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才不会乖乖听话呢。


    沈娇毫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只是招呼着襄金茜玉来帮自己收拾东西,顺带擦擦嘴角的口水。


    其实上学也没那么吓人嘛,以后她只需要每天都过来做做样子,谁敢惹她,她就打谁,等太后觉出自己表现良好,她就顺势提一提要把陆清显弄来学堂里做伴书的事情。


    只要暂且让陆清显从那尴尬的罪臣之子的身份中摘出来,她就能立即推行自己的计划,届时无论是要先斩后奏,还是向太后撒泼打滚求情,这些事她可都做得来。


    她完全忽视了林景珩,而其余的世家小姐们则已经三三两两的退下了,只有姜家小姑娘和如今小皇帝的胞妹怯怯冲林景珩道了声先生再见。


    沈娇东西多,就落了后。等收拾好便自顾自的起身离开,根本不欲搭理林景珩。


    随后,她就瞧见了在门口处张望的那位内侍。


    她认得,这人是太后身边伺候的内侍,此刻正默默看着沈娇,冲她露出个和善的笑。


    这内侍还明目张胆拿出了个小本子来,用小笔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不时看看沈娇,又看看林景珩。


    ……


    沈娇镇定地往回走。


    她来到林景珩身前,不太客气地将手里拿得零食往桌上一甩,随后双手叉腰,脸色难看问他,“先生要我留下来做什么,难道是我听课时不认真吗?”


    摔得力道太大,有个被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碌碌滚了下去,又被林景珩自然地捡起。


    他越过沈娇,冲门口处的内侍微微颔首,“卜总管请回,林某单独管教学生,不惯旁人在场。”


    这么一说,沈娇带着的那两丫鬟也得回避。


    襄金和茜玉下意识看了沈娇一眼,没被阻止后,便结伴退了出去。


    人一走,学堂内就显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气。


    沈娇顺势找了个太师椅坐下,还翘起了不大雅观的二郎腿,只是冷着脸不看林景珩。


    好像她才是那个前来管教学生的老师。


    “来。”林景珩冲她颔首,“姑娘们在课上都当场写了论述,你须得补上一份。”


    旁人写论述的时候,沈娇正睡得香甜不已,也没人敢提醒她。


    沈娇轻飘飘哼了声,“我不——”


    林景珩淡淡打断了她:“届时太后也会过目。”


    ……


    人生在世,便是如此,成大事者,切记一个忍字。


    她且忍一忍,等嫁了陆清显后就不必再受这些破气了。


    ——我忍!


    沈娇表情可称忍辱负重来到林景珩身边,而他此刻已经铺开了纸,将笔递给了她,轻声问道:“知道题目吗?”


    她身上那股特有的轻盈而霸道的淡香全数倾轧过来,逼得林景珩微微一窒,耳膜出不断发出咚咚震声,令他几乎有些心神摇曳。


    定了定神,林景珩面无表情地按住了沈娇悄悄伸过来的爪子。


    被烫着一般迅速缩回,沈娇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想要再去偷其他人的作业,那一沓子旁人的论述却已经被他仔细收在了匣子里。


    还轻轻落上了锁。


    气得沈娇把笔一摔,“我不写了,太后要看就看,你就说我手断了吧!”


    就算是杀了她,把她关在牢里十年,她都写不出什么破论述。


    她此刻虽是怒气冲冲的,眼珠子却还在往那匣子上斜,打量着等林景珩不注意再偷几份一并抄了。


    像是个偷鱼吃的胖猫。


    林景珩的声音似乎带了些许笑意,“罢了,我口述成书,你照着写吧。”


    方才趴桌子上睡得身子都有些僵,沈娇无意识地捶捶腿,又狐疑看了看林景珩。


    她不信林景珩会这么好心,而且就算是要帮,凭着他的脾气……也不该是这样。


    而对方也正在看着她,那温柔含笑的眼神,则令她……无比厌烦。


    也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


    沈娇不动声色想着,林景珩本就是贪图她的钱财与权势,上辈子受了她那么多好处,使得他行事处处顺遂,这辈子自然也舍不得放开手去。


    冷笑了声,沈娇起身便走。


    肯来上学已经是她让步了,再要她和林景珩虚与委蛇,她才不干。


    林景珩也不追,只是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开口:“题目是:蘭君受托,弃子取义。”


    他语调平稳,像是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却让沈娇僵在原地。


    蘭君受托,弃子取义。


    这个楚国人耳熟能详的典故她也是听过的。


    讲得是前朝年间,一个绰号为蘭君的人,受了旧友托付将其子抚养长大,恰逢时节大旱,这人宁可饿死自己的儿子,也要信守承诺保全对朋友的义气。


    这个故事……


    沈娇不动声色的转身,微微扬起下巴看向林景珩,不想和他绕弯子,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林景珩知道陆清显的身份,也自然知道她沈娇最近时常出入陆府。


    想必是推测出了什么,此刻居然以旧典来试探她。


    一束光线透过了窗,静静打在了二人之间。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柄无实体的长刀毫不留情的劈开,将他们分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林景珩不喜这样,他缓步走到沈娇身前,难得直言相告:“沈娇,你本不必牵扯进来。无论是谁和你讲了什么,他都不是真心为你好。”


    他柔和地看着沈娇,“不要再去……”


    沈娇反问道:“那你呢。”


    林景珩露出个不解的表情,沈娇却反而笑了下,慢慢问他:“林大人,你可是真心为我好的?”


    这世上再没人能如沈娇一般,能同时流露出这样天真与残忍的表情,她甚至向前一步抓住林景珩的手,就好像是在撒着娇问,“是不是呀?”


    触手温润,她还轻轻地、调皮地捏了下林景珩的虎口。


    软香温玉扑面而来,林景珩想下意识甩开沈娇,整个人却又好似瞬时被抽去了灵魂,只余下一具躯壳,像个木偶被沈娇攥着了线,木然地由她操控。


    没有拒绝的能力。


    沈娇微微凑近,“那你去死吧,你去死了,我就原谅你。”


    沈娇对着他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呀,除非拿林大人的骨灰给我做药引子,说不准呢。”


    沈娇哭着问他:“林大人,你怎么还不去死呀,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好了?”


    ……


    这是沈娇重活之后,第一次细细的打量林景珩,瞧见对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却反而失去了兴致,不耐烦地把手一撒,出言讥讽:“林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这个世上,最没资格来劝她的人,就是林景珩。


    就让他去猜好了,猜破了他的脑壳都不可能知道,如今的沈娇是重活一世,只为自己打算,并非是谁人的刀柄。


    想到这里,她饶有兴致地补上一句,“林大人,莫要胡乱猜测,知晓蘭君这典故的人不多,那人把消息给了我,我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这件事牵扯如此之大,哪怕为自己考虑,我也需要做些什么。”


    ——只有赵澜儿知道陆清显的身份。


    说完她就走,步伐透着股无比的轻松,窃喜于自己居然如此顺遂的做出了栽赃陷害的事情,可见重活一世,她沈娇果真是处处都不同往日。


    虽说她已经完全不在意林景珩这小人,但一想到他和赵澜儿两人要心生间隙,还是忍不住觉得痛快。


    害怕被林景珩发现自己藏不住的高兴表情,沈娇几乎是小跑着出去,可她还没碰着学堂的大门,手腕处便有传来股剧痛,整个人几乎被大力拖拽了回去,在小小尖叫了声之后,她看见了此刻的林景珩。


    红着眼睛的林景珩。


    就好像是,遭遇了什么剧烈的变故,面含极大的痛苦与忍耐,死死抓住了沈娇的手,嘴唇微微颤动——


    接着,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或者说,像个没生气的玩偶,被大力地向空中抛去。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闷响。


    沈娇忍不住头皮发麻。


    不安地望过去,却只瞧见林景珩姿态扭曲地倒在地上,随后她悄悄拽住沈青的衣角。


    沈青面色冷峻,他今天不曾携带佩剑,不然现在的林景珩怕是已经身首易处。


    回首拍拍沈娇的肩膀,沈青轻声安慰:“别怕。”


    这人……想轻薄阿姐。


    沈青从未有过这样明晰的杀意,如果不是沈娇就在身旁,他几乎克制不住要上前,彻底杀了这个登徒子。


    “啊呀呀呀……”身后有人大呼小叫,“沈青,你作得什么死……沈姑娘也在啊。”


    那是谢衷,慌忙跑过去蹲下.身子查看,关切着问他,“林大人不曾伤着吧,怎地身子这么弱,这种小玩笑也受不住……咳咳,来人啊,林大人不慎摔了跤,速速将他送回去。”


    林景珩什么话都没说,他的嘴角似乎溢了血,浑然不在乎自己身上的骨折,强撑着坐起也要看向沈娇。


    沈娇却害怕地将头缩回沈青身后,小声埋怨道,“你怎么在这里打人啊。”


    就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吗。


    还好有谢衷遮掩,涌上来的宫人们都没看清这里发生的事情。


    趁着乱,沈娇拽着面色凝重的沈青快步溜走了。


    殴打先生可是大大的罪过,希望这林景珩能够知晓好歹,把嘴闭严实些。


    谢衷勉强将林景珩搀扶起来,大呼小叫着:“林大人去哪儿……你走不得,快歇着吧!”


    哪怕是小腿都折了,他依旧执拗地望向沈娇的背影,目光里除了固执,再没掺杂其余任何的情绪。


    让谢衷看了都觉出有些害怕。


    旁人都说沈青要比她这个做姐姐的稳重细致,可是第一天上学他就打了先生,回到马车上还是阴阴沉沉的表情,一幅要喝问沈娇的气势:“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沈青刚到学堂时就被那个谢衷缠住,对方年岁都二十好几了,一听沈娇也来了学宫,便死皮不要脸的也跟着来,瞧见沈青后,立刻要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这谢衷倒是不坏,只是脸皮太厚,非要和沈青一同在下课后等沈娇出来,眼瞧着西学宫的女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沈娇却还没人影,沈青便皱眉前去看看。


    可是一凑近学堂,便听见了沈娇一声短促的尖叫,他几乎是飞快踹开了门,恰好就看见了林景珩不顾沈娇的挣扎,要……


    沈青重重吐出一口气,“我该砍了他的手。”


    沈娇赞同的点点头。


    反正已经打了,而且打得是林景珩,方才太过突然把她吓住了,现如今回过味来,她却忍不住觉得有些高兴。


    只要不牵扯到沈青,打死他才好呢。


    “方才也只是凑巧,他管不住我,就拉拉扯扯的……”沈娇拍拍沈青的肩膀,亲昵道:“别担心了,你阿姐我那能是吃亏的人吗?”


    好不容易哄好了沈青,沈娇揉揉自己的脑袋,又带着茜玉前往了陆府。


    不知道怎地,每次一有什么不开心的想法,她就下意识想去找陆清显,随便逗他两下也好。


    那些背负着的阴霾、心底暗藏的隐忍,所有重重压着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似乎都能被这样一个小傻子所抚平。


    秋光凋零,可是陆府里却隐约笼罩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在暗夜中浮浮沉沉着。


    陆清显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她轻车熟路的进去了,冬日天黑得太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辉,透过窗纸给屋内增添了些许朦胧的光。


    也让沈娇瞧见了床上那起伏着弧线。


    不知是一直没起床,还是睡得太早。


    沈娇却不管,她只是走上前,用力拍拍被子,“起来啦,懒狗!”


    底下传出几声闷哼。


    陆清显把头露出来,他的发丝凌乱的挂在了脸上,睫毛似乎在眼睑处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令他看上去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才睡醒,人就有些迟钝,只知道呆呆看着沈娇。


    难得拿不准主意,此时是该亲自动手杀了她,还是得交予旁人。


    他该亲自动手,可是林景珩如今对这姑娘痴缠情深,为了她而闹得面上不好看,似乎不大值当。


    可是——


    陆清显笑着起身,主动伸手摸了摸沈娇的头。


    沈姑娘很是可爱。


    他舍不得让旁人杀死。


    罢了。


    沈娇仿佛被封印在原地一样,只是眨着眼睛看陆清显,被小狗摸了头,令她产生些错愕。


    感觉,好像颠倒过来了。


    陆清显只是看着她,随后在她头顶轻轻做了个手势——这是示意他们退去。


    暗地里的人只得快步而轻声回去,直到再也听不见房子里的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公子要亲手杀沈娇?”


    另一人反而带着些庆幸,“林景珩失心疯了,被这么个蠢货弄得失魂落魄,咱们不动手反而好,免得日后遭他怨恨。”


    “这沈二是要在今天动手,没见到她带凶器啊?”


    “瞧她白天说得意思,为了她自己,自然是想杀了公子的,这念头一起——”


    就不能再留她。


    如今的沈娇弊大于利,无法借由她去将水面搅浑,她却反而令己方多有不安,已然是留不得了。


    陆清显甚至有些不舍,顺手捏捏沈娇头顶的那毛茸茸的发带,轻声问她,“你来做什么呢?”


    沈娇没吭声?????。


    她腰间有个装饰用的匕首,上面嵌满了金银玉石,此刻被她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


    陆清显也顺着饶有兴致望向那把刀。


    冷光一现——那是沈娇拔出了匕首。


    她默默看着这寒光铁刃,又看看傻子什么都不懂的眼神,叹了口气。


    陆清显贴近了一点,亲密地喊她:“沈娇?”


    那把匕首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主人家却迟迟不能下手,被他反手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心底略过些许遗憾: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随后脖颈处就带了些凉。


    他表情古怪的看去——沈娇正在默默掉眼泪。


    陆清显反而笑了:“这么舍不得?”


    那就不要杀他吧,毕竟,他也有点舍不得。


    “别说傻话。”沈娇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单手抹了抹眼泪,又将匕首合上剑鞘,接着往前一送。


    小狗只是不解,还微微向后避开了些许,“嗯?”


    “给你的。”沈娇拿匕首戳了戳他,“拿着。”


    这是小时候父亲亲手为她打造的匕首,陪着她一同长大。


    上辈子,她把这东西给了林景珩。


    今天,她却直接塞给了一个小傻子,什么都懒得想了,只是敷衍道:“这是我的陪嫁品。”


    那时候父亲叫她以后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沈娇却不大乐意,“哪里有给心上人送刀的,爹爹你存心坑我呢?”


    那时的父亲只是大笑,“平日里叫你读书你不听——美人赠我金错刀呐,不过想来你个草包也出不了此等意味。以后看上谁就把刀给他,且告诉他:往后若是敢负你,我们家的小霸王沈娇,就定会用这把刀送他上西天。”


    沈娇不爱什么美人金错刀,独独喜爱父亲的后半句话。


    可是……可是她喜欢上了林景珩,想在他心中留下个翩然淑女的模样,后来在送他这把匕首的时候,并没有负我则杀这句话一并送给他。


    现如今的沈娇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白天在学堂最后见着的那眼神,几乎令她不能忘怀。


    沈娇没见过林景珩这幅模样,虽然不断告诫自己这人该死,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今天的小傻子却也不机灵了,也不伸手来接,任由那匕首掉落在床铺上,目光随着向下,便定住了似的一直默默看着看,也不跟她说话。


    沈娇不大高兴,她将匕首捡起来,又把陆清显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强塞了给他,“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你要是丢了它,我就把你打死。”


    陆清显怔了下,似乎被她故作凶恶的语气吓得略有发懵,连眼睛里都蒙了一层水汽。


    匕首握不住,又轻轻滑了下去。


    似乎朦朦胧胧间,冲她眨了下眼睛。


    他的眸子清润无比,能倒映出沈娇略带疲累的脸庞,她瞧见自己的倒影在慢慢放大,直到……小傻子骤然闭上了眼。


    ——‘啵’


    她故意发出的声音,自己反而觉出不好意思了,然而看着陆清显苍白的脸逐渐变红,她胸中的郁结似乎也随着一扫而空。


    等陆清显终于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时,沈娇又忍不住亲了下他的右脸,摸摸小狗头,俏生生地告诉他,“这算是你的聘礼吧。”


    说着,又将床铺边的匕首放在他枕头旁边,语气不自觉变得轻快起来,“刚才骗你的,这匕首送你就给你玩了,丢了也不打紧。”


    之前她倒是拿着这东西当宝贝,如今见了它就想到林景珩,沈娇便也不大在意。


    丢了反而更好。


    陆清显,好像彻底蒙了。


    被她亲过之后,就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又淡淡瞥了眼那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嘴唇紧抿着,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


    像是想要笑,又生生忍住,最终却还是忍俊不禁了起来,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倒在了床上,发出了几声持续的、意味不明的闷笑。


    随后笑得愈发放肆,几乎是大笑出声,还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无法自持。


    “笑什么呀?”沈娇捏捏他的掌心,“有什么好笑的。”


    他的笑声轻轻浮在这暗室中,让沈娇骤然间有些恼怒,不过想想很快也就释然了——跟傻子计较什么。


    天色不早了,她无奈地站起身子,隔着被子抬脚踹了陆清显一下,“你慢慢笑吧,我要回去了。”


    不过走之前,她又忽而想起那匕首到底是伤人的物件,这东西放在床上可能会伤了这傻子,只得俯身去拿了,刚把匕首握在手里,她就被陆清显攥住了手腕。


    小傻子乐够了,此刻顺势坐起,还把床边的沈娇扯得踉跄几步,淡淡说道:“这是我的。”


    一使劲捏紧,沈娇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匕首直直掉在了床上,他却不捡,反而盯着沈娇手腕上的红痕微微侧头,询问似的望着她。


    那是白天被林景珩弄出来的痕迹,当时看只是发了红,沈娇也没想到过了几个时辰后反而肿了起来,可见林景珩当时用了多大的力道。


    她没好气地抽回了手,自己给自己揉了揉,瞪了陆清显一眼,“你刚刚不是不要的吗?”


    傻狗眼明手快,立刻捡起匕首塞进自己的枕头下面。


    ……沈娇莫名想起了护食的小狗。


    她没忍住笑了下,微微俯身告诫,“刀具会伤人,你别瞎玩,知道吗?”


    陆清显温驯的点点头。


    因为沈娇的靠近,她有一丝头发轻轻拂过了陆清显的侧脸,被他冷不住地拽住。


    沈娇吃痛唉了声——那头发居然被他活生生地抓了下来,绕在手指上饶有兴致地看。


    他微笑着说,“我的。”


    沈娇有心也想揪他的头发,权衡了一二到底没好意思这么干,只是哼了一声,“你老实点,我有空了再来找你。”


    她在离开时,从来都不会回头看。


    也从来都没注意到,陆清显在身后的眼神,幽暗、莫名。


    但陆清显也只是这样看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连表情都放空了下来,这么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几乎像个冰塑的假人。


    月上中天,直到陆清显觉出有些冷了,他才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子,只是身着洁白单衣,漫不经心地赤足下床。


    他来到了窗边,用力将窗户推开,眯着眼睛望向天边皓月。


    暗香浮动,明月当空。


    本该是宁静的场景,却被一个不解风情的莽人生生打破。


    陆清显随意地坐在了窗边,这是十分不雅的姿势,他这样做来,却带有一股尊贵的美丽,含笑望着来者,柔声问道,“不顾禁令,向沈娇通递消息,以至于打草惊蛇。林景珩,你待如何?”


