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滴,沈娇惊惶不安地抓着陆清显的手,只觉?????得前方温度在不断升高,男人的体温亦是滚烫。
……不行,她不想要给一个疯子陪葬。
“陆清显。”带着哭腔喊他,“我害怕,你放开我呀。”
陆清显此刻大约已经看不见真实的景象了,索性就闭上了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这重重书架之中穿行。
偶尔沈娇的脑袋会被书架碰一下,然后他就俯身极快的亲吻那处地方,让沈娇白嫩细滑的肌肤上,沾染上了浓烈的甜香。
火光终于透过窗户侵入了这藏书亭,身后的书架正在以疾风燎原之势要将他们全数吞噬,沈娇几乎绝望,渐渐地,也就放弃了挣扎,选择安安静静待在了陆清显的怀里。
后知后觉到她不再挣扎了,陆清显歪了歪头。
将沈娇稍微举高了一些,男人终于睁开了一双带有迷蒙水汽的脸,就这么静静望着她。
这张脸,即使如今充满了颓然之色,也宛如造物主手里最为精巧的得意之作。
“好漂亮的小娇娇。”他喝醉了一样亲昵地说着,“合该林景珩死在你手里。”
沈娇死气沉沉地望着他,“那你呢。”
陆清显则是放声大笑,又忽而戛然而止,认真而珍重地告诉她:“我也会死在你手里。”
嗓音里带了些嘶哑,沾染了一层重重的欲。
他已经松开了手,沈娇则慢吞吞地抱着他的肩膀站定。
身前是是几个整齐的书架,再往前走就是厚厚的一堵墙。
后面,是已成燎原的火势。
逃不出去了。
她真笨,她真蠢,她真是活该……重来一次,却死得这么荒谬,被一个疯子拉着陪葬了。
双手还搭在了陆清显肩膀处,她的腰腹处不知何时被他缠.绵而暧.昧地掐住。
两双手同时向上,一个温吞,一个热烈。
拇指重重抵上了温度滚烫的喉.结,沈娇逐渐收紧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算大,只堪堪圈住了陆清显的喉咙,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观察着男人因为窒息而变得殷红的嘴唇,亦是狠狠地咬住了唇。
随后,就被陆清显怜惜却坚定地插.入一根食指,强硬制止了她用力伤害自己的行为。
沈娇忍不住哭出声,愤恨地用力,甚至整个人都往前倾,发了狠地想掐死他,被掐住的陆清显受不住力道,柔顺地仰躺在了地上。
也带倒了沈娇。
不甘心的爬到陆清显身上,沈娇气红了眼睛,现在一心只想把他掐死,可是这次双手的手腕却被他轻松地制住,又猛地往前一拉。
顺着这股猝不及防的力道,沈娇被迫趴了下去,带着哭腔挣扎几下,又被陆清显另一只手掣住了下巴,再用力往上抬。
两人对视。
“好啦,乖乖。”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嘴角却是漫不经心的笑,哪怕身后就是死亡的阴影,此刻也能吐出无关紧要的情话,“别哭了,我会让你开心的。”
这瞳孔里倒映出了些许火光,显得疯狂而迷离。
沈娇只能呜呜咽咽挣扎着,舌.尖被对方重重碾过,带来了发麻般的疼痛,本能要向后,后脑却被陆清显死死按住,在几近窒息里居然增添了几分飘然的感觉。
因为吃下去了他的血,以至于她也产生了些微的幻觉。
随后是,蒸腾起的燥.热。
分不清是逐渐逼近的火源,亦或是二人浓重激烈的纠.缠,总之沈娇觉得很难过。
她想要快乐。
总之是要死了的……
“陆清显。”沈娇胡乱的喊,“……小狗!”
已经热到没办法呼吸了。
她却并不想逃离。
只觉得不断地坠落,向下,向下,被温柔的包裹,陷入难以言喻的欲里,只盼望得到宣泄——甘露降临。
……
逃走了。
沈娇还在惊疑不定地喘着气,她的脸颊被陆清显细细密密地小口啃着,又移到了唇面上蜻蜓点水般的——‘啵。’
他嗓音沙哑又恬不知耻地说着胡话,“娇娇比清梦散要甜多了。”
随后被沈娇恶狠狠一推,整个人滚到了旁边,发出一些带有委屈意味的轻哼。
前面有灯光,身子底下是温暖的而柔软的动物皮毛,沈娇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地道。
方才两人纠缠着了半晌,她都有些晕晕乎乎不知天地了,冷不防整个人却掉了下来。
有底下的垫子,又有陆清显在下做缓冲,她倒是没伤着。
只是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撑着站起来。
陆清显还躺着,离奇的是……他此刻的表情已然恢复了正常,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不仅没死,那股糜烂般甜香倒反而消散了不少。
吃了清梦散还能够活命的人,沈娇从未听过。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死里逃生却没多大的喜悦,只觉得气恼,“……我要回家了,这地道通往哪里啊?”
那人只是病恹恹地歪着,音调宛如清律,“长乐街,韵香坊。”
沈娇反而有些扭扭捏捏了,“你不走啊?”
刚才还想掐死这人,不过短短一瞬,生死逆转,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
只想快点回去,见到自己的家人才能够安心。
陆清显的声音略有些低沉,“我要睡一会儿。你先去吧……”
他睡着了。
不可理喻。
沈娇拽起自己被他压住的裙角,默不作声开始往前走。
她闻着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鼻尖动了动,随后便脸色难看地低头查看裙角,发现了那大片晕湿又带着点点白的……
沈娇咬着牙看过去:
死狗,现在装死是吧!
恨恨地冲回去补踹了一脚,沈娇这才气急败坏往回跑,却能听见那压抑着又放肆着的轻笑,只得烦躁地捂住了自己耳朵,越跑越快。
藏书亭本来就在皇宫偏向外围处,沈娇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看见前方有一处刺眼的光。
将手指遮在了眼前,她慢慢踩住了软梯,一点一点爬上去。
出来以后是一口枯井,设在了一个精巧楼阁的后院处,可巧这时候没人,沈娇飞快打开了人家的后院门,匆匆离去了。
她在那烈火中死里逃生,再出来时,就难免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今夜正是元宵佳节,灯火连绵,这热闹才开了个头,人影憧憧,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欢声笑语。
沈娇也买了个能遮住容颜的面具,一路躲着人,即使双腿发软也强撑着回去。
不想让襄金茜玉大惊小怪,所以是从后门进去的,也没理会一路上那些眼神古怪看着她的下人,先找了间房随意地换了身衣裳,在确保无虞之后,沈娇这才快步回去了揽娇院。
今天的这出事,沈娇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然而出乎寻常的是,今天的揽娇院里却也是灯火大盛,外围是层层叠叠的人群将院子包裹着,费力拨开了外层绕着的人挤进去一看以后,沈娇却有些傻眼。
最前方的是被绳子捆缚住的沈大伯母和沈博瑾,而沈青与吴娘子则是面色严峻地立于一旁,这里面……居然还有林景珩。
以及他带来的一些官中的兵卒。
忽而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沈娇心头划过一阵不妙。
费力挤过去,沈娇脆生生喊了声:“阿青。”
望过来的时候,沈青颇有些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几乎在瞬时燃起了火光。
其余人也纷纷或震惊或疑惑地看向她,有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凑上前去,瞥一眼被捆缚在地的沈博瑾,“是不是……”
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沈娇她整个人便让沈青死死抱在怀里,好像骨头都要被他压碎,一时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被动地抬手拍拍沈青的后背安抚着他。
“……姑娘没事就好。”一旁的吴娘子喃喃自语道,“我们姑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再被沈青放开时,沈娇都有些发晕了,只是半靠着他,轻轻拍拍沈青的脸,“到底怎么了啊?”
随后她就听见了大伯母尖声的喝骂:“不可能!你……你从后窗子偷偷翻了进来了吧?你分明是……”
这妇人的脸忽而被吴娘子大力扇至一旁,将其余的话全部堵了回去,随后大力往她嘴里塞了一团棉絮让她不能再开口说话。
沈博瑾也如此这般被塞住了口,还在呜呜挣扎着。
沈娇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越发确信,忍不住担忧地望向了自己的屋子。
——黑漆漆的一间屋子,里面没有点灯,不知道是什么动静。
襄金茜玉也不见了。
“没什么,家里进贼了。”沈青将她转了过去,“吴妈,你带阿姐去隔壁院里先歇息,这儿有我看着。”
一转过去她就看见了林景珩,对上了他深深望过来的眼神,只觉得有种难言的心悸之感。
林景珩的嘴唇微微颤了颤,虽说语气温和,却总觉得有股强压下的扭曲,“没事就好。”
“我不走!”沈娇大力拍开了沈青的手,心急道:“襄金和茜玉呢?”
吴娘子斥了她一声:“别吵!”
说完倒是有些怜?????惜,“跟我来罢,这不是你个姑娘家能看的事情。”
沈娇的掌心里渗出了一些冷汗。
“阿姐,莫怕。”沈青牵着她的手掌稳重而有力,“一切有我在。”
沈娇她今夜在宫里耽搁了,所以让那两个丫头先回来。
而她们两个一向是睡在自己屋子里的,三人经常同床而卧。
她冷冷望着地上被捆缚的沈博瑾。
对方此刻姿态扭曲,却还有脸对她讨好一笑。
像个老乌龟。
任凭吴娘子怎么推她,沈娇却是纹丝不动,只是低声问道:“是谁放他们进来的?”
“正在勘察。”一直望着她的林景珩出声回道,“你放心……”
“我不要你。”沈娇不耐烦回了句,“让他自己回话,把他嘴里东西给我扯出来!”
吴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对着小厮轻轻点头。
棉布被飞快扯了出来,沈博瑾死命喘了几口气,“好妹妹,我没什么坏心思,就想来看看你……”
他忽而被旁人大力抽了一巴掌,警告道:“不要胡言乱语。”
吴娘子则低低吩咐道:“把大门关紧,知会下去,如果有人敢多嘴,就等着被发卖去煤窑子里,这辈子也别想再出来。”
她又和气对林景珩行了一礼,“林大人,事关我们姑娘家的清誉,请您多多担待些。”
“言重了。”林景珩微微颔首,“本该如此。”
他身旁的随从却面有难色:“大人……咱们就看着她家动用私刑?”
沈伯母此刻也被得以开口说话,惶急道:“城中令大人!我请你来可是指望您能主持公道,这沈娇眼看着要杀人了,你难道也不管吗?”
这本来是一招及阴损却有用的路数,先将那沈娇的清誉损毁,再立刻把城中令喊来,事情闹大了也不怕他们姐弟两灭口以捂住。
虽说二人同姓着沈,可沈娇她父亲既然已经被赶出了家门不入宗族,二人又并非同一祖父,血亲关系那么远,糊弄糊弄,了不起让沈娇改个姓氏大概也就过去了。
毕竟对于姑娘家而言,清誉是最要紧的事情。
沈娇冷冷望过去,“我只问你,是谁帮你们进来沈府的。”
三令五申不许人将这对母子放进来,如果不是有人帮扶,沈娇不相信光凭着这对如今一穷二白的母子两能办成。
“好妹妹,事已至此,你追究这些做什么,屋子里的可是你丫鬟?”沈博瑾喘了口粗气,“我瞧她也不是不愿意,说不定这心里早想……”
谁也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沈娇踹在了心口上,他没料到力气这么大,不妨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沫出来。
“儿啊!”大伯母顿时开始哭天抢地,一柄冷冷的剑锋已经抵在了她的喉口,逼得她立时禁声。
随着那柄剑逐渐逼近,大伯母连连滴下冷汗,哀求般的望向城中令。
都说林大人铁面无私,可是此刻他只漠然立在原地,望向她们母子的眼神,跟看向猪狗也没什么分别了。
观众的那些兵卒们看着林大人没有指示,也纷纷缄口不言,任凭着沈娇害人性命!
“别杀我妈,二妹妹,我小时候……你爹还抱过我呢!”沈博瑾涕泪四流地求着她,“都是赌坊,我又欠了那赌坊好些钱,他们给我出主意,让、让我来问你要钱。又帮我买通了那个外头鱼市的人,我……假装是送鱼的,偷偷进来了。”
沈娇面无表情,却也不曾收回那柄剑,只是慢慢点头,“原来是这样。”
早猜到了,她知道自己手里的钱财会遭人觊觎,却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无耻。
沈博瑾终于松了口气,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沈娇,“横竖也没伤着你。你那丫头又不是不愿意,连个挣扎都没……”
‘哧’。
上一刻还在讨饶,下一刻沈博瑾却只能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横飞了出去,他尚未感受到疼痛,只觉得惊疑,他妈已经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又让吴娘子差人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唇舌。
“啊——!”沈博瑾几乎立时晕过去,却听见沈娇轻飘飘说了声,“你想怎么死?”
吴娘子头疼不已,饶是她也不敢上前劝住沈娇,只好催促道:“阿青,你还不快帮着劝劝!”
沈青紧抿着嘴唇,他上前一步握住了沈娇的手,却不是为了阻拦,轻声道:“阿姐,砍得时候手臂用力,不要用手腕的力道。”
免得伤着自身。
沈娇居然还真的空手挥了挥剑试试力道,在沈青的帮扶下,慢慢将剑锋对准了沈博瑾的脖颈处。
将要砍下去,她的剑却被一只飞出来的碧绿玉扳指打得微微一偏。
那是林景珩,总算是来到她身旁,默默与其对峙。
“林景珩,你如今拦不住我。”沈娇冷漠转动了下手腕,“给我滚一边去。”
沈青亦是不肯退让。
“要他死的办法有很多,”林景珩口吻可称平和,但就好像是在温润的面具上掀开了一丝裂缝,透出其中令人齿冷的底色,“犯不着脏了你的手。”
一剑杀了,未免不够惩罚。
沈博瑾对沈娇有这样的算计,那他不受尽这世间最严酷的责罚就去死了,又怎么能够。
“用不着林大人帮忙。”沈青将沈娇护在身后,“我们姐弟两若是犯下事情,也不必您来遮掩。”
林景珩默默看他。
那眼睛里折射出了一旁不断悦动着的火光,隐秘地跳动着令人不安的情绪。
“沈娇沈青!”一旁的吴娘子却急晃晃地跺脚,“你们这两孩子太不懂事了。”
她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杀了这畜生,你又让茜玉那丫头怎么办?”
襄金被她打发着去宫里看看姑娘,如今人还没回来,此刻睡在屋里头那人……
茜玉,这可怜的丫头。
“我知道,你们恨他欺负了茜玉。”吴娘子握住沈娇执剑的手,难过道,“……可咱们也要考虑一下,那丫头的前程又该如何,难道非要逼死她吗?”
这事儿有个最差的收场,便是让茜玉嫁了沈博瑾。
逼着沈博瑾把她抬做正房夫人,也不算是太过亏待茜玉,说得公道冷酷些,这恐怕还是个好前程。
但如果沈博瑾就这么死了,茜玉又没了清白,事情闹成了这般沸沸扬扬的模样,她除了一死,再也没别的出路了。
“收手吧姑娘。”吴娘子轻声哄着她,又想掰开她的手指,“人总归是要低头的。”
不知不觉间,沈娇已经泪痕满面,忽然喊了声:“我不信!”
她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抬脚向屋子里走去,“我要亲口问问茜玉。”
如果茜玉愿意,她就一剑杀了沈博瑾,再将这丫头送走也好、换个身份也好,必然不会让她陷入为难的境地。
她不信茜玉会像吴娘子说的那样,除了嫁给那畜生以外,居然只剩了一死。
怕她反而伤着自己,沈青和林景珩即刻跟上,而吴娘子则重重地唉声叹气,焦灼不安地看了眼那被捆在地上母子两。
此刻却是有个婆子连滚带爬的过来通报道:“……吴娘子!茜玉和襄金一道回来了,说是去宫里没接到姑娘,宫里反而烧起了大火!”
吴娘子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同时,屋子里将灯点亮后的沈娇也惊疑地喊了声:“秦昭平,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还衣衫不整的!
立刻扯了个被子把面色苍白的秦昭平盖上,她连忙回头捂着沈青的眼睛把他往外面推,慌乱道:“去去去,小心长针眼。”
吓死了,还好沈青一直在屏风后面,没看见,可别给这个秦昭平赖上了啊啊啊啊。
“报——忠远侯府的侯爵、宣威将军秦阳朔闯进来了!”
这人居然带了一队伍身披铠甲的家奴,半声也不曾只会,执火明杖着就闯了进来。
并且让人锁住了她家大门。
最前面进来的是却是一个身穿常服的女子,她气度昂扬,只奔着人最多的揽娇院里而来,一闯入便对上了从主屋里匆忙被推出的沈青,眸子暗了暗。
林景珩也紧跟着出来,他面含疑虑,皱眉喝问道:“岂可私闯人宅?!”
“林大人!”秦昭然不卑不亢对他行礼,“事出紧急,关乎我们忠远侯府的声誉,不得不以此为之。”
身后的忠远侯本人只沉默地带着家卒立于院外,低声道:“昭然,进去看看你妹子。”
“我等并无恶意。”秦昭然朗声说道,又看向沈青,微微点头,“沈青。”
沈青亦是点头,“秦队正。”
他不认识秦昭平,但光听名字,心下便也当场明白了七七八八。
虽是诧异,却被他全数不动声色地压下。
沈娇也听见了屋子外的动静,可她此刻的心神却被另一件事所吸引。
就在她的书桌上,有一份沾染了竹子与松木香气的杏花笺。
——‘这是第三份礼物。’
秦昭平被她的被子全部盖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是动不了了,只能呜呜地发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沈娇心跳如擂鼓,默默地那信笺藏在了怀里。
触碰到肌肤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有些手脚冰凉。
这个人,能知道秦昭平暗地里唆使沈博瑾来欺负她,却并不曾有半分的提醒。
而是直接使了这样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帮她教训了秦昭平。
陆清显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怔怔地这么想着,沈青在门口低声提醒她:“阿姐?”
