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陆闻恺摸了摸脖颈, 抬眼,看见少女没什么表情的天真脸庞。
内杯壁一滴水珠滑到底,再无法捕捉。
陆闻恺缓缓接过杯子, 忽然握住了陆诏年的手臂。陆诏年莫名感到紧张,但陆闻恺只是轻轻推开了她,起身。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道:“没听到我说什么?”
陆诏年鼓了鼓腮:“什么?有什么比我口渴还重要的?”
陆闻恺没忍住笑了下:“陆诏年你——”
“怎样?!”
陆闻恺静静望着陆诏年:“上回你当街大闹,这回又想着法儿跑到这乡下来, 你浪费时间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 蹉跎光阴。”
“那个药贩子私卖鸦片,我不该管吗?”
“私卖鸦片何止那一个贩子?禁烟说了多少年了,城里一样烟馆林立,你能把那些烟馆都抄了?你有这个本事, 父亲也不会准许。”
陆诏年怔了下, 皱眉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烟馆了?若是有人大肆开烟馆, 父亲一定不会准许。”
陆闻恺觉得有些话还是不便与她讲, 默了默道:“那些贩子不比烟帮、黑商,都是艰难讨生的人, 与其针对他们,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利用你的优势做些实事,让这样的人愈来愈少。”
“赈灾救济, 家里……”
“陆诏年, 你明白状况吗?两年前我和你说这话,可能是希望你可以找到生活的趣味, 但今天, 我是说……”
陆闻恺不说了, 他看见陆诏年眼眶泛红。
“这两年,媒婆也没少进陆家的门——我始终要嫁人,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肆意妄为,不过是在大家默许的限度内,如果我当真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也不必说服陈意映,得见你一面了。”
陆诏年有些艰涩道:“我来见你,竟是这么不值得的事?”
陆闻恺沉默着,最终陆诏年失望了,转身道:“有一个包裹专门给你的,是湘西火腿。大哥的朋友从那边来,专程带来的,家里只留了一块,都给你拿来了。”
陆诏年走出去,看到守卫,又回头往宿舍排房尽头望了望。陆闻恺提起水壶出来接水,没有看向她。
陆诏年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田埂上,陆诏年遇到回基地的飞行员们,志愿团的几个学生和记者同他们谈笑风生。
“陆诏年,陆哥哥在里边吗?”陈意映笑道。
陆诏年没出声。
陈意映瞧出什么,走到陆诏年跟前,轻声道:“你和陆哥哥……”
陆诏年皱眉:“那是你哥哥么,叫得这么亲热?”
陈意映愣了,神情却淡淡的,还有一种傲慢——在外人看来,他们嫡女和庶子的关系,当然有一层膈膜。
陆诏年心下窝火,招手叫一个男孩来身边,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谁要一起?”
航空司令部派给志愿团两部车,其中一部车是专为陆幺小姐派的。陆诏年说要走,几位拥趸自然呼应。
他们乘车下山了,携着淡淡的桂花香。
*
那年金秋,陆诏年戴桂花做的簪花给大哥大嫂做了花童。
当地的报纸写,那是一场世纪婚礼。
陆家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冯家的小姐从江北岸接进陆公馆,接着在华洋饭店设宴席,西式餐桌装点白百合与浅黄淡粉的落新妇花簇,灯烛长明。
新娘穿着华美的拖曳婚纱,手捧花束,静美而耐心地接受全城祝贺。
没有谁注意到陆诏年,直到拍合影时,人们发现这个大花童不见了。夫人急忙叫人去找,陆闻恺也去了。
有些老爷坐在席间闲谈,站起来时因为鞋带打结而跌倒,陆闻恺由此发现猫腻。待老爷们到庭院去,陆闻恺悄悄从长桌另一边钻到桌底下。
只见蓬蓬裙如大丽花般散开,露出丝绸南瓜裤。陆闻恺蒙住眼睛,咳嗽一声。
匍匐前进的蓬蓬裙女孩猛地回头,见到陆闻恺,又松了口气:“小哥哥,你吓死我了!”
“所有人都在找你。”陆闻恺胡乱抓住陆诏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们从桌子底下爬出去,陆诏年抚了抚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干嘛。”
“捣蛋啊。”
“才不是!”陆诏年大声道,而后又小心翼翼要陆闻恺低下头来,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联系同心结……”
陆诏年说,麦修老爷告诉她,在西方,鞋系在一起就代表“永结同心”。所以等大哥与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们的鞋子绑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帮我?”
陆闻恺琢磨这话怎么都像骗小孩的,可看陆诏年眨巴大眼睛一脸憧憬,便含糊地应下了。
待宴席开始,侍应生将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来。陆诏年在陆闻恺掩护下,钻进了主桌底下。
陆诏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只是象征性的,刚解开大哥的鞋带,仪式就结束了,大哥与大嫂都挪开了脚步。
陆诏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让大嫂看到,吓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们……”大哥朗声大笑,将陆诏年一把抱起来。
“想吃吧?那第一块蛋糕给你了。”
陆诏年捧着大哥给的一块蛋糕往旁边挪,纱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陆闻恺身上。
蛋糕被抛出一个弧度,他们一同摔到。
有人惊呼,有人哄笑。
*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么淘气了,知道吗?”
没几天,?????学校开学了,夫人亲自为陆诏年换上了中学制服。
中学分男女部,女中与男中隔着好几条街,陆闻恺与陆诏年的学校比之前离得更远了,但陆闻恺仍然负责接送陆诏年。
陆诏年第一天带着一袋进口糖果去学校,赚足人气,可也有同学不愿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为什么?”陆诏年缠着别人追问。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拿你的好处?”
“哪里平白无故,我们不是同学吗?何况这只是糖果呀……”
“只是?如果你觉得你人人都吃得起这糖果,也不会拿它讨好大家了。”
说这话的同学叫陈意映。
陈意映对陆诏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变成了讨厌。
陆诏年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而她身边每个人都是帮凶。
那天,陆诏年因为上课打瞌睡,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陈意映放学离开,在校门口碰见接送陆诏年的兄长。
陆闻恺主动搭话:“同学你好。”
陈意映淡淡看过去,攥紧了帆布包的背带。
陆闻恺道:“你和陆诏年一个班吧?我是陆诏年的哥哥,请问陆诏年放学了吗?”
“你好,”陈意映看着陆闻恺浅浅的笑容,莫名有点磕绊,“陆诏年被老师留下来了。”
“怎么回事?”陆闻恺一下有点紧张。
“她打瞌睡,老师让她到教室外边罚站,她还偷偷吃糖……”
沉默了好片刻,陆闻恺道:“好的……老师请家长了吗?”
“应该没有。”陈意映想了想道,“你要进去接她吗?我和舍监说一声吧。”
“劳烦你了。”
陈意映把陆闻恺领进校门,赶时间离开了。她没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乡下,帮家里做农活。
陈意映瘦弱,手指却略肿,有着夏日种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迹。她只有一身上学穿的旗袍,边角洗得快发白了。
陈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她只有读书这条出路,最好以后能当个老师,体面。
那个冬天很冷,农田收成不好,陈意映母亲拼命似的起早贪黑干活,染了风寒,陈意映一家过年如过关。陈意映不得不一边负担农活,一边到城里找事做。
陈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帮人誊写稿件,整理文书,事实是没有事务所肯要她。最后经乡亲介绍,陈意映帮别人家洗衣服。
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陈意映很卖力。手长冻疮,又乌又痒,她也能忍下来。
那天,陆闻恺和陆诏年上街看灯会,随侍的有好几个伙计。只听到人群里爆发呼喊,陆闻恺便将陆诏年护到怀里,躲到街铺屋檐下。
又绿打听到,有一个歹徒在江畔逮了一个姑娘,往这边逃了。
陆闻恺意欲带陆诏年回家,陆诏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听个明白才肯回去。
只见那歹徒挟持着一个小女孩从巷子里蹿出来,陆诏年“哎呀”一声,大喊:“陈意映!”
陆闻恺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着的脖子的人,正是陆诏年的同学陈意映。
陈意映脸色苍白而惊慌,看到熟人的时候,露出了获救的希望。
“放开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经报官了!”
“我呸!”歹徒发狠道,“老子怕吗?”
歹徒穿着破衫,裤脚和草鞋湿透,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陆闻恺试探地讲了一句袍哥间的黑话,歹徒一下看了过来,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挥舞大刀,划开人群,拽着陈意映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悬红灯笼,挂义字牌,是陆大爷的码头。
茶馆堂倌出来让门口的人散了,垂下门帘。人们议论这歹徒说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没有人敢闯进去。
这时,陆闻恺叮嘱伙计看好小姐,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里一片混乱,歹徒抢了茶碗,摆茶阵,堂倌与楼上的两位袍哥却不为所动,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闹事。
场面剑拔弩张,陆闻恺忙道:“各位哥儿,且慢!”
“小子,快滚出去!”
陆闻恺镇定道:“那哥儿腰间似别了白片。”
二楼两位袍哥对视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
“我不相信你们!”歹徒道。
陈意映被箍在歹徒怀里,不得动弹。
陆闻恺道:“你再不放人,将事情闹大,上了报纸,到时候弟兄们有心保你,恐怕也难。”
“我要见陆大爷!”
“陆大爷岂是你想见就见!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难,弟兄们自然助你,你快放了这姑娘!”
“我没那么傻!你们有人收了黑钱,要置我于死地,我见不到陆大爷,是不会放人的!”
陆闻恺思忖片刻,道:“在下陆闻恺,拜陆大爷为契爷,我可以帮你引荐。”
“哪来的小子,一派胡言!”
“我现在就让人去请,你把姑娘放了,换我做人质。就算我说的谎话,对你而言也没有损失。”
陈意映惊讶地张了张嘴,可喉咙涩哑,发不出声。
歹徒腾出一只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白片,片上无字,只右下角有香烧小洞,插鸡毛:“都看见了!我是来拜码头的!”
袍哥们都知道,片上看似无字,实际取明矾以清水浸泡就会显现。
会采用这种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报仇。
见歹徒情绪激动,唯恐他亮白刃伤人,陆闻恺再次提出交换条件。
陆闻恺缓缓走近歹徒,歹徒霎时踢开条凳,将他拽过来。陈意映随之跌落在地。
“快走!”陆闻恺道。
陆诏年在茶馆门口张望,看见陈意映跑出来,想往里挤,被又绿一把抱住了。
“让我去,我小哥哥在里边!”
“小姐,他们已经去请老爷了,想来是大事,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瞪着陈意映。陈意映一身狼狈,红肿的手还微微发抖。
陆诏年才不管这些,怒道:“都怪你!”