    来者正是林景珩,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右腿大约是断了,此刻正皱眉望着陆清显,在确认陆清显此刻并没有杀意之后,才默默松了口气。


    接着他单膝跪地,温声说道:“公子,请不要……伤害沈娇,她并无恶意。”


    做好了要费一番唇舌的准备,林景珩在地上跪了半日,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他不安地抬头,却瞧见陆清显此刻正漫不经心把玩着一只匕首,过了许久才淡声回应,“我改主意了,暂且留着沈娇。只不过她的事情,以后你也不必再管。”


    那匕首折射着明月的光辉,一时间竟显出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林景珩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


    这匕首给他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他一时间却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东西。


    只是确保了沈娇安危,林景珩便不敢再多言,告了声退便快步离开。


    只留下陆清显懒洋洋地半卧在窗框上,他轻轻将匕首扔回了屋内,又冷不丁伸手碰了下自己的侧脸。


    沈娇分明是才来过,然而他却有些记不清,被她轻轻吻着脸颊时,是怎样的滋味。


    像是被月光温柔沐浴着,却似乎要更加温暖一些。


    耳膜处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陆清显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活着。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了,活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他很喜欢。


    难得有这么好的月色,沈娇打着哈欠到家时还仰头看了看,忽而起了点雅致,喃喃念道:“空里流霜不觉飞,月照花林皆似霰。”


    她语句弄反了,襄金也懒得戳穿她,而茜玉则大为惊奇,“姑娘上了一日的学堂,居然已是大有不同了。”


    居然能张口吟诗,已然是有个才女模样了。


    “哪里哪里。”沈娇意思了两声,“我的作业都找人写好了?”


    林景珩课堂上的那什么论述她是交不出的,可恨这人还留了抄写的任务,沈娇自然是不会自己抄,便让襄金找了个字迹与她相似的人,以后便专门替她抄写。


    “抄好了,明日我们带去。”襄金叹了口气,开口抱怨道:“姑娘几时能做些正经事情呢。”


    每天不是吃喝玩乐便是欺男霸女,想来沈娇这十几年间,似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沈娇悻悻然哼了声,“我?????娘说了,我就是个草包。不正经时最多调皮调皮,一旦求上进、正经起来,那可全完了。”


    之前沈娇不服气,可是重活一世之后,她便深以为然。


    有什么本事,便做什么事儿好了。现在让沈娇读书,难不成她还能去考个状元,然后挽救大楚的颓势?


    还是能跟着阿青习武,学着那侯府的长女上阵杀敌?


    都不能。


    还不如继续做她的呆霸王,起码能有些舒心日子过。


    她一时又有些忧愁,茜玉给她洗脸的时候却还在笑得前仰后倒,“姑娘,你再把那话重说句‘我就是个草包’,快……”


    正正经经说出这几个字,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简直好笑死了。


    沈娇翻了个白眼,没理这胆大的丫头。


    她白日里在学堂里一直睡,居然也不影响一晚的好梦。


    初日对学堂的恐惧已经被林景珩冲散了,第二日沈娇早早上了马车,在车里掂量着最多好好表现个四五日,她就要去找太后,将那陆清显弄过来做伴书。


    嫁给被囚禁的罪臣之子陆清显是不可能的,但是嫁给做伴书的陆清显却是有十足的机会,毕竟她沈娇也只是个庶人白身,二人相差不大,便有可图之机。


    一路盘算着来到学宫,被沈青重又叮嘱了好几声,她都乖乖点头。


    林景珩大概是被摔得狠了,居然一连告假了三日,不过若非如此,沈青也不会放心她上学。


    今天她依旧是最后一个到教室里的,因为一向怕冷,穿得跟个毛团子似的,外层是一件墨色狐皮大氅,脱了之后里面还是厚厚的冬衣,有白色绒毛滚边。


    襄金觉得好看,还在她发髻上插了两个颤悠悠的雪绒球,随着她轻轻一动,那小绒球就一摇一摇的,煞是可爱。


    她知道自己一出现,便被各色眼光打量着,却也浑然不在意,慢悠悠地脱了大氅,坐在了位置上,从书橱里掏出自己心爱的小枕头,又拿出几样果脯肉干。


    十足混日子的模样。


    李如卿嗤笑了声,带着敌意盯着她,声音不大不小的刺了一句,“草包。”


    她说得对。


    沈娇吃了个樱桃干,眨着眼睛回忆着那李如卿的下场……


    被夫家打死了。


    齐国公家里显赫尊贵,当时毫不犹豫地改投了新朝。


    可那新帝却并非好拿捏的货色,初始时借着她家的势头立稳脚跟,不过两年的时间便真正做到了大权在握。


    沈娇慢悠悠扫过了在场的这些贵族小姐们。


    她知道,如今这些人凭着家里而能够身份尊贵,可是那场风波之后,却也没几个人能屹立不倒。


    都是一些散乱的棋子而已。


    ……她想得也忒高深了些!


    一声怯怯的“沈娇姐姐,”暂且拉回了沈娇的思绪。


    原来是昨天那个姜家的姑娘,她穿得还是十分素净,乖巧递过来一个食盒,“老太太听说姐姐也来上学了,特地让我带给姐姐。”


    沈娇对她没什么印象,自己几次去姜家见老太太,也不曾见过这个小姑娘,这时不免多看了两眼,然后才客气地收下了东西,“谢谢你,也请你替我谢谢老太太。”


    姜家小姑娘长得十分面善,软软糯糯对她笑了下,便飞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趁着先生还没来,沈娇拍拍自己的小枕头准备先睡过去,这样那先生大约也不好意思生生将她叫醒。


    她想差了。


    “沈姑娘。”死老头还专门跑到了她身边喊她起来,热切道:“上课了,沈姑娘,快快起来!”


    这是沈娇第一次,对林景珩产生了原谅的想法。


    她揉着眼睛起来,先是慢慢看了眼傅明,然后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


    傅明笑眯眯的抽走了她的小枕头,精神矍铄的敲了敲沈娇的桌子,“沈姑娘,你坐得太远了,来来……”


    学堂里也就李如卿的身边还有个空位置。


    这大小姐虽说是众星捧月的,但惯常喜欢独坐,可是那新来的先生好像根本不会看脸色似的,热心肠将沈娇拽去了李如卿旁边。


    李如卿冷着脸,显而易见地往身侧挪了挪。


    开课了。


    李如卿脊背挺得笔直,本来不屑与这个草包多言,但余光能瞥见沈娇在窸窸窣窣的鼓捣着什么,并且不断发出让人心烦的小声。


    忍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住瞪了沈娇一眼:“你做什么?”


    沈娇侧头看她,拍拍手里的牌子,老神在在的,“李如卿是吧,让我来给你算个命。”


    李如卿顿时露出个难言的眼神。


    “你以后姻亲之途会很坎坷。”沈娇语气凝重,翻看着手里的牌九,慢慢说道:“最好出家去做姑子。就算是要嫁人,也切记万万不能嫁给那个羽林卫里的常鸣春……”


    李如卿忍无可忍怒拍了下桌子,几乎是柳眉倒竖地问她,“沈娇,你满嘴胡言乱语什么!”


    第23章


    这一声倒把那老头子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哎哟哟了两声。


    沈娇收起牌九,果断举手道,“先生,她欺负我,还想打我。”


    李如卿:……


    她揉了下眉心,厌烦地看着沈娇那一张小人嘴脸,冷哼了声,“长了一个好相貌,原来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蠢蛋。”


    傅明只是宽和地看着她两,捋了捋自己那两撇小胡子,长吁短叹,“诸位能有同窗之谊,本是应当十分珍惜才是。便是有些小打小闹也不要紧,你们二人都小声些,可不要再惊扰课堂了!”


    沈娇怏怏应了声。


    李如卿则是面色铁青,没有多言。


    一直到下课,两人都没再对过一个眼神。


    傅明一走,李如卿便飞快让丫鬟收拾好了东西,大概是彻底明白了沈娇就是个样貌姣好的霸王呆子,此时连一刻也不想与她多待。


    沈娇也在让襄金给自己收拾着东西,她性子慢,还是最后一个出课堂的,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一边叹着冷,一边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小傻子?


    以及……要不要去看看林景珩?


    这林景珩可是被阿青打得不能出门了,沈娇自己的名声倒是不要紧,万一这小人再多言几句把阿青名声败坏了,倒是件棘手的事情。


    正犹豫着,她忽而发现长廊尽头的右侧,有个青绿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隐入了花丛中。


    好像,那个姜家小妹妹穿得就是这颜色的衣服?


    心下起了点嘀咕,沈娇不由快步前去。


    有个披了白貂披风,长相俏丽的小姐正在笑吟吟的对她说,“你胆子倒是大,难道不顾你舅舅了?”


    姜云锦只是细声细气:“这是老太太让我带的,昭平姐姐,你不要放在心上……”


    “真恶心。”昭平打断了她,淡淡道:“不愧是一家子的姊妹,连楚楚可怜的模样都是如出一辙。”


    姜家小妹妹默然不语,勉强对她露出了一个笑,“昭平姐姐……”


    秦昭平的面色已经十分冷淡了,“我懒得与你多费唇舌,这样吧,你继续与沈娇那贱人交好,替我问她些事情。若是做得好了……”


    沈娇饶有兴致接口道:“怎样啊?”


    秦昭平面色一僵,缓缓回头看着沈娇那饶有兴致的模样,镇定地后退一步。


    沈娇其实不大认得这个人,但是她知道秦昭然这个名字——忠武侯那嫡女。


    侯府里的忠武侯是大房,他一贯是为人正直。可这侯府里的二房却是个能作妖的,私底下开赌坊开当铺,还欺压百姓。借着忠武侯的名头,坏事做尽。


    秦昭然、秦昭平。光听名字,沈娇便能推测出这人的身份了。


    侯爵府的二房。


    “见过沈姑娘。”秦昭平不动声色跟她打招呼,而沈娇却只是越过了她,牵起了姜云锦的手,“告诉老太太,那梅花糕我吃了,很是好吃。”


    姜云锦看了眼旁边的秦昭平,也只能答应一声,“好。”


    这姐妹两完全是要忽略秦昭平的模样,反而令她默默松了口气。


    回头,沈娇却又看向了秦昭平,笑眯眯说道,“秦昭平,你自己选吧。”


    秦昭平愣愣看她,露出个不解的神色。


    “我这人最恨有人背地里骂我,你骂我贱人,被我听见了,这事就不能轻易过去。”沈娇轻描淡写道:“两巴掌,或者是你自己去学堂门口跪一个时辰,你选一个吧。”


    太霸道了。


    姜云锦不安地拽了拽沈娇的袖子,糯糯道:“沈娇姐姐……”


    秦昭平也觉荒谬,对沈娇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沈妹妹,你何必如此呢。”


    沈娇只是淡淡打量着她:“不选?那就我替你选吧,我选第一个,痛快些。”


    她话音才刚刚落下,茜玉已经冷静地上前,虽说她动作不快,然而落在旁人的眼里只觉得错愕不已,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秦昭平的已经被‘啪啪’打了两巴掌,逼得她甚至踉跄了几步,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沈娇。


    她颤抖着张了张口:“……你!”


    她也有两个丫鬟,可是这两丫头似乎都被沈娇吓住了,只敢?????扶着秦昭平,连半个字都没敢吐出口。


    打完了人,沈娇自觉没什么事了,招呼上了姜云锦,转头就走。


    当真是群狼环伺。


    这侯爵府的二房根本不认识沈娇,但大约是想讨好李如卿,或者出于什么歹毒心思,居然想来害她。


    沈娇坐上了马车还在想着,可是她想破了脑袋,却也记不得这秦昭平上辈子同她有过什么过节。


    胳膊被人不安地碰了碰,姜云锦轻声道,“表姐,事情就是如此了。”


    姜云锦原本不是姜府里正经的小姐,只能算是一个没落的旁支,因为一场大火而父母双亡,被姜家人带去抚养。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过,虽说看上去是姜府的姑娘,别人却都看她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何况,她还有个不成器的舅舅,经常来找这个姜府大小姐的侄女要钱要人情……这舅舅还好赌博,欠下了赌坊一大笔钱,走投无路了便来找姜云锦想想办法。


    “噢!这赌坊,是那侯爵府他们家二房开的,难怪秦昭平拿你舅舅来胁迫你。”沈娇总算串通了事情,此刻福至心灵:自己当时盘下了沈家祖宅,让那赌坊的算盘打了个空,还从他们嘴里敲下了一大笔钱。


    赌坊幕后的人是侯爵府的二房,那秦昭平当然会知道自己,并怀恨在心。


    原来,是在这里得罪了她。


    姜云锦柔顺的点点头,“我是不大想管这舅舅了,可是前些年他还没那么不像样、我年纪小耳根子也软的时候。曾给过他些许东西让他换钱度日,当时只当是接济他。不想在事后,他却说我那些东西是从姜府里偷来的。”


    如果不继续给这个舅舅钱,他就要闹到姜府里。


    姜云锦不过是个寄居在姜府的孤女,只有姜老太太偶尔想起来才会问起她一句。若是被这个无赖的亲舅舅如此折腾一通,以后她在姜府里怕是要抬不起头了。


    沈娇默默听着,翻来覆去问了许多问题,彻底弄明白后,她才喟然长叹了声,“心疼男人,倒霉一世。”


    姜云锦抿唇笑了声,“表姐,你说话真有道理。”


    “别怕。”沈娇在车里蹬蹬腿,又去前面掀开帘子问沈青,“你听见了?”


    “听见了。”沈青稳稳驾着车,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破碎,“姜家妹妹不必害怕,我让底下人找到你舅舅敲打一番,不会再叫他为难你的。”


    这种无赖,对上姜云锦这种小乖乖自然是不舍得放手。


    但若是遇上更不讲理的,只怕立刻要化作最知礼守法的礼义人了。


    把姜云锦送回了姜府,顺道又去看了看姜老太太,沈娇却也觉得有些累了,难得今天没有去陆府,直接打道回府歇息。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有些挂念着小傻子,忍不住想去看看。


    随后就为这个想法随之一惊——


    白天才说的不能心疼男人!如今又没什么迫切去看他的必要,算了算了。


    不想夜里居然下起了小雪,第二日推开门便觉出凛然寒意气,前方花园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看起来如梦似幻。


    沈娇自小长在盛州,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简直欢喜极了,直接打发人去给学堂里告假,先和沈青堆了个好看的雪人,接着就兴致勃勃地出门去陆府看看小傻子。


    现如今一想起小傻子,她就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心情放松,心里难受的时候想去看看他,此刻下了雪她难得高兴,亦是第一时间就想去看小傻子。


    看看他那边少不少过冬的衣物,亦算个正当的由头。


    只是来到门口时,却碰着了赵玔。


    赵玔他显然是正在等沈娇,巴巴地看她,“姑娘要去哪里?”


    他不太关心沈娇要去哪里,第二句话才是他的本意,咬着牙说,“我们大人为官多年从未告假,此时病了,一连在床上躺了两天。姑娘……赵玔给你磕头了,求你去看看他吧!”


    沈娇却只是淡淡反问他:“谁是你家大人?”


    林景珩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能有这么忠臣的仆人,想来也是他会装模作样,让沈娇看了却更有气。


    如今看着赵玔这蠢样,总让她想起自己当时被蒙蔽之时,不听劝也不讲理,一门心思扑在林景珩身上,当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说得难听些,便是犯贱。


    赵玔一时语塞,他在屋外蹲守沈娇多时,此时被冻得嘴唇有些发紫,可怜兮兮道:“我错了,我现如今是姑娘的人,方才一时心急忘了改口,姑娘且饶我一次罢。”


    “混账东西。”襄金低低骂了声,又给他使眼色,“上次被青哥儿罚的还不够吗?还不快滚!”


    沈娇拿眼睛斜她,反而噗嗤笑了声,饶有兴致道:“哟,我这小金宝贝,有意护着他呀。”


    “……扯到我身上做什么呢。”襄金气得撂开扶着她的手,“我不说话了。”


    茜玉笑嘻嘻随着说道:“小金宝贝的心事让人看出来了,素日里一向伶牙俐齿的,这回子却连话都说不利索。”


    连赵玔都被闹了个大红脸,他就想不明白,这沈姑娘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从来就都没有任何忸捏害羞的时候。


    若是寻常小姐说出这种话来,那自然是不妥,可是在沈姑娘嘴里说出来,又那么自然而娇俏,他不由得露出个讨好的笑,“姑娘别打趣小的了,我今儿豁出去一条命不要了,也还是请您去看看林大人,他对姑娘你可是……”


    “——沈姑娘。”一声柔柔的呼唤,打断了赵玔,又帮他补上,“听闻沈姑娘为了妾,与林大人生了间隙,妾特此前来与沈姑娘解开误会。”


    不知道赵澜儿她在门后听了多久,此刻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多有打扰,还请沈姑娘见谅。”


    赵玔他本就在门外正拦着沈娇,此刻忙不迭往旁边让了让,用余光打量着这个赵澜儿,嘴唇不安地抿紧。


    沈娇扶住茜玉的手,亦是不自觉抓紧了些。


    上一世,赵澜儿也曾这样找过她,却是为了沈青,说一些有的没的许多话。


    沈娇当时觉得恶心,直白地刺过她几句,不想这赵澜儿回去之后便哭了一场,活活病了大半月。


    彻底将他们沈家姐弟欺凌弱无辜的女子一事坐实。


    “犯不着,我们家大人同赵大家没有半分关联,只是有几次办案子时见过您几面。”赵玔起身,离得赵澜儿远了些,不冷不淡说道,“赵大家这样的身份,本不配来我们沈府,更不配口口声声说林大人和我们姑娘什么,‘为了你而生了间隙’,还请您自重!”


    “你这奴才——!”赵澜儿身旁婢女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又让赵澜儿淡淡止住。


    她看向沈娇的眼神充满了不安与迟疑,“这位小哥说得对,妾身今日确实不大妥当……”


    话锋一转,她的目光旋即变得有些热切:“可是沈姑娘,澜儿是罪臣赵家之后,有些事情,澜儿不得不提醒您,您——”


    虽说此时沈府的门口并没有其他人在,但赵澜儿还是四下里看了一圈,接着微微摇头。


    她想告诉自己,陆清显的事情。


    沈娇此时再冷静不过,甚至心中忽而一个激灵,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上辈子的赵澜儿,就一直在暗示自己这点。


    那时又是扯什么典故,又是暗示沈娇前往陆府去勘察,再就是扯陆清显的身份。


    而沈娇她……根本没听懂赵澜儿的暗示。


    也幸好是她性子太直听不懂,否则依着她上辈子的性情,若是被赵澜儿牵着鼻子走,只怕是立刻就要上报给太后,而后自以为是的‘斩草除根’。


    如此一来,等新皇登基后,她能不能活过三天都还未知呢。


    好生歹毒的一人。


    “你要说什么?”沈娇露出了个困惑的表情,“有什么事情,不方便你当场说吗?”


    语毕她利落地转身,“和林大人有关?那就进来说吧。”


    她走得急,不给赵澜儿拒绝的机会,找了间前厅的耳房将她请进来,淡淡说道:“说吧。”


    赵澜儿身旁还跟着个婢女,偷偷看沈娇的脸色,有些纳罕——沈娇一向厌恶赵澜儿,今日态度如此和善?


