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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王家族弟


    读完云中君寄来的新文章,蒲梦菱久久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蹙金结秀的文采,更因为她在新文中的奇思妙想。


    《论女科举》所云,当今闺阁女子腹有诗书,同样自小在私塾用功,帖经、墨义和诗赋三科的才学并不逊于秀才学子。


    倘若朝廷开设女科,娘子们能在朝中做怎样的官员,身穿三色朝服的样子又该有多么美丽?状元游街之时,会不会有万千才俊在马下仰望状元娘子的风采?那些榜下捉婿的荒唐事,岂不是也要全然变个模样?


    蒲梦菱当然知道,全篇文字尽为戏言,不过无端遐想罢了。但她读完文章,却不由心驰神往,久久不能平静。


    但她对云中君敬佩不已,又格外忧心。这篇文章,正过来说是旷古烁金,反过来说却是离经叛道……能不能登刊,蒲梦菱自己拿不定主意,赶紧修书一封询问罗月止的意见。


    罗月止对这篇文章自然没有意见的,反复看了好些遍,心知这位云中君胸中有大志向,绝不是寻常闺阁女子。


    在这样的年代里头,有女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称其为千古奇文也不为过,若当真流传出去,兴许能叫她自此青史留名,引得千古称颂也说不定。


    但罗月止同样知道因言获罪的道理。


    按赵宗楠的话来说:“成在超俗,败也在超俗。”


    此文一经刊登带来的风险实在是难以估量。北宋言官当道,酷爱网罗罪名以涉党争,倘若这位云中君是位官宦家的女儿,保不齐在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将这些“奇谈怪论”挖掘出来,冠以荒唐的罪名,弥足深陷而不得出。


    败坏纲常、妖言惑众……随便来一个词他们也扛不住。


    这件事太沉重了,保不齐就要害了人家名誉,罗月止不敢去赌。


    此时正值春闱前夕。


    说句商人该说的话,有这样一篇奇文登刊,自然少不了《妆品月刊》的好处,若他当真想挣大钱、提高月刊影响力,将文章发出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罗月止做不出这样的事。他这次并没有支持登刊,反倒在书信中极力反对,并告知蒲梦菱,叫她将稿子压下来,暂且隐而不发,断不可走漏风声,让其他人知晓。


    至于如此行事的理由,罗月止在书信中只用了一句话解释: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逢曲解,百口莫辩。


    这话说得太沉重了。蒲梦菱是遭过曲解为难的人,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午后,却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遵照他的话,将他们讨论此文的来往书信撕碎了投进井水里。


    但轮到那篇字迹娟秀的《论女科举》,蒲梦菱到底是舍不得,沉默半晌,避着人,偷偷把它藏在了书箱的最底层。


    蒲梦菱的回信不再提及那篇文章,但字里行间仍充满了低落与惋惜。


    罗月止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对不对,俗事繁忙,亦未寻到机会同蒲梦菱解释,只能暂时按捺下来,等日后见到了面再细说。


    “表哥?”李人俞叫他。


    罗月止赶紧答应,领着他进了学究的宅院,提交拜帖等候相见。


    赵宗楠信守承诺给李人俞找了位素有资历的京城夫子。


    夫子太学出身,年轻的时候在京中好些高门大户的私塾里教过书,手底下教出来的进士犹如过江之鲤,但他这几年岁数增长,便不出来教学了,不过偶尔看看来访学子的文章,给出一些建议。


    他眼光毒辣得很,有才学的好苗子几乎从未看走过眼,考前得其一言,如得千金,甚至是千金都买不来的。


    罗月止交上拜帖,陪着李人俞在夫子宅邸前院排起队。


    他往后一看,下一位排队等候面见的秀才已经被门房拦了下来,意思是今日客满,不再往里进人了。


    他们运气还不错,起码今天排到了位置,没有白来一趟。


    罗月止并非贡生,便不能再往里进了,他交代给李人俞几句话,走到队伍旁边的阴凉地儿里候着,眼神在队伍里漫无目的地扫,却意外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王仲辅。


    王仲辅也瞅见了他,不过此时不便说话,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等正事做完了再叙话。


    罗月止点头应下,指指老夫子那“鲤鱼跃龙门”似的院子门槛,叫他好好表现。


    李人俞看到表哥跟不知道队伍中哪位学子打哑谜,未曾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罗月止手眼通天,人脉都能连到太学里头,还能和当朝贡生挤眉弄眼,这件事亦出乎他预料。


    他扪心自问,虽因此得了便宜,却并没有觉得有多么高兴。


    李人俞面无表情地望着老夫子庭院中镶了黄金似的迎春花丛。


    ……至高学府沾了铜臭,这种事能有什么叫人高兴的呢?


    罗月止自不知道他所想,看他冷眉淡目盯着花丛发呆,只以为这孩子紧张。


    他心里暗道:等一会儿正事了了,王仲辅若无事,他便邀请这俩“应届考生”一起去樊楼,吃个好席松快松快。


    博学多识的学究,兴许脾气都会有些古怪。


    老夫子叫二十几个贡生一同进屋去,出来却是一个一个出。王仲辅排得靠前,出来的尤其之快。


    “我还说听听夫子对你家表弟的评价呢,却没想到最先被轰出来了。”王仲辅笑道。


    “怎么样?”罗月止赶快问他,“什么叫轰出来,老夫子还同你发脾气了?”


    “还行。”王仲辅只说了这两个字,旁的似乎不想提了。


    罗月止怕他压力大,便不再追问,只跟他说请客去樊楼的事儿:“乱水说他今日要去岑先生府上拜见,就先不叫他了,你不是也有个族弟进京赶考来了么?不如叫上他一起,考前放松放松也是好的……说帮你照顾,我到现在都没插上手呢。”


    “说起来是个乌龙事儿。早先是表弟的姑母同我家联系的,没成想误传了话儿,将日子说岔了,等他托朋友寻好住处,家里的弟妹也接过来安顿了,我才知道他早就到了京。”


    罗月止道:“你之前同我说过,虽是同姓同族,但两家已好久没了交集,兴许你那族弟是不愿劳烦你们。”


    “也好,随他罢。”王仲辅道,“我与他素未谋面,若叫我突然去欠人家情分,兴许我也是会不乐意的。现在可不必从前,亲戚不代表亲近。随便拿件事打比方,与我同在太学的曾子固,月止知道罢?他竟与那曾子固是至交,这事我之前就全不知晓。”


    罗月止含糊地应了一声。


    曾子固罗月止是听过的。


    或许提起另一个名字会更耳熟,他单名一个巩字,正是那名才传世的曾巩,“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便是他笔下的名句。


    他在政治上跟欧阳永叔是一派,虽现在未入朝局,但去年写出了一篇《时务策》做敲门砖,由此得到好些朝中大佬的青眼,论谁都能看得出前途不可限量。


    罗月止就算历史再怎么不好,也晓得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未来是个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罗月止自认为宠辱不惊,却唯独对这些大人物说不上的怕。


    就算他们仍是弱冠年纪的“未完全体”,也从来不敢随意结交。


    往常听赵宗楠和王仲辅偶尔提起朝堂上的晏相公,说起他又写了哪些花团锦簇的词,还有远在边关做安略副使的范希文和韩稚圭,又上了哪些劄子同朝臣吵架……罗月止只敢听,都不敢吱声。


    不知是不是罗月止自己思想有问题,这些人物的存在或多或少在提醒罗月止两世为人的荒唐,罗月止觉得心虚,又觉得莫名胆怯……实在放不平心态,素来秉持一个态度,就是敬而远之。


    王仲辅仍在说话:“……介甫也真是,带着新过门的弟妹上京来,却将人撂在一边,只顾着跟曾子固他们玩到一起去。”


    罗月止唔了一声,不久后突然反应过来,愣愣盯着王仲辅:“你说你那个同族的弟弟叫什么?”


    “介甫啊,王介甫。”王仲辅没想到罗月止反应这么大,困惑地看着他片刻,随后咂了咂舌头,“难道我没跟月止说过……怪我。这段日子真是读书读昏头了。”


    罗月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介甫啊?王介甫啊!?


    王仲辅侧目,觉得他这反应不寻常:“我这族弟确有些才名,但名头比起曾子固还是差些的。怪事情,之前月止讨来了苏梓美亲手写的题词都稳重自得,怎么听到介甫却震惊如此?你认得他?”


    罗月止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敢说。我不仅认得他,我还会背他好多诗……


    若罗月止晚生个几年,不仅要被人叫“白字状元”,兴许拜他那篇《伤仲永》所赐,还得添个诨号叫“罗仲永”呢!


    “可惜他性情执拗,连我也只见了一面,又素来不喜交际,我今天约他去樊楼,估摸着也不愿赏光。月止今日怕是无缘与他相见。”


    “不见为好,不见为好。”罗月止喃喃道。


    若当真能随口就能把王安石叫出来吃饭。


    他才觉得这个世界要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敢和当朝国公滚床单,不敢和历史大佬约饭。一种罗月止特有的穿越型社交恐惧症。


    第122章 无心插柳


    李人俞是最后一个从院子里出来的,脸色并算不上好。待他抬眼看到罗月止身边站着的人,气色便更差了些。


    他是最后一批出来的秀才,从头到尾听遍了老夫子对各人的问答与品评。


    他听着夫子对那王姓郎君轻描淡写的夸奖,以为基调就是如此,老夫子是会体贴和鼓励后进的,谁知越评到后头,老夫子嘴越毒,听到的夸奖越少,李人俞便渐渐明悟过来:那几句轻描淡写的夸奖,估计已是今日的最高待遇了。


    而他自己得到的点评更是不甚理想……老夫子说他如今字写得好,诗文也细致清丽,但策论眼界略显狭窄,照猫画虎,是为“才学不足以佐大志”。


    这番话听在李人俞耳中,无异于被指着鼻子说他乃是道旁苦李,不成器的庸才。


    他自小在蔡州被奉承着长大,是十里八乡出众的才子,如何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被人落了面子,脸皮正紧,便是笑都难扯出来,走到罗月止与那王姓郎君面前弯腰行礼:“表哥,王郎君。”


    罗月止心想:坏了,这个情况看着比仲辅还不好。


    罗月止不问结果,只同他说樊楼吃酒的事,这位表弟却开口婉拒了,说入贡院在即,要赶紧回家温书。罗月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不打扰表弟用功。”


    马车就在门外,罗月止与王仲辅陪他走到门口,目送他乘马车先行回了罗家。


    “你家这个表弟心思重,全写在脸上了。”王仲辅负手而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欠缺历练,便要由他去历练。我一个没露过几次面的亲戚表兄,如今平白无故跟他讲些大道理是没有用的。”罗月止拉拉王仲辅的袖子,笑问道,“就剩你啦,王家郎君可有耐性陪我吃顿饭食?”


    饮食之间,王仲辅问起罗月止的近况。罗月止同他最是坦诚,趁着閣子清净,四下无人,将《论女科举》的风波同他转述一番。王仲辅皱紧了眉头,反应与赵宗楠和蒲梦菱都不同:“奇谈怪论,有违伦常。若真将文章发表出去,散播在闺阁当中,岂非误人子弟?”


    罗月止自是知道,就当朝人来讲,王仲辅这样的反应其实才正常。他未曾插话,静静听王仲辅的想法。


    “如今朝廷冗员之势日加严峻,虚职遍地,科考做官……岂是那些闺阁娘子们该考虑的事情。”


    “这位娘子亦将科举想得太过简单了。”王仲辅道,“就说赶考这件事,在毗邻开封府的州县居住也就罢了,江南、西北、西南各地举子们千里迢迢赴京赶考,顶着大雪奔波千里,风霜苦寒,又是哪个娇弱女子能承受住的?若只想着金榜题名状元游街的风光,却不计其中艰难曲折,只想着‘我来我也行’,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王仲辅又摇摇头:“这还是一年就能考上的情况。可谁见簪花游街的背后,考不上的郎君们人叠人堆成了山?就说头一道解试,浩浩荡荡十万人参试,能中举的不过千人,攒够了盘缠,万名举子入京城,真正登榜的至多二三百,榜上无名就要回乡重来。三年一次的春闱……人生有几个三年?郎君们皮糙肉厚熬得起,娘子们又待如何?”


    罗月止饮了口眉寿酒,半晌后才开口说话:“但仲辅可知,路途艰辛,要不要去是一回事,有没有的选,却是另一回事。”


    “以前嫁娶婚姻不许娘子们自己相看,全凭父母之命,教出来的女娘温顺无骨,反倒撑不起事情来。可如今能叫她们在灯会上、自家宴席上同外男说上几句话,她们见多了人,才能变得聪明,知道该怎么为自己盘算。以前人一说女子娇弱,二说女子阴寒,故而不许女子上船亦不准去码头,可如今做船舶生意的娘子不也遍地都是?她们又哪里娇气、熬不过辛苦磋磨呢?”


    “你说云中君未经苦楚,把科举之路想当然,却没想过她困于闺阁之中,当然只能够想当然……难道不应该先打通了路,试过了,才能评上一句合不合适么?”


    王仲辅听得认真,沉默半晌:“月止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


    “方才想到了我家那个读《诗经》都费劲的呆子青萝,一时感慨瞎说的。”罗月止去同他碰杯,“我自知道都是些奇谈怪论,贻笑大方,过耳便罢了,你莫要计较。”


    王仲辅笑起来,举杯同他相碰:“意见不同实属常事。月止又在这儿故作客气。”


    他将酒一饮而尽:“实不相瞒,方才我本想借相夫教子的话来反驳你,可想到鸳鸳与秋娘子,还有乱水家那个做生意养家的阿姊,准备好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了。你方才的话我此前闻所未闻,待从贡院出来了,我们可要细细聊上一阵。”


    “那是自然。”罗月止笑答,“等你从贡院出来的那天,我必定亲自去接。”


    ……


    三月中旬,开封府绿意盎然,柳条抽芽。昨夜下了场小雨,嫩柳叶悬在街边坠成连串的绿珠,将贡院白墙映得干净又透亮。


    贡院外头堵满了来接考生的人。


    红漆杈子两侧,官眷们有仆从开道,乘着马车等在最前面,寻常人家的亲族挤在后头,伸长了脖子遥遥望向巴掌大的朱红院门。


    今天李春秋和罗邦贤也出门来了,和王家的长辈站在一起,罗月止怕人群冲撞了长辈们,便带着阿虎与李人俞的书童白桂去前面等。


    这可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贡院那扇并不宽敞的朱红门一开,万千家族的命运都将随之落定,下一代朝臣中的中流砥柱更有可能暗藏其中,考场外头堵得水泄不通也是情理之中。


    赵宗楠身为近亲宗室,今日这场景定是不能出现的。他往常总去国子监听学已经容易被人诟病,若此时被发现来凑贡生的热闹,免不得要被人参上两句“交游文臣,欲结新贵”,未来麻烦无穷。


    罗月止知道他素来谨慎,自然没开口问他求方便,反叫他为难。


    “出来了!出来了!”


    枯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朱红门启,读书人如过江之鲤纷纷而出。杈子两侧的人们登时沸腾起来,口中叫着家里考生的名字,免不得往前拥挤。就算不想拥挤的,被人群裹挟着也要晕头转向挤作一团。


    阿虎叫了声“少东家”,左手拽着个头矮小的白桂,右手拉着派不上用场的罗月止,跟只定海神针一样楔在了人海当中。


    “咱在后面等吧……在后面等吧……忒是吓人了……”罗月止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说话都喘粗气。


    “姑娘……!姑娘!”似是有人在人群中被挤倒了,有位丫头急得叫出声来。


    “怎么还有女娘到这儿来,摔了可危险!”罗月止拉过白桂,对阿虎喊,“阿虎个子高力气大,去帮帮忙,若真有人摔了,踩上几脚怕是要出人命!”


    阿虎高高回应了一声,扒开人群去问:“谁摔了!快扶起来!”


    罗月止叫阿虎若扶到了人,便送娘子们去后面等着,不要去和人群拥挤。白桂眼尖瞅见了李人俞,举起手臂叫他的名字,李人俞耳朵好使得很,不一会儿便朝他们过来。罗月止瞅见了他身边的王仲辅,心道还算是运气好的,一下子将两人都寻着了,赶紧指指身后,意思是叫他们去找马车。


    等几波人汇合,罗月止方才发现王仲辅身边还跟着两位衣着朴素的年轻郎君。一位眉目端正,满身的文气,另一位肤色发黑,消瘦笔挺,眼神静而冷。


    罗月止看到这二位,心里头漏了两拍。


    “我将子固和介甫一同带来了。”王仲辅一方面是碰巧,另一方面是好心,以为罗月止想见上王介甫一面。他笑道:“之前说好的,等考完了要好好吃上一顿,月止今日可要兑现承诺了!”


    罗月止心里突突突跳得厉害,面上不显波澜:“几位大才子若肯赏光,自是我的荣幸。”


    罗月止只背过王介甫的诗文,却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王介甫素来是不爱攀附富贵的,见面前这位笑面郎君衣着考究得紧,满身贵气,正好的年纪却不入贡院考试,想来不是个衙内便是个富绅幼子,并无甚兴致应酬。


    他与曾子固对视一眼,正想婉拒,却听身边传来一声招呼。


    “官人……”


    几个人转过头,看到罗家马车旁立着一位头戴薄纱帏帽的年轻娘子,身边贴着位年纪不大的女使。罗月止瞧着这架势眼熟,眨眼间立刻想起来,这不正是当日在官道上救下来的小娘子么!


    “阿琼?”王介甫微皱着眉头,叫那女娘到自己身边,“不是叫你莫要出门,来这里做什么。”


    “我放心不下,想来迎接你……”女娘见到罗月止,躬身行礼,“多谢罗郎君前些日子救助之德,我原以为此生无缘拜谢恩人,没想到今日又碰上了,还劳烦郎君再次搭救我一回……”


    罗月止哪能想到自己顺手救了的人有这么大来头,赶紧回礼道几声不敢。


    王介甫这才认真地看着罗月止,对他的印象与方才截然不同,从他精致的打扮举止里头看出几分潇洒和面善来:“原来这就是罗郎君,真是凑巧。”


    如今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王介甫抱手作揖:“在下王安石,表字介甫,此乃荆妻吴琼。粗野妇人不懂规矩,早先在城外险遭匪祸,全赖郎君施加援手。实在谢过!”


    曾子固之前听他说起过此事,看向罗月止的目光也亲近了不少:“路遇不平,仗义行事,实乃真君子,曾子固幸会郎君。”


    罗月止整个人都快往天上飘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话他今日算是明白透了。


    第123章 测评招商


    有这么一出故事在其中斡旋,这顿饭自然是约成了。


    席面上各家长辈和女眷都在,觥筹交错之间都是祝酒的场面话。


    待马车送走了家人,只剩下罗月止同几个刚刚从考场出来的贡生,他才正经琢磨着找个地方聊天。茶坊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樊楼在城北,此时最近的去处乃是状元楼茶坊。但这地方金贵得很,银盘玉箸琉璃盏,同樊楼一样规矩繁多考究。


    方才罗月止在席间仔细观察王介甫和曾子固,发现他们似乎对金樽清酒的席面兴致缺缺,或许状元楼茶坊也不太合这二位的胃口……


    罗月止便长途跋涉,领着一众人改道柳井巷。


    周鸳鸳见了他,不由喜上眉梢:“好久没见着月止哥哥!不巧今天师父不在,我们昨天还提起你呢。”


    罗月止笑问:“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哪儿能呢,是在说书坊的《妆品月刊》,一个月方才出那么几页,真真是要熬死人了。我如今都得掰着手指数日子,生怕错过了发刊的时候抢不着。”


    罗月止道:“怎么不同我说呢?早知道你们乐意看,我第一时间差人送过来就是了,何必要去书坊里挤着。”


    柳井巷茶坊年前又有过一次修葺,在后院建了座漂亮的小楼,置办了十余个精致的閣子,周鸳鸳为他们挑了间最僻静的,从閣子窗口望出去,能见到三月初桃花盛开的蔡河沿岸和春烟缭绕的繁塔塔尖。


    几位郎君站在窗边眺望,神色舒缓,眉目间的疲惫和紧张都消散了不少。


    王介甫点评道:“闹中取静,好地方。”


    曾子固望向罗月止:“从去年开始,这座柳井巷茶坊便红极一时,周小娘子击登闻鼓,为寿州父老伸冤的事迹更是妇孺皆知。我方才想起来……她背后那位年轻的''商贾军师'',便是面前这位罗郎君吧?”


    王介甫和李人俞去年都不在京中,自然不晓得这些事,罗月止被几个人盯着,不好推托,便大抵将周鸳鸳的故事说了一遍。


    李人俞听到天子赐牌匾,眼波闪烁,觉得桌上的白瓷都金贵了许多。


    王介甫听完故事却神色凝重:“官吏不治,绝非一州一府之事。”


    罗月止在樊楼一直不太敢与王介甫对视,如今听到这话,却抬眼主动对上了王介甫的眼神:“往常这些事,我都不敢细想,我一介商贾,手无缚鸡之力,目之所及不过一州一府,能帮到这么一个已是费尽全力。但各位郎君却与我不同。”


    “各位刚刚从贡院出来,皆负治世之才,未来金榜题名,高居庙堂,若能辅道佐德,忧勤国家,造福的绝非一家一户,一州一府,而是万千黎民,天下江山。”


    这话说得郑重,几位贡生脸色都凝重起来。王介甫沉默片刻,拱手为礼:“郎君高义。”


    “嗐,我这不苦读也不科举的,说起这话自然轻飘飘,让诸君见笑。”正巧茶坊的茶水果子都上来了,罗月止连忙转了话题,“这是茶坊最具声名的卤梅水、薄荷茶与乳茶饮,快请各位尝尝。”


    曾子固原先视他为寻常市井商贾,方才听完那一席话,多少把他当成了半个修身齐家的同道中人,眼见着改了态度,说笑起来:“今日可是沾了罗郎君的光,需得好好品一品。”


    紧随其后,连王介甫这样素来对吃食不挑剔的人都道出一句“好”来,足见给罗月止的面子。


    李人俞第一次见罗月止如此侃侃而谈,静静观察了他许久。


    曾子固一开始寡言少语,熟悉之后话就特别密,几个人饮茶吃果子,聊了许多,还提起了时任知谏院的主考官欧阳永叔、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希文。


    罗月止听得心潮澎湃,心想大佬和大佬之间果然是互相吸引的,能亲耳听闻这些名垂青史的人彼此结交,当真是奇妙难言。


    几个贡生交流学习心得,发觉曾子固和李人俞完全是两个极端。曾子固策论一绝,文章妙绝古今,但带韵的诗词就差上一截,也没什么兴趣去打磨词藻,但李人俞是诗文秀丽,策论却不行,能算得上是个才子,却弱于政见。


    王家兄弟俩就不说了。


    他们王家兴许是祖上风水好,后辈们从小就均衡发展,笃学多识。


    尤其王介甫,自小就是个六边形战士,素来不知“偏科”为何物。


    “如今考场上都是偏重诗文,轻于策论,李郎君也不必太过忧愁。”偏科生一号曾子固宽慰道。


    偏科生二号李人俞回敬他茶水。


    几位贡生说话间都疲乏了,赶在日落之前各自回家休息,今天这一场相谈甚欢,临行前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


    回程路上,罗月止问李人俞近来有什么感悟。


    李人俞沉默半晌:“京中藏龙卧虎。回想我之前,犹如坐井观天,羞愧难言。”


    罗月止没再说话,抬手拍拍他肩膀。


    自己悟出来的一句道理,能胜过旁人说百句。


    ……


    郎君们出了贡院,但成绩还未登榜,各家宅院便懈怠不得。


    京中求福的寺庙和道观挤满了人,堵得水泄不通,官宦家就自己请菩萨像和文昌帝君像,要么就进祠堂跪祖宗。


    也不管什么佛家道家谁是谁家,神仙祖宗哪名哪位,一并拜了去,哪个显灵都成。


    郑甘云和郑幼云的兄长替妹妹们说了话,嫡母便允她们歇息几日,不必再抄经了,但素戒仍是要守。


    两个姑娘在后院凉亭里吃兄长送来的杏果子,难得有闲暇写字读书。


    今日是《妆品月刊》新刊发售的日子。


    小厮下午将新刊领回家来,郑甘云低着头从头翻到尾,很快随手将新刊扔到了一边去,看上去无甚兴致。郑幼云将新刊拿到手之后先去找自己的文章,美滋滋地欣赏一遍,又去翻“闺阁奇事”的栏目,却没瞅见“云中君”三个字。


    郑幼云咦了一声:“七姐姐不是写新文了,怎么没见登刊?难道是误了寄送的日子?”