陈意映忍着要哭的劲儿,低头道:“对不起……”
原来,挟持陈意映的歹徒是邻县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杀害,他对大哥忠心无二,也难逃一劫。
人们早闻川东陆大爷侠义公道,他为此翻山越岭,涉江而来,拜码头为兄报仇。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悬赏他的酬金,欲杀之,他到一个落脚点,甚至不敢找当地袍哥借盘缠。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险些丧命,不得已挟持一个人质,将事情闹大。
后来陆老爷请弟兄们吃茶,为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陆诏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只知父亲对陆闻恺的表现很高兴。
父亲赏了陆闻恺一支万宝龙钢笔,告诉他,往后不要过问江湖事,要做人才。
*
春去秋来,秋老虎卷满山银杏金黄。
陆公馆的厨房炊烟袅袅,伙夫取出最后一块湘西腊肉,乍看黑漆漆一块,洗净切开,黄色外皮衬着鲜红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着辣椒与蒜叶炒,香得陆诏年直往门口探。
“吃饭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饭厅。
陆诏年用湘西腊肉下饭,几乎要一个人占据一盘。
“慢点吃。”冯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给二少的腊肉吃完没有?最近我看到他们在茶馆做买卖,有人专卖这些家乡特产呢。”
陆诏年咀嚼着腊肉,含糊道:“谁知道他呢,和志愿团女学生如漆似胶呢吧!”
“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陆霄逸道。
陆诏年撇嘴:“也不见有多忙碌,怎么不回家看看。”
姨太太道:“他们部队有规矩,亲属也不能随便探视……”
冯清如点头道:“这倒是。”
陆霄逸转头问用人:“大少爷还没回来?”
“回老爷……”
正说着,勇娃子快步走了过来,朝一众人颔首,勇娃子禀告老爷:“董先生一家到了,大少爷忙不开,请少奶奶同我一起去码头接风。”
陆霄逸皱了皱眉头:“就是那个医生?让清如去怎么行,这小子……”
冯清如为难道:“我一会儿要和小嬢去妇女会。”
陆诏年忙抬手:“不如让我去吧!”
陆霄逸看过来:“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姐……”
“正是未出嫁,才要多走动呀。”陆诏年道。
“罢了,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你去,可要规矩些。”陆霄逸道。
董医生一家旅居日本,战事爆发后,他们不愿在敌国做顺民,经由香港到武汉,而今武汉遭受敌军狂轰滥炸,人们纷纷逃来重庆,董医生一家托朋友买到船票,原本几天的水路,在飞机炮火之下,愣是走了月余。
陆闻泽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战事爆发后,不知帮多少人在重庆安顿下来。此番也是受友人之托,帮助董医生一家。
他们的情况不太好,一路开销之大,来重庆的钱还是借的。陆闻泽想着,反正城里的房子眼下也不好找,不如安排他们就住在家里。
他们一家?????除了董医生夫妇与儿女,还有董医生的妻弟,一个未婚男子。陆老爷原本不同意陆闻泽的安排,姨太太相劝说,时局艰难,能帮别人一把就是行善积德。
姨太太愿意把小洋楼让出来给董医生一家单独住。
过去家里的事由夫人做主,无论如何夫人也不会让姨太太搬进正宅。所以冯清如作代表,去请示了夫人,夫人只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话。
事情便定下来了。
饭后也没个歇息,陆诏年带上又绿,同勇娃子去码头接董医生一家。
勇娃子开车,觉着待会回来车子坐不下,让又绿别跟着去。
陆诏年道:“待会儿我们走路啊!”
又绿一下坐到勇娃子旁边:“就是,这些不用你考虑,只管开你的车。”
“你和小姐又想上街乱逛,我回来怎么跟老爷交代?”
“老爷还能怪你不成?你可是老爷的宝贝,一家上下都护着你!”
勇娃子说不过又绿,闷闷开车。
董医生一家已经坐滑竿到街边候着了,勇娃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
又绿问他:“可确定?”
“董医生和太太,两位小小姐,一位表少爷,可不就是?”
“就你嘴甜!”
陆诏年亲自下车迎接,同董医生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请他们上车。
车子挤,陆诏年不便上车,让他们先回公馆歇息,董太太忙说,他们单独叫车。
陆诏年笑道:“我们这儿路窄巷子多,可不好找,我熟悉路,一会儿就走回去了。”
表少爷用指关节推了下镜框,温文尔雅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同小姐一起走路吧,正好熟悉路。”
陆诏年婉拒,表少爷坚持。陆诏年心里直骂这人破坏大计,可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古怪了,只好笑着应好。
车开走了,陆诏年正想着要怎么打发人,表少爷却道:“街上这般热闹,不知有没有喫茶店,我想喝杯冰饮,稍微坐坐。”
陆诏年眼睛亮了:“有啊!白象街就有提供冰饮的茶室。”
“太好了,那就劳烦陆小姐带我去。”
陆诏年瞧了瞧表少爷,眉眼周正,似乎与陆闻恺差不多的年纪,忽然有些好奇:“听说董医生在日本开诊所,表少爷也在日本学医吗?”
“我不是什么少爷,姓施字芥生,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小姐名讳?”
陆诏年见过的男孩子不太多,第一次遇到如此绅士,有点羞怯:“他们叫我幺妹,或者小年,你,你随意好了。”
又绿偷偷笑了下:“施少爷,叫我们小姐名讳不合规矩,就叫幺小姐罢。”
“没关系吧,那群飞行员……”陆诏年小声反驳。
施芥生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幺小姐”:“还未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施某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毕业,此前在湖北做工程师。”
“哦,那么你从未去过日本?”
施芥生摇头,轻声道:“我是南京人,我们家就只剩我和姐姐了。”
陆诏年怔怔不语,良久,她捂住心口,道:“抱歉……节哀。”
施芥生笑了下:“我这次来,想谋份差事,恐怕要多多麻烦陆少爷了。”
*
傍晚,陆老爷在家中设宴,招待董医生一家人。
听到他们交谈,陆诏年才知道麻省理工是世界顶级学府,人才辈出。
而施芥生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怎么麻烦陆闻泽,国府早就向施芥生抛出橄榄枝。
得知表少爷如此优秀,陆老爷连连赞许。
席间,谈到战事,武汉空战,陆老爷颇骄傲地提起陆闻恺。
不知怎么的,陆诏年觉得有些滑稽。当初父亲极力反对陆闻恺从戎,而今陆闻恺的飞行员战士身份,又成了家门的一份荣耀。
陆诏年幽幽地想起陆闻恺同她说的那些话,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幺小姐?”
施芥生喊了两声,陆诏年才回过神来。
“可是困乏了?”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
“都怪我让你下午走了那么久的路,要是困乏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想一会儿,父亲会让我弹琴给你们听?”
施芥生轻笑:“原来幺小姐还会弹钢琴。”
“我弹得不怎么好,那琴,是小哥哥的。”
“方才只听说二少爷是英雄,原来如此风雅。”
“到不怎么风雅,他也不喜欢别人说他英雄。”
施芥生看陆诏年有些愁绪,想来她牵挂部队里的兄长,便岔开了话题。
一开始,陆诏年觉得施芥生谦逊又有涵养,很好相处,可没相处几天,便转变了看法。
陆夫人一贯主张节俭,冯清如当家后,更将节俭贯彻到底。陆家突然多添了几口人,刚好的人手便不大够用了。
虽然董太太坚持不需要用人,但她一个人照顾先生起居,白天带两个小孩,根本照应不过来。冯清如就请了个帮工带孩子,然后派却红照应着施芥生。
却红一向同又绿不大对付,这下也难忍向又绿诉苦,施少爷不仅洁癖严重,房间里的东西还必须摆在他指定的地方,否则他就不舒服。
他倒不会责备用人,他自己将物品一一放回原位,可看恼了用人。
还有一日三餐,施芥生提倡蛋奶营养,向厨子伙夫引证科学,行事作风与陆家迥异。
陆诏年作为东家,要照顾好客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又绿跟她咬耳朵,她叮嘱又绿,她叮嘱,用人们可千万不能议论客人。
这天,冯清如带董太太他们去逛街,熟悉城里环境。陆诏年“义不容辞”地跟着去了。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人们都出来游玩了,百货大楼附近一条街熙熙攘攘。
如今的重庆不止成了商业、工业的中心,亦快速摩登了起来,刊物上盛赞“小上海”。
一个个时髦女郎从人力车上下来,戴墨镜,撑洋伞,穿玻璃丝袜的细腿勾一双漆皮鞋。先生们也都穿上西服,不似坐在路边,敞马褂、扎裤脚的贫民。
在他们下江人印象里,重庆原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乡僻壤。
施芥生对城中盛况感到惊异,繁华的地方原本看不见衣着褴褛的人,可是在这里,三教九流挤在同一片地方,从容而和谐。
“这座城市有种别样的生命力。”施芥生道。
陆诏年对外乡人的感叹见怪不怪,一开始,劫后余生的感觉总让他们以为来到了世外桃源。
“你看,有毅力在山上建起一座城市,可是人们又这么闲适,无论晴雨都要到茶馆里喝茶谈天。”
陆诏年抬眼瞧施芥生,觉得这位一丝不苟先生,不经意间倒有趣。
第二十二章
“原来啊, 城里没有这些时髦样式。你瞧。”冯清如同董太太说笑着,走进一间上海裁缝铺。
随着玻璃门推动,门口铃铛响了几下, 施芥生帮陆诏年扶住门,最后一个进去。
裁缝铺不大,听说是新进的时髦铺子,冯清如带董太太赶时髦来了。师傅为太太们量身,陆诏年翻面料簿, 也要做一身。
“芥生, 你一起呀。”董太太道。
施芥生道:“等工作定下来了再说吧。”
“我觉得这样式不错。”陆诏年从旁边柜子勾出一条领带,递到施芥生面前,“你的西服颜色深,要配亮色的领带。”
施芥生有点愣神。
冯清如道:“小年从小就时髦, 眼光是不俗的。”
“是吗?”施芥生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领带。
董太太量了尺寸, 过来瞧:“这条领带是不错, 芥生, 你不做西服,我送你条领带好了, 祝为你尽快定下工作。”
施芥生勉强应下来,又道:“既然幺小姐为我挑了东西, 我也该回礼才是。”
陆诏年笑了,施芥生不明所以, 陆诏年晃了晃食指, 道:“芥生少爷,我劝你别再恪守这些礼节了, 还是研究你的学术罢。初见时, 还以为你多么绅士呢……”
陆诏年说着走出裁缝铺, 施芥生疑惑呢喃:“我不绅士吗?”
他们逛了一下午,陆诏年想到又绿最近念叨的玻璃丝袜,便给又绿买了一双。又绿欢喜极了,一回公馆便抱着包装盒回用人住屋。
陆诏年换了身衣裳出来,就看到又绿和却红在楼梯拐角拌嘴,险些扯头花。
不巧,施芥生从后门进来,也撞见了这一幕。
“又绿!”陆诏年呵斥一声,又绿和却红才惊醒般,拉开彼此距离。
“吵什么?”陆诏年走下楼梯,当着施芥生的面不得不作出威仪的样子。
“小姐,她……”
陆诏年打断又绿的辩解:“我不管你们怎么回事,不守规矩——给却红道歉!”