    沈娇却冲着她笑,虽说日头正是大亮,沈姑娘又生了这么一张艳然至极的脸,可这一笑,却总让那婢女心里发憷。


    茜玉也跟着进来,将房门轻轻关上。


    如此,这里也就剩了四个人。


    沈娇轻轻掸了掸自己衣角上的雪花,声音透着些闷,“你要说什么?快点说罢。”


    手心居然微微沁出了汗,她轻咳了两声。


    赵澜儿微微垂着眼睛,“沈姑娘,你竟不嫌弃妾身,愿意让妾身过府,此等心胸是寻常姑娘家都没有的。”


    一通夸奖,寻常人大概是要自谦两句,可惜沈娇只是理所当然点点头,“这是自然,少说这些废话。”


    赵澜儿闷了一瞬,又对她露出了个微笑,“沈姑娘心直口快,?????妾身也不同您绕弯子,妾身是罪臣赵家之后,当年因为四皇子之事受到了牵连。也因此自然的对前些月,那陆府的事情多注意了些。”


    这蠢货心急,以至于说得太直白了。


    沈娇不动声色地望了下紧闭的大门,暗自想着:因为今天是关起门来说话,赵澜儿也就用不着拐弯抹角的,直接要来挑动她沈娇这把刀。


    ——可惜。


    赵澜儿殷切上前一步:“沈姑娘,你近几日也时常出入陆府,难道就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沈娇想了想。


    “我知道了。”她面色凝重,“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些,我也都明白,不用你再多说些什么,我心里晓得。”


    可惜,赵澜儿身旁的这个婢女,原来是新帝放下的眼线。


    她会将今日赵澜儿挑拨的言语如实告知。


    沈娇几乎有些幸灾乐祸了,万万没想到前两天自己顺手栽赃陷害的事情居然成了真,这下没有的事情也坐实成有了。


    心上人为了一己私欲要坏事情,看林景珩他怎么办。


    沈娇这话让赵澜儿有些听不明白,她略有迟疑,那沈娇却已经开了门高声叫人,不由分说地将她们主仆二人轰出了府里。


    赶走赵澜儿,沈娇几乎神清气爽,想了想,又吩咐人去找了根千年老参,带着前去看望林景珩。


    她就是心胸狭窄,看不得林景珩和赵澜儿这两人夫唱妇随的,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想着去添把火。


    马车立刻改了道,在大雪初停的时节,载着一身粉衣、高高兴兴的沈娇去往了林府。


    陆清显得知消息略晚了些,但也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他今日特意没出府,只是一昧等着沈娇。虽说不曾有什么约定,但也算是头一次尝到被人闪了的滋味,不仅产生了些许新奇之感。


    “原来是赵家后人搞得鬼。”他抖抖肩上的雪,眸子里似乎也映出了前方的一片白,微微笑着:“肯信传国玉玺这鬼话,也算他林景珩多情了。”


    这赵澜儿喜欢做些明目张胆的小动作,竟也能拿捏住林景珩。


    他早告诫过林景珩几回,只是一个人的本性并非三言两语便可左右的,如今这样,他也懒得再管。


    可是——


    陆清显轻轻歪了下头,忍不住出声问道,“沈姑娘为何不思量着杀我呢。”


    她是三公主的后人,又依附着如今的皇室。对于陆清显这样一个有威胁性的身份,本应该立即斩草除根才是。


    对面的属下难得被询问,于是赫然开口,“沈娇此人,必是有大图谋!”


    比杀了四皇子后代保全自身权势的,还要来的更大更有野心的那种图谋!


    只是他一时想不明白沈娇究竟图谋些什么,想来还是得让公子多费心,探查清楚才好。


    陆清显深以为然。


    他幽幽叹气,“看来,这沈娇确然是贪图我的美貌了。”


    “咳——!”对面那人被茶水呛得要死,剧烈地咳嗽两声,察觉到陆清显略有嫌弃的眼神,慌忙擦拭干净桌子,结结巴巴着告退了。


    坐在车上前往林府的沈娇,此刻却有些后悔。


    ——千年老参太贵啦,她府里的可都是些好东西,说是千年那便一年都不会打折扣,这玩意少说值当百两黄金,还有价无市的。


    她一向大方,可是现在一想到要送给林景珩那贱人,沈娇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上辈子自己病如山倒的时候,茜玉当了自己的嫁妆才能为她抓一幅齐了的药方,一想到这,沈娇便立刻抓来了那千年老参,递给了茜玉,言简意赅道:“送你好了。”


    “我要这作甚。”茜玉躲开了身子,莫名其妙道:“这不是要给林大人的吗?”


    沈娇转了转眼珠子,“他不配。”


    而后,她探出身,把东西塞给了随行的小厮,“拿去陆府,给陆清显吃吧。”


    东西不好再拿回家去,还不如送给小病秧子,叫他多点活气呢。


    随手拔了头上一根素净的玉簪子,式样倒是男女皆宜的,让襄金找盒子收起来,便算作是沈娇带着的礼物了。


    驱车的赵玔心里看了着急,却也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好宽慰自己:沈姑娘心里到底还是有林大人的,只要这两人和和气气的,都把话说开便好了。


    一到林府大门,赵玔撂下一句“我来给姑娘传话。”忙不迭地就窜进去,直奔着后院林景珩居所而去,还没到院门,便火急火燎的喊道:“林大人,林大人!大雪的时节里,沈姑娘来看你啦。”


    林景珩正在书房里看书,不过有些心不在焉的,似乎是在出神。


    赵玔这急迫的一声声恍若闷雷,让林景珩一时失了神。


    “林大人!”林宅的人都认得赵玔,他一路畅通无阻,已经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真逮到了林景珩,立刻上前跪着给他行礼,喘着气小声催道:“我亲眼瞧见沈姑娘拔了头上珍惜又贴身的玉簪要来送你,姑娘心里是有你的啊,您快去前厅接接她,可别冷着她了。”


    今日确实是冷。


    林景珩低低咳嗽了声,竟是有些反应不及,只略带迟疑,“沈娇来了?”


    她居然还肯来。


    赵玔一张巧嘴立时叭叭叭了起来,“一听说大人你病在家里,沈姑娘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十足在意的呀。可恨那个赵澜儿总是挑拨离间,今日又巴巴地来找沈姑娘……我说大人哟!沈姑娘她天真无邪的,看不明白那瘦马的歹毒之处,难道您也看不出吗!?”


    林景珩微不可见地皱眉:“赵澜儿去找她了?”


    当年四皇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赵家是四皇子阵营中最为惨烈的一门,最后落下了个满门抄斩,独女赵澜儿也被充作官妓的下场。


    赵澜儿她……负不得。


    可若是她如此执意要针对沈娇,甚至想挑拨沈娇做出无可挽回的错事,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景珩不喜欢下雪,此时却只觉得这踏雪的绵密细碎的声响分外动听,越是靠近前厅,他走得越慢。


    赵玔急得恨不得要拽他,“林大人,沈姑娘等着呢,你快些。”


    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一拍自己的脑门,笑嘻嘻说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您再慢些,最好做出个一瘸一拐的模样……”


    林景珩微微叹气:“赵玔。”


    只是,也幸而有赵玔在说这些胡话,将他心中那点不安与焦灼轻轻驱散。


    他要见沈姑娘了。


    这个念头在心里不断地打着转,本来微弱,却是逐渐壮大、不断转圜,直至塞满了他的心中,令他几乎有生出了心魔的错觉。


    强压着这股悸动,林景珩温和地敲了敲门框,提醒屋内的沈娇,“沈姑娘。”


    他含笑问道:“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来了?”


    沈娇原来是在看屋子里一个半人高、镶满了玉石的七彩琉璃瓶,因为她记起来这玩意原本是自己的。


    多么漂亮又值钱的宝贝,她当时脑子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巴巴地送了林景珩。


    转身看向林景珩时,沈娇便带上了些许不悦,不客气道:“赵澜儿刚来又找我,拐弯抹角的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正好林大人前些日子提醒过我,我便特来告知林大人。”


    她说得是陆清显一事,林景珩却不合时宜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半个月之前,林景珩还为了沈娇的‘胡闹’‘不懂事’,而困扰不已。


    如今,他看着沈娇因为吃醋而气鼓鼓的脸,却只觉一阵快慰,甚至生出了不少可耻之心。


    原来沈娇如此在意他。


    迎着沈娇莫名的眼神,林景珩慢慢坐到她对面,同时示意沈娇坐下,“坐吧,有话慢慢说。”


    屋外是漫天的风雪,屋里却是暖意融融,舒适得让人几乎要眯起眼睛。


    他温言道:“不急。”


    仆人端上来的是去年的陈茶,透着一股子涩味,沈娇只抿了一口便皱眉放下,“赵澜儿她——”


    林景珩却在此时开口,“灵玉,替沈姑娘沏一盏春雪墨茶来。”


    他略有些吃力地俯身,拿走了沈娇身前的陈茶,“见笑了,府里平日喝得茶水不好,怠慢了你。”


    大概是真伤着了。


    回去坐稳后,他还低低咳嗽了两声,而且看方才他走过来的姿势也略有些僵硬,不知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沈娇转了下眼睛,她想到什么便直接开口,“罢了,我先替阿青赔个不是,林大人你……应该不会同他计较的罢?”


    就算是要计……景珩现如今是仰仗着太后和小皇帝的人,太后又那么宠爱她,所以……就算是他要计较,那也没门。


    只是说出来难免有些心虚,说完后便偷偷斜眼瞄着林景珩的脸色。


    对方形容自如,只是微微颔首,“无妨,那日是林某一时间唐突了,沈公子没做错什么。”


    那就好。


    本来她是想来告那个赵澜儿的状,可说完这句之后,沈娇反倒有些有些觉出不自在了,暗道还不如去?????找小傻子玩。


    “林大人,这是我们姑娘的赔礼。”好在襄金察言观色,双手捧着将那礼盒递来,“还望您的身子能早些好起来。”


    玉簪子不大值钱,沈娇也不过是顺手一拿。可林景珩接过去的动作却十分尊重,他长久凝视着这礼盒,蓦地伸手轻轻拂过那黑漆盒的光洁表面,只觉触手温润,像极了沈娇湿漉漉的眼睛。


    沈娇还在偷偷看他,林景珩却坦然望向了她,含笑说道:“多谢沈姑娘。”


    此时那什么春雪墨茶也终于被捧了上来,沈娇不自在地拿起来便喝,虽然茶水略有些烫,然而闻着这股幽香,她却骤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沧州那边的墨茶,千金也难求一钱,林景珩你贪污啦?”


    就连她家里也不过才堪堪得了二两,被她孝敬给了太后娘娘,自己想喝也没处喝,居然能在林景珩这里尝到。


    他一个穷鬼,哪儿来这么贵的东西。


    林景珩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礼盒,对瞪着眼睛的沈娇轻声说道:“……沈姑娘,林某正是沧州出身的人,家中是有族人务农种茶的。”


    语毕又温和的笑了笑,染了病气的眸子似乎也在瞬时有些发亮,“你担心我贪.污受贿?”


    沈娇慢吞吞的‘哦’了一声,记起来这林景珩确实是在沧州那边长大。


    其实他本该是京城陆府中的嫡子,为了这四皇子的后人甘愿如此,也算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了。


    茶香袭人,沈娇忍不住喝了几口,一股悠然的香气在胸口荡开,暖洋洋地升入喉间,又带出了些许涩意,被她悉数咽下。


    炭火‘噼啪’声不断地扰人神思,林景珩也淡淡陪着她喝了半盏茶,他指骨修长灵活,无意识的在红木桌面上点了点,“沈姑娘,你能否给我一些时间。”


    沈娇不明所以。


    只是她本来松垮着的脊背却悄悄挺直了,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咬了下舌尖。


    林景珩只是温润地望着她,“……会再让你受委屈。”


    他缓缓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成了。


    赵玔几乎喜不自胜,在门外重重跺脚: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襄金的情谊也算水到渠成,恨不得立时去放些应景的炮仗来。


    只是沈姑娘她素日里一向是个直白性子,这会子居然也知道害羞,只是长久地闷着,久得让人几乎等不及了,才轻轻开口,“那我究竟要等到几时呢?”


    她又慢条斯理问道:“你不让我受委屈?那你说,你又能做到什么份上。”


    她的语气没有半分的宽宥,冷静到近乎残忍,甚至带上了微微的笑意,“我天生尊贵,唯一不顺心的就是那赵澜儿。林大人,你能替我杀了她吗。”


    第24章


    这便是逼迫他了。


    沈娇一贯如此,从不会遮掩自己任何心思,此时胸中怒火锵然,也不愿意让林景珩好过,“林大人,那赵澜儿三番两次要害我,我要她一条命,不过分吧。”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提到这个事情,在官中那时,林景珩只觉得略有诧然,然而今日落入耳中,却是异常平静。


    甚至能够微微点头,“她确实存了害你的心思。”


    赵澜儿手握传国玉玺,又是赵家的后人,虽说自然而然的应当忠于陆清显,但因为心中不确定,总是会做些小小手脚。


    太子殿下也曾提醒过他这一点,他却觉得一个孤女可怜,又……全心的仰慕着他,实在难以裁决。


    沈娇不说话。


    炭火燃烧的碎裂声细细的钻入耳里,激起心头一阵痒,沈娇烦躁地拍拍耳骨。


    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就算她早对林景珩毫无慈悲之心,可是那些年受过的苦楚和委屈,只要开了个口子便要全数倾泻而出,那些尖酸刻薄、恶意伤人,她没法制止这样的自己。


    上辈子的自己便是如此歇斯底里,被囚禁在破院子的那些时日里,她死气沉沉又沉默寡言,可是一遇上林景珩他腆着脸来看自己,沈娇就会骤然间换了一个人,她会吵也会哭,更多的还是娇滴滴地诅咒林景珩。


    谁说沈娇不是林景珩心尖上的人呢,她就是知道了这一点,才更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痛不欲生。笑着让他去死,笑着说他儿子在地下里等着他,当面发誓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要让他们夫妻两不得好死,至今仍然记得林景珩痛苦而仓惶的眼神。


    林景珩折磨她,她就要加倍折磨林景珩。


    可是没什么意思。


    她是能将自己的痛苦全数奉还,可是说到底,她又凭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受到那些苦楚,凭什么好好的从一个天地不怕的沈娇,被活活磋磨成了一个满心怨毒的疯女人。


    林景珩近乎祈求地望着她:“等事毕之后,我会将她远远送走。”


    “不会再因为她而让你不痛快。”他柔和地说,“沈娇,我不懂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想要去做些什么。但我向你保证,有我林景珩在的一日,就定会护你一日的周全。”


    一旁随侍的仆从们都悄悄低下了头。


    窗外是簌簌白雪,屋内是暖暖炭火。


    林大人清润而温柔的语调像是一杯绵密悠长的烈酒,光是听着,就几乎让人微微醉了。


    沈娇也终于抬头,直视着林景珩,语调不带任何感情的喊了一声,“林大人。”


    “赵澜儿一心想害死我,可是说来说去,你就是舍不得她那一条贱命。”低头一笑,沈娇平平说道,“你如今说得这些空话,只会让我讨厌你,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


    铁石心肠大概就是沈娇了。


    襄金茜玉跟着沈娇头也不回离开时,心里没由得都带了丝怅然,默默跟她踏出了林府的大门,喊车夫驾车过来接人。


    沈娇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像是已经完全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被自己鞋子上那不小心蹭到的一块污渍吸引住了目光,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那块地方。


    目光淡漠而清冷。


    马车骨辘辘的驶了过来,沈娇便无所谓地踩着小凳子要上去,不料身后的衣角忽而被人拽了下,那是带着哭腔的赵玔,“姑娘,林大人他吐血了,他……”


    毫不留情的扯回了自己的衣角,沈娇头也不回,“关我什么事。”


    马车平稳地运行。


    留下呆愣着的赵玔失神看向远方,他瞧见襄金将脸探出了车窗,不动声色对他使了个眼色。


    这是示意他跟上。


    可赵玔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雪地中,随后跺跺脚,重新回去了林府。


    “随他去吧。”沈娇掏出自己手炉,“赵玔他是被林景珩从地狱里拉出来的,自然心里向着林景珩。”


    由此可见,人并不是能听劝的东西。


    只有恶狠狠地摔过、疼过,才能知晓害怕,才能知道这个坑不能去蹚,才能将一颗心锤得如钢似铁,再不会因为一句话一滴泪而动摇意志。


    就如同现在的沈娇。


    重生后见到的第一场雪,并不能让她痛快。


    这雪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陆清显在屋子里熏了些香料,他已经调配一天了,太多的香气盈满了身体,让他暂时失去了灵敏的嗅觉。


    却依然能够分辨得出,这并不是沈娇身上的香味。


    明日再说吧。


    近几日都没什么要紧事情,可恨那沈娇反倒不怎么来了,这个人好似天生就是个破坏者,她无视规则,打破固有现状,把一切都搅合了个天翻地覆,又飘然远去。


    陆清显睡着了,却在梦里闻见了那股霸道而轻盈的香味,准确地伸手去碰,遭到沈娇‘啪’地打了下手背。


    一片昏暗。


    陆清显微微伸了个懒腰,发出些许意味不明的声响,随后轻轻问道:“你在做什么?”


    沈娇像个黏人的狗一样,趴在他身上不断地闻闻嗅嗅,一双手也在不安分的乱摸乱碰,肆意地猥.亵着陆清显好一会儿,才满足的发出一声叹息。


    然后她拍拍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逐渐消散,陆清显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有些想不通,沈娇这么一个大活人进了门,他是如何做到不被惊醒的?


    还有。


    她怎地跑那么快。


    大冷天的,出门一趟不容易,沈娇她心里难受,自然下意识地就来陆府里转转。


    “回去以后,咱养条大狼狗。”沈娇比划着,“要毛茸茸的,干净点的,最好认主一点,只认我一个人。”


    以后若是有哪里不开心,她就不用特意跑陆府里摸狗。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回去之后她先是被吴娘子骂了一顿,立下保证往后一定在天黑之前回家,这才灰溜溜地回去自己院子里。


    茜玉动作很快,晚间快上床时居然真的给她抱回了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只不过并非狼狗,这狗通体雪白,眼珠子漆黑,看向沈娇的眼神懵懵懂懂,还被茜玉抱在怀里,就伸出了一只小爪子给沈娇。


    当场就被沈娇抓过去亲了顿,高?????高兴兴说,“就叫它陆清显吧。”


    襄金正在喝水,闻言直接喷出了一口茶来,猛烈咳嗽了几声,十足无言地看向沈娇,斥了她一声:“别瞎闹,让陆公子听见了,会觉得姑娘你在有意侮辱他。”


    沈娇噘起了嘴。


    陆清显是个小傻子,他哪里懂这些呢。


    最后,她决定私下喊它陆清显,对外喊做小白狗。


    小白狗陆清显实在乖巧,沈娇她第二日上学时直接将它揣进了袖子里,一路畅通无阻的上了学。


    沈青他已经换了个地儿,不再来学宫中上学,转而去了羽林卫那里操习——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不过上一世因为那个该死的赵澜儿,他处处受限被排挤。


    如今大约却是能好过些。


    一到学宫门口,沈娇又听见了一声熟悉的:“——沈姑娘!”