沈娇如梦初醒:“怎么了?”
“秦昭然来了,就是她的堂姐,她是忠远侯爵的嫡女。想要进来看看她妹子。”
秦昭平终于哭喊出声,“大姐姐……昭平在这里!”
第32章
“让她进来吧。”沈娇定了定神,也来到沈青身旁,低声道:“你先出去。”
又看向旁边的林景珩,沈娇闷闷说道:“你也回去吧……这儿没你事了。”
林景珩只是摇头,“还不知道忠远侯爵的意思。”
也不知道,他带了这些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秦昭然恰好在此时进门,说得倒是极为稳重,语气宽慰:“沈姑娘,沈青。多有打扰,万望包涵。”
她径直走进去,沈娇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扭扭捏捏道:“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进来的啊……”
可千万别赖在她头上。
秦昭然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我们侯府不是不讲道理的。”
“大姐姐……”被子里的人正瑟瑟发着抖,“大姐姐救我,一定是这个沈……以后可怎么活……了她,你快替我杀了她!”
沈娇吓得倒退好几步,躲在了沈青后面,“你怎么乱赖人呢?!”
明明是陆清显……不,明明是她自食恶果!
秦昭然默默立于床边,只是冷声说了句,“闭嘴。”
两姐妹的关系似乎并没那么好。
被这么斥了一句以后,秦昭平便抖得更厉害了,随后她整个人就被秦昭然用被子裹紧,再往肩膀上一扔,就这么着粗鲁地把秦昭平扛出了院子里,又让侯爵府里的下人小心仔细地接过,火速送了回去。
与父亲对望一眼,她叹了口气:“昭平没死,瞧着也没受伤。”
揽娇院这是沈娇一个女儿家的居所,忠远侯爵因此一直不曾踏进一步,在确认了侄女性命无虞之后,他阴沉沉地越过院门,扫了那地上的沈博瑾一眼。
虽然是轻飘飘的一眼,但目光眼神犹如有了实质性的压迫感,哪怕是一直强撑着不晕过去的沈博瑾,此时也忍不住猛地颤了一下。
“沈青。”老侯爵沉沉开口,他那股霸道压过来的威严气度,让沈娇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沈青他虽说一直心里敬仰着宣威将军的大名,但此时毕竟是情形不妥,因此先朗声说道:“秦将军,我家人并不知晓此事。”
可是见他这样子,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秦阳朔默然不语,接着用手指点了点,“沈青,劳烦你将这母子两个,让我一并带走。”
沈青还在考虑,沈娇则是猛地用手肘捅他,“给给给给,赶紧让他们滚蛋。”
这样的话,刚刚自己一时冲动砍了这个乌龟的胳膊一事,大概也就不用被追究了。
简直太好了,快滚快滚。
“林大人。”宣威将军像是才发现了林景珩这么一人似的,“我侯府还存着先帝赐下的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逆臣,今天带走沈博瑾,应当不需要你一个城中令来过问。”
林景珩长身玉立,一直默默站在沈娇身边,骤然被忠远侯爷提到,也不见有什么情绪。
他倒是识相,静默了一瞬,便微微颔首。
得了确切的保证,侯府的带来的下人便轻手轻脚地越过院门,进来了四个人道了声抱歉,便轻快将那母子两人拖走。
连地上那残余下的胳膊都一并拿了去。
带了人,秦阳朔缓缓双手抱拳,遥遥对沈娇行了一礼,声音苍劲有力,“多谢。”
秦昭然在一旁低声笑了下,“这沈家姐弟倒是个有意思的。”
忠远侯府的人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静静在黑暗里退去,这么多的人,哪怕在夜里看不大清楚脚下的路,离去时居然也能一声不发,宛若一道静静划过的河流。
“这就是宣威将军?”沈娇轻轻吐出一口气,忍不住问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林景珩亦是望着那群即将消失的人群,“大概是心里知道,此事与你们无干。”
随后,就被沈娇奇怪地看了眼,“你怎么还不走?”
林景珩微微一怔,此刻正是灯火幽微,沈娇一瞬间觉得他的整个人僵硬住了,流露出些许手足无措之感。
淡淡垂下眼睛,沈娇喊了吴娘子,“让人送林大人回去。”
“不劳烦了。”
方才的情绪也许只是错觉,林景珩现今又是恭谨疏离的口吻,“既然事毕,我自是告退。”
空气里还残存着淡淡的血腥味,沈娇闻了只觉得头疼,忍不住拽紧了沈青的衣角,“阿青……”
“没事了。”沈青凝视着院子里的鲜血,随后用力闭了闭眼。
他的嗓音微微发干:“这里并非盛州。”
这里不好,危机四伏,人人都有可能来害她。
如果今天真的是沈娇在屋子里,沈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好像一开始他被吴娘子喊过来处理此事之时,甚至没有觉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只是奇怪,并且平静,望着那蠕虫一般的沈博瑾,分神考虑着该怎么将其碎尸万段,将他剁碎了喂鱼去。
“阿姐。”他哑声说道,“咱们回盛州去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夜葵花,还有你最喜欢的妹妹果。”
有阿爹阿娘,有他们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着的,快活的回忆。
吴娘子正在让人清扫地面,她忧心忡忡地指挥着下人,不时地叱骂两声。
沈娇默默靠在沈青的肩膀,接着她忽而飞快抿嘴笑了笑。
他们就随意地坐在门口,看着吴娘子忙来忙去,沈娇随口说道:“以前一直听你说,这都城里每逢元宵佳节,便会灯火连绵,很是让你憧憬,怎么现在反而不喜欢了。”
“那是小冬胖子他每每写信夸大言辞,就想诱我来玩。”沈青也笑了,只是声音很快便低了下去,“都城里步步惊心,哪里有我们盛州来得快活。”
在盛州,父亲是闻名天下的仁义富商,母亲是威严尊贵的皇族公主。
人人都敬仰沈家,人人都夸赞沈娇天姿国色,沈青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沈老爷可真是好大的福气呀。
哪像都城呢,处处显露着杀机,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诱着沈娇沈青,一步步往里面走。
“阿青,现在还不能。”沈娇摸了摸他的脑袋,“现在还不能回盛州。”
至多五年,改朝换代,三公主被重新问罪,那时雨打浮萍风吹去,她哪怕逃到了天涯海角,也还得要被捉来,还是要被折磨。
揽娇院算是不能住人了,吴娘子让人给沈娇腾出一个新的住处来,正忙得脚不沾地,回头见他们姐弟两坐在了门槛上靠着说话,就好像是小时候那样。
她一时怔在了原地,不由叹了口气,“这都城里,是不如我们盛州来得好。”
此时又有个脚快的婆子赶来,“那秦家长女又折回来了,在咱家大门口,说要见姑娘和哥儿。”
“秦昭然?”沈娇忽而觉得不妙,喃喃道:“不知怎地,他们父女两都让我觉得好吓人。”
侯爵他本人气度非凡,那是多年征战沙场后带来的犹如杀神般的锐气。
而秦昭然,刚刚虽说看上去和善……沈娇总觉得有点怕怕的,这女人让她莫名想起了笑面狐狸。
“我去见见她。”沈青平静地站起,“事情总归要有个结果。”
秦昭平不知怎的在他们院子里失了身,事情便不能轻易了了。
沈娇也跟着爬起来,“去西面梨花院的偏厅吧,我好躲在那里房里,透着小窗听听她到底要做什么。”
此刻已经接近了子时,沈府里却还不能眠。收拾好了梨花院的偏厅,沈青坐定了主位,才将门外的秦昭然请了进来。
一进来,这位将门虎女便哈哈笑了两声,“沈公子,你姐姐可睡下了?”
“阿姐受不得惊吓,不便见客。”沈青抬了抬手,“秦队正,请——”
秦昭然也不客气的直接坐下,“在外头,就别喊我队正了,怪不好意思的。”
她望了望沈青身后那薄薄的窗户纸,又笑道,“别怪我去而复返,头一次我秦家是闯入的,给你告个罪。这回是我有事请见,才在门外专等主人家给我开门。”
本来就没打算走啊。
沈娇扔了个枕头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将耳朵靠着窗户纸仔细听着。
“我爹常年驻守边关,侯府其他人也并没什么有油水的官职谋算。”秦昭然果然性格大气,轻描淡写就将自家的家底儿抖搂了出来,“我家二房人开赌坊,借着侯府的威严多行方便,我本?????是知晓的。”
“哦?”沈青不动声色问道,“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借机吞人祖宅,逼人卖儿卖女的,这些事情,秦队正原来也都知道。”
“是。”秦昭然嘴角挑起了个洒脱的弧度,“都是些该死的东西,但因着一层血缘在,他们做得这些事儿,我和我爹,也确实逃不了干系。”
她忽而站直了身子,冲着那小窗作揖,“沈姑娘,害得你无辜被卷入这种脏水里,是我们侯府对不住你。”
沈娇给吓了一跳,她正喝茶呢,没忍住就喷了一口的水,不住连连咳嗽着。
她又听见秦昭然讨好的声音:“沈小公子别瞪我啊,我虽只见过一面,但瞧着沈姑娘是个大方明媚的姑娘,人美如仙心也善似菩萨。必然不会跟我计较,也不会故意不见我的。”
“说得对。”沈娇高声应了句,思忖着这秦昭然倒是个实诚的好人。便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便从小门里挑开了帘子进去,“秦队正,深夜造访,请问你究竟所为何事?”
秦昭然似笑非笑地看了嘴角往下扯的沈青,又极为热情地来到她身前,见了沈娇这种美人,眼睛都有些发亮,“方才一见着沈姑娘执剑,我才算是明白过来何为‘一舞剑器动四方,’,方才那会儿被沈姑娘的容颜惊艳的,连话都说不大明白了。也不知道有无吓着你。”
沈娇:“秦姐姐多虑……”
她突然被沈青扯去了身后,话说了半句就被迫闭了嘴。
“秦队正。”沈青一字一顿道,“不必客气,我阿姐面皮薄,就不与您多言了。”
沈娇越过沈青的肩膀去看那秦昭然,只见对方脸上挂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住对沈青点着头,和气道:“原来如此,只是秦某确实有要事与沈姑娘相商,还希望沈公子你能行个方便。”
“啊。”沈娇皱了眉,“与我?”
秦昭然笑眯眯看她,“是啊。”
沈娇她虽说是年纪大一些,但是在家里还是沈青当家的多一点。
难得有人会越过沈青,要来直接与她说话。
沈青只是轻描淡写道:“我阿姐同我一条心,有什么话,秦队正大可对我直言相告。”
眼看着糊弄不过,秦昭然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她踌躇了片刻,便猝不及防地对沈青躬身行礼,“我家二房想要这沈宅不成,心里便记恨上了,尤其是昭平,想出了个这么阴损的法子,想必那沈博瑾已经全招了。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家。”
她说得痛快,反而引人好感。
只是沈青没有接话,沈娇也只好紧闭着嘴巴,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昭平年纪轻,不会做事。想出了这阴损招数之后,便让贴身的婢女去办此事。”秦昭然顿了顿,露出个苦笑,“不料那婢女前日才被她在冰雪地里,只穿着里衣罚跪过,对她早就怀恨在心,因此借着她放的权,反而暗地里迷了她,再借着元宵佳节人情复杂之时,将人偷偷送入你们府里,这才有了眼下的情形。”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听不出什么对表妹的维护之情,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完全。
沈娇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噢。”
全赖她秦昭平自己多行不义呀。
沈青冷不丁问了声,“敢问那婢女现今人在何处?”
大概问到了关键,秦昭然露出个微妙的表情,“自缢身亡了。”
沈青默默点了点头,他的衣角被沈娇向后拽了拽,却也没理。
只是露出个礼节性的微笑,“秦队正既然已经将事情理清楚了,那您心里也该明白,此事与我们无干。”
“是呀,都是秦昭平自己做的。”沈娇无意识揉着沈青的衣服,踮着脚尖说道,“我们沈府都不是嘴碎的人,不会将此事传出去的。”
“这我自然知道。”秦昭然三两步又回到了客位上坐下,笑眯眯伸手示意沈娇也坐下。
动作里,居然有了主人家的排场,慢悠悠说道,“我此行前来,只有一件事——议亲。”
连沈青都怔住了。
沈娇还在不明所以:“……你们真要把那秦昭平嫁给沈博瑾?”
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啊,何况如今残废了。
不过秦昭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了。
秦昭然笑着摇摇头,接着坦然望向了沈青,“沈博瑾是肯定活不成了。我与我老爹商议着,沈小公子您可是个不世之材,沈姑娘又天姿国色,是个至善的纯良之人,同你们这样的人家结亲,是我们侯府的福气。”
静默了好一会儿,这偏厅里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下来。
随后是沈娇的一声尖叫,“你们家果然想赖上阿青!马上给我滚出去!”
她立刻三两步挡在了沈青的面前,一股气血上涌,只是指着秦昭然骂道:“你们家要不要脸?真当我沈娇好欺负了是吧,我不去计较那秦昭平做下的恶事,你们居然还得寸进尺!”
秦昭然好脾气地看着她,挨骂了也没甚不快,只是越过沈娇望向沈青幽深的眼眸,商议着说道:“是我们侯府为难了,不过我们所求也并非正妻之位,只要——”
“小妾也不行,我弟弟才不要她!”沈娇高声叫道,“来啊,送客!”
门外的小厮闻言便进屋子,一左一右堵在了秦昭然的身边,无言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便是商议不成了。
沈娇此刻已然是涨红了脸,愤愤盯着她——这是意料之中。
可沈青居然也没开口。
他在沈娇挡在了身后,此刻只是垂下眼睛,深深望着为他恼怒着的姐姐,嘴角轻轻扬起,眉眼之中并没有任何不快之色。
——不,他不是不计较,而是根本不在意。
他此刻全心全意,只有沈娇。
秦昭然一怔。
小厮们已经上手来扯她了,她便也顺势回身,干脆利落地告退。
只是临走到屋门口,这人又冷不丁回头,望着这对姐弟两,颇有些意味深长,“秦某择日再拜。”
沈娇呸了一声:“滚!不许你家里人再来。”
回应她的,是秦昭然浑不在意一声干笑。
沈娇跺了跺脚,气死了!这辈子的烦恼事,怎么反而比上一世的还要多啊。
她被沈青拍拍肩膀,又沏了杯热热的茶她给她握在手里,宽慰道:“秦家二房虽是可恶,但他们父女两确实不是不讲道理的。”
就算事情办不成,也不会强加苛责。
他倒没有太过担忧。
“不要那个秦昭平。”沈娇犹自在念叨,“阿青,你也不喜欢她是吧。”
沈青失笑,“阿姐,你气晕头了。”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揉揉沈娇的脑袋,他轻声道:“去睡吧。”
哄好了沈娇,他却没有回房,只是快步去了后院,连夜修了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到了盛州。
这封信,途径数十驿站,封上了沈家密制的火漆,本该一路无阻,可是它在路经了第三家驿站时,却又返回了都城里。
完整铲掉火漆之后,陆清显漫不经心地握在掌心中。
感受到复杂而精巧的纹路,他随手抛给了身后的人:“不好印刻,毕竟是请了天工手来雕刻,你勉力而为便是。”
那人接了却如获至宝,不住地赞叹着:“天工手张天宝的作品,果真是名不虚传,可称巧夺天机。我一定替公子复刻完整。”
应了一声,陆清显飞快扫过了信里的内容,玩味道:“小娇娇,你那没了的脑子,原来都补给了沈青。”
信里内容倒是简单,沈青推测出那秦昭平的一个贴身婢女,纵然是心怀怨恨,可是光凭着她一个人,既要给自己主子下药,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将秦昭平送到沈府里,还能恰巧赶上沈娇主仆三人不在屋子里——不可能。
这一定是有人暗中指使并帮助,又在事后果断让其自缢而亡无法追究。
可既然牵扯到了沈娇,便不是小事。
‘秦昭然亦是发觉此事,必会有所作为。都城里杀机重重,还要请常嬷嬷多多思量,替我姐弟二人指点迷津。’
常嬷嬷。
二十载的女官生涯,她不知藏着多少秘密。
原以为早在当年一同葬于深宫,却不想是随着三公主,避去了盛州。
过了三个时辰,这封信被打上了完整的火漆,重新上了路。
一夜无梦,沈娇再醒来时,居然是第三天的凌晨了。
她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人就有些发晕,默然躺了小半个时辰,又默不作声地伸了个懒腰。
襄金茜玉就睡在外间,沈娇光着脚下地,她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悄悄地从柜子里将那杏花笺拿出来,在昏暗光线中默默念着这上面写着的东西。
随后,她掰着手指数:第一个礼物大概是那诉状,第二份礼物可能是那天他写下的名单,那第三份,便是秦昭平这件事。
……原来这是礼物吗!
她当时因为觉得慌乱,可全都烧掉了。
慢着,那天是谁想杀陆清显,陆清显当时又作何打?????算,他为何吃了清梦散反而不死?
