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纵使在人海中, 她一眼就能找到他。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陆诏年正待“缉拿”的药贩子趁乱逃脱,陆诏年欲追上去, 可这车与人拦住了她不说,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前几日大哥说,司令部有传言,空军大队会撤离武汉,如果移防重庆, 很可能会调派“王牌”第四大队。但部队的事, 到底存在机密,他们多久调过来,家里也没法打听到。
陆诏年盯着那美国破车的司机看了片刻,才敢确信, 她的小哥哥真的回来了。
“麻烦让一让, 都让一让。”记者挤开人群, 再次凑到皮卡车跟前。
陈意映为难道:“抱歉啊, 长官们刚来,还需一些私人空间, 改日吧……”
“长官!”记者把名片递进车里。
杜恒未免与记者费口舌,接了过来, 顺势拍了下驾驶座椅:“先把车开出去吧。”
陈意映道:“我看这车还是不要开了……”
“行,找个地方听着罢。”
“惜朝兄?”
不远处的少女从下了马背, 被周围的摊贩缠住了。陆闻恺轻点方向盘, 正要下车,却听那少女道:“本小姐当真没钱!谁不知道陆诏年出门只用记账……明早你们到陆公馆来领钱, 我绝对一份不差赔给你们……”
好些小贩每日赶早进城, 星夜回乡下, 哪里认得陆公馆的幺小姐。他们不依,咬定是陆诏年毁了他们吃饭的物什,陆诏年急了,有板有眼地讲起理来:“分明是那药贩子砸了你们的铺子,那药贩子佯装卖药郎,其实是个卖大烟的!你们不能看我寡不敌众……”
车门开合声在嘈杂环境下很微弱,陆诏年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地上这些,包括你们背篓里的,我全买下来。”陆闻恺把几张钞票递给摊贩们。
“抱歉,可以劳烦你们让让路了罢。”
三两个摊贩拿了钱,假意找补,陆闻恺道“不用了”,他们便捡起地上的残碎,快步离开了。
陆闻恺转身回到车上,陆诏年牵着马,想叫住他,瞧见周围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孔,只得叉腰,鼓腮。
皮卡车开走了,陆诏年也重新上马,不近不远地跟着。
他们来到一间旅馆门口,停放车辆。陆诏年见他们谈论着什么,猜想这旅馆是他们今晚下榻之所,陆诏年灵机一动,纵马上前几步,笑道:“哥儿几个,我有一处好地方推介,离这里不远,房间宽敞,全天都有热水供应,还有各国料理,咖啡,冰淇淋。”
杜恒抬头瞧她:“你一直跟着我们?”
陆诏年偷瞄了陆闻恺一眼,轻快地下马:“失敬,失敬,小女是——”
陆闻恺道:“志愿者吧?”
陆诏年掀起眼帘,一旁的陈意映同样有些讶异。
陆诏年眼波一转,道:“是这样,没错。我和陈意映以前是同学,我姓陆……叫我幺妹就好。”
陈意映奇怪地看她一眼,可这是陆闻恺的意思,没法说什么。
“幺妹?”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街坊都这么叫我。”
方才陆闻恺让几位摊贩让路,不见陆闻恺与她搭话,假若他们认识,哪有见了面不打招呼的道理,因而几位飞行员未作他想。
陆诏年不知陆闻恺为何如此,只当他故意不理睬她。可至于么,两年了都不理她?当初月台分别,明明还好好的,他像位兄长……
兄长……。
陆诏年垂眸,手心捂出薄汗。
“陆幺妹,方才你在找人?”杜恒想起陆诏年当街那一声喊。
“看错了。”陆诏年扬起笑容,“我方才说的地方,不取分文。还看哥儿几个的意思,若是愿意,便请移步。”
陆闻恺道:“你说的哪家饭店?”
陆诏年道:“西大街,华洋宾馆。是我姨父开的,旁边还有个影院,待会儿我们可以看电影儿。”
“电影不必了。”
陆诏年撇了撇唇角,又道:“八月天了,重庆城最热当属这时候,你们不热吗?我请大家吃碗冰淇淋总可以吧?”
胖哥道:“幺妹儿,他们不去,你带我去。”
“那怎么行?”
“我也去!”
“吃三碗行不行?”
陆诏年道:“只要你能吃,五碗都行。”
一帮飞行员吵吵闹闹,唤着“幺妹”,和陆诏年追赶着走到西大街。
胖哥和她讲方言,很快就有熟络的感觉了。他个子不高,壮实,但称不上胖。陆诏年道:“你们天天训练,哪有胖的?”
杜恒道:“陆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们先叫出来的。”
胖哥忙叫他们打住:“我小时候胖。”
陆诏年疑惑道:“是这样啊?”
陆闻恺握拳咳了一声,率先走进华洋饭店。几位后生接连进去,杜恒在最后边,轻声同陆诏年道:“这人就这脾气,勿介怀。”
“我不……”陆诏年想说她哪有这么计较,可杜恒已大步走开了。别人似乎只是客气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么想。
陆诏年觉着他们这些飞行员,各有各的怪处。
华洋饭店一楼设咖啡室,这会儿麦修姨父不在店里,认得陆诏年的侍应生快步迎上来。
吧台上立着英文餐牌,陆诏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应生说已经卖完了。所谓本地樱桃,是姨父家自己种的几颗樱桃树上结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数,除却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鲜少有人喝得惯苦咖啡。以前店里人少,而今不一样了,天色暗下来,店里还有几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谈甚欢。
陆诏年点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飞行员们也都一样。问到陈意映那儿,她摇摇头表示不要。
陆诏年一下就想起上学时同她不对付,就是因为她这股矫情劲儿,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陆诏年正欲开口,陆闻恺出声道:“麻烦给我们两杯柠檬水。”
侍应生瞧着陆闻恺,认出他是陆二少爷,陆诏年赶忙把侍应生推搡走了。
待陆诏年回到沙发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陆老爷?????的女儿?”
陆诏年道:“我不就姓陆?”
胖哥道:“我们四川老乡,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码头’那些事,就说重庆有个陆老爷,那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陆诏年咯咯笑:“是听过一些传闻,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得我父亲跟军阀似的。我们家现在做正经生意,我父亲陆大爷前几年还是禁烟代表呢。”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么药贩子。”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为……”陆诏年说起话,停不下来,就要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了。抬眸撞进陆闻恺稍显冷淡的目光,她的声音渐渐小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讲的。”
“你们原先在武汉吧,来这儿,多久了?”