    谢衷。


    他恰巧撞见了沈娇,当即笑眯眯赶来与她同行,冰雪尚未消融,这傻子居然还是手不离扇,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前些日子那该死的林景珩突然发癫,没把沈姑娘吓着吧?”


    沈娇把小白狗抱了出来,“还好,劳烦五王爷挂念,也谢谢你前儿替阿青遮掩了。”


    她口吻并没什么不高兴的,自谢衷这儿望过去,只觉得沈娇她宛如冰雪里化出来的人物,分明是艳丽之极的相貌,然而自有一股清冷高傲的心气。


    谢衷一向是个能言善道的,可是一瞬居然变得呐呐不能言语。


    这么个如仙如梦的美人居然肯对他露出了笑脸,轻飘飘地说了句,“呆子。”


    恰好走到东西分界处,沈娇三两步便将他撇下去了,还和身旁的茜玉嘀咕道:“这天气里也要拿扇子,还以为自己看着多风流呢。”


    谢衷却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西上阁的门口都有太监看着不让他进去,他只能目送着沈娇的身影转入了小道中,再看不见了。


    又下意识地拿扇子给自己使劲扇了扇,又被身后一个女子远远笑了下,“五皇兄,你嫌热呀?”


    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九公主,正和姜云锦携手而来。


    “不热,不热。”谢衷连忙收了扇子,和颜悦色关切道,“哟,这是姜家妹妹吧,这么冷的天气,怎么只穿了这么单薄的衣裳?”


    姜云锦对着他行了一礼,“不妨事,学堂内都有上好的炭火。”


    从后面却又来了个穿着俏紫色衣服的姑娘,昂首道:“姜家妹妹穿得这么单薄,还特特的跑来五王爷这里说话,真是惹人怜惜。”


    秦昭平原来是跟着李如卿一道的,她们几个姑娘在学堂内惯常是形影不离。


    其余姑娘都在向王爷和公主行礼,只有李如卿没看见似的,昂首从他们这略了过去。


    姜云锦被刺得一怔,只是很快又面色如常了起来,轻声先行告退。


    来到了学堂里,沈娇又坐在了自己的那吊车尾的位置上,她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子,默默地在自己身旁给小白狗做一个窝。


    陆清显太乖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却是一声都不吭,乖巧地蹲在窝里给她暖着手,以至于其余人都觉得这是个毛茸茸的手炉子。


    她没注意到学堂里开始来人了,只突然听见李如卿说了一声:“姜家缺你衣服穿了?”


    姜云锦答得不卑不亢,“云锦自小不太怕冷,劳烦李姐姐挂念。”


    沈娇这才抬头看过去,发现这偌大的学堂里只有三个小姐来了。


    但是另外两人都没理她,李如卿低低冷笑一声,不屑道:“何苦做出这等穷酸相来,你不是惯会讨好那九公主吗?”


    “姜妹妹!”沈娇热切地喊了一声,高高兴兴挤了过去,把自己身上还没解下的狐皮大氅脱给了她,“你上次来我家落下的这件雪狐狸皮的大氅,我给你送来了。”


    不由分说给她一披,沈娇轻轻巧巧说道,“虽说财不外露,但若是被有些瞎眼的人看见了,只说你故意装穷,那就不好啦。”


    第25章


    李如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了那面色微红,躲在沈娇身后的姜云锦,大约还对沈娇存着心理阴影,也没讥讽回来。


    “谢谢沈姐姐。”姜云锦接住了衣服,看着沈娇哒哒哒跑回去的身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也没穿衣服,而是把这价值不菲的大氅妥帖收在了书橱里,默默等待上课。


    襄金眼色足,已经出去差人再从家里取一件衣服给姑娘回去时再穿,一时间学堂的姑娘们也都上来,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吵得沈娇只是头疼。


    她把陆清显往怀里一塞,又干脆利落倒在了枕头上,砸吧了下嘴巴,“喂我吃点牛肉粒。”


    茜玉给她塞了一嘴,“天天睡,也不怕睡成小猪。”


    沈娇轻飘飘哼了一声,又把头扭过去看襄金,“给我喂点樱桃干。”


    襄金装没听见,“先生来了,姑娘你还是快睡吧。”


    来得还是翰林院那老头,傅明。


    这老头也不知是真不懂事还是假装,一来就望向了沈娇,“沈姑娘来啦?”


    她昨日告假玩了一天,但也不关这老头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热心肠,“沈姑娘来来,前儿坐,你初来乍到,理应和同窗们打成一片才是呀。”


    沈娇索性装死。


    秦昭平低低冷笑,“沈姑娘身份尊贵,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自然是不屑与我们为伍。”


    李如卿也防着今天再次倒霉和沈娇一块坐,便早早拉上了吏部尚书家的小千金坐她身边,可怜那小丫头在李如卿身旁,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些女学生们虽然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各类暗流涌动,内藏机锋。端坐在上首的傅明却脑子拎不清楚,他负手下来转悠,先是笑眯眯地把吏部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提到了他身旁,又殷勤上来点了点沈娇的桌子,“沈姑娘,你上回与李姑娘闹得不大好看,来,今日你要与李姑娘解开误会才好。”


    沈娇装睡不下去了,无言地瞥了眼那老头,迟疑道:“先生……”


    “沈姐姐坐我身旁吧。”姜云锦不安地说了声,“我这里刚好有位置。”


    “偏你会献殷勤。”李如卿不冷不淡地刺了一句,“先生要沈娇坐我身边,你是耳聋听不懂?”


    姜云锦和气地回了句,“如卿姐姐不觉得打扰便好。”


    沈娇却不想让她屈服,大声把话堵了回去:“我才不想和你坐一起,你是眼瞎了看不懂!?”


    “啪——”那是李如卿气得怒拍桌的动静,“沈娇,你无法无天了?!”


    沈娇把桌子拍得比她还要响,嚷嚷道:“你算哪门子的法,哪门子的天?!”


    陆清显在她怀里害怕得呜了一声,幸而这里吵,没被听见。


    “诸位——诸位——不要吵!”傅明老头总算是出声了,幽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沈姑娘,太后娘娘嘱咐你要多多结交朋友,你怎地不听话呢。”


    沈娇转了转眼睛,悻悻然嘟囔了声,“原来是这样。”


    她就奇怪,这老头子怎么偏生逮住她不放。


    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也就老实了些,喊襄金茜玉收拾东西,一屁股坐在了面色难看还冲她翻白眼的李如卿身旁。


    两人都没再出声,只是互不搭理着。


    总算解决了这小霸王,傅明长吁短叹着开始讲课。而沈娇也终于可以好好睡觉,她倒是一向心大,即使知道那李如卿正在眼神冰冷地瞪自己,居然也能睡得着,似乎梦见了在吃什么东西,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舌尖粉嫩而柔软,嘴唇有润润的水光。


    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李如卿皱着眉,不自觉附耳靠近了些,下意识想听清楚这呆霸王说了什么梦话,旋即却……头皮发麻的尖叫了声。


    “……怎么了怎么了!”沈娇被那语调高昂的尖叫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我的妈呀着火啦?”


    就连这桌椅都被李如卿碰倒了,她脸上犹自存着惧怕之意,手指颤抖指着沈娇,“什么东西咬了我一下!”


    她方才不过是靠近了些,就觉得大腿处似乎被什么又热又软的东西靠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小阵钝钝的触感,吓得她几乎魂不守舍。


    ……是陆清显。


    沈娇察觉到这小白狗居然从她怀里爬了出来,正不安的扒拉着她的腿。


    “你靠那么近做什么呀。”她低低嘟囔了声,而李如卿也终于看了清楚,又是一声尖叫,“沈娇,你有病啊,你把狗带进了学堂里?”


    说着又后退了两步,愤愤冲先生告状,“她居然放狗咬我。”


    傅明似乎也蒙了,在场有些怕狗的小姑娘们更是大呼小叫着远离着沈娇,一时间人仰马翻,独独沈娇淡定地把狗往怀里一揣,不咸不淡道:“我回去了。”


    真晦气,上课本来就是坐牢,这么可爱的小狗带来玩玩,还惹得这么大动静。


    “站住!”李如卿简直要气疯了,“你让狗咬我,你还想就这么?????回去?!”


    她身旁的两个婢女也默不作声上前,堵住了沈娇的去路。


    沈娇一阵无语,接着她忽然冷不丁的掏出了陆清显往李如卿脸前一晃,逼得对方尖叫后退。


    “看清楚,这狗还没长牙呢,你又穿得那么厚,它咬得动你吗?!”她又把狗塞回去,不耐烦道:“而且你自己靠得那么近做什么?我正睡着呢,你偷偷看我、又靠近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个变.态!”


    傅明惊得连连摆手,“沈姑娘不可胡言乱语,不可胡言乱语。”


    连姜云锦都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前两步劝住沈娇,“沈姐姐不要乱说话。”


    沈娇只不过是顺口一说,在场其余这些年轻的姑娘家根本都没听懂她在骂什么,只有姜云锦机警,趁乱沉默地把沈娇拉向后,“姐姐身子不舒服,快回去吧。”


    沈娇翻了个白眼。


    天天挨欺负,这破学她真的上不下去了,大不了去找太后哭一夜,太后娘娘一定会知道自己的难处!


    她抬脚就走,头顶处却忽而觉出了一阵劲风,同时是此起彼伏的尖声惊叫,眼看着那么重的手炉一路洒下火星子和黑灰,直奔着沈娇的脑门而去,沈娇却一时小腿发软,只能头皮发麻地定在原地,暗叹着我命休矣——


    将要把她砸得脑袋开花那一瞬,不知从哪里又飞出来一个小小的玉佩,大概是谁情急之下扔了过来,‘叮当’一声与那手炉在空中相撞,居然硬生生格开了这一只飞向沈娇的手炉,使得它稍稍偏离了一瞬,擦过沈娇的身子重重被摔在地上。


    炸开了呛人的灰尘和火光。


    沈娇惊魂未定,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然而已经开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闹了,“救命啊太后娘娘!李如卿个狗东西想杀我!”


    李如卿嘴唇发白,她方才是真的失去理智,但现在反应过来便觉出了一阵后怕,眼睛四处乱瞟,下意识地想离开,却让茜玉恶狠狠推了一把直接跌倒在地,“你他妈的还想跑?!”


    这不是件小事情,傅明这死老头眼看出事了便溜得飞快,只说要将此事禀告给太后,指使着太监和宫女们将西学殿围了起来。


    走之前还顺手把地上那玉佩顺手塞了回去,定睛一看之后眉毛便扬了起来——


    那是个通体翠绿的玉牌,上面并没有其余的装饰,只是以苍劲的笔锋雕刻了一个字:陆。


    其余姑娘们与此事并不相干,却都有些害怕自己被牵连,一面是权势滔天的齐国公,一面是太后娘娘骄纵着的沈娇,她们可是谁都得罪不起,此刻纷纷告退。


    除了不安留下的姜云锦,霎时间这学宫里就只剩下了了坐在地上哭嚎的沈娇,与面色发白默然不语的李如卿。


    以及这几人身旁跟着的几个小丫头,彼此正以仇恨的眼光互相瞪着。


    宫人们都守在门口,默默等待此事发落,这学宫里一时倒显得寂静不已,也显得沈娇那哭嚎声尤为刺耳。


    “别哭了。”李如卿按了按脑袋,强自镇定道,“吵得我头疼。”


    沈娇报之以更加响亮的哭嚎声音,断断续续喊着:“太后娘娘呀……”


    “太后娘娘昨晚去了清平山里烧香拜佛!”李如卿闭了闭眼睛,心烦意乱地添了一句,“你现在哪怕装得再可怜,她也是赶不过来的。”


    装模作样的,这么一句话之后沈娇果然立时就不哭了。


    李如卿低低冷哼一声。


    ……这呆霸王倒是不哭了,却是直直冲了过来!


    就连一旁安慰着她的姜云锦都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沈娇像个小陀螺一样飞扑过去,直接三两步跨在了李如卿身上,不由分说就揪住了她的头发,又邦邦给了她脑门两拳,尖声骂道:“你妈妈的,你作死,你居然敢打我,你完了李如卿,我今天不弄死我就不姓沈!”


    李如卿下意识抬手去挡,她被沈娇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了,那两个丫鬟倒是下意识来想要把沈娇拉开,却又让襄金和茜玉两人趁着乱死死挡住,只能哭喊着让沈娇住手。


    沈娇她个子没李如卿高,扑在她身上不过打了几下,就被李如卿反应过来反而按在地上,她又尖叫了声,“李如卿!你变.态!”


    李如卿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又让沈娇扇了几巴掌在脸上,也不免带着哭腔尖叫,“沈娇,再打我你试试?”


    “我打得就是你!”沈娇打得上头了,下意识就把上辈子打她时的那句话也顺口喊了出来,“再胡说八道编排林大人我就打死你……”


    不对不对呸呸呸,这次她要骂得不是这句话。


    沈娇尖叫着补了声:“再刻薄姜妹妹我打死你!”


    “沈娇姐姐你别打了!”姜云锦急得掉眼泪,她就是找不到空隙将这两人拉开,慌乱中瞥见门口急匆匆赶来的身影,得了救星一样连忙喊道,“林景珩先生他来了,你们快些松手!”


    林景珩他是被傅明急匆匆弄来的,身子还略带些病气,他单手扶了下门框,眼前一阵眩晕。


    那一声骄纵又蛮横的‘再胡说八道编排林大人,我就打死你。’,正在反复激荡在他的胸口间,令他几乎目眩神迷。


    作者有话说:


    推一哈自己的完结文:《暴君养成手册》by青别


    社畜棠宁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对一款‘明君养成手册’的单机手游上头。


    她每天又肝又氪,势要把身世可怜、阴郁残暴的小暴君谢行野养成绝世明君。


    小暴君谢行野八岁弑父,十岁不能开口说话,而目见厉鬼。


    他不怕鬼,只是有些烦,那个鬼三五不时的出现,镇日绕在他身边,担心有人要害他,还要培养他成为明君,十分可笑。


    对心怀鬼胎的大臣,棠宁上蹿下跳,直接氪金搞死:“他是坏人,他要害你了”


    小皇帝发了高烧,太后却把他丢在冷冰冰的宫殿内,棠宁勤勤恳恳肝了一整夜,生怕自己进度打了水漂。


    看着小皇帝醒来平静的双眸,她喜极而泣:“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没事她还喜欢唤起凶残小暴君的人性:“仁者爱人,懂不懂?我不在的时候要思念我。”


    在棠宁的谆&谆&教&导下,原本小暴君一步步走上了明君的道路,只是有一点——不肯娶老婆。


    没有皇储就不能通关,周头秃了好几周,每天都给小暴君推荐各种世家小姐,谢行野都不搭理她。


    居然还凌迟了几个想爬龙床的宫女,掉了好多明君值!


    棠宁终于怒了,发动氪金能力强行送了皇后给他圆房。


    ……只是她越想越心虚,半夜偷偷上线,骇然发现她的小暴君生命值掉到了0.1。


    为了对抗氪金能力,谢行野在喜房内死死抓住佩剑,一刀一刀……把自己砍得鲜血淋漓。


    棠宁永远忘不了,那时候谢行野看过来的十足凶戾,却如此绝望而痛苦的目光。


    以及近乎哀求的语调:“宁宁,过来……最后一刀,我要你亲自动手。”


    棠宁终于惊恐地发现——


    似乎在她的谆谆教导之下……谢行野没成明君成病骄了啊救命!


    ——————————


    永乐十五年,棠宁消失了整整三年,明帝谢行野受奸道所惑,求仙问道,却不为长生,而为搜寻借尸还魂之法。


    百官皆大为骇然,反对的奏章堆成了小山——被谢行野一把火烧了。


    谢行野临朝时,对着文武百官轻描淡写:“若再有反对之声,下次烧的,便是诸位爱卿。”


    穿来之后的棠宁陷入沉思:也不知道小暴君的明君值掉得还剩多少。


    第26章


    林景珩却也制不住沈娇,最终沈娇她是被两个小书童活生生地拉开,她那时打得正来劲舍不得住手,被架起拉开时还扑棱着狠狠向前面踹了几脚,大约是踹到了林景珩,冷不丁地让他攥住了脚腕。


    他的掌心温度太高,虽然隔着一层罗袜,却也几乎让沈娇一时觉得被烫了下似的,立刻缩回了脚。


    被他碰到的地方,只觉出一阵难言的绵绵痛楚。


    李如卿只是一直捂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呜呜哭着。姜云锦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沈娇,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蹲下了身子,默默拍拍李如卿的背安慰她。


    林景珩总算是将这两人分开,暂时地控制住了场面,随即便是叹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李如卿先动得手,大家可都看见了!”沈娇不由分说告状,这时候对上了林景珩倒是鲜活不已,再没之前那要死不活尖酸刻薄的样子,还原地崩了两下,又把自己的脑壳凑过去指指点点着,“我的脑门被她拿滚烫的手炉砸破了,只要差上那么一点,我就要被她砸死了!”


    一旁的小厮下意识瞄了眼,嘀咕道:“怎么没见着伤口呢……”


    反而是那李如卿脑门上被打出了两个大包,看着都疼。


    沈娇面不改色,冲林景珩嚷?????嚷着:“我身体好,刚刚已经愈合了,都赖你来得太迟。”


    她本是一贯在无理取闹,林景珩知道的。


    可沈娇就这么理直气壮的凑过来,噘着嘴要人给她讨公道,如此自然而顺当,就像是一颗火球撞进了自己的心里,将他的五脏肺腑全数点燃。


    李如卿只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平日里也算是心高气傲牙尖嘴利,现在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断断续续的哭着,又被沈娇恶狠狠威胁了声,“你再哭试试?!”


    李如卿猝不及防打了个哭嗝,当真是慢慢收了声。


    姜云锦又站起来默默来到沈娇身旁,尴尬地拉了下她的衣角,“沈姐姐,你先坐着歇会儿吧。”


    莫要再火上浇油了。


    林景珩他没说话,正在以仔细又严格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沈娇,确定了沈娇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之后,才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考虑了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此事可大可小,李姑娘,我们已经差人去请你家的长辈来了。太后娘娘她下午赶回,届时将一并裁决。”


    事情牵扯到了两个身份尊贵的贵族小姐,哪怕林景珩他又是城中令,又是教学的先生,也不能够随意定夺。


    将口吻放得温和一些,林景珩的声音带有安抚意味,“在此之前,先请二位姑娘留在学堂中,暂且休息一会儿。”


    李如卿抽了下鼻子,迟疑问道:“你们去我家里找人了?”