……想不通。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沈娇忧愁地叹了口气。
她只觉得嫁了陆清显挣个太后的位置,又手握传国玉玺,大概便可万事无忧了。
还是她太过天真。
新皇上位,需要名正言顺,需要树立一个靶子,来让这人承担着祸国的罪名。
上辈子,母亲成为了这个靶子。如果这件事情不被改变,那么说得再多,都是无益。
窗外已然是天光大亮,沈娇默默地推开了窗子,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得她脸疼。
原来在她睡着的时候,天地间已然悄悄落了一层雪。
在盛州的时候见不着,心里才挂念着,可是来到都城之后,这不过是第二场雪,她居然觉出了些索然无味。
和沈青慢悠悠吃过了早饭,沈娇又去学堂中告了假,她挑了辆不太显眼的马车,时隔多日,再次来到了陆府。
她是陆府的常客,可这次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了。
毕竟是被抄了家,陆府门口依旧透着股残破之意,甚至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有个面生的婆子带着沈娇进门,一路上缄默不语,只将她请到了后院的一处小花园中,便悄悄地去了。
园子里有几株冬梅,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那颜色红得几乎要滴血,在白茫茫雪景的映衬之下,有一番惊心动魄般的美丽。
就如同闲坐在花树下的主人,身上披着一件洁白柔顺的雪狐皮大氅,唇色近乎透明,就连松松握着酒杯的那只手,都好像随时能在寒风中被吹得碎掉。
沈娇默默立在原地。
她今天是一个人来的,只是盯着陆清显漫不经心自斟自饮,过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主人不跟她打招呼,她就自己上前,脚踩着又粉又白的一层雪,带着微微笑意上前,“小病秧子,早啊。”
陆清显自然而然地偏头看过来。
他还半躺在檀木躺椅上,转头对沈娇露出了个浮冰碎雪般的笑,“早。”
“我今日前来,”沈娇转了转眼睛,想着那晚上秦昭然的原话,轻快地说,“只有一件事。”
这花园里只设了一椅一桌,沈娇她整个人被裹在了墨绿色的大氅里,偏偏生了张唇红齿白艳丽至极的脸,她浓墨重彩的登场,站在了陆清显身前低头看他,同时娇声宣告着:“议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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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陆清显只是手骨点了点桌面,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一人,飞快替沈娇搬了张一样的躺椅过来。
沈娇学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二人并排而卧,倒是有点好玩。
等她坐定之后,陆清显才慢悠悠说道:“恕难从命。”
这人侧向着沈娇,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就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然后拒绝她。
沈娇也挪了挪身子,侧对着他的那张脸,没有半分害羞,只是坦然逼问他,“为什么不能娶我?”
他弯了弯眼睛,忽而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下她的前胸,“因为小娇娇,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你的心思也不在我这里,你看我就不计较这个。”沈娇拿开他的手,“你送了我那么多礼物,也总得给我个回礼的机会吧。”
他只是闲适地转回了身子,重新仰着头看天,双手交叠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缓缓说道:“胡说。”
总睡不够似的,陆清显重新闭上了眼睛。
直到察觉到眼睑处被投下一片阴影。
然后是柔软又温暖的亲吻,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了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嘴唇。
他一直没睁开眼睛,只是虚虚环住了倾身俯下的沈娇,察觉到她的呼吸好像羽毛一样划过自己的肌肤。
还没够,沈娇已经挣开他回去了,重新爬到自己的椅子上躺下,还不住晃着身子摇了摇,“这几天倒是没吃清梦散来克制,不怕你的毒发作起来吗。”
一支红梅花瓣被风吹落,带来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陆清显也学着她前后晃了晃,可是他做起来却总觉得比沈娇要从容许多,“娇娇,语气再关切一些,这样我才甘心入你的圈套。”
现在的语气如此满不在乎,会让他伤心的。
“哼……”沈娇把摇椅晃得更厉害,转着眼睛嘀嘀咕咕道:“你肯定中毒了,只有走投无路,才会想到服用清梦散去以毒攻毒。”
寻常人吃了清梦散是定然活不成的,陆清显却能活下来——他的身子,与常人不同。
两种烈性毒药相撞,反有一线生机。
可这清梦散已经是天底下最厉害又最邪乎的那种毒了,这狗东西又到底中得是什么毒,竟然厉害成这样。
“真聪明。”陆清显含笑问道,“你还猜出了什么,不妨一并说出。”
沈娇一并和盘托出,“我还猜,你在密谋为四皇子平反,你还在找传国玉玺。”
回应她的,是不置可否的一声笑。
总觉得有些不屑。
“这些其实都能看出来,没什么好猜的。”沈娇故意学着他惯常那种慢悠悠的语气,“可是呢,我还猜……你们陆府里的其他人,并非在狱中含冤而死,他们都是被你杀了的!”
“你虽是四皇子的后代,却并不是那个被选中要登上皇位的人。你……你是一个弃子!”沈娇飞快说道,“你留在都城里当靶子,只等着生命耗尽,等你没什么价值以后,再让旁人踩着你上位。”
越说,沈娇的心跳越快,她紧紧盯着陆清显的脸,直到对方骤然间睁开了眼,又面无表情地回望着她。
瞳孔幽深,在纯白的雪景里,仿佛有着激流涌动。
她一向是迟钝,但此时此刻,在这样的眼神里,却禁不住有些齿间发冷。
随后故意挺直了胸膛,镇定地与他对视。
会大着胆子往这个地方猜,主要还是沈娇她……曾经也是林景珩手里的弃子。
她知道这其中的关节所在,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陆清显的毒是谁下的、他那天为何能毫不在意地对自己和盘托出己方的势力?
哪怕沈娇确实能凭着那两份礼物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也还是浑然不介意地告诉了她,无非是因为全然不在意——甚至,他在期盼着这种时刻的到来。
以及,这人聪明到了极点,上辈子为何却不明不白死了?
并且,他的死,是林景珩作为掀开了为四皇子平反的序幕——陆清显难道甘愿以身饲敌,为他人铺路吗?
不可能!
“怎么样。”沈娇不动声色问道,“现在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下,同我议亲的事情。”
桌上一壶酒居然已经见了底。
陆清显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世间万事,总是不能做到圆满。”
臂如再没有这么合适的时刻,饮下一杯烈酒了。
他的嗓音微微发哑,毫不在意伸手拂开了发间落入发间的红梅。
因为气度从容,兼之容貌昳丽,一举一动间,都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光芒。
沈娇原本还有一箩筐的话要说,然而此时此刻居然有些张不开口。
朔风烈烈吹拂。
陆清显的指尖正在轻轻颤抖着,宛若残风中濒死的蝶翼。
“我很高兴。”他冲她张开了手,言语间有紧绷到极致的情绪,轻轻张口,“沈娇,不如猜一猜,我这时候……究竟有多高兴吧。”
沈娇干咽了一口。
她生得美丽,自己也知道这点,从未觉出有比不上谁的错觉。
可是如今定定看着陆清显的样子,她却打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喟叹之感——陆清显此时的模样,就好像是一把烈火在最盛之时骤然被凝结在了冰里,极其矛盾,却又极其妖艳。
简直像个方外之物,让人无法捉摸。
“你一直在装……”她慢吞吞说道,“所有人都被你骗了,我是第一个抓住你狐狸尾巴的人,是不是?”
“乖乖阿娇,既然让我这么高兴,那你说,”陆清显含笑问道,“我要奖励你什么才好?”
语气缠绵地好像最过黏腻的蜜糖。
这让沈娇莫名心跳加快,她飞快地移开了眼睛,也不打算装了,“乱世动荡里,我是没什么本事力挽狂澜。不过是想保全我们一家。”
“杀了我与林景珩,顺着揪出四皇子余党。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叛乱之事。你还是得太后宠爱、尊贵无比的沈娇。”陆清显没骨头一样,整个人陷进了垫子里,“何乐不为呢?”
不知为何,他移开了目光,沈娇才轻轻松了口气,“除了四皇子之外,还有齐国公,齐国公又勾搭了什么桓王宇王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外族环视,大楚如今看着光鲜亮丽,可它还能再撑几年?”
说完以后,却许久没听见回音。
随后,便是一声极轻地叹息:“满朝的文武,皆不如你一人看得分明。”
“可是这并不能打动我。”陆清显微微一笑,言语却冷漠,“我对好人,没什么兴趣。”
沈娇则默默看他,冷不丁说道,“陆清显,你插手秦昭平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帮我吧。”
这人一肚子坏水,她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
“嗯?”
“你就是想挑拨离间,你知道忠远侯会想着让秦昭平嫁给沈青。我们不愿,他虽不会强迫,却也再不会对我们沈家有什么好脸色。”
而沈娇沈青身后的最大仰仗,便是太后娘娘。
他在逼迫忠远侯爵,与太后为首的皇族势力所离心。
陆清显则报之以愉悦的笑,“小娇娇可真聪明。”
小娇娇恨恨咬牙——若不是想起来,他之前还想借着自己的手去陷害忠远侯,沈娇万万不可能想明白这茬儿。
定了定神,她才慢慢说道:“那你信不信,我既不卖了你,也不委屈了我弟弟,还能让忠远侯的心里不生出半分嫌隙。”
不等陆清显回话,她便飞快地说,“打个赌吧,我若是做成此事,你就得上我家提亲!将皇后的位置允诺给我。”
陆清显总算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问她:“你若是做不成呢?”
真小气,连这都要计较,她本来还想糊弄过去算了的。
沈娇把手一挥,豪气道:“我就赔给你一千两黄……白银!”
“我要这些银子作甚。”他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十日后,沈青的生辰——若是你请不动忠远侯父女,那么,”
沈娇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她听见陆清显狡黠的声音,“惩罚你,以惩治四皇子余党的由头——亲手杀了林景珩。”
杀了林景珩。
沈娇的睫毛浓烈纤长,此刻微微垂下了眼睛,便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抬头,定定看着陆清显,“可以。”
陆清显依旧是不疾不徐对她一笑,“那么,成交。”
他伸出了一只手掌,还没往前,沈娇已经飞快与之击掌相交,不过短短一瞬,又想抽离,却让他冷不丁握住了手掌,往前轻轻一扯。
摇椅承受着二人的重量,发出一声抗议的吱呀声。
“别急着跑。”陆清显指尖绕着沈娇黑亮地发丝,也不知道哪儿那么大的力气,只是单手虚虚按着她的后颈,沈娇便再也动不了了,只能这么僵硬地趴在他身上。
瓮声瓮气骂他,“别发癫!”
“别这么凶。”陆清显闷闷咳了一声,“我说过,要给你奖励的。”
他的虎口掐着沈娇的后颈,手指不太老实地用力按过沈娇的下颚处,倒是不太疼,只是沈娇被这么一按,就不由得张开了口,喉间一阵难过,有种想吐的强烈之感。
幸而早上没怎么吃东西。
她被提着往上,二人面对着面,那男人忽然笑了下,“你身上这是什么香?”
陆清显对调香颇有心得,可是这么多天来,居然完全复刻不出沈娇那身上的体香。
只觉得令人痴迷。
“想知道?”沈娇察觉到桎梏松开,便飞快跳了下去,她双颊嫣红地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对陆清显伸手,“拿东西来换,把我的匕首还给我!”
陆清显笑眯眯地一口回绝:“不行呢,那是我的。”
随后又饶有兴致地添了句,“你若是告诉我,那我也告诉你,在你来都城的那一天,究竟是何人在你船上动了手脚。”
沈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脚尖踩到了冬日里被扫落至一旁的碎雪,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细小声音。
她掐了下掌心,冷声说道:“是谁。”
“小娇娇,你冷酷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可恨陆清显有意吊着她,含笑说道:“只是我不喜欢。”
沈娇露出个僵硬的假笑,“……你说。”
陆清显对她勾勾手,亲切道:“这样好多了。”
沈娇急了,恨得直跺脚:“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话还没说完,人就忽而重重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阵阴影翻飞,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陆清显压在了下面,连眼睛都被他用掌心轻轻遮住了。
雪光透着陆清显的指缝漏下来,穿过肌肤下层层血管,红红润润的。
“还是你先说罢。”他居高临下,抹了把沈娇的侧脸,轻声道:“你是个天生的小坏种,我信不过你啊。”
摇椅只能容得下一人而已,沈娇不敢乱动,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接着随口说道:“用的是天澜山上特产的一种纯白色的树菌,加入夜葵花蕊的香,再并入荷花与腊梅的香粉,喏,就是这样。”
脖子那边的肌肤有温温的气流,那是他在俯身轻嗅。
然后舔了一口。
陆清显口吻笃定:“骗人。”
沈娇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只是嚷嚷着:“我说了,你只是不信。”
话音刚落,衣领就被他扯开了,随后在偏向左肩的位置,是一阵尖锐却绵密的刺痛。
愣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立刻尖叫了声,“陆清显你要死呀!”
居然咬她,咬破了!
“……嘘。”陆清显显然被她吵得头疼,敷衍地帮她理好衣裳,终于舍得让她睁眼,二人极近地对望一眼,他平静说道:“这是你的体香,并非熏香。”
是从肌肤间、发丝里、骨血里透出来的那股味道,是让他几乎上瘾般的另外一种毒。
他微微笑了下,“比清梦散要甜。”
这确实是沈娇的体香——事实上,这是她母亲身上的香气,她生来就有,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小时候沈娇不太喜欢这种清淡的味道,虽然也用过不少其他熏香,却总盖不过自己身上这味儿,就只好任由它去了。
大概也是因为自带体香,沈娇的鼻子要比寻常人灵敏不少,能够分辨不少香气,盛州老家的调香师们都说,如果沈娇她在这行,那可就是被老天爷赏饭吃的奇才。
“是是是。”她嘟囔了声,“什么都骗不过你。”
“分明是娇娇不用心骗我,如此敷衍,该罚。”陆清显又像是没骨头一样伏在她身上,轻轻嗅着这股味道,语气和缓得仿佛天边飘散云雾,“下次再让我抓到你不用心,我就把你放干净血,烤干以后后研磨成灰,制成最好看的香囊,等我死了也要一并带入墓穴里,好不好?”
沈娇打了个寒颤。
陆清显的语气如此自然,就好像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
可是上辈子在陆清显死后,她是真的收到过一个散发着幽幽暖香的香囊啊!
那时还曾好奇拆开来,只觉得里面的香粉十分奇怪,便收了起来抛之脑后,再没用过。
蹭够了那层味道,陆清显才满足抬头,摸了摸沈娇的头顶,“好了,那人是傅明,你曾见过的。”
沈娇顺着问道:“翰林院的老头子……他虽然是四皇子派,却在背地里跟你过不去?”
“真聪明。”陆清显歪了下脑袋,望着沈娇紧抿着的嘴唇,又笑了下,“可怜的小娇娇,被吓坏了。”
沈娇镇定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接着忽而一言不发地大力推开他,连头都不敢回,急匆匆地走了。
只觉得出了陆府的大门,自己还能感受得到那红梅树下的香气。
坐在马车上,沈娇略有些手脚冰凉地想:
……上辈子收到的东西,是他的骨灰吗?
那他死之前送给自己的那一粒丹药又是什么?
他有病呀送给自己骨灰做什么!简直想起来就渗人!居然还威胁说要把她做成香囊,救命,这个疯子是真的会做得到吧?!
沈家靠在车厢上,无言的干嚎两声,又忍不住双手合十喃喃祈祷:“求求爹爹妈妈,一定要保佑我……等我嫁了这陆清显,再替母亲平了反,就让这人快点快点死了吧。”
活着的陆清显实在是太过危险,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也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毕竟需要用清梦散来吊着命的人,只怕是朝不保夕,他能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这只怕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幸好,幸好他活不长了。
可恨沈娇上辈子对此人毫无印象,除了听说带有不足之症死得太快之外,就是后来林景珩借着彻查陆清显死于狱中的由头,掀开了二十年前双皇夺嫡的那场帷幕,趁着时局不稳之时又快又准地发动政变,一夕之间让大楚变了天。
回到了家中,沈娇又是差人去学堂中告假,自己则是闭门不出了整整两天……一直在睡觉。
也是有些被陆清显吓着了,而且那么多事情想下来,难免觉得心累。
这刻意逃避般的态度,却被一人上门打破。
忠远侯爵的嫡长女——秦昭然。
这天,是沈青和小冬哥出城巡游的日子,他早上还来磨了半晌,只是沈娇实在懒得动弹,沈青便只好一人闷闷不乐着出了门。
沈青前脚刚走,这秦昭然便上了门,还带了不少礼品,只是说要给沈娇赔罪。
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经逐渐融化,露出了被雪层冻坏了的那一层枯黄草皮。
即使是从后院去往前院的这么一小段路,沈娇也被裹得里外三层严严实实,双手妥帖地拢在袖口里,还抱着个小手炉。
襄金跟在她后面,她踩着路边的小水坑,迟疑道:“我前?????儿打听着,外头似乎没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
茜玉接口道:“这倒是好事,我们家不会声张此事,只要他们家装没发生过,便也赖不到咱们的头上。”
“那她还来干嘛。”沈娇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她家姑娘早就和那个穷小官儿不清不楚了,她家估计还不知道呢。”
“姑娘怎么知道这事儿?”襄金扶着她问道,“罢了……不过你可得稳重些,这事情说起来是她家吃了亏,我听说那沈博瑾母子就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里。这对母子富贵了半生,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活该。”
沈娇忽而停下了脚步。
过了片刻,她才继续慢慢走着,抬头看了眼不甚明媚的冬阳,只是觉得心里有淡淡烦闷划过。
侯爵府杀人性命,哪怕自己有理,却也一定会被人揪着不放的。
四皇子派一心想将他争取过去,抓住机会就想要离间他与当今的朝廷,这次也不会轻易放过。
每件事,都是层层叠叠的绕在一起,需要仔细再仔细,才能看出这其中的端倪。
她面色不虞地来到客房,看也不看坐在侧边的秦昭然,只是稳妥地坐定主位,这才淡淡打了声招呼,“秦队正,早呀。”
秦队正今天穿了身湖蓝色的女式衣裳,倒更加显得她身量高挑,洒脱英气,她对沈娇露出了个极为热情的笑,“沈姑娘怎么也跟着喊,倒显得我们疏远了。”
沈娇慢悠悠地吩咐人给她上茶,又清了清嗓子,“我与秦队正本来也不熟吧。”
“话虽如此,但我与沈姑娘一见如故,要么是上辈子咱两亲近,要么是我梦里见过这样神仙般的妹子,总之在心里,我可没觉得与沈姑娘不熟。”秦昭然嘴皮子飞快,言语间已经上前两步坐得离她近了不少,熟稔道:“上次姑娘还说以后再不许我进来,今儿却……”
食指飞快虚虚地抵了下秦昭然的嘴唇,沈娇似笑非笑道:“我今天肯见你,不是因为我回心转意了。”
总算是让秦昭然叭叭的小嘴停了下来,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娇伸过来地手,目光也随之移动,随后忽而轻声咳嗽两下,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你说,你说。”
“秦昭平自食恶果,却要赖上我们家,这不可能。”沈娇一开口就把话说死了,“但是……我对她的遭遇还是略表同情的,如果你们好商量,我家也可多行方便。”
秦昭然只是有些心里发闷,随后叹了口气,“二房的叔叔婶婶天天闹腾,虽说我们关系不亲近,这毕竟是条命。秦昭平纵然该死,也不该是为了这种事情没了。”
语毕又笑着问她,“沈姑娘,不知你家可行什么方便?”