    郑甘云给自己磨墨,轻描淡写道:“原以为罗氏书坊有所不同,到头来胆魄不过如此。”


    “真没给登啊!”郑幼云又翻了一遍,“兴许是文章排满了,要留着姐姐的文章去下一期登刊呢。”


    “小丫头想法。”郑甘云笑了一声,“这期不敢发,下一期发售的时候进士榜出,他们只会更不敢发。”


    郑幼云迟疑:“七姐姐究竟写了什么?说得我好生好奇。”


    “与你没干系。”郑甘云生硬回绝。


    ……


    柳井巷茶坊中,罗月止突然以袖遮面,啊啾啊啾猛打了两个喷嚏。


    “有人骂你呢。”周鸳鸳也是忒个迷信的人。


    罗月止不信邪:“我这兢兢业业、以礼待人的好郎君,怎会有人骂?”


    周鸳鸳笑起来,赶紧去接他手里的书册:“劳烦哥哥亲自过来送新刊。”


    罗月止便道:“这趟不仅是来送书,也有桩小生意想同鸳鸳聊一聊。”


    《妆品月刊》发行三期,有了活字印刷保驾护航,工作按部就班施展得开,自然要想着扩大发行规模。


    罗月止准备挑选几个店铺寄卖杂志,购价上给出一些优惠,不占多大地方,能让各家老板们赚上几两零花钱,也可让来往的娘子们喝茶时有书可读。


    “等日后月刊在京中闯出些名气,咱们还有更多能合作的地方……测评也好,广告也好,皆可优先商量。”


    “再没人比我知道你的本事。”周鸳鸳笑道,“哥哥哪次合作不是来做散财童子的?你说要我买多少本、放在什么位置合适,直接吩咐就是了。”


    其他一些老板虽不及周鸳鸳对罗月止的信任,但商谈几日下来,大抵都谈成了合作。


    不出几日,《妆品月刊》便出现在大街小巷,除了深闺中的官宦儿女,寻常家庭的娘子们不用挤发售日,迟上几天也能轻松买到。


    京中的洗面店、胭脂口脂店老板们,扎扎实实感受到了生意的变化。


    几家欢喜几家愁。


    被登刊测评过的店铺,生意是肉眼可见得兴隆,未得测评的,或是被认为品质低劣的,则门庭冷落,看着同行挣钱眼红得很。


    很快便有掌柜找上门来,邀请月刊去测自家的产品,抑或带着一封厚厚的银子登门来见,说看过测评之后,赶紧将家里有所非议的面脂方子改良了,请再做一次测评,以求正名。


    罗月止明码标价,将规矩公开宣告出来:


    店家送上钱帛以求测评,可以,但一则是要在测评文章后附“推广”二字,以示坦诚;二则是要保证测评质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测评成文后会交给掌柜审阅。


    掌柜能接受,便刊登出来,钱货两讫。掌柜若不接受,觉得有损商誉,则交易作废,测评文章绝不会为了钱财而颠倒黑白。


    曾在文章中被评为劣等的产品,要先提交改良产品过来再次试用,若又未得主编认可,则不会刊登任何正名的文章。


    在测评之外,《妆品月刊》同各位掌柜还有其他的合作方式。


    自下个月起,《妆品月刊》正刊之后将附送一页副刊,是为广告页,掌柜们可以投放广告代替测评文章,内容需简短,可以自己来陈述产品的优势与功效,亦可以在发布新品之前做推广预告。


    每条广告根据字数多少、占版大小、广告位不同而价格各异,可凭借需求选购。


    “买或不买,全凭各位掌柜的心意。”罗月止抱着阿晞,笑眯眯的,比怀中小猫更像一只招财引福的金被银床。


    第124章 再赴公府


    罗月止将本旬的分红兑换成交子,连带账册送去了界身巷。


    赵宗楠没怎么留意交子,却仔仔细细读起罗氏广告坊的账册。


    罗月止管赵宗楠放钱买股的行为叫做“投资”,赵宗楠便开玩笑说自己的投资眼光很好,第一眼见到罗月止就觉得他潜力非凡,如今生意能做到这样,名满京城,实属不易。


    赵宗楠点点其中的一笔流水,轻声问:“这笔款子放去了蕲州,月止找到那毕家后人了?”


    罗月止便点头:“找到了,已有几封书信往来。我之前猜得不错,毕家印刷铺子规模不大,活字使用起来入不敷出,毕家子嗣只能将老爷子的活字盘收藏入库,再没拿出来使用。


    他们听说我能将活字运作起来,甚至能攀上国子监的关系,都乐意托付,不仅将钱款收下,过一阵子还说要上京来当面拜谢,看看活字的使用情况,交流交流经验。”


    说是交流经验,实则是想来打探如何以活字赚钱。


    罗月止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本没有藏私的打算,正好顺水推舟。


    赵宗楠点头,觉得他做事素来稳妥缜密:“有这笔钱在手,他们便能请得起读书断字的排版秀才,月止在京推广此道,还答应帮他们著书立传,毕家人想必是乐意的。”


    他又问:“难道毕家传人没问过,为何远在东京的书坊商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在千里之外知晓自家活字的制法?”


    罗月止手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腕,慢吞吞反问:“那你之前,怎么也没问过我呢?”


    赵宗楠莞尔:“你想说便会说了,不必我问。”


    罗月止回答:“我跟毕家人说,活字之事是听蕲州客商讲起来的。不过只言片语。我随着自己的理解东施效颦而已。究竟做得有几分像,还要毕家人来了再讨论。”


    赵宗楠轻轻“哦”了一声:“你是这么跟毕家人说的。”


    罗月止看他半晌:“长佑什么意思呀?”


    赵宗楠桃花眼笑盈盈的,细看眼神却认真过了头,有种没来由的深邃:“我知道月止有很多秘密。”


    罗月止没言语,睁着圆眼睛与他对视,正直又无辜的样子,多少有点像挠了人还理直气壮,假装无事发生的阿织。


    赵宗楠胸脯起伏了一下,低头摆弄棋子,睫毛垂下来:“我原以为你答应了我,我靠你更近了,这些秘密自然就能看得清楚,谁知当局者迷,离近了更是捉摸不透……但我不急,时日还长,月止什么时候愿意坦诚相待都可以。”


    罗月止听着他语气有些失落,忍不住坐到他身边的剔红圆凳上去,小声嘀咕:“我怎么不跟你坦诚相待?我跟你说的心里话最多了。”


    “月止交予旁人看的,不足十之二三,交给我看的,大抵十之七八,但我不是要跟旁人比较,我是想要月止的十分之十。”


    赵宗楠很温柔,却也很不好糊弄:“你方才那话分明是要歪曲我的意思。口才不错,真心却少了些。”


    罗月止忍不住心虚,赵宗楠却先一步松了口:“我说了我不急。”


    气氛有些难言的滞涩。


    罗月止在沉默中一个劲儿观察他脸色,突然开口:“我今天不要下棋了。”


    赵宗楠执棋的手顿了顿,指腹摩梭白玉棋子圆滑的轮廓:“那要玩什么?”


    罗月止难得主动,凭着好大一颗胆子,提起衣裳,有些生疏地坐到他腿上,与他面对面说话:“……想睡午觉。”


    玉棋子落在木桌上,声音轻巧。


    赵宗楠头回有这样投怀送抱的待遇,审视他半晌,没忍住,隔着衣带扶住他的腰,或者说掐更合适,力气大了些,罗月止没敢吱声。


    “同样是搪塞我。”赵宗楠品评道,“这样还算略合心意。”


    罗月止笑了一下。


    心道:狗狐狸,算盘声打得比雷声都大。


    “午觉”睡够了,赵宗楠对罗月止说,要他明天陪自己去郇国公府。


    “你不是要见我表妹么,明日我家五姐也在,就借此机会见上一面吧。”


    “啊呀。”罗月止侧头看他,“这次不酸了。”


    赵宗楠很轻地哼了一声。


    罗月止此人吃软不吃硬,说难听点就是贱得慌,每次看他这样装模做样耍小脾气就觉得很带劲,心里忒舒服,腰和屁股都显得没那么疼了。


    翌日,罗月止抱着晞哥儿去给蒲夫人请安,将猫崽子留在了蒲夫人的院子里,自己被仆使引领着去找年轻的娘子郎君们说话。


    结果走过好几进门,抬头一看,堂上说话的不只有赵宗楠、蒲梦菱、头一回见面的成康县主赵清亭……


    竟然还有那位脾气不好脑子也不好的九哥儿赵宗琦。


    今日的情形早与当初在延国公府席面上大不相同。


    赵宗琦或许是被提点过要对罗月止客客气气,见到他之后只是瞪着眼睛,一副怒而不发的模样,并没像之前那样吵闹。


    但他忍了半天,想起当日罗月止把他当个兔狲耍着玩,忍不住恶狠狠地嘀咕了几句,说他“登堂入室,其心可诛”。


    这次家里没有外客,赵宗楠对他不客气:“我听说过年的时候,母亲便因为九哥的口无遮拦而生气。她老人家如今就在静水轩里坐着呢,你声音再大些,她转头就要再教训你一次。”


    蒲夫人敦静仁厚,但素有善教的名声。她是郇国公续弦娶来的第二任妻子,郇国公亡妻所出的几个哥儿姐儿,却没一个不服从她的教导,都很是乖顺听话。


    她对家宅中的子嗣尽可能一视同仁,家风素来严谨,平日温和慈爱,但谁犯了错,也是不吝啬于惩戒的。


    除了赵宗楠之外,赵宗琦是家里最小的嫡子。赵宗琦不像赵宗楠从小被养进深宫,须得谨小慎微地过活。他长在母亲膝下,比赵宗楠更有个幺儿模样,又娇又横脾气又大,是兄弟姐妹中最不听话的一个,没少被训斥。


    他在外面张牙舞爪,在家里还算孝顺,蒲夫人的话素来是听的。


    听赵宗楠这样提点,这位长乐郡公就如同一只锯了嘴儿的老虎,没胆子亮牙咬人。


    赵宗楠给他台阶下:“九哥不是约了去八祖父府上叙话?天色不早了,别误了时辰。”


    结果赵宗琦偏不下来,愣是不走了,坐在原处虎视眈眈盯着罗月止,横竖看他不顺眼,想听听他有什么本事打入自己家里头来,又给母亲和兄弟姊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罗月止无奈,索性说开了,跟哄小孩似的哄他:“总这样也不行。郡公您总该给我个冰释前嫌的机会。要不然我教你幻术吧——玉笔穿交子,记得吗?此乃天下独一份的功夫,我告诉你其中的门道,你就饶过我之前那回。”


    赵宗琦还没说话呢,就见自己那个打小过继出去的便宜弟弟……跟个狗腿子似的!应声而动,叫人把纸和笔呈上来。忒是没个尊贵气度!


    蒲梦菱那个乡下来的傻丫头竟也应声附和。


    赵宗琦冷冷道:“谁要学你那不三不四的妖术。”


    结果盯着送上来的笔和纸,看得比谁都仔细。


    还出言威胁:“你这回慢些来,别想再瞒过我。”


    罗月止笑而不语,叫他们检查过纸笔,以金箔纸代替交子,纤细硬质的笔顶“扑哧”一声穿纸而过,再打开纸包,里头的白纸破了个圆滚滚的大窟窿,外头的金箔纸完好无损。


    蒲梦菱与赵清亭都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戏法,连连称奇。赵宗琦第二次看还是看不出关窍,耷拉着脸不说话。


    蒲梦菱左右看看,主动问罗月止这是怎么做的,就跟法术一样。


    这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魔术。


    将金箔纸裹住白纸再对折,金箔纸与白纸之间会产生一个夹层,叫笔从夹层里穿过去,只要找好了角度,动作娴熟些,就如同一口气穿透了两层。


    若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把戏连魔术入门都算不上,只能在大学社团糊弄糊弄萌新。


    但谁叫宋人少见这近景魔术,罗月止气势又唬人。


    一糊弄一个准儿。


    蒲梦菱和赵清亭看得可高兴了,都裁出纸片,提笔跟着学。


    赵宗琦没想到谜底这么简单,拉着张臭脸,后知后觉瞪上了面不改色的赵宗楠:“你早知道怎么弄了是不是!你怎的不来告诉我!”


    赵宗楠温和又无辜:“九哥未曾问过。”


    “都向着外人……全没规矩了这是……”赵宗琦怒不可遏。


    罗月止道:“我还会些别的呢,比这个新奇,只看郡公想不想学。我愿倾囊相授,当个取乐的新鲜玩意儿,权当赔罪了。”


    赵宗琦不言语。


    赵清亭揶揄他,催他走:“九哥儿想来是不乐意瞅,你看他气的……时辰不早了,小心八祖父过来催呢。”


    赵宗琦听这话更是气得直哼哼,步子却没挪。


    他在厅里又耽搁了好一会儿,等真的有八大王的使者来催,他才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魔术道具已摆了满满一桌子。


    几个人相互对视,都忍不住笑话他。


    赵清亭劝慰罗月止:“九哥儿是个孩子脾气,生气起来不说人话,却也做不出什么天大的坏事来。罗郎君莫要介意。”


    罗月止知道被真正睚眦必报的蛇蝎盯上是什么感触,刘斜刘科两兄弟就是例子。


    赵宗琦宴席上不依不饶,事后却从未找过罗月止麻烦,也算是个坦荡的性情。


    罗月止对这样的性情敬而远之,虽同他做不成朋友,但见到了哄两句,面上能过得去,这他还是能做到的。


    也免得赵宗楠为难。


    赵清亭是郇国公家里的五姑娘,生得温文尔雅,如今芳龄二十有四,嫁了京中官宦人家,丈夫乃是朝中五品清流。她是几个姑娘中日子过得最好最清闲的,总来给母亲请安。


    在蒲梦菱来京之后,更是对她多有照顾,把她当作亲妹妹体恤。


    她心软好说话,知道几个人偷偷做《妆品月刊》的事,原本也是反对的,结果被赵宗楠劝了几句便舍不得拦了,怕坏了表妹的名声,长叹一口气,半推半就做起了“帮凶”。


    赵清亭要以自己的方式护着蒲梦菱,顾及规矩,不愿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娘单独同表兄和外男一起坐着,怕传出去名声不好,便坐在一边陪同,叫他们不必介意,该聊正事便聊。


    罗月止自是知晓她其中之意,简明扼要同蒲梦菱说起要事。


    ……眼下最要紧的,自然是云中君的事。


    第125章 榜下捉婿


    下期征稿的时限已经过了,云中君却再没送稿子过来。


    瞧这意思,仿佛是对月刊编辑部有些意见了。


    赵清亭听得好奇:“你们所说的这篇文章究竟是怎么写的,稿子可还留着,能不能叫我也瞧上一眼?”


    蒲梦菱心口狠狠跳了两下,低头摩挲手指:“怕生出事端来,稿子早就毁去了。”


    她记忆力还算不错,大差不差地默背出其中几段。


    赵清亭难掩震惊之色,许久没说出点评的话来,是一副深有感怀,又不敢出言认同的模样。蒲梦菱对她的感受再理解不过,轻轻拉住五表姐的手。


    罗月止对这件事是这么想的:“云中君才情出众,是做金牌写手的好苗子,万不好因为此事生出芥蒂,最好能找机会解释一番。”


    但凡有才学的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常有的事,反过来说,若是没几分脾气,身上没有锐气,自然也写不出那样犀利超俗的文章。面对这样的人,罗月止是愿意放下身段的。


    不论什么时代,做报纸杂志的机构,最忌讳的就是与文章作者站在对立面,若同写手离了心,留下的后患无穷。


    是编辑部要求大家以笔名写作以保证隐私,如今他们去扒人家马甲自然是不合适,但刊登文章,暗中劝解却是可行的。这篇文章要找能和她感同身受的人来写,罗月止自觉心思和文笔都不够细腻,还是蒲梦菱最为合适。


    蒲梦菱沉默半晌点了头,说这篇文章她要好好筹备。


    “若直言不讳唐突了些,或可借物而喻之。”罗月止道,“以寓言做劝谏也是好的。”


    当世并没有做杂志月刊的先例,罗月止一个做广告的,也没在编辑部呆过,很多经营上的细节,都需要他们这些主办方摸着石头过河。像这样的情况第一次出现,要如何处理,就得大家商量着来。


    规则上的疏漏也需要尽量弥补。


    譬如今后再出现拒稿退稿的情况,该怎么及时与撰稿人沟通,是否要给出拒稿的理由,如何才能不打击她们写文投稿的积极性?


    一些文采出众的写手,是否要进一步联系,是否要考虑主动同她们约稿,培养关系,达成更深一步的合作?


    现在看起来或许没太大必要。


    但东京这些商人们各个精明得厉害,模仿能力个顶个的强。别人家见到《妆品月刊》风生水起,难免效仿着做起甚么其他的月刊旬刊。


    刻印坊常有,但好笔杆子不常有。


    竞争到最后,终究是以内容优劣决胜负。写手终究会变成炙手可热的资源,倒时候再去拉近关系可就来不及了。


    蒲梦菱受到点播,若有所思。


    而郑御史家里,那位云中君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连着好些天情绪都不太高。郑甘云素来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情,说话的时候是硬气,瞧不上《妆品月刊》没胆魄,文章落选了也不给个说法,声称再不给他们写稿了。


    但郑幼云自小同她一起长大,能看出她其实很在意这件事,心里头沮丧委屈,只是嘴硬强撑着罢了。


    郑幼云思前想后,备好笔墨,借自己的笔名给罗氏书坊递送去一封信。


    她在信说自己是云中君的闺中好友,想来替友人问一问情况,之前投出去的文章究竟是为何落选。


    她们二人从第一期开始是贵刊的忠实读者,殷切希望贵刊能求来一个缘由,她也知晓该如何去劝慰好友。不论是因为什么,只要合情合理,她都会一如既往支持贵刊,希望刊物能越办越好。


    撰字人不便相见,贵刊若有回信,请将信件送往春明坊的银楼,由掌柜代收。


    切盼回音。


    罗月止收到信,知道事情迎来转机,赶快差人给郇国公府送去。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需要交流,他们在想办法同云中君联系,结果人家那边也同样在想办法沟通,当真是个好苗头。


    郑幼云三日后终于等到了银楼的消息,将回信拿到了手中。回信字迹工整秀美,言辞也是温和恳切,郑幼云终于了解了事情经过,亲手将信交到郑甘云手中。


    “七姐姐既然在意,就该好好问个清楚,自己憋着能憋出什么结果呢?我看这位主编娘子温文尔雅,实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物,你可莫要再生人家的气了。”


    郑甘云不动,冷冷看着她。


    郑幼云笑起来,撒娇抱着她不许她走,非要她看完才能离开。


    郑甘云看起来不情不愿的,读完信后,却冷着脸将信纸细致叠好,仔仔细细放回信封里去,收进袖子里。


    “不气啦?”


    郑甘云冷冷哼了一声,召唤女使,将自己珍藏了多年的桃花酒拿出来给九妹妹喝。


    郑幼云又笑着去拉扯她,说她性格打小就这么别扭,长大了更别扭。


    “不许扯袖子!信要压皱了!”郑甘云又凶她。


    院里的女使听得害怕,传出去的话说,七姑娘今天又发脾气了。


    自此之后,《妆品月刊》有了一项新的规定。


    如有任何读者与笔者对稿件落选、刊物质量、经营方式有意见,都可以寄信至罗氏书坊,编辑部会在第一时间整理谏言,查漏补缺,以保证诸君的阅读体验。


    编辑部自知能力有限,《妆品月刊》犹如新生幼儿,尚在蹒跚学步,日后能走向何方,仍需诸君的共同督促与支持。


    新规登刊后,《妆品月刊》下期刊物销量暴涨三成,却是后话。


    ……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三年一遇的科举终于步入尾声。


    殿试后数日,新科榜出。


    王仲辅同柯乱水约好一起看榜,罗月止说好要来,但被书坊生意牵绊住手脚,到现在还未曾赶到。


    他只能拜托王仲辅照顾李人俞,几人先去看成绩,他处理好工作随后就到。


    从省试到会试,三年光景,过五关斩六将,有资格登上殿试的举人不过千数,最终能榜上有名的不到四百人。


    但如今等在榜下的,却远不止千人之数。


    许多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领着仆使等候着,盯紧了看榜秀才们的神情。


    若有读完榜后面露喜色的,再加上容貌清秀,面相和善,掌事便会带着几个仆使,气势汹汹,直接去抢人。


    “我乃张推官家的大管事,我家主君膝下有三名嫡女,正值好年岁,各各貌美贤良!”


    “我家主君乃是京中富商,家中有一小女如珠如玉,若婚事可成,有白银千两随嫁!”


    “郎君可是上榜的进士?您瞧我家姑娘的画像,全京城这样貌美的富家女儿绝对是头一份!”


    谁不知道考中进士便是天子门生,未来进入官场前途无限,若能结成姻亲,岂非有天大的好处。


    尤其对于家中有待嫁女的富庶商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阶级跃迁机遇,千载难逢!


    各家早早便差人在这里等着,生怕别人将进士女婿抢走了。


    “榜下捉婿”就这样渐成风气。


    官宦人家自持身份,很少来掺和,但商贾家可是没那么多规矩束缚的,当真会上手来抢。


    人群拉拉扯扯,走了一批又一批,终于轮到了王仲辅等人近前看榜。


    王仲辅紧张得太阳穴生疼,一列列去寻自己的名字,终于在二榜榜中找到了“王瑛”二字,抓紧柯乱水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稳中带着滞涩:“我找到了。”


    柯乱水睁大了眼睛,激动地回握住他手臂,一时都没说出话来。


    王仲辅脸涨得发红,心态还算沉稳:“一会儿再说,你们看到哪一列了,我帮你们一起找,免得漏看了。”


    李人俞和柯乱水都紧张地说不出话,果真都看串行了,仨人只得仰着头,满脸严肃地从头开始看。


    李人俞屏息凝神一路直看到了五榜,原本都不抱希望了,结果峰回路转,在五榜榜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回想起这么多年日夜苦读,他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忍不住重重吸了吸鼻子。


    王仲辅看他反应,赶紧问:“在哪儿呢,有么!”


    “有……”李人俞毕竟只有十九岁,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去榜单,忍不住带了哭腔,“就在、就在……”


    “好样的!好样的!”王仲辅揽过他单薄的肩膀,“十九岁的进士!何止是光耀门楣!你表哥若看到了,怕要高兴到天上去!”


    李人俞以袖掩面,当场泣不成声。


    柯乱水则半天都没动静。王仲辅看向他,柯乱水便摇了摇头,眼瞳幽黑而沉静。


    王仲辅没说什么,握住他冰凉的手,将两人往外带:“此地嘈杂,我们先出去再说。”


    他想得周到,却敌不过榜下捉婿的大势。


    他王瑛王仲辅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邻里街坊知根知底,多少人见到他榜上有名,都能对得上长相,更是知道他如今尚未婚配,是个不可多得的金龟婿,好几位管事在人群中一眼就盯上了他,冲过来团团围住。


    柯乱水和李人俞两个单薄的小书生,哪儿是这些粗使伙计的敌手,三两下就被挤出了包围圈,莫说去解救王仲辅,就连近身都近不得。李人俞还抽抽噎噎的,更顶不上事儿,在外头叫了好几声都没人理睬。


    王仲辅想解释都没机会,被人拉着胳膊扯着袖子,就差被当场拖走了。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都说不清。


    正在焦头烂额之时,突然见一高大汉子扒开人群挤了进来,撞开王仲辅身边拉扯的管事。


    王仲辅看清来人,愣愣吐出一个字:“你……”


    来人没言语,长臂一伸箍住他腰身,一把就将人扛上了肩头。


    王仲辅眼前天旋地转,面红耳赤挣扎:“你什么时候回……你放开我!岂有此理!”


    王仲辅现在看不清人,挣扎得厉害,众人都怕被他胡乱踹上一脚,赶紧离远了些。再说这半路杀过来的汉子,单手扛个成年郎君跟扛只小猫崽似的,想必身怀巨力,兼着谁也没见过这样粗鲁的举动,没人愿意硬碰硬。


    管事们嘴上叫嚷着要他把人放下,却都不上手靠近了。


    “放下个屁放下。”何钉高声道,“这小进士不近女色,娶不得你们家里的女儿,趁早找别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幸灾乐祸地大喊:救命啊!抢人啦!