    她家的长辈却大多不在家里,今日恰逢她家祭祖,原先她也是需要下学后便赶去都城外的祖庙,家里如今只剩了个叔叔辈的人因为腿瘸了,不便远出祭祖。


    林景珩点点头,“正是。”


    说完又无奈看向沈娇,“沈姑娘,你先去南厢房里歇一会儿。”


    她因为情绪激动,现在的脸颊像是熟透了的红浆果,此刻瞪大了眼睛,做出十足气势的模样,偏偏下颌那处又让李如卿那尖锐的指甲抓了下,刺眼的红痕自白生生的脖颈处蔓延上来,又平添了几分可怜。


    林景珩移开了目光,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看向茜玉怀里的那小白狗,“这是……”


    “这是我的小玩偶。”沈娇面不改色挡在了茜玉的身前,镇定同林景珩对望,“怎么了吗?”


    不巧这小陆清显大概是饿了,在她身后发出了呜呜的咽声,还伸着爪子想扒拉前面的沈娇,便让茜玉慌忙塞了回去。


    李如卿冷冷擦了下眼角,不耐烦推开了丫鬟扶着的手,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略有凌乱的衣服和头发。


    她虽不屑像沈娇一般恶人先告状,却也不能吃闷亏,冷声说道,“沈娇,分明是你故意让这狗咬我……”


    “你变.态!你趁我睡着偷看我,还靠那么近吓到了我的陆……我的小白。”沈娇唇齿利索道,“谁知道你当时想干嘛呢?”


    又来了,李如卿几乎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沈娇这下可算是知道她就吃这套了,摩拳擦掌地还想再补上两句,让林景珩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声,“沈娇,休要胡言乱语!”


    迅速将这两人分开,隔开在了南北两间耳房中,林景珩这才定了定神,他是拖着病躯来得,坐定后便连连咳嗽了两声。


    姜云锦还留在学堂中,略有些担忧地问他,“先生,你身子可还好?”


    “不妨事。”林景珩冲她温和地点了点头,“云锦,先生知道你一向是有公道的人。你来告诉我,今日这出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还有。”他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沈娇为何下了那么重的死手?险些让李姑娘破了相,难道是李姑娘口无遮拦,又像前日那般说了些什么不妥之语?”


    姜云锦叹了口气,“都是些误会,那小狗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懂,李姐姐却一贯恐惧小狗小猫这些。至于沈姐姐她后来下了重手,大约……”


    说到这里,她反而一怔,下意识望向先生。


    先生只是镇定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双眸子沉静而温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约是因为,”姜云锦垂下眼睛,“她记恨李姐姐。记恨李姐姐前日不敬尊长,骂了先生一句罢。”


    林景珩嘴角淡淡扬起,又很快平复,只是颔首道,“你是个好孩子,先回去,不要被这件事牵连到。”


    这两个一向骄纵的天之娇女,不顾名声在学堂中打架,自然是没人敢说什么,但姜云锦这样一个处处小心的孤女,却不适宜牵扯太深。


    知道先生会将事情处理好,姜云锦也就轻声告退。


    外头实在是太冷,寒风像是刀子一般刮在了脸上。


    姜云锦思量再三,还是暂且披上了沈娇上课前给她的狐皮大氅,她快步穿行过雪地,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北边耳房的李如卿已经洗过了脸,她此刻面如寒霜,默然不语坐在了窗户边,出神地凝视着姜云锦消失的那处地方。


    “沈娇实在是太愚钝了。”身边的丫鬟默默说道,“这么珍贵的狐皮大氅,她倒是敢送,那姜云锦敢穿吗?”


    蠢人做不好事情,她沈娇倒是觉得自己为姜云锦好了,可一方面送得东西于人无用,另一方面还替她招致了记恨。


    姜云锦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穿得比正经贵族小姐还要贵气,这哪怕一时间面子上过得去了,却也难免让人背地里嘀咕两句。


    臂如那忠远侯府二房家的长女。


    “姜家姑娘今日倒是拦了那悍妇几下,不然咱们姑娘恐怕……”另一人小心翼翼道,察言观色着将话补全,“虽说这姜云锦平日里倒讨厌,不过为显得姑娘大度,咱们不如捡几件破烂冬衣悄悄送给她平日里穿着,省得她看着可怜,再给冻死了。”


    李如卿厌恶地闭了下眼睛,“随你们去吧。”


    她心乱如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四叔叔怎么还不到!”


    此时,沈娇已经悄悄翻出了窗子,又钻了个狗洞,灰头土脸的总算是来到了外边。


    倒不是她理亏,只是她害怕陆清显小命不保——这帮人才不会操心一条小狗的命,李如卿红口白牙非要说这狗咬了她,那这小白狗给打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清显呀。”沈娇慢慢叹了口气,“你怎地如此命途多惨呢。”


    她还是老老实实放家里藏着养吧。


    “……是命途多舛。”襄金按了下太阳穴叹气,“还有,方才在学堂里我不好明说,但是姑娘呀你不该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姜小姐。”


    沈娇皱了下眉头,“你想要那个啊?回头让裁缝再给你做一件就是了。”


    三人是悄悄溜出来的,也不好坐上自己的马车招摇,只是贴着道旁步行回家。


    天冷,街上人也少,襄金冲手心里哈了哈气,失声笑道,“您倒是能送我,可我一个丫鬟,我敢把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穿在身上招摇吗?”


    “……噢,你说得对呀!”沈娇懊恼拍了下自己的头,“怪不得当时姜妹妹的脸色有点迟疑,幸好你看明白了。咱们回去再挑几件朴素些的冬衣送给她吧。”


    “对她那么好做什么呢。”茜玉抱着小白狗,嘴快道:“我看那姜家姑娘,今天拉架的时候分明是偏着李如卿的。”


    望向李如卿脑门上那两个大包的眼神,可是充满了心疼。


    襄金也是若有所思:“这两人是有些不对劲,李如卿表面上欺负人,但每次刻薄姜家姑娘的时候,那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恶意。”


    不像秦昭平,感觉牙齿里都淬了毒一样。


    只有沈娇听得一愣一愣,“你两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不过她对李如卿倒也没那么大的不满意,上辈子这人下场凄惨,沈娇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可是既然这人敢来惹她,那她也还是要照打不误的。


    茜玉哈哈笑了声:“因为姑娘是个小猪呀。”


    三人特意挑了条行人稀少、路也狭窄的小道,今日天气虽冷,日头却盛。一路笑笑闹闹的走回去也不觉得累,眼看着再有两条路就能到家了,前方忽而有辆排场尊贵的马车冲驶而来,若非及时拉了行在外头的茜玉一把,这丫头只怕是要活活撞死。


    沈娇来了火,指着前方叉腰骂道:“这是谁家的?!这是谁家的?!赶紧给我滚下来!”


    可巧,就在沈娇话音刚落之时,那前头两匹并行着的马儿便忽而齐齐跪倒在地——它们的前蹄被人用飞刀硬生生的扎了进去,因为吃痛而爆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之声。


    吓得沈娇面色一白:“我有这么厉害的乌鸦嘴?”


    一息之瞬已是烟尘四起,茜玉和襄金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贴紧在了墙边,怀里还抱了个瑟瑟发着抖的小白狗。


    耳边是兵器相碰的叮咚之响,烟弹炸开的浓烈烟雾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沈娇奋力咳嗽了?????两声,一片混乱中,她忽而被人抓着了手腕,硬生生的向前拽去。


    “救命……”沈娇尖叫着,那两个丫头虽然尽力抓着她,却完全敌不过向外的力道,她只能被迫被拽走,随后让人抓在了怀里,脖颈处贴上了冰冷的刀锋。


    脑海里一片混沌,沈娇她汗毛直立,接着是肌肤上的刺痛。


    那人没有动手,反而狼狈地闷哼一声。


    浓烈烟雾已然散去不少,沈娇被刺激得流出了眼泪,生死攸关之际还是拼命的睁着眼,略过眼前的只有一个宛如刀凿斧刻般的下巴。


    微微扬起,线条优美却锋利。


    以及他似乎刚刚陷入打斗之中,胸口的衣裳破开了,露出了小半个胸膛。


    雪白的胸膛上有道蜿蜒狰狞的血红伤口,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身后要杀她的人显然认得那下巴的主人,刀具被那人轻轻挡了下,便立刻放开了沈娇,并顺势把她向前一推。


    沈娇跌跌撞撞进了茜玉的怀里,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等她冷静下来时,这地方的混乱也逐渐静了下来。


    烟尘散尽,她被茜玉轻轻遮住了眼睛:“姑娘,别看。我们快回去。”


    沈娇镇定拿开了茜玉的手,匆匆扫过前方的场景——


    一片尸骸。


    就连方才的还在正常行走的路人,都被夺去了性命,尸.体就横陈在大街上。


    更别提方才那辆马车了,车夫、仆从全数殒命,唯独那车厢里的主人不见踪迹。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人前来挡了一下,自己只怕也要不明不白的就遭到灭口。


    她此刻反而冷静,出神地凝视着前方:“我认出来了,那马车是齐国公府里的。”


    李如卿每日上学时乘坐的马车,也是这样的式样。


    而方才她险些被抹了脖子的一瞬,在那人靠过来救她一命的同时,她闻见了一股像是混合了青翠的竹叶与松木的幽香。


    淡道她几乎认不出来,可却又偏偏觉察出:这是陆清显屋子里的香。


    他的屋子后面是大片的竹林与松树,久而久之,那屋子里也带了这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我们回家。”沈娇撑着地面爬起来,“快走,就当没看见。回去之后,你们什么都不要提起!”


    第27章


    急匆匆地到了家,沈青却还没回来,茜玉差人前去学宫门口知会自家马车回来,同时也总算打探了清楚——


    街上那马车的主人,果然是李如卿的四叔,李晋明。


    这李晋明因为缺了一条腿,平日里深居简出,今天却因为李如卿打架的事情需要请长辈出面,而家里其余人又都在祭祖,他这才不得不出了门。


    李如卿也得了消息,早惊慌不已的回家了,国公府的主子居然遭歹人挟制且不知死活,这消息几乎瞬间传遍了整个楚国的官僚贵族圈层,激起了种种波澜。


    没人再关心沈娇打架的事情——除了林景珩。


    他身为城中令,此时没有费心的处理这件事,却反而匆忙地直接来了沈府要见沈娇,彼时沈娇正在洗澡,听见了襄金的消息后不由得抓紧了木桶的边缘。


    林景珩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他策划了这件事情。


    齐国公当年一直伪装中立,实际上却在紧要关头转而力保了二皇子,而李晋明的那条腿也是在当年的宫变混乱里丢掉的。


    上辈子亦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应该是在半年之后——他们趁着国公府里采买下人时安排进去了人,一番精心运作之下,将李晋明迷晕了偷出来。


    同样都是偷走李晋明,这前后两世却大不相同。


    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和李如卿不对付,所以利用她来和李如卿生起间隙和矛盾,再钓出李晋明来。


    有人在利用她。


    是林景珩。


    沈娇将身子沉入水中,默默吐出了点泡泡。


    还有……她怀疑今天看到的人其实是陆清显。


    可是这显然不大可能。


    “姑娘?”襄金不安地催促了她一声,“要去见林大人吗?”


    沈娇只是摇头,“不去,把他赶走吧。”


    不想见到林景珩是一回事,还有……


    如果真的是林景珩利用了她,那现如今他过来必定是有所图谋,沈娇想不明白,便也懒得再想。


    横竖不叫他得逞便是。


    从水中站起来,沈娇动作飞快地穿起了衣服,“咱们去陆府。”


    无论当时救了她的人是谁,至少那人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她得去陆府确认清楚。


    因为林景珩还赖在府里不肯走,沈娇她匆忙间披了件外套,避开了前厅的林景珩,直接从后门出去了。


    眼下天色还没开始黑,夕光照着四围尚未化开来的白雪,映射出了点点金光。


    林景珩他就处在这点点金光中,他披了墨色大氅,不知在寒风中已经等了多久,见她来了,便对她露出了个淡淡的了然之色,“知道你不会见我,所以遣了赵玔在前厅候着,我来这里等。”


    沈娇面色难看。


    已经尽力不去想他了,她知道一旦勾起心里的那些不堪,自己就会变成一副歇斯底里的疯模样。


    她不喜欢这样,她明明已经试着想要忘记了。


    “你来干嘛呢?”沈娇跺着脚上的残雪,慢慢走到了林景珩身前,扬起脸看他,“不错,我是撞见了陆清显,你想问什么?问吧。”


    “陆清显。”林景珩反倒一怔,接着慢慢摇头,“你怎会撞见他?”


    不是他。


    不知为什么,确认了之后,她就默默松了口气。


    “不必特意试探我。”林景珩轻轻叹了口气,“沈娇,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是于大局无碍,我都不会瞒着你。”


    “好啊。”沈娇轻快地接了一句,“那我就想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你谋划的?借着我和李如卿打架,趁机劫走了齐国公府里的那个四公子。”


    林景珩的嘴唇很薄,老人常说这是寡情之相。


    他没有迟疑,只是直视着沈娇,微微颔首。


    随后,那张寡情寡淡的脸被沈娇一巴掌扇得一偏——


    襄金下意识捂住了嘴唇,止住那一声逸散出口的尖叫声,她惊疑不定地望着狼狈的林景珩,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上去规劝一番。


    不可。


    沈娇一旦定下了某件事,便会执拗得宛如一根绷紧的弦,若非是崩得断了落个伤痕累累的下场,她绝意不会回头。


    现如今,姑娘是真的恨他,并非闹小性子,不是被哄一哄就能好了的。


    林景珩的身子被打偏了,喘了两声,他又缓缓转回了身子,重新望向沈娇。


    知道沈娇使足了力气,他眼神向下,嗓音略有沙哑,“手疼吗。”


    不说话还好,做出这等情深似海的模样,沈娇一时心头火起,再度高高扬起了巴掌——被林景珩冷静的抓住拦下,“手要肿了。”


    “姑娘。”茜玉也怯怯劝了下,“你冷静些。”


    她使劲挣脱了下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极力令自己平复下来,冷声问道:“你现在假惺惺的过来做什么。”


    “也许是自取其辱吧。”林景珩淡淡自嘲一声,“……我实在没想过你会提前离去,更没想过你会被卷入其中,险些遇害。”


    得知之时,他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哪怕被告知沈娇无碍,也一刻都等不得要来确认她的安危。


    沈娇则是语气嘲讽,“万万没想到的是,沈娇这个猪脑子,居然也会想明白,这事是你谋划的吧。”


    林景珩轻轻吐出一口气,“沈娇,我有……”


    “林景珩,我知道你有苦衷,可是此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我是否还活着。”沈娇厉声打断了他,“你利用我,也许你自己觉得不过是顺水推舟,你觉得我被你哄骗着关在那耳房里便可高枕无忧,可是……可是……!”


    沈娇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转为厌烦,“在你决定利用我以后,你就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来关心我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东西?是需要哄一哄便能对你死心塌地的工具,是不能有自己想法与坚持的美丽瓷瓶,你也许是喜欢我,不想让我被打碎,只想把我关起来,远远的看着——难道我是你养着的一条狗吗?”


    说到最后,沈娇的情绪已是逐渐平稳,语气也归于平和。


    林景珩半边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他像是不认识沈娇一样,只是怔怔看着她,轻声为自己辩解,“不,你不知道,沈娇——”


    “我不知道。”沈娇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林景珩下意识伸来要碰她的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我也不想要知道。”


    “无论出于怎样的契机,无论你有什么理由。”她决绝地仿若一往无前的利剑,刀锋冰冷锐利,“我喜欢你,你却利用了我的喜欢——我绝不能够原谅。”


    最后那点夕光也被黑暗蚕食,她高高昂着下巴,认真的告诉他,“我以前喜欢过你,是因为我被你蒙蔽了。林景珩,你虚伪自私又懦弱,你这种人,又怎么?????能配得上我沈娇?”


    就好像昏暗里刺眼的那一道光,林景珩一时间竟不敢直视这样耀眼的沈娇。


    直到沈娇已经离开了很久,空中那点淡淡的幽香散尽了,沉默着、僵硬着立在原地的林景珩才忽然回过了神似的,忽而狠狠咬了咬牙。


    口腔里溢满了铁锈的味道,混乱而辛辣。


    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都城当即实施了宵禁,好在沈娇有太后御赐的通行腰牌,在前往陆府的路上虽然也被拦下几次,又很快被放行。


    沈娇的心情不太好,襄金茜玉却也不敢说话逗她开心,主仆三人默然不语地对坐着,最后还是茜玉扯了个话头,“姑娘,咱们以后还是加派些人手在身边吧。”


    以林景珩为首的四皇子暗线已经开始动手了,之前与他还算是保持着客气,如今沈娇没忍住,骤然与他撕破了脸皮,也确实是得需要考虑下自身的安全。


    但——今天到底是谁救了她?


    如果不是陆清显,那么这人大概是才从陆府里出来不久。


    她鼻子一向灵巧,不会弄错,那香气就只有陆清显的屋子里会有。


    还有,他为何要救下自己,难道是林景珩吩咐的?


    沈娇只觉得心乱如麻,她还是觉得怀疑,一下了车便飞快小跑着来到陆清显的房中,看见这人又在睡觉,一言不发地冲过去伸手便想掀开他的被子。


    然后她的手腕就被陆清显准确地抓住,伴随着一声慢悠悠地,“抓住你了。”


    几次三番在睡梦之中被她偷袭,这次总算是抓了个正着。


    接着却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做了什么,沈娇的右手差不多肿了。


    不过随即想起了属下汇报的林景珩这事,陆清显心中便有了然之意,忍不住笑了下,“好凶啊。”


    沈娇懒得和他废话,另一只手继续掀开了他的被子,接着不由分说就去扯他的衣服,却又被他左手拦住了。


    陆清显懒洋洋地说:“不要。”


    两个手都被死死抓住,沈娇动弹不得。


    她急了,先是恶狠狠威胁,“松手!不然我打死你。”


    陆清显反而抓得更紧了,言语狡黠,“那我更不能松手了。”


    也对。


    沈娇调整了下语气,“你松手,我带了糖给你吃。”


    轻轻巧巧的一声:“不吃。”


    他这样子软硬不吃,沈娇反而默默地冷静了下来,“陆清显,你想怎样?!”


    是沈娇她半夜里闯进自家宅院,不由分说地又想轻薄他。


    倒反而来质问起他了,十足的理直气壮。


    清冷的月光下,沈娇故作高深的表情略有些发虚,她唇边还显出一丝冷笑,“把话说开吧,你到底想怎样,一切都可以商量。”


    陆清显略略侧头,“都可以么?”


    沈娇面色一凛,心里就涌上一股惊疑——她把陆清显看成小傻子,难道一直被骗了?