“小姐……”
又绿咬咬牙,向却红低头,又朝施芥生欠了欠身,低头离开了。却红亦不服气地往后院去了。
陆诏年对施芥生道:“让你见笑了,她们……”
施芥生有话要说,但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把怀里的几本琴谱递给陆诏年,说起来意:“你下午说的不错,回礼不妥当,但不回礼,似乎也不够绅士。我找到这几本琴谱,你看看喜不喜欢?”?????
陆诏年翻看琴谱,看起来是海外流行的曲子:“你送给我?”
“借给你啊。”
陆诏年看着施芥生,笑了:“我的确,就喜欢这些不那么风雅的东西。”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你自谦,弹得不太好,我想流行的曲子正好。”
“多谢,有空啊,”陆诏年朝施芥生眨了下眼睛,“请你听。”
陆诏年走远了,施芥生还怔怔站在原地。
入夜,陆诏年揿铃叫又绿,怎么都叫不来人。她想起方才的闹剧,悄声来到用人住屋。
透过窗户,看见又绿蜷缩在被窝里,妈子不知道在劝她,还是训她。
陆诏年轻咳一声,妈子出来说,小姐平时太惯着又绿了,让陆诏年不要进去,陆诏年偏要进屋里。
“又绿……”陆诏年向往常那样撒娇。
又绿抹掉眼泪,坐起来。
“我不是真的在凶你,你怎么不明白呀。”
“我明白,”又绿抽泣道,“我是替小姐委屈。那却红,却红说什么,小姐根本不知道。”
“说什么了?”陆诏年不以为意。
“却红说……夫人这么病着,吊一口气,如今姨太太都能进主宅了,姨太太每天跳舞、赌牌,家里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操持,小姐赖在陆公馆,什么都不做,一天到晚大笔开销,一点都不为夫人和大少奶奶考虑。”
陆诏年说不出话来了,又绿急忙拉住陆诏年的手:“小姐你别……都怪我,我不该……可我就是气不过!这么多年,我和却红做一样的事,领一样的份例,却红仗着是大少奶奶的屋里的人,总要压我一头!”
陆诏年缓了缓,道:“怎么现在还需要我来提点你、安慰你了,现在,我已经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城里那么多人骂我阴煞晦气,我要是一个个计较,哭得过来么。”
“那些都是……”
“我没事,本来么,你看我祈愿什么,什么便不成。我对这事上的事情……”陆诏年垂眸,慢慢起身。
“你收拾一下,弄点水果给施少爷送去。”
“那边有却红照应呀……”
陆诏年转身道:“你当真明白?近来家里有客人,你们在客人面前失仪,传出去陆公馆成什么,我倒不在意。可是你知道,管家的是大少奶奶,我可不想听到别人说,大少奶奶管不住这个家。”
又绿醍醐灌顶:“小姐,你是怕姨太太……”
“不是。”陆诏年没有说更多。
姨太太是什么人,这么多年,陆诏年心里其实清楚。只是她一方面是父亲的情人,一方面是陆闻恺的母亲,陆诏年对她的态度才复杂难解。
陆诏年感到忧心的,是母亲的嘱咐。
母亲病倒不久,城里就传,陆老爷捧戏子。话跟着风传到母亲那儿,母亲要她做的,便是守住这个家门。
*
翌日早上,陆诏年在早报上看到关于空军的报道。
飞行员总区在重庆城里,因此一大队飞行员调驻重庆,报道隐去编制,介绍了飞行员的训练生活与各别事迹。
其中就有陆闻恺在农家宴席上所说的话,“我不是英雄”。记者似乎并未体会陆闻恺当时的心情,反而歌颂一番。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在小哥哥看来,会是多么讽刺,令人伤心啊。
陆诏年早饭也吃不好,急欲找报社和这个叫石森的记者撤回报道。
可临到出门,陆诏年被夫人房里的用人叫住了,陆诏年便让又绿先去报社。
陆诏年提着裙摆,急急忙忙上了楼。
“母亲!”
看见陆夫人正在梳妆台前梳发,陆诏年惊喜而惶惑。
夫人回过头来,浅笑:“小年,你来给我梳头吧。”
陆诏年走过去,拿起梳子,关切道:“母亲,你可好些了?”
“新的这副药方似乎不错,今早忽然有心思起来走走了。”
“母亲要出去走走?”
“哪儿啊,不过客人来了,我还没打过照面,总是不大妥当。”
“母亲千万不要勉强。”
“不会。”
见夫人神态自若,身体真是好些了,陆诏年高兴坏了。
陆诏年给夫人戴上翡翠耳环,觉得差点起色,又抹了一点胭脂。夫人握住陆诏年的手,道:“好了,陪我到院子里走走罢。”
陆诏年扶着陆夫人到院子里,冯清如忙来陪伴。三人到小洋楼拜访董太太,一边吃茶果一边叙话。陆公馆上下一时喜气洋洋。
中午,男人们回来了,一大家子围坐饭厅大圆桌。夫人兴致颇高,还抿了几口酒。
看到勇娃子四处张望,陆诏年才想起又绿还在报社等她,便悄悄支使勇娃子去报社把人接回来。
俩人回来时,饭席刚结束,陆诏年从夫人房间推出来,回房歇息。
又绿过来伺候,道:“听说夫人上午去了小洋楼,夫人以往从不踏足那儿的呀?”
陆诏年用毛巾擦了擦脸,思忖道:“不过现在住小洋楼的是董太太他们……大约母亲已经放下心结了吧。”
又绿点点头:“我以前听老人说,人大病一场,鬼门关前走一遭,就会看淡一些。”
“但愿如此。”
*
房间里的新历挂历翻到十月,中秋将近。
国府废除传统,节假日一律按新历制,但这不妨碍人们对习俗的尊崇,诸如中秋等重要的节日,仍隆重对待。
头两日,陆霄逸就稍信给陆闻恺,叫他回家过节。他并未回应,陆霄逸让陆闻泽直接打电话到部队,电话是主任徐复明接的。
徐复明并非黄埔系出身,受同僚排挤才被委派到乡下,管理飞行大队生活。陆闻恺的身份,事先没有人向徐复明透露,徐复明接到这通电话后,内心动荡不安。
赵元驹等人对陆闻恺所做的事情,在部队里不算秘密。他作为主任,什么都没做,不过,这就等于尚未表态,现在表态还来得及。
徐复明在心头捋了捋,生出许多遐想来——
那陆老爷,可是连中央的人都要去拜码头的人物,他们想方设法送钞票、送女人,陆老爷一句没空就挡回去了,假使他徐复明照顾好陆老爷的儿子,不说高升,至少从这鬼地方调回司令部,是轻而易举。
“令郎……”徐复明主任笑着来到机场。
落日余晖中,飞行员们刚结束训练,正在听队长训话。
“郑大队……”主任背手走过去,握拳咳了一声。
大队长每回一见主任这样子,就有种不好的感觉,却仍客气道:“什么事?”
“是这样的,有点事,借你一个人——就陆闻恺吧。”
突然被点到名,陆闻恺抬眼看向主任。
大队长蹙眉问:“什么事?”
知道大队长一向不喜欢队员与后勤工作混在一起,主任道:“上回志愿团采访的一些事情。”
大队长停顿两秒,道:“快去快回。”
长官发挥,陆闻恺只好应是。
主任把陆闻恺带到办公室,背手踱步,也不说事。陆闻恺不愿开罪他,便耐心等着。
似乎终于措好辞了,主任转身看陆闻恺,未语先笑:“你家里来电话,让你中秋节回去。”
主任像是给陆闻恺回话的机会,待陆闻恺要说话了,忽然又道:“不过嘛——”
陆闻恺淡然道:“战备状态,谁都不可以休假,不知可否劳烦主任替我回复家中?”
陆闻恺的反应与主任预料的截然不同,主任咽了咽唾液,道:“嗯……实际上,这个都是可以调整的。你们每天训练、出任务,实际上,重庆没什么事嘛。”
“重庆是后方命脉。”
“是,是,我是说……”
“多谢主任关怀,即便主任通过,大队长那边也不会同意。”
陆闻恺颔首道:“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回机场了。”
主任看着陆闻恺离去,握拳砸了下手心:“哎!这陆闻恺……哎,我怎么就没早看出来呢……”
陆闻恺回到机场,队伍刚散。陆闻恺招呼杜恒,一道上食堂。
“主任找你去做什么?又拍照片?”杜恒打趣。
“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着。”陆闻恺道。
“什么事啊。”胖哥凑上来道。
“差不多吧。”陆闻恺不甚在意道。
杜恒活动了下手臂,双手托后颈:“月亮这么圆,欸,快中秋了吧?”
“是啊。”胖哥接腔。
“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杜恒笑道。
陆闻恺摇头。
杜恒道:“怎么你不想回家?”