沈娇清了清嗓子,“你家妹妹……和一个叫晁商的小官儿有过首尾,这你可知道?”
这话一说出口,秦昭然已经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随后微微皱了皱眉,“沈姑娘是说……要让他来娶了昭平?”
沈娇点点头,“秦昭平是在我家有过不能见人的事情,此事除了你们家,也就我沈府里的人才知道,所以你们才想着赖上沈青。但如果我让这晁商认了沈家长辈做干儿子,反正这两人也是有情义,秦昭平也算是嫁入了沈家,可不算是两全其美嘛。”
现如今沈家还有一个三叔,每天只知道喝酒,被养在了宅子外头一个阔绰的小院里,还算是乐得自在。
有个白送的干儿子,不信他不要。
秦昭然抿了一口茶,她倒也觉得这算是个法子,还笑眯眯夸赞了沈娇聪明,又闲聊了两句,便忙着告辞,回去与家里人共同商议此事。
这事情眼看着办得差不多了,沈娇虽说想忍住窃喜的心思,可她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忍不住就在当夜差了人去给陆清显送去了一只纯金打造出的大雁。
——这是都城里,提亲的风俗。
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着宣告着自己即将胜利。
第34章
自元宵灯会过后,这年味儿便愈发的浓了,还有一个多个月才到春节,吴娘子已经张罗起了年货。只是都城里这边的货物,并不是他们从小到大用惯了的,她需得亲自回盛州一趟采买。
走之前,吴娘子被沈娇喊过去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怀揣着沈娇给的一封密信与画像,在当夜就动了身。
沈青与她出门送吴娘子,一直送到了城外,被她大声赶回了家去,“姑娘和哥儿明天都得上学,好歹也得做做样子,早些回去睡吧。”
沈青则叮嘱着:“记着要走官道,年关逼近,宵小贼人皆是猖狂。”
直到眼瞧着吴娘子的马车不见了踪迹,他们这才收回目光,依依不舍地结伴回了城。
夜里看不大分明,在离家不远处灯光幽微的小巷子,沈娇忽而崴了一下脚,忍不住就哎了声,“阿青,别走那么快。”
襄金茜玉左右扶着她,可前面的沈青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着闷头往前。
夜色下,他的背影看不分明,脊背挺立,肩膀的线条像是天边连绵着的起伏青山。
“阿青?”沈娇又喊了声,左边的腰却忽而叫襄金掐了一把,低低道:“青哥儿生气了。”
“为什么呀?”沈娇反而蒙了,下意识去看——哪儿还有沈青的影子。
“青哥儿上次反复叮咛过,他说那个秦昭然心思重,又是个油嘴滑舌的,叫姑娘你千万不可再与之纠缠。”茜玉闷声提点道:“你今天却挑着哥儿不在的时候,非得单独见她。”
沈娇一时语塞,“那是、那是秦昭然故意挑他不在的时候上门,又不是我……”
茜玉口快:“秦昭然为何故意挑青哥不在?还不是因为你好拿捏,我们当时劝你,你却也不听。”
“再者,姑娘以前在盛州,和青哥都是无话不说的。”襄金难得闷闷的埋怨,“如今,你做得许多事情,都不肯告诉哥儿……臂如这次避开了青哥,单独与吴娘子说话,你可知道青哥他心里不痛快?”
两个丫头还在喋喋不休着,沈娇她只是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回想着沈青方才那孤寂的背影,心中涌上了阵阵茫然。
重生之后,她是有许多事情要考量,自然而然地居然忽略了家人。
也未察觉到,沈青居然早就因此而不开心了。
都城的冬日要人性命,身旁虽是有两个亲人在关切地说话、带来些许热气,可说到底,这条又冷又长的路,她是要咬牙走过去的。
只盼着熬过这一季节,才能重新回到盛州,毫无芥蒂地享受着如许春光。
夜深露重,沈青的屋子还燃着灯,他就着这细微的光亮凝神读着一本书,只是有大半天的功夫,这书页也没有被他翻过一面。
沈娇轻轻推开了他的门,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细声细气地问他:“我能进来嘛?”
沈青静静转了个身子,背对着她,略有疲累地闭了下眼,“阿姐,你不需要问我。”
他永远不会对沈娇闭上房门,一向是任她来去自如。
方才徘徊在屋外时还不觉得,只是一进了屋子被暖和干燥的炭火熏了一脸,沈娇这才觉出冷,不妨捂住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随后就被快步走来的沈青捂着两边耳朵使劲搓了搓,嘴里下意识用老家的方言埋怨她穿得少。
沈娇噗嗤笑了下,仰着脸看他,像是才发觉似的感叹着,“阿青,你来都城以后,又长高了不少呀。”
不过短短两个月,沈娇以前头顶还能碰到他下巴,如今只到他的喉结那块儿。
沈青只是点头,轻轻放开了沈娇,又转过身子重新坐在了书桌边,平静问道,“你准备几时让她过门?”
沈娇一开始还不明所以,“谁要过门……你别乱想!我怎么会委屈你呢。”
她三两步蹭过去,睁大眼睛问道:“你以为我要你娶秦昭平?怎么可能!就算是太后相逼,我也不能同意,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是么?”沈青反而怔住了,飞快抿了抿唇,总算将心里的话托出口,“那你,为何要趁我不在时,单独见那秦昭然。”
并且她们没有起争执,出门时沈娇甚至和和气气地送对方到门口。
紧接着,侯爵府里还有下人出来打探婚礼的用度……沈青虽说在都城中毫无根基,却也不傻。
吴娘子在今天被沈娇指使着回去了盛州老家,大约也是为了此事。
“我不是故意单独见她的,你不知道我吗?我哪里有这种坏心眼子啊。”沈娇急得指天发誓,“我要是把你卖给他们家,那我就不得——”
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她被沈青斥了句,“别乱说话!”
拿着自己性命来赌咒发誓,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沈娇揉了下自己被捏疼的脸颊,又噘嘴道:“阿青,你想得也太离谱了,这根?????本不可能呀,难道我还能替你做主吗。”
沈青则是淡淡挑起一个笑,“你当然能。”
沈娇反唇问道:“就算我替你做主,那你还能乖乖听话呀?”
“若是你贪玩贪凉以至伤身,那我不能听话。”沈青此刻的语气倒是正经又认真,“可若是你想笼络侯爵府,想要更方便行事,由此要我娶了秦昭平,那我便自然不会忤逆。”
他唇角淡淡挑起,定定望着沈娇,“我也知道这事有利无害,我与你在都城根基不深,能意外和侯爵府攀亲,大概也是……”
这回,换他被沈娇捂住了嘴唇。
灯火不至于太弱,让她能看清楚沈青眼眸里那一丝钝钝的痛。
她近几个月来焦灼不安,因为头顶一柄不知何时下落的利剑,总是急迫而笨拙地为自己谋算着,自己虽然没有对旁人宣之于口,但这么了解她的沈青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阿姐,你这些日子来,到底想做什么?”沈青静静拿来她的手,又释然一笑,“那便放手去吧,若是你想要的,就应该拿到。”
这是他十几年来的意义。自从被收养以来,沈青便知道自己的使命。
沈娇忽而咬了下嘴唇,泄了气般地一下坐在了地上,“……我怕有朝一日,太后娘娘她倒了,咱们姐弟两在都城里树大招风,那时恐怕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地上铺了厚重的羊毛毯子,坐下去倒也软和,沈青亦是学着她慢慢坐下,二人靠在一起,他听着阿姐如同碎碎念一般的声音,轻轻吐出一口气。
沈娇慢慢地说,“母亲被贬为了庶人,而且卷入的是夺嫡这种大事,老皇帝在的时候,咱们家连一步都不能踏入都城,我怕……日后没有太后娘娘护着,这件事又会被人拿出来攻讦母亲。”
“阿姐,若是太后娘娘有朝一日真得无法袒护咱们,那咱们也不必留在都城里。”沈青的声音反而冷静,替她慢慢分析利弊,“当今看着一片祥和,可是朝廷格局动荡不已,哪怕是内部都已分出各大派系暗流涌动,更别说外族环视,也更别说是离都城远着的那些边州了。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
沈青扳直了她的身子,璀然一笑道,“那么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如今年幼的帝王连都城这一片都无法掌控,更不用说是地方氏族了。
不提盛州老家,光是一些距离远一些的州际,都隐约有了封王自治的旧相。
他的声音坚毅而冷静:“何况,这些日子里,我去与那些军功世家有意结交,亦不是随意之举。”
“……原来你早就在想这些了?”沈娇的脸色反而愈发苍白,望着沈青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化为一句低低的叹息:“我真蠢。”
原来阿青他早就在考量这些事情,有意避开对他们排斥的文官群体,转而与武将阶层结交。
纵然没有紧迫的恐惧感,他也在仔细地筹谋着退路。
上一世,自己最后的那一年里,就是靠着沈将军一份又一份的家书撑着活下去……若不是有沈青屡屡传来的捷报,若不是有他结交的几个生死之交在朝堂上照拂着,沈娇大概一早便被赐死了。
“阿姐才不蠢。”沈青失笑替她抹干净眼泪,生硬转而低了下去:“阿姐做得很好,至少……看明白了那林景珩。”
他已经查到当时沈娇坐得那艘船有问题,只是尚不知晓幕后黑手。
“你说得对。光是盛州和周边的地界,上至巡抚、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是受过我沈家恩惠的?”沈娇也跟着笑了下,眼睛里燃着莫名的光,“再者,边界的一些州际早不受都城管制了,万一事情真的不好了……我们就一走了之,把太后娘娘也带走!”
上辈子她让接连而来的边疆战事拖干净了家业,以至于后来无可傍身,想走也走不了了。
如今,她却不会再听信林景珩的迷惑,他们对她不好,她又何必以自己的血肉所滋养这么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么一想着,只觉得前路光明璀璨,连日来压着自己的大山骤然崩碎,让她呼吸都畅快了些许,喃喃道:“不管要来什么,都没什么可怕的,是不是?”
沈青稳稳的回答她,“是。”
风雪遮路,她却不必独行。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九点还有一更。
这篇文写到现在,我自己也察觉到很多问题,因为铺设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写得时候难以取舍甚至会有些乱,我发现其实是我自己暂时还驾驭不了这么复杂的背景和关系,大纲也是边写边完善,每天都在秃头想剧情。
人物太多,每一个我都想写完整,但是又害怕喧宾夺主,所以一出场就会尽量让他们的人物特点凸显出来,但由此而来也有许多问题,尤其是女主沈娇,为她敲出的每一个字我都在斟酌和纠结是否合理,第一次写这样的人物,目前来说我还是很喜欢她的!虽说尽量不让我文里的任何一人变成工具人,但感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有就是写长文会心里有点着急,每天赶六千的更新,一些小细节就兼顾不上,遣词造句也是我比较陌生的风格,只能尽量修文、完善一点。非常谢谢大家的包容,我会努力把它写好的,给每个人物一个完整又合理的交代。
大家有什么想法和感觉也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只要不是无意义的恶意和辱骂,我都会认真参考的,笔芯!
第35章
一早,这天还蒙蒙亮着,沈娇便得从床上爬起来,三两口把早饭吃完,久违地去了学堂。
不同于以往神色恹恹,她这几天才和沈青细细商量过,心中有了谱子,一大早便心情大好,来到学宫后,还破天荒和李如卿打了声招呼。
随后一屁股坐下。
李如卿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个显而易见的嫌弃,“一身的狗毛味。”
那是小狗陆清显,在她出门后死命地蹭着她。
沈娇只是默默哼了下。
她如今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偷懒,横竖陆清显个小病秧子整天称病在家,她也只是三五不时地来一趟,应个景。
“大后日是我弟弟的生辰,刚给你家递了帖子,”沈娇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漫不经心道:“爱来不来。”
李如卿没应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说道:“宣威将军也会去?”
沈娇将头点得理所当然,“去呀。”
秦昭平的事情大约已经定了下来,而沈娇的这个法子虽不完善,却也好歹算是保全了他们侯府的颜面,亦算是让两家结了亲。
秦昭然前天才差人送了好些边疆那边的玩意儿给她,其中有一块自然被风蚀中空的石头颇为好玩,风一吹,就会发出些许呜呜咽咽的声音,仔细听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哭泣。
可惜茜玉说这个东西不吉利,让人给收了起来。
“侯府家那精明的嫡长女,对你倒是颇为喜欢。”李如卿低低哼了声,“近来,逢人就要夸赞你家。”
还与沈青走得颇近,破格提拔他在羽林卫中的位置——虽说只是个虚职。
这些年侯府大房一贯是独来独往,手握兵权镇守边关,在激流暗涌之中巧妙地保持着中立。
唯一的破绽,大概就是他家二房。可如今却对沈家如此亲近,他们的背后又是太后娘娘……
小皇帝逐渐长大了,齐国公独揽大权的日子不会长久,二十多年的富贵权势,总有一日会到头的。
李如卿不动声色地望着那已经趴下预备着睡去的沈娇,眉眼间亦是蒙上了层阴翳:可惜,家里的父辈尚且看不明白这个道理。
沈娇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听见李如卿极轻的一声,“届时,我同我母亲一并前去。”
她只是随口‘哦’了一声,又立刻补上一句:“你家贺礼可别太寒酸,别给我想着白吃白喝,小心我让你丢人。”
李如卿翻了个白眼:“……知道了。”
沈娇这才满意地揉了下鼻尖,她将脸背对着李如卿,眼珠子滴溜溜转:
这是她和阿青商量着来的,若是害怕母亲再会受到当年那出事情的牵连,那不如主动一些,自己去查明当年的真相,好过坐以待毙。
齐国公家作为牵扯最深的那一方——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不如从李如卿开始入手,反正沈娇知道齐国公府对这个女儿也不好,任由她在被夫家打死,居然也不曾追究什么。
今天来上课的是傅明,看他这样子大概是还想作妖的,笑着和沈娇打了声招呼,却让沈娇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微妙地对视一眼,随后他便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再多言。
上了小半个时辰的课,老头子自己却撑不住,出去方便了,让学生们在堂上先行抄写两遍策论。
旁得学生都忙开了,唯独沈娇她打了个哈欠,左手枕得有些发麻,?????慢悠悠换了个身子。
她瞧见李如卿一手秀丽的行书,不疾不徐地抄写着东西,察觉到了沈娇的目光微微一顿,便又若无其事地抄写。
上课时,小姐们带来的婢女都是站在后头的,可是李如卿的婢女却趁着先生出去的时候飞快上千,贴着李如卿的耳朵嘀咕两声。
李如卿面色大变。
她古怪地望了沈娇一眼,直让她莫名其妙,坐直了身子嚷道:“干嘛,怎么了!?”
堂上亦是有三三两两的丫头们接头交耳窃窃私语着,不约而同将目光放在了左上方那个空掉了的位置——那是许久不来上学的秦昭平。
沈娇心头忽而划过了一阵不安。
“秦昭平死了。”李如卿低低道,“她被正在议亲的那男子亲自上门退婚,之后便自缢身亡。”
这件事已经被人议论开了,是个十足的丑闻。
沈娇的指尖绷紧——“不可能。”
秦昭平跟那晁商可是郎情妾意,上一世秦昭平嫌弃晁商出身下贱,这次沈娇已经安排给了他一个沈府养子——背后就是太后娘娘撑腰的身份了。
李如卿已经恢复如常,“有什么不能的。”
她和秦昭平素日里走得近,可是得知了好友死讯,也不过是皱眉喟叹了声,“到底是个蠢东西,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
忽有所感,二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望向那面色不太好看的吴若霖。
吴若霖此刻亦是听闻了秦昭平的死讯,她颇有些失神,正在和丫头低声说着什么,随后用手捂了捂胸口,喃喃道:“晁商哥哥对我果然是真心的,原来真的是我误会他了……”
沈娇立即站起了身子,却让李如卿默默拽了回去,盯着她问:“你是想打人呢,还是想去论理?”
沈娇瞪大了眼睛,心乱如麻地张了张口,“他妈的……蠢货!”
她骂得是吴若霖。
实在没想到,晁商居然会不愿意娶秦昭平,看这样子,甚至……甚至还故意用此事,来向吴若霖作担保。
“一个是手中无权,仰仗着自家武将大房作威作福的小官之女。一个是郡主与太师的嫡女——吴若霖家里还没兄弟。”李如卿说得不咸不淡,好像是在议论着不相干的人,“换做你是一个满腔抱负的穷男人,你却选谁?”