    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她试探出来,她也太聪明了吧。


    随后她就被大力拉入一个怀抱里,下意识觉得害怕想跑,已经被陆清显死死禁锢住了,甚至他还偏头……舔舐了沈娇一下。


    陆清显舌尖抵了下上颌:“你哭过。”


    有苦涩的眼泪味道,不过尝着倒还不错。


    他这算是冒犯了,但沈娇在最初的慌乱后,反而又很快平静下来。


    并且冷不丁拽开了陆清显的衣襟,飞快用手乱摸着——只觉得触手又软又硬,好像没有什么刀疤。


    因为她突然之举,陆清显不得不向后仰避开,又让她抓住机会,身子下沉飞快的扫视了下。


    果真没有疤痕。


    不太甘心似的,沈娇凑近了些使劲儿闻了闻,又觉得这香味好像确实有些不同——屋子里燃着焚香,而他身上的药味又要更重一些。


    “奇了怪了。”沈娇嘀咕了声,她没注意到陆清显已经被自己推在了床上,上衣也让她扒到了腰间,整个人几乎是伏在了陆清显身上,不断摸摸嗅嗅着。


    月光太暗,其实看得没太分明,沈娇忽而瞧见一处暗红的阴影,立刻伸手扒开那附近的衣物重重摸了下,随后就有些尴尬。


    替他拢好了衣服,一抬头又对上他那无悲无喜的淡漠眼神,沈娇讪笑了声,“你这有点儿小呀。”


    跟个小绿豆似的,乍一看确实辨不大分明。


    默默后退两步,她与还躺着的陆清显对望,理智逐渐回笼,忍不住就要打量他的表情。


    对方却只是微微眯着眼睛,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叫沈娇拿不定主意。


    自从白天有了怀疑,哪怕确然是她认错了,心里却也已经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疑影。


    沈娇盯着他,慢慢开口问道:“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再做那些可笑而无所谓的试探,她就这么坦然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是四皇子的遗孤,虽然我得太后宠爱,却并想与你为难。你把实话告诉我,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究竟想要什么。”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我的用处可多了。”


    陆清显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恍若深不可测的黑洞,眉眼却是弯弯的,几乎是有些赞叹了,对她莞尔一笑,“谁说沈娇是个蠢货。”


    虽然心里有了答案,沈娇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一丝凉意悄悄蹿上脊背,她无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了自己的身子,摸了摸胳膊。


    这狗东西果真是装傻。


    如果不是今天因为那场变故而起了疑心,她真不知还要被蒙骗到几时。


    “先说说,你想要什么吧。”陆清显坐直了身子,毫不在意地冲沈娇伸出了手,语气亲昵,“近一些,别傻站着。”


    先前只觉得他是个天真迟钝的傻子,如今一旦褪下了这层认知,沈娇便讶然地发现,这人身上的那股上位者气质是如此的自然,他说出口的话,似乎能自然而然地拥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深吸了一口气,沈娇才慢慢说道:“那我也不跟你废话,我第一想要的,就是保全太后娘娘和沈青,……有我自己。”


    “你说什么?”陆清显笑着侧头,“离得太远,我听不清呢。”


    ……装。


    沈娇磨磨蹭蹭凑近了两步,又严肃着把话重复了一遍。


    狗东西不理她,他甚至闲散地半靠在了床头,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那匆忙被拉上去的衣襟,此刻却又悄然滑落,静静露出了一段玉白色的肌肤。


    沈娇抿了抿唇,她不由得有些气恼,“你听见了没有啊!”


    还真没听见,事实上,这心机狗居然当着她的面睡着了。


    呼吸均匀,面容恬静,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沈娇无言以对,甚至想给他拜两下:狗东西比她还要气人、比她还要能睡。


    愤愤地踹了他一脚,却是顺便把他踢得软绵绵睡了下去,口中只是含糊不清呢喃着,“别闹。”


    又自然而然地翻了个身,留给她一个乌漆漆地后脑勺儿。


    夜色已深,茜玉在门外不安地催了声,“姑娘,咱们得回去了。”


    没办法,沈娇只得闷闷不乐往出走,在路上下定了决心——不管陆清显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之看样子这人也活不长。趁着人还没死,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嫁了他!


    “想什么呢。”茜玉给她紧了紧披风,避免脖颈处吹了风进去,打趣道:“两边脸像是能塞两肉包子进去。”


    沈娇横了她一眼,随后泄愤似地重重跺脚:“茜玉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被林景珩骗算她活该,这陆清显装傻居然也能够把她骗得团团转——从她身上查探了许多事情不说,还险些引着她去陷害了人家忠武侯。


    可见,这人和林景珩是一样的货色。


    并且这人长了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男人,没准还不如林景珩。


    茜玉顺嘴道:“是啊。”


    如果不是生在了沈家,她家小姐这张俏脸,这副脑子,这……


    “没有没有。”茜玉反应过来后就连忙哄着沈娇,但直到进了马车,沈娇也不愿意搭理她,还是襄金笑着添了句,“这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可是谁又能像我们姑娘一样,有这么果敢利落,又善恶分明的性子呢?”


    人人都叹沈娇蠢,幸而有沈府护着。可是若是个十足的蠢货,阖府上下连着太后娘娘,又怎么会如此喜欢且甘愿护着她呢。


    茜玉跟着吹捧:“姑娘,你有赤子之心呀。”


    “就是,就是。”沈娇转转眼珠子,很快便得意了起来,“说得倒真不错。”


    很多东西她是弄不明白,可事实上却也不需要那么明白。


    任凭那些小人怎么算计——快刀斩乱麻,这才是她解决之道。


    “不回去了。”想明白后的沈娇当即下令,“咱们去宫里住一晚上,今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得去陪陪太后娘娘。”


    就算是磨一晚上,她也得把这小病秧子尽快弄到手。


    她走以后,房间里弥漫着的那股暧昧气息便荡然无存。


    陆清显的呼吸声极轻,却在短?????短一瞬变得稍有浓重,随后忽而撑着床铺坐起,剧烈咳出了一大口血沫子。


    掌心恰好摸到了枕头旁那坚硬冰冷的匕首,让他顺手拿了起来,拨开已经松垮的衣襟,面无表情地以刀锋刺入胸膛。


    利刃破开了表层的一层皮,露出了里头那狰狞蜿蜒着的刀疤。


    这是以莲藕丝混着蜜蜡制成的薄膜,多用于易容术中遮掩面貌,今天却被他盖过伤疤,因为天色昏暗,倒是暂时骗过了沈娇。


    掀开这层薄皮,亦是撕开了伤口。


    陆清显再度咳嗽了两声,终于支撑不住,短暂地向后仰去,任由那乌黑的鲜血静静浸染床铺。


    此刻,门外却有人敲了敲门:“公子,赵氏后人赵澜儿求见,说是要事禀告。”


    过了很久,陆清显淡漠的命令才传递下来,“带到院子里。”


    夜色清润,赵澜儿自阴暗潮湿的地道中走来,虽说她心中已有成算,然而跪在院子里的冰凉青石上时,脊梁处还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男人的声音可称清冷,“何事?”


    “澜儿该死。”赵澜儿咬着牙说,“不知那沈娇如何看出的端倪,大约因着她是整日黏着林大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什么……便前来试探我,我一时不查,只怕是让那沈娇知道了什么东西。”


    “是么。”陆清显不置可否,“难怪沈娇的表现如此奇怪。”


    心脏砰砰直跳,又被赵澜儿强行压下,她语气决然:“公子,当朝太后于今夜回宫,这沈娇一听消息就连忙赶去了宫里,我怕她会生出事端,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一声极轻的哂笑打断了她的激情陈辩。


    赵澜儿忽然觉得很害怕,她呐呐道:“是我失言了。”


    “确实如此。”陆清显叹了口气,“你坏我大事,自以为拿住了传国玉玺,便可为所欲为了么。”


    月色下,赵澜儿打了三层胭脂的脸颊,骤然变得惨白无比。


    她立刻伏下.身子,重重地磕头,“澜儿有罪,请公子责罚,我二十年来辛苦隐忍,却被那沈娇三言两语勾得犯下大罪,愧对公子,愧对我那忠心耿耿却阖族尽灭的赵家,我实在该死!”


    “言重了……”话说到一半,他又飞快咳嗽了两声,喘息片刻才又若无其事道:“用不着这么害怕,我不过是就事论事。”


    公子并不是严酷的人,他对于忠心的老臣们,总是宽和的。


    赵澜儿此刻眼前反而出现一片混沌,紧绷着的身体也终于松懈了下来,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后怕中。


    “南音,等会儿送赵澜儿回去,顺带着帮她处理了。”陆清显透过窗户的声音略有失真,显得缥缈虚浮,静静说道:“因为多言而犯错,倒是不必伤她性命。便就只药哑了她以做警醒,方令她今后能够知晓,谨言慎行的道理。”


    第28章


    宫内是一片灯火通明,沈娇去了慈宁宫之后却只能往后稍——齐国公府邸那帮女眷正在里头哭哭啼啼着呢。


    她躲在后殿里,听着那些女眷们向太后娘娘哭诉着定要捉拿贼人,只是略觉无趣,而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想了半晌,她却也只记得上辈子这李晋明被明目张胆地偷走,然后就一直不曾回来过。


    那齐国公府的人一开始还大肆寻找,过了没小半年,又纷纷缄默不言,甚至颇有些忌讳家里的这个四儿子。


    事有蹊跷呀。


    沈娇撑着下巴慢慢想:当年二皇子并没有什么支持者,据说是齐国公家力保了他,才能让这二皇子在当年坐稳了龙位——自家家族近年来亦是大权在握,以至于能和太后与幼帝隐隐对抗。


    而当年的四皇子则是民心所向,赵澜儿她家、林景珩他家,甚至是自己的母亲,当年都和四皇子亲近些——当然,他们也纷纷遭到了清算。


    母亲对此事讳莫如深,可上辈子在新帝上台以后,那齐国公却又翻出了许多证据,再次把母亲拎了出来——直指三公主她才是当年宫闱祸乱的源头:在老皇帝死得那一夜,利用自己平日里的威严,封锁宫殿不许传递消息,先把二皇子请了过来安排好人手,接着又诱骗四皇子入宫,残忍将其杀害。


    齐国公家将矛头对准母亲的时候,时局正是动荡不已,南疆北漠已是长驱直入,朝中却又陷入混乱——谁会关心沈娇的辩白?


    她恳请林景珩帮帮她,林景珩倒是答应了,结果第二日就出了判文:三公主祸乱朝政,实乃罪无可恕。


    那时的他亦是哀求地望着她,“沈娇,你不明白……”


    她不明白,可是她也没必要明白。


    被伤得最深以至于丢了性命的是她,凭什么反过头来要她的谅解。


    不断听着前殿里国公府女眷的哭诉,沈娇又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她睡着了。


    只睡了小半时辰,便被太后捏捏脸颊弄醒,她自然而然的搂住了姜太后的胳膊撒娇,“太后娘娘。”


    语气拖长,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刚刚做梦,想我娘了。”


    姜太后拍着她后背哄她入睡,过了许久,才涩声道:“我也想。”


    沈娇却又已经抓着她的胳膊睡着了,大概是有心事,雪白的小脸上略带了些许愁容。


    “太后娘娘。”半梦半醒间,沈娇扒拉着姜氏,“能不能让陆清显做伴书,给他一个机会呀?”


    烛火爆出的劈啪声细细侵扰着沈娇耳膜,她听见太后娘娘略带困意的低语,“娇娇,你究竟是喜欢林景珩,想要故意令他吃味。还是真的撒开手了?”


    闻言她可立刻就不困了,眼珠子睁得跟个葡萄似的坐起身子慌忙说道,“林景珩他懦弱不堪,配不上我,我早看清了。”


    姜氏轻笑一声:“娇娇,你须知刚极易折的道理。你嫌他懦弱,我瞧他却倒还好,长于混乱之中获取平衡,哪怕是再艰难的局面,这林景珩也能想出法子来稳住。将你交给他,我其实是放心的。”


    沈娇没听懂,懵着眨了眨眼,但提起这个林景珩就心烦,只是问她,“平衡……不就是委屈了一些人,然后去顾全所谓的大局嘛?”


    太后摸摸她的头,“你说得对,不过你还小,有些道理看不明白。”


    “如果我是那个要被他委屈,才能顾全大局的那个人呢?”沈娇执拗地躲开了,她语气坚定,“如果是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百口莫辩、百思不解,只能绝望地接受那宛如窒息一般的捆缚,没人在意她的愤怒,反而让她去体谅林景珩的难处。


    沈娇不懂。


    “需要委屈一些人来换取的平衡局面……本来就是不好的。”她慢慢地说,“极力维持这种局面的那个人,也是个坏人。”


    林景珩就是个坏蛋。


    她好似抓取了一道灵光,还在极力地想下去,姜氏此时却默默站了起来,背影略显疲惫,怅然地叹了口气:“我累了,送娇娇回去罢。”


    沈娇也跟着跳下了床榻,“……我让您难过了吗?”


    “不。”太后回头对她勉强一笑,“只是你方才那个样子,我曾是见过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公主聪慧过人,沈娇亦是大智若愚。


    就好像是石洞中的隐藏着的水晶,哪怕身处阴暗里,亦是如此的明晰、透亮。


    因为发生了这种大事,学堂也整整停了三天。


    这三天里,沈娇闭门不出,每天都在盘算着各种利害关系,可恨脑袋都要盘秃了,她脑子里却也还是一片浆糊。


    只堪堪理清楚了几点。


    第一:林景珩想要调查清楚当年那出宫闱祸乱的事,正在慢慢地接触当年相关之人。


    想来自己当时失足落水,还真的未必是意外。


    第二:陆清显此人心机深沉,如果是平时,沈娇绝不会与虎谋皮。


    但他快死了,而且会被追封为皇帝。


    如果不想陷入上一世那千夫所指的境地里,沈娇需要陆清显遗孀的身份。


    第三:她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每个人都不是好人,越是觉得这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箩筐子的心眼与秘密。


    这三天的喘息之机一晃而过,太后娘娘终于出了懿旨:陆家为谢氏一族鞠躬尽瘁,虽说一时犯了错,但既然阖府人死得差不多了,便额外开恩放过陆清显这根独苗,还特许他来学堂中做林景珩的伴书一职。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沈娇上学前,豪气地对沈青说道,“不要担心我。”


    沈青现如今去了羽林卫里,对沈娇是照看不及,他叹了口气,“阿姐,你真能应付?”


    沈娇自然地点点头:“我能呀,我上半月还把那李如卿打了一顿呢,你看看,如今谁敢来惹我?”


    “倒是你。”她兴致勃勃地从车里探头出来,“你在羽林卫里怎么样?听说和那个侯爵家的女将军关系不错?”


    “秦昭然?”沈青不以为意,“碰过几次面,不过她性子顽劣不堪,我曾见?????过她与旁人过招,手段也不大正经。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和她关系不错?”


    “……这样啊。”


    说早了,最初之时的沈青与秦昭然确实不大对付,后来二人合力去平了凛州十八叠山的山匪,这才亲近起来。


    阿青也借由此事,摆脱了三公主之子的桎梏,开始为楚国这边的武将接纳。


    马车在此时来到学宫殿门之前,沈青他轻轻地停下了车,转过头来叮嘱道:“不提我了。你难道不知一向是暗箭难防,如今得罪了那齐国公家,其余一些与之牵连着的世家大族也势必对你不怀好意。”


    难得听他如此正经的啰嗦,“你又分不清这些暗流涌动,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茜玉插了一句嘴:“她要是小心谨慎了,那还能是她吗。”


    “青哥儿,你怎地如此紧张?”襄金也疑了,“放心,我们替姑娘照看着。”


    沈青跳下了马车,牵着沈娇的手将她牵下来,“罢了,你们两个多照看些,尤其是那……林景珩。”


    他的语调有瞬间的低沉,又很快恢复正常,“此人面善心硬,阿姐,你切莫再被他哄骗了去。”


    沈娇刚要点头,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谢衷就连忙接过话头,“是是是,对对对。”


    硬生生地挤到了沈娇身后,殷勤地帮沈娇提裙子,“那林景珩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啪——’他的手背叫沈青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下,叫唤两声,便讪讪缩回了手。


    替沈娇把裙角整理好,沈青顺手又将沈娇头上的玉钗扶正,靠着沈娇的肩膀低声道:“等你下课了,我来接你。”


    说完又瞥了旁边一眼,才看见了谢衷似的,似笑非笑说道:“五王爷早啊,五王爷上了几天的学,这男女礼数却不见你学周全了。”


    上来就提裙子,讨人厌得很。


    “你小子少编排我!”谢衷拿扇子抽他,梗着脖子说道:“我对沈姑娘那是满心爱护之意,我可没半点坏心思!”


    能日日见着这天仙般的美人,他也知足了,多看两眼就多乐两天,自然是想凑来。


    沈娇也对他笑了下,“五王爷早呀。”


    谢衷露出了个灿烂至极的模样:“早,早!”


    还想再多说两句,此时他身后一个小厮满脸骇然的凑近,急声说道:“王爷……赵澜儿她突然被人毒哑了!还请您去看看。”


    不光是他,连沈娇都愣了,不可思议问道:“真的假的,谁干的?”


    是谁替天行道了?!


    沈青则是默默把她向后扯了扯,“阿姐,这不干我们的事。”


    那小厮只说不知,但是请谢衷前去看看,毕竟二人交情匪浅,谢衷也令人给他告假,忙不迭的去了万花楼。


    走之前还颠颠地跟沈娇告别,只是沈娇没搭理他。


    谢衷一走,沈青也得赶去羽林卫那边,又叮嘱了两声,才慢慢地驾马离去。


    一直到学堂里坐定,沈娇还是有些默然不语的样子,此时此刻,她心里滑闪过了一人——上一世的新皇。


    是因为赵澜儿向自己透露陆清显的身份,所以她被这个未来的皇帝惩罚了?


    如此说来,毒哑赵澜儿这份功劳,大概是得算到自己的头上。


    这大概也是第一次,她利用了自己对未来的掌控能力,故意且主动,实打实害了一个人。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学堂门口居然还有个面目和善的嬷嬷,一见到沈娇便笑着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随后便问了声早:“沈姑娘来得可早,老身特地在这等你。”


    沈娇不认识她,莫名其妙道:“等我做什么?”


    嬷嬷脸上只是一团和气,对她露出个眯眼睛的笑,“这是太后娘娘和国公府的夫人们昨儿商议的,李如卿姑娘她实在是惧怕猫儿狗儿的那些,特来让老身……”


    “行了,我今天没带!”沈娇不耐烦,“我又不是故意要吓她,那小狗如今在我家里好好的呢。”


    这时,有个穿鹅黄色长裙的学生从后面慢悠悠走来,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可我听说。上次沈娇你是把小狗塞进了怀里,偷偷带进来的吧?”


    “正是。”她旁边的秦昭平接口道,“沈姐姐倒是不怕狗,敢揣在怀里带着过来。可我们学堂里那么多人,许多可都是见了狗儿便怕得要命的。”


    嬷嬷和两个太监还在拦着沈娇,而室内的李如卿身子坐得直直的,仿佛没听见门口的动静。


    只有姜云锦不安地望过来。


    穿了鹅黄裙子那姑娘紧跟着就添了一句,“嬷嬷,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那你定要好好盘查才是。”


    “那你想怎么盘查。”沈娇面无表情望着她,只是露出个亲和的笑,“难道是想要我脱了衣裳给你看吗?”


    “沈姐姐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秦昭平将同伴往身后扯了扯,“前儿才打了人,难道今儿又想来打吴妹妹?她可是平宁郡主的千金,容不得你在这儿放肆。”


    说着,那嬷嬷居然真的要伸手来抓沈娇,却冷不防让茜玉推了一把,“该死的东西,这可是太后娘娘的义女,你敢动一下试试?”


    嬷嬷被推得唉哟倒在了地上,而那秦昭平则尖锐地问了一句:“什么义女?她不过是个庶人,永不能有任何身份的罪人之女罢了!”