陆闻恺摆摆手,大步走开了。
田野边的金银花结了露水,日升月落。
一切刚刚苏醒。
“乌啦——乌——乌啦——”
空袭警报划破黎明。
作者有话说:
1938年10月4日,27架日机相继入侵重庆领空,从而拉开重庆空战序幕。
第二十三章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 陆闻恺就醒来了。
他翻身起床,拽起衣架上的衣服穿,看舍友仍在酣睡, 用力踢了一脚舍友的床。
飞行员们朝机场飞奔,训练有素地列队,等待指示。
情报显示,日军出动轰炸机,推测有二十架以上。他们从汉口机场出发,????? 目前已过巫山, 朝着重庆而来。
大队长亲自指挥作战,由第二十二中队拦截日机第二十三中队留待机场布防。也向驻重庆城的第二十一中队发去了通知,命他们进入警备状态。
中队长赵元驹像往常一样,带领队员起飞迎敌。
天气晴朗, 能见度极佳, 透过护目镜望去, 底下金黄色稻田, 在风拂下荡起波涛。
赵元驹把新丁交给陆闻恺,让耗子做他的僚机, 耗子答应得特别干脆。陆闻恺听到嘈杂的电流声,抬头一看, 如墨点般密密匝匝的飞机从高空飞来。
它们列着层叠的队形,整齐划一。
“叠罗汉呢。”陆闻恺把发现报给赵元驹, 好似随着话语, 心底的斗志就被唤起了。
日机的高度更高,他们想要拦截下来, 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去, 否则日机炮火轰过来, 他们只有躲闪的份了。
陆闻恺依照赵元驹命令,斜飞入云层,在远处抬升高度,而后回旋,接近日机。耗子跟在他斜后方掩护,他们距离日机还有一段距离,日机便敏锐地发现了他们。
霎时,日机的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
交战了。
无数次,操纵杆稳稳握在手中,却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坠落。陆闻恺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一拍之中,他看见他的僚机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远远躲闪开来。
然后更多的子弹朝他飞来。
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耗子惊慌下打过来的子弹。在空中,瞄准精确度不佳,误伤队友,是悉数平常的事。
但是耗子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日机分开了他们。
他们本该拦截的这一队日机改变了阵型,分出一列来,朝梁山机场飞去。而剩下几架,仿佛要绞杀他们一般,猛烈地围攻过来。
耗子在频道里大声呼叫,请求援助。赵元驹为此询问陆闻恺,陆闻恺正在与日机周旋,无暇顾及,换来的却是赵元驹的一声怒斥。
陆闻恺分出余光一瞥,看到耗子在低空躲避两辆日机,眼看耗子就要不敌炮火,俯坠到山林里,陆闻恺全力拜托他周围的日机,加速朝耗子追去。
经由嘈杂电流,陆闻恺将耗子的心神喊了回来,告诉他不要急于与日机拉开距离,注意高度。
轰隆——
远处传来撼动原野的爆炸声。
*
原来日军此番目的,是为轰炸梁山机场。
二十七架日机,两小时内接力轰炸三次,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们就快耗尽燃油,只能迫降各地机场 。
返航回到机场,已是夜里。
司令部”派来工程师与工人紧急维修机场,伤员已经移送城里的医院。
陆闻恺走过去,看见耗子在干草垛后边吸烟。他身上有汗,看来忙活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歇息片刻。
陆闻恺摘下飞行员帽子,呵出一口浑浊的气,两步走过去,一拳打在耗子脸上。
“妈的不想活了,别连累别人!”
帽子飞落到底上,耗子踉跄后退,完全懵了。
可也就是几秒钟,耗子啐骂:“敢打老子!”一拳朝陆闻恺挥去。
陆闻恺偏头躲开,一脚撂翻耗子,把他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揍。
远处忙碌的人察觉动静跑过来,他们拉扯陆闻恺,却演变成一场群殴。
他们都有许多愤怒。
“给我住手!”赵元驹拖着受损的脚踝走来,“都想上军事法庭吗?!”
陆闻恺猛一把挡开队员的拳脚,撑地站起来。感觉脸颊唇角火辣辣的疼,他用手掌蹭了一下,看到了血。
队员们把耗子扶起来,耗子仇视地盯着陆闻恺,陆闻恺又一下拽住他的衣领:“上军事法庭,这家伙还能活着出来?”
“你什么意思?”耗子喷出零星血末。
赵元驹皱眉看着他俩:“陆闻恺,把话说清楚。”
陆闻恺冷声道:“一个飞行员,面对日机竟然落跑!要不是我命大,今天就是我俩的忌日!”
赵元驹沉默片刻,问:“有没有这回事?”
耗子嘴唇嗫嚅,道:“陆闻恺,你自己做僚机,让老队长送了命,现在你——”
陆闻恺道:“那就上军事法庭啊。”
“现在忙着,这件事晚点再来再来讨论。”赵元驹道,“你们都去做事!”
“是……”几声应答消散在风里。
警报声响的时候,徐复明主任就跑得远远的,现在司令部几位长官过来了,主任只好又回来。他下意识搜寻陆闻恺的声影,看到陆闻恺忙碌着,他想上去递支烟,走近了,看到陆闻恺脸上有伤。
“哎唷,伤着了……”
主任行事夸张,赶在他叫人过来之前,陆闻恺便说:“小事,不劳主任挂心。“”不是,你这,你这怎么伤的?方才怎么没跟着医护去城里。这消息明天传遍重庆城,陆老爷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
陆闻恺瞧了主任一眼,主任自觉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只好以笑掩饰。
深夜,一帮飞行员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身心回到宿舍。
陆闻恺没机会躺下,就被赵元驹叫出了房间。
赵元驹问:“主任找你做什么?”
陆闻恺道:“问伤怎么来的。”
“你们的通话有磁带记录,我听了,陶申的确出了差错,你……”
“你放心,我没打算报上去。”
赵元驹犹疑道:“你想要什么?”
陆闻恺笑了声:“我不像你们,一心想着前程。”
“大家都是航校出来的,谁都知道飞行员拼死换前程,你何必故作清高。”
“清高?我贱命一条。”陆闻恺的声音似乎有了点温度,“平生之愿实现不了了,但愿实现平生之志,做个还有点用的中国人。”
赵元驹打量陆闻恺片刻,道:“最好如此。”
*
这天一早,号外传遍重庆城。
陆家的来电,从总司令部接进了梁山机场驻防办公室。
主任连连擦额头的汗,让人把陆闻恺叫过来接电话。
本以为陆闻恺接听父亲的电话总要乖顺几分,可依然冷淡,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但陆闻恺最后还是应承了父亲,中秋一定回去。
梁山再度平静下来,中秋这日,陆闻恺拿主任的批条,向大队长告了假,借部队的皮卡车,独自驾车进城。
夜晚,车开进了陆公馆。陆闻恺一双军靴踏到地面上,下意识捏起衣衫闻了闻味道。
又绿在门边候着,瞧见他这样子,暗暗笑了:“二少爷可要先更衣?”
出发前他在宿舍澡堂洗了个冷水澡,身上一股廉价的肥皂味混合着烟味,确是不大好闻。
“我先回屋。”陆闻恺道。
又绿便说:“家里来了客人,姨太太把别院腾出来给客人住,搬到了老爷房里。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经过客厅,陆闻恺听见欢声笑语,往门廊里一瞧,见陆诏年坐在沙发上,身旁站了个青年。
“夫人好些了?”陆闻恺问。
又绿笑道:“好多了。”
又绿领陆闻恺上楼:“房间是小姐布置的,大多按照二少爷原来房间的摆设,没太改动。”
又绿浅浅颔首:“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二少爷揿铃便是。”
又绿悄然回到客厅,太太们都问她,二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又绿回,二少爷无恙,只是要歇息片刻,请各位再等一等。
“都等了半天了。”陆诏年道。
又绿俯身,耳语道:“我瞧着,二少爷不大高兴?”
陆诏年哼声:“他什么时候露笑脸了?恐怕只有嘲讽我的时候。”
又绿掩唇而笑。
待到陆闻恺下楼,一屋子人移步饭厅。
陆诏年和陆闻恺中间隔了好几个位置,施芥生坐陆闻恺旁边。两人年纪相仿,两家人觉得他们或许能交上朋友。
可事实却是,施芥生用“飞机”搭话两句后,两人再无交流。
原本陆闻恺应是今晚的主角,姨太太顾忌夫人初愈,不愿他风头太过,总是适时转移话题。因而佳句频出的施芥生与陆诏年就显得突出了,他们让一桌人欢笑连连。
没有人提及战事,这一晚大家都很尽兴。尤其董医生一家身处异乡,能度过一个和乐融融的中秋节,心怀感念。
散席后,陆闻恺称喝多了,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到偏厅小坐。
陆诏年给他们弹曲子,悄声吩咐又绿去做醒酒汤。
少倾,陆诏年端着醒酒汤来到楼上。
她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屋里的人只掀开一道门缝,甚至不让人看他的模样。
屋里黑黢黢的,陆诏年小心翼翼道:“你休息了?我打扰你了?”
“什么事?”陆闻恺声音有点哑。
他今晚没有节制,喝太多了,回到房里,颇觉天旋地转。躺下来,闭上眼睛,浮现的画面竟是战场。
无论他怎么做,老分队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眼前,血染满整个机舱。
他惊出了一身汗。
陆诏年往前,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气,想来还未梳洗,“给你送醒酒汤。”
“不用。”
陆闻恺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陆诏年推开了。?????她蓦然闯入,亦如曾经闯入他封锁的心扉。
“你……”
陆诏年抬手,手肘碰到壁柜角。她没喊疼,摸索着找到彩玻璃台灯,拉线打开灯。
昏黄灯光照亮一隅,陆诏年看见陆闻恺赤-裸上身,脖颈胸膛有薄薄的汗。
陆诏年别过脸去,而后又抬头,把碗递给他:“你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
陆闻恺语气有些强烈,陆诏年愣住了。
他意识到这点,缓了缓,道:“麻烦你了,放着罢。”
“我不觉得麻烦,”陆诏年蹙眉,旧话重提,“不觉得没有意义。”
陆闻恺冷笑:“有什么意义?”
陆诏年一时又说不出来,她把醒酒汤放到壁柜上。
“你出去,我没空跟你耗。”陆闻恺转身,撑了撑额头。
陆诏年攥紧了手,压抑情绪,“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听说还有村民伤亡……我担心你,从昨夜等到现在,你就这么对我?”
陆闻恺对陆诏年这一切的行为言语感到费解,不耐烦道:“我想休息……”
陆诏年拽住他手臂。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握一握,捂一捂,可是他缓缓掰开了她的手指。
“去了南京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你从来都不回……陈意映也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陆诏年哽咽道。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当初我没有跟你一起走,就让你恨到现在么?”陆诏年脱口而出。
陆闻恺一下捂住她嘴巴,他脚步虚浮踉跄,没站稳,同她一起跌撞上壁柜。
砰地一响,彩玻璃台灯跟着晃荡,发出簌簌响声,在陆诏年耳畔环绕。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像火一样滚烫,烧灼她。
陆诏年愤怒地瞪陆闻恺,透过彩玻璃的光点映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
从前不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陆诏年猛地推开男人,惯力使她背又撞上壁柜。灯盏摔落,盛醒酒汤的碗亦洒下来,汤泼在陆诏年手上,她下意识叫唤一声,才发觉没有多烫。
“没事吧?”
屋里一片漆黑,陆闻恺慌张地摸过去。
“有没有事?”
陆诏年拂开陆闻恺的手,霎时间却定住了心神,又攥住了他手指。
陆闻恺拂去陆诏年手上的汤汤水水,“烫到没有?”
“没有……”陆诏年咬了咬唇。
他的关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怀揣几分笃定,几分试探道:“就知道凶……”
“我……”
陆闻恺退开半步,踩到玻璃台灯。怕碎片伤着陆诏年,他说:“别动。”
他找到床头的壁灯,打开,捞起背心穿上,然后走回来,蹲下来捡玻璃碎片。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破指腹,看到血珠渗出来,他方才清醒些了。
当初他答应带她一起走,可她失约了。她骗了他,背叛他,要同别人成婚。
他打定主意,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可他仍忍不住像从前那样关心她,怕她受一丁点伤。
陆闻恺捏着玻璃片站起来:“陆诏年……”
陆诏年凑上来,攥住他衣衫,微微颤抖着说:“小哥哥,我——”
陆闻恺把陆诏年压到墙上,拳头撑墙,攥紧的碎玻璃险些划到她的脸。
陆闻恺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扭到一边,紧紧箍着:“我们是兄妹,陆诏年。”
陆诏年一抽气,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你恨我吧,你很恨我对不对?”