    王仲辅:你再嚷一次,你看我骂不骂你的。


    (小王和小何的前因故事,咱完结之后放番外了嗷)


    (还记得罗月止身在延国公府、主角团四处藏匿冯娘子的那段时间吗?他俩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嗯嗯嗯嗯)


    第126章 曾经相好


    罗月止火急火燎赶到榜下,见到人却瞠目结舌,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情况。


    只见他那离京数月的义兄扛着他最好的兄弟,不顾肩上人挣扎,大步流星往外走,而自己表弟跟在旁边抽抽噎噎地哭。


    另一位同行的好兄弟看起来倒正常,像往常一样木愣愣的……可见到这场面还能木愣愣的才是最大的奇怪!


    罗月止迎上前,心中太多迷思,以至于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半张着嘴:“这……”


    “先离开这儿,好些人要将这傲娇书生逮走呢。”何钉二话不说,先将人塞进马车里。


    车舆中传来王仲辅愤怒的声音:“何钉!”


    罗月止事前计算着人数,正好带了两辆马车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罗月止一脸迷茫,还是决定领着李人俞和柯乱水上了另一辆马车,先按照原计划先回罗家。


    柯家阿姊和王家的长辈都在罗家等着呢,几家约好一起吃顿饭。不论考没考上,都为自家郎君们接风洗尘。


    ——其实尤其是怕考上了,闹得好些街坊邻居挤到家里看热闹、说亲事,叫人招架不住。


    外人不知罗家表亲上京,只知道罗家有两个孩子,今年都没参加科举,王柯两家碰巧来躲个清闲。


    路上,柯乱水和李人俞才将事情转述给罗月止听。


    能被好几波人围着“捉婿”,王仲辅自然是考上了,而且排名不低。李人俞是因为末位上榜喜极而泣。唯独柯乱水名落孙山。


    罗月止凑近柯乱水小声道:“我方才听人说了,这届殿试比寻常都严格,落了近三分之二的人下榜……这谁能想得到?乱水年前过了秋闱,都中举子了,搁京外同那些寻常秀才见了面,他们都得尊叫乱水一句先生呢……略有波折不妨事,以后机会多的是。”


    柯乱水点头,说自己无事。


    柯乱水落榜,罗月止自然不好当着他的面夸奖自家表弟,只是拍了拍李人俞的胳膊以作认可,笑道:“看我家这小孩哭的……我原以为他是个矜持的小郎君,没想到哭起来跟个小娘子似的。”


    李人俞很要面子,人前落泪自是丢脸,一个劲儿擦眼睛,红着耳廓,挺直脊梁不吱声。


    白桂看完榜立刻转头回罗家报信,比罗月止他们速度还快。几家长辈听闻有三位孩子高中,都是喜不自胜。


    罗邦贤连忙叫场哥儿把炮仗点起来,两辆马车正好拐进巷子,远远便听到连串炮声迎接。


    罗家夫妇见何钉从马车上跳下来,更是又惊又喜,今天既有金榜题名又有阖家团圆,实在称得上一句好事成双。


    “中了三位?”罗月止没反应过来。


    “介甫高中一甲第四,差一点点就要排进榜眼了。”王仲辅走来罗月止身边,拍拍他肩膀道,“还是月止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我这族弟前途无量。”


    北宋时期科举第一称状元,第二第三均为榜眼,探花在宋末才逐渐成为殿试第三的正式代称。


    截至本朝,“探花使”不过是宴游之时,众人选出本届最年轻美貌的进士,携手游园,折枝簪花,作风雅戏称罢了。


    “第四!”罗月止睁大眼睛。不愧是千古留名的王相公,虽说没中状元,但这名次也是凌然于千千万万学子,足称傲视群雄了!


    “但我寻遍各榜,好像没瞧见曾子固的名字。”


    “曾子固也落榜了?”罗月止讶然。


    王仲辅负手而立,小声补充:“他同乱水一样,都是轻诗文重策论的路数,结果都不理想……今年判卷似是较之前都更加严苛。若叫我说,科举乃第一大考,事关吏治,重文轻策到这样的程度,并不像什么好兆头。”


    罗月止听懂了他的意思,收敛神色点点头。


    “等等。”罗月止回过神来,上下审视王仲辅,揪住他袖子问道,“险些叫你蒙混过去。方才你同我哥哥是怎么回事?”


    王仲辅没躲过去,面露尴尬之色:“没怎么回事。”


    罗月止面不改色:“你猜我能信么?”


    王仲辅避而不谈,拉着他去找柯乱水:“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说……乱水想来正难过,月止最会哄人开心,我们先去瞧瞧他。”


    罗月止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他。


    柯乱水却没有他们想的那么脆弱,已经在院子里同阿姊、李春秋和王家老太太玩起大富翁图来。他数学算不好,记筹码记得很吃力,但皱着眉头比谁都认真。


    李人俞虽满打满算跟他没见过几面,但经过刚才榜下那一出,同他有了些亲近的意思,站在旁边给他做军师。几位娘子怜惜柯乱水落榜,便也没说什么“观棋不语”之类的话去阻拦。


    “乱水这点比你我都厉害。”王仲辅道,“遇事沉稳,水波不兴,从来镇定自若。”


    “他不仅镇静,还有难得的魄力。之前我要买缘松社的作品版权,你还记得这事么?在场衣冠都进退维谷拿不定主意,唯独乱水第一个站出来点头,愿意开放授权。”罗月止也道。


    “他可是岑先生都青眼以待的举人。自要有这样的性情与气魄,一次科举失利又有何惧。想来是我们关心则乱,将他看轻了。”


    王仲辅感叹:“还有这样的事。”


    罗月止揶揄:“反观某些新科进士,屡次推脱,连句话都不愿同人讲明白。”


    王仲辅沉默良久,直到一整天之后,夜深了,聚会散场要各回各家,他才拉住罗月止:“你今晚要去延国公府睡?”


    罗月止左右看看:“小声些,是生怕旁人听不着么。”


    王仲辅拉着他往外走:“我方才同家人交代过了,我去送你。”


    罗月止道:“方才我还看见哥哥要找你说话,他盯你一天了……”


    王仲辅头也不回:“你还要不要听?”


    罗月止眨眨眼,笑道:“他都等了一天,便不差多等些时候。”


    等俩人钻进黑黢黢的车舆之中,王仲辅直言不讳:“我同他好过。”


    罗月止差点被空气噎死,好险没把自己舌头吞进喉咙里去。


    自觉已见识过不少风浪的罗郎君大惊失色,黯淡的月光照不清五指,朦胧中只叫他觉得自己听岔了:“你……啊?你和……”


    他都快破音了:“啊?!”


    王仲辅将他的话还施彼身:“小声些,是生怕旁人听不着么。”


    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科技限制吗?罗月止恍恍惚惚地想。农耕时代,便叫同志雷达也不顶用了?


    他打死也看不出王仲辅能有断袖之癖。这人从前风流得很,少不了去烟花柳巷同学生们饮宴唱和,也在曲乐娘子屋里过过夜的,怎么就、怎么就……


    王仲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少不更事,一时脑热耳。秋闱放榜之前,我便说好要与他断了。”


    “我说怎么当初叫他去赴宴,他死活都不去,你还在宴席上喝得烂醉……”罗月止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年前非要离京,说南下去走亲戚,是不是也同此事有关?”


    王仲辅沉默不语。


    罗月止问得艰难:“好过是怎么个好过,好到什么程度……”


    王仲辅啧了声:“我不细问你同延国公,你倒来问我。”


    罗月止大惊,他对王仲辅再了解不过,到现在还把话说得这么含混,那就是曾经“好”到很不得了的程度了!


    他免不得想到不太体面的地方去:“是不是我哥哥他逼迫你?他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王仲辅父母早亡,由祖母抚养长大,王家祖母视他像眼珠子一样珍爱,若当真是何钉做了甚么欺负人的事,别的不说,老人家可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王仲辅在黑暗中摇摇头,轻声道:“你那好哥哥一开始是混账了些,但后来……我心智已笃,欲得功名,便不能再有私德上的纠缠。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算起来,应当是我对不住他。”


    罗月止沉默半晌:“可我见他今日做派,实是未曾将你放下。”


    王仲辅不说话,良久后叹了口气。


    “何钉他……同你说过他的经历吗?”


    “没说过,但我隐约能猜的到。”罗月止回答,“身负巨力,武艺超群,刀剑都使得好,又有那么一手出神入化易容换面的功夫,怎会是寻常农家汉子。既无黥面,不是兵卒,那便是游侠。”


    王仲辅好像笑了一下:“月止真会说话。如此世道哪有游侠的说法。侠以武犯禁,与匪不过一纸之隔。”


    罗月止呼吸有些沉:“上了通缉榜的那种?”


    “假的名姓,假的面容,通缉又有甚么用处,出了真定府便是天高任鸟飞。”王仲辅道,“但我考不上也就罢了,如今身负功名,待日后授了官,便更是……”


    “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离开真定府,南下入京?哥哥虽爱动拳脚,但有一颗仁义之心,谨慎筹谋也是超乎寻常的,仲辅应当比我更看得明白。”


    “边塞乱治,官匪勾结,权势倾轧,无非就是那些事。同周娘子不同的是……”王仲辅停顿了一下,“他自己将仇报了。”


    罗月止呼吸一滞。


    “月止当日在银桥茶坊与他萍水相逢,机缘巧合之下将他捡回家去,我怕他来路不明,唯有知根知底才能放心,便一直暗中在查……”王仲辅有些焦躁,“但最后……也不知怎的,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一笔糊涂账。”


    “……仲辅是如何打算的,难不成就要一直避而不见么?”


    “我原以为前缘尽断,他再也不回来了,却没想到今日闹出这么一场。”王仲辅失笑,语气说不出的苦涩,“你看他那讨人厌的样子,我怎能避的开?”


    第127章 京中传言


    王仲辅如今说这话,并不是要批判何钉的过错。


    官员失道,则有侠乱,历代必然。


    王仲辅当然知道何钉的为人。若非被逼到绝路,谁愿意铤而走险,背井离乡?


    王仲辅原本打定主意,只要罗月止不问,他不会主动将何钉旧事同他分说。


    月止如今与延国公交往甚密,何钉在赵家人的江山上做些以武犯禁、杀人放火的糟心事,叫他知道了并没什么益处。


    但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到了要坦诚布公的一天。


    罗月止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对何钉异样而视。


    他一开始就是看中何钉身上那股侠气才愿意结交,后来何钉火烧刘家外宅,在刘科的天罗地网之中保护证据,力挽狂澜,救了冯娘子,也救了罗月止身家性命,光说这份恩情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去还。


    罗月止神情严肃:“我定会保守秘密,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仲辅担心的事情我明白,公爷那儿我更不会透露半句。”


    他犹豫半晌,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可在我看,倘若日后仲辅真的赴任地方,我这哥哥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在京中呆着。


    先不论你与他之间的情谊是什么形状,你外出做官人生地不熟,身边有位豪侠为伴,也能叫我们都安心不是?如何能称作把柄?那、那包拯身边不还得有个南侠展昭、锦毛鼠白玉堂呢?”


    王仲辅愣了愣,没听明白:“包拯……去年升任端州知府的包希仁?月止何时关心起地方吏治来了?那展昭、白玉堂又是何人?”


    罗月止舌头打结,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岔了。


    “方才那句不算,你便当我说胡话。”


    罗月止定定心神:“我的意思是,哥哥今日榜下救人,将你从争相说媒的管事们手中抢夺出来。看那架势,是打死都不愿叫你娶房娇妻、给人家当好女婿去的……哪儿像是要同你断了?你若离京,他保不齐要跟着同去,难道要拦他么,谁又拦得住?”


    王仲辅沉默片刻:“等明日我单独同他谈。”


    罗月止在夜色中观察他神情:“仲辅想快些娶妻成家么?”


    “怎么能。”王仲辅失笑,“我如今这情形剪不断理还乱,成哪门子的家,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老太太对你的婚事是什么意见?你如今进士及第,少不得有媒人排着队登门,她难道不会帮你操持相看?”


    “祖母那儿我自能想办法拦,外放出京日子不安定,拖也能拖些时候。”


    “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拖到……”王仲辅吐字如同叹息:“拖到把前尘往事尽数放下的时候。”


    ……


    王仲辅与何钉单独谈了什么,谈的结果如何,罗月止事后并不知情。


    他们俩都没开口要说的意思,他便也没有多嘴去问。


    至少明面上,大家看起来都是笑着的。


    状元游街,天子赐宴,三年一遇的鼎盛热闹,整个京城都跟着意气风发。


    金明池赐宴后不出三日光景,新科进士的名册已经送到了郇国公府。


    京中要招女婿的官宦人家,都差人在金明池画了进士像,郇国公府也不例外,画像连同名册一起摆在了蒲夫人静水轩的桌案上。


    蒲夫人与赵清亭同坐,母女俩低头敛眉,认真至极,对着画像和名册,将年迈的、已成婚配的剔除出去,在年轻进士中为蒲梦菱寻合适的人家。


    赵清亭之前私下同蒲梦菱聊天,知晓她想出京游历的志向——结果这几天再去问,姑娘口风又变了,说想留在京中。叫蒲夫人和赵清亭都是一头雾水。


    可按照常制,只有一甲进士及第才有机会直接出任京官。


    寻常新科进士都是要外放历练个两三年光景,如何能留在汴梁?


    今年一甲几个人:


    状元郎杨寘,是晏相公二女婿杨察的亲弟弟,有杨察做参谋,在晏相公一派的清贵朝臣中择亲家,亲事早就许配好了;


    榜眼郎君王珪、韩绛,皆是高门出身,一个弱冠之年淡雅秀静,一个而立之年刚毅庄重,条件也是极好的,但他们科举前都是受恩荫的有官人,自然早早成家,都考虑不得;


    第四名叫王安石,听说勤奋好学,聪慧非常,曾经家境也好,但去年刚刚成亲,小夫妻伉俪情深,甚至于夫人一路劳顿,硬是陪着官人赴京赶考的……


    蒲夫人越看越愁得慌,只能顺着榜往下盘算。


    结果一路盘算到了二榜。


    “王瑛。这孩子我看着眼熟。”蒲夫人喃喃,“许是曾听长佑提起过,说他才貌非凡,为人端正,祖上也是世代为官的……是有这回事么?”


    赵清亭也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这孩子表字仲辅,祖籍江宁,是王家老太太拉扯着长大的,恭顺孝悌,聪慧文雅,听说到现在都未曾婚配呢。”


    两人再去看画像,果真是水乡才子,俊俏少年。


    蒲夫人笑起来:“终于得见一个不错的。”


    然而两人身边贴身的女使却面露迟疑之色,小声开口:“婢子本不该插嘴,但事关姑娘婚姻大事,还是要多考虑些才好。只怕日后夫妻不睦,害了姑娘前程。”


    蒲夫人并不怪罪,只叫她大胆说。


    “据说前些天放榜捉婿,也是有好些人家相中了他,当场闹腾着抢人,都快把人扯成几瓣儿了。后来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句,此人不近女色,才叫各家管事们作罢,撒开人,悉数散去了。”


    蒲夫人目露疑惑:“不近女色?这是什么说法?”


    女使脸色难堪,声音细如蚊蝇:“街上都传他……传他……”


    直到脸蛋都涨红起来:“传他、不太行呢……”


    蒲夫人与赵清亭面面相觑,此后将这事说给了赵宗楠,赵宗楠又说给了罗月止。


    罗月止找到王仲辅,瞠目结舌给他竖大拇指。


    “论胆识论魄力还得是仲辅。我原想着你有权宜之计,没想到来了个一劳永逸。这招怎么想出来的……”


    王仲辅脸蛋涨成猪肝色,声音从牙缝往外渗:“当然不是我传出去的!”


    何钉倒是敢作敢当,平静注视着前来讨要说法的王仲辅:“话是我传的,你能怎样?”


    他站起身来逼近,低头盯紧了面前的人,笑得意味难明,威慑之意溢于言表:“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为何要放过你?你说好就好、你说断就断……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全跟放屁似的。如今金榜题名,便翻脸不认人,思量起娇妻美妾的好姻缘来了?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甭想琢磨这美事儿!”


    他攥住面前这书生的手臂,眼神就像要在他身上剜下几块肉来:“就算你跟人拜堂成亲,我也敢当着两家人的面扯断了红绳,硬把你从堂上劫出来……你要不要试试?”


    未等他出声,何钉又嗤笑一句:“更何况你这身娇体弱的小书生……我哪句话说错了?”


    王仲辅被他攥得生疼,脸色涨红,气恼地说不出话来。


    俩人到底没维系住表面的和平,闹了个不欢而散。


    但说白了,王仲辅明明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这架吵得属实不值当……罗月止想同何钉解释,王仲辅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却不叫他说。


    可叹情之一字素来煎熬纠缠,局外人想再多,也是徒劳无功的。


    ……


    与毕昇后人书信往来一段时日,罗月止终于等到了蕲州来客。毕家子侄上京来待了五日。五日期间,罗月止大大方方将印书工坊开放给毕家人看,与其互通有无。


    罗月止制活字时是照葫芦画瓢,但书坊伙计都是腹有诗书的真秀才,还有好几位国子监过来的、技艺精湛的检校师傅,他们这段时日潜心研究,将检字法大加改良,让如今检字效率比最初高出去好几番。


    而毕家人在活字储存、防潮防蛀的方面上经验颇丰,最善器械匠造,收纳保养,给罗月止解决了不少麻烦。


    罗月止带着两位毕家子侄去见过了广告行会诸位老板,甚至带领他们去国子监拜见了岑介。岑介对毕家活字之法大加赞赏,并当场开口,说会替他们把功绩上呈天听。


    毕家人何曾料想过今日的恩荣,受宠若惊,不由视罗月止为福星,离京之前对他三拜辞行,看那架势恨不得给他点两柱香来烧一烧。


    有《妆品月刊》做例,又见过了毕家后人,岑介如今对活字的效用已然十分认可。


    他领了罗月止的情,就要还他一份人情,捻须饮茶之间,将一份肥差交到了罗月止手中。


    如今科举刚落,正是昭告天下学子,显示朝廷爱才之心的绝佳机遇。国子监意在鼓励后进,想要将今年登榜进士的轶事文章集结成册,昭告天下。


    趁着进士们如今未曾授官赴任地方,需要有人以最快的速度采收资料,成文印刊,最好能在他们离京之前将学刊做出来,借着赴任的机会送出京去,分发各地。


    其刊定名为《壬午进士学报》。


    若以效率考量,罗家的活字印刷最为适宜。轶事文章的采收,也要由罗月止来负责,之后再交由国子监审阅。


    当然……既为行首,帮朝廷分忧乃分内之事,大部分成本自然要由罗氏书坊来承担。


    但尽管如此,这也是个顶顶难得的肥差美差。罗月止既借此机会堂而皇之的结交进士,也能通过朝廷的途径将自家刊物运送至京外,远播天下。更别提若这次差事做得好,以后罗氏书坊便是半个皇字当头,宣传上的好处数不胜数。


    能不能抓住机遇,让这一大笔钱花得值得,全看罗月止本事如何。


    第128章 置办学报


    制备学报,功在社稷。


    这是岑介交给罗月止的任务,再深究,其实更有扶持广告行会的深意。


    能参与国子监主营的项目中自然是件好事,罗月止将行会掌柜们聚集起来商议。


    但掌柜们彼此互换眼神,第一反应却是想要在学报之中夹带仿单广告,一股脑地将大家都宣传出去。这还不算什么,若开放招商,寻几个出价最高的商家做付费推广,将广告打在学报上,那可是天下闻名的机会,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罗月止听完这番“好算计”,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些人……怕是最近捞金捞得太多,日子过得太舒服,被铜板砸昏头了。


    什么算盘都敢打。


    这可是国子监名下的学报,又不是甚么娱乐新闻,怎么想也不能有商业气味,否则好事变成坏事,反倒要惹祸上身了。


    罗月止都快气笑了,言辞坚决地否定了这样的提议。并告诫诸君谨慎行事,能把差事安安生生做稳妥就是最好,切不可在这种时候兵行险着,最容易把自己玩进去。


    几位老板之前尊罗月止为行首,实在是情况危急,知道他有本事,才不得已而为之。


    但今非昔比。


    他们如今已经各自将《广告学概论》研读透了,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自认为没甚么要继续倚仗他的地方,又开始心思活络起来。


    再看罗月止,分明还是个弱冠之年的后生,大庭广众之下出口拒绝他们的提议,说话如此不留情面,真把自己当成说一不二的老大了……几位老板散会后脸色都不太好看。


    几个人私下里聊闲天,都觉得他只顾着自己的清名,不顾全同行利益。周云逑在一旁听着,未曾出言附和,也没有反对他们的说法。


    周云逑是个聪明人,早看出他们如今背后说罗月止的坏话,不仅因为《进士学报》,更是因为活字之事而心存不快。


    远在好久之前,罗月止便同他们开诚布公,说起过打造活字的好处。


    但几位老板素未把活字当回事,听完觉得造价太高,成本难控,再加上雕版用惯了,觉得这新法子哗众取宠,不过胡闹而已,都敷衍着一笑置之。


    唯独罗月止一意孤行,不惜耗费巨资做活字。那段时间罗家人手严重不足,罗氏广告坊推延了好几个油水丰足的大商单,都叫他们趁机捡漏,收入囊中。


    他们自觉得了大便宜,还笑他年轻气盛,合该吃一回瓜落儿。


    可谁想到罗月止当真把这活字用了起来,转头便攀上了国子监的关系。


    活字造价太高,工时太长,以他们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掺和进来。


    手上没有活字可用,国子监自然不会对他们青眼相待。


    说是广告行会一起帮国子监做事,但他们只是挂了一个名,国子监最后记挂的还是罗家的功绩。


    如今罗月止又不让在学报中加仿单,到最后真正吃到肉的只有罗月止。


    说白了,他们这一趟都是陪跑的,只剩下吃力不讨好。


    思及此处,他们都没了好兴致,只是象征性的找了几个人手去罗氏书坊帮忙。


    这几个伙计挑得很是讲究,往好里讲是年少力强,说白了就是没什么经验的闲散少年,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大忙。


    这些年轻人站成一排,都是漂漂亮亮、潇潇洒洒的花瓶子,面上功夫过得去,罗月止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只有周云球给拨了几个成熟的老伙计,但也是杯水车薪。


    年轻的行首也没说什么,将小花瓶小白菜们照单全收。


    这份筹备学报的工作,最难的其实不在印刷,而在于前期的资料收集。


    按国子监的要求,留给罗月止的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今科总共三百位进士,刨除排版刊印必须的天数,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余天用来采编。


    柯乱水听说罗月止缺人手,主动跑来帮忙。


    倘若换了其他人,罗月止定会忧心他落榜之后又来做学报,会不会触及心伤,反倒心境失衡。


    ——但他是世间第一坦诚的柯乱水。他说可以来做,便是当真不在乎,也当真能做好。


    罗月止不跟他矫情,只是偷偷摸摸跟他说小话:“听说今年钱叔父采买了一批极昂贵的佛头青,还有专用来做颜料的孔雀石,不日便会到京。等忙完了这一场,我定替乱水去抢上一抢。”


    佛头青,即是那传说中最纯粹耀目的群青色,此等矿石颜料造价高昂,甚至有价无市,孔雀石研制的石绿同样是当世罕见的金贵佳品。


    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中那令人过目不忘蓝与绿,便是佛头青与石绿,历经千年,依旧鲜妍富丽,犹如宝石光彩照人。


    这对于爱画之人来说便是珍宝。


    柯乱水听他这么说,黑而沉静的眼中便溢满了很纯粹的喜悦。当真是很好懂,也很好哄的一个人。


    同样来“打杂”的还有王仲辅。他授官之前最为清闲,又被何钉缠得心烦意乱,吵架吵得脑仁疼,便来这儿躲着,等整理好自己的文章之后,马不停蹄来帮他做沟通采访的工作。


    王仲辅帮他何钉的好义弟干活,何钉自然说不出什么讨人烦的屁话来,也不能真的再把人扛走一回。


    这局棋,书生技高一筹。他看那蛮匪子无奈憋气的模样,只觉得舒心得很。


    王仲辅心情好,笑吟吟说,自己想起来一件事儿。


    就在他们殿试结束之后的几天,宫里面派人来找,叫他们填了一份问卷——好像叫什么职业性格测试,还挺有意思的。


    如果罗月止要收集奇闻轶事的话,可以把这件事儿写进去,也是个宣传朝廷爱才惜才的好素材。


    罗月止听完之后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赵宗楠之前问他要职业性格测试的题目,又细细问了那么多根由,竟然是不声不响地用在了这种地方。


    他赶紧去问赵宗楠,这面向读书人的职业性格测试,对授官结果有没有很大的影响。


    倘若本届授官真的着重考虑性格因素……万一测出来一个文艺型人格,岂不是要叫人家新科进士直接被安排去了教坊司,改换成娱乐圈剧本,管人吹笛子弹曲儿去了!