陆闻恺默不作声,似乎这是机密。可胖哥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刚到,就这两天休息,赶忙来城里看一看。”
陆诏年抬眼瞥陆闻恺,他座位靠窗,看着窗外,好像外边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陆诏年转头看去,透过人浅浅的倒影,只看到街灯夜幕下寻常的街景。
再回头,陆闻恺已经收起了视线,端起杯子喝柠檬水。放了冰块,杯子表面结起水珠,他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抚,水珠便不见了,杯身只余一层薄雾。
陆诏年低头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凉似的。陆闻恺听着旁人说话,看着那高脚玻璃碗里最后只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产小而淡的樱桃的核。
“你们……”
陆诏年抬头,再度撞进陆闻恺的目光。她顿了下,道:“你们住这儿吧,我都吩咐好了。”
“太麻烦了吧。”陈意映道。
陆诏年道:“你不觉得这里条件比你们订的那间旅馆条件好上许多?”
“我们志愿团有司令部的拨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们家跑,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我们来安排的。”陆诏年瞧了陆闻恺一眼,他没什么异状,她便接着道,“这样帮政府省了开销,你又送我一个人情,改日我一定谢你。”
陆闻恺却起身,道:“弟兄们愿意,可以住这儿,我还是照志愿团的安排吧。”
“你这……”杜恒仔细一想,这陆幺妹非富即贵,一来就对他们如此热情,即便没有目的,他们贸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后难还。
杜恒便改口道:“我们糙惯了,还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后头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着了。”
青年们笑起来,陆诏年只得附和地笑笑。
“时间很晚了,两位先回去罢。”陆闻恺道。
胖哥看了眼时钟,自告奋勇道:“家住得远吗?我送你们回去罢。”
“劳烦你送陆小姐吧……”陈意映道,“我和陆小姐不顺路。”
“你要去坐船?”陆闻恺问。
“嗯。”陈意映轻应。
“我送你到码头。”
陈意映抿唇:“有劳了。”
胖哥露出诧异之色,杜恒笑着拍了戏胖哥肩膀:“你啊,你还有另外的机会。”
“我……”
陆诏年一下笑出声,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帮我牵马?”
他们说话之间,陆闻恺去吧台埋单。陆诏年欲出声阻止,可陈意映跟在他身后。不知道陈意映说了什么,陆闻恺低头朝她笑了下。
从前没发觉,陈意映这厮竟对陆闻恺芳心暗许!好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处处看她不顺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陆诏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与马鞭,快步走过去。
陈意映回头来看,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陈意映,我有话同你讲。”陆诏年颇有点严肃。
陈意映愣了下,陆闻恺亦看过来。
陆诏年不快地乜了陆闻恺一眼,对陈意映道:“你跟我出来。”
陆闻恺拽住了陆诏年的手腕。陆诏年暗暗瞪他,他低声道:“方才在街上还没闹够么。”
陆诏年呵笑,用力甩开陆闻恺,径自走出饭店。
马鞍金属扣作响,而后踢踏声响起,渐渐远去。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到门口一看,已不见陆诏年身影。
“抱歉,她……”陈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释才好,最后只得对众人蹙眉而笑。
“我们走吧。”陆闻恺似有叹息。
*
陆公馆灯火通明,又绿一个劲儿在大门口张望。远远看见陆诏年策马之姿,又绿松了好一口气。
“可算回来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闹市的事情,给老爷知道了,老爷要找你问话呢。”
陆诏年心情恶劣,态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听!”
“小姐你……”
见陆诏年穿过厅堂,直接上楼,又绿才知陆诏年不是一时玩笑。又绿追上去,劝慰道:“小姐在外边吃了吗?怎么也要到饭厅和老爷问候一声吧。”
“等他的好儿子来问候吧!”
“大少爷?少爷就在饭桌上啊……”又绿的聪明劲总在这些时刻发挥,灵光一闪,道,“难不成你听说了二少爷的事情?”
陆诏年猛地回头:“什么事情?”
又绿摇摇头:“可是小姐你……”
陆诏年走进房间:“家里都知道了?陆闻恺回来的事情?”
“啊?”
“果然,他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陆诏年咬唇,“竟连我也不认。”
“小姐,你胡话些什么啊。”
少倾,别的用人来请陆诏年,陆诏年不能违抗父命,到饭厅听父亲训话,她一句辩解也没有,只承认自己错了。
陆诏年难得这么诚恳,陆霄逸准许她上桌吃饭。陆诏年假意扒拉了两口饭菜,便称吃好了。
夜色渐晚,陆诏年裹着郁气入睡,梦里都觉得那气堆积在胸腔里。这觉睡得不安稳,她醒来时发现手竟挠着心口。
陆诏年想揿铃叫人,转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下楼去找水喝,昏暗中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陆诏年对鬼神心存敬畏,有点儿害怕,她唤着“又绿”往偏厅走去。
一声声愈来愈高,对方疑心惊动家里的人,从门廊边探出来,一把蒙住陆诏年的脸,连带将人拽了过去。
陆诏年咿唔,完全发不出声。尚能呼吸,隐约闻到男人手上的香烟味道,一定刚才捻灭香烟。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有薄薄的茧。因为她挣扎,他箍得更紧了,他虎口掌心的薄茧不经意摩挲她的唇。没由来地,令人心底发慌、发软。
陆诏年趁机张口咬男人的手,男人虽然吃痛,却是没吭声。
缓了缓,他道:“是我。”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暗夜里,教人心惊胆战。
背上与他相贴的肌肤发起烫来,她有瞬间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与臂膀变得更结实了,一种男性成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剿她。
她低头,借窗外月光瞧见一双军靴。
作者有话说:
叮咚————
有人在吗?
第十七章
就在这个偏厅, 陆闻恺“代替”陆诏年开始学钢琴。
礼拜天,钢琴老师来家里,陆闻恺和陆诏年一起上课。平日放学回来, 练琴的就只有陆闻恺。
夜色如水,一盏油灯放在钢琴上,照亮琴谱。D大调卡农,英国民谣《绿袖子》,《致爱丽丝》, 陆闻恺从最简单的曲子练起, 陆诏年则在旁边写功课。
陆闻恺即将升入高中那年,陆诏年考上了中学。
八月,蝉鸣肆意,爱克发风琴相机在陆诏年操纵下缓缓转动, 她一只眼睛贴着取景器, 就像观察万花筒一样。
厅堂里堆满奇珍异玩, 连一旁的钢琴也黯然失色。用人不断穿过厅堂, 好不忙碌,珍馐佳肴的香味飘散, 香槟气息将人沉醉。
琴声流淌,陆闻恺专注地弹奏钢琴。高朋满座, 可不大有人真的在欣赏这西洋乐。
陆老爷设宴,宾客们前来贺——幺小姐考上城里最好的公立中学。
陆诏年穿着亮晶晶的流苏洋裙, 从相机背后来到镜头前, 金色漆皮玛丽珍鞋踏过东印度编织地毯,她从厅堂跑到回廊, 像小蝴蝶般穿梭于整个公馆。
人们寻找她, 拥簇她, 送上赞美,也听她说两句俏皮话。
陆闻恺弹完几首曲子后,得以从客厅抽身。他远远看见回廊下的陆诏年,她仰头听与一位大人物说话,一点不畏怯。阳光映在她粉扑扑的脸蛋上,美好得不像尘世间的人。
这一天,陆公馆的姨太太总算出来露面。姨太太好生打扮了一番,也和夫人一同应酬宾客。她招手将默默倚靠门边的陆闻恺叫到身边,仿佛来面对太太小姐们,就多了分底气。
陆闻恺不喜欢这样的母亲。他的母亲温柔、贤淑,更是一个坚韧的女人。
在来到陆公馆以前,她一日复一日等待着她离家的丈夫,等待他像从前一样,回到他们的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陆闻恺听说了许多关于父亲的事迹,来到陆公馆以后,全都成了失真的传说。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也这样想,只是他兀自感觉到,重庆的总是雾蒙蒙的,那个在蓝天白云下唱山歌的女人来到?????这里,不再自由、快乐了。
也许不再自由快乐的,只是他自己罢。
偶尔也会快乐,但不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那个总是和他较劲女孩子,还是那么骄傲、神气,她天真的应对每一个人,竟显得游刃有余。但陆闻恺觉得她今天没那么可爱了。
“你羡慕了?”母亲把陆闻恺叫到一边,轻声问。
“那是嫡出小姐,你名义上只是一个养子,到底不同的。”
母亲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难道他不知道么?他暗暗有点生气,于是抿唇不语。
“儿子……”姨太太叹息。
“我想先下去休息了,请母亲准许。”
傍晚,公馆院子里搭好戏台,摆上桌椅。城中名角儿登台献艺,众人一面听戏,一面吃饭。
“好……!好!”