“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当初,是你告诉我,就算是兄妹,那又怎样。”
陆闻恺喘着气,酒气喷洒在陆诏年脸上。他们紧挨着,衣料摩挲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令人贪恋。
陆诏年闭上眼睛,抽泣着:“当初,我太害怕了……我不想的,可是母亲说,母亲说我们……小哥哥……”
“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
陆闻恺把玻璃片捏得稀巴烂,碎渣从手中落下。
他从陆诏年身前抽离。
“可是你不要这样推开我。”陆诏年道。
“动静太大了,会被人察觉。”陆闻恺道,“走吧。”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拭去泪痕:“我叫又绿来收拾。”
*
陆诏年走出房间,揿铃叫又绿上来。
看到楼梯口鞋架上放着陆闻恺的沾染泥泞的军靴,她默默从怀里摸出绣花手绢,擦拭军靴。
陆公馆常有人走动,不宜让客人都换室内鞋,但夫人爱干净,出入二楼往上的房间都要换鞋,因此置了一个黑桃木鞋架。用人看到上面的鞋染了灰,就主动擦一擦。
陆诏年受夫人教育,以往从不做这些“下人事”。
又绿上来,看见陆诏年此状,脸上还沾了血,低呼道:“小姐……!”
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绿压低声,关切道:“没事吧?你的脸……”
陆诏年摸了摸脸颊,道:“我没事,你拿点创伤药去二少爷房间。不要惊动别人。”
又绿起身,又不忍道:“我来吧。”
“我只能做这些了。”
陆诏年擦了鞋,打油,最后把鞋带也重新穿了一边才罢休。
*
翌日早晨,陆诏年起床照镜子,发现脸色不太好看。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面上一本新出的,封面是章亦梦。
章亦梦是浪漫人物,时髦,城里的下江名媛也竞相效仿,最近她在香港宣传她的影片。
陆诏年便照着时兴样式,化了妆。又挑了一身蓝绿底白花的高领连肩袖旗袍,衬托肩部柔美弧度,整体自然贴合身体曲线,叉开到膝盖上面一点,正是时兴的款式。
陆诏年到饭厅时,都坐齐了。
照顾董医生一家的口味,早餐桌上摆着小笼包、粥、油条和豆浆,也有年轻人爱吃的吐司和黄油块。
陆闻恺喝着冬寒菜粥,抬眼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也看向了他,他受伤的手戴了只皮手套,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解释的。
施芥生问道:“幺小姐可是要出门?”
陆诏年落座,大大方方瞧着施芥生:“女为悦己者容。”
夫人笑道:“也不知羞……一会儿董医生他们要走。”
“走?”陆诏年看了看他们,“去哪儿?”
施芥生道:“我找到一处公寓,今天就搬过去。”
陆诏年关切道:“住这里不好?”
施芥生道:“已经叨扰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诏年想起来道:“那么琴谱我要还给你吗?”
“才给你的……下次我过来拿吧。”
“搬到哪啊?”
“打铜街过去……”
他们谈话的时候,陆闻恺利落地吃完了早餐。他用餐巾擦了下嘴唇,叠放在一旁:“你们慢慢吃。”
董太太道:“二少就吃好啦?”
陆闻恺笑了下,推开椅子起身。
“你要出门?”陆霄逸合上报纸。
陆闻恺顿了顿,会意道:“我刚好顺路,一会儿送你们吧。”
董太太不好意思道:“会不会耽误你事情?”
陆闻恺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们慢慢吃,吃好。”
“我也送他们吧。”陆诏年道,“找着门,以后我也可以去找两个小囡玩啊。”
陆闻恺仿佛没听见,去偏厅等候了。
饭后,用人帮董医生一家的行李搬上轿车。陆闻恺撑着车门,让一家人挤上了后座,也上了驾驶座。
陆诏年双手交握,乖巧地站在旁边。
陆闻恺拍了拍方向盘:“上来。”
陆诏年抿笑,上了车。
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
董医生他们找的公寓在繁华街市的背巷里,车只能停在路边。好在行李不多,陆闻恺帮着一起就把行李送上楼了。
屋子里灰扑扑的,还需要整理,陆闻恺只送到门口,体贴地告辞了。
下来看到陆诏年坐在车里,斜呢毛遮去她一半眉目,只余一抹柔和的神情。陆闻恺拢了拢腕表,才走过去。
陆闻恺上车的动作过于利落,车门关合的声音比较响,陆诏年正出神,便被吓了一跳。她肩膀抖了下,转过头看陆闻恺,有点惊慌。
大街熙熙攘攘,行人从车旁过,都朝车里打量一眼。
陆闻恺淡淡收回视线,抬腿把靴子踩在座椅上。
“鞋是又绿擦的!”陆诏年不假思索道。
陆闻恺松开鞋带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陆诏年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诏年颇有点恼。
陆闻恺两三下重新系好了鞋带,忽然笑了:“替我谢谢她。”
“哦……”陆诏年讷讷地说,“一家人,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回家?”陆闻恺发动车。
陆诏年默默地,抬起了陆闻恺的手。她急欲脱下他的手套,可又担心伤了他。手套之下,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方才搬运重物,伤口拉扯,渗出血来。
“去医院吧?”
“小事,去公园看看吧,好久没去了。”陆闻恺语气轻松,好似看不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后祠坡,落成近十年了。前几年市立通俗图书馆在公园里建成,去的人更多了。?????
陆闻恺找了位置停车,和陆诏年走进公园。
杂莳花木,美不胜收。庭阁楼台下,孩子们嬉戏,大人们在旁边闲谈、织毛线。
“去看蛮子。”陆诏年说。
二人便往葛岭走去,那儿拦蓄了一些野生动物。
“蛮子!”
听到人们逗趣的声音,陆诏年加快了脚步。
草地里,孔雀神气地踱步。
“蛮子,快让我们看看呀!”陆诏年喊道。
孔雀蛮子忽然精神抖擞,小跑两步,展开了华美的羽毛屏风。
陆诏年回头,视线找到陆闻恺,她笑了:“你看,还和以前一样。”
陆闻恺浅笑:“蛮子也老了。”
“是吗?不过七八岁吧。”
“它们的寿命有限。”陆闻恺来到陆诏年身边。
陆诏年抬头:“可是它们快乐呀,和人一样,活太长,未必是好事。”
“你不希望夫人身体好起来?”
“你说什么呀,我当然希望,我也希望……”陆诏年抿了抿唇,“家人都平安健康。”
“年年。”
“嗯?”
陆闻恺看着悠闲漫步的孔雀蛮子,道:“我上次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家的发家史,在我看来也许不光彩,但父亲于你而言,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
他们在公园转了一上午,到公园附近的茶馆歇息。
竹帘背后的雅座,靠窗。窗外青瓦房舍蜿蜒层叠,其间隐约有一座十字塔在阳光下闪烁。
楼下有人唱曲儿,是陆诏年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半晌,陆诏年出声道:“如果当初跟你一起走,就都不一样?”
她终于敢问出这句话。
“小骗子。”陆闻恺轻笑,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茶盏,“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无论是陆家,还是什么,我没有怨。”
“小哥哥……”
“我承认这一点,我是你小哥哥,就永远都是。”
陆诏年垂下眼睫。
良久,陆诏年出声:“当时,母亲告诉我……你早都清楚,对不对?”
“不要说了。”
陆闻恺注视着陆诏年,渐渐笑了。那笑意里带一点狠,带一点恨。
他从来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她。
琵琶女的曲子唱完了,人声喁喁。堂倌掀开竹帘,给二位客人添茶,却发现他们没怎么喝茶。
堂倌退了出去,二人很快也离开了。
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
那时候城里远没有如今热闹。
陆老爷身边有个洋人,叫麦修。他身上总带着糖果饼干,喜欢跟陆诏年逗趣儿。陆闻恺不喜欢这人,觉得他收买他们小孩,有利可图。
果然,麦修向陆诏年的姨母求婚了。
陆诏年上回做花童还不过瘾,要给姨母做花童,可她个子长高一截,看起来就像大孩子了。家里人哄她高兴,还是照例给她做了一身纱裙。
陆闻恺第一次穿上西式礼服,打领结。人们说他像个小大人,仪表堂堂。
婚礼在教堂举行,庄重肃穆。陆闻恺全城看护陆诏年,不让她乱跑。大家安安静静的等待仪式开始,陆诏年无聊地踢长椅,说这一点不好玩。
直到新郎新娘在牧师见证下发誓、亲吻,陆诏年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陆闻恺的手。
“小哥哥……”
“嘘。”
陆诏年俯到陆闻恺耳畔道:“我以为哦,结婚是为了吃大蛋糕,原来是要亲亲的。”
陆闻恺忍笑:“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思。”
“我也要和小哥哥结婚!”
“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陆诏年迅速亲了一下陆闻恺脸颊,转过身去嘻笑。
陆闻恺用手背抹了抹脸,掐住陆诏年后颈,低声道:“你再胡闹!”
陆诏年朝他做鬼脸,弯腰跑了出去。
“陆诏年……”
陆闻恺别无他法,追了上去。
野鸽群惊起。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两道蹁跹的影。
*
陆家家规严苛,陆诏年又受尽宠爱,比同龄孩子懵懂,也不奇怪。
那天,陆闻恺像往常一样去女校,接陆诏年回家。
快要到夏天了,空气很闷,即使迎着太阳余晖,也教人热得喘不过气。陆诏年走不动路,要陆闻恺背,陆闻恺惦记期末考试,心里也有些焦躁,不愿背她。
陆诏年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陆闻恺觉得总惯着她,她总长不大,这次便没有再服软。
陆诏年偏跟他犟:“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陆闻恺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诏年一下坐到地上,把书包当坐垫。
夜幕降临,看着马路尽头再没有陆闻恺的身影,陆诏年委屈又愤怒。
她找得到路,能自己走回去!
陆诏年这样想着,起身抱起书包,赫然发现灰白绢布上有一滩乌红的痕迹。她顿感紧张,摸了摸屁股,手上也沾了红。
她流血了,这么多血……
犹如晴天霹雳,陆诏年一时止住了呼吸。等她缓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班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同学说起过这种事,这叫初潮。
她们还说,变成女人,就会流血。可陆诏年却觉得这像一种异化,她的血到处都是,很脏。
陆诏年低落地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喊。
陆闻恺打着手电筒走来。
“跑哪里去了?教你走大路、走大路,怎么到这巷子里来?”
“你……”陆诏年抬手挡在身前,“你别过来!”