    三公主被贬为庶人,子孙永远不可加官进爵,太后娘娘就算是认了她做义女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否则怎么会连个郡主都不曾封给她?


    “你不过是一个丫鬟,狗仗人势的东西,居然还真敢打人?”姓吴的女子惊讶得不行,她是今天才来学堂里,从没见过沈娇这份做派,当即柳眉倒竖:“真就无法无天了?来啊,把她给我捆起来!”


    学堂门口是有侍卫看守着的,此刻却都纷纷面露难色,默默对望一眼,都不敢上前。


    沈娇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她身边这两个小丫鬟居然也是面带讥讽,“这老东西敢来摸我们姑娘的身子,合该把手砍了才是。”


    吴若霖从未见过沈娇这么嚣张的庶人,气得用手指着门口那些侍卫:“你们都死了?我一个县主,她一个庶人,难道我的话也不听了?!”


    而那则是秦昭平低低道:“这沈娇实在太猖狂了。吴妹妹,你万万不可冲动,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可是……”


    沈娇虽说时常被人挑拨,可一见到别人挑拨之行便觉生气,此刻居然直接上前一步,用只有三人听见的声音耳语道:“我有太后娘娘撑腰,你秦昭平有你那吴妹妹的未婚夫撑腰,咱们可算是半斤对八两,你编排我做什么呢秦姐姐?”


    秦昭平有个相好的进士小官,自己嫌弃人出身低,反过来牵线让吴若琳与对方交好。


    吴若霖也是白痴,还真以为自己是那话本子里的什么贵族小姐穷书生的戏码,对这穷进士可谓掏心掏肺,谁知道这对狗男女根本没断过。


    上辈子,这两人被吴若霖捉奸在床,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吴若霖激愤之下自缢身亡,倒是便宜了那穷进士吞了她家的家产,还续娶了秦昭平。


    “你胡言乱语的什么?!”秦昭平眼睛瞬时瞪大,连忙回身安抚着吴若琳,“她、她这人无耻,你不要信她。”


    吴若霖好像当场呆了,下意识驳斥沈娇,“你胡说,商哥哥他……”


    可是大约心里还是曾怀疑过的,越说底气越是不足,她和沈娇那一双淡漠怜悯的眼神对视不过一瞬,便咬着牙提裙飞快跑了出去。


    愤恨地瞪了眼沈娇,秦昭平也跟着她身后跑,一迭声地喊着:“吴妹妹,你别走,听我说!”


    声音越来越远,沈娇有点儿幸灾乐祸:“哈!”


    随后却没得涌上来一股怅然:她倒是好心肠提醒了吴若霖这个都城里的头一号蠢货,却可恨当年怎么就没个菩萨来提醒她呢。


    慢着……其实也不是没有。


    只是当时的那人好生奇怪。


    那嬷嬷已经麻溜地从地上站起来了,她眼看着这场面,再也不敢多嘴什么,悄悄地想跑,又让襄金堵在原地,“嬷嬷留步,你不是还要来探查我家姑娘的?”


    嬷嬷只是赔着笑:“老身不敢,老身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之前的动作倒挺利索。”茜玉冷笑了声,“若是我们姑娘反应不过来,被你一个下人羞辱了,她往后在都城里恐怕也是不能抬得起头了吧。”


    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着都李如卿终于慢慢走来,“何苦要为难一个下人。”


    她脸上还留着些许红痕,倒也不曾以胭脂水粉遮掩。


    和沈娇对视一眼,便飞快移开了视线,脸上涌现一股极快的懊恼,又让她冷眉冷眼地压了下去,“是我吩咐了嬷嬷仔细盘查的,不过既然你今儿老实,便也算了。”


    说完遥遥一望:“李嬷嬷,你回去罢。”


    沈娇这才让襄金茜玉放她离开,随后居然跟着那李?????如卿的步子坐到了她的身旁。


    既然太后娘娘让她多和李如卿接触,沈娇便也看开了,不顾四周好奇的眼神,慢条斯理地端坐着,拿出了自己的东西。


    随着快要开课人来得越来越多,女学生们嘈嘈杂杂的声音便渐渐大了,沈娇正有些犯困,便听见旁边李如卿淡声问了她一句:“你跟吴若霖说了什么。”


    为何只低声说了两句,便能让吴若霖面色大变,令秦昭平也瞬时惶恐不已?


    沈娇小心眼道:“想知道呀,让你上次惹我,我才不告诉你。”


    李如卿只是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是有关那晁商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晁商就是那个进士,据说长得一表人才,也颇有些才情,难怪能迷了两个高门贵女。


    沈娇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早知道,撇撇嘴:“我算命的,我当然知道。”


    小小神棍,无所不能!


    李如卿则是揉了下太阳穴,说得语调平平:“你算是把秦昭平得罪透了。”


    听声音,倒不像是在幸灾乐祸。


    沈娇没理她,又听见她慢悠悠说了句,“吴若霖若是拎不清楚,她也会就此恨上你。”


    更别提那看起来前途匪浅的穷进士了,况且此事若是传出去了,对她沈娇的名声也十分不利。


    得罪了两人,做了这件完全不能获得利益的事情。


    李如卿纵然看不惯秦昭平和晁商这一对,却也不会想着去提醒吴若霖,虽说偶尔略有不忍,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沈娇她,居然这么做了。


    倒是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沈娇忧愁的叹了口气:“我就不明白,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不过是说了两句大实话,居然让这李如卿引出这么多分析,其实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被欺负了,自然要捡着对方的痛脚去打。


    被记恨就记恨吧,沈娇从来不不在乎这些,也不是会讨好谁的人。


    ……慢着,眼前这人还是需要讨好一二的。


    沈娇露出了个甜甜的笑,“陆伴书来啦。”


    心里却默默编排:刚说心眼子这话题,这心眼子最多的狗东西不可马上就来了。


    陆清显今儿气色还算可以,不再是那死白死白的颜色,一进门看到了沈娇之后更是显得眼眸清亮,同样对她回了个微笑,语气和煦地宛如三月枝头春樱,客气道:“沈姑娘,早啊。”


    第29章


    他这么一笑,就仿佛是在冷肃冬日里添了一把一把明艳艳的炭火,令人觉出了扑面而来的舒心。


    沈娇连忙偏了偏目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两句:怪不得有些人不敢直视她,长得好看就是能迷惑人。


    小小神棍,无所不知!


    总之有一件事她能十足确定:陆清显会早死。


    不可能看错,她那会儿还跟着林景珩去牢里给人收尸,远远地撇了一眼:好一个死透了的美男子。


    当时的林景珩面带悲悯,也不曾和她多说过什么。但如果死得人不是陆清显,那林景珩也不会在当夜打破规矩喝了酒,酒后还是难言沉默的样子。


    纵然陆清显心眼子再多,也逃不过一个早死惨淡的结局,一想到这里,纵然他有着再深的心机城府,沈娇却也是不那么忌惮了。


    林景珩要落后一步,沈娇淡淡望了眼——除了脸色要苍白一些以外,倒是和平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来了后他也不看沈娇,自顾自走到了案桌之前,温和道:“炭火烧出的气味对人不好,虽说外头天气冷,还是开两扇窗子的好。”


    小姐们都怕冷,闭窗闭门的,就显得屋子里闷。


    一开窗便有股醒脑的冷气袭来,也让沈娇骤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端正地打开了自己的书本。


    林景珩已经开始讲课,她难得没有睡觉,只是一直勉强自己听着,听着听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那陆清显身上靠……


    不知道这厮到底怎么生的,为何看起来比她还要白,却又不显得文弱,只觉得他气度高雅,就犹如冰雪之魄。无论看了几次,都会有股难以言喻的惊艳之感。


    堂上的其他女学生也在偷偷看陆清显,而他却恍然不查,只是坐在林景珩身旁,偶尔替他翻书、研磨。


    动作舒展、表情沉稳,嘴角带着股若有似无的轻笑,虽说是在为林景珩做事,可……可看起来,却好像他才是煮茶研墨、闲庭散步般的贵公子。


    四皇子的血脉,倒果真是不同凡响。


    直到被李如卿猝不及防用指骨扣了下桌子,不耐提醒了句:“到你了。”


    沈娇这才惊醒,“……什么?”


    那是林景珩上次留下的作业,叫她们每人回去作一首有关于秋末的诗句,当堂吟诵,以供探讨。


    前面的几个人都说了,被林景珩点评过一二,沈娇她脑子里根本没这件事半点影子,便理直气壮道:“我没做。”


    茜玉冷不丁咳嗽一声。


    上课之前,她分明塞给了沈娇一个小纸条,叫她到时候照着念来着……


    沈娇亦是反应了过来,但既然已经顺口说了,便只能把脖子一缩,想躲过去。


    学生们偶有几人发出嗤笑,又想起沈娇是个不好惹的,飞快捂住了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景珩,指望着让先生来收拾沈娇。


    “做不出来的话,需得上前罚站。”林景珩终于抬眼望她,虽说是批评的言语,在他嘴里说出莫名多了些缠绵的语调,“或者今天你留堂,我教导你作出……”


    ‘蹭——’的一下,沈娇已经飞快起身,快步走上前,规规矩矩站在了陆清显身后。


    陆清显回头看她,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娇也镇定地看他。


    旁人的眼神聚集到了沈娇身上,她却是一点都不知道害臊,还磨磨蹭蹭靠陆清显近了一些,察觉到谁在嘲笑,便恶狠狠地瞪过去——


    总算没人敢再看她了。


    “继续,”林景珩是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李如卿,到你了。”


    他们继续围着那无趣的诗句转悠,沈娇这回可算是来了点精神,察觉到陆清显正在时不时地写着什么东西,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


    我的妈呀,好大的胆子。


    沈家飞快又缩回了脑袋。


    他写的是泣冤书——以四皇子遗孤的身份,痛斥了二皇子当年得位不正,这些年来又对着忠臣良将们赶尽杀绝,沈娇只看了两眼,瞥见他写得这些语句,可谓是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在她面前,还真是一点都不装了……


    还是说故意写给她看?


    沈娇又偷偷望去,眼看着陆清显已经写好了这份诉状,等墨迹稍干,便折叠起来塞入了信封中,随后轻轻一推,将这封信推到了小桌边缘——离沈娇最近的方向。


    还回头,对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沈娇震惊以口型问他:“给我?”


    陆清显的眼睛笑得更弯了。


    在这样可称春风迷醉的笑容之下,沈娇……没忍住后退了两步。


    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狗东西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不去拿这份诉状,陆清显却也不理,不过直到下了课,他也再没有回头看过沈娇。


    并且下课之后他还走得飞快,沈娇她都追不上。


    ……那大喇喇的‘泣冤书’,就这么被撂在了桌子上,又让沈娇鬼鬼祟祟趁着没人看过来的时候捡起来,偷摸往袖子里一塞,做贼般的回去了。


    只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是烫手,回去之后她就遣开了仆人,立即将信投入了火盆里,对着火光喃喃自语,“老天爷,你说这陆清显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狗陆清显在角落里对着她汪汪两声,被她摸了摸头,舒舒服服地窝在了她的腿上。


    现如今的陆清显脱了罪,陆府也就此回归自由——沈娇反而没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只好耐心地等上课。


    第二日,她又是早早的到了学堂,照旧坐在了李如卿身旁。


    陆清显来得时候还是面色如常的与她打招呼,而后便坐在了案桌旁的小桌之后。


    相较于案桌后的林景珩,他的姿态要随意许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思,慢悠悠铺开了笔墨。


    眼看着他又在低头不时地写着什么,直给沈娇看得心痒痒,可恨昨儿林景珩他并没有布置过什么作业,今天沈娇也没有罚站的机会。


    不过……


    她左右瞥了一眼,发现那秦昭平今儿居然也来上学了,只是脸上被扑了厚厚的一层粉,也遮盖不住那凸出的红色痕迹。


    人也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瞧着颇有些惊魂不定的模样。


    沈娇没忍住哈哈一笑:挨打了不是,真活该。


    李如卿淡淡白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她远了一些。


    秦昭平的样子也被林景珩发觉了,他在讲课间隙特意关照了一句,“秦三姑娘若是身子不适,还是暂时先回去罢。”


    秦昭平巴不得呢,连忙收拾了自己东西,还是低着头步伐急匆匆地离去,随后她不知被谁绊倒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狠狠往前扑着,连下巴都磕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李如卿在旁边皱眉,而沈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绊她的脚,耸耸肩,“没看见,抱歉呀。”


    ……分明是故意的。


    立刻有小丫鬟前来扶她,这秦昭平脸都气红了,狼狈从地上站起,便捂着自己的下巴带着哭腔指责她:“你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眼看着秦昭平来了便伸脚绊她……着实下作!


    堂上其余人窃窃私语着,不过倒也没人为秦昭平出头。唯有林景珩眉头浅浅皱起,而一旁的陆清显倒是显得饶有兴致。


    “我没有嘛!”众目睽睽之下,沈娇支着下巴无聊地应了一声,“你要是实在觉得委屈,那我去罚站便是。”


    说着也不给秦昭平反应的机会,直接起身大踏步地站到了陆清显身后,一脸的无所谓。


    秦昭平目光愤恨,转而委屈地逼问林景珩,“先生,你难道不罚她吗?”


    哪怕不是故意的,她当堂出了这么大的丑,难道就不能骂两句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吗?


    学堂内一片寂静,本能地顺着这话去看林景珩,对方却只是紧抿着嘴唇微微摇头,直到李如卿默不作声站了起来,“昭平,我送你回去。”


    她也没跟先生打招呼,自顾自地扯了下秦昭平,“走了。”


    “完了。”有人嘀咕一声,“齐国公府的人,又要去翰林院里找先生麻烦。”


    另一人小声回应:“先生本来就有些护着沈娇,看她犯错,却不舍得罚她。”


    说着,还戳了戳前面的姜云锦,压低了声音,“你是沈娇的表妹吧,早听闻这人对先生纠缠不休,丢尽了脸面,看来传言是真的?”


    而且,传言里先生他刚正不阿,对这沈娇不假颜色,不过如今看来……倒怎么有点反过来了。


    就连旁边的九公主谢芸都目光好奇,姜云锦只是低头,说得不平不淡,“沈姐姐并非故意。先生本来就没有道理责罚她。更何况她都已经去罚站了,诸位还是不要再行议论了。”


    “……哦。”


    自打沈娇她来到西学宫,似乎总是没有几次太平日子过。她太能闹腾,自己却是都不觉得,眼看着没人再敢看她了,便又像昨儿那样垫脚伸脖,偷偷看陆清显写得东西。


    素净的一张白纸上,只有凌厉笔锋写就的寥寥数言:


    ——为何偷走我的泣冤书。


    ……


    你小子胆子还是大,不怕死。


    他只写了这么一句,随后一直静静地面向前方,也不来看她。


    沈娇还是心痒难耐,悄悄又凑近了两步,借着他宽阔后背的遮掩,只扭扭捏捏地抬起下半截胳膊,费力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你不要命了?


    再过不了几年……事实上,就算是现在,楚国已是内忧外患的局面了。


    外有异族人环视,内有齐国公这只贪狼一直默默勾结异地的封王,现今在位的小皇帝毫无才能,太后娘娘也并非能够力挽狂澜之人。


    可是,四皇子的这一支血脉,却能扶大厦于将倾,也能免得传承九百多年的大楚,灭于外族人之手。


    沈娇虽是重活,却一直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想明白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一世盼来的确实是一位明君。


    虽说这朝政是踩着沈娇与她母亲的尸骨建立起的——令她极怨也极恨,始终无法消解,只能全数发泄给林景珩。


    愣了大半天的神,她瞥见陆清显又在写字。


    二人就处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内,下面是乌压压一片的学生和丫鬟。旁边是端坐着的是正在授课的林景珩。


    而他们一站一坐,看上去毫无异常,暗地里却在以及其隐蔽而暧昧的方式交流着。


    这个认知忽然让沈娇有些心虚,接着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林景珩的侧脸。


    林景珩其实是十分刚毅的长相,下颚线几乎有些锋利了,不过因为他始终一副谦和温润的表情,连带着这张脸也被削减了不少锐气。


    定了定神,她收回了目光,不料却又撞见了陆清显如云如雾般的眼睛里,对着她轻轻一弯。


    他又回过头去了,小桌上也重新被换了一张纸:‘你偷了我的碧玉簪。’


    ……眼睛倒有点尖。


    这碧玉簪确实是陆清显房里的东西,她那天瞧着还算雅致,当时就顺手插在了发髻里,还问过这狗东西好不好看,回去时也忘了摘。


    东西不值钱,她也懒得再还,今天倒是凑巧戴在了头上,想着打扮素净一些也能装装乖。


    默默摘下了簪子,沈娇偷偷以簪子尖在他背上划字:为什么要写诉状?


    ‘诉’字她不会写,只好跳了过去,不过想来他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刚写完,陆清显便是冷不丁反手一捉,准确而迅速地抢走了她手里的簪子。


    又慢条斯理地拿到了桌子上,当着她的面细细勘查有无损坏之处。


    小气死了。


    沈娇忽而有点生气:她送给陆清显的匕首都价值千金呢,一个破簪子也和她计——


    那簪子原本是浑然一体,可是在陆清显的手里不过短短一瞬,也不知怎地居然就被他拆了开来,并从中一分为二。


    随后沈娇才发现,簪子里面居然是中空的,里面约莫藏了五只银针,在尾部的尖锐处泛出了冷幽幽的绿光——淬了毒。


    瞧清楚银针一根不少之后,陆清显又将它收了回去。


    他的手指灵巧翻飞,指关节较之寻常男性要纤细不少,若不是在动作之中隐约透出的苍劲力道,沈娇几乎要错认这是个女子之手。


    接着,陆清显又慢慢地给她演示,先是转动了簪头的那一粒珠子,接着用拇指按向簪头——‘噗’的一声,簪尾处就直直射.出了一枚银针,深深扎进了木质桌面之中。


    沈娇忍不住惊叹了:好精巧的机关。


    陆清显的笔迹有些过于漫不经心了:‘小娇娇,好欠的手。’


    ……了,自己刚刚拿簪子戳人,一不小心可就提前让这病秧子没命了。


    他居然也不阻止,就任凭沈娇写完。


    沈娇略有心虚,随后就扭扭捏捏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后背,表达了些许歉意。


    而陆清显又拿出了新的一张纸,就在她面前开始写就——“林景珩、傅明、程海、叶不辞……赵澜儿。”


    这些人……这是默默归顺了四皇子阵营的人?!


    沈娇几乎惊了,立刻飞快戳着他的后背,“你想怎样,你风了?”