窗外传来阵阵喝彩,陆闻恺充耳不闻,研墨、铺宣纸,临摹颜真卿碑帖。写大字让人心静。
宾客们很晚才陆续离开,陆公馆恢复平静,姨太太回到小洋楼,看见陆闻恺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脸上沾了墨,有几分糊涂少年的样子。姨太太看着他,笑了。一整天恪守礼仪的疲倦,和着这声笑释放出来。
姨太太屏退用人,亲自打了盆水,给陆闻恺揩脸。
陆闻恺迷迷糊糊地醒了:“娘……”
“哎。”姨太太应声。
陆闻恺原来叫爹娘,来了陆公馆后,学规矩,称呼一应改了。
“回房去睡罢。”
陆闻恺起来,把水盆端去倒了。洗脸,拿牙粉刷牙,然后往房间走去。
经过楼梯时,他看见母亲还坐在靠窗的书桌旁,静静望着窗外,好像有许多心事,却无从诉说的样子。
陆闻恺转身回房间,睡了下来。
但这一晚上注定不让他安睡。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动静,小洋楼的用人说,幺小姐不见了,姨太太急忙和用人一道去院子里。
守门的长工说,那会儿人多,他也没看仔细,估摸幺小姐就是那会儿闯出门去的。
“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姨太太道。
夫人睇她一眼,急得不行:“肯定是外面的人拐了她!老爷,老爷,你赶紧上警察厅找人……”
“幺小姐……”
人群中,出现一道柔弱的声音。
“哎呀,又绿,你别来添乱了!”管家呵斥道。
又绿怯生生道:“许是又绿讲错话了,幺小姐一气之下……”
夫人一惊:“你和小姐说什么了?”
又绿欲言又止,管家掐她胳膊,迫使她赶紧说:“我看二少爷早早地回别院歇息,就提醒小姐,有这个成绩,少不了二少爷的功劳,可人们却把二少爷晾在一旁……”
夫人扬手就要给人一巴掌,又绿吓得躲开了,夫人恼怒道:“你在小姐跟前提那不相干的人作甚,若是小姐有什么事——”
陆老爷道:“你怪细娃儿干啥,恁个一句话就把小年气到了?小年个人跑出去,搞些灯儿!”
夫人道:“陆霄逸,你不要太过分了!小年才是你亲女儿!她什么时候一个人出过这大门,三更半夜,啊,要是人不在了,你等到,看我不跟你板命!”
几个用人从屋里出来,回禀还是没找到小姐。夫人等不下去了,让几个男人举起火把,和她一起到外面去找。
“我也去。”
听到少年的声音,夫人回头,冷冷睇他一眼,便提起面马裙离开了。
陆闻恺问用人要了一支火把,跟着他们出了门。
“儿子……”姨太太担忧道。
陆闻恺对姨太太和陆老爷道:“放心,我定将小姐找回来。”
这两年多,他们一起上学、放学,假期也在用人看顾下上街游玩,陆诏年每天乐呵呵的,偶尔忧郁,不过是因为下雨天无聊。陆诏年不高兴的时候会去哪,陆闻恺也没什么头绪。
他们沿着公关出去的白象街找,到了路口,夫人吩咐一拨人上大马路,一拨人去学校。
去哪一边,正当犹豫不决时,陆闻恺想起小学附近有座琵琶山,是块私地,上头有座私人官邸。由于整座城就建立在山上,琵琶山虽不算高,却是俯瞰城市的去处。
他接陆诏年放学的时候,若是到早了,就去山上转转。有好几次,陆诏年见他从山上下来,问他那上面有什么。他哄小孩,有蝴蝶。陆诏年吵着也要上山,陆闻恺带她上去了,可是天气冷,山上就只有冷风。
从陆公馆走到琵琶山,至少三公里。平时上学放学,陆诏年和他一起,可这夜里,她一个女孩子独自走过去,不知道有多危险。
陆闻恺一面期望她不会走这条路,一面期望能快点在这条路上找到她。
来到小学附近,陆闻恺一个人上了山。
火把快烧尽了,陆闻恺加快了脚步。
“幺小姐……”
遥远的呼喊从山下传来。
陆闻恺亦出声:“陆诏年!”
陆闻恺踩进高高的野草丛,呼唤着。月光洒在山丘上,蟋蟀叫着,飞虫跳到他手臂上,陆闻恺背上汗溻了。
忽然捕捉到一抹影,陆闻恺快步跑过去。
“陆诏年?!”
陆诏年闻声回头,向前扑倒的动作一下没收回来,摔了下去。一丛丛花被她压倒,她慌里慌张地爬起来,颇恼:“哎呀!”
火光映照脸庞,陆诏年抬眸瞧着陆闻恺,一时不敢看似的:“我的蝴蝶……”
陆闻恺蹙眉,不等陆诏年说清,怒吼道:“你发什么脾气要三更半夜跑出来?夫人担心得不得了,跟着整个公馆的人出来找你!”
“我……”
陆诏年瘪了瘪嘴,不知哪来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
“还好意思哭!你哭什么哭!”陆闻恺一把拽起陆诏年手腕,将人往回带。
陆诏年挣脱着,不愿离开:“我的蝴蝶被你吓跑了!”
“什么蝴蝶,”陆闻恺回头,“你神经发了半夜来捉蝴蝶?”