“陆诏年!”陆闻恺怒道,“天都黑了还胡闹,你给我滚过来!”
陆诏年刚收拢的心绪,一下又溃散了,她瘪嘴:“你凶什么……”
陆闻恺一步走来,逮住陆诏年肩背,就往回走。
陆诏年扭动肩背,陆闻恺反而箍得更紧。
书包掉在了地上,陆闻恺弯腰捡起来,陆诏年一把夺过去。
“你到底怎么了?”陆闻恺急切道。
“我……”陆诏年啮了啮指关节,不敢看他,“不舒服。”
手电光照到她身上,蓝布裙子有一滩血迹。
陆闻恺张了张嘴,别过脸去:“我们快回家吧。”
闷头走了一段路,陆诏年咕哝道:“你骗子。”
陆闻恺没好气:“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不会弄丢我,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回到家,陆闻恺道:“我叫母亲过来吧?”
陆诏年支吾道:“不,不用了……”
两个孩子回家路上发生这种事,夫人颇有芥蒂,不过也正好叮嘱陆闻恺,从今往后要照顾好妹妹,绝对不能让她受欺负。
这之后,陆诏年渐渐发觉,每当来月事的时候,只要她一讲肚子痛,提出什么要求,陆闻恺都会答应。
炎炎夏日,陆诏年不想闷在家里写假期作业,便以此为借口,让陆闻恺想法儿带她出去玩。
陆闻恺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有精神就把作业写了。”
“……”
陆诏年没料到这招这么快就不管用了,闷闷地把书盖在头上,大声背唐诗,以示心情不佳。
陆闻恺无奈叹息。
到了傍晚,陆闻恺到陆诏年房间来找她,哄她出门,到姨父新开的饭店去吃冰淇淋。
“母亲准许了?”陆诏年问。
“嗯。”陆闻恺道。
陆诏年高兴得跳起来抱陆闻恺:“我就知道,小哥哥最好了!”
“要怎么谢我?”
陆诏年在陆闻恺脸颊上亲了一口。
陆闻恺推开她的脸:“你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都是女孩子啊?”
“笨蛋。”
作者有话说:
当时中央公园真的有只叫蛮子的孔雀XD
第二十四章
深秋, 麦修姨父的店里只供应热咖啡。
陆闻恺没待两天就回基地了,父亲因为空战之激烈,给司令部的人打招呼, 惹得他不快。大哥帮着陆闻恺说话,遭到父亲咆哮呵斥,父亲甚至怪罪大哥,当年没能将陆闻恺带回来。
这分明是父亲权衡利弊后,默许的, 如今又成了大哥的错了。
父子间再生芥蒂, 惹得冯清如颇有些担忧。
战事不休,官场勾斗,好在夫人身体好起来了,陆公馆才得以保持和乐。
陆诏年牵挂陆闻恺, 却不能让母亲发现,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 陈意映主动来信, 联络了她。
国民政府今年颁立《公立专科以上学生贷金暂行办法》,对全国公立专科以上学生发予贷金, 每人每月可领八到十元。陈意映错过了,只好选择免学费的师范大学, 以她的成绩,实际上能考上更好的学府。
与实业一样, 日占区的文化机构向中国腹地迁移, 其中大多迁往西南地区。重庆中等以上学校从三十二所激增至九十七所,大都集中在沙磁一带。教资竞争之激烈, 有的教授甚至只能到中小学教书。陈意映就读师范大学前身是高等学府, 师资优越, 于她而言,算是幸事。
沙磁区在城关之外,集聚了大量文化团体与名人,爱国氛围浓厚。陈意映这次叫陆诏年过来,正是为了志愿团汇演的事情。
陆诏年和又绿一起,家里不放心,叫勇娃子跟着。他们向学生问路,一路找到排练教室,就听见学生们的呼喊:
“吾辈自当奋勇救国——”
陈意映?????看到陆诏年,招了招手。她面上笑着,却不留情的讥讽:“幺小姐出趟门也要带左右护法。”
“你……!”又绿欲斥驳,陈意映反而瞪了她一眼。
“你们在排演什么?”陆诏年问。
“抗日剧目,从这个周末起,我们每个周末都要上街去路演。”陈意映道。
旁边的青年道:“梁山空战一役,多少村民伤亡!可城里人还耽于享乐,以为大后方是大发横财的地方,我们要唤醒国民的爱国心!”
又绿看清青年模样,轻“啊”了一声,忙对陆诏年道:“这就是那个记者!”
陆诏年上次要去报社,因为母亲没有去成,她险些忘了这件事,当即道:“乱写报道,就是你,石森!”
石森推了推镜框,道:“是我。陆幺妹,我们见过,上次随志愿团……”
又绿道:“你少套近乎,我们家小姐是你随便叫的?”
陆诏年道:“说来话长,是我让大家这么叫我的。”
又绿道:“小姐,他乱写报道。”
陆诏年道:“对,你乱写。什么‘我不是英雄’,你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刊出来?”
石森道:“我给多家报社供稿,你说的是哪篇?”
陈意映大约听明白了,道:“稿子已经刊发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陆诏年,你到底想不想参与志愿团的汇演?”
“我当然想啊!”陆诏年道。
“那你们先坐,等我们排完这场。”
陈意映有主见,执行力强,和同龄人一起做着趣事。陆诏年在角落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哥哥说的,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陆诏年暗自握拳,尽管不喜欢陈意映待她的态度,可为了参与汇演,把这个事情办好,她一定好好听陈意映安排,像考试那样认真。
等到他们这场排练完,陆诏年却睡着了。
陈意映把陆诏年叫醒:“跟我去拿剧本。”
“哦……”
又绿他们要跟着陆诏年,陈意映不准许,还说:“下次别带多余的人。”
“我们是多余的人?”又绿不满道。
石森拉住又绿:“在这大学校园里,陆小姐不会有事的,我正好没事了,带你们逛逛吧。”
又绿抬眼:“你?”
“我怎么了?”
勇娃子道:“有我在,怕什么。”
陆诏年便单独同陈意映去女子宿舍楼看剧本了。
剧本由另一位同学负责,还在写。
讲的是抗战下飞行员的爱情故事,农家子弟在航校时期与女学生相恋,两人才许诺终身,日本人就打来了,女学生被日本人掳了去,飞行员也为国战死。
陆诏年看了一遍,道:“觉得太悲怆,不宜演出。”
编剧同学有点不高兴,陈意映说:“她是闺阁小姐,什么都不懂。”
又对陆诏年道:“自古以来,只有悲剧才最打动人心。我们给飞行员们看这一出戏,让他们明白,国仇家恨……”
“可是……”陆诏年道。
“没有可是,演员已经定好了,你演这个女学生。”
“我来演?”
“不然要我演吗?我还有社团的剧目,排不过来了。”陈意映道,“你回去把台词记熟,下次过来排练。”
陆诏年犹豫不决地应了好。
回去的路上,陆诏年默读着剧本,又绿和勇娃子为“进步学生”的争吵也没在意。
这之后,陆诏年的生活慢慢充实起来。排练剧目,有时和他们去看电影,也借他们的书来阅读,一起讨论。
施芥生在机关单位工作,有时帮教授代课。每当他去沙磁区,就捎上陆诏年一起。一来二往,一群人熟络了。
*
元旦将近,志愿团来到梁山,同行的还有空军太太及各别军属。姨太太征求了夫人的意见,才同陆诏年一起来了。
梁山乡镇就是一个大乡村,连电影院都没有,看电影都得到万县去。空军基地在乡村中的乡村,食堂作礼堂,十分简陋。
空军太太们出身优越,历来随军也没吃过什么苦,颇有些抱怨。司令部请来歌舞作陪的舞小姐、倒一声不吭。
记者石森说,那是因为底层群众才晓得什么叫斗志。
又绿觉得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宏大化了,舞小姐不出声,不过是因为收钱办事,搞不好想趁此机会嫁作空军太太。
“你又晓得什么是底层群众了?”
又绿一出言,他们就辩论了起来。
勇娃子不在,又绿依然能找到男人同她吵。陆诏年搞不懂又绿哪来这么多话、这么多气,无奈听着又有趣。
“来了来了!”有人喊起来。
飞行员结束训练,从机场过来了。
陆诏年忽然有点紧张,她背书最不在行了,疑心还没能将台词记熟。陈意映瞧出她紧张,宽慰道:“我们排练那么多次,一定能行的。”
陆诏年也给自己鼓劲,虽然是第一次登台,可就一出短剧,没什么能难倒她的!
“快,到后面去。”
在陈意映指挥下,陆诏年和演出节目的同学退到了她们下午搭建的舞台幕布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忽然掌声雷鸣,陆诏年探出头去看。
飞行员们穿着别肩章与奖章的军装,戴军帽,在众人的欢呼下走进礼堂。有的空军太太一年半载没见到丈夫,难忍眼泪。
“敬礼!”大队长让战士们向家人及群众致礼,而后发令“at ease”,让后勤主任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座位。
待人们坐满几张大圆桌,主任上台发表元旦致辞,又请大队长讲话。
室内电灯熄灭了,一束光照映舞台。
“好,都准备。”陈意映指挥负责音效的同学播放音效。
随着敲锣打鼓的声响,帷幕慢慢拉开,梳着麻花长辫的陆诏年出现在观众面前。
“那年小雪,他对我许下终身,而今……他在何方?”
陆诏年抬手,朝四下望去,隐约捕捉到陆闻恺的身影,她朝着天花板看去,仿佛那是多么遥远的天空。
“轰隆——”音效震动,在座的飞行员们却没有什么反应。
“鬼子来了!”群演们在幕后呼喊。
陆诏年抬手挥舞,身体往后倾,像是被什么拖拽了下去。
饰演飞行员的男同学握着方向盘,像是开飞机一样进场:“那年春分……”
那年春分,飞行员在明故宫机场起飞,进行飞行训练。他飞得很低,甚至能清到公寓楼里的人。
陆诏年再次登场,带一副眼镜,抱着一沓书,像是急着去上课。
飞行员驾驶飞机越过金陵女子大学,扬起的风将陆诏年手里的书页吹得四散。她回眸,望见了纸板做的飞机模型。
恋爱故事引得飞行员们轻松地笑起来。
飞行员与女学生相识相知,相恋了。
他们躺在麦草垛上看月亮、数星星,他们向着远空起誓——
“我们要一生一世。”
月落日升,飞行员换上戎装,奔赴天空——他的战场。
“燃油,没有燃油了!”
“快跳伞!”