学堂里炭火一向是顶好的,熏得人有些发醉。
而旁人那些窃窃的‘不检点’、‘想匆匆嫁了却让人瞧不起’、‘跟沈娇脱不了干系呢’私语,便也宛如无孔不入的暖气,纷纷涌入了沈娇的耳朵里。
“……沈娇姐姐?”姜云锦不安地问了声,不知何时她来到了沈娇身前,关切着摸摸她的额头,“姐姐,老太太说沈青哥哥他要操办生日,但你们不熟悉都城难免不方便,不如将地方挪去姜家,好一起热闹热闹。”
老太太生怕他们姐弟两不受待见,届时的宴会上没人来显得冷清,挪到姜家去办,一些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们,也不好意思太不给面子。
沈娇只是叹气:“……此事容后再说吧。”
姜云锦可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沈娇疲累地揉揉鼻梁,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只是撑着桌子站起来,招呼上襄金茜玉一同回家。
傅明久久不回来,这学堂上已经彻底乱了,沈娇回去的动作也没太让人注意到。只是她在路过身后的吴若霖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秦昭平死了的这事,大概还是给这位县主添了不少烦忧,吴若霖察觉到头顶有片阴影之后也抬起了头,微微昂着下巴,不冷不淡道:“还要谢谢你当日提醒了我一句,否则我险些让那狐狸精蒙骗了。”
而后又慢悠悠地、施舍般地讲了句,“我会去你家赴宴的,哪怕是你现今名声不大好,就当是报答……”
沈娇吐出一口气,也没理会这个自顾自说话的傻货,只是闷闷出了屋子。
一坐上马车,她还是失魂落魄着,无论两个丫头怎么逗她也都不出声,就这么颓丧着回去了家中,恰巧在门口处遇见了两个抬着礼物的小厮。
襄金把他喊住,“这是什么东西?”
两小厮合力端着一个偌大的紫檀云盘,上面是用墨绿色的绒布盖着的礼物,瞧着倒是沉甸甸的。
他们被叫住后便走了过来,恭敬道:“这是陆家的公子陆清显方才差人送来的,小的们未曾掀开,也不知是何物。”
闻言,沈娇她三两步就冲了过去,一口气将那盖布掀开,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之后,她的脸色便变幻了几许。
藏在华贵典雅的墨绿色绒布之下,原来是一个纯金打造出的鸟笼。
鸟笼子上方还镶嵌了一颗耀眼夺目的红宝石,金光与红光交织着反射出雍容华贵的色彩,一时连襄金茜玉都失了神,只是喃喃赞叹道:“这东西好是精巧贵气。”
笼子里关着的……则是沈娇前些日子,亲手为陆清显挑选又送出去的金雁。
它静静地被关在这纯金打造出的笼子里。
当时因为心里高兴,瞧着这纯金的大雁只觉十分神气又威风,可是如今这雁子叫陆清显关在了这么一个黄金打造出的笼子里,却立时觉得被困住了,哪怕正抖落着自己的一对翅膀做出要远走高飞的模样——逃不出这手掌心。
我赠君飞雁,君予我囚笼。
襄金也察觉出了不对,嘀咕了声:“陆公子这是想要压住我们姑娘一头啊。”
沈娇默默扔掉了手心里攥住的盖布,又单手拎起了那金鸟笼子。
随后她一言不发,只是大力又恶狠狠地将它扔了出去——
纯金打造的笼子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立时就被她摔的变形了,连那里面扑棱着翅膀的金雁也可怜巴巴地弯了翅膀。
仆人们都大呼小叫着去捡,襄金急道:“姑娘怎么火气这样大呢。”
沈娇却已经嚎啕出了声,她又冲上去不由分说地踩了几脚,气得只哇乱叫,“给我扔火里融了去……我让他打笼子,我、我让他打!”
茜玉连忙拍着她的背哄道:“不怕不怕,咱们回头打个更大的笼子,将那陆清显也给关进里头去!”
“……对!对,把他给我关进去……”沈娇抹了抹眼泪,咬牙道:“进宫!我要去见太后。”
她就是耍赖了怎么样,她如今可是一言抵千金的沈娇,她要强嫁了陆清显,何需旁人置喙?!
沈娇简直气昏了头,连衣服索性都不换了,小脸红的像是被火烧过,气势汹汹地就要入宫,然而才出了门,便看到陆府的马车慢吞吞地驶来。
这马车停在了他家门口,从里面又跳下来一个小厮,他没注意到一旁的沈娇,只是上前冲守门的说道:“我们公子有礼相赠。”
这是他们来的第二趟了,说着,就呈上来一个外观厚重的木盒。
还敢再来!
沈娇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一把推开了他,劈手抢了木盒,在门口也直接将它拆开。
里面只有一把刀。
虽说模样与沈娇那定亲的匕首颇为相似,可却不是同一件东西,倒像是陆清显照着它打得一样。
拿走了刀具,盒子底下还有一张散发着幽幽香味的杏花笺,上面还有字,沈娇不由得念出了声:“既已入局,不可回头。食言者,食其恶果。毁诺者,毁其根基。无论所求,皆尽……什么什么,灭?要灭了我?”
沈娇拿给襄金看,指了下,“这字念什么?什么意思啊。”
“……无论所求,皆尽湮灭。说得是都没了,瞧这意思,像是在威胁姑娘。”她忧心忡忡道:“姑娘,你和这人到底有过什么赌局?这是隐约着威胁你,若是你食言,他就要与你同归于尽。”
沈娇因为愤怒而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便又慢慢褪去了色彩,她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化为无奈的一声叹。
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硌得沈娇掌心都有些疼。
她忽而转了身,脚步重重地往回走。
茜玉高声问道:“不去宫里了?
她头也不回只是摆手,“不去了,不去了!……让车夫去将阿青接回家里来。”
被这挑衅意味十足的寥寥数言反而激得冷静下来,沈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来到前厅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还是生气。
不仅仅是因为输掉了赌局,隐约着她还有些介怀一件事:都怪自己出得馊主意,那秦昭平虽然该死,却……却也不必被那种恶心的男人羞辱之后而死。
就算不嫁人,秦昭平原本还是有悄悄离开都城这一条退路的,可惜,可惜……她这么活生生的一条命,死后也不得安宁。
如今算盘都落了空,沈娇也只好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胡乱塞了些点心在嘴里,慢慢思量着眼下的情况,试图要将事情全都理清楚。
有了一条人命横亘在这,她沈府万万脱不了干系,侯府的大房人虽说与秦昭平?????关系不好,可他们到底是亲人,不来找她沈娇寻仇已然是他们讲道理,不提生不出间隙了。
这赌局她是明明白白得输了,难怪陆清显今天就送来了这两件东西,也不知道他那天在收到自己的金雁之后,是如何嘲笑她的。
……罢了罢了,愿赌服输。
只是,她不知道陆清显的打算,之前也是万万不曾想到,这陆清显居然会想借着自己的手,来杀了林景珩。
沈娇原先只以为这两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来竟是她太过单纯。
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沈娇忍不住出去问道:“阿青怎么还没回来?”
他与那些军功世家们有意交好,这些日子里挂了个虚职,一直泡在那练武场里,离家倒也不远,按理说早该回来了。
事情太大,还是该和阿青商量着来,她这次可不敢自己拿主意了。
接应沈青的马车却也还没回来,茜玉便又遣了辆和沈娇一同亲自去找,只是人还没出大门,就有个连滚带爬的家奴急急慌慌地赶了回来,“不好了姑娘……不好了姑娘!”
而后被茜玉斥了声:“有话好好说,别瞎叫唤,丢了我沈府的颜面。”
“是……咱们家青哥儿让他们侯府人给扣住了!”家奴喘了口粗气,“本来哥儿今天在武场上,莫名其妙的遭人挑衅要比试,他倒是不怕,只是比到后……,那一旁默默看着的宣威将军却忽而面色大变,后来竟是一句话都不提,直接派上了四五个好手,硬生生把青哥儿押到了他的府里。”
“姑娘别怕。”襄金搂着说不出话的沈娇,替她吩咐下去,“让传忠去宫里知会太后娘娘一声,再让赵氏去官中找人。”
后半句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沈娇却也居然不曾听见。
今天的事情一件借着一件,沈娇连脑子都有些发晕,只是抓紧了茜玉的手,颤声问道:“阿青不会有事的吧?”
他们侯府死了人,就要拿沈青去撒气……拿错了呀,她才是那个乱出主意、招惹是非的人啊。
天边涌现出了一线的粉与橙交织着的晚霞,而身后是寂寥的黑夜紧迫地追来。
沈娇透过马车的窗户去看外头,脸上的细小绒毛也让晚霞映出了微微的柔光。
难得的彷徨无助,她一想到沈青会出事情,心里就好像是被许多只蚂蚁胡乱地啃噬着。
襄金一直在温柔地安慰着她:“不怕的呀,如果他们家想对青哥儿做什么,必定会找个由头。如果真的是连由头都不找了,仗着手里有兵权便横行霸道,那么一开始,就不会喊底下人去和青哥比试,这也太没头没尾了。”
“那他们想做什么。”沈娇眨巴了下眼睛,喃喃自语道:“到底想做什么,才会不管不顾的绑走了阿青?”
“到了!”茜玉喊了声,“下车吧姑娘。”
比她先到的,是城中令林景珩。
以及他身旁站着的,一身黑衣的陆清显。
城中令拥有着调遣上千守备军的权力,他今天居然直接调兵将侯府大门团团围困住,想来也是才到不久,尚未来得及敲门,便瞧见了沈娇的马车。
随后脸色变了一变,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方才通信的家奴小声说道:“我们前去接哥儿的那些人全叫林大人扣下了,小的我当时去墙角小解,这才能回家知会姑娘一声。”
沈娇默默点头,事实上她现在心乱如麻,眼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只是上前不客气地用力拍着侯府的大门,嗓音微微沙哑,“秦昭然,秦阳朔,给我开门!”
那大门是沉沉的红木,上头还有黄铜铁钉,沈娇只拍了几下,整张手便已经红了起来,却是恍然未觉,继续用力拍打。
林景珩脚尖微微一动,快步上前想要制止住她,只是单手才要抬起来,便叫跟上来的陆清显微妙地挡了一下。
“且随她去吧。”陆清显淡淡说了声,“莫做无用之举。”
“秦昭然!”沈娇已然濒临崩溃,用手拍不动,便拿脚狠狠去踹,几乎要声嘶力竭:“给我开门……”
门开了。
她没来得及收回脚,踉跄着往前跌去,身后林景珩下意识要扶,她却已经跌进了一个宽阔柔软的怀抱,随后是轻轻地一声疑问,“沈妹妹,怎么慌成这样?”
“沈青呢?”沈娇抓紧了她的胳膊,瞪着眼睛逼问:“你们绑走了沈青,还来问我?!”
“嘶……”
秦昭然略有头疼,只是将沈娇扶稳站直,又把她交给了身后身量高挑的婢女,“带沈姑娘到里面去,别吓着她。”
“慢着!”门外却是林景珩的阻止,语调急迫,“你们无故强行扣押沈青,又想将沈娇扣下——”
“我扣押他们做什么。”秦昭然莫名其妙,却已经堵在了门口,不客气地望着林景珩,“我说城中令大人,我家不过是邀请沈青前来做客,您怎么就像个闻着了肉味的狗,当即追到了这里呢?谁给你的消息,怎么,难道以为我们家真的为那秦昭平而丧心病狂了?”
林景珩未曾回话,秦昭然倒是听见旁边的黑衣男子一声轻笑。
她当即望过去,随后还有闲心逸致调侃道:“这就是陆伴书?确实生得标志,与沈姑娘很是登对。”
沈姑娘一早惶急地进了她家里去,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可秦昭然却只是带着凶恶家奴堵在了门口。
林景珩言语间已有了杀机:“秦昭然,若是她有半分损伤,你们忠远侯爵一家……”
“哎哟!城中令大人说这些吓人的话做什么?”秦昭然就是个泼皮,当即拍拍大门朗声说道,“都听见了没,都听见了没!城中令大人说要咱们好看呢。”
气势如同的军队一般的一群家奴则齐声喝道:“听见了!”
守备军亦是得令上前,二方人马竟隐约呈现出对峙之态,林景珩一句‘攻门——’已然到了嘴边,又让陆清显慢悠悠地堵了回去,“林大人,关心则乱。”
到底有些可笑了。
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有所作为,然而一旦牵扯到了沈娇,却即刻方寸大乱、不堪一击。
他看向林景珩的目光简直有了怜悯,“心软亦心狠,宽己却严人。”
林景珩舍不得失去沈娇,却舍得让沈娇承受失去亲人的痛楚。
分明是痛在她身,这林景珩倒是表演起来了。
秦昭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而林景珩额间隐约崩出了青筋,固执道:“你不懂我。”
陆清显随意地笑了笑,“是么。”
一触即发之间,远处有了一匹千里马驰骋而来,马上的内侍尖着嗓子喊:“……太后有旨,忠远侯府即刻放归沈青,勒令侯府众人去宫里面见太后听训!”
“太后有旨——”林景珩喝道:“开门!”
秦昭然亦是半分不让,“我家不曾扣押沈青,沈府的人大可以随意进出,欢迎得很!”
沈府的人确实可随意进,却是没出来过。
“黄公公,情形到底如何,还请您进府里,一探便知。”秦昭然多少有些无赖了,看着林景珩一双眼睛都要红了,只是冷笑一声,“但这官中的人——不行。”
黄公公此刻喘着粗气下马,也没理会秦昭然,而是先纳罕道:“林大人怎会在此,难不成沈家姐弟已经遭殃了?”
林景珩平和地望了他一眼,接着低低吩咐了声:“冲进去。”
守备军得令,而秦家的家奴亦是呼喝一声,亮出来明刀明枪。倒把那黄公公骇得倒退几步,撇开了自己才喊道:“这是做什么,尔等皆是朝廷重臣,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
秦昭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陆清显却笑吟吟问了句:“非得如此么。”
“秦队正,”他轻咳了声,语气轻缓地问道,“你们带走沈青,究竟所为何事,可否让陆某前往一观呢?”
林景珩皱眉看他,刀光剑影里,秦昭然倒是没什么表情,慢慢考虑了一瞬,便干脆让开了身子,“请。”
“多谢。”随后陆清显轻轻拍了林景珩的肩膀,缓声道:“让一让。”
林景珩僵硬着让开了身子。
等陆清显进了门,他在外头忽而嗓音紧绷着问了声,“你……给了沈娇什么?”
——不,他没给过沈娇什么。
陆清显回头看他,淡淡问道:“我吗?”
林景珩难耐地后退一步,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他垂下了眼睛:“……不,请快去看看沈娇如何了。”
第36章
忠远侯府家人口凋零,宅院并不大,但因着常置嶙石松木,少见雕花刻木等装饰,要显得要比寻常人家古板威严许多。
沈娇她没心思看,只是急匆匆地被那婢女领着,穿过了两道门,才来到了一处四方平直、宽敞又肃穆的前院。
他家的下人静默着围城两道人墙,其中沈青与忠武侯本人就站在了围场中央,宛如屹立着的两道石柱。
沈青他没事。
残?????阳若血,烈风将沈青的衣角吹得上下翻飞,他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是一片彷徨。
直到有人喊了声:“阿青——”
他这才下意识回头看,只觉得有团火球般的影子冲了过来,带着他熟悉且安心的轻盈香气,大口地喘着气,连呼吸声都紊乱了,结结巴巴说道,“……你、你没事吧。”
沈娇实在是后怕,分明是冰寒的天气,她的后背却起了些细细密密的冷汗,抓着沈青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我没事。”沈青轻轻吐出一口气,让沈娇虚虚靠在怀里,皱眉问道:“怎么慌成这样?”
秦家不是不讲理的人。
虽说旁人不断这么安慰着她,可沈娇的害怕却并非言语可形容,直到现在她的心脏还在微微泛着疼,像是被针尖不断地扎进去一样,疼得她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阿姐?”沈青扶着沈娇的肩膀,微微低头检视着她至今失神后怕的表情,“不怕,我在这里。”
沈娇用力点点头,后知后觉的涌上一阵酸涩之意,反抓住他的小臂,“我们回家吧。”
阿青只是抿起了唇,坚定望着她的眼神却一瞬闪躲了下。
始终被晾在一旁的宣威将军则沉沉开口:“沈姑娘。”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连带着眼神都有些浑浊,嗓音有砂砾般的粗糙感,“我有一事请问。”
沈娇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她忍不住那股怒火,冷声道,“我不想回答,我们要走了。”
“……阿姐。”沈青苦笑了声,又拍拍她的后背,平和道:“宣威将军并无恶意。”
沈娇快语反问:“不由分说把你带走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这是没有恶意吗?”
可知道她一路上是有多担惊受怕,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时情急,还望谅解。”秦阳朔此刻居然双手抱拳给她作揖,又这么弯着腰厉声问她,“敢问沈姑娘,沈青他,究竟是不是你亲弟弟。”
扶着她肩膀地那只手忽而用力捏紧了下,又很快松开。
沈娇下意识后退两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斥责,而是眼神慌乱地看着沈青,流露出了些许不知所措。
沈青不是她的亲弟弟,他们却比寻常人家的姐弟还要亲近。
再者,这又和他们秦家有什么关联,平白无故大庭广众掀出这回事做什么?
沈青却很是平静,低低问她:“阿姐,长和二年时,父亲他可是在澜州地界的河边捡到了我?”
沈娇避开了他的眼神,拽拽他的衣角嗫嚅着,“你永远是我沈家人,我们不在这里讲这些……”
话说到一半她却震惊抬头,飞快看了眼默然立着的秦阳朔,又望了望沈青的脸,又不可思议地自语道:“不可能呀,这么巧?”
轮廓里依稀有着三分的相似。
秦阳朔他慢慢抬起了一只手,他的手指吊着一粒简朴而素净的玉佩,散发着莹润柔和的气息,他轻声道:“这是我夫人的贴身之物,长和二年,北漠来犯,我军大败。慌乱间……与她就此失散。”
这玉佩今日在练武场上,从沈青身上掉下来的东西。
一见到,便让宣威将军几乎不能呼吸,面色大变。
那时候,她可是快要临盆了啊。
巨大而陈旧的痛楚又铺天盖地而来,秦阳朔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娇却犹犹豫豫着问他:“什么失散呀,她不是为奸人所害吗?”