“我……”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落,她蹙眉,“我要给你的。”
陆闻恺愣住了:“陆诏年,不许撒谎。”
“我没有撒谎,今天这么多人祝贺我,可是却把小哥哥忘了……我能考上学校,都是因为小哥哥。我什么都有,可是……可是都不是我的,我想做蝴蝶标本送给你。”陆诏年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陆闻恺怔怔松了手。陆诏年抬手抹泪,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箍痕。
“喂。”
火把熄灭了,陆闻恺的无措好像得到了黑暗的保护。他伸出手,将女孩揽到怀里。
“笨蛋,别哭了。”
“可是,可是蝴蝶……”陆诏年抽泣着。
陆闻恺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抹去泪水。
“回家吧,我们。”
陆诏年吸了吸鼻子,鼻涕擦在陆闻恺衣袖上:“黑黢黢的,我怕。”
陆闻恺背起陆诏年:“我看得清。”
“我绝对不会把你弄丢。”
“再也不会了。”
他们是从那天起变亲密的?
似乎从那天起,陆诏年便小哥哥长小哥哥短了。
*
“小哥哥……”
暗夜里,陆诏年发出细蚊似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男人将她身子转过来,面对他。
月光为他披上朦胧的面纱,离近了,才发觉他的五官比从前深邃,轮廓更加硬朗。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陆诏年忍不住将心事说了出来。
陆闻恺却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回来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小声点,别吵醒他们了。”
“你为什么回来……”陆诏年迈步,踩到他的鞋。
他们离得这样近,像还未长大的兄妹。慌张错乱的脚步中,她压着他抵在了钢琴上。
“我是说我要回房间……”陆闻恺任由陆诏年挨着她,他一手托着她背,平衡重心。可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合规矩,错身站到了旁边。
“忽然忘了路,就坐在琴凳上吸了支烟。”
陆闻恺顿了顿:“你不介意吧?”
陆诏年感到有些荒谬:“这是你的琴。”
陆闻恺这时又想起来回答她了:“我是因为任务回来,不是作为陆家的少爷。抱歉,之前假装不认识你。”
“哦……这样。”这说法不能完全让陆诏年信服,她又问,“可是你宁愿见陈意映——”
“防空司令部组织了一批学生志愿者,意映是司令部委派来的。”
陆诏年皱眉头:“你们有这么熟悉么?”
陆闻恺微微张嘴,道:“陈意映。”
“我讨厌你!”陆诏年负气地甩手。
“嘘。”陆闻恺按住陆诏年的唇。
陆诏年微愣,咬唇,恨恨盯住他。
“这是你家,回来还需要偷偷摸摸的么。”话虽如此,陆诏年却依他放低了声音。
陆闻恺笑了声:“你清楚的,我不想要这个家。”
第十八章
这是什么意思……
陆诏年不敢接这句话, 仓皇地低下头。
静默片刻,陆闻恺道:“半夜起来,可是做噩梦了?”
“不需要你关心。”陆诏年别过脸去。
过了会儿, 陆诏年道:“有什么你跟我说不就好了,何至于当着那么多人面,不认我。”
“还计较这个?”
陆诏年?????顿了顿,又瞧着陆闻恺:“我知道,你想凭本事。”
“我一直都凭本事, 年年。”
陆诏年蹙眉:“谁许你叫我了。你, 你去叫陈意映啊!意映长,意映短……”
陆闻恺闷笑,陆诏年看过来,他邃敛去:“车轱辘似的, 一定要跟我吵架么。”
“是你讲的啊, 我在街上还没闹够!”陆诏年想起来压低声音说话, 可收不住一肚子气。
陆闻恺一下把人拉过来, 反手压着她,手掌撑着钢琴。夜晚的温度并没有低多少, 钢琴表面还有点余温似的,陆诏年惊惶地看着陆闻恺, 下意识缩起双手,挡在身前。
陆闻恺抬手, 轻抚陆诏年的发, 指尖穿过发梢,微拢。
他轻轻叹息, 陆诏年才闻到了青梅酒酿的气味。
她小哥哥向来不大能喝酒。
陆诏年撑他肩膀:“你……”
“怎样?”陆闻恺手心滑了下, 同陆诏年一起跌在琴凳上。
“你作甚么同陈意映那么亲近。”她声音软下来几分。
“以礼相待, 谈何亲近?”他好像有很多道理。
陆闻恺一手仍撑着琴盖,极力与陆诏年保持距离,可无济于事。陆诏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身体的温度。
陆诏年猛地推开他,躲闪般说:“我找水喝,你快回房间吧。”几步走出去,就开始唤又绿。
“不闹了?”
估计声音太清,陆诏年走远了没能听见。陆闻恺一哂。
*
事后想来,这一夜惊心动魄,像是梦境。
早晨在饭厅看见陆闻恺,陆诏年才后悔,昨晚说了这么多话,什么也没问清,她心底生气,可夜里辗转反侧没睡好,头脑昏沉,面上颇为疲倦。
陆诏年在门厅边顿了片刻,低头走去饭桌落座。
陆霄逸乐呵呵笑两声,道:“小年,你二哥都不认得了?”
陆诏年起身道早安,傻笑了下:“其实昨晚——”
陆闻恺道:“昨晚碰到幺妹了,和我们一帮飞行员一道去华洋宾馆坐了会儿。”
“有这事儿,小年回来怎么没同我说起?”陆霄逸道。
“父亲当时为街上的事儿训我呢,我哪还敢说,在外边潇洒了……”陆诏年佯作委屈巴巴。
陆霄逸这心便化了,摆手道无妨:“我早上看到闻恺啊,愣是以为没睡醒,让你们小嬢打了我一下,这才知道还真是回来了。这军部也捎个信……闻恺这回是调驻梁山吧?“
“回父亲,是。”陆闻恺道。
正式的书面写契爷,实际在家中,陆闻恺早已改口叫父亲。不过比起大哥与陆诏年对父亲的态度,他显得疏离许多。
冯清如掩笑打趣:“二少现在说话,还真是有军人的样子了。”
陆闻泽朗声笑道:“是啊,我们翩翩少年郎,都这么硬朗了。”
“英气!”陆霄逸看陆闻恺,那是满心满眼地骄傲,“好!”
姨太太未免大家冷落了陆诏年,惹得这娇蛮的幺小姐不快,适时关切道:“幺小姐,身子不舒服吗?”
陆诏年正暗暗揉额角,闻声垂下手,抬头道:“昨夜似乎有猫儿叫,惹得人心烦。”
“猫儿?”冯清如思索道,“说起来,前些日子却红是跟我说,后边院子搬进一户下江人,他们喜欢喂那野猫儿,这野猫儿啊,就喜欢上这一带来。”
陆闻泽浑不在意道:“野猫儿叫几声又怎么,小年就是太娇气了。”
“我……”陆诏年欲言又止,夹个春卷咬一大口。
冯清如道:“慢慢吃。”
“小年这样子,真不知是随了谁。”陆霄逸摇头道。
陆闻泽道:“我们家有谁这个样子的?就是姨母也斯文。”
陆诏年咀嚼着春卷里的什锦馅儿,忿忿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啦?”