“跳伞啊——”
战友牺牲,飞行员活了下来。女学生来照顾他,他们依偎着悄悄话。
警报声响起,学生们上街游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飞行员再次奔赴战场,保护人民。可他立誓要爱护一辈子的人,却给日本人掳了去。
两个日本官兵拖拽女学生,女学生挣扎着跌坐下来,发出受辱前的呐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正当军官们沉浸其中时,陆诏年由于挣脱太用力,从台上滚了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导演的陈意映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该过去扶起她。
好在陆诏年很快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她也知道演砸了。她咬了咬牙,攀回舞台,用力将手足无措的两位日本官兵推开,转身,朝台下大喊:“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片刻寂静过后,一道掌声响起。陆闻恺拍手起身,渐渐地,掌声雷动。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不少飞行员握拳呐喊。
陆诏年怔了怔,笑起来,眼中有泪光。
陈意映领着全体演出人员到台前鞠躬致谢。
帷幕拉拢,陆诏年松了口气,可她还是有点没底。一边撤走道具,一边小声说:”对不起啊,我……“
陈意映看着她,郑重地摇了摇头。
“导演,我……”
陈意映道:“我是说,一个演员临场反应也很重要。”
“谢谢。”陆诏年轻声说。
陆诏年和别的演员在后台换了衣裳,礼堂的气氛已全然不同了。
台上唱着靡靡之音,台下觥筹交错,舞小姐将年轻将士们的魂都够了去。
陆诏年找到陆闻恺的身影,念着“借过”,穿过人群走向他。
“我要是倒了,我堂客也能把你们喝趴下!”胖哥兴致高昂,已有点醉意。(堂客:老婆)
“胖哥,胖妹,我敬你们一杯。”
“别说这些,喝!”
陆闻恺没有喝酒,笑着看他们玩闹。察觉到陆诏年来了,他转头看她。
陆诏年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先和其他人打招呼。
“来得正好,我还说这?????女演员跑哪里去了。”杜恒往水杯里倒白酒,“来,跟我们喝一杯。”
陆诏年有点犯难,却还是接过了这杯酒:“诸位长官,辛苦你们了,小女敬你们!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愿新年新气象!”
“来,来。”杜恒招呼一桌人碰杯。
杯子刚送到嘴边,就被人拿走了。陆诏年抬眼,见陆闻恺将她这杯酒一饮而尽。
男人们发出哄声,杜恒戏谑:“之前喝多了把手给划伤,就说再不饮酒,都不跟我们弟兄喝,怎么人家一来,就要喝了。”
胖哥道:“这是骑士啊!”
“你们说什么呢。”陆闻恺轻笑。
“我说你们,搞清楚好吧……”石森记者开怀道,“陆中尉是陆小姐的哥哥!”
杜恒愣了下:“真的?”
石森道:“还有假?陆中尉是陆家二少啊。”
“你喝多了?”陆诏年小声责备石森。
石森挠头道:“我想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吧……”
“好哇!”杜恒用力拍陆闻恺肩膀,“你小子瞒我们!”
胖哥道:“这不行啊,不行!惜朝兄,你必须给我们弟兄一个解释。”
陆闻恺添上酒,举杯道:“惜朝自罚,向诸位赔个不是。”
胖哥的太太丰腴富贵,犹如盛开的海棠。她一出声,比飞行员们还豪爽:“一杯可不行!你这又是母亲,又是妹妹来探望,可羡煞旁人!”
陆闻恺邃称了他们的意,连喝三杯白酒,最后都有些呛到。陆诏年忙拍了拍他的背,拿手绢给他擦嘴。
陆闻恺握住手帕,从陆诏年手里抽走:“我自己来。”
陆诏年垂眸,佯作自然地附和众人而笑。
礼堂气氛热烈,耗子他们正和一堆女学生谈笑,听说陆闻恺是陆家二少,面面相觑。
他们端着酒杯过来探底,陆闻恺似乎今日心情颇佳,也同他们说笑了两句。
“无聊?出去透透气吧。”陆闻恺低头,和陆诏年咬耳朵。
陆诏年耳朵绯红,低头就往外面走。
“陪我小妹出去一会儿,失陪。”陆闻恺放下酒杯,跟了过去。
欢声笑语渐渐远了,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
“分明你自己要逃掉,还拿我作借口。”陆诏年咕哝。
“不行吗?”陆闻恺眉眼俱是笑意。
皎洁月光下,他看起来那么温柔,同她好近好近。
陆诏年亦笑起来:“小哥哥。”
“嗯?”
“小哥哥……”
“嗯。”
“小哥哥!”
陆闻恺这次没再应声,一把托举起她,吓得她一声呼喊。
她撑住他肩头,难为情道:“干什么呀……”
“小时候我可以把你举到肩上。”陆闻恺拦腰抱她。
“你胡说。”陆诏年咬了咬唇,“举我马马肩的明明是父亲。”
“马马肩?”多少年没听到小时候的话了,陆闻恺直笑。
瞥见远处的人影,陆诏年从陆闻恺身上跳下来。他们面对面站着,忽然失语。
第二十五章
姨太太在礼堂没看他们, 出来找,却撞见他们亲昵的一幕。
陆诏年很紧张,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外面也冷, 进去吧。”
“哦。”陆诏年垂眸。
那么他们的亲昵都是出于兄妹之情吗?是这样的吧,应该如此才对……
他说了要她记得,他永远是她的小哥哥。
就只能是小哥哥。
陆诏年跟着陆闻恺走过去,朝姨太太浅浅颔首,进了礼堂。
他们母子难得独处, 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礼堂热闹得像舞厅, 大家都放开了,陆诏年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就被石森拉了去。
“我不大会跳舞。”
“我教你啊!”
又绿在角落待着,见状倏地冲过来扒开石森, “谁准许你——”
陆诏年眼神示意又绿不要生事, 又绿自然知道宴会上, 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又绿松开石森, 瞪了他一眼。
“你跟又绿跳吧。”陆诏年说。
“啊?”
两个人皆一愣。
陆诏年嘻笑,去找边上的空位。从几个飞行员旁边走过, 陆诏年听见了陆闻恺的名字,不由得留心。
“这下主任也搞清楚了吧, 他压根不是什么少爷,就一养子, 那位太太啊, 是人家的妾室……”
飞行员言语夸张,惹得物女们笑起来。
“你说什么?”陆诏年推开两边的人。
飞行员有点醉了, 回头乜她一眼, 笑道:“陆小姐?”
陆诏年蹙眉道:“陆家的事, 和我讨论啊,为什么在背后议论?”
“议论?我讲一些事实罢了,陆小姐连这也要管?”
“你是什么人?”陆诏年瞧对方肩章,和陆闻恺一样是中尉。
“廿二队——”
飞行员还未说话,耗子走了过来。陆诏年知道他是第二十二中队的副分队,职权高过陆闻恺,却也没给好脸色:“你们就是这样子的?”
“陆小姐,弟兄们喝了酒,谈谈天,没有冒犯你吧。”耗子道。
陆诏年无法辩驳陆闻恺的确是妾室所出这一事实,可她不愿旁人因此诋毁他:“如今的律法的确不同了,可追究往昔亦没有意义。你们是并肩作战的弟兄,凭这些东西论高低,不觉得可笑吗?”
“陆小姐,你是正室所出的小姐,何必与隔房庶子混为一谈。”
他们的争论引得旁人围观,陆诏年一时气短,不知作何解释。石森上前道:“中国人辫子剪了多久了?新历佳节,背后非议别人的家世,怎么看都是你们不对吧。”
“你想说什么,如若陆小姐不承认人分三六九等,为何每次出行都带着侍女?”
石森道:“又绿是家庭帮用,城里请帮用的家庭少吗?这只是一份工,一种自食其力的劳动。”
“敢问,你知那侍女姓甚名谁?”
“又绿。”
“姓又?”
石森顿了下,看向人群边缘的又绿。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诏年颇感压力,勉强道:“姓陆,怎么了吗?”
“那可不就是家奴?”
一群人发出哄笑。
又绿咬了咬唇,大声道:“我就是小姐的侍女,又如何?我当你们是英雄,却是这种……这种心胸狭窄之辈,你们比不上我家小姐和少爷!”
“小姐,我们回家!”又绿挤进来牵陆诏年的手。
“又绿……”
人群中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陆闻恺带着笑,把酒杯一一塞到飞行员手里,为他们倒酒。
他举起还剩大半瓶的酒,道:“抱歉,家妹天真稚拙,我代她向各位赔罪。”
“都在酒里,都在酒里啊。”说罢,陆闻恺仰头灌酒。
陆诏年适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抬手去夺陆闻恺手里的酒瓶。
陆闻恺一把拽住她手腕,一口气干了酒。
他呵出一口气,拎着空瓶道:“你们随意。”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耗子第一个端起杯子,道:“看来陆家兄妹感情交关好,既如此,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耗子抿了口酒:“敬兄妹情。”
人陆续散了。
陆诏年下意识攥住陆闻恺衣角,“为什么?”
陆闻恺低头,轻声说:“你没错,但我们犯不着。”
是啊,小哥哥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即使别人践踏他的自尊,他也会当作没有心一样。
这么多年,他在陆公馆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可是……”
陆闻恺浅笑:“我不伤心,你伤心吗?”
陆诏年垂头。
“小姐,走吧……”又绿道。
“我想先走了。”陆诏年对陆闻恺道。
“时间也很晚了,再不走,你们可就得睡荒田了。”
陆闻恺把一行人送到基地闸口,临别时,对陆诏年叹息般说:“这里和你以为的世界不一样,别再来了。”
“我牵挂你。”陆诏年道。
“牵挂我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云。”
*
路途颠簸,陆诏年和一群人挤一辆皮卡车,昏昏欲睡。
陆诏年不小心枕在了陈意映肩上,陈意映嫌弃地推开了她。
陆诏年朦胧地睁开眼睛,看清是陈意映,没由来地说:“你们都说和我不是一个世界,那我到底是哪个世界来的……?”
陈意映静默地看着陆诏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过几天告诉你。”
回到陆公馆,又绿在陆诏年耳边把那群飞行员数落一通,还没消气。见陆诏年困乏了,又绿才下楼去。
下人房在地下室,纵使炎夏也没有多少光线从天窗透进,何况这冷天,又潮湿又冷。
又绿歇下了,心底幽幽生出一些念想。
小姐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女孩子,她自知比不上,可是……
为什么她就活该是没有姓名的侍女呢?
*
这天早晨,又绿和以往一样为陆诏年梳妆。
“你说,我要不要剪短发?”陆诏年看着镜子,忽然道。
陆诏年一头长发乌黑,握在手里好大一把,又绿就喜欢她这一头长发,因而无论潮流如何变化,她也没有剪短。
又绿惊讶道:“为什么呀?……小姐,可是伤心了?”
陆诏年咕哝道:“我就是想着,现在哪有摩登女性还留这么长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深闺里养大的,一点都不进步。”
又绿笑道:“小姐,你怎么和石森一样啊。?????”
“他?”
“他成天把进步挂在嘴边。”
“那……他有没有说,我不进步?”