    赵宗楠莞尔:“不过是随便做做,权当辅助罢了。朝廷如何授官自有规范,不会乱了进士们的前程。”


    罗月止这才放心下来。


    但他心里仍有些纳闷。


    按理说宗室不可干涉前朝政治,但似乎从很久之前开始,赵宗楠便有意无意在靠近各类政治话题。这和罗月止这段时日中的见闻有很大出入,甚至叫他觉得有一丝难言的违和感。


    但想到或许是他忧心社稷,想用自己的方式为朝廷献计献策……罗月止便也没有挑明了去问。


    如今急差在身,也由不得他细琢磨。


    罗月止身边的人,采访工作进行得顺利,但另一批伙计的进度却很慢——此处所说,自然就是各家掌柜们借来的人手。


    罗月止去询问进度迟缓的原因,他们便张口吐苦水。说自己不过是书坊中的小伙计,小时候读过几天书,能识文断字罢了,面对这些身负功名的新科进士,实在是说不上话,也不敢去催促。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他们并不如何上心工作,罗月止交代他们要问的问题,统统问得敷衍,也不愿多跑几趟上门去催稿。


    进士们看他们的态度,以为国子监对这件事也没有如何重视,不过是个半死不活的清闲项目,随便敷衍敷衍便算了,正好乐得拖稿,自然不会认真配合。


    罗月止自然明白其中款曲,但未曾出言责骂,只是想了个看似无关的办法。


    他从国子监借了助教们平日惯穿的儒衫,叫这些伙计们穿在身上,又让他们手里拿着同一材质的本子和笔,每人衣襟上别了一颗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国子监记者”五个字,木牌下面还缀着鲜红色的红绸,看起来异常显眼。


    他们看不懂罗月止要做什么,也不好明面上反抗,只是听话照做。


    这些年轻伙计来之前,便听了自家掌柜的嘱咐,知道这份差事不用多么上心,懒散糊弄一下便可以了,就算认真去做,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但也是忒神奇。自从换了衣服,别上了木牌子,他们再登门拜访的时候,这些新科进士的态度竟然好了很多,无不对他们尊敬有加,甚至还主动给他们上茶水,闲闲散散地寒暄几句。


    这让伙计们在心中产生了别样的情绪,飘飘忽忽的,渐渐觉得这份工作并没有掌柜之前说的那样无聊无益,反倒叫人怡然得很。


    仿佛随着这身衣裳、木牌上的五个字,自己的身价都水涨船高,已能同这些荣获天恩的新科进士平起平坐……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的工作态度也一改之前的松散,更加认真起来,催稿进度想慢都慢不下来。


    等他们回过神的时候,资料竟已整理得差不多了。


    待到最后一份采访报告上交完毕,罗月止将儒衫和记者胸牌收回,他们摸摸空空如也的胸口,不约而同有些怅然若失的意思,恨不得进士再多些,工作再久一些才好。


    罗月止莞尔,毫不吝啬对这些年轻人的夸奖。


    并说道:若今后还有类似“记者”的活计,还得拜托各位“有经验的老人儿”不吝援手,鼎力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一个非常擅长策反的柔弱小商人。


    第129章 新科轶事


    采访按期完工,伙计们各自回家复命。掌柜们将他们叫来询问做事的情况,本打算听一些罗月止手忙脚乱的笑话来当作下酒菜,没想到一众伙计吭哧吭哧憋了半天,只憋出“挺好的”三个字,工期也没有落下。


    手到擒来的下酒菜长翅膀飞了,任谁心里也不快活。


    一名叫做孟天庆的广告坊掌柜脸拉得尤其长。


    这遭本就是他牵头出的主意,如今被罗月止抬手之间便化解干净,面皮上挂不住,找由头训斥了伙计们一通,好歹算出了口气。


    孟天庆骂了伙计还不算完,连带着在背后把周云逑也啐了几句,说他是个油滑的老猢狲,素来同他们不是一条心,见面的时候说得比谁都投缘,结果转头便去奉承那毛都没长齐的小行首,忒不是个东西。


    周云逑可不管这些,如今谁风头正盛惹不得,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也知道罗月止同样是个聪明人。


    果不其然,这几家伙计各回各家,只有周家家伙计复命之时,捎带来一份罗月止专门准备的礼物,说是要感谢周云逑的心意。


    礼物是只巴掌大小的龙舟,富丽锦绣,奇彩纷呈,通体有绒,似是用羊绒毡制的。


    周云逑一时没看懂,问伙计这是何意,罗月止有没有带什么话过来。


    伙计答,罗掌柜说了,这叫做友谊的小船。


    周云逑哪儿听过这说法,不由失笑:“罗邦贤文弱老实,生出个儿子倒是风趣得很,有颗七窍玲珑心。”


    王仲辅一边整理手中的文章,一边随口问道:“月止这样做,难道不怕伤了行会中的和气?”


    坐在他对面的罗月止,从堆积成山的手稿中露出一双眼睛来:“孔圣人有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是要显出区别才好。我毕竟占着行首的位置,若为求一团和气而忍气吞声,日后少不得遭人掣肘。有些话不必明说,按这样的程度提点一下,应当是刚好的。”


    王仲辅也笑起来:“月止这一年多长进颇丰,有时都叫我认不出了。该把你待人接物的缜密匀一些给乱水,我过段时日出京赴任,也能放的下心。”


    柯乱水也从文章中抬头,看起来颇为无辜。


    “我们乱水这样就挺好,多可人怜。”罗月止笑着给他递茶水,照顾他就跟照顾吉祥物一样。


    ……


    这次借着制备学报的机会,罗月止一行人不仅收集了新科进士的文章,还多加采访,网罗来不少进士们的轶事,其中有好的,也有些不好的。


    就比如说,他们从好几位进士嘴里都听到了同一件事:


    今年状元的选定,其实曾经历了一番波折。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是任职馆阁校勘、知谏院的欧阳永叔,他带着一众评卷官日以继夜地判卷,多加商议,原定王安石为榜首,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


    而这原定为第四名的杨寘其实极富才名,已连拿两次榜首,既是解元也是会元,就差殿试一个状元,便能“连中三元”,获得科举以来素难达成的旷世成就,借此闻名天下,甚至名垂青史,成为后世学子楷模。


    彼时成绩未经官家复查,尚未出榜,杨寘借着晏相公的关系听来小道消息,听说欧阳修已评完了试卷,判王安石排名第一,而自己排第四。


    杨寘怒火中烧,一个身体素来不太好的文弱人,竟在酒肆中公开破口大骂:“不知哪个卫子夺吾状元矣!”


    春秋时期的卫灵公好乘驴车,借着这个典故,“卫”在当世便是驴的代称,称呼别人为“卫子”,就是骂人作驴,实在是个很难听的称呼。


    他骂这话的时候根本没避讳,身边的人都听到了。


    ……但最后放榜出来,得状元的并不是王安石,而是杨寘自己。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人说是因为杨寘关系硬,沾了晏相公的光,保全了他一个惊世骇俗的“连中三元”。


    也有人说,是官家在复审文章时不满于王介甫文中“孺子其朋”四个字,认为他大言不惭,便金口玉言削去了他的魁首。


    后两位王珪和韩绛,都是在已有官职加身的情况下参加科考,按规定不能做状元,能与王安石互换的便成了杨寘。杨寘这个状元,说白了还是捡的王介甫的漏儿。


    放榜后没几天,几位名列前茅的进士按照皇帝的意思,一同去晏相公家拜谢。晏相公叫退了所有人,却专门留了王介甫促膝长谈一整天……不知道此举是纯粹惜才,还是与杨寘有些关系。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在学报中写出来的。


    可杨寘若真对王介甫心存芥蒂,却是件很要紧的事。这些人性中幽微的小刺,虽一时半刻显现不出什么厉害来,但此后同朝为官的时日还长,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扎上一扎。


    北宋文官们的碎嘴德行罗月止算是见识过了,未雨绸缪,便偷偷给了王介甫一些暗示。


    王介甫本就觉得事情奇怪,晏相公贵为当朝宰辅,单独留他一整天,谆谆教导,温言礼遇至此,实在有些卑微过头。但他听完罗月止的话,却也没做什么反应,只是谢过他,将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另有一些进士轶事,属于花边新闻,什么谁容易失眠,谁喜欢喝酒,谁不爱讲卫生,谁写得一手好词,谁在家乡素有寻花问柳的风流名声……


    这些轶事自然也用不到学报中去,但罗月止换了个法子“物尽其用”。


    将它们一股脑塞进了《妆品月刊》的科举月特刊当中。


    总之有好一些《妆品月刊》的忠诚读者,现在都面临着要被家里面择婿的情况,赶在授官之前,让娘子们多了解进士的一些花边八卦,从侧面了解诸君人品,对她们的婚姻大事也是有帮助的。


    结果真有一家女眷,在《妆品月刊》中看出了些端倪。


    她家是京中有名的富商,父母借着科举之势帮她说了一门亲事,郎君正是今科进士,两家人正在相看,聊得正是火热。


    那媒人连同进士家人说得天花乱坠,说这小进士如何有才情,如何会疼人,娘子过门定有好日子过……听得富商家颇为满意,就要点头答应了。


    直到小娘子看了《妆品月刊》,大惊失色,赶紧把文章拿给父母看。


    月刊有云,这小进士的确花容月貌、嘴甜可爱,但他虽然没有成亲,却在家乡养了七八位小妾,还给好几位商妓娘子赎过身,花团锦簇养在后宅里争风吃醋,好不热闹。


    听说还有妾室争宠,弄掉了腹中胎儿的丑事!


    毕竟他没有成亲,算不得宠妾灭妻,这种程度的作风问题不影响授官,但这话说出来谁不膈应?


    小娘子顿时不干了,差人紧锣密鼓的去查,果然查出了问题……


    这进士家底殷实,中榜之后,买通身边的街坊邻居,冒充旧友族亲,替他说好话、做猴戏,险些就将他们一家子人糊弄过去了!


    小娘子的父亲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当即将礼物统统扔出门去,与那贼进士断了来往。


    贼进士功名仍在,但趁此机会攀附富贵,图人家家产的好算盘却落了空,名声也坏了,只能灰溜溜躲起来等授官离京,京中再没人敢把家里的闺女嫁给他。


    姑娘写了厚厚的一封信寄到罗氏书坊,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罗月止读完之后颇觉感怀,趁蒲梦菱来书坊的时候,拿出信件与她共读。蒲梦菱因为人多不便的缘故,好些日子都没出门来了。


    罗月止之前在郇国公府见过她一回,依稀感觉到这位蒲家小表妹心情欠佳,如今书坊再见发现确实如此,觉得她读完此信,多少会振作一些。


    没成想蒲梦菱读完了信,眉目间仍蹙着些难化解的忧愁。


    小娘子这段时日身材清减,看上去几乎病弱,沉默良久道:“姑母近日也在帮我盘算亲事,打算在新科进士中去相看合适的人选。”


    罗月止点点头,随口问道:“相得怎么样,可找到合适的人家了?”他如今对这三百余个进士可谓是了如指掌,自觉都可以帮人做媒了,顺嘴同蒲梦菱说了几个他觉得优秀的郎君。


    他笑道:“别看他们有些位次不高,但都是人品上佳,家境殷实的好人选。蒲娘子胸有奇志,与寻常闺阁贵女不同,必要寻一个贴心明事理、见识高远的郎君才能相配,那些张口闭口便之乎者也、君臣父子的酸儒,实在匹配不上你。”


    蒲梦菱怔怔看着他,竟有些眼圈发红。


    罗月止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赶紧问怎么了。


    蒲梦菱却摇摇头,移开视线,好似犹豫了良久,默默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来:“我上京这段时间,多谢郎君对我的照料,这段时间闲来无事,绣了几张帕子。给郎君您绣了一张,长佑表哥、清亭表姐他们也都有……针脚粗陋,还望郎君不要嫌弃。您……您收下吧。”


    蒲梦菱再抬眼的时候,果真眼圈红得厉害:“就当是我报恩啦……”


    罗月止受宠若惊,本想婉拒,但看她通红的双眼,还是收了下来:“这还是头一回收到来自姑娘家的礼物,多谢娘子美意,我可得好好珍藏了。”


    蒲梦菱听他这么说,终于笑了起来。她这段时间瘦得厉害,如同一支细瘦的花枝,明明如今仲春日暖,却像叫冰雪压弯了身子,满是罗月止瞧不明白的心伤。


    罗月止瞧着不对劲:“蒲娘子可得好好吃饭啊。莫不是月刊主编工作繁重,将身子都压垮了?”


    “不妨事。”蒲梦菱轻声道,“今天回去就好好吃,郎君放心,一定吃得很饱。”——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悄无声息融化掉的暗恋。


    第130章 伯爵府宴


    罗月止将帕子好好叠起来收在怀里,结果工作一忙起来转眼忘记了这档子事。


    他每日进出延国公府容易落人口实,赵宗楠便屈尊降贵搬去了界身巷的别院居住,叫罗月止每日回界身巷休息。


    界身巷别院装潢一新,尤其是主院寝房最为讲究,重重叠叠设了好几道竹帘,里间填了张格外宽敞的卧榻,地板铺着河东路最上乘的驼毛毯,人滚在上头,就跟陷进了棉花堆似的。


    亥时二刻,烛光摇曳之间,一张薄软的手帕从卧榻上掉了下来,轻轻柔柔落在驼毛毯上。


    赵宗楠解了发髻,长发如同绸缎似的披在肩上,原本是美人如画,温柔痴缠,可待他余光扫到那方手帕,微微眯起眼睛,神色渐渐变了样子。


    衣衫不整的延国公长臂一伸,从地上拾起帕子,在暗淡灯火中默默盯着罗月止,声音轻柔地直叫人心里发慌:“这是何物呀?”


    罗月止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物事,许是方才从衣襟里滑落出来的。


    “啊呀……”一时想起蒲梦菱,再看看眼前这个浪荡场景,罗月止总有种拱了人家家白菜的心虚慌张,下意识伸手去抢。


    赵宗楠对他抢夺的动作颇为不满,按住他手腕,眼神幽深深的,好歹语气仍温柔:“月止什么时候随身带过丝帕子?”


    他指腹摩挲过细密的刺绣画样:“……还绣着杜鹃呢?”


    罗月止觉得莫名其妙,手被箍着不让动,便去拿膝盖轻轻顶他下腹,嘀嘀咕咕说话:“你家表妹明明说给每人都绣了的……你要佯装吃醋来折腾我,好歹寻个适当的由头来。”


    谁知赵宗楠听完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些:“她什么时候给我们绣过帕子?每个人说得又是谁?”


    罗月止愣了愣:“她说你也有、成康县主也有、兴许长乐郡公也能有一条……”


    赵宗楠凝视他半晌,好似明白了什么,突然低下头,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口,把罗月止咬得直叫唤才松口,将血腥味含进自己口中:“月止有时聪明过人,有时却是个迟钝的傻东西。”


    突然狂犬病发作张嘴啃人的宗室美人点评道:“挺好。”


    罗月止啥都没弄懂,嘴巴疼,又被骂,委屈地不行:“啊?”


    实在不怪他迟钝,他是个顶有自知之明的人。罗月止从来觉得,能叫赵宗楠跟猪油蒙了心似的看上他,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奇迹了,他哪儿有本事祸害了表哥再祸害一个表妹。


    岂不成男妲己了?


    “表妹一片心意,月止收便收了。”赵宗楠捻起他发丝,轻柔道,“但不许贴身放在怀里。这张不许,其他人送的更不许。日后若再叫我发现你揣着旁人送的丝绢之物,有甚么睹物思人的心思……”


    他嗅到罗月止发梢的香气。最近一段时日同吃同住,两人身上的气味相互浸染,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不过的药香。赵宗楠手指发力,将发梢掐进手心里。


    “就不要怪我欺负你了。好不好?”


    赵宗楠明白蒲梦菱绣杜鹃的意思,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凄凄婉婉的,想来已下定决心要把这情愫放下。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好心去提醒罗月止错过了什么。


    翌日,赵宗楠不请自来,登上郇国公府的大门。


    表哥见表妹,带了好些京中最时兴的点心果子,温和道:“听说表妹要送帕子,昨日从月止那儿一睹表妹精湛绣工,当真是细致非凡,让人看了好生喜欢,不知帕子可有我的一份?”


    幸亏蒲梦菱是真的准备了手帕,只是没想到他堂堂国公,竟对区区一只手帕如此上心,还亲自跑了一趟,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叠好送上。


    赵宗楠摊开一看,果然,丝帕上头绣着的不过是几枝碧绿端正的青竹。


    “表妹放心。”赵宗楠将手帕收入袖中,“你的婚事,表哥亦会留心操持。定不叫你受委屈。”


    蒲梦菱愣了愣,低头道了句谢。


    几日后,崇和伯爵府主母举办了一场香药宴会,盛情邀请京中诸多年轻娘子赴宴制香品香。


    又不知甚么人放出消息说,当日伯爷会请到众多未得姻亲的新科进士、高门衙内一同宴饮。


    这么说,各家便明白了,香药也好、宴饮也好都是幌子,当日这一场,就是专门为引京中贵家郎君娘子们相互认识而筹谋预备的。


    郑御史家的郑甘云、郑幼云,郇国公府的蒲梦菱……诸多在室贵女,都在邀请赴宴之列。


    郑家三公子郑迟风之前受荫封在朝中领着一份闲职,今年是第二次参加科举,得了三榜第九,是个很中间的名次,但架不住嫡母高兴,欢心就如儿子考中了状元。


    郑家三代清流,郑迟风这样有功名的官人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郑甘云、郑幼云两姐妹皆是庶出,年纪又都小,在家里说不上话,大多数时候依赖彼此相互取暖,之前被嫡母要求着食素跪祷,祈愿家里的三个兄长金榜题名,其中正有三哥哥郑迟风。


    也是他回家之后同嫡母求情,才叫妹妹们不必跪了,还给她们带了几样平日喜欢的糕饼哄人。


    郑家九个孩子,六个是姑娘,只有三个男孩,细细算下来,郑迟风是最会哄姊妹们开心的一个。


    他生得玉白面皮细长凤眼,《妆品月刊》特刊说此人抱玉握珠,姿容出众,少年时便流连花丛,素有盛名,或因此故,今年金明池赐宴游园,他被众人推举为探花使,可称新科进士中第一风流。


    同样是出名的貌美,郑迟风却与赵宗楠有所不同,少了矜持贵气,多了被疼宠出的脂粉气。郑御史素不爱他身上这股子风流劲儿,平日里没少数落他,郑迟风认真地听,听了又不改。家里六个姊妹不够,还出门到处姐姐妹妹地勾搭。


    直至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也没能安定下来。


    崇和伯爵府此次设宴,郑家来了三个孩子,正是郑迟风、甘云、幼云三人。


    郑甘云撩开车帘子,瞅了眼外头骑马的郑迟风。他行过处,街上好些娘子轻声发笑,还有人摘下枝头的梨花往他的方向扔,梨花落在白马鬃毛上,扑簌簌如同覆盖一层新雪。


    郑迟风摘下几朵好看的放在手心里,伸向小车窗:“梨花香得很,送你们玩儿罢。”


    “兄长的滥桃花,可别递给我们。”郑甘云当即落下车帘。


    “七姐姐还生气呢?”郑幼云贴在她身边,“若非三哥哥解围,方才母亲好险不叫我们出门,你便是不高兴,也别下三哥哥的面子。”


    郑甘云面色冷冷:“我自知他好心,可他也太风流了些。郑家三代清誉,何曾出过这样的风流浪子。这是去伯爵府赴宴的路上,他还这样……一会儿在宴席上他若也这样勾勾搭搭,定有人说闲话数落郑家家教不严,旁的都没干系,若是连累你名声损毁,我定与他算账!”


    “三哥哥素来有分寸的。”郑幼云握着她的手轻轻晃。


    郑迟风带着两个妹妹来伯爵府这样的门庭赴宴,的确还算是有些分寸。他往日最爱四处招惹人,尤其喜欢看人家含羞带怯,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但今天迎着各家娘子们暗自欣赏的目光,也知道老老实实的,没凑上去搭话。


    大家都是在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大抵都曾在各种宴席上见过,其中偶尔夹杂几个生面孔。郑迟风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身边的两位妹妹:“成康县主身边那位穿绿襦裙的娘子,之前怎么没见过?”


    郑家姐妹看过去,便看见了蒲梦菱。


    姐妹二人同蒲梦菱有过几面之缘,但并不相熟,全没说过几句话。


    郑甘云很警惕,生怕没栓住自家哥哥,叫他乱拱了人家白菜:“人家是陶国夫人的亲外甥女,家父乃磁州防御使蒲容,兄长切不可冲撞。”


    郑迟风无辜道:“随口问问罢了。”


    随后两拨人便分开了,娘子们随伯爵夫人去香室中说话,郎君们去书亭拜见崇和伯。


    因郑迟风提了一嘴,郑甘云便下意识观察起蒲梦菱来。


    一会儿娘子们研配好了香,书亭那边清谈也该结束了,郎君们应当会过来香室,一起品鉴娘子们的香药。郑甘云看得清楚,这场合千载难得,身边娘子们大都憋着股劲儿想在伯爵府出风头,全去争抢名贵的香料,还有些自己带顶级香木过来的,皆不愿落得下乘。


    但那位蒲家娘子案上摆的尽是些朴素香药,就连初学香道的人都能猜得出她要配什么,朴素低调到与诸人格格不入。


    蒲梦菱有一头茂密柔顺的头发,低头研药的时候,镶珍珠的步摇金穗子便垂在鬓边微微晃动,衬得乌发浓黑如墨,从发丝到侧脸都精致得很,睫毛低垂着,似乎在盯着药碾发呆,有种不争不抢的淡然疏远。


    郑甘云便想,他那三哥还有脸问呢。


    就凭这剔透沉静的侧脸,便是他那三哥骑着马追、骑着千里马追,也难匹配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蒲梦菱:我若要与罗郎君保持距离,月刊该怎么办……下个月征稿要开始了,不知云中君还气不气,会不会写新稿子来……这期特刊能多挣多少钱,要不给大家加些稿费吧……


    蒲梦菱:(呆住)做生意做生意做生意做生意……


    郑甘云:是清冷美人。


    第131章 马甲掉了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诸位娘子制香完毕。


    她们按各自的理解调配香方,将各式香药经过蒸煮、研磨之后制成香粉,平铺于篆模之上,手持香扫子轻轻掸,在洁白的香灰上固定为祥云、如意、莲花等形状,原地静坐,等待品香开始。


    香室外传来脚步与人声,二十余位年轻郎君步入香室,依次与伯爵夫人问好。娘子们举起团扇半遮面,露出一双眼睛去看那些新科进士。


    依次数过去,盯在郑迟风身上的目光最多。


    大家自然知道他生性风流并非良配,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人皮囊生得实在好看,就如同苍苍竹林中的一树桃花,繁盛烂漫得勾人心痒,偷偷欣赏欣赏,也不算是过错。


    蒲梦菱也在瞧郑迟风,心道汴京水土养人,如此貌美出众的郎君,她在磁州从未得见。


    她想到姿容超群的长佑表哥,又连带着想起罗月止,仍旧感到心口发闷。


    蒲梦菱便垂眼不再看了。正巧错过郑迟风望过来的目光。


    宾客到齐,奏乐品香。


    娘子们要依次去点燃身前的香篆,一位娘子燃香尽,得了评价,便换下一个。


    换香之前,要由侍女摇孔羽扇驱散余香,众人低头饮苦丁茶,清除口鼻中的气味,以免影响下一款香的品鉴。


    官宦人家就这个毛病,规矩繁缛,每个步骤都慢条斯理,属实是个磨性子的功夫。


    结果磨着磨着,便有娘子坐不住了,脸色发白,摇摇欲坠。高坐台上的伯爵夫人瞅着情形不对,刚想差遣女使去扶,便看那小娘子身体一软,竟朝旁边倒了下去。


    她身边的娘子们一阵惊呼,如同一群受了惊吓的蝴蝶往四周躲闪。


    伯爵夫人忙叫女使出府去传太医。


    太医赶过来少说也要三炷香时间,满室年轻柔弱的姑娘家都吓坏了,她身边好几位娘子脸色都不太好看,靠在女伴身上直说头晕。


    有几位郎君上前查看,发觉小娘子呼吸急促,但秉持着非礼勿触的尺度,都不敢朝她伸手,赶忙招呼女使将小娘子扶起身。


    这位小娘子乃是孙院事家的五姑娘,同郑幼云素来交好。


    郑家姐妹都挤到前面,郑幼云让孙五姑娘靠在自己怀里,反复叫着她闺名,却没得到甚么反应。


    郑幼云急得很,求助似的去看七姐姐:“晕厥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郑甘云自然也没办法,抬眼却见那位乌鬓如云的蒲家娘子拨开人群靠近过来,轻声道:“我略通医术,先叫我看看罢。”


    伯爵夫人也来到近前,连声问孙五姑娘的女使:“五姑娘近些天可是身体不适,怎么突然便晕厥了?”