父亲的信里面说了,这孩子被放在木桶里,身上只盖了一件血衣,上面用鲜血斑驳着写道:‘白卫害我。’
这血书上说得没头没尾,父亲母亲害怕沈青会被血书家仇拖累,只打算等他长大到二十五岁,心智彻底成熟以后再告诉他。
沈娇亦是遵循嘱咐,可惜上辈子她自己都没活到二十五岁。
话音刚落,一道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喝问道:“你说什么?”
到底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人,即使对方并无恶意,沈娇却也还是被吓得一哆嗦,微不可查往后面躲了躲,旋即却是一只裹挟着呼啸风势的利箭,深深扎进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谁也没料到这出变故。
若是她方才被吓得移了下位置,此刻她怕是要被刺穿。
不等她反应过来,沈青已经是将她快速护在怀里,接着是周边家奴们齐刷刷地刀剑出鞘之声,以及秦阳朔果断的一声令,“拿下。”
沈青只是低着头审视她,又急又怒的问道,“阿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沈娇头皮还有些发麻,却已经踮着脚尖越过了沈青的肩膀往后看,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携带弓箭的男子迅速被人按着跪倒在地。
沈娇倒吸了口凉气——这人居然在侯爵府里,放箭想要杀她。
“伯父,沈家这对姐弟两害死了昭平啊……”被制住的那男子也是怒视着她,咬牙道:“让我杀了他们!给昭平报仇。”
沈青冷冷望过去,眉宇间显出了一股杀意,手臂青筋涌起,却让沈娇轻轻抚了下,“不怕,我没事。”
居然是秦昭平的亲哥哥,沈娇对这人也算是记忆深刻——不是个好东西。
只是因为侯爵膝下无子,他是能袭爵的人,上辈子便是个十分嚣张跋扈。
秦阳朔看都不看他,只是稳稳吩咐道:“先把拖去他祠堂里,捆起来。”
“白卫,是白卫害死了你夫人!”沈娇此时却大声嚷着,“那血衣就在我们盛州老家里收着,如果她是你夫人,你应该能看出来。”
将要被拖入祠堂的那秦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仇恨般地瞪向沈娇,“不可能……我舅舅他不可能!你胡说!”
只是侯府家奴们训练有素,任凭他如何狂叫,只是将他从拱门后拖走。
人都看不见了,还能听见那不甘心的高声喊道:“我杀了你们!给昭平报仇!”
陆清显也是听见了,他轻咳了两声,微微侧着身子,给拖着秦燕的那道人让开了路。
看了眼地上被拖出地痕迹,他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说了句,“成事不足。”
沈娇她还躲在沈青后头,不自在地用脚尖碰了碰那深深扎入草地中的白羽箭,嘀咕了两声,“还真是他们家。”
如果沈青真的是这秦阳朔流落在外的儿子,沈青的母亲又是给人害得……用脚想想,这事儿大概和侯爵府的二房脱不了干系。
毕竟老将军没了儿子,秦燕才能得以袭爵。
“我会让昭然亲自去盛州一趟。”秦阳朔不改颜色,只是深深看着沈娇,缓缓道:“多谢沈姑娘直言相告,但你若有半句……”
“我没说假话,你少来威胁我。”沈娇却出言打断了他,同时故意把沈青推向身后藏起来,难得有牙尖嘴利的时候,“是你们不由分说绑了阿青来你家,又不是我们赶着上来认亲的。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可别来吓我!将军了不起吗?……你就算是将军,那阿青他也是我的弟弟!”
最后一句突然拔高语调,像一个炸了毛的猫,“沈青就是我沈家人!”
休想要把他抢走。
她的掌心被阿青微不可查的捏了下,又很快放开。
秦阳朔像是被她骂怕了,背对斜阳肃然而立,静默了片刻,又忽而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声音里透着丝茫然。
虽然刚才还有些生气,可是现在沈娇却忽而不忍心再看他,只觉得这个老者虽说气度威严,眼下却总有种萧索孤寂的感觉。
鼻尖皱了皱,她又转过身子去看沈青。
沈青亦是沉默不语,看着虽与平时毫无二致,可是眼底的仓皇与茫然的情绪却瞒不过沈娇。
她微微一窒,随后便叹了口气。
三人不愿再开口,一时间像是陷入了僵局。
后来还是秦阳朔慢慢问道,“孩子,你能否与我单独说说话?”
问得是沈青,可沈青只是避开了目光,牵起沈娇的手匆匆告辞道,“我要与阿姐回家,就不打扰老将军了。”
似乎是下定了决定,说完沈青便带着她,脚步重重地往外走。
二人经过了秦阳朔身旁,那老者忽而撑不住一样,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
沈青他立刻停下了步子,沈娇亦是犹犹豫豫地抽开了自己的手,喊他的名字:“阿青。”
她瞥见秦阳朔手心还在死死攥着那枚玉佩,随后小小惊叫了声,“侯爷?”
有大滴地鲜血不断往下掉,因为握得太过用力——连边缘处这么钝得玉佩也能将他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
沈青也看见了,他的嗓音紧绷,冲宣威将军伸手,低头闷声说道:“玉佩,还给我。”
“这是我夫人的遗物。”秦阳朔只是宽和回应,“不能够给你。”
沈娇叹了口气,却忽而听见沈青暴喝了句:“这是我的!”
秦阳朔固执摇头,语气倒是依旧平稳:“这是我夫人的。”
少见到沈青这幅几近失控的模样,沈娇此刻却不觉害怕,只?????是有些心疼。
想了想,她还是默默后退两步,让两人有说话的空间。
不知何时,夜幕已经悄然降临,四围站着的那些仆人早已离开了,连她带来的人都远远的站着。
往后退时,沈娇却撞到了一人。
她被陆清显扶了下,温柔嘱咐道:“小心。”
沈娇回头,眯着眼睛打量他。
对方的表情饶有兴致,目光在沈青和秦阳朔二人身上转了转,发出了轻声感叹:“好一出悲喜大戏。”
随后便利落回头,“林大人该等急了,我出去知会他一声。”
傅明的算盘可算是落了空,不过想来林景珩眼下却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慢着。”
他的腰带被沈娇勾住了,又用力往回拽。
就这么慢悠悠地被她勾了回去,陆清显含笑说道:“沈姑娘,这可不是淑女所为。”
“我不是淑女。”沈娇也学着他,露出个亲切的笑容,轻巧道:“我是,胜利者。”
她赢了。
她不仅要嫁给陆清显,她还要打造一个纯金的笼子,把陆清显给塞进去!
第37章
侯府陆续燃起了灯光,远远的、摇曳着的火光,就在沈娇的眼里跳动。
“你说得不错。”陆清显悠悠望了远方的沈青一眼,“但或许,你会更想要输了的那个结局也说不准呢。”
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空旷,连带着沈娇心里那隐约的郁燥感,也不由自主地涤荡一空。
沈娇懒得与他打哑谜,她忽然放开了他的腰带,向掌心哈了哈气,满不在乎道:“食言者、食其恶果。毁……”
后半句怎么说来着……毁什么来着。
算了,沈娇飞快略过这个话题,她又低声补了句,“你们要怎么玩我不管,但是别想把侯府也卷进去,现今朝堂全是些烂摊子,还想把手伸到武将……唔!”
这厮忽而轻轻捂了下沈娇的嘴唇,又让她挣脱开。
刚要不满的骂他,打从西边的小道上便有人高声喊了句:“——沈姑娘?”
声音尖利,带着特有拖长的腔调,从漆黑的小道上赶了过来,还不断喘着粗气,“沈姑娘可在这?”
沈娇飞快瞄了眼陆清显,随后也出声应道:“是我。”
“嗨呀,您可急死咱家了。”那太监一拍大腿,打着灯笼凑近,又踮脚向前面张望着,“前头那远远的空空的站着的两人,可是侯爷和沈小公子?”
旁人都已自觉回避,只剩了这两人,留在原地默默说着话。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有没有开过口。
得到确切回应后,那公公便大大松了口气,“得亏你们都没出事。太后娘娘听说了秦家姑娘那事,又听说侯府不由分说将沈青掳去了府里,急得在宫里摔东西呢。”
这太监身后跟着一队穿着盔甲的人马,想必是特地赶来确保沈家姐弟的安危。
“羽林卫?”陆清显表情玩味,“竟然派了他们过来。”
羽林卫只听候皇家指令,若非情况紧急,绝不会踏出宫里半步。
他们是宫里最最严固的一道墙,太后居然肯为了沈娇一人,做出这么大的调动。
陆清显的目光又移向了一旁的沈娇:她这时大约是有些困了,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时不时皱眉与那太监说些什么,神色虽是怏怏,一双眼睛倒是一直转动着。
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他忽而笑了出了声,让沈娇狐疑地望了眼,不客气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陆清显的回应,则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在想,原来那人是我。”
心底更加期盼输掉了赌局的那人,原来是他自己。
这比他所设想的痴男怨女爱恨交织着的大戏,要更有意思一些。
沈娇没听明白。
不过她也觉得神奇,每次与这心机深沉的狗东西交流,两人说的话几乎都不大能对得上,却也不影响彼此参悟出对方的意思。
……谁说她笨来着,这么一看,她起码要与这人来得一样聪明吧。
又耽搁了一会儿,前面那父子两人像是说完了话,沈青他还穿着白天比试时的衣服,却也不觉得冷,神智逐渐冷静以后,便皱眉张望了下。
不远处的沈娇打着灯笼向他招手。
眼底不自觉多了份暖意,沈青快步走过去,朗声说道:“阿姐。”
不,他们今后大概便不能够以姐弟相称了。
沈娇听了他恢复如常的语气,只觉得心中一快,不由抿唇笑了笑。而那一旁的太监却跳出来叫唤道:“沈小公子!可说完了?太后娘娘召您入宫呢。”
今儿的这出戏,乍一看都会以为是侯爵府为女报仇雪恨,虽说细细一想便会觉得蹊跷,但人大抵都逃不过关心则乱这四字。
沈娇今天有多急,太后也亦是如此。
几乎是被那公公推着走,沈娇又忽而回头,指了指落在身后的陆清显,“你给我跟上来。”
陆清显只是柔声应道:“好。”
出了侯府的大门,林景珩和秦昭然居然都不见了——全让羽林卫请入了宫中,乖乖去面见太后。
方才还嫌拥挤的门口,此时显得空空荡荡,沈娇坐上了马车时还嘀咕道:“这事儿可闹大了。”
沈青还和她在一辆车上,陆清显与宣威将军则是跟在了后头。
夜色已深,上千个身披铠甲的羽林卫在前悍然开路,惊动了街上不少高门里的住户,有甚者还放出了小厮悄悄地过来打探情况。
“哈。”沈娇透着窗户看了眼,又拍拍手掌,“这回得把他们都吓死了。”
平日里大多看沈青不顺眼,在沈青要办生辰时,明确说出永不踏入他们沈府的大有人在。
瞧不上沈青是一个有罪公主的儿子,可是现如今阿青换成了世代手握兵权、人人都想巴结的忠远侯之子,瞧他们怎么办吧。
没注意到沈青喊了她一声,沈娇只是兴致十足地望着外头,时不时嘀咕着什么,又大声喊着车夫驾得慢些——襄金茜玉她们都跟着走在底下呢。
肩膀忽而被人揽住,接着是大力将她扭转了过来,沈青面容严峻,直直望着她,“你不理我。”
“……你先别说!”沈娇挣开了他的环抱,又挪着屁股蹭噌离他远了一些,“我先不听。”
他总归是要认祖归宗的。
可沈娇呢,沈娇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亲人,也许还有襄金、茜玉、吴娘子、吴叔、姜老太太、太后娘娘,小狗陆清显……
……这么一看,好像倒也是不少了。
可她们都不是阿青。
没人比得上阿青。
车里没有灯,大概因为驶得急,那车窗上面的帘子一摆一摆的。
温暖而跃动的火光,透着这不断变化着的缝隙,不时将车内照亮。
昏暗中,沈青的声音像一把又薄又冷的刀:“我会认回忠远侯府去,做侯爵的儿子。”
——沈娇捂住了耳朵。
她忽而跺了跺脚,愤恨道:“那老头子跟你说了什么啊?!”
把她好好的一个阿青,就这么勾走了。
沈青却没再回应。
他弯下了头颅,能感觉到颈动脉处温热的血液在不断汩汩流过。
类似心脏的跳动,一声,接着一声。
侯爵不曾与他说过什么,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会讲半句挽留与示弱的言语。
提醒他的人,是秦昭然。
早在沈娇来到侯府之前,秦昭然便看出沈青的抗拒,她只是慢悠悠地问了句,“你是想做我的亲弟弟,还是想做沈娇的亲弟弟?”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抉择,他知道,秦昭然的眼神里……有着他心照不宣的东西。
那东西,如此的大逆不道,却又显得如此诱人。
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坐立难安,一面唾弃着自己,一面却又无法忍受这样的引诱。
“你真的不要我了啊……”
沈娇不明白身后的少年心思百转千回,幽暗而迷离,她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茫然道:“走吧……那你走吧。”
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至少就没人再敢欺负阿青了。
当年,在她成亲的那时候,阿青跟着那秦昭然一同守卫边疆,临走时摘下了自己贴身的玉佩给她留作念想。
不给她就好了,说不准上一世沈青他就认下了自己的亲人,能得到宣威将军的庇佑,又怎么会死在奸人的毒计里呢?
现在可好了,远远的摆脱了她,沈青再不会经受任何苦楚……也不会是罪人三公主的后代,从此以后加官进爵再无束缚。
百利而无一害啊,可沈娇还是没忍住抽泣出声,“可是,那你以后就不是我的阿青了。”
再也没有人会握住她的手,认真的告诉她,“阿姐,咱们回盛州去。”
以往的沈青见她哭了,就会心疼不已的来哄她,如今却只是垂着手怔怔地望着她。
过了许久,直到沈娇放肆的哭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湿润着眼睛凄楚地抬眼看过来,他才像是被烫着了似的飞快移开了眼神,胡乱点点头?????,………你不再是我阿姐。”
沈娇捂住胸口,重重咳了一声。
她自己掏出手绢,将脸擦干净,又把脸转到了马车外边,试图让微风将自己吹得清醒一些。
虽然知道阿青现在心里也乱,却总觉得这句话太过刺耳。
又陌生。
沈青亦是察觉了出来,他懊恼地闭了下眼。
“你不再是我阿姐。”他的声音略显迟疑,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这么低沉,尾音又微微发着颤,“可是阿姐,我……”
“——到!”又是嗓子最尖的太监,长长的喊了声,忙不迭地跑过来喊人放小脚凳子,还催促了两声,“沈姑娘、沈小公子,太后娘娘担心你们,可算是等急了。”
他打断了沈青略有晦涩的那句话,急急忙忙将沈娇请了下来,又朝里头喊,“沈公子?”
沈青定了定神,利落地翻身下车。
沈娇却也没等他,她脸上犹有泪痕,只是低头快步跟上了前面的陆清显,恶声恶气地问道:“秦家二房,是不是你们买通的?!”
这是她方才才想明白的,难怪……难怪林景珩他急匆匆包围了侯爵府,又让人拦下来沈府当时报信之人。
有人在教唆那个秦燕,让他借机在府里射杀沈家的人——简直是一箭双雕。
可恨陆清显只是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情显得无辜极了,“我不知道呢。”
到了灯火亮堂的宫道上,沈娇才发觉出这人的脸色似乎要平时更显苍白,几乎是带着三分病容。
沈娇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巴巴地撂下了一句:“你最好是不知道。”
不然,她就……每天把他关进笼子里,再拿鞭子抽他!
面含不快,沈娇怒气冲冲地扔下了这病秧子,快步来到了慈宁宫。
因为心里含着火气,沈娇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去,一进门瞧见皱眉坐在主位上的太后,她先是鼻尖一酸,“太后娘娘……”
委屈得要死。
半跪在地的秦昭然挑了挑眉。
林景珩与她一同跪着,倒是没抬头看沈娇,只是拢在袖子里一直不曾松开、几乎握得骨头都要变形的手掌,终于无意识地裂出一条缝。
得到救赎一般的叹了口气,他听见秦昭然小声的念叨着,“林大人你装得再情深似海,可惜我看呀,沈娇她也不爱你这样。她喜欢果敢又勇决的男子,您可不是这挂的。”
说得对。
沈娇当日里一见钟情的,原来不是真正的林景珩。
林景珩平静地望了秦昭然一眼。
对方则冲他嘿嘿一笑。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见沈娇和太后撒娇的声音,他仔仔细细地听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音节。
不要紧的。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大可以做回沈娇喜欢的样子,不必费心筹谋、不必难以取舍、不必担忧此行此举会使得沈娇难过。
还是那个清白又温润,肯奋不顾身为沈娇投身激流漩涡中的,林大人。
想必那时,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宽慰。
“好啦。”太后娘娘难得被她吵得头疼,轻轻推开了沈娇,转而眯起眼睛问向来人,“秦阳朔,你先是私自杀害沈博瑾母子,又在今日公然绑走沈青,你可知有多少大臣参了你的仗势欺人、行迹不端!?”
都是林景珩那帮人挑拨的。
沈娇在心里骂了句,她又恶狠狠地瞪了陆清显一眼。
陆清显如今的身份是林景珩的伴书,他来以后,便自然而然地立在后首,还冲着她微微一笑。
太后和秦家父女打了两句官腔,便迫不及待转向了沈青,几乎是语气急切的问道:“可是确认了,沈青确然是你的遗子?”