陆闻泽大笑:“这个天,野猫儿也没叫春,至于惹恼你,一大早就张牙舞爪的。”
陆诏年差点将春卷馅儿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若有似无地瞥了陆闻恺一眼,道:“是啊,真是奇了怪了,这个天,怎么就有野猫儿溜进别人家,叫唤不停的呢。”
陆闻恺舌抵牙槽,不露痕迹地笑了下。他故露疑惑:“我隐约记得,幺妹原先有些挑食,不吃菇?这馅儿里有蘑菇。”
陆诏年一怔,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姨太太忙道:“玩笑,玩笑,每次做这些带馅儿的,我都叮嘱厨房不要放菇。”
见母亲如此紧张,陆闻恺淡淡垂下眼帘。
陆霄逸道:“好了,一会儿闻恺跟着小年去楼上请安。”
陆闻恺道:“是,父亲。”
陆诏年慢吞吞吃,待一桌人走光了,只余姨太太陪陆闻恺坐着,陆诏年才别了手帕起身。
陆闻恺遂跟着陆诏年离开饭厅。
走上楼梯,陆诏年回头,轻声道:“我先进去。”
“嗯。”
夫人不喜欢陆闻恺,陆公馆上下皆知。以往陆闻恺在家,知趣地回避在夫人面前走动。如今夫人卧病,他初次归家,不能不去请安。
陆诏年进了房间,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挥散不去。
陆霄逸因为这一股子药味和病痛带来的压力,很少来这房里。夫人病情愈来愈重后,更是连楼都不下了,他们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只有陆诏年和冯清如每日来房里,陪夫人说会儿话。
夫人醒着,坐在窗边吃粥。陆诏年走过去问了好,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
“有什么事?”夫人先开口。
“母亲。”陆诏年咬了咬唇,“空军大队移防,陆闻恺随部队回重庆了。”
夫人静默好片刻,轻轻“哦”了一声。
“父亲叮嘱他来向母亲请安。”
“不必了。”
陆诏年垂头,转身之际,夫人叫住她:“老爷这几日如何?”
“照常经营生意,外出应酬。许是因为城里在筹备布防的原因,大哥这几日也很忙……”
“我只问你父亲。”
“母亲,父亲他……”
“你在外边,听到什么声儿没有?”
陆诏年攥紧手心:“母亲,小年不知。”
“你小嬢是个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可若是想为儿子做些打算,该管的事情还是得管。你小嬢不肯耍脾气,你偶尔就替她向你父亲耍一耍脾气,知道了吗?”
“小年明白。”
夫人看着窗外远山,轻声叹息:“时局不好,这仗真要打过来……”
“母亲,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我会尽全力照顾母亲的。”
夫人笑了下:“这两年你是懂事了些,可是……罢了罢了,我不说了,免得你又觉得我说丧气话。”
夫人将陆诏年赶出房间,陆诏年掩上房门,朝候在走廊上的陆闻恺摇了摇头。
二人相顾无言,站了会儿,陆诏年要走,陆闻恺出声:“昨晚当真没睡好?”
陆诏年抬头,睇他一眼。
“是我失态。”陆闻恺说着点了点头,侧身让路。
陆诏年听了母亲意味深长的话,感到疲倦,没心思想别的。
回房间休憩片刻,便听说陆闻恺已经走了。
*
飞行员训练有素,作息规律,昨晚玩桥牌、喝酒到半夜,早晨仍早早起床。
他们两人一间房,杜恒同陆闻恺一间,早上发现陆闻恺不见了,出去转了一圈,所有人都碰上了,也没见到陆闻恺。
“这小子,昨夜不会是上堂子了吧。”
“别说,我还真想了的,只是人生地不熟,找不着地方。”
陆闻恺回到旅店,碰上他们准备上街寻他。
陆闻恺笑道:“在堂子里过夜可要不少钱,你有钱啊?也借兄弟一点啊。”
“这儿有堂子?”杜恒道。
“倒是没长三堂子,秦淮歌女,”陆闻恺抬手往远处一指,“江畔吊脚楼找去。”
“听你胡扯呢。等随军家属来了,你可别乱说。”胖哥道。
“胖哥,少来你。刚才你说的什么,等你胖媳妇儿来了,我原封不动转告。”杜恒道。
“你……!中队长……”
陆闻恺打断他们:“别忘了至少傍晚前赶回基地,怎么安排?”
“花花世界,不宜久留。”杜恒道。
胖哥拍手道:“过眼云烟。”
几位飞行员商量着,上集市买了些点心,开车穿过大马路,路过百货大楼也不作停留,赶着回梁山了。
*
陈意映专门给学校请了一天假,坐船过江,赶到飞行员下榻的旅店,只见到一张字条。
杜恒中队长亲书,大意说,多谢招待,他们还要训练,有机会再进城云云。
陈意映有些失落。
这会儿坐船再回去,浪费一张渡江的船票不值当,陈意映决定去中央公园的图书馆看会儿书。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武祠坡,陈意映一向靠步行,这点路对她来说不算远。只不过太阳晒着,豆大的汗珠跟着额角淌下来,没走几步路她便口渴了。
陈意映想起昨晚的冰淇淋,甩甩头,不让自己感到后悔。虽说陆家于她有恩,可陆诏年毕竟是陆诏年,那么一个娇蛮的女孩子,处处占得上风,她不愿平白受制于她。
这么想着,陈意映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当街一?????阵马蹄声,和着湿热的风扬过来。陈意映转头,看头看见马背上的女孩。
“走那么快作甚?”陆诏年微微俯身,在陈意映看来却仍是一幅睥睨之色。
“陆闻恺可是走了?”
陈意映道:“你问他不好,我问做什么?”
陆诏年有些不快:“昨晚的事,我还没问你,你倒跟你摆起谱来了。”
“什么事?”陈意映语气淡淡的,有行得端坐得正的底气。
陆诏年瞧了瞧周遭,俯身轻笑:“你,喜欢我小哥哥吧?”
只见陈意映瞳孔放大,倏地转过头去:“不许胡说。”
“哦?”陆诏年起身,“据我所知,那几个飞行员进城休假,并不需要司令部照拂。你主动提出接待他们,如此殷勤,打的什么主意需要我说?”
陈意映盯着陆诏年看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索性什么也不说,迈步往前走。
陆诏年霎时下马,拽住陈意映胳膊:“喂,你们志愿团还做些什么?”