    女使连连摇头,说绝无此事,这些日子身体都好好的。


    蒲梦菱轻轻吸了吸鼻子,发觉周边有股浓郁而罕见的花香,她微微皱起眉头,翻看孙五娘子的眼睑与舌苔,贴住腕子号脉。


    她眼神一动,掀起孙五娘子轻薄的春衫衣袖。众人吓了一跳,小娘子白皙细腻的手臂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蒲梦菱擦去她脸颊上的一小片脂粉,发觉她双颊也生了红疹。


    蒲梦菱抬起头:“是哪位娘子带了夜丁香的粉末来?坐在她身边的娘子们,可有眩晕胸闷的症状?”


    一位娘子语气惊慌:“是我带的……这……”


    “娘子莫怕,算不得娘子的过错。”蒲梦菱道。


    “夜丁香生于岭南,又叫千里香,夜中开花芳香浓郁,是种北方极其罕见的香料。就因为北方罕见,恐怕你也不知道,此香浓郁过头,使用不当便会头痛眩晕,胸闷生痰。


    正如有人体质特殊,嗅到桃花香会生桃花藓,对此香敏感的人,头一回接触花粉亦会生藓,闻时间久了恐伤性命。救也好救,要快去通风的地方,扎上两针醒神止痛,涂些清凉面膏,即可恢复如常。”


    若罗月止在此,想必听得比她们都明白,中医没有过敏的说法,但这就是急性过敏的反应,严重的还会高烧不退,甚至无法呼吸。


    孙五娘子生得比寻常姑娘高大,在场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将她扶到椅子上已是力不从心,如何搬到室外去?


    郎君们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


    郑迟风在姊妹丛中长大,是个不计较俗礼的人,也没什么视之如命的清誉要守,左右看看,往前走了一步:“蒲娘子让一让,我抱她出去。”


    蒲梦菱正在挽袖子,听闻此语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了句“不必”,左手护住孙五娘子后心,右手抄起她膝弯,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香室外走去。


    众娘子哪儿见过这大场面,不由一阵惊呼,依稀听到几个郎君都跟着叫出了声。


    众人赶紧簇拥在她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往外走。


    郑迟风眨眨眼,慢吞吞跟上诸人步伐。


    等他走到近前,蒲梦菱已施针完毕,孙五娘子神智渐复,脸色苍白,昏昏沉沉地靠在她臂弯里。


    蒲梦菱仰头,叫大家散开。


    众人此时对她正是刮目相看,呼啦啦全散开,露出人群外的郑迟风。


    蒲梦菱眼神并未落在他身上,只是高声叫小黛去马车里拿面膏。


    郑迟风又眨了眨眼,远远看着她。


    两炷香后,御医终于赶到,望闻问切,所得出的结论果然与蒲梦菱所说尽数相同,因救治及时,孙五娘子已无大碍。


    几位说头晕难忍的娘子同样叫御医号过了脉,确认是花香所致,通风静心便可恢复。


    身体不适的几个人,都先行告退,坐马车离府归家。


    带来夜丁香粉的娘子一直送到了伯爵府门口,红着眼眶,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是自责不已的模样。


    蒲梦菱轻声道:“不知者不怪。”


    郑家姐妹陪在府门前,郑甘云自然不会说哄人的话,全靠郑幼云输出。


    劝了半晌,那娘子仍旧是愁眉不展。京中拢共就这么些府邸,早已编织出一张说人闲话的大网,今天她在伯爵府上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明日便会流传开,名声损毁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郑迟风这时候就顶上用场了,在一旁笑盈盈地插科打诨:“哪有那么严重。妹妹这样好看的人,天真烂漫的年纪,犯了零星大的错,何至于名声损毁。


    这位蒲家妹妹及时将人救回来,保全了各府的面子,自然谁也不会主动去传伯爵府的闲话,这不是摆明了得罪人么?快擦擦眼泪,眼睛哭肿可不好看了。”


    他可谓是把自己长得漂亮的好处用到了极致,不出一会儿便将那小娘子哄得脸颊红红,不再哭了。


    蒲梦菱看他这样子,又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比较,罗郎君也很会哄人,跟谁都能相处得好,却和他不一样。


    罗郎君是个君子,看着温纯无害,没他这么……这么……


    蒲梦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后来她去书坊审稿,同罗月止说起此事。


    罗月止闻言朗声笑起来,根本不留情面:“没他那么油。”


    蒲梦菱也忍不住捂嘴笑起来,觉得这个字真是妥帖……又损又妥帖。


    “蒲娘子看着比前一阵有精神了。”罗月止道,“可有什么好事发生?”


    “自然是有的。”她这段时日整理好心情,已慢慢走脱出来了,能好好同罗月止讲话。


    “我交到了两个好友,是郑御史家的女儿。等一会儿审完了稿子,还要去郑家做客。罗郎君方才之言,我可得好好转述给她们听。”


    蒲梦菱脾气秉性直爽,博闻强识,总有些奇思妙想,之前在磁州的时候,素来招娘子们喜欢,原本有众多闺中之友。


    可之后蒲梦菱名声不好了,女友们便不再同她来往。蒲梦菱上京之后,她们信也是很少寄送的,慢慢就断了联系。


    如今她身边能好好说几句话的贴心密友,不过女使小薰与表姐赵清亭而已。


    直到前几天,认识了郑甘云与郑幼云姐妹。


    这两人性格迥异,姐姐直言快语,妹妹乖巧甜美,却又一样本性善良。


    她们与孙五娘子算得上一起长大,特意来谢蒲梦菱救助之义。那天在伯爵府品香会后,三人终于寻找机会好好说了会儿话,一聊之下发现,彼此好些想法不谋而合,都被长辈说是不拘常理的“古怪性情”。


    仨人聚成一堆儿,甚至还一起委婉吐槽了郑家那位花孔雀一样的三哥哥,聊得再投缘不过。


    蒲梦菱和郑幼云负责委婉,郑甘云负责吐槽。


    罗月止听完这一遭,尤其是听完蒲梦菱转述郑甘云的话,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甘云娘子鞭辟入里、嘴上不饶人的风格,倒是叫我想到了那位云中君。”


    蒲梦菱愣了愣:“郎君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分肖似。若那云中君开口讲话,或许正是七姑娘那样子的。”


    两人曾有约定,编辑部不会主动去扒作者的笔名,但若是这样的情形……就不怪他们想试上一试。


    罗月止心里来了主意,抿嘴一笑,同蒲梦菱说了个办法。


    蒲梦菱听完之后当真是忍俊不禁,半晌后憋笑道:“就是委屈了郑家那位三哥哥。”


    罗月止莞尔:“大男人叫人说两句也不妨事。又不指名道姓的,他自要行事有分寸,也未必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蒲梦菱不由自主跟着他起了坏心,点点头答应下来。眼看时辰到了,便带着稿件起身去郑家赴约。


    于是《妆品月刊》新刊开放征稿后几日,罗氏书坊收到了一篇署名云中君的文章。


    文章的题目叫做:《论人之油》——


    作者有话要说:


    好损。真的好损。


    ——


    我得先为郑老三说句话,他倒也没那么油!他长得好看就没那么油!就是嘴贫了点!属于往波光粼粼桃花池里撒了点油星子的那种程度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32章 云亭之隙


    罗月止与蒲梦菱读过文章,对视一眼,都觉得云中君——或者现在要直接说成郑甘云郑七姑娘了,文笔当真是风趣辛辣。


    诸如什么:卖弄才情过甚,欲比卫玠风流,实如以油敷面,仰天可照日,视作己光,沾沾而喜,哗众不自知也。


    这篇文章叫郑甘云写出来,格局绝不局限于数落几个公子哥招蜂引蝶的举止,反倒上升到君子立世之道。


    正如《尚书》所云:满招损,谦受益,要时时反省,自为鉴照。若面前糊上一层油,朦朦胧胧的,再也看不清自己,也就失去了自查自省的机会,又该如何去领悟天下正道呢。


    这格局实在是大,看得罗月止都汗颜起来,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卖弄炫耀,“仰天照日,视作己光”的时候。


    这篇文章只发布在《妆品月刊》上实在是可惜。


    如今世道,文人相轻,都自恃才华瞧不上他人。


    罗月止目睹过太多学子们的清谈聚会,那些吵得昏天黑地的书生,大都是好面子卖弄才学,全不是真的想要论出个天下正理来,吵到后面恼羞成怒,反倒开始互相人身攻击。


    不正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泡在油壶里侃侃而谈,才一点火就着么?


    就该有这么篇文章来杀杀读书人身上的“油气”,若他们能自查自省,未来进入官场,也能叫高堂之上那潭浑水显出些透亮来。


    罗月止沉思多日,对蒲梦菱道:“我有个主意,想做一款新的刊物,便叫作《杂文时报》,网罗这些立意辛辣的文章,不重文风骈丽,只看论道的高低,这次不再面对闺阁女儿,而是面向天下人。”


    蒲梦菱愣了愣:“郎君说的是京城人,还是天下人?”


    罗月止回答:“自然是天下人。如此文章,如何要局限于一城?《进士学报》这几日便能尽数刊印完成,国子监能将学报广发天下,其中自有我能效仿学习的地方,只要打通了通道,远播天下并非难事。”


    蒲梦菱呼吸一滞,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悬挂于闺房中的那张舆图,千里江山铺展在眼前。


    她自知这一生怕是没有了游历千山的机会,可若罗月止所言之事能成,岂不也算是托意于笔墨漫游天下,达成此生夙愿。


    她心跳如擂鼓:“郎君若当真,新刊主编的位置,能不能也叫我来坐?”


    蒲梦菱眼中有野心。这是一个做事的人该有的眼神。


    罗月止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娘子,心中竟生出种欣慰之感来:“当仁不让,蒲娘子风度如此,我自然愿意托付……但这件事还要多加筹划,照我的意思,应先在汴京试行一段时日,若反响颇佳,再商议未来的发展之道。”


    蒲梦菱发觉自己焦急过头,赧然称是。


    ……


    多日之后,郑迟风盘膝饮酒,身边坐着两位容貌甚丽的官妓娘子。


    他身负官职,自然不能出现在诸如小甜水巷之类的妓馆青楼之中,但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酒楼,皆有官妓娘子盛装打扮,唱曲陪酒,这却是不禁官身的。


    正店听曲赏美人,便成为了京中有官人最常见的消遣。


    这是朝廷榷酒制度中的一环,通过限制酒曲的销售,将酒水酿造权控制在正店之中,再差遣官妓于正店陪客宴饮,招揽生意,促进贩酒盈利,充盈国库。


    这些“公务在身”的官妓娘子是受到一定保护的,她们的工作乃是舞乐助兴,设法卖酒,并没有侍奉枕席的义务。


    若在正店中有人对官妓娘子图谋不轨动手动脚,惹得娘子们惊惧,自会有伙计上来阻拦。


    若有普通官员拦都拦不住,在正店借酒醉蓄意闹事,翌日流传出去,政敌和谏院都不是吃素的,定然闻风上劄子弹劾,闹事者免不得下放贬谪,打包扔出汴京去。


    但尽管这样,官妓娘子卖酒的工作也不好做,被人在言语和举止上为难乃是常事,来客看起来都人模狗样,却很少见真正表里如一的好客人。


    郑迟风就算得上难得的一个。


    他是名满京城的美貌官人,嘴甜油滑,爱哄人爱逗人,却从不与娘子们为难,来得次数多了,名声传扬出去,谁都愿意来伺候。


    油嘴滑舌,总比那高傲粗鲁、举止唐突的狂生好得多。


    郑迟风听身边人聊起京中新奇之事,饮尽了酒,若有所思:“杂文时报?”


    官妓娘子爱慕他,争先同他解释起来,说那是罗氏书坊的新刊,最近几日刚在京中流传,好些读书人,尤其是新科的进士都看过,说里头的文章别出心裁,瞧着新鲜得厉害。


    听好几位官人说,其中的文章辛辣生动,就算看完之后心里跟遭针刺了、挨了巴掌似的,也停不下来,意犹未尽。


    “新科的进士都看过,怎得我却没看过。”郑迟风挑着眉毛笑,一双凤眼含情脉脉,“岂不是欺负人么。”


    官妓娘子被这眼波瞅得心软软,便柔声哄他:“近两年那罗氏书坊好大的名气,就坐落在保康门附近,好找得很,官人好奇,差人登门买上一本便是。”


    郑迟风上了心,在心里默记四个字。


    罗氏书坊。


    罗月止却并不知被郑迟风惦记上,他方从钱员外的宴席上离开,借着月色溜达回界身巷。


    有了之前的经验,第一期《杂文时报》通过罗月止积攒下的人脉征稿,除云中君那篇文章外,刊登的大都是新科进士们压箱底的旧作。


    这些旧作实乃直抒胸臆之作,散漫自在,立意犀利,用典与韵脚都不甚讲究,多有些措辞激烈之处,大都不符合《进士学报》典丽端庄的调性,但与《杂文时报》却是天作之合。


    新刊的广告招商自然也走在了前头,刊物外面的书封、里头夹带的仿单、副刊的三张广告页,皆提前商量好了登报的广告东主,其中尤以钱员外的松风画店最为积极,斥巨资占据了最大的篇幅,用以宣传今年的宜春竞画赛事。


    《杂文时报》上市第三日,累计卖出了千余份,京中四处可闻其名声,连带着报名宜春竞画的学子比去年高出三成之多。


    钱员外大喜,今日在家中设宴款待罗月止,竟然还把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带到前堂来给罗月止认识。


    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慌忙婉拒,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钱家娘子,愿认她做自家妹子,以后就以亲兄妹的礼节相待。


    钱员外本欲与他拉近关系,姻亲不成,认个兄妹也是一样的,叹了口气,并未再逼迫。


    只是在罗月止临走前,老钱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侄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知道你工作繁忙,也该先成家再立业,你家那措大老爹当真靠不住,都不知道帮你筹划筹划么?”


    罗月止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还未到时候。


    时维四月。


    《进士学报》经过多次修改后通过了国子监的审核,转印千余份,各自交到了新科进士们的手中。


    第一批授官的进士即将出京了。


    王介甫排名极高,自然身处其列,授将作监丞,淮南节度判官,赴任扬州。


    他离京的那天,罗月止有幸与诸学子一同于城西相送。


    曾子固等人本说离京前再与罗月止喝一顿酒,结果谁都没寻出空闲来,只能在官道旁提着酒壶,一人干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饮得真诚。


    王介甫拜别诸友,临行前同罗月止说了几句话。


    “我原本以为商人攫利轻义,与君相识后乃知此前偏颇,如今商道鼎盛,是为国家财收基本,郎君称以商助国,所言甚善。《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更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会睹书而思郎君高义。”


    罗月止每每听他这样说,都自惭形秽,以酒代言,沉默着又敬了他一杯。


    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沉,如今这个穿戴朴素,眼神静冷,不怎么爱讲话的年轻人,未来将入主两府,位极人臣,成长为身着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


    而这传奇的开端竟如此悄然无息。


    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几丛春草,几杯城墙边的酒。


    罗月止在旁观这一切的时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恍惚。


    他前生闲来无事看过几本穿越小说,主角洞悉后世的超然通常会被定义为某种金手指,随着故事的展开大杀四方——这没错,罗月止自己也凭借未来记忆做了不少事。


    但归根结底,那种并不彻底属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在某些时候其实格外难熬。


    罗月止凝视着王介甫的马车随着官道远去,逐渐成为天幕之下的一颗细小的墨点,晕进地平线消失不见,仿佛感到这个时代无声息的风穿透自己的身体,将思绪吹得支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王仲辅扯扯他,问他怎么了。


    罗月止便笑起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与介甫不过几面之缘,他离京赴任的时候心里都这样难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着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


    王仲辅拧他脸蛋子,没接话。


    罗月止心情不好,回城后罕见地推掉了工作,独自一个人回了界身巷。


    赵宗楠正站在书房中写字,难得看他这个时辰出现,将笔安放在玉雕笔搁上,抬头笑问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罗月止没说话,一头扎进他怀里。


    赵宗楠搂住他:“你这有钱赚就生龙活虎的主,还有心情欠佳的时候呢?”


    罗月止许久后才出声:“你能看见我吗?”


    赵宗楠摸到他腰侧,手臂用力,将他整个人托到桌子上坐着,笑道:“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罗月止唉声叹气,觉得赶来找他也是白来,知己难求,人生真特么孤独。


    赵宗楠观察他一会儿,偷偷去挠这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的痒痒肉。伤春悲秋的小郎君破防了,拦着他手,笑得很生气:“官人该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说我总不正经,你就正经了?”


    “我儿时住在禁省之中,不谙世事,时常被东宫责骂,就喜欢到处找地方去藏。那时候身材瘦小,最喜欢躲去云归亭旁的山石底下,仿佛整个人世间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罗月止安静下来。


    赵宗楠声音很平静,他其实很少说起儿时在宫中生活的往事。


    “安静太久了,又没人来找,天黑下来便胡思乱想,是不是根本没人发现我不在了?从山石下面出去,这世间再没人能看得见,也没人记得,飘飘乎乎的,成了一只在那偌大宫城中游荡的小鬼孤魂。”


    “后来呢?”


    “甚么后来。”赵宗楠微微低着头,指腹轻轻摩挲他毛茸茸的眉尾。


    “日子照常要过。宫闱之中不许人愁眉苦脸,怕大娘娘看了不喜欢。若日子熬不下去了,就想办法逗自己开心,逗着逗着,就顺顺当当长大了。”


    罗月止沉默了,也伸手去够他痒痒肉。


    赵宗楠不怕痒,笑眯眯任他折腾:“月止能看见我吗?”


    罗月止就不闹了,回抱住他:“不仅能看到,还能碰到呢。”


    赵宗楠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以后若不高兴了,就把我这儿当成云归亭旁的山石缝,来同我一起躲着,若是两个人,总归能看见对方的。”


    罗月止闷闷“嗯”了一声,心腹之间热热的,心道有这话不早说。


    比挠痒痒肉管用多了。


    第133章 须臾之间


    自王介甫动身出任扬州,罗月止突然发觉,春夏之交,他所熟识的有官人们,境遇皆发生了诸多变化。


    晁知府喜得升迁,从权知开封府事擢升参知政事,相当于从地方长官提拔为中央要臣,地位权柄等同副宰相,从今往后若还有幸见面,便要称他一句晁相公了。


    他手下的赵判官同样右迁,带着善理政务的累累功绩,即将离京出任洪州知州,执掌一州内政。


    王仲辅也终于等来了封官,圣旨传信,授大理寺评事,黄州主簿,四月三十日前到任,不得延误……细细算下来,距离启程也就剩十天左右的时间。


    谁成想前些天金辉门外笑着说出口的离别,眨眼间便真的到了面前。


    罗月止连着失眠好几天,赵宗楠叫他吃多少兔子药糖都不顶用。


    后来赵宗楠都有些生气了,沉默半晌,说你若这么舍不得,不如同他一起离京好了,总比困在京中日日辗转反侧来得轻松。你们这珠联璧合的劲头,兴许在黄州照样风生水起,官商两运皆亨通,我不管了,成全你们一段佳话便是。


    罗月止顶着双黑眼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我没那个意思……”


    赵宗楠声音有些冷:“正月十五刚同我定下情誓,第二天我派人去接你,苦等不至,你反倒起了个大早去爬他王家的墙头……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你当我全然不知?”


    罗月止大惊,努力睁开肿肿的眼皮:“你又派人跟着我。”


    赵宗楠全不上当:“月止这时候避重就轻能顶用么?”


    罗月止“哎呀哎呀”了半天,都不知该如何自证清白:“你说哪里话,人家才看不上我呢,人家喜欢那种……”


    罗月止憋了憋,将手举得老高:“那种的。”


    赵宗楠微微眯起眼睛:“若我没理解错月止的意思,前些天城中传他不近女色的风闻,倒是个真事?”


    罗月止反应过来,默默放下了手:“我没说。”


    赵宗楠若有所思:“还喜欢个子高的?”


    罗月止:“我没说。“


    ……


    南下黄州,山高水远。王家老太太自入了春天身子骨就不太爽利,听说王仲辅要走那么远的路赴任,从此之后聚少离多,更是生了场病,卧床不起。


    罗月止二话不说跑去广济医馆,将文冬术扯过来给老人家看病。冷面医士亲手给老太太施了针,拿出祖传的吃力伽丸调理身体,这才叫老太太有力气坐着轿子,亲自去城门目送孙子离开。


    罗月止、柯乱水、李人俞等人都在城门外相送,几人喝了盏离别的酒,却都未说离别的话。


    王仲辅跪拜祖母后起身,左手牵白马,身着青色官服,头戴玄色长翅帽,身上披着黛色斗篷,面如冠玉,俊秀不似寻常。


    罗月止看了他许久:“官服看着是精神,就是那两翅也忒长了,路上慢些骑马,小心迎着风给它们颠下来。”


    “傻小子,你亲哥哥我离京之后走水路,难不成要在船上骑马?”


    王仲辅知道他越难过就越嘴碎的臭毛病,并不计较他在这时候胡说八道,最后掐了一把他的脸蛋子,转过身,翻身上马。


    “看着你这傻样子,呆的很,便酝酿不出甚么离别的话来了……”王仲辅高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等我给你寄信。”


    他光顾着耍帅,背对好大一轮太阳,刺目日光照得罗月止两眼发酸,“唔”了一声就不讲话了。柯乱水默默握住他手腕,仰头对王仲辅道了句”保重“。


    王仲辅笑着应下,挥挥手中马鞭,领着十余位仆从调转马头急驰而去,不过一时片刻的功夫,便再看不见人影。


    罗月止突然想到几年前,他刚刚恢复神智没有多久,闲来无事在书坊帮忙,抬头便见一位书生抬着半人高的一摞书来结账,书后是双明亮又端正的眼睛。


    罗月止觉得他眼睛生得好看,便顺手抹了书费上的零头。


    那书生却不依,你少收我的钱,我便欠你一盏茶。


    他说他叫王瑛,表字仲辅,待明日太学放课,定会还了这份人情。


    罗月止当时觉得这人忒死板,不过十几个铜板的事,为何要算得这么清楚。


    但现在想想,他这样的性子也好。如今官场形势,谨慎做事必定是没有错的,有来有往算得分明,才不会吃大亏。


    正想着,却听城门内马蹄声急,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过,罗月止双眼缭乱,但见一条熟悉的剑穗在面前一晃而过。


    罗月止大惊,尚未开口,便听见风声送来一句“我去找他”,漫天飞尘中是何钉高大的背影。


    柯乱水也吓了一跳:“那是谁……何钉也走了?去找仲辅?方才是没赶上么?”


    罗月止无奈地笑起来,转身招呼大家一同回城。


    “去便去吧,谁知道呢。”


    ……


    罗月止又躲了小半天的工作,闷头往赵宗楠怀里钻。


    延国公正吃味呢,就没说出甚么安慰人的话来,只是吩咐了倪四一句,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将今日八大王的宴请推掉了。


    赵宗楠叹了口气,继续做罗郎君的人肉垫子:“如今的黄州知州乃是范希文的门生,官声还算清廉,对手下的人也都不吝栽培,想来不会叫他受委屈。”


    阿织从毯子间钻出来,静静盯着俩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赵宗楠一本正经同她解释:“你阿止叔叔犯相思病呢。”


    罗月止这才抬起头来,没提今日的分离,只是指责他胡说八道,将辈分都说乱了。


    ……


    赵宗楠自知罗月止此时需要散心,便叫他兑现承诺,一起去大相国寺礼佛听禅。


    如今的大相国寺住持法号灵空,乃是位深有名望的得道高僧,诗词佛理无一不精,尤擅佛偈,曾多次受到两代帝王的召见。


    但这几年高僧上了年纪,深居浅出,寺中事务大多交给主理法务纲纪的维那法师处置,寻常人很难得见。


    赵宗楠早先在宫中受过其恩惠,这些年一直保有联系,往往亲临大相国寺听禅,就连之前端午领佛道艾这样的小事,为表恭敬,也是亲自登门来取的。


    罗月止就没那么虔诚了。


    他来过大相国寺,也纯粹是为了摆摊儿赚钱。


    结果今日两人步入大相国寺大殿旁的客堂,才发现灵空大师访客不少,今日竟还有一位客人登门。


    打眼看过去,此人身穿青色广袖宽袍,腰系锦绣玉带,手持一把系红玉坠子的折扇,白面丹凤眼,风姿绰绰不似凡人……但瞅着却又没甚么脱俗的仙气。


    满身风流,反倒像只被法师逮进寺中镇压起来的美貌妖怪。


    此人一见赵宗楠,似乎也颇觉意外,抱手为礼,躬身拜下:“在下郑迟风,拜见延国公。”


    罗月止心里“嚯”了一声,心道原来不是美貌妖怪,而是郑家那只“小油壶”成了精。


    灵空大师未到,三个年轻郎君围坐一桌,都是善于言谈的人,不至于叫场面尴尬冷淡,但也算不上甚么热络。


    尤其是郑迟风知道了延国公身边跟着的这位小圆脸儿,便是那搞出《杂文时报》的罗家书坊掌柜罗月止,笑容显得深奥起来。


    几天前,他出于好奇,差人买了那本杂文集子来看,当即被那篇《论人之油》戳成了漏风的筛子,好险把脸皮都烧没了。


    也是怪不得他,谁知道这篇文章便是他亲妹妹写的呢,身边有这么个典型,早憋着一肚子话想劝谏,自然下笔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


    郑迟风不认得云中君,今日却认识了罗月止,看见他就觉得脸皮疼,笑意盈盈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


    如今他们身处大相国寺,郑迟风便拿佛理来考他,罗月止听了一会儿,饮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叶、香料、紫苏与桂圆共煮的茶苏,冲他笑了一下:“郑官人是想同我辩经啊?”