秦阳朔低沉应道:“是。”
他面向沈青时不曾要求过什么,但在太后这里给他一个确切的身份,似乎又是理所当然,“沈青他是卑职亡妻之子,择日我将写入宗谱,令他认祖归宗。”
“好啊。”太后几乎是喜形于色,不住地拍着沈娇搁在靠背上的手掌,“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可算是天大的缘分了。”
沈娇却提不起劲来。
她坐在了太后娘娘的身侧,趁着眼下没人说话,则是飞快地插了句嘴,“那秦燕今天差点把我杀了,看样子,阿青生母失散一事也与他家舅舅有关系。”
不等人反应,她直接跳了下去,蹭噌跑去了下面跪着,理直气壮道:“太后娘娘,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慈宁宫本来也不大,现今乌压压的跪了一片的人,也就林景珩和秦昭然中间还能插得进她这一副膝盖。
林景珩始终不曾抬头,他只是屏住了呼吸。
太后还没回话,秦昭然却大呼小叫着,“竟有此事?我就知道我家那不成器的二房,整日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成奸,险些害了我沈家妹妹!”
“是啊!”沈娇大声嚷嚷,“别让我逮着是谁,看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咳……”
这是陆清显的一声轻咳,虽说声音不大,落在沈娇耳朵里却是刺耳。
她立刻瞪过去,本是气势汹汹的一眼,可是不妨看到那陆清显……唇边咳出了血。
他拿出了手帕,慢条斯理地将血迹擦拭干净,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沈娇慌乱移开了眼神,默默祈祷了两句。
小病秧子,你可别死在这儿呀。
“此事我自会处理干净。”忠远侯爵单膝跪在了她身后,抱拳请令道:“一定,会给沈家女儿一个交代。”
既然将军自己都发话了,太后亦是不好多言,很快将这话题略了过去。
沈娇眼看着没什么事情,便又神色自若地站起来,又溜到了太后身边,大摇大摆着往她身侧一坐。
走时掀起了一阵微微的风,扑在了人的脸上,如梦亦如幻。
太后只是瞥了她一眼,重又笑吟吟让太监们搬过来几张椅子,给他们一一赐座。
坐定之后,她先是问了沈青好些话,又关切地询问秦阳朔一些事情,这秦昭然还时不时的插两句嘴,直到沈娇她屁股都坐得硬了,几人才算是商讨完。
“就趁着大后日,阿青他十七岁生辰宴那时,顺带着一并叫他认回侯府吧。”姜太后难得有如此满意之时,高兴完了,却又添了些许伤感。想起一旁的沈娇,便忍不住拿过她的手搁在膝上拍了拍,“只是可怜了我的娇娇,父母俱是不在,就连唯一的弟弟,都让你们抢了去。”
她含笑说道,“秦将军,你往后可要拿娇娇当女儿看啊。”
一旁的内侍嘴快,“不如让沈姑娘她顺势认了侯爵府做干女儿,倒是两全其美。”
姜氏立刻称赞了声,“此议甚好!”
“恐有不妥。”一向油嘴滑舌的秦昭然这时反而唱起了反调,笑眯眯道:“我们侯府一向福薄,今日得了这么大的喜事,已然是惶恐不安,恐怕再不能多了。再说沈家妹妹天仙似的人物,给我家这几个粗人做女儿做姊妹的,岂不是委屈了她。”
沈青原本是皱眉望着她,听到最后,却忽而是面色大变,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他一向是稳重,可是如今只觉得不自在,像是被人当众破开了肚肠,拿出来叫人仔仔细细地看清楚……看清楚,他那点被小心掩盖着、不能见人的心思。
秦昭然话里有话。
在场之人只有沈娇没听懂,她还懒洋洋应了声,“我是太后娘娘的义女,您怎么自己都忘了,我怎么好再认下个干爹呢。”
蠢得太过可爱,居然还认真考量什么干女儿义女儿。
秦昭然忍不住逗道,“我若是个男子,一定将沈家妹妹娶了。”
沈娇嘀咕了声:“我可不嫁你。”
这人油腔滑调的,还喜欢给人挖坑,一不小心就能把她给埋了,要是做枕边人的话,不好……不好。
话题被轻轻带到了这里,太后便也顺势笑着问,“那我们娇娇,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听语气,大约只是想逗逗她。
沈娇却一个激灵。
她飞快地转向了太后,因为紧张,居然略显得呆愣,直直地说了声:“……有。”
接着,伸手一指——
林景珩。
众人神色各异,沈青一时间忘了规矩,居然猛地站了起来,又让秦昭然飞快按着肩膀强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磨着齿间溢出来:“阿姐?!”
凭什么……凭什么又是那个林景珩!
林景珩亦是抬头,他本是静静坐在一旁,只是听着沈娇偶尔懒洋洋地一两声,便已觉出莫大的满足来了。
可做梦都没想到,沈娇会如此猝不及防……但,娇娇一贯如此的。
出乎意料、又任性直率,永远只凭着本心行事。
胸中不断洋溢出巨大的喜悦,宛如一朵朵烟花炸开,周边俱是他熟悉的人与物,在那么一瞬间却又忽而变得极其陌生,像是他从不认得也从没见过。
有道看不见的透明薄膜将林大人隔开了,他像是漂浮在云端,静静地俯视着这出场景。
“姨母。”他看见沈娇微微撅唇,撒着娇?????一般问道:“我瞧他好看,我要嫁给他。”
……不。
她手指的位置,不是林景珩。
林景珩僵硬着转头,只看了一眼,便又重新端坐好。
“陆清显?”太后的声音讶然不已,还隐约有了一层恼怒,“他可是林景珩的伴书!”
本来是想提醒沈娇,这人如今的身份低贱,还是个罪臣之子。
沈娇却会错了意,她此刻望向林景珩的目光里不带什么情绪,可笑得是语气不自觉变得娇俏起来,“林大人,求你给我吧。”
——那是她以往每每想要折磨林景珩时,故意发出的天真又恶毒的语调。
连自己听了,都觉不适。
陆清显在他身后慢悠悠地笑了一声,“多谢沈姑娘抬爱。”
沈娇也同他虚情假意的笑。
原来如此。
林景珩眼下有些奇怪——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没有什么恼怒、怨恨、不甘。
有的,只剩下了茫然,甚至在理所应当地想着:原来如此,是他会错意了。
沈娇不要他了。
……沈娇不要林大人了。
恍然大悟地想:哦,竟然是这样。
不过不要紧。
他的掌心里微微渗出了汗意,还能气度从容地接过一盏茶,闻了闻那茶香味——“啪”。
一声巨响,吓得沈娇皱了皱眉。
“抱歉。”林景珩略带歉意,“茶水太烫了。”
太后飞快睨了他一眼,倒是瞧不出什么情绪。
却觉得有股难言的预感,像是看见表面上一团平和、圣洁美丽的雪山,却会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又猛烈地尽数崩塌,铺天盖地着掩埋掉一切活物。
“林大人今天也是忙了一天了。”姜太后不冷不淡道:“这儿本来也没你的事情,便先回去吧。”
林景珩恭谨地站起身子,对着太后娘娘深深作揖,“臣告退。”
沈娇像是很困了,只是垂着眼睛不曾看他。
一直到林景珩走出了慈宁宫,两人都没什么交流。
太过平静,更加诡异。
秦昭然也学着林景珩抿了一口茶,她察言观色着,“太后娘娘,既然是沈家妹妹的私事,我等亦是先行告退。”
太后也是点点头,“你们……还有你,都去吧。”
包含了陆清显。
沈娇也想跳下椅子跟着走,却让太后揪了下耳朵拎了回去,只好不情不愿地等着挨训。
最后走得反而是沈青,他的薄唇紧紧抿着,只是深深看着沈娇,直到被秦昭然不安地小声催了催,这才决绝地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陆清显没有与任何人同行,他眼下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索性闭上了眼睛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人漫步,倒也闲适。
鼻尖能闻见一股幽幽的梅花香,他慢悠悠地停下了脚步。
“林大人。”
陆清显的语气亲切,像是在和老友打招呼,随口说道:“你是要来杀我的么。”
第38章
天色阴冷,二人默然对峙片刻,陆清显忽而探出手指,指尖轻轻碰了下冰凉的侧脸。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恍然,“下雪了。”
说完了这一句,就好像是开启了某种序幕,方才还矜持着、轻柔的小雪转瞬间变得纷纷扬扬,落在了林景珩肩头,又很快消融。
“寂寥红的解药不在都城,这些年来,公子找错地方了。”
林景珩低低说道,“或者,故意找错了。”
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急切要活下去,却又不得其法。
“是么?”陆清显闭着眼睛,此时觉出有些累了,便索性盘腿坐在了道旁的一块顽石上面,顺口问道:“那它在哪里。”
他语气轻快,说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并不比方才谈论天气时来得更加关心一些。
“公子分明知道它在哪里。”林景珩抬头,凝望着落在陆清显鞋头上的那片雪,“为何迟迟不肯服用。”
反而做出他已衰竭的假象,甚至上一世,分明已经拿到了解药,却甘心赠予沈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死去了。
陆清显亲切笑道:“那样的话,就不太好玩了。”
“这些年来,您看着我与老师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为他人作嫁衣。也是为了好玩吗。”林景珩后退一步,这样能将陆清显整个人看得更加真切,轻声问道,“翻云覆雨,让我犯下弑父杀母的大罪——也是为了好玩?”
陆清显肩膀轻轻抬了下,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叹息,“这是何苦来哉。”
“放过沈娇,我自会将解药还给你。”林景珩伸手拂去了头顶的雪花,“你于江山无意,道已不同,亦非明主。”
陆清显发出了显而易见的一声嗤笑。
“难怪娇娇看不上你。”他伸了个懒腰,“这解药,原来是在当年侍奉三公主的女官、如今身在盛州的常嬷嬷那里吧。”
“你是怎么拿到的?只怕手段不光彩,以至于伤人性命。常嬷嬷是娇娇敬重的长辈,她若是知道了,你猜会怎样?”
林景珩静静回道:“她不会知道。”
“不要小瞧了我们笨蛋娇娇。”陆清显忽而又捂唇,剧烈咳了两声,又毫不在意着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重新若无其事说道,“你想要扳倒忠远侯爵,把常灵那个蠢货推上去。不惜顺势谋取了沈青的性命,你当她会看不出来?”
她的直觉好像小兽一样,警惕着、审视着,一旦发觉被骗,就要立刻亮出尖锐的利爪,把他伤得遍体淋漓。
林景珩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轻轻摇头,“沈青该死,秦家人也该死。”
语气漠然,仿佛事不关己。
陆清显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大概是半个月以前,林景珩便骤然不好糊弄了起来,将他分布在各处的人连根拔起、又先他一步找到常嬷嬷、控制住了肃州的营地。
甚至,还平静地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陆清显的目光专注而探究,却不带什么怨恨,大概是真的好奇,“你变了许多。”
虽说近乎神迹般的斩断了他的臂膀,立时处于上风,陆清显却并不以为是他忽而变聪明了。
有什么变故,是他所不明白的,正在林景珩的身上悄然滋生着。
林景珩的眉毛上挂了些许白霜,他定定的看着陆清显,平和得仿佛是陈述事实,“公子,你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依仗之物了。”
破败的身体、凋零的权势、背主的旧臣。
他记起了所有,自然知道上辈子被陆清显耍到了怎样的程度。
──那些即使在他死了以后,依旧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如今已经让他一一板正了回来。
“我不要你的命。”林景珩终于回答了那句话,甚至微微躬身对着他作揖,“事毕之后,我自当还君解药。”
就当是报答,上一世他让给沈娇的那一粒解药。
陆清显轻轻眨眼,又笑吟吟的问道:“林大人,我故意引着你做出杀害亲生父母之举,你居然也不恨我么。”
“自然是恨的。”林景珩语气严谨,“所以,我不会令你过得太痛快。”
林景珩才该是陆府的嫡子,是陆江澜寄予厚望,精心为其谋算的后人,将其远远送走又不肯相认——一心要他取代真正的帝王。
当年陆江澜受托带走了四皇子的独子,当真做到了悉心教导、循循善诱,给他喂了寂寥红,令他在宛若地狱般的痛苦中成长,那些非人的折磨、侮辱,却并没有摧毁掉他。
人前,陆江澜以他的名义四处奔波、笼络旧臣,逐渐发展壮大,这些势力汇聚成了一道强悍的河流——却不许陆清显插手,而是将权力交予了远在都城之外的傅明手上。
傅明半生都在教导着着林景珩,暗自等待那天的到来。
“要认清楚你的身份,孩子。”人后,陆江澜宽和的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一条,为了林景珩继承王位而生出的贱命。万万不可生出其他的心思,切记。”
本来没有什么长子幼子,陆江澜精心编造出了这个谎言,只等到那一天——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等陆清显死后,自然而然地推出林景珩。
林景珩身上流传着他的血脉,却能够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睥睨天下,让他陆江澜的血脉,得以千秋万代、尊贵无比地传承下去。
哪怕只要想一想,陆江澜都要激动得不能自持。
后来,只不过是出了一些小小的变故罢了。
陆江澜以为自己拉开了这场帷幕,陶醉于即将功成的美梦之中,哪怕当时身处监牢,亦是畅快不已。
直到那天,他见到了林景珩。
那是他不能相认,又无比满意的亲骨肉。
林景珩只是客气地递给他一杯酒,又在毒发之际,抱歉而珍重地告诉他:“陆老先生,您的破绽太多。我等二十多年筹谋的大计,不能够毁在您的手里,总有人……要为之做出牺牲。”
陆江澜当时口吐白沫,不能说话,可是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声嘶力竭发出悲鸣。
只是一点小小的变故,陆清显甚至都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不过是同他说了两句话、两句玩笑般的话。
便被那冰雪聪明、心狠又决断的林大人,执行了个透彻。
陆清显很喜欢这样,如同宿命般的悲剧。
之后的半年,他身上的毒愈发严重,又是身处囹圄——却困不住他,不过短短半年的功夫,几乎就要从傅明手里夺走他所掌控着的一切。
却让林景珩冷不丁毁去了大半。
“把沈娇还给我。”林景珩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口里,口中呼出的白汽几乎瞬间凝结成了细小露水,“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害得他亲手杀害亲生父母,上一世,还令他宛若厉鬼一般过了大半辈子。
自然是恨得,可是这些不算什么,只要把沈娇还回来,林景珩甚至能够对他生出感激之心。
上一世的陆清显死得早,然而他却似乎无处不在,那些在他生前所埋下的种子,在他死后悄然生长,令整个国度都充满了他的阴影。
上天到底是不会如此不公的,所以才给了林景珩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他才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
他对上陆清显饶有兴致的双眸,请求般的重复了一遍:“把沈娇,还给我。”
“此事,怕是不能够办到。”陆清显微微一笑,言辞亲和:“我太喜欢小娇娇了,我才不会让她,跌进你这潭污泥里去。”
*
沈娇原以为自己是要挨骂的。
可是姜太后只是默然不语地望着她,淡淡问道,“林景珩前途无量,陆清显只是罪臣之子,瞧着又时日无多,你可真的想好了?”
原本一心想耍赖,咬定自己爱极了陆清显。
可是在这样关切而充满暖意的目光下,沈娇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嗫嚅着:“我有许多东西,暂时不能告诉您……只能说,我一定是要嫁给陆清显的,我是有缘由的。太后娘娘,您一定要信我,我不是随意做出的这个决定。”
更不是像是她们之前想得那样,故意刺激林景珩。
姜氏一时间听太不明白,只是迟疑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顷刻之间面色大变,竟是直直伸手探了沈娇的小腹,同时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娇张了张口:“……”
气恼地甩开太后的手,“您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我是那种……我虽然确实就是那种不大正经的人,但也不会如此离谱吧!”