第十九章
当陆诏年对陈意映软硬兼施, 想办法打听消息时,陆闻恺等人已经驱车回到梁山乡村的基地。
引擎轰鸣,热风滚过麦田, 吹向机场旁的农舍,那是村民为飞行员修建的宿舍,不久前落成。
杜恒把城里买的点心分给队员,队员们一通哄抢,围上来问, 城里好不好玩, 姑娘美不美。
陆闻恺依着门框,接过旁人递来的烟,刚引燃吸了一口,还未说话, 便瞧见三两人便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棕色的连体制服, 脖颈上扎着毛巾, 挂着护目镜, 刚下训练的模样。
陆闻恺即刻取下嘴里的烟,招呼一声“分队长好”, 却是迟了。
赵元驹道:“2207!”
陆闻恺丢了烟,立正敬礼:“到!”
“2207, 你不知道我们分队今早有训练?”
“报告分队长,我向大队长批了假, 今早——”
赵元驹义正言辞地打断他:“你跟廿三分队一起休假, 回来还依依不舍在这儿杵着,想调去廿三分队不成?”
空军按中队编制, 第四大队下辖二十一到二十三三支中队, 中队之间统一而独立, 队员们的顶头上司便是各中队的分队长。
陆闻恺答道:“报告分队长,不想!”
“我们廿二队都训练完了,你无故缺席,罚你给队员整理一周内务!”
“报告分队长——”
“Yes or No?”
“Yes,Sir!”
“还不滚去收拾!”
陆闻恺垂眸,握拳,转身小跑向二十三中队的宿舍。
二十三中队长房舍里出奇静默,与此相对的是赵元驹身旁一人轻蔑的笑声。
此人因个子矮小,有两板大门牙,外号耗子。
耗子父兄皆在中央任职,从航校以来就是赵元驹的支持者。从前那桩斗殴事件,也有他的份,不过他跑得快,只受了些轻伤。
这件事,航校生无人不知。各别权贵子弟仗势欺人,引起他们不满,空军虽不似陆军那般派系错综复杂,却也因此划分出阵营。
胖哥不经意乜他们一眼,将两颗盐油花生扔到嘴里,忽然吐了出来:“忒!大早上的,真他娘晦气!”
耗子蹙眉道:“说什么呢!”
“哎呀,赵分队还没走哪!”胖哥抬手道,“这……好走不送。”
“杜恒分队长,管好你的人。”耗子道。
杜恒淡淡看过去,不语。
赵元驹微抬下巴,暗自攥紧手里的皮手套:“我们走。”
“批胎神。”胖哥嗤道。
赵元驹等人听见了,房舍的门却也关上了。
“假是跟大队长请的,他们平白无故找事儿呢……”二十二中队的队员适才敢出声。
“姓赵的好歹也是个分队长,怎么肚量小成这样?”
胖哥道:“四二九、五三一武汉空战,惜朝兄可都卖力了,击落敌机数架,要论这分队长,惜朝兄当仁不让——”
杜恒塞了一块桂花糕到胖哥嘴里:“老分队长殉国,才有我这个分队长。惜朝当时做廿二分队长的僚机,眼看着……分队长迫全力撞向日机,与日机同毁,让他怎么做新任分队长?”
胖哥囫囵吞了桂花糕,道:“这是另外一码事。当初赵元驹欺负人在先,才有打伤他的事,现在上面拿这一笔过,阻挡惜朝兄的大好前途,实不应该!”
“你们就不要太担心了,我看司令部也有赏识惜朝兄的人,赵元驹没法赶走他,只能使些小手段罢了。”
杜恒道:“吃了点心,你们收拾一下,我们廿三队也该训练了。”
*
入夜,房舍灯光熄灭,星月照亮田野,院塘里蟋蟀、青蛙唱着惬意的歌。
远处仓舍的换气窗还透出一点光亮,杜恒把湿毛巾搭在肩头,吊着牙刷走了过去。
封闭铁门半敞,里面是工厂般的钢筋结构,空间宽阔。
一盏灯泡沿梁柱垂下来,照亮停放的几架苏式双翼战斗机。陆闻恺正低头擦拭着飞机,衬衫捆在腰上,只穿一件工字背心,即使如此,汗珠跟着下巴脖颈落下,浸湿背心领口一大片。
“好歹开个电风扇吧。”杜恒把牙刷丢到搪瓷杯里道。
陆闻恺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擦拭:“唯一两台电风扇,一台在大队长那儿,一台给了赵元驹,你变一台出来给我?”
“我还真找苏联飞行员借了一台,你晚上来我房啊。”
“去你妈的。”
“家母过世早,抱歉了。”杜恒现在说话比在航校时更不着边。
陆闻恺把脖颈上的毛巾朝他扔过去。
杜恒嫌弃地把毛巾丢到机翼上:“他们让你做了一礼拜内务,还让你清洁座驾,刚来梁山就给你下马威,你就任由他们?”
“不然呢。”陆闻恺蹲下来,一下又一下仔细擦拭,比检修员还专注。
“惜朝兄,你不要前途,也考虑一下身体。”
“擦完了,这就休息。杜分队也回罢。”陆闻恺站了起来。
杜恒哂笑一声,端着搪瓷洗脸盆率先走出去。陆闻恺扫视四周,关了灯,也揣起毛巾离开。
*
翌日早晨,整个大队入场进行训练,一起的还有苏联志愿飞行员。苏联飞行员援助的事情尚属于秘密,外界鲜知,他们深居简出,大队的人平时与他们来往也不多。
轮到二十二队飞行员试飞,耗子检查了仪表,忽然从舱里探出身来,道:“不对劲。”
“怎么回事?”
议论四起,连苏联人都听见,他们怀疑飞机被人动过手脚。
“不可能啊。”检修员跑过来,“今天统训,我全部作了检查的。”
耗子道:“你是什么时候检查的?”
“这……”
“昨晚吧,昨晚除了你谁还进出过机场。”
陆闻恺淡然道:“我。”
耗子道:“你?你凭什么进出?”
陆闻恺道:“奉分队长之名给廿二队擦洗座驾。”
在场一部分人发出哄笑。
“所以你是最后一个啰?”耗子居高临下道。
“我不清楚,但我绝没有动过内部设备。”陆闻恺笃定道,“不信的话,让我驾驶你的战机,就当出去探探天气。”
耗子一时语塞,又道:“你故意这么说吧,如果真有问题,你敢开出去?”
陆闻恺波澜不惊:“我们空军的命哪天不是悬在天上,生死何惧。”
耗子冷哼一声:“好哇,我就准你驾驶我的战机,且看一看,你陆闻恺是否为了报复,耍了阴招。”
陆闻恺微不可查地笑了。
耗子从飞机下来,正待陆闻恺上飞机之时,杜恒几步走来,道:“今早的天气记录,是我亲自飞的,廿二队是有什么疑问吗?”
杜恒视线扫过耗子,看向赵元驹。
当着大队长面,赵元驹不敢作文章,道:“既是‘五三一’英雄杜分队亲自飞的,我们当然没有异议。”
“座驾出了问题,不找地勤,和飞行员较劲。倒不知道你们队员犯了什么错,作如此惩罚?”