    郑迟风莞尔,道正有此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罗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来散心,全无求胜之意,根本不接战书:“承蒙郑官人错爱,我虽嘴皮子还算利索,却对佛理全无见解,今日登门正是虚心求教的,课都没上,可当不起论辩。”


    郑迟风道:“听闻罗掌柜近段时间在商界纵横捭阖,锐意进取,为何今日见了却怯懦推辞,岂非辜负了在外的盛名,丢了脸面。”


    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满肚子坏水憋不住,温文尔雅地插软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贵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镜足可自观,身外不过几尺皮囊,又何必在意。”


    “这在佛家叫什么来着。”罗月止捧着茶水慢悠悠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罗月止知道他定是看过了《论人之油》觉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这里找个由头出出气。


    云中君在《论人之油》中以“明镜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罗月止避而不战,今天又借慧能法师的佛偈提起“明镜蒙尘”来,就是故意刺他玩呢。


    郑迟风自然听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却仍留着风度:“罗掌柜出口便是道语佛偈,分明博学,哪里是全无见解。”


    罗月止就开始装傻了,举起茶杯称赞大相国寺的茶苏好喝,又暖又润,一股子甘甜的桂圆味。


    赵宗楠在旁边饮茶,但笑不语。


    郑迟风仍欲说话,却见几只光头小沙弥推开客室大门,分列两旁,灵空大师蹒跚而来。


    这高僧看模样已是耄耋之年,长须雪髯,眼珠混浊,却两颊隆满,面带佛相。


    走近来看,他眼瞳之上笼着一层青白膜,似已难视物,被小徒弟搀扶着领到桌前,双手合十,对客人们道了句阿弥陀佛。


    罗月止心道,他这双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内障。


    宋时对白内障手术已有了一定的认知,罗月止在蒲梦菱借书之后随手翻了几页《外台秘要》,正巧见其中记载了“金针拔障”的疗法,即用金针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开朗,复见天日。


    但手术精度不足,极易造成对晶状体的损伤,且容易复发。


    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尚且愿意冒险,老人却认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应当,故而更多地选择以药物维持目力,不过随遇而安。


    看来这位灵空大师便是后者。


    郑迟风看上去是个花花公子,却对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后同高僧侃侃而谈,竟确实是佛学深厚,佛理精湛。


    偶尔说出几句话,连赵宗楠都面露认真,多看了他几眼。


    罗月止一个没见过论佛世面的人,更是颇觉意外,不由频频侧目,再看他,已不是只半肚水晃荡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实学的金玉鼎。


    方才没接招果然是对的,否则丢人的指定是自己。


    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确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个二十余岁便挣得进士出身的大学霸。


    在当世这修罗场般的科举中金榜提名的读书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轻待。


    第134章 兴起追踪


    赵宗楠与郑迟风同灵空大师论佛,罗月止不好插嘴,便在一旁喝茶吃果子,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说话。


    客堂窗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菩提树,有风吹过的时候,映照出朱墙之上一片婆娑。客堂紧挨着天王殿,二者仅有一墙之隔,檀木佛香携带着木鱼声随风飘散。


    笃、笃、笃……


    木鱼声空灵清脆,与逐渐放慢的呼吸融为一体,叫人忍不住觉得安逸。


    直到罗月止在摇摇欲坠中打了个激灵,才发觉自己差点便坐着打起盹来,而赵宗楠的手正扶着他肩膀。


    抬眼看同坐的另外两人,灵空大师双目混沌,依旧是慈悲温吞的佛陀面,而郑迟风当着堂堂国公的面,不敢直白取笑于他,但满眼写着戏谑,好似终于寻到机会瞧他出丑。


    灵空大师慈祥道:“老僧年少之时在院中修行,念不久经文,也总要听着木鱼声睡过去。梅月天气热得快,藏经楼前栀子已然尽放,香气远播,实乃一景。三位贵客若坐乏了,可前去一观。”


    三人之中,只有赵宗楠说话才算数,他点过头,几人才能起身跟从他向外走。灵空大师起身,双手合十,以佛礼相送。三人皆回礼。


    待走出院门,行至大雄宝殿近前,郑迟风却停下脚步,躬身作揖:“国公慢走。”


    赵宗楠负手侧目:“郑估马另有要事?”


    郑迟风回答:“今日来寺是有所求。见过住持之后,正要去佛殿进香。”


    赵宗楠笑起来:“早先听闻郑估马金榜题名,方才未来得及道喜。此去莲台之下,可是要求仕途?”


    郑迟风也笑,全然是一副浪荡子举止:“不光求仕途,也求姻缘。”


    待他走后,罗月止终于主动同赵宗楠讲话:“这样风流的人,竟张口说要求姻缘呢。”


    廊道清幽,前后无人,连木鱼声都听不分明。


    赵宗楠终于离他近了些,卸了国公爷的架子,微笑中显出几分真心:“月止不信。”


    “若凭四处听来的风闻,自然不信。”罗月止问道,“你方才叫他郑估马,这是个什么职位?”


    “并非职位,而是差遣。事如其名,便是评估朝廷用马品相之优劣,钱货沟通,按‘良努中’三等分拣定级,再送去左右骐骥院牧养。”赵宗楠解释道,“此差遣油水不薄,便经常以勋贵人家的子嗣荫封任职。”


    罗月止点头总结:“买马的。”


    “买马的。”赵宗楠莞尔,“你说此人风流不假,但据我所知,他任职京中估马期间,正值西军前线用马的高峰,便也兼着自汴京往陕西兵线输送马匹的差遣,战事前后,从未出过错漏。


    去年年初前线吃紧的几个月,他推拒了所有的宴饮聚会,将各州所献三千匹战马交接完毕之前,可谓是兢兢业业,滴酒不沾。”


    赵宗楠继续道:“若以此事论之,这位探花使者的风流举止之下,实有颇有绳墨,心思亦缜密。”


    罗月止听得仔细:“竟还有这事。”


    “怎么。”赵宗楠低头看他,“身边离不得人?前脚送走了王主簿,后脚便又盯上了一个郑估马?”


    罗月止啧了一声:“公爷以后也用不着香药熏衣,直接熏醋得了。”


    赵宗楠不置可否。


    罗月止沉吟半晌,还是扯扯他衣袖:“我有点好奇。”


    赵宗楠轻声道:“栀子终究比不过人好看,是么。”


    “哎呦哎呦。”罗月止敷衍他。


    ……


    赵宗楠也是做梦都没想过,堂堂国公,竟然有朝一日要屈尊降贵亲自去听墙角。他负手而立,同罗月止一起站在宝殿佛像旁的帷幔后,透过盘香缭绕的烟雾去看佛殿中的人。


    那郑迟风说要求仕途求姻缘,却并未往下跪,反倒在门旁负手而立,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概半盏茶后,有一长眉细目的小僧走近人前,同他耳语一番,又四处看看,转身将人引去了寺院东南。


    赵宗楠原本了无兴致,但看这不似寻常的举动,眼神却渐渐专注了些。


    罗月止半抬着头,小声问他:“东南是什么地方?”


    赵宗楠答:“不接外客,尚在动工的琉璃塔。”


    “若不接外客,他去做什么。”


    赵宗楠颇有些无奈:“我先前怎么没发现,月止还有追踪问迹的喜好。”


    罗月止哈哈一笑:“那便不追了。”


    赵宗楠轻轻笑了一声:“我叫倪四跟上去。你我赏完栀子,便去山门外的马车上等传信。”


    还说罗月止呢。


    明明这位延国公,才是最爱暗察明访、寻踪觅影的主儿。


    结果俩人赏完花还未出山门,便见林丛偏僻处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挺拔俊秀,影影绰绰,正是那行踪诡秘的郑迟风。而他身边的人,却看起来似熟非熟。


    “咦?”罗月止面露迟疑,依稀觉得从哪里见过这身影。


    赵宗楠将他拉进树荫,借枝叶与回廊遮蔽身影。


    罗月止皱紧眉头细细思索片刻,终于翻出了段回忆。


    那流里流气的姿态,可不是去年端午同何钉来大相国寺集市摆摊卖羊毛毡,上前找茬的那个泼皮王二么?


    被何钉抡到树上挂着,抱着树杈子直喊“好汉饶命”的那个。


    罗月止以余光继续偷看。


    看那泼皮的模样,好似跟郑迟风聊得很是投缘。


    二人同行说了几句话,便在树荫下分道。再往前便是宝殿后廊,宽阔僻静,并无浓荫遮挡,想来他们这是掩人耳目,谨慎为上,不欲被人觉察。


    半个多时辰前才说他心有绳墨,转头便和泼皮头头混在了一处,这郑迟风当真是人有千面,叫人摸不清楚。


    ……


    两人未再跟随,打道回府。


    “月止说,此人乃是大相国寺维那法师的俗家子侄?”


    罗月止点点头:“我大抵记得有这么回事。应是他当时想要狐假虎威,亲口说过的,后来僧人们来接,也没人反驳那些话。”


    赵宗楠沉思片刻,又问倪四:“可探听到什么?”


    倪四摇头,只说看见郑官人递给王二什么物事,轻飘飘的一沓,隐约看到纸张上赤黑纹路交叠。他琢磨片刻:“倒像是钱引或是交子。”


    罗月止咂咂嘴,他本以为郑迟风是要同什么美娇娘暗中私会,不过是想瞧瞧八卦罢了,可谁成想等来了个歪瓜裂枣的痞子,竟还有些背着人的往来。


    罗郎君渐渐觉出些异样:“我听这走向,怕不是我一介平民百姓该知道的事儿。”


    赵宗楠笑道:“有这份警惕心,就不枉我之前屡次教你。”


    “这事儿自然不必月止来掺和。”赵宗楠吩咐倪四,“去查查这位俗家子侄……莫差使府内的人。”


    倪四心领神会,行礼退下。


    赵宗楠逗他:“月止猜会是怎么回事呢?”


    “我哪儿猜得出。”罗月止笑着摇头,弯腰抄起路过的猫娘子阿织抱进怀里,“总之不是给寺里捐香火钱。”


    ……


    今年宜春竞画避了科举时日,来得比去年晚了一些,但声势却比去年浩大许多。


    许多赶考的读书人未曾归乡,又都等不来授官,有个机会游玩消闲,更重要的是不花钱帛,自然愿意凑热闹。


    再加上多方宣传,人乌泱泱来了一片。


    柯乱水今年又参赛,坐在矮案边,顶着满头画笔扮刺猬。身边的学子听人说旧事,都知道了他乃是上一届松仙魁首,皆不敢轻视,对他尊敬有加。


    罗月止如今办了《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正是深得京中士子爱戴,走近交谈寒暄的竟有百人之多,他被层层围着,猝不及防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美事。


    今年画赛不仅有松风画店作为主办方,罗月止广开招商,为京中各家书画坊刻,甚至茶坊食店的老板提供赞助机会,引来诸多赞助商加盟。


    中标的店家,可于宜春苑支起两人高的巨型广告挂幅,上书吉祥话儿、文人诗词以助兴。


    赛事前参与展览的绘画书法,也有各家商店署名其上。


    各类新鲜的点心吃食,若经由外商提供,也会在盘碟下面贴笺标注。


    除了赞助商所供服务,罗月止更在茶席之间备置了选官图、大富翁图等桌游项目。


    学子们眼界大开,每桌大富翁图的游戏都围观者众,甚至有报名参加竞画的郎君,看桌游看入了迷,险些忘记去赛场作画的情况。


    远远望过去,宜春竞画已成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的风雅赛事,实乃京中之最。


    赵宗楠每月朔望两日需进宫省问,要在禁中呆上一天时间,今日抽不出空闲,便托罗月止陪着岑介、崔槲两位宿儒游览赛事。


    经历《壬午进士学报》之后,岑介对他更是亲近,如今见到,当着崔槲的面对他不吝夸奖,两位名贤皆对活字之法颇有兴趣,所询问之事都颇为细致,罗月止恭敬相待,知无不答。


    正当罗月止耐心应对两位先生的“十万个为什么”,抬眼之间,便见一位熟面孔正巧站在不远处,静静往这边看。


    崔槲顺着他目光瞧过去,捻须开口道:“这不是郑家那位三郎君么。果不其然,照他的风流性子,这盛会岂能不参与。”


    岑介道:“去年不就没来。”话音未落又算了算时日:“去年二月正是西北交战,他应当在忙碌陕西估马的正事。怪不得。”


    说话之间,郑迟风已来拜见,在长辈面前,是副还算乖巧的模样。


    罗月止只当他和其他学子一样,都是仰慕两位老师而来,但直到同行半途,罗月止却依稀有了个直觉。


    他倒像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第135章 各自盘算


    怪事情。


    上次见面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过隔了几天却又来套近乎。


    总之变化的缘由不在己身,罗月止并未表露心绪,只是见招拆招,也不将话挑明了说,只等郑迟风自己表明来意。


    果不其然,待到活动结束,新一届竞画榜出,宾客陆续离席,郑迟风却留了下来,差人来邀请罗月止到清风楼正店赴宴。


    罗月止当真点头赴约,想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郑迟风订好了閣子虚席以待,待罗月止落座,两人只谈风月不谈来意。


    三巡酒后,郑迟风执箸击盏以为号,竟有几位盛装娘子绕入屏风,裹带香风簇拥于二人左右。


    纵是罗月止对他的风格已有预料,也险些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所幸好歹是稳住了,没叫他瞧出心虚来。


    素来恪守男德的罗掌柜咬着牙心想:就怕这飞来横祸……今日回去被那位延国公闻到身上的脂粉味,不定要被怎么欺负了,真是遭罪。


    他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的,提起官妓娘子亲手斟满的酒盏:“早些天郑官人还入寺求姻缘,如今却花团锦簇,左拥右抱,岂不是叫佛陀难做?”


    郑迟风应对如流,说起浪荡话眼都不眨:“自是要看遍天下三千弱水,才知道要饮哪一瓢,这岂非诚心之举?便叫佛陀在九天之上见我尽阅汪洋,醉卧红尘苦海,这是他老人家给我的试炼呢。”


    罗月止头回听人把当海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也是挺佩服。


    郑迟风看他饮酒不少,突然问起罗月止喜欢什么样的娘子,之前可有相好。


    罗月止被小甜水巷诸人灌得烂醉之后,痛定思痛,把之前借酒消愁的酒量拾起来大半,如今瞧着醺然欲醉,实则清醒得很,并不会任由他套话:“与郑官人不同,人在岸上,颇少涉川,自也饮不得万川之水。”


    “可我怎么听说罗掌柜与小甜水巷诸位鸨母老板颇有交情,去年仲夏,还在小甜水巷中深居多日而不出,提笔写下一首《碧芙蓉》传唱至今。”郑迟风举杯,“这可是叫多少人羡艳的风流佳话。”


    罗月止低头饮酒,笑得含混:“小甜水巷因甜水井得名,井水尤为甘甜清冽。郑官人若也想尝尝这一瓢,想叫我帮忙引荐,直说便是了。”


    郑迟风嗐了一声:“罗掌柜说的哪里话,官袍在身,哪儿能呢。”


    那你还瞎问。


    罗月止腹诽。


    “不爱美色,那便是爱才情。”郑迟风话峰一转,仍旧笑意亲近。


    “京中刻坊书社多以百计,却唯独罗掌柜这样富有才学之人才能得国子监青眼,不仅亲历亲为做了学报,还编篡出《杂文时报》这样经世罕见的书册来。我见过的商贾多如牛毛,然而罗掌柜这样的,属实是第一次见到。”


    郑迟风生得好看,直叫油嘴滑舌都显出几分熨帖,反倒让人不那么计较真假。


    这个话题怎么也比小甜水巷要好一些。


    罗月止松了口,顺着他的意思相谈,言语间故意提及那篇言辞锐利诙谐的《论人之油》,想要试探他来意。


    郑迟风面不改色,倒是有几分能屈能伸的样子。


    聊不及多时,郑迟风又道:“成刊极快,又有国子监保驾护航,难怪有诸多学生愿意将文章投到你书坊中去。这几日……罗掌柜想必收到了许多杂文新作?”


    罗月止微微眯起眼睛:“郑官人有话不妨直说。”


    郑迟风避而不答,只吩咐仆使送上一只漆木方盒,手指拨开锁头,缓缓推到罗月止眼前。


    他拾起手边的扇子展开,扇柄点点盒子,红玉扇坠在半空中轻轻晃荡。


    “前些日子收了一方陶砚,坚硬顺滑,金石不入。自从工匠离世,此砚便断了传承,实为绝代孤品。我与罗掌柜初认之日不算愉快,再见却觉得尤为亲近,特献上此砚以酬知己。”


    罗月止垂眼看了片刻,抬眼笑得无辜:“无功不受禄。”


    “非也非也。办出这样精彩的刊物,甚至许多官宦人家都收藏起来,这便是罗掌柜的‘功’,有好些人都心存结交之心,不过我下手快了些,这便是最诚心实意的‘禄’。”


    话音未落,他稍稍放低了声音:“在下对罗家的报刊甚为欣赏,自己也写了文章投进罗氏书坊门前的木箱之中。希望罗郎君能多加指点。”


    罗月止略有些惊愕。他很难相信郑迟风这样的人费这么大功夫来周旋,就是为了让他给走个后门儿,优先刊登一篇文章……


    罗月止谨慎发问:“最近的投稿仍未整理完全,不知郑官人笔名是哪个,文章写的又是何内容。”


    郑迟风笑道:“不才‘三摩地’,至于文章写了什么,掌柜回去一看便知。”


    罗月止自然不敢擅取官吏的礼物,只说了些受宠若惊的场面话,说回去定会细细品读,只要是文章符合《杂文时报》调性,一定会安排刊印。


    宴席散去,郑迟风回到家中,矫揉的笑容才渐渐落了下来,叹了口气:“今日不该贸然去找他的。”


    郑迟风的仆使点点头:“连十万钱难买的陶砚都不收,如此不识货的人,白瞎了方才一桌子好菜。”


    郑迟风看他两眼:“不如再蠢笨些,我好直接将你卖于街上炙猪脑的小食店去。”


    仆使挠挠头,被骂了也没脾气。心道炙猪脑……味道倒是很不错的。


    也是怪郑迟风身边并没有太多人交心,只能同这榆木脑袋多说几句话:“我听了小甜水巷的传闻,原以为他风流浪荡,结果美色在前,也没看他有多青睐;


    我在大相国寺误打误撞见他同宗室国公同进同出,又以为他是个善交权贵的性情,结果以富贵相邀也没能打动他多少……反倒叫他起了疑心。兴许转天便找个借口不登文了,白费我这一番筹谋。”


    “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做起事却是狡兔三窟滴水不漏。”郑迟风咬住牙,“我不过关起门读了一年半载的书,怎么京中凭空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


    罗月止问道:“你觉得如何?”


    蒲梦菱放下手中的书信纸张:“文章自是极好的。


    要我的浅薄之见,故事是以真和尚假和尚,类比真才学假才学,字句诙谐,生动童趣,锋芒内敛,比起云中君更加游刃有余,读完之后心静平顺,又觉得感慨良多。若挑选下期文章,则此文必在其列。”


    罗月止自言自语:“我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来……”


    蒲梦菱误会了他的意思:“郎君可是觉得,佛偈与时报的风格不太契合?”


    “这倒不是。”罗月止回过神来,“蒲娘子辛苦,其他文章且按之前说好的去评选,这篇《真假和尚》先搁一搁。”


    郑迟风怎么看都不像个会自卑自轻的性格,更不是没读过第一期时报。


    此文品质优异,登刊本是十有八九的事儿,他何须多此一举,还专门送上礼物来讨取便宜?


    再说他一个高门大户的衙内,之前便是官身,如今靠自己金榜题名又挣得风光无限,岂需这种江湖市井的闲书来扬名?


    罗月止想:要么是郑迟风别有所图,此番不过借机跟他凑近乎;要么是这文章中还有些他没搞明白的关窍,让郑迟风必须尽力保证它顺利登刊才行。


    但归根到底就一点,举止刻意,把罗月止看得太轻了。


    还美人计、献宝计……


    罗月止笑了一下。都这么瞧不起人,就甭怪我自己去查了。


    罗掌柜起身回界身巷,告状去也。


    ……


    赵宗楠信任倪四是有理由的。不出几日功夫,他便查出些东西来。


    这王二的确是维那法师俗家的族侄。


    早些时候扬州连年大灾,百姓流连失所。


    王家是靠天吃饭的农户,天灾重压之下几乎绝了户,王二在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便以难民之身上京投奔叔父。


    出家人有个慈悲为怀的名声,自不忍将他驱逐,维那法师如此便将他养在了寺院里。


    之后几年,他渐渐露了本性,霸道横行,举止放纵。维那法师一开始还管,后来兴许是发现实在拗不过来,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胡闹,只是事后默默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多次花自己的钱替他平事。


    住持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维那法师如今主管寺院事务,什么都做得不错,唯独这件事糊涂……僧人们都不太愿意得罪他,也就视若无睹,不叫王二闯出大祸便罢了。


    但大祸小祸,哪有个明确的界限?难道不闹出人命,就都算是小事吗?


    倪四接着道:“听说有一回就闹大了。那王二领着一群泼皮,差点打死了一位富户家的小公子。富户家事后却没多追究,也没闹着要上公堂。


    此事难堪,说出去对寺中名声乃是大害,故而只有僧人们知道,都不会主动提及。”


    罗月止惊讶:“自家儿子都要被打死了,怎的不闹?”


    “自然是因为维那法师的掺和。”倪四道,“寺里有人偷偷传,说光是养伤的药钱,维那法师便给了那家一万两白银。”


    罗月止睁大了眼睛:“多少?!”