    大概是戳得力道有些大了,陆清显此时忽而掩唇咳嗽了几声,林景珩立刻看了过来,恰巧发现沈娇那写写画画的手指。


    沈娇飞快地缩回了手,躲开了林景珩幽深的眼神,只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看天、又看看地。


    她没看林景珩,却能察觉到,那人正在时不时地看她一眼。


    而陆清显写完了那张纸,便再度把它折叠了起来,静静放在信封之中,推向了桌角处。


    信上,压了一只泛着翠绿冷光的碧玉簪。


    作者有话说:


    ‘你想怎样,你风了’这个疯是沈娇不会写,不是错别字。


    第30章


    以往上学时,只觉得一个时辰的授课时间漫长得永远也走不完。可是今天却好像眨眼之间便就下了课,还跟昨天那一样——陆清显跟林景珩早早走了,而沈娇则眼看没人,飞快地拿了桌上的信件和武器,揣在袖子里带回家去。


    躲在小房间里,她拆开了信纸慢慢看,本来说想要强行令自己记下这群人的名字,可是……可是太扯淡了,好几十个人的名字呢,也不知道这狗东西是怎么记下来的。


    她只好受累临摹了一份,又福至心灵般地将其中一些名字改掉,例如一个叫张朱砂的,她就在上画了个长长的弓箭,后面跟了个小猪,再后面则是一把刀。


    林景珩和赵澜儿直接画了个怒气冲冲,生动简化的大头,傅明则是写了老泼皮三字代替。


    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完成了。


    烧掉了陆清显给她的原件之后,沈娇把襄金和茜玉特意喊过来看自己临摹的那份,两笨笨的丫头对着自己的大作嘀嘀咕咕看了半天,扭扭捏捏评价了番:“姑娘倒是识货的,光挑着最贵的笔墨糟蹋……”


    “多嘴的丫头,去去去。”沈娇宝贝地将那信封收好,又把吴娘子喊来,给她演示了一番这碧玉簪子里射.出的暗器,倒是让吴娘子深深皱起了眉。


    “吴妈,麻烦你找人回去盛州,只在咱们家的云香坊里,找一些懂得制毒的伙计,让他们帮着看看,这针上到底淬得是什么毒。”沈娇絮絮叨叨:“若是能找到解药更好了。”


    又多费了一番口舌,安抚了略有些不安的吴娘子,窗外的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


    她一夜未睡,脸色倒还是红红润润,如今到底是年轻身体好,不像上辈子在林府里,吹个小风都能要了她命。


    这是陆清显来伴读的第三天,沈娇?????来得略迟了些,林景珩已经开始授课,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李如卿旁边坐下,被对方嫌弃地撇了一眼。


    她也不管,探头去看向陆清显的位置——空的!


    那她今天着急忙慌的跑来上课做什么呢?


    沈娇一下子就泄了气,怏怏趴在了桌子上,心里默默想着这陆清显大约是故意为之,想着想着便也顺势睡着了。


    此后一连三天,陆清显都没来学堂里。


    第四日恰巧赶上了元宵节,这虽不是楚国最为盛大的节日,却一贯是年轻男女们最喜爱的佳节,因着一贯有个灯会的传统——以面具遮颜,可与心悦之人同行,在河边放花灯祈愿。


    上一世,她软磨硬泡请林景珩带她去,去倒是去了,中途来到了个客栈稍作休息,林景珩匆忙被宫里的太监叫去处理公务……呸,他那是去见赵澜儿了吧。


    那时的沈娇久久等不到人,不免有些急躁,居然直接也跟去了宫里。谎称着要去看太后娘娘,实际上她买通了带路的小太监,悄悄跑去了文渊阁那边,满心满眼地想看看林景珩。


    然后,就赶上了那场大火。


    元宵灯火大盛,文渊阁又紧挨着藏书亭,那里可藏着十来万本的典籍书册,天干物燥不慎着了火,连烧了一夜才堪堪烧完。


    沈娇记得,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好几个救火的太监和宫女——她自己也受了一点点轻伤,以及当时在火场里拼死拼活弄出来的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那人大约是个才为官不久的世家公子,想来是才从灯会的街上离去才会带上面具,正在藏书亭里翻阅典籍,而她当时也正乱走着想找到林景珩,等遇上的时候,外面的火已经在转瞬之间烧了起来。


    小公子不顶用,见了火就直接腿软晕了过去,让沈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扶出去。


    而这一次,沈娇也没心思再去找林景珩放什么花灯了,索性跑去了宫里陪了太后一整日。


    到了傍晚告辞回家,沈娇又直接找到宫里管事的太监,就说是太后的旨意,让他们一定要在灯火节日里严加防范,省得到时候走水了,那掌事太监一口答应下去,瞧着却总有些不太走心。


    沈娇抿唇,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今儿可是听慈宁宫人说了。今天本该在藏书亭那边当差的宫女太监们,可是偷偷溜号了许多人,这地方又容易走水,若是出了什么事,仔细我告诉太后娘娘,扒了你的皮。”


    当今太后和善,宫里规矩倒也不是太过严厉,像是这样盛大的节日,宫女太监们偷偷溜号了也是有的。


    但既然沈娇这么说了,那掌事太监也只能表面上赔着笑,暗地里埋怨此人多管闲事。


    沈娇只是仗着太后娘娘的宠爱罢了,这老太监,不大把她放在心上。


    但横竖把话传到,她也略略有些心安,眼看着天边已经彻底黑了,便慢慢往回走。


    天边一颗寥落却明亮的星子已经高高挂起,元宵佳节的月色一贯不是太好,被乌云所遮蔽,只留了个又小又淡的影子。


    沈娇往手心里哈了哈气,她的衣服领子被茜玉伸手系得紧了紧,便听见这丫鬟不大赞同道:“姑娘,你为何巴巴地要去管这闲事?”


    “姑娘是想立威?”襄金扶着她手,慢慢分析道,“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反而会遭人记恨……”


    她被沈娇飞快敲了敲脑袋,“傻子,我没事吃饱了撑了,要去立什么威呢?”


    上辈子眼看着那大火燃起,她一人逃走尚且觉得吃力,再扶着个几乎没了意识的成年男子,当时看着几乎是没什么生路的。


    可那却是一条人命,到底不能不管。沈娇那时只能咬着牙将人摇摇晃晃撑起来,下决心打了那人几巴掌,把她的手心都要打痛了,总算把那人打得略有些清醒,只还是腿软,两人倒也算万幸,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着走出了这大火里。


    这人也算是和她共患难了。


    沈娇揉了下鼻尖,她望着那不甚明晰的一弯月亮,忽而就停下了步子。


    没等两个丫头说些什么,沈娇便转而快步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只是吩咐她们,“我去藏书亭里借点书过来,你们两个先回家去等我。”


    罢了罢了,受累多走几步,暂且给那倒霉蛋知会一声。


    也算是给自己积一些阴德。


    望着沈娇那轻快地背影,茜玉只是疑惑,“姑娘居然会去借书?”


    “姑娘找借口,也不找个像的。”襄金默默收回了目光,“我瞧着,去藏书亭附近,大抵是想去看看那林大人吧。”


    谁都知道林景珩酷爱去藏书亭翻阅典籍,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想来是因为有他在,所以姑娘便急匆匆的去了。


    “我看不像,”茜玉也摇头,跟上了襄金的步子,“姑娘对那林景珩是彻底死心了,这次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事情,居然瞒着我们。”


    他们三个一同长大,彼此之间从来都是没有任何小秘密的。


    姑娘真的长大了,有了心事居然也不告诉她们。


    沈娇没料到她被编排了这么多,只是急匆匆跑到了文渊阁附近,一路上倒是见过几个太监宫女的,只是都不敢拦下沈娇,任凭她一人闯入藏书亭。


    守门、巡逻的本该有两队人才是,可是沈娇一看——只剩下了一个打着盹儿的小太监,正靠墙睡呢。


    这要是不着火了才算是有问题。


    沈娇略有些来火,上去不客气地把那小太监摇醒,劈头盖脸问他,“我问你,藏书亭里是不是有人?”


    “……没,没啊。”小太监浑浑噩噩答了她,“奴婢一直在看守着这大门,从昨儿到现在,都不曾有人进来过。”


    “真的假的?”沈娇反而吃惊了:难不成今天那个面具男今天没有过来?


    不过这下她总算是略有些放心,再次去把管着这地方的大太监找来骂了一顿,对方面有汗颜,连连赌咒定会严加看管,说着就去吩咐人去把那些溜号的找回来。


    眼看着天色不早,想来这里这么多人,大约也没什么问题,她便要转身离去。


    不料才刚刚转了身子,她就听见隔壁文渊阁有人尖叫了声,“走水啦!”


    声音又尖又细,透着股无与伦比的慌张。


    这一声过后,周围的太监纷纷慌忙离去,只有沈娇留在了藏书亭门口微微出了神——不对劲,时间对不上。


    上辈子,这火大概要晚一个时辰才能烧起来,就算是烧,也是在藏书亭这边先烧起来,再去牵连文渊阁,只因为文渊阁较为机关紧要,大家后来提起来,都略过了藏书亭不提。


    并且——


    上辈子她救下的面具男人,极有可能是偷偷潜入的!


    怪不得在宫里还要遮住面目,当时她只觉得对方是在元宵节内应景,而且她当时是闯入了禁书区里,撞见了这个男子。


    这根本也是个偷偷闯入的人,做贼心虚,难怪当时腿就被吓软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才对此恍然大悟,同时又不断地门口烦闷地转着:


    既然这样的话,那守门的小太监不知道他人在里面,虽说这人古怪,但倘若放任不管的话,还是极有可能会被烧死。


    想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隔壁那文渊阁的火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只得咬了咬牙,飞快推开了藏书亭的大门,步伐匆匆往禁书区那块走。


    这藏书亭一共有七八间的开屋相连,大得有些离谱,几乎要顶了天的书架又开辟出一道道曲折的小道,沈娇不过走了几步便觉不耐烦,索性就单手扶着书架,中气十足喊了一声,“有人吗?外头走水了!”


    此时这藏书亭还没起火,想来这样的话,那人也就知道并且得以提前离去了。


    “走水了,听见没有?我要锁门啦!”


    又这么喊了一声,却没人应答——果真是偷溜进来的人,心虚。


    她低低冷哼了声,旋即便回了头,慢悠悠往外走。


    其实她当时与这个面具男子还有另外一重交集——那是在自己和林景珩定婚之后,隔了好些天,她忽而收到了一盒礼物:一粒美容养颜丹。盒子里面还有一个杏花笺,上面写了四个字:卿本佳人。


    小厮说是一个下半张脸带有黑龙面具的人送来,她那时一听就知道了是当时那个火场里的倒霉蛋。不过旁人送来的丹药她并不敢吃,小纸条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有后来襄金隐晦的提了句:怕是在暗示林景珩不是好人。


    气得她当场把东西烧了。


    现在看来,这人倒是个好心肠,可惜她当时连阿青的话都不肯听,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附近文渊阁的救火声络绎不绝,但传到了藏书亭里,却只留下一些及淡又及轻、仿佛远在天边的幻声。


    与藏书亭内的细细碎碎声音一起,几乎……


    沈娇停下了步子。


    她飞快回头,循着上一?????世的记忆,以及声响传来的源头往里走。


    这屋子里书多,一向是不能点灯的,只有透过纸窗户的隐约火光为这里增添了些许光亮,她必须要摸索着书架,越往里面越是能听明白——这是书页翻动的声响。


    又有一声有些沉闷的敲击——这大概是有人把书放回了架子上。


    沈娇听着来气,大声斥问,“你聋了?找死啊,没听见我说着火了吗。”


    还在这慢悠悠地翻书呢。


    她也顺势停下了小跑的步伐,站在原地喘息了片刻。


    过了许久,沈娇才听见了一声柔和的回应:“听见了。”


    这声音像是就贴着她耳边,连耳道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温温的气流。


    ……真的就在她旁边!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里面?”陆清显好像又靠得近了一些,声音里仿佛掺杂了蜜糖,莫名有些黏黏腻腻的:“谁告诉你的?”


    沈娇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这人桎梏在了书架与臂弯所圈出的这块地方,陆清显圈得这么紧,她连一步都不能再动。


    “着火了。”沈娇镇定地说,“马上就要烧过来。”


    陆清显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可是显然对此事不大感兴趣,只是单手摸上了沈娇的下巴,“回答我。”


    他的语气其实十分亲切,甚至有些亲昵。


    然而,却总让沈娇觉得有股冷气自尾椎而出,悄悄爬上了她的脊背。


    “火是你故意放的?”沈娇避开了陆清显的手指,现在倒确实有些疑惑,“你想干嘛?”


    说完,她冷不丁抬手去摸,准确触碰到了陆清显下半张脸上,那冰冷而又坚硬的面具。


    真得是他。


    讽刺的是,他后来送给自己礼物,并提醒她林景珩不是好人的时候,恰巧是他死得前两天。


    这人也是真奇怪,任凭活着时任性地掀起怎样的波澜,到了临死了却反而添了些良心在。


    “我实在是不能夸你聪明。”


    黑暗里,陆清显短短笑了一下,“可是小娇娇,你真聪明呢。”


    小娇娇听不出来他这语气,到底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暂且当他是夸奖吧。


    “谢谢你,你也怪聪明的。”沈娇索性靠在了书架上,“快走吧,马上烧过来了,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呗。”


    不过,既然这火是他故意放了烧起来的,那上辈子他怎么反而被困住了?


    说是故意的,却又不太像。


    陆清显在黑暗里帮她挑开了额间的垂发,轻声说道:“又在出神。”


    过分近了,就好像贴在了她的耳边,同时手臂圈得更加紧,隐约带上一线侵略意味。


    沈娇冷不丁偏头咬了一口,随后爆发出一声短短的惨叫:“啊——!”


    忘了!这狗东西带了面具,她是恶狠狠咬得,连门牙都快给崩了!


    “啧。”陆清显虎口卡住了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着说了句,“想亲我的话,倒是用不着偷袭。”


    偷什么袭!他分明是知道,也有余力阻止。


    沈娇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嘴唇,发觉到外间的火光愈发得盛大,呜呜哇哇地骂他,“有病啊你,马上火就烧过来了,你死了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带上我呀。”


    也不对,在娶了她沈娇之前,他也不能死!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陆清显轻快一笑,“那是谁诱你来的?告诉我,我来帮你教训他。”


    虽然不合时宜,但沈娇还是飞快想了一下自己讨厌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诬陷那林景珩一把。


    算了算了,她是个蠢货,还是少干这些需要费脑子伪装的事情。


    炽烈的火光快要燃了过来,陆清显还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唇齿间逸散出了她的名字,“……沈娇,”


    “林景珩告诉我的!”沈娇当机立断,“就……


    “——嘘!”那是极轻的一下,有一道劲风贴着沈娇耳边飞了过去。


    她闻见了一股糜烂之极的花香味,混着微微的海风似的腥气。


    “……这是清梦散?”沈娇迟疑问道,又使劲儿嗅了嗅,“你带了这个?”


    世人都说清梦散是一味毒.药,但得益于喜欢调香的父亲,沈娇知道这东西还有一层致幻的功用。


    服用下去之后,人首先会陷入飘飘然的境地,满嘴胡言乱语。半个时辰之后,五脏六腑全数溃烂,可却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身子愈是衰败,愈会产生极乐般的快.感。


    直至死亡。


    “小娇娇真聪明。”陆清显几乎要压在沈娇的身上了,亲昵地夸她,“怎么会这么聪明呢。”


    沈娇却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尖。


    刚才,好像确实是有个暗器一类的东西贴着自己耳朵飞了过去。


    随后在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哼,接着是有人破窗而出的声音。


    ……居然一直有人潜伏着,又这样逃走了。


    她不禁头皮发麻。


    这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上辈子她来得迟,只撞见了半死不活的陆清显,便只当是火灾,这次可巧自己赶早了,窥见了这些争斗中的冰山一角。


    “不怕,我来帮你把他找出来。”陆清显像是彻底抱住了她,声音也愈发低沉下去。


    沈娇却一个激灵——上辈子的陆清显不是被吓得腿软,他晕过去原来是另有原因!


    可是又因为这么一耽搁,隔壁的火都已经烧了过来,沈娇能够听见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灼烧之声。


    “你是不是不能动了?”沈家果断撑起了陆清显,颇有些气恼,“刚叫你跑,你非得说这些有的没的。”


    回给她的,是一声闷闷的笑。


    ……也对,这屋子里潜伏着别人,直到刚刚才暴露了出来。


    陆清显大约是一直等着他。


    这么复杂的扯头花局面,她可真不该来。


    但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什么用了,沈娇她并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只得拖着陆清显往外走,但不知怎地,这次却完全推他不动。


    ……对了,上辈子,沈娇一开始推不动,便当机立断扯下这人的面具,恶狠狠打了几巴掌。


    因为当时天色昏暗,又灰尘满面,她也没看清这狗东西的相貌。


    想到这里,沈娇几乎是迫不及待去扯下了陆清显的面具,蓄足了力气想要扇下去时,那狗东西却又偏了一下身子,让沈娇被这力道带着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站稳,她都快要气死了,“你在耍我玩呢!”


    想不管她算了,那陆清显却又慢悠悠地继续靠过来,将重量全部压过来,随后却只是这么抱着她,舌尖扫了下唇面,忽而吐出了一口鲜红艳艳的血。


    那股浓烈之极、仿佛要醉死在香甜梦境中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沈娇此刻忽而有些手脚发凉。


    服药之人在最初半个时辰里并没有什么异状,然而半个时辰后,整个人的体.液上就会带上这股浓烈的香气。


    尸体经久不烂,十天半月了还能闻见这股死亡般的味道。


    “你刚刚……吃了清梦散。”沈娇喃喃道:“疯子。”


    陆清显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靠过来,“小娇娇……”


    之后的话,沈娇便有些听不清了,听尾音,大约还是在夸她聪明。


    但吐了一口血,他反而不像是方才那么没力气了,整个人浮浮沉沉的,大约是沉浸在了清梦散所带来的幻境之中,就这么被沈娇拖拖拽拽着往前走。


    却很不老实。


    他一直在死死抓住沈娇,仿佛带了想要跟她同归于尽的意思,拼命地纠缠着她,嘴里还在混乱不堪地吐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间或以一两声低沉却愉悦的笑。


    沈娇不理他,赶在那大火全数烧来之前,总算是看到了藏书亭的大门。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接着鼻子酸了酸就要忍不住掉眼泪,“妈妈啊,差点就把我烧死了。”


    这本是呢喃自语,可这陆清显听了就开始发神经,几乎是放声大笑,又使劲将沈娇笼在怀里,耳鬓厮磨般轻轻吐气道:“不要出去,跟我留在这里。”


    在这一刻沈娇确定了,这个人脑子不太正常。


    奋力挣扎了下,陆清显却反而越抱越紧,以至于沈娇几乎都无法正常呼吸,她恨恨得锤了男人两下,却只是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阿娇乖乖,不要闹。”


    接着,他已是拦腰抱起了沈娇飞快转了个方向,带着她快步往后面走。


    后面已经被大火烧着了起来,沈娇甚至能够闻到了滚滚浓烟的不详气味。


    可恨他刚刚还半死不活的,现如今抱着一个沈娇却几乎翩然若飞,不过一瞬,沈娇再回头时就几乎看不见大门的影子了。


    她此时是真觉出了害怕,死命地咬着陆清显抓着她右胳膊的那只手,一股温热带有烂漫香甜气息的血便流入了口中——确实下了死力气。


    却只换来男人一声愉悦的闷哼,甚至鼓励般地用拇指刮了刮她的嘴角。


    清梦散——越是疼痛,越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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