赵元驹道:“杜分队——”
“好了。”大队长让两拨人归位,“今天廿一队也来了,就别废话了,赶紧训练。”
大队长接着道:“耗子,你且等一等,让老陈帮你检修一下。”
“是!大队长!”耗子立定敬礼。
“大队长……”赵元驹走到大队长身边,低声道。
大队长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暂且放下这些闲话。
一架架飞机升空,办公室主任远远来了:“哎呀,郑大队,正在训练啊。”
大队长瞥了主任一眼,不语。
主任摸了摸油头,遥望碧空:“今天可真是好天气,司令部啊,安排了志愿团——”
“你说什么?”大队长倏地回头。
主任讪笑两声:“这……司令部的安排。人已经在路上了,总不能遣他们回去吧,十来个姑娘呢。”
“姑娘?”大队长眉头锁更深。
主任又摸了下油头:“同学,同学!都是在校学生……”
“徐复明,我警告你,少为了向司令部邀功,搞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想寻花问柳,你开车进城就是,不必同我们一起留在村里。?????”
“郑大队,您说笑了。”
这时,副官跑来,向主任报告,志愿团的同学们已经到了。
两辆皮卡车停车基地入口,那儿是地主的家,一个大院子,用来接待、宴客,再合适不过。
“事先和人家联络好了,这才告诉我?”大队长道。
主任只赔笑:“你们训练完,晌午,正好吃饭。这厨子是村里最——”
“妈的,经费就用在这些没用处的地方!”
大队长没朝着主任发火,主任却是慢慢往后退步:“记得来啊!”
徐复明是主任,中央直派来管理他们后勤的人,大队长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
大队长指挥飞行员返程,全员飞机安全返航,时间正好。
大队人马沿着田埂朝地主家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听见姑娘清脆的笑声。
一只母鸡咯咯地从院子后边里跑出来,急得扇动翅膀,扑棱飞到院坝石磨上。
一道身影猛地闪过来,眼看就要捉到母鸡,却只扑到了空石磨上。残余的面粉末扬起来,给姑娘画了个妆。
飞行员们笑起来,议论着:“这是城里来的学生?看着向村子里的虎妞呢。”
“别跑!”猛一声喊,陆诏年朝院坝台阶奔去,就在要捉到母鸡时,一双手轻易地抱起了鸡。
陆诏年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陈意映。
陈意映忍不住笑了下:“陆小姐,你那般张牙舞爪,怎么能捉到鸡?”
陆诏年鼓了鼓腮,有些不服气。
“好啦,你把鸡抱过去,让厨子杀。”
陆诏年一听,这是使唤她呀。可转念一想,她费了这么大功夫与陈意映达成战略合作,这一点小事,且不计较了罢。
陆诏年高高兴兴把鸡往院子里抱去,不经意转头,瞧见从大路走过来的飞行员们。他们刚下训练,穿着制服,有的还扎着毛巾。
陆诏年扬起笑容,手不自觉送了,母鸡飞着跳着,要逃离这姑娘的掌心般。
可是陆诏年来不及去扑,只怔怔看着飞行员那群人,挪不开眼。
“没想到又见面了,陆幺妹。”胖哥抱起母鸡,来到陆诏年面前。
越过他俯低的肩头,陆诏年看见陆闻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晌午烈阳高悬,他流着汗,脖颈都湿了。
“小……”陆诏年一下收住声,越过胖哥,走向陆闻恺。
“长官,一路过来辛苦了,擦一擦吧。”少女递上绣花手帕。
清幽的桂花香蒙过了夏热的汗。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有事耽搁了,迟到了T T
第二十章
陆闻恺微蹙眉, 将陆诏年的手帕同手一并拂开。他打量陆诏年,一时失语。
旁的人只觉这幅场景仿若戏文,浮想联翩。可要说这是村妇与军官, 姑娘的打扮又出奇讲究,那两枚连缀珍珠的发卡,便不是寻常女子会戴的。
“这鸡,我给你送进去了啊。”胖哥发觉气氛不同寻常,憨笑一声, 进了屋。
陈意映上前道:“陆哥哥, 里面请。杜分队、长官们,快请快请。”
人们往屋子里走去,穿过前厅是一间院子,几盆石榴花被放到了角落, 空地上铺了几张桌椅。地主家的孩子们和志愿团的学生都朝飞行员迎来。
“不赖啊, 这么快就搭上女学生了。”耗子轻飘飘一句, 越过陆闻恺, 走到桌席旁。
陆闻恺笑了:“不好意思啊,魅力过人。”
陆诏年听见, 回头瞧了他们一眼:“这位哥儿头一次见。”
“廿二队副分队,陶申。”接着耗子指了指已经落座的赵元驹, 介绍这是他们分队长。
陆诏年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大个官啊!”
少女天真的感叹近乎讥讽,桌上的人发出闷笑。
陈意映帮着主人家张罗菜肴, 瞧见这边的情状, 忙来打圆场:“陆小姐率性天真,不懂这些, 因而格外好奇。这次志愿团为空军大队送物资, 是陆小姐促成积极促成的, 还望各位长官多加关照。”
“看你们小同学说的什么话,是我们麻烦你们了,多谢你们关照。”大队长道。
胖哥趁势倒酒,起哄飞行员一起敬志愿团一杯。
此番志愿团送生活物资,派来的都是男孩儿,唯独学生团长陈意映一个女孩,另外就是陆诏年了。来的路上,志愿团的男孩就对她殷勤备至,到了村里,飞行员们更是众星拱月。
陆诏年被几位队长拉去长官那一桌,陆诏年无论说什么,都有人做捧哏,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陈意映和陆闻恺等飞行员一桌,相形之下,冷清不少。
“多亏了小年……”陈意映小心翼翼地开口。
陆闻恺就坐旁边,略顿了顿:“怎么?”
陈意映上次见他们之间有些不快,不知道陆闻恺对陆诏年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想着他们到底是兄妹,应当帮他们化解。
陈意映道:“没有,我只说,按照原计划,志愿团到中秋节才会过来,能提前送来物资,了解空军的生活,其中有陆小姐的功劳……”
“小年缠着大哥捐物资了吧。”陆闻恺有些许不自然。
“各种缘由我不太清楚,总之,小年对陆哥哥也很关切,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我擅自带她来,没关系吧。”
陆闻恺呷了口酒,偏头,越过手上酒盏,似笑非笑道:“也?”