    倪四也知道骇人听闻,于是耐心重复:“一万两。”——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这个单元跟广告行业的关系会弱一些,但对未来的剧情有起承转合的作用,大家可以把它视作一个轻断案向小副本~


    第136章 真假和尚


    罗月止震惊。一个出家人,哪儿来这么多钱。


    罗月止他偷偷在老家蔡州买田购地,安身立命的投资加起来,都不足他这笔钱的十分之一。


    这已经是在蔡州李家引起轰动的大投资了。罗月止也觉得自己挺有钱的,财富可自由了,全没想到如今猝不及防,被一个光头和尚炫富炫了一脸。


    倪四便解释:“罗郎君有所不知,本朝出家人日子普遍过得很好。”


    “僧人获得朝廷认证的出家身份,不仅可以享受劳役、税务上的减免,出行限制亦随之减少,买田置业、经商行医皆无禁忌,挣钱的法子多的是。


    甚至还有个什么‘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的说法,叫那喝酒吃肉、出入妓馆、娶妻生子的荤和尚都不避人了。


    就说大相国寺,前些年出了一名法号惠明的和尚,炙得一手好猪肉,听说还在烧朱院旁边开了家专卖炙猪头肉的食店。秃头卖肉,闻所未闻,在街上好是风光了一阵子。”


    罗月止瞠目结舌,突然想起那《水浒传》中那犯戒无数的鲁智深,本以为不过是传奇小说,谁知就这么应验在生活中了。


    倪四接着说:“有一心钻研佛法的苦行僧,便有贪恋红尘的世俗和尚。


    只要手握度牒,有个朝廷认可的出家身份,便是百无禁忌。僧人尼姑多富翁富媪,若是做了僧官,更是有油水可捞。因此而攀附权贵,贿赂官宦的事儿更是心照不宣,说出来嫌脏罢了。”


    罗月止仍有很多未解之处:“就算攀附,也得有个赚大钱的营生可傍身。任谁都随手掏出万两白银的油水,岂不是富可敌国了。倘若都是如此,读书人还考甚么进士?直接剃了头发,同和尚们抢考经试得了。”


    罗月止说是这么说,其实本朝出家为僧容易过成“人上人”,但门槛也奇高。


    为了不叫僧侣泛滥,百姓大量脱产,也是为了保障徭役和税收,朝廷对下发度牒的数量控制颇为严格。


    普通情况下,想出家为僧要通过身份核查,更要通过经试,考试内容乃是《妙法莲华经》等佛教经典。只够排名靠前、佛学精深的才能剃度出家,获得度牒,享受免劳役、减税收等福利——对于大多数普通信众来说,考个度牒不比考个进士容易多少。


    “虽是富僧遍地,但富到这个程度,自然绝非寻常。”


    倪四从怀中掏出一张薄纸,放到罗月止与赵宗楠的面前:“这是差外面人探听来的,近两年出现在大相国寺,还同王二多多少少有过交情的人。其中甚至有几位衙门小吏……但问遍了能问的人,也没听说维那法师或那王二手下有甚么挣大钱的营生,更没听说在外面置办了铺面田地。”


    赵宗楠眼神一动,低头仔仔细细将名单通读一遍。


    罗月止听这阵仗耳熟,不由想起那位三司户部判官、他那横行霸道的察子弟弟……


    还有如今这奇奇怪怪的郑迟风。


    他忍不住喃喃:“寺中流氓头头若是与吏员有私交,是要偷偷做什么事呢?”


    赵宗楠莞尔,亲手给他倒了杯清茶:“这就要看月止愿不愿意推波助澜,让事情继续发展发展。唯有池子生了波澜,方可引动水底游鱼。”


    罗月止笑着接过茶:“那可得日日祈祷,希望我此番不是助纣为虐了。”


    ……


    罗月止最终还是将那篇文章放进了《杂文时报》中去。


    总之它本就是要入选的,罗月止两眼一闭,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都说文如其人,郑迟风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兴许并不似刘姓兄弟之流。


    罗月止愿以此举动略加试探,顺水推舟,权当赌心发作,来一把刺激的。


    是商人就都有赌心,只是罗月止赌心有限。


    他想得通透:此前既没有收郑迟风的礼物,又没有任何书信往来为证,便算得上问心无愧。


    为保证安全,他还特意在扉页加了一行字,大抵是说文章所述皆为笔者之意,不代表本刊立场,愿诸君明辨,不吝点评。多穿上一层金丝甲,聊胜于无。


    罗月止如约将石子投入了水中,静待起即将翻出的水花。


    得到了新刊出炉的消息,郑迟风第一时间差人登门去买,一股脑翻到笔名“三摩地”板板正正地印在书刊上,才放下了心来。


    他合上书,又差人去给罗月止送了一只小箱子。


    结果仆使回报道,罗掌柜将表达感激的书信收下了,但箱子里的东西却分文未动,囫囵个退送回来。


    仆使打开小箱,里头一排晶晶亮亮的银板子,可能它们都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郑迟风好奇:“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就说三摩地文章写得好。还有这个……”仆使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嘟噜铜钱来,举到郑迟风面前。


    铜钱挺有分量,挨挨挤挤地坠着,沉甸甸在半空晃悠。


    “说是稿酬。”仆使补充道。


    郑迟风失笑。叫他把铜钱收起来。


    他点起支细细的佛香,口中笑道:“这人真是。既想凑热闹,又不愿湿衣裳……罢了,既然需要借助人家的声势,就按他的意思来吧。”


    ……


    第二期《杂文时报》不负众望,销量又破纪录了记录,发行三天累计卖出了两千余份,而且越卖聚集在书坊的人越多。


    罗月止同客人打听,才听说有位朝中高官,竟然也托仆使在罗氏书坊买了本时报回去——据说是一位姓富的官员,志节皎皎,乃当世人杰,在士子间素有清誉。


    听到这个消息,罗月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怕是赌对了。


    他闻声而动,立马找到阿虎,自己更是身体力行,陪同长工们连夜加印新刊,每夜加印计以百份之多。


    果不其然,后几日登门购刊之人又是大增。


    其中那篇《真假和尚》尤其受到读者注意。


    如今之世,士大夫当道,朝廷更是将僧道的“官方身份证”度牒捏在手心里,宗教人士若想求得长足发展,免不得要向儒教低头。


    佛学的儒学化乃是时代大趋势,很多借助佛理阐明修身养性道理的,甚至以儒学视角解构佛理的文章,追捧者大有人在。


    这位“三摩地”佛学儒经皆精,文章风趣练达,真和尚假和尚,真圣贤假圣贤,引得人思绪万千。


    不光儒士,甚至有好些脑袋反光、身披僧袍的客人都登门来买书借书,目的就是拜读那一篇文章。


    但时间久了,逐渐有另一种讨论之声响起。


    ——知道了世上有真假,又当如何呢?


    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心里都门清,吏治问题乃是最长远的问题,树大根深,并非一时之力可撼动。


    但真假圣贤难辨也难动……真假和尚又如何?


    有些人并不当回事,嗤笑道:“人家文章是借僧喻儒,说得本就是士子之事,哪儿是真叫你们去关注什么和尚?


    诗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要咂摸其中的隐喻,难道真要去细究春蚕吐尽了丝是要结茧,蜡炬熔尽了也飞不出灰?今人眼神不好使,连文章都读不懂了吗?”


    被嘲笑者自不服气,反驳道:“若文章以论事为基础,其事乃真,便有讨论的价值。岂能只顾忌着延伸之意,而忘了眼下弊病?世间有没有假圣贤不清楚,但假和尚却是有一些!”


    “哪儿有甚么假和尚,你倒是请出来叫大家见一见。”


    争辩者脸色发红:“若是假的自然要遮掩。谁会敲锣打鼓地说自己犯了律例,四处嚷嚷找人来抓捕。要我看,那些满面横肉的、吃喝嫖赌的、在妓馆里流连的,少不了私自出家、甚至私买度牒的贼子!叫开封府去查一查,免不得查出来些腌臜事!”


    “人家开封府不晓得自己去查么,哪儿要你操这份闲心。”


    “谁知道官府有没有查呢。”


    那人突然变了神色,似是心有不甘,又是有些难言的怨怼:“自从晁知府右迁中书,新来的这位郭知府性情‘平易’得很,身子骨也不怎么爽利,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坐进了衙门却悄无声息,仿佛没他这个人儿似的,你说叫他去查,他可敢查么。”


    这话传着传着,变成了京中有假和尚横行,而开封府却心存畏惧,不敢查问。


    开封府似是感知到了鼎沸民意,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派遣衙役上街抽查起了出家人的度牒。尤其是小甜水巷里的光头,佩戴佛珠的街痞子,都受到了“特殊照顾”。


    罗月止终于看懂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宗楠侧目:“这句倒是挺有意思。”


    罗月止又忘了,或许记得才有鬼——欧阳永叔此时正好好呆在谏院做他的北宋官场第一大喷子,尚没传出要贬谪滁州的消息。醉翁亭还没建起来呢,自然也没有《醉翁亭记》这回事。


    罗月止不接话,只说那假和尚的事:“若是要查几个痞和尚,如何要搞这么大的阵仗?王二他们私底下做的勾当,怎么想也不止是收留了几个痞子出家这回事。那就该是……”


    赵宗楠与罗月止异口同声:“度牒。”


    赵宗楠点头,慢条斯理道:“记得前些年宋子京还在京中盐铁司做事时,曾给官家上过一封三冗三费的奏疏。奏疏言道:


    一冗有定官无限员;二冗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三冗僧道日益多而无定数。


    而要解决这第三冗,便是要限制僧道增长,还其为耕夫织妇,以事生产。”


    “官家看完了奏疏,没过多少时间便下令中书,削减新发度牒。适逢大赦,额外发放的度牒也比前代少了许多。”


    “如今中原虽不燃战火,但四处匪患尤多,甚至京城周边都出现了落草的寨子,被官府剿灭一批,便会多出一批漏网之鱼。这个世道选择出家,有时候并不是为了吃斋念佛,而是为了消灾避祸。”


    赵宗楠又在读那份名单,修长的手指点点纸上的人名:“看来有些人,借此机遇做起了好生意啊。”


    第137章 伪造度牒


    开封府一查,还真查出些事情来。


    京中确实有一批违背朝廷律令,手持伪造度牒的贼人。


    其实当今时代想要获得度牒,还有第三种方法,那就是向朝廷购买空白度牒,即花钱买来一份出家的资格。


    度牒在根本上代表着普通百姓一生的劳役和税务。


    国家免去了这部分人的徭役赋税,就要他们拿金钱来抵,听起来还挺公平。


    这跟捐官其实是类似的道理,拿钱换一份自由、体面和尊贵而已。


    但坏就坏在,除了要考试佛法,当朝还有诸多出家为僧的限制,譬如要求剃度修行者皆需成年,出家计划不能欺瞒族人,家中父母要确定有其他子嗣奉养……最重要的,不能是逃犯或者逃兵。


    购买空白度牒,不必经过考试,同时也生生绕过了核查身份这一层枷锁,叫出家彻底没了门槛,只要有钱,什么人都能手持锡杖,堂堂正正喊上一句阿弥陀佛。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着实是个尴尬的事儿。


    其实朝廷也有相对应的措施。


    朝廷卖出去的是空白度牒,也不禁转卖,但若人想在度牒上填写名字,就还是要通过寺院的审核,在寺庙中登记造册才算成立,否则还是要以违逆罪论处。


    第一道审核是确认度牒真伪,第二道审核是验证来者身份清白,二者缺一不可。


    ……按理说是这样的。


    谁知近日开封府这样一查,竟查出了好些以假乱真的假度牒,比对姓名,大部分竟然都在大相国寺等寺院顺顺利利登记造册,手续齐整得很!


    这些人有在家乡犯了事的流氓,有假借僧名诓骗妇女的采花贼,甚至还有被朝廷通缉的流寇……场面就如同开了闸的污水池,藏污纳垢,喷涌而出,不出十日的功夫,便查出来一百余人!


    开封府动作也快,一股脑将他们都逮起来,把西狱都塞满员了,放不下的就匀去大理寺狱一些。


    搜查之举干净利落,如同一阵旋风似的席卷而过,倒是让很多质疑新知府能力的人一改态度,交相称赞。


    但夸完之后,余波便散尽了,又是一面静水。


    处置完这些用伪牒为僧的贼子,开封府大门一关,再没音讯。


    罗月止暗想:就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开封府突然着手调查假度牒,乃民意沸腾所致。


    但民意天真烂漫,只知有假,却不懂其根由。


    开封府将百余人的罪行公之于众,极尽渲染之能事,百姓被那些骇人听闻的犯罪故事吸引走心神,看着假僧人落罪发配,便觉得伸张了正义,只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除恶扬善,满城欢腾。


    但这些假度牒是从何而来?


    为何能在诸多法寺之中畅通无阻?


    那些买假度牒的钱,最后又落到了谁的手中?


    日复一日,竟然已经没有人开口去问了。


    唯独罗月止这样曾看过那份清单,知道有王二此类人物的人仍心存戚戚。


    残枝败叶下尚有溃根,若不拔除,则日后祸患绵延远无止境。


    纵使日光再灿烂,泥土里也长不出新绿来。


    ……


    郑迟风倍感意外。


    他属实没想到,那之前谨慎得跟兔子一样的罗掌柜,竟会主动给自己写了封信过来。


    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毒瘴未清,仍需风否?


    郑迟风久久看着那行清秀的字,突然笑出声来,将信纸随手扔进油灯中烧了,语气全没个正经。


    “竟还是只想做英雄的兔子。”


    ……


    富弼富彦国近日手边多了本有趣的读物,并非出自官刻衙门,乃是本商刻的集子。


    其中文章虽良莠不齐,但大都轻押韵而重内容,立意新颖,行文自由,收放自如。


    倘若只有一两篇文章如此,便是作文者的风格潇洒,但若是篇篇如此,这便不是笔者的意思,而是编篡刊物者的心思喜好。


    富彦国吩咐身边的小吏:“再买上几本来,寄去庆州和秦州。”


    小吏轻声道:“这段时间西夏军频频扰边,去陕西的路途便波折些,可能会多耽误些时候。要不要叫郑官人专挑几匹快马?”


    “不妨事。本就是给范先生和稚圭瞧个新鲜,忙里消闲罢了。”


    听小吏说起郑迟风,富彦国便问道:“迟风的探查结果可送过来了?”


    “还没。”


    “叫他抓紧些,莫要花费时间玩乐。正经差事做好了,便胜于送人百匹宝马。”


    小吏称是,徐徐退下。


    富彦国又随手拿起来手边那本《杂文时报》,翻看到三摩地的文章,口中喃喃道:“年轻人恣轻狂了些,但脑子转得不慢,借市井江湖之势席卷成风,倒是个好计谋。”


    读文罢了,他又看向封面,板板正正的方块格印出六个字来:罗氏书坊出版。


    富彦国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片刻后将书搁到手边,提笔蘸墨,继续埋头进案牍之中。


    ……


    赵宗楠也是后来才知晓,罗月止在那之后就一直偷偷与郑迟风联系,并很早就掺和进了这桩假度牒案当中。


    罗月止再次同郑迟风见面,是在与大相国寺相隔一条街的酒楼里。这次郑迟风仍是定了个僻静的閣子,只不过里面没有了花枝招展的陪酒娘子,唯独有个蠢蠢欲动,想过把名侦探瘾头的罗月止。


    两人对视一眼,笑容都比之前真挚了三分。


    郑迟风道:“还未亲自谢过罗掌柜相助,今日可要多敬上几杯酒水。”


    “不敢。”罗月止道,“能将设局查案这样的正经事,做得如此不正经,该是我敬郑官人。”


    郑迟风笑起来:“是我眼拙,未能看出罗掌柜如此儒善相貌,竟还有些豪侠之心。”


    罗月止主动同他碰了碰杯檐:“郑官人有所不知,在我们这行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能积攒财运的。”


    “说起财运,今日我请掌柜过来,是有件东西想叫你帮忙掌眼。”郑迟风叫仆使上前,又搁在桌子上一只木盒子。神神秘秘的举动,配上郑迟风那张风月场上滚过许多年的面孔……看着又不正经起来了。


    罗月止忍不住道:“……咱们先说好,为了朝廷社稷帮忙可以,却莫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我胆子小得很,过把协办查案的瘾头就足够了,可是什么都不敢收的。”


    郑迟风莞尔,叫仆使打开木盒。


    罗月止低头一看,里头不再是束腰银板,而是满满当当一箱子度牒。


    郑迟风推开折扇,轻描淡写:“官府定价的空白度牒三五十贯钱一张,这次清剿的假度牒共计一百零七张,开封府查问得知每张卖价两百贯到五百贯不等。”


    “这一箱纸,起码两万贯的巨款,叫罗郎君看个明白。”


    罗月止睁大眼睛无声抽了口气,多少被这一本万利的“好生意”给刺激到了。


    郑迟风继续道:“据开封府所说,在接到举报核查了头几张度牒之后,他们就发觉出真假度牒的纸张材质有所不同,厚一些的乃是假度牒,真度牒的材质反而轻薄,透水程度不同,滴水可证真伪。”


    衙役们借此法子一张张去审,这才有了十日之内查获百余张假度牒的疾速。


    郑迟风:“但抓了人,却没甚么大用处。”


    开封府将伪僧们抓起来查问,结果这些伪僧口径却出奇一致,都说这假度牒是从京外匪寨高价买回来的。


    他们供出的匪寨五花八门,东西南北哪儿都有,但尽有个共通之处,便是这些匪寨不分早晚,全已被官府领兵清剿殆尽,老巢都叫三衙拆了个底儿掉。


    罗月止:“你觉得有问题?”


    郑迟风莞尔,如此英俊的郎君却喜欢歪嘴笑,笑起来油油的。


    “不瞒罗掌柜,前些日子我亲去大相国寺找王二买假度牒,他收了定金,可是专门警告过我谨言慎行,若有人查问起度牒的出处,务必推到京外落草的匪徒身上去……倘若胡说八道,耽误了上面人的生意,本是个黔面流放便能了事的罪名,就得拿脑袋来抵。”


    罗月止心道,果真没错,郑迟风就是去找那王二“钓鱼执法”的。


    罗月止问:“既然钓出了人,那王二抓了没有?”


    “自然是没抓。”郑迟风道,“我昨日又去了趟大相国寺,装得胆战心惊,以京中风闻相问,王二却警告我暂避风头莫要再来,回去更要管严了嘴巴,就当从没来过。”


    又是这样。


    罗月止想起那西狱之中没过几日便暴毙身亡的冯寿,心道这手段他太熟悉了。


    涉及朝中官员,便是抓小放大,甚至刑不上胥吏。


    他明白郑迟风的意思,若此时将王二告发出来,甚至于再进一步,牵扯出他身后的维那法师,那这罪名便也就止步于此,就当做个水落石出了。


    不仅不会抽丝剥茧、根除弊病,保不齐反倒结案更快。


    郑迟风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无辜地摊开右手:“没有人证物证,就凭我一个人的说法断成不了气候。反倒容易被说成是沽名钓誉,攻歼同僚,假公济私。”


    这也是个将官场琢磨通透的人。罗月止心想。


    “我好像猜到郑官人要我做的事了。”罗月止举起一张伪度牒,指腹捻捻纹理,垂眼审视半晌。


    “有些门道朝堂上没有,只在市井江湖中才走得通。”


    “他们仿印度牒已成规模,大隐隐于市,只有找出了匠造的同伙,才能顺藤摸瓜找出新的线索。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黄麻纸,光城南浆造这种纸的工坊就有七八家之多,每日卖出去的货量无可计数,光凭纸张材质,任谁也找不出来源。”


    “但我不一样,我家在京中开了近十年的刻坊,对这雕印刷墨的功夫自当了如指掌。”罗月止笑盈盈抬头,“你便想着,我怎么也比那开封府的衙役懂行,甚至立场上也比他们可靠些,兴许能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郑迟风不再摇扇,红玉穗子也慢慢静止下来:“罗掌柜能帮吗?”


    罗月止问:“这一箱子度牒,想必是不能让我带回家吧?”


    郑迟风笑了一下:“我带出来已是违制,自然不能离手。”


    “那就请郑官人多叫些酒菜进来吧……最好多点一份三脆羹。”


    罗月止边说边站起身,挽起袖子,颇有些兴致昂扬的意思:“今儿个郑官人估计要同我在这儿耗上一整天了。”


    第138章 江湖之才


    罗月止终于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侦探环节,高兴得紧。


    甚至心想:平日里的加班进修没白费,就凭这独树一帜的小技能,若是在推理小说里,高低能混个名侦探身边的得力助手当当。


    他将假度牒铺展开一桌子,后来桌子不够用了,就弯腰铺在地砖上,每张都仔仔细细去看,勘查到入了神,还问了郑迟风一句蠢话:“能拿官府度牒的雕版比对看看不?”


    坐在角落帮不上忙的郑迟风闻言一愣,失笑道:“罗掌柜可是把我当大罗神仙了。


    就这假度牒还是开封府上呈纠察司,我再偷偷从纠察司顺出来的,好险叫人狠狠训斥一顿。那正品雕版自然在制敕院好好锁着,我再多长出千双手也是摸不到的。”


    罗月止抬头看他。


    郑迟风问他什么意思,又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监守自盗?”


    罗月止将真假度牒一同举在窗前端详。


    “这两种纸不仅透水不同,透光也有分别,放在同处,乍一眼能分得出真伪,便叫人忽视了其余的细节。


    你看……这真假度牒材质不像,但雕版刻字却有点过于像了。


    纸张仿得劣质,雕印却仿得如此精细,这是何道理?


    要我看,便是工匠见过了原版模子,在薄纸上印出一道完整的图案来翻刻,才能摹得如此天衣无缝。”


    郑迟风:“有道理,但没有证据便是白费。”


    罗月止:“不过刚刚开始,证据还要慢慢来找。”


    在这之后两个多时辰,罗月止都全神贯注陷在假度牒堆里,旁若无人,仿佛入了定。


    郑迟风今日休沐自然不急,也不好打扰,便坐在桌案边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罗月止特意嘱托要吃的三脆羹吃了个干净。


    郑迟风有些尴尬,见罗月止聚精会神无知无觉,低声叫仆使出去,向店家再叫一碗来。


    仆使出去没一会儿,罗月止的调查似是有所进展。他本想叫下人来帮忙,一抬眼却发现閣子里只剩下郑迟风一个人。


    罗月止也不同这当朝官员客气,招呼他过来帮忙,说有新发现。


    罗月止仔细挑出几张度牒给郑迟风看:“你瞅这些花押有甚么区别么?”


    本朝度牒又叫五花度牒,因上面盖着好几枚不同官署的画押而得名。


    花押是一种特殊的签名,始于唐朝而兴盛于今,要么是某个特殊的图案,要么是多字的叠加变形,既可以刻成章,也可以提笔画就,但都有个形状独特的特点,叫旁人不好轻易辨别模仿。


    郑迟风醉心风月,长于诗词,却对书画章刻没什么见地,盯了半天,慢吞吞说好像颜色不太相似,有几枚浅,有几枚深,或许是造假的年份不同,才叫朱砂沉淀出不同深浅的颜色来。


    罗月止摇头说不是,不只是颜色上有差别:“你看这几张,同另外几张的花押相比,是不是边缘有所不同?”


