广而告之。如今官家将差遣都发放下来,这就是叫你早做打算,近早启程的意思。”


    罗月止手心发汗:“出京……”


    “官员外出做事,大抵都可得三十日时间安排行装,你这几日提交一份行程上来,待国子监审批过后即可启程,此行资费尽有官府所出。”


    岑介笑着看他:“不必紧张,就当散散心,回去准备吧。”


    自京城南下至杭州近两千里,再到福州又一千三百里,按照当朝行船速度,不算靠岸补充物资的时间,单程航行最起码就要花费半个多月。


    “我两辈子都没在水上呆过这么久……”罗月止喃喃道。


    “什么?”赵宗楠没能听清,他正将最后几瓶药放在桌案上。


    自从听说罗月止领了差遣,不日便要南下巡游,赵宗楠便陷入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好几天不见人影,更不怎么同罗月止说话,只是快将延国公府中的药庐搬空了。


    如今瓶瓶罐罐的各式成药摆了一桌子,恨不得能将罗月止整个人淹没。


    今天都能算是同罗月止说话最多的一天。


    “最后两瓶,姜丸与龙脑香丸,含于舌下,乘舟可止晕动。”


    罗月止被吸引走注意,将那小瓷瓶拿进手里:“晕船药啊?”


    赵宗楠不看他:“这样叫也不算错。”


    罗月止好几日没跟他好好说话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人,便不叫他走,口中轻轻叫他的名字。


    “你要出京,我不能跟着。”赵宗楠抬头注视他,眼神很安静,“你就……”


    他之后的话没有说完,好像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未曾对远游的人如此挂心,便词不达意,不知该如何嘱托。


    赵宗楠今天穿了一身很素净的圆襟窄袍,上锈金鱼纹,冠是小玉冠,衬得他整个人都跟玉石似的。


    他坐得端正,便又犹如一只金装玉裹的鸟雀,或某种不得自由的美丽的鹤。


    罗月止抿抿嘴,眼睛笑弯起来:“长佑这样的,宜室宜家,不知道谁有好运气能把你娶过门。”


    赵宗楠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神颇有威慑之意。


    罗月止哈哈一笑,这才不再调戏他:“不必挂心,就算路途遥远,三四个月大抵也就回来了。正好寻摸寻摸该送你什么生辰礼物。药我都装着,你立的那些规矩我也记着,公爷在京中等着收礼物便好。”


    罗家的产业不多,做起来却颇为琐碎,罗月止临行之前,请父亲罗邦贤暂且出山,持书坊之舵,掌握大局,而广告坊交给卢定风,《妆品月刊》托付给蒲梦菱全权负责。


    唯独《开封日报》牵涉重大,罗月止不放心交给外人,赵宗楠亦不便插手。


    罗月止思来想去,便找到了李人俞。


    “各版面的‘记者’与各铺面的老板掌柜,会提前三至五日将稿件送至书坊,专门有编辑对稿件加以审核,保证语句通顺无白字,待表弟黄昏时拿到第二日的样刊,最后审核一遍即可。第二日报使登门来取货,亦有专人负责。要表弟操心的只有自家审核,与国子监不定期的督察反馈。”


    罗月止笑看他:“当然,亲兄弟明算账,月钱自然也是有的。愿不愿意帮表哥这个忙?”


    李人俞受他照顾良多,如今他有事相求自然点头:“表哥放心,《开封日报》我一直在看的,文风内容皆熟悉,表哥只管出门,家里生意我自当好生看顾。”


    罗月止拍拍他的肩膀:“表哥信你,只是报纸上刊登广告之事稍稍复杂一些,虽各版面广告栏各有定价,但仍要偶尔同掌柜们沟通,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去找周德广告坊的周云逑周掌柜,他自然会帮你。”


    赵宗楠早些日子看中了周云逑,曾隐隐约约透露过身份,暗示罗月止的背后有人扶持,看他有何反应。


    周云逑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曾亲眼见着八大王将黄遂愿一手扶持成京城当中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如今看这罗小员外,简直是第二个黄遂愿,曾经暗中相助的意思便直接摆到了台面上来。


    他不仅主动将手中的广告主资源同《开封日报》广告栏绑定,还凭借自己与诸位广告坊老板多年的交情,帮罗月止在行会中说了不少好话。


    如今除孟天庆和几个与他交好的老板仍旧固执,其他掌柜大都认可了罗月止行首的地位,那种明里暗里偷偷使绊子的小动作,已然少了一大半。


    往常他们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小心思,虽对罗月止造不成什么实质威胁,但来多了也麻烦,能免自然是免了最好。


    罗月止如今与周云逑有合作,两家资源互通有无,已然是休戚与共的同船伙伴,让他在罗月止出门的日子里,偶尔给李人俞帮一把手,亦是情理之中。


    生意安排好了,不日便是离京的日子。


    罗月止专门嘱咐过,没让人来送,只带着阿虎安安静静地出港。


    朝廷确实可以给安排船只,但罗月止官阶不高,资费有限,能租用的舟楫紧凑狭窄,能带上船的行李也不多。


    罗月止觉得还好,钱员外却看不下去了。


    他手上攥着开封航运的两成江山,码头上怎少得了自家船只,一句话的功夫,便给罗月止安排了只最宽敞的客船,其中桌椅床铺一应俱全,采绘华焕,帘幕增饰,可比那朝廷给租的透风小舟儿强上一大截。


    船上另配有经验老成的船夫两名,随行仆使一名。


    罗月止抬眼看见人,嚯了一声,笑盈盈打招呼:“这不是阿厚么?好有段时日没见了。”


    “罗郎君……不对,现在得叫官人了!我正是听说官人要南下,才专门找东家讨来这桩差事。”阿厚嘿嘿一笑,“谁伺候不是伺候,官人可能带我出去也见见世面?”


    罗月止笑答:“自然使得。我同你还更聊得来呢。”


    说话间的功夫,船夫在客舱外高喊了一句“起锚”,船身摇晃片刻,便能看到窗外码头渐渐被推远。


    阿虎之前从没坐过船,晃得有些心慌,抓着手边的木柱不敢动,抬头看见罗月止起身:“少东家干啥去?”


    “吹吹风。”罗月止钻出客舱,站在船栏边往京中回看。


    也真是很有意思。


    换一个视角,往常那司空见惯的场景,就好像全不认识了一样。


    他静静站在船头,看岸上脚夫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看松木掩映之下,隐现大相国寺的琉璃塔尖,直到汴河旁最高的那座酒楼也变成豆大的一个点,慢慢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自清醒过来,就一直生活在这嘈杂热闹的京城之中,偌大一座城池,仿佛庇佑着这颗不知所归的魂灵,让他欢欢喜喜地忘了恐惧,把自己的世界划出防线,在其中苟且偷安地生活。


    而京城明灯华彩之外的世界,他只听钱员外说、听周鸳鸳说、听王仲辅说、听何钉说……听他们说北有风沙关塞,南有千里水乡,听边关有将士驻防十年不归,灾州有生民失乡穷困潦倒。


    从前这些话收入耳中,只像个朦朦胧胧的故事。


    而如今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河岸。


    那个如同故事一样的“天下”,他就要亲眼去见见了。


    见了更多的故事,还有人等他回家之后来讲。


    赵宗楠收起了远眺河岸的视线,搁下掌中的银酒盏,同身边的倪四道:“回去吧。”


    倪四:“公爷……”


    赵宗楠:“我看得开。”


    “他有满身自由,何必要拘着。”延国公声音很轻。


    “看看外头的众生世界也好。”


    “既非池中之物,便总该离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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