陈意映的耳朵悄悄红了。她低下头去,支吾不语。
他们四大队军纪严明,一般的餐席并不许队员敬酒,但今天到乡绅家作客,主人家和大队长一桌,没有不敬酒的道理。队员们见了,也都端起酒杯走到大队长那桌,挨个敬酒。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主人家连连道好。
二十三队的队员轮流去敬了酒,不大见二十二队的人,赵元驹有点坐不住,朝这边看,见陆闻恺几个仍自己吃自己的。
赵元驹过来招呼队员去敬酒,队员们挨个去了,陆闻恺也拎起酒杯过去。
陆闻恺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人已经散了些。他只简单说敬各位长官,便兀自喝了酒。
耗子意欲发难,可见大队长也干了酒,很尽兴似的,他便忍了下来。
正待陆闻恺转身要走时,陆诏年出声道:“方才我听大队长讲起你的英勇事迹……”
陆闻恺回身看着陆诏年,陆诏年接着道:“委员长亲自为你们颁发了奖章,赵分队长他们几位我敬过了,还差你。且容小女以茶代酒,感谢英雄……”
“不必了。”陆闻恺淡然道。
陆诏年一愣:“可是……”
“我不是什么英雄。”陆闻恺笑了下,颔首道,“有劳幺小姐出资出力,陆某记在心里。你们慢慢吃。”
陆诏年皱眉头,不知说什么好。
陆闻恺转身,耗子忽然拽住了他:“你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挑眉,有些轻浮:“报告大队长,2207吃好了,申请回基地。”
大队长乐呵呵道:“难得宴饮,这就走了?志愿团知道你们爱喝绍兴花雕,专门拿了两坛正宗的来,还请老师傅按照方子做了酒糟蛋。”
“大队长,陆闻恺不是我们江浙的。”耗子道。
大队长略感抱歉:“这么一大桌家乡菜,那正好啊,你再坐会儿,让人家记者朋友多拍几张照嘛。”
赵元驹道:“要走走好了,有什么资格接受采访。”
“赵元驹。”杜恒蹙眉道。
“话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英雄,怎么还接受委员长颁发四星序列的奖章?”赵元驹微抬下巴。
耗子冷笑道:“四星序列,不是老分队长用命帮他换来的吗?”
“够了。”大队长严肃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陆闻恺略略颔首,放下酒杯,离开了。
“什么叫拿命换的?”陆诏年皱眉道。
“五三一那天……”耗子以轻佻的口吻开场,杜恒即刻打断他。
“我们奉命驻守武汉机场,老分队长常让惜朝兄做他的僚机,那天日机再度来犯,他们像往常一样配合,空战的时间往往很短,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就结束了。许是日机来犯接二连三失败,那天他们铆足了劲儿和我们缠斗,老分队长和惜朝兄擅长迷惑敌机,大队长派他们领廿二队瓦解他们的阵型。
“本来我们胜券在握,可是他们突然把炮火击中老分队,老分队中弹了,燃油也快耗尽,惜朝兄想掩护老分队撤退,让老分队跳伞。老分队说弃机太浪费了,让惜朝兄先去找降落的地方,实际老分队不愿置弟兄于陷阱,等惜朝兄高度降下去之后,老分队兀自冲向敌机,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听着听着,耳朵像是灌水了,嗡嗡的,不大听的清。他们战场的事,她尚且不懂得,唯独感觉到,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于小哥哥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
陆诏年松了手中的筷子,轻声讲了句“抱歉”,快步走出了院子。
陆闻恺步子从小就快,陆诏年追到田间小路上,远远看见一道背影。她牵起旗袍裙摆,颇有些吃力地跑了过去。
眼看追拢了,陆诏年?????停下来喘气,却不见陆闻恺回头。她只好又往前追了两步,逮住他制服衬衫。
手一滑,忙又扣住他捆扎衬衫的皮带。
陆闻恺皱了皱眉,侧过身来:“作甚?”
陆诏年抬头,一瞬不瞬盯着他:“你伤心了?”
陆闻恺笑:“什么?”
“那么……是我擅自跟着志愿团过来,惹你生气了?”
陆闻恺拂开陆诏年的手,退开半步:“你也看到了,我在部队里是什么样子。保持距离罢。”
陆诏年不可置信:“你是我——哥哥。”
陆闻恺笑意更浓:“所以?”
陆诏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陆闻恺继续朝基地走去,陆诏年便默默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晒在他们身上,陆诏年穿一件绸缎旗袍,立领将脖子捂紧了,很快出了一身汗。她还穿着高跟皮鞋,深一脚、浅一脚,时而踩到凹凼,硌着石子。
宿舍前设了路障,有卫兵把守。陆闻恺终于转身,说:“回去罢。”
“司令部派志愿团来改善空军大队生活,我们今天可以进去。”陆诏年底气十足。
“年年……”
令人眩晕的逆光模糊了陆闻恺的面容,陆诏年看不清。
她脖颈汗溻了,胳肢窝,手心,额头鬓角,全都热得发慌,心下更急切。
“渴了,请我喝杯茶也不行吗?”
“陆诏年。”
可少女只是蹙着眉,像渴望一场雨一样,望着他看不透的眼睛。
“就一杯。”陆闻恺说着,走进闸口。
在两旁卫兵注目下,陆诏年垂头擦汗,亦步亦趋。
乡下条件有限,宿舍是土瓦堆的简陋排房,两人一间,空间更显狭窄。陆闻恺的宿舍在角落,窗户朝着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望远些也只是平坦的麦田,算不上景色。
陆诏年四下打量一番,小声抱怨道:“司令部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就让你们住这种地方。”
陆闻恺没应声,掂了掂桌角边两个水壶,估摸能倒一杯。他拣了个搪瓷杯,倒上大半杯水,递给陆诏年。
陆诏年喝了口水,瞧着杯子上的大红喜字,问:“这是哪来的?”
陆闻恺道:“之前在武汉,有人结婚,送我们的。”
“结婚?那不就是军属了,怎么不见他们?”陆诏年好奇。
“就是胖哥。”陆闻恺想起趣事,笑了笑,“胖哥老婆叫胖妹儿,他们两家从小定的亲,本来早该结婚,耽搁了。去年南京打仗,胖妹儿千里迢迢从四川跑过去找他,说什么都要把这婚事先办了。他们就在基地摆了几桌酒席,后来娘家人赶过来,把人接回去了。”
陆闻恺摸了摸衣兜,最后在破旧的木桌抽屉里找到一盒烟,他没有引燃,只是看着皱巴巴的外壳:“其余的随军家属,不是到重庆,就是去昆明了。”
“哦……”陆诏年口渴极了,却忍耐着慢慢喝水。她害怕杯子一见底,陆闻恺就要赶她走了。
“坐吧。”陆闻恺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凳子。
“你……你不生我气吗?”陆诏年抿着搪瓷杯。
“平白无故,有什么气可生的?”
陆闻恺解开衬衫一颗颗纽扣,挂在单人床床尾,顺势在床沿坐下。薄薄一层汗更衬阳光晒过的麦色肌肤,手臂线条与扎在筒靴里的宽松裤子显出某种男性力量。
“哦,我以为……”陆诏年顿了顿,端起杯子,大口喝水。
“但我的确觉得,你该做一些值得你做的事儿。”
陆诏年抿了抿唇,起身,把杯口朝向陆闻恺:“还有吗?”
她站在他跟前,自然岔开的双膝刚好称量她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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