而且因为没吃晚饭,沈娇的小肚子都瘪了下去,被她这么一摸,只觉得饿得更加厉害。
“不是就好。”太后几乎被她吓出了一层冷汗,又叹了口气,无奈将她搂在怀里,“姨母一心想给你尊贵的身份地位,让你成为这世上最肆意、最痛快的人,你难道是真的不懂吗。”
眼前一阵恍惚,姜姒望着沈家被烛火模糊的容颜,就好像再度看见了公主殿下。
原先那么张扬美丽的一个女子,临了变得沉默寡言,狠心远走盛州,一去便是二十年。
无论后来姜姒怎么苦苦哀求,却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好在,还有沈娇。
“我想嫁给陆清显。”沈娇慢慢说道,“我不需要用嫁给谁的方式,去获取地位与尊贵。姨母,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前程,全数寄予他人之手,那么无论那人是谁,总有一日,都会被他踩在脚底的。”
若要人尊重,她需得自重。
不能轻贱了自己——不是那些肤浅的理解,不是那些所谓的清白、矜持。
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人格。
她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
第39章
居然又下了雪。
雪中有红梅,梅上有白雪。
沈娇是直到接近午夜才出了宫,太后亲自遣了一辆小轿子送她回家,因为总算解决了这一件大事,沈娇人虽疲累,心里却觉得精神。
襄金茜玉也跟着她坐轿子,三个人暖烘烘地挤在一起,虽然说了不少悄悄话,却没人提起今天发生的任何一件事。
“一下雪,总觉得天就要变了。”茜玉将手炉的火拨得更足一些,“咱们自打从盛州出来,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吧。”
初夏时分踏水而来,转瞬就要到春节了。
“是啊,一转眼,姑娘都要嫁人了。”襄金接口道:“到家了,下去吧。”
沈青在当夜去了侯爵府,连行李都不曾收拾过。
他的房间里虽说物件一应不少,满屋子也依旧充满了他的可靠稳重的气息,可是沈娇才进去一步便有些受不了了,她神色委顿地回去自己屋子,又让管家一定要时时清扫,不要让屋里落了灰。
等哪一天沈青再回来住下,也说不定。
婚礼,就定在了大半月之后,赶在了春节前头——陆清显的死期之前。
这其中有沈青在侯爵府里操办的生辰,沈娇那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以外人的身份前往祝贺,被安排在了后宅的女客中,至始至终,除了特意过来照看她几面的秦昭然,她居然根本见不上沈青的面。
那些冲着侯爵府的威势前来祝贺的宾客们倒也不少,然而却只有李如卿和姜云锦两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回去的路上,沈娇没趣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恨恨骂了声,“小混账。”
有了新姐姐,就不要旧姐姐了。
“哥儿他有难处。”襄金低声道:“我趁乱偷偷去他们前厅看了眼,青哥虽是生辰,但是他面上始终不开心的样子。”
甚至有些阴阴冷冷的模样,乍一看,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不过与那不苟言笑的老侯爵,看着倒是如出一辙了。
沈娇嫌闷没坐车,那车就在她身旁慢行着,吴叔不时地劝着她快些上去,否则冻着了自己,她只是不应。
就这么一路低着头闷闷走了大半条路,沈娇冷不防被茜玉拽了下。
“干嘛。”她差点跌倒,“我不冷,我走走路挺好。”
“快走,这边是陆府后宅的围墙。”襄金催促道:“出嫁前,姑娘都不该看。”
果真来到了尾花巷,因为她一直在出神,居然也未曾发觉。
沈娇骤然抬头,打量着这又低又矮的墙头,忽而让吴叔停下,自己拿起了垫脚的凳子,又塞了个车里的箱子在下面,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
“……这不吉利呀。”襄金哭笑不得,“婚礼只剩了十来天,姑娘,咱快回家去罢。”
沈娇双臂已经扒拉上了墙头,她费劲踮起脚尖冲里面看,随后却惊叫了一声往后仰倒,幸而有这两个丫头接在后面,没太被摔着。
“什么东西……”她使劲搓了搓脸颊,只闻见了一股幽幽香气,狐疑道:“是梅花啊。”
刚还什么都没看见呢,只觉得有个小东西迎面就砸了过来,差点把她吓摔了。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小贼。”陆清显的声音宛如一缕轻烟,若有似无地从墙的那头传来,“该打。”
“你没事不待屋子里烤着火,大冷天的跑后院做什么。”沈娇索性蹲在墙边,嘀咕道,“嫌命长?”
沈娇记得,再有三个月这人就要……死了。
过了许久,久到沈娇忍不住要再探头去看,陆清显的声音才极低的传来,“残雪红梅,人间至景。”
她不大感兴趣:“你这兴致倒是不错。”
陆清显没再回应她,一缕微风吹过,沈娇不安地嗅了嗅。
好浓的甜香啊,像是采摘了夏日最甜美的果子与鲜花,铺天盖地地洒下,让整个人都觉出了微微的迷醉。
沈娇又让两个丫头扶着自己,踩着小凳子摇摇晃晃扒住了陆清显的墙头,刚把脑袋探出来呢……一记雪球便又快又准的砸到了她的鼻尖。
给打下来了。
沈娇捂着发红的鼻尖,气急败坏踹了那围墙一脚,反而震得小腿肚子疼,“小气鬼,你当我想看你?”
依旧是没人回应,风声在此刻忽而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着。
沈娇抬脚回去,却只是使了个眼色叫吴叔驾车先走,直到马车骨碌声音走远了,她这才偷偷摸摸的挪了个位置,指挥着襄金茜玉重新扶住了她。
“怎么真跟做贼似的……”茜玉的声音都有些扭曲了,低低劝道,“您这是作甚呢。”
沈娇没理她,反而冲着她嘘了声。
这回,她顺顺当当的扒住了墙头,努力探着头往里看。
里头是一片梅林,因为人迹罕至,前些日子下的那场大雪也不曾化干净,入眼之处是点缀着枯色树干与艳艳红梅的一片净白,沈娇要费力的查找一番,这才堪堪找到了陆清显。
他躺在了摇椅里头,因为盖了白色厚重毯子,人几乎像是要陷了进去,从沈娇这里看,只能瞥见一个安静的后脑。
他躺在那里,看不见什么起伏的弧度。
沈娇心里蓦地闪过一丝阴影,她故意高声说道,“我还不是看见了。”
没有回应。
这下她急了,费劲跨在了墙头上,又让茜玉把凳子递给她,劈手扔在了墙里头,回首冲她们挥挥手,“你俩回去吧,?????晚上记得让人来接我。”
不理会两个丫头的大惊小怪,她轻轻跳了下去,好在不曾崴了脚,当即撒开步子跑去看陆清显。
清梦散的香甜愈发浓烈,招得她也是有些心神不宁,快步靠近之后刚要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便被紧紧捉住。
抓住她的这只手,没有一丝热气。
“抓住你了。”陆清显睁开眼睛,略带狡黠,“小贼。”
沈娇使劲儿挣脱开了,“你又吃清梦散了?”
其实这不关她的事,甚至陆清显他用至毒之药吊着命,反于她有益。
“是啊。”面色苍白的男子已经重新闭了上眼,声音很轻,“很奇怪,这次与上一次,很是不同。”
上一次是如梦如幻,这次大概因为只他一个人,他觉出了一团火。
整个人像是被火里烤着,血管、骨骼剧烈燃烧,可外表看上去却是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丝温度。
再次抓住沈娇不太安分的手,他静静说道,“回去吧,这次我不知晓能否活下来,也许不慎会伤着你。”
他的肌肤很冰,不只是四肢,连盖在毯子里的胸膛处、心脏处,冷得都几乎要冻着了手。
沈娇默默蹲在了地上,视线与他平视。
“我母亲身子也不好,父亲说这是在宫里中了毒了,即使服用过解药,也还是伤了身。”她凝视着陆清显的宛若睡过去的平静容颜,犹豫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母亲从来不与我讲这些事,但我怀疑你们中的,其实是同一种毒。”
说不上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母亲临死之前……给她的感觉,与现在的陆清显太像了。
而且父亲曾有段时间对清梦散极有兴趣,沈娇这才得以了解这种刁钻罕见的东西。
这就意味着……“我已经让吴娘子回盛州去查了,也许能帮你找到。”
她闷闷说着,“你、你以后别做坏事了,不然解了毒也活不长!”
“三公主曾经服用过解药?是在生下你之前的事吧。”陆清显嘴角淡淡勾起,“难怪如此。”
难怪,沈娇身上会有这种……仿佛刻入其骨血般致命吸引的味道。
这种命里注定的宿命感,不禁令他感到十分愉悦。
她就是他的解药。
他忽而睁开了眼,对着沈娇微微一笑,“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自己讲得可是关乎于他性命的大事,这人反而不放在心上。
沈娇站了起来,踢踢发麻的脚,爽快道,“你说吧。”
“我死以后,立刻搬迁至宁州,就是当年棠氏与明帝隐居过的地方。此地至少有十五年的时间,不会受到牵连。”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虽说因为气力不足而显得格外柔弱,却有一股钢铁般的强硬气魄。
陆清显冷静的说,“此为其一。”
还要继续,他却被一阵猛的咳嗽声打断,然后听见了沈娇的一声尖叫。
和温暖又小心的触碰。
他浑身都在被烈火焚噬,早已分不清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但既然如此,陆清显也就顺便卖个巧,可怜兮兮的拖长了尾音,“我真是……好疼啊。”
“别怕,你现……会死的。”沈娇手足无措地帮他擦干净眼角涌出的血迹,“唉……我回去就送信给吴娘子,再催催她。”
这么多天毫无音信,沈娇也不免有些着急。
可是按理来说,这小病秧子总归还有两个月可活呢。
“其二,带我一起吧。”他的声音化作一片低低的呢喃,“哪怕你将来也要化作一片枯骨,也要将我放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沈娇手指震颤了下。
她听懂了……陆清显的意思。
上一世,自己将他的骨灰收在了暗暗的库房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不过到了最后,那香囊还是一直跟着她,并随着她一同葬身火海,被烧了个干净。
陆清显的肌肤,终于有了微微的温度。
感觉到沈娇的掌心就在旁边,他亲昵的侧头蹭了蹭,可怜地祈求着,“好娇娇,答应我吧。”
回光返照呀。
沈娇忽然踉跄着、摇摇晃晃后退两步。
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何当年自己总有几个晚上睡得太死,醒过来时身上还总会有些细小的伤口。
并且,屋子里会残留着微微的青竹与松木香气。
她望向了神智不清、正在慢慢死去的陆清显,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原来,你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贼。”
作者有话说:
,。”
第40章
他的呼吸逐渐趋于衰竭,同时是他骤然升高的体温,居然在霎时间令他的脸颊上涌现出了一阵绯红的色彩。
就好像是正在燃烧着,化为灰烬之前的那一瞬,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好在他的眼角已经不再溢血,沈娇小心翼翼地推了陆清显一把,对方则是发出轻轻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絮语。
陆清显惯常会装。
可一个人要死的模样是装不出来的,沈娇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剧耗尽,这副皮囊即将走向枯竭。
纵然心里有过这样的预想与准备,此刻亦是忍不住心惊。
“你当时送我的那粒丹药,是做什么用的?”她轻轻拂开了陆清显额间被血液沾湿的头发,将嘴唇贴在了他耳朵边问道,“还有那次,为什么要提醒我林景珩不是好人?”
回应她的,是一声悠长的、宛如叹息的呢喃:“好疼呀……”
像是幻觉。
好可怜。
沈娇站直了身子,她只是略迟疑地想了想,便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随着带着的精巧小刀。
“你不应该死在现在的。”沈娇嘀嘀咕咕道:“一定有法子活到开春。”
直到方才,沈娇还是如此确定。
然后现在更加确定,也许她就是那个法子。
大约,她的骨血里,生来就融入了这种毒的解药。
将刀尖对准了手腕,她先是移开了自己的眼睛不看,随后便狠心一划——
她身上的这股轻盈淡香,随着她滴落下的血液瞬间变得浓烈又霸道,沈娇忍住了疼,又小心仔细地掰开了陆清显的嘴唇。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她小声念叨着,“既然你那次有心帮我……虽然之后又拿了骨灰想吓我,算了……总之你不能死。”
伤口划得很浅,硬挤也不过流了五六滴的血,但她已经很疼了,用眼角瞟了瞟被她搁在地上、带有血迹的小刀,又看看陆清显紧闭的眼睛与殷红的嘴唇,忧愁地叹了口气。
已经挤不出血来了,沈娇只好把胳膊缩回去,她重新蹲下.身子,平视着陆清显此刻不太正常的脸,试探着问道:“陆清显?”
陆清显没有睁开眼睛,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地回应:“嗯?”
果真如此。
沈娇发出一声笑,飞快问道:“你又活啦?”
药到病除,她也太厉害了!
这次,直到过了很长时间,陆清显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吗。”
只是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他试着睁开眼睛,可是眼前仿佛绽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烟花,整个人仿佛跌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急速下坠、下坠,永远不能够抵达终点。
疼痛已经无关紧要了,可是永不停止的虚无,无尽重复的徒劳,从心底而生的巨大绝望,几乎让陆清显陷入了茫然。
他对着空空荡荡的虚妄,轻轻开口:‘这里就是地狱么。’
“陆清显,小狗!”有人在外层叫他,“你不会死的。”
这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又慢慢地荡开,化为了千百句震颤着的回音,却又显得如此悦耳动人。
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跟着声音的来源,追寻着那处方向,这件事仿佛成为他现在唯一的意义。
“给我醒过来……”沈娇又使劲推了推他,几乎要将他把他从椅子上推了下来,“别装死。”
害得她掉了六滴血,总不至于毫无作用吧。
“……好疼啊。”他又开始了,只是言语里听不出什么惨意,甚至脸上的表情已经逐渐回归平和,闭着眼睛,声音慵懒而微弱:“我现在好疼呀。”
“这我可没办法。”沈娇默默松了口气,又不太放心地贴着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能感觉到那愈发有力的悦动,一下又一下,正在他的胸腔中撞击。
活过来了。
放心的抬起头来,沈娇却忽然对上了一双宛若汇集了全天下所有温柔情意的眼睛,在那么一瞬间,似乎连呼吸都忘掉了。
不料蹲的时间太长,在此时站立不稳,不小心便失掉了平衡,整个人哎呀一声向后跌去。
身后是松软的雪地,倒是不怎么疼,却让她一下清醒了过来。她坐在地上,心虚的摸了摸自己跳得飞快心脏,强行按了按它,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沈娇拍拍裙子上沾着的残雪,居高临下地看着总算是活过来的陆清显,得意道:“是我救了你。”
陆清显只是……近乎痴迷一般地看着她,他看得那么专注,以至于说出口的话都略带敷衍,“娇娇可真是聪明。”
“……不用?????你报答我。”沈娇不自在的移开眼睛,却还是能感觉得到,那束几乎要将她烫伤般地目光。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自己现在躲闪的模样很是狼狈,便故意岔开了话题,“你能撑、撑到咱两的大婚吧?”
“不知道呢。”陆清显又咳嗽了一声,声音却又低了下去,撒娇般地抱怨着:“我好疼呀……”
大概是真的很疼吧。
母亲对曾经中毒的事情闭口不谈,父亲倒是说过几次,可每每回忆起来,皆是心疼得怔了许久。
所以,是真的很疼吧。
沈娇攥紧了小拳头,她犹犹豫豫地又瞥了眼地上那柄刀,不由得缩了缩脑袋,“那你要不,再喝点?”
“好啊。”陆清显愉快地应了一声,“你再凑近一些。”
“……你难道还要直接咬呀?”沈娇的脸上已经带着颓丧之意了,她磨磨蹭蹭去捡起了那把刀,强忍住心里的害怕,挪到了陆清显的面前,冲他伸出一只手,“你要喝多少啊。”
陆清显的脸色已经重归了苍白,方才那一瞬间涌上的殷红在慢慢褪去,只是对她笑吟吟说道:“一点点就够了。”
一点点是多少。
沈娇决定刺一下自己的指尖,可是……老人说十指连心,一定特别疼。
屁.股好像是最不疼的,以前挨了母亲的打,打到掌心时能疼个两三天,打了屁.股以后只疼一时,当天晚上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
她瞥了眼陆清显,脑海想到那画面,嘴角便抽了抽,忍不住想笑。
陆清显又轻咳了两声,温柔地望着她,轻声说道,“过来。”
沈娇左右下不定决心,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刺自己了,便索性凑近了点,弯腰将匕首递给了他,不安地叮嘱道,“你喝多少就划拉多大的口子……噫!”
真是作死,陆清显拿到了匕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将它抛到身后。
匕首的锋刃在冬日耀眼的烈光之下,反射出了极为夺目的银白碎光,又无声无息、钝钝地没入了地面。
“嘘……”
他分明是没什么力气了,却仍然可以轻松将沈娇扯了下来,接着他动作轻柔又强硬着压下她的后脑。
一定是因为方才失血过多,沈娇此刻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尝到了侵略的味道,防线尚未建立,便已经全数瓦解。
半趴在他身上,沈娇发出了不满的轻哼,和略显慌乱的喘息,在黏腻着的间隙质问他,“你刚刚……骗我?”
明明说是一点点的。
可是看起来,这好像是永无止尽的索取。
“没有呢。”陆清显缠住了她的舌尖,说出的话则是有些含糊不清,化作暧昧的低喃,“只是我比娇娇所想得……要贪心许多。”
他的一点点,是很多的一点点。
可是这样来说,却又有些矛盾。
沈娇分神地想着:这人究竟想要什么呢。
“唉……”舌尖冷不丁被他咬了下,有麻麻的痛,沈娇瞬间逼出了眼泪,因为有确实的担忧,显得她的害怕十分好笑,“呜……别咬我的、舌头呀。”
她午饭还没吃呢。
眼泪的味道苦涩而带有咸意,融化在了不知道谁的嘴里,到了后来竟尝出了一丝甜。
沈娇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快。
直到最后,整个人因为缺氧,连反应有些迟钝了,她才被陆清显放开,一时间却站不稳身子,只能萎靡地继续这么趴着。
隔了一层纯白色的毯子,她还是能够感觉到,陆清显在呼吸间起伏着的弧度。
头发被摸了摸,沈娇懒洋洋地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然后却忽而变得愤愤起来,使劲拍了下陆清显的肩膀,磨了磨牙,“狗东西!”
上一世,在他临死之前,是不是总会溜进她的屋子里,然后这么解毒的?
好一个登徒浪子。
狗东西则是冷不丁亲了下她的侧脸。
吓得沈娇离开跳起来,她擦擦自己的脸,接着站在一旁,端起一张面容严肃的小脸,矜持地看着他。
陆清显还没起来,可是气色瞧着已经好上了不少,略歪着头望她,又忍不住笑了笑,“近一些。”
“我才不要。”沈娇撇嘴,“我要回家了。还有,在我们成婚之前,不许你死。”
陆清显慢悠悠地应了一声。
他眼睛略有些发亮,一错不错地望着沈娇,“你几时再来?”
分明再过上十来天,两人就要成亲了。
沈娇飞快压下扬起的唇角,“等成亲那天呗。”
“这样啊。”陆清显慢慢支起了身子,他凝望着沈娇琥珀色的瞳孔,含笑问道:“你今天可是担忧我?可是你分明知道,今日并非我的死期。”
沈娇则是瞪大了眼睛。
她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了,“你怎么知道……不,你在说些什么啊?”
说得好像……这人也知道自己的死期一样。
“我在说些什么?”陆清显眨了下眼睛,“娇娇有秘密瞒着我。”
这个秘密,也和林景珩有关系。
能够让沈娇幡然醒悟,远离林景珩、又来招惹他。
能够让林景珩仿佛开了天眼,事事洞悉,就好像是重新来过了一遍……快速打通了所有事物的关节,给予他重重一击的——小秘密。
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陆狗子终于猜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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