    罗月止抽出其中一张:“这几颗花押色泽朱红,用墨饱满,甚至比真度牒还要细致完整,这就是典型的狼毫笔描红作伪,一笔一笔摹出来的,是形状完整过头了才显得刻意,属于高手造的假。


    但另有一类假度牒,花押印记明显更模糊,细节不足,墨色不匀,边角飞白,反倒是典型的章刻伪造。”


    郑迟风读书多年又爱熬夜喝酒,本身视力就没那么好,皱着眉头,一双凤眼都看眯起来了,才看出他所说的差异,不由惊叹于罗月止观察之细致,果真是行家才能瞧出如此微末的细节。


    “看出来了就好办。郑官人来帮我个忙,将这两种假度牒分开两拨来摆放。”


    罗月止掖起衣衫下摆,高高兴兴差使他干活。郑迟风犹豫片刻,没找到机会说出拒绝的话来。


    等仆使带着新出炉的三脆羹进屋,便看见自家官人挽袖弯腰,撅着屁股摆弄着满地的纸片,动作颇为生疏,就跟那水田里插秧的小农户似的,还是那种没什么经验的笨小农。


    郑迟风的仆使元憧跟了他十余年,见惯他风流倜傥装腔作势,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笨拙的模样,笑声不小心从喉咙里漏出来:“扑哧。”


    郑迟风颇有些狼狈地抬头瞪了他一眼,叫他赶紧滚过来做事。


    这精细活儿自然也不适合元憧,主仆俩加在一块,才能勉强赶得上罗月止一个人的速度。


    等分拣完毕,新上的三脆羹也凉透了。郑迟风终于直起身子来,托着腰长舒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弯腰屈膝的分量,都在这一天屈完了。


    “果然。”罗月止也不再计较什么礼法,蹲在地上,喃喃自语,“在京中散播假度牒的,其实是两种人。”


    “度牒上所签的日子极大可能也是伪造的,无法直接推断出前后顺序来,但从纸张磨损程度来看,应是描红在前,刻印在后。”


    其中的逻辑也很好理解。


    要么是同一拨人,一开始贩卖假度牒规模比较小,精雕细琢,谨慎为之。后来发现根本没人查核有假,胆子便越来越大,正巧销售规模也大了,精力有限,便没功夫一笔一笔去描,也找不到这样的高手合作,就只能以刻印的方式来糊弄,大有其形便是。


    要么是有两拨人,后来者得见人家贩卖假度牒发财,眼红不已,便起了类似的心思模仿作案,但水平不足,描不出人家的水平,就只能学到这样的程度,雕刻假章一劳永逸。


    “临摹描红之人心思细腻,沉稳多虑,远胜后来,想从笔法中寻找突破怕是难了些。但这朱砂颜色却是不同寻常,或许有些说头。”罗月止蹲在地上道,“后来者既然动了刻刀,刻法上想必能留下端倪来。”


    罗月止抬头,看着双手扶腰的郑迟风道:“劳烦郑官人,去帮我邀两个人过来。”


    郑迟风沉默看着他,心想这罗掌柜看着清秀儒弱,个子也不算高,全没什么力气的模样,怎么精力却如此旺盛,折腾一整天了,恨不得连个气口都没瞅见。


    那自然是两世为人练出来的社畜耐力,和他们这种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都在摸鱼的公务员有所不同。


    郑迟风长长喘了口气,问过人选和背景,仔细思量后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差使元憧出门去找。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好喝了盏茶。


    罗月止筹备活字之时网罗了一大批刻印人才,其中包括一名斫玉出身的老手艺人。


    老匠名叫何人厚,祖籍苏州,不仅刻刀使得出神入化,还长于目力,涉猎广博,甚至能从印痕中瞧出印章的材质、雕刻匠人的刀工和习惯来。


    大概两柱香之后,何人厚被领着进到閣子中,不知要些做什么,一头雾水地行礼,冲罗月止喊了声“东家”。


    他一弯腰,便露出身后的柯乱水。这刺猬郎君正在家里画画呢,头上一只狼毫笔做簪,袖口上还沾着些朱砂痕,想是一路急急忙忙赶过来,自己都没发觉。


    “都来啦。”罗月止笑眯眯招呼他们。


    柯乱水看了眼郑迟风,发现自己认得,便拱手叫了声“郑估马”,发髻上的竹笔跟着他抖了抖。


    “原来是你。”郑迟风仿佛没见过这样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半晌后才道,“郎君前些天在宜春苑蝉联松仙,还未来得及道声恭喜。”


    柯乱水不太适应与人恭维寒暄,只说:“不用不用。”


    罗月止笑着叫他们二人走近前来,小心不要踩到地上的度牒。他未曾说明缘由,只说要请教他们的事,叫何人厚看看这花押印的刻法有何特征,而对柯乱水,则是有些颜料上的困惑要求证。


    正如郑迟风之前所说,细看之下,花押的颜色亦有差别,兴许也有甚么可用的线索。


    结果柯乱水不过看了几眼,就点点头,垂着眼睛说道:“墨色吃得重,日久发黑,色透纸背,这是官衙惯用的朱砂。”


    他手中的正是那张唯一的正品度牒。


    他放下这一张,又接过另外一沓,一张张翻看过去,又还给罗月止:“这些就是最常见的朱砂印泥,朱砂粉、河水与胶水的比例都是最普通的,也是最便宜的那一种,大街小巷哪里都是。你若要找来源,定是找不出来的。”


    罗月止点点头,将那叠粗糙仿刻章的假度牒收回怀中。


    柯乱水接过最后一份,眼神停留良久。


    “这些……这些不是朱砂。”


    柯乱水沉吟片刻,抬头小声问道:“这就是近日京中传说的那批假度牒?你们是在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郑迟风与罗月止对视一眼,郑迟风满眼写着:这是什么运气?你从哪儿结交来这么一个活宝?


    罗月止莞尔:“乱水莫慌张,我们正是在追查此事呢,来帮朝廷一个忙。”


    柯乱水静静听完解释,眼神中的紧张才散去:“原来是做好事,那我放心了……这样明艳的红色,我曾有幸见过一次,听说同寻常所用的朱砂颜料不同,是由赭石、金粉、珍珠粉、红珊瑚等多种宝矿研磨而成的。


    倘若午后太阳正烈时对着光去看,兴许还能看出里面透有金光。


    这颜料有价无市,甚至连统一的制法都没有传承下来,其中用料最金贵、质量最上乘的红颜料,因遵循了佛教七宝的教旨,被人起了个‘菩萨红’的诨号。正因为遗失正统,每家做法都不相同,你若叫我说它的来由,我怕是说不出的。”


    郑迟风却从他一番话里抓出了重点来:“你说这颜料,意在暗合佛教七宝?”


    “是这样的。”柯乱水点头,“莫说是南北之别,就说东京城的各家寺庙,隔不出几里地,兴许谁和谁制出来的菩萨红都不一样。”


    “多谢。”郑迟风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诚的笑容,“这已是极大的进展,我今天属实是来对了。”


    “还没完呢。”罗月止的声音传来。


    郑迟风转过头。只见那老匠何人寿低头行礼,口中道:“启禀官人,方才我便同东家说过了,这度牒花押的刀刻之法,小老儿瞧着眼熟……”


    “城东袄庙附近有个专擅仿古的玉雕匠人,祖籍苏州,与小老儿同乡,在京中做了得有四十多年,其人如今上了年纪,落刀之时常有顿挫,若雕的是章子,蘸了印泥印在纸上,想必就会有这般飞白之态。”


    郑迟风心口猛跳:“此话当真?”


    罗月止笑答:“我家这位老先生刀工得不了魁首,但眼力却是汴京独一份,你心可放在肚子里。”


    几个月前,罗月止高薪聘请这位何人寿来做“坊刻教头”,根本都不是叫他操刀去雕刻的,就是相中了他这份万里挑一的眼力,请他来做个统筹全局的总监工,也是为活字的慢慢迭代做准备。


    老匠人捻捻胡须,笑容自得:“东家过誉了。”


    罗月止站在何人寿与柯乱水之间,问面前人:“大抵就是如此了,还算帮得上忙吗?”


    “何止帮上忙,是帮上大忙了。”郑迟风这位新科进士、有官身的衙内,竟对面前三人微微弯下身子,“果真是江湖有奇才,深藏不露,多谢各位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人脉广得很。


    第139章 维那法师


    富彦国在今年年初升了官,官拜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


    这个差遣可以理解为皇城中的司法监督机关,专门负责监督开封府、大理寺等司法刑狱衙门的工作,审核其提供的供报与陈状,纠察其偏颇疏漏。


    如发现上述衙门在断案途中存在违反制度、滥用职权或徇私枉法的行为,便可向有司驳奏,要求重新处置。


    富彦国早前便对此案关注甚重,早早将假度牒案子扣下了,但并没有即刻说明缘由,暂且只拿“此案复杂,审慎不足”这样含混的话糊弄着。


    开封府着急结案,屡次三番来探问纠察司的口风,每次都叫富彦国挡了回去。


    直到他终于等来了郑迟风的消息。


    信件罗列了各项有据可查的疑点,由此可知,假度牒背后十有八九有寺庙与官衙的运作,嫌疑最大的当属大相国寺以及中书省,其中多有贼人暗通款曲,断不能仓促结案。


    正值开封府又差人来问,富彦国这次宣称不见,态度比之前更强硬了些,叫他们好好查案,恪尽职守,不要舍本逐末,把精力都放在纠察司身上。


    如若不然,以后像这样打交道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多。


    小吏回话,说开封府来人羞愧而退,未曾继续纠缠。


    富彦国点头,继续看着郑迟风的来信,笑道:“这郑迟风,将查案写得同话本一般,还有些江湖市井,奇能异事的意思在里头。”


    郑迟风托人送来信,连同那一箱子假度牒也完璧归赵,区别在于已经按照罗月止的说法,分出类别来。


    富彦国挑出几张假度牒,平放在桌子上端详,还顺带问身边的小吏看得看不出区别。


    小吏低头看了片刻说道:“可是纸张的颜色不同?”


    富彦国便笑起来:“果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小吏似乎不是很服气,便问他的意见。


    富彦国就啧了一声,说莫要吵闹,且叫我仔细看看,看清楚了再同你分说。


    ……


    罗月止倾力帮忙,才叫郑迟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突破口,几乎没有走几步弯路,已有大功。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交给郑迟风去办了。


    郑迟风并没有直接找上维那法师对峙,反倒偷偷摸摸发动“钞能力”,分别买通了维那法师身边的几位小僧。


    他将几人的供词相互对照,几人都知道佛门中有“菩萨红”这一说法,而维那法师前些年确实用过“菩萨红”,还差使他们送给外寺法师一些颜料,所以记得相对清楚。


    但这几年,法师应当没有再使用这种颜料了,也没见往外送,好像是用尽了存货。


    郑迟风再掷千金,辗转打听到之前与维那法师有过颜料交流的僧侣名单。


    几度寻寻觅觅,他终于在应天府寻得一位曾在京中法云寺挂单的云游僧,买下了他手中,曾从维那法师处求得的半盏菩萨红。


    打开瓷盖,里面的颜料已经彻底干涸开裂了。


    但好在矿物颜料与植物颜料不同,此类以奇石宝矿制作的颜料足以经年不坏,是能救回来的。


    ——郑迟风又找罗月止借来了柯乱水。


    小柯郎君终于再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菩萨红,提臂挽袖,重新研磨制膏,姿态颇为虔诚,半日之后叫颜料恢复如初。提笔蘸取颜料在黄麻纸上临摹花押,果真同假度牒上的墨迹一模一样。


    富彦国听得信,点点头吩咐下去:“请大相国寺维那法师……到大理寺狱一叙吧。”


    维那法师已到知名之年,生了张严肃沉稳的面孔,眉骨高耸,脸颊消瘦,他褪了身上的袈裟,僧衣应是穿了有些年头,已浆洗得有些失色。


    今人对佛道两教中人都有些敬畏,衙役未曾动粗,将他好好请进了囹圄之中。维那法师站在大理寺狱间狭小的石窗底下,静静拨着他的念珠。


    大理寺卿至狱中亲审,本以为要好一番折腾,谁成想那面孔苍老、衣着朴素的法师双手合十,未曾有任何纠缠,垂着眼睛便认下了罪过。


    然进一步细问,他却不说话了,只道此事乃他一人之过,并没有招供出任何一个名字。


    任凭衙门如何逼问,他坚持一言不发,静静修起了闭口禅。


    反倒是那王二,衙役们去大相国寺找人时,发现他头上顶着只红肿不堪的大包,不知道被谁绑起来塞进柴房里锁着,身边放着只粗麻包裹。


    麻布包裹看着全无特殊,打开却见里头是光彩照目的黄金宝石,还有一叠厚厚的交子、盐钞与空白度牒,实是抓了个人赃俱在,证据确凿。


    衙役去问寺里僧侣,他们紧张惶惑,头摇得像光秃秃的拨浪鼓,都说不知是何人所为。


    衙役:……先不管了,押回去审问一遍再说。


    王二看着风向不对劲,坐立不安了好些天,终于打定主意要逃,结果连山门都没出,就被人一闷棍打了个当场昏厥。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大理寺狱中,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呢,便是屁股挨了三十大板。


    这实心红漆常行杖端的是硬硬梆梆、结结实实,王二受不住刑,被打得涕泗横流,半天功夫便什么都招了。


    维那法师第一次伪造度牒,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破落户,流浪至大相国寺请求施舍,穿戴都如同叫花子一般,但一开口却是口齿清晰,知书达理。


    维那法师瞧着稀奇,便多与他聊了一段时日。


    那破落户自称原是兖州的衙役,因不满县官家眷欺压百姓,热血上头一刀杀了那县令的小叔子,后来辗转反侧才流落至此。


    他之前做衙役的身份登记在册,便找不到逃脱的法子,只能蓬头垢面扮作难民一路南下,到现在身无分文,只能乞讨为生。


    他突然拉住维那法师,不知从哪儿听来个法子,听说能以度牒出家脱罪。


    他多日与维那法师谈心,深知他也是个可怜身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道他慈悲心软,渡己渡人,求他救命,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多日,将头都磕破了。


    据说,这就是维那法师假造的第一张度牒。


    他以为此事天地不知就这样蒙混过去,但不出十天半个月功夫,便陆续有人带着满满一兜子黄金上门求他作伪。


    那些人都说与那落魄义士同病相怜,在地方上反抗贪官恶吏落了罪,只求有个新身份能够重新做人,金盆洗手,皈依佛门,愿找个偏僻寺院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维那法师拒绝了几次,推脱不下,便又破了戒,不敢都将他们记在大相国寺名下,便以特殊红墨为记,以黄金贿赂京中诸寺法师,求他们帮忙蒙混过关。


    那时候任谁也没有假造度牒的意识,官府审核宽松,僧人们又不主动声张,十余张假度牒,连同假僧人一起,如同泥牛入海,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唯有手上的黄金沉甸甸的,比人生虚名来的更加扎实。


    维那法师从小日子过得清贫,少年剃度出家也是走投无路讨口饭吃。他第二次松口答应绘制假度牒,到底是因为怜悯之情,还是没能守住佛心,徒生心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不仅以红墨为记网罗了诸多别寺帮手,还假借法事之名上下打点,从官吏手中借出了原版雕版偷偷找人刻印。


    而那些收了贿赂的官吏们,听闻此桩“好生意”,不仅答应出借雕版,还开始主动给维那法师介绍需要假度牒的“客户”,要求他保证这些人能在京中各寺登记造册。


    之后……


    之后事情便失去了控制。


    就算他想停,那已经入伙的别寺法师、抓到好财路的上下官吏,也会逼迫着叫他继续往前。


    倘若事情败露,就是大家一起死。


    而王二撞破了他们的交易,已经是三四年之后的事情。


    他认识的字不多,却愣是偷来书信搞清楚原委,以此要挟这光头的族叔给自己做靠山,还要求入伙分钱。


    王二在江湖市井上混惯了,认识的三教九流更多,摇身一变成了与外寺联系的急先锋。他胆子大、人又贪,便以飞快的速度大肆敛财,场面已不是维那法师能控制住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维那法师害怕了。


    他拒绝再亲手绘制花押,改换印泥和印章,从此之后销毁手里所有菩萨红,双手合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王二送来的钱,也深深藏进地窖之中不敢擅动。


    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却还是漏了半盏残余颜料。


    “假度牒都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替他们牵桥搭线!”王二被人按在刑凳之上,仍在高声求饶,“我都招了……都招了……和那秃驴狼狈为奸的昏官,我都招……只求留我一命,别打了!”


    与这鬼哭狼嚎的刑馆不同,维那法师的监房一片寂静,只有法师手中念珠攒动,发出很轻的摩擦声响。


    郑迟风负手立于监牢之外:“法师那好族侄将话都招尽了,要将你置于死地呢。”


    维那法师阖目入定,不说话。


    郑迟风又笑了一下:“不知法师有没有疑惑过,开封府素来不管僧侣事,怎么突然满街查起了假度牒呢?当然……那篇文章却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可再之前呢?”


    维那法师嘴唇翕动,似是默念起了经文。


    郑迟风看他如此做派,笑容冷了下来:“你谨慎行事这么多年,做过的假度牒何止百数。就算那些假僧中有不安分的人,因顾忌着假身份也会谨慎行事,不敢肆意非为,你可是这么想的?”


    “但你又可知,自十年前西夏拥立新主,频频扰边,夏军最爱做的事就是网罗谍探,假造身份。你的假度牒,已经流到西北边关去了。”


    “那些拿着沉甸甸黄金来求作伪的人,若有如此巨款傍身,怎会尽是流落江湖的可怜之人?法师多年以来闭目塞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拿到了假度牒,会做什么事呢?”郑迟风声音如刀子一样,“你可知要这么算起来,西北泾原路十万将士埋骨,其中便得有百颗人头算在你头上!”


    维那法师指腹下的佛珠终于停了。


    半晌之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才传出监牢:“请问这位官人,按照本朝刑统,寺人犯法,方丈是不是也要同罪?灵空方丈年迈体衰,已受不得苦难,便将过错算在我一个人身上,莫要牵扯他人了。”


    郑迟风不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师到最后也胆小至此。你今生苟且,一错再错,如今事态败露,承不起愧疚便想求个痛快。可知道佛家修的是来世因果,这罪谁也替不得。请法师好自为之吧。”


    听闻此言,维那法师久久没有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疲惫的叹息之后,这位老僧终于潸然泪下。


    第140章 著书立传


    “刑狱之中有陈状递上,声称朝中有人纳络市恩,牵扯进伪造度牒之案,自然要查。”


    维那法师与王二皆伏法,富彦国将审讯所得的状书上呈中书,亲自交到了吕相公的手中。


    吕相公两朝任职清要,累累功过是非,今人不好定论。


    但不论是政敌还是同派,所有人都须得承认,这是个官场中千锤百炼炼成了精的人。


    放眼天下,这世上怕再没人比他懂得要如何做官。


    吕相公并不接富彦国手中的状书,望着阶下站得挺拔的当朝新贵、晏相公家的好女婿,吩咐左右:“富纠察腿脚不好,快请他坐下。”


    富彦国面上仍是冷的,拒而不受。


    吕相见他态度强硬,自己这边先松了口:“这件事我知道了,会差人去查的,你且坐下。”


    “不必劳烦执政另择人选。我即为纠察刑狱,此等涉及朝官的要案自有我来处置,郑御史之子郑迟风此番献计良多,便可由他在此案中充任副手,人员是足用的,不必执政担忧。”


    吕相手中抱着一只青玉小盏,慢条斯理道:“你性子还是急,此事仍要从长考虑。”


    富彦国直言:“伪造度牒以十倍价格出卖,乃是与国争利,伪牒泛滥导致谍探有机可乘,又涉及边塞安宁,如此情形,难道执政还要包庇吗?”


    “你说的这件事,我也知道。”


    吕相公微微皱着眉头,语气仍旧温文:“好水川战后,军中传信说陕西边境人员复杂,有谍以伪僧身份偷盗情报……但不都被拦下了么。


    如今奸细贼党死的死逃得逃,度牒也不见了踪影,你若把这件事牵扯到汴京城里来,山高水远。可有何证据啊?”


    “自是要查,才有证据。”富彦国并不入圈套,“就算汴京这件假度牒案同边塞无关,这也是桩涉及朝廷吏治、朝廷威严的大案,容不得半分马虎。


    此时当务之急便是要彻查官吏,将所有涉案者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吕相公打断了他:“如今刻坊封了,京中各寺也在清查,当务之急该是审讯造册,将散落地方的假度牒都追讨回来,清理干净以防后患。


    你压着开封府的案子,不着急缉捕伪僧,反倒掉转矛头要在朝堂上开刀子,这是何意啊?”


    “执政说笑了,度牒要追,贪官污吏也要查,此乃齐头并进之责。不光底下的胥吏要查,在胥吏之上,谁同流合污,谁隐而不报,从下到上,便正本清源,查个明白。”


    吕相公静静盯着他:“可我听你的意思,这是要追缴度牒在后,缉查同僚在先。”


    他从位置上站起来,步下台阶同富彦国平视:“从下到上,正本清源,查个明白……这话好生隐晦,何为上,谁又是源啊?”


    吕相公左手背后,右手食指微曲,虚空指在富彦国脸上:“你可知今日这话传出去,要让别人如何说?都要说你记恨之前范文希的事,如今终于找到机会,表面上说着为国为公,实则迁怒于人,公报私仇;你抓到错处紧咬不放,踩着同僚的前程往上爬,实则是假公济私,沽名钓誉。”


    “执政玩笑,我从无此意!”


    “卿乃王佐之才,何必犯这样的糊涂?”吕相公他却不听解释,反倒抬手指向那书案之后的木座,语气间乃是一派诚恳,“在朝为官,有升官进爵之意我自然理解,你总有一天你会坐到这个位置,又何须贪恋眼前之虚名?”


    富彦国是同他交锋多次的人,早知道他话里藏刀的功夫精深,也不辩驳,只是冷冷行礼:“弼眼界比不上吕相公,只知道在其位谋其政,做事无愧于心尔。只与执政知会,我已下定决心,即日起便着手查核,毕得吏乃止!”


    话音落下,他将状书往堂堂执政的桌案上一扔,转身拂袖离去。


    罗月止听郑迟风的转述,爽得直想拍大腿,赞叹富彦国实乃忠直慷慨之人。


    郑迟风与他对饮一杯,突然凑近过来,笑得颇有内涵:“富先生说,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想亲自见一见罗掌柜。”


    罗月止总觉得他能把挺好的话说出一股子放荡劲儿来,就这语气,这小眼神儿,君子之交都能叫他给掰成狼狈为奸。


    罗月止往后靠了靠:“受宠若惊。”


    几杯酒后,罗月止又忍不住感叹:“吕相公这样说话实在有水平,日后富公若当真挖出来什么穿红袍的官与度牒案有牵扯,人们首先要想的便是他与富公的派系关联……倘若恰巧是政敌,反倒不好动了,秉公执法也会落下个结党攻讦的名声。”


    “这事不能这么办。富公君子坦荡,却也不能不解释。”罗月止仰头喝尽最后一盏酒,“舆论这种事,可从来没什么清者自清的道理。”


    “听这意思,罗掌柜又要仗义行侠了。”


    “仗义行侠算不上。”罗月止笑笑,眉目生得好看,便叫眼中的市侩都显成机灵,“舆论如火,想蹭一蹭富公的热度罢了。”


    ……


    “写我的文章?”富彦国于案牍间抬头,伸出手去,“拿来叫我看看。”


    这本册子标题叫做《杂文时报人物特刊》,内容不多,总计也不过薄薄二十余张蝴蝶页。其中记载了多为本朝德才出众的名士,有学而优则仕的官宦,也有隐匿江湖的贤德隐士。


    其中正有一篇文章写到富彦国,还提起他之前的好几段经历:


    说早些年山东匪患猖獗,他在此事上同范希文据理力争,认为地方县令软弱无能,反向乱匪谄媚,沆瀣一气,理当问斩,否则日后谁都想着明哲保身,哪儿还生得起剿匪之心?


    还有一件事,说前些年西夏犯边,朝廷的西军于金明寨大败,有人状告主将刘平通敌叛国,而富彦国自请调查兵败原委,亲赴边关,多加查证,还大将刘平清白,将临阵脱逃反诬主将的宦官当街腰斩……


    明辨是非,嫉恶如仇的形象跃然于纸上。


    ——而现在,他是主张彻查度牒案的中流砥柱。


    这样一个人,若是为了查案而“冲撞”朝中要员,百姓自会认为他不畏权贵,此举更是赤胆忠心。


    富彦国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叫仆使将书拿走。


    “主君被百姓交相称赞怎么还不高兴呢?”仆使反倒兴高采烈,“这是多好的事!”


    “我若为这种事高兴,才当真是沽名钓誉,假公济私。”富彦国低头写字,叫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罗月止一直没把此事同赵宗楠分说,直到册子上市,赵宗楠来问,他才将事情原委讲了个明白。


    赵宗楠盯了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真不叫人省心。”


    “你是说哪部分不省心?”罗月止托着腮帮子问,“出去查案不省心,还是宣传富公事迹不叫人省心?”


    “我怎么想倒不重要,但我知道,你此番是叫富彦国不省心。”赵宗楠道,“你说之前他差人传话,想同你见面……可知这篇文章一经登刊,你怕是见不到他了。”


    “我自然知道要避嫌。”罗月止面上全无惊异之色,“敬仰之意发自于心,何必拘泥俗礼。若能稍微撬动舆论,为他秉公执法的作为保驾护航,见不见面又有甚么要紧?”


    他抬起头,对赵宗楠笑得天真:“都怪长佑往常对我太凶,我如今胆子可小了,他就是要见,我也不敢见的。”


    赵宗楠又手痒了,攥住手腕把人拉到近前,低声道:“事后装乖巧有什么用处,先斩后奏,我看你胆子仍是大得很。”


    富彦国果然没有再差郑迟风提及见面的事。一方面是避嫌,一方面也是真的忙。


    他手持纠察权柄,在中书等中央衙门七进七出查了个痛快,搜证知情不报、中饱私囊者五十余人,悉数整理成劄子上呈中书执政。


    实属狠狠挖了一铲子吕相的墙角,还要逼他点头答应,称赞富彦国挖得好。


    吕相愠然,不日便有御史上告,参纠察在京刑狱富弼富彦国假公济私,贪图虚名,以纠察之名铲除异己,甚至与市井勾结,指使民间商刻坊子为其著书立传,称颂功德。御史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把那期《杂文时报人物特刊》夹进月课奏事中上呈官家。


    官家亲政多年,见惯了朝臣互泼脏水,看这阵仗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数,故而拿到那薄薄的册子,比起发怒惊疑,反倒是好奇多了些,想看看民间究竟是怎么著书立传,称颂功德的,叫乌台气成这样。


    结果待他看完写富彦国的文章,意犹未尽,不一会儿便将一整本册子都仔仔细细读完了。


    御史差人回报吕相,说弹劾的奏书已然送进了福宁殿,只等官家审阅。而他坐在椅子中心情颇佳,此次帮了吕相公的忙,定叫那富弼欧阳修一干人等好好吃回瓜落。


    可没成想官家的批复很快就送了回来,御史打开一看,只见官家问道:


    这《杂文时报》总共出了几期?


    从哪儿买来的?


    挺好看。再送来几本——


    作者有话要说:


    御史:?


    罗月止:谢谢谢谢,热度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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