“他说,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一个受教育的人,理应进步。”
又绿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轻快地说:“对了小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听不到猫儿叫了?”
陆诏年道:“是呀,冬天了。”
“起先我也以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爷上工,那位赵小姐过来搭便车呢。”
“赵小姐?”
“赵小小呀,就是那个,那个……”
“我知道,她似乎是银行的办事员。”
“赵小姐搬进我们后面那院子了。”又绿道,“所以啊,原先喂野猫儿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没有猫叫啦。”
陆诏年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紧接着道:“可是大早上的,你为什么看见?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勇娃子了?”
又绿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说!是他……”
“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对不对?”陆诏年捂笑。
*
近中午,董太太带着孩子来陆公馆拜访,施芥生也过来了。
陆诏年和他们一起用了饭,施芥生想请陆诏年去看电影,陆诏年道:“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没一会儿,陈意映就来了。
“她要带我看,什么叫世界。”陆诏年笑说。
“这般有趣,施某可否与二位同行?”
施芥生是一个推崇西式的工程师,虽然某些地方与陈意映的观念不符,可他反对封建制服与习俗糟粕的态度,很为人欣赏。
三人一道出发,步行到码头坐船,过秀美的嘉陵江到对岸江北。
坐船出重庆城,南岸有沿江的龙门浩一带,外国使馆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乡村。
近年下江的工厂迁移来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厂。
下了船,陈意映带他们去看工厂。
“工厂,有什么不同的?”陆诏年问。
“你去过工厂?”陈意映道。
“没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陈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斩钉截铁,柔声道:“不,你不知道。”
工厂笼罩在尘雾之中,远远就能听到机器转动的巨大轰声。
“那是军工厂传来的声音,纱厂、糖厂等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但是工厂里面……”
不用陈意映解说,陆诏年已经看到了。
乌脏的路坑坑洼洼,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恳求工厂管事给他们一份工作。
陆诏年想上前,陈意映拦住了,“陆家捐款捐物,都没能解决这些人的生计,你今天帮他们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样?明天他们就会被赶出工厂。”
“那就要眼看着他们……受苦吗?”
陈意映平静道:“受苦也是一种人生。可是这苦是怎么来的,你想过吗?”
“他们,”陆诏年有些茫然,“他们出身贫困,没有遇上……”
“遇上好人,还是遇到时机,好像你父亲那样,变成商会会长,光宗耀祖?”
陈意映道:“你知道其实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饿死吗?在乡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仅够温饱,更不要说农民。他们不懂耕种,或者仗打来了,地没有了,进城找活儿,没有本钱做买卖,什么都不懂,找不到工作。你能说是他们的错吗?政府忙着收编军阀,忙着打仗,看不见他们,可他们也是百姓啊。”
“那么是因为……政府?”
“是命运,命运让我们生在这个动荡而荒蛮的年代。”陈意映看向陆诏年。
陈意映坚毅的目光让陆诏年内心撼动,以至手臂汗毛都竖起来了。陆诏年抱起双臂,道:“可是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在人们往大后方逃,连国土都岌岌可危。我还没找到答案。”
“连你也不知道,那我……”
“陆诏年,除了往前线去,还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首先你要看到这个国家是怎样的,这个国家的人是怎样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么。”
施芥生终于出声:“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并非易事。陆小姐的懵懂未必就——”
陈意映反驳道:“她的懵懂是一种傲慢,一种残忍。她看不见这些,就永远不知道,她帮助别人的渴望,无非施舍。”
“陈意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陆诏年道。
“我不是你,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做到什么,我不全了解。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们穿过厂区,进了乡村。
得知要去陈意映家,施芥生在镇上肉铺割了一块猪肉。陈意映一再拒绝,施芥生仍坚持,不能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陈家比陆诏年以为的更贫穷,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间破屋。
四川出产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尽管如此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陈意映回家才点上菜油灯。旁边一张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几乎是布丁做成的。
陆诏年忽然有些同情陈意映,可触及陈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陈意映的母亲从田里回来,得知陆诏年是陆家小姐,热情地忙前忙后,一会儿烧开水,一会儿烤红薯。
“那么远走过来,饿了吧?”
“妈,不用忙了。”陈意映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的。”
陆诏年还没出声,陈意映又道:“陆哥哥资助我念书,后来又寄了一笔钱给我妈治病。我妈不会说,心里感激你们。”
看见母亲踌躇无措的模样,陈意映忽然笑了,“陆诏年,我感谢陆哥哥,但不会感谢你,你知道吧?”
“我也没让你要对我……”陆诏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带你看了。你们走吧,一会儿天色晚了,我还得给你们烧油灯。”
“我知道了。”
陆诏年同施芥生一道离开,颇有些相顾无言。
“还看电影吗?”
“我现在需要想想……”
“那下个礼拜天,我再来找你。”
陆诏年默默无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个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们能做的就是唤醒国民,富的也好穷的也好……都是关乎民族存亡的小齿轮。”
*
礼拜天,陆诏年在呼喊声中醒来。
“小姐,小姐,鬼子来了!”
轰鸣声引得人们抬头看去,许多城里人也没见过飞机,稚童指着天空问,是什么在飞。
人们看见飞机突破云层,如蝴蝶般嬉戏。
有人张望,有人奔跑,街市里仍在讨价还价。
流弹无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这才惊慌地躲开。
“小姐,你快看!”又绿半身探出窗外,指着空中盘旋的战斗机,“是我们的空军!”
陆诏年还没扣完旗袍盘口,领口敞开大片。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边,只见不同两架飞机缠斗,飞得愈来愈远,快要看不见了。
陆诏年希望那是小哥哥,又不希望是。
陆诏年攥紧了心口,无法呼吸般:“又绿,又绿……”
又绿帮陆诏年顺气,转而双手合十,念叨着“在天有灵,菩萨保佑”。
天空渐渐静了,忽有轰隆一声传来。隔得很远,可声响还是教陆诏年震撼。
陆诏年转身跑出房间,越过阑干看见夫人与姨太太已经到偏厅了,她大喊了一声“母亲”。
“我派人去找老爷,打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冯清如提着旗袍侧边,努力地快步走来:“我给老大打电话,小嬢不要急,小年你也是,不要大呼小叫。”
冯清如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陆闻泽安抚她,叮嘱她照顾好一家人。可这人屋子里的女人更着急了。
“怕什么?都给我收住了!敢上阵杀敌,那是英雄!”夫人一句话让众人定住心神。
又绿去街上看了一遭,回来禀:“街上乱得很,但好像没什么大事,都说坠毁的飞机是鬼子的!”
姨太太来回踱步,撞上夫人,垂首不敢表露不安。
夫人淡淡道:“走吧,去罗汉寺。”
陆诏年惊诧抬头。
夫人道:“这阵子我都没去,该亲自去,给佛祖上柱香。”
罗汉寺就在城中心,自古以来香火旺盛。夫人是寺中虔诚的香客,没能出门这段时间,也让家中女眷到寺里供香。
北宋年间,罗汉寺依洞而建,今作古佛岩,存有卧佛涅像等宋代摩岩石刻佛像四百余尊,美轮美奂。寺内藏经丰富,造像奇巧,善男信女常来求吉凶祸福。
她们坐轿子来到罗汉寺,进殿供香。
姨太太想为陆闻恺卜吉凶,熟悉的师傅慈眉善目地拦了下来。
陆诏年见状,跪在佛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
“今晨日军进犯,我空军英勇迎战,击毁日机,打了场胜仗……”
本埠晚报刊登了这则喜讯,陆公馆的人总算松了口气。
陆诏年捧着报纸,闭上眼睛。
“这下小姐可以睡个好觉了。”又绿宽慰道。
屋子里灯熄灭了。
隐约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诏年没有在意,直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响起,她猛地睁开眼睛。
陆诏年伸手欲打开台灯,一道身影闪来。
“是我。”男人低声道。
陆诏?????年张了张嘴巴,不可思议道:“小哥哥!”
陆闻恺以食指抵住陆诏年嘴唇,道:“嗯。”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的衣服纽扣,放才有实感:“你怎么来了?上午……”
“你看见了?我击落日机,迫降停在珊瑚坝,那是个水上机场……”
“我知道,长江汛期,机场就会消失。”
“嗯,只供民航起降用,我忙活好半天才加上油,等会就回基地。”
“等会儿是多久?”
他们依偎着,让人心绪不定。陆闻恺打开了台灯,起身看着陆诏年。
“我就是来看看你。……今天街上那么乱。”
昏黄灯光映亮陆闻恺脸庞一侧,陆诏年忽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
如若老天只让他当她哥哥,那么她就顺从,只要他平安。
第二十六章
较之世家, 陆家并不是怎样的大家族。陆霄逸家是佃户、贫农,他过早地脱离家庭,富贵后, 他帮助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却也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对于陆诏年来说,姨母一家就是她最亲近,也几乎唯一亲近的亲戚。
姨母与麦修结婚没多久,有了身孕。母亲带陆诏年到南岸去探望姨母, 陆诏年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怀孕的女人。
她臃肿, 疲惫,眼里有几分机警,但当她抚摸隆起的肚皮,她变得柔和。好似她已然是一位母亲。
陆诏年对怀孕的变化感到好奇。姨母说:“你现在还小, 过几年定了亲, 也会像我这样。”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说:“你和姨父不是定亲的呀, 你们是……自由恋爱。”
姨母逗趣儿:“自由恋爱也好啊,那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呀?”
陆诏年说:“小年喜欢哥哥。”
“那可不叫喜欢。”姨母掩笑。
两位女人觉得陆诏年过分懵懂了, 和她同龄的孩子早就知道结婚生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过这也好。”
“过去老人说,女子无才是德, 小年心性单纯,以后婆家也会喜欢的。”
“婆家喜欢的, 是媳妇背后的娘家。”姨母笑。
“不同往日了, 我的女儿,该轮到我们挑婆家了。”
母亲和姨母谈论着这些, 陆诏年有点闷。
喜欢小哥哥不叫喜欢?那什么才叫喜欢
陆诏年想不明白。
*
姨母的孩子出世了, 陆诏年的大嫂还未有身孕。
夫人略略觉得这是由于陆家发家不甚光彩的缘故, 为了延续香火,夫人往寺庙供了佛像。
这件事花了许多力气,佛像送进寺庙时,轰动一整条街。
一个赤脚和尚路过,叹了又叹。
夫人心里惦记,后来找人把那赤脚和尚找来,问他为何叹气。
和尚不语,问夫人要了碗粥,喝了,要了件衣裳,穿着走了。
夫人明白过来,开粥布善。
陆老爷过去反教案,就是反对无端施舍穷人的行为。他认为这么做会引来一群懒汉,炮制更多的懒汉。
陆老爷反对夫人的做法,两人起了争执。
冯清如出了个主意,让陆公馆取一笔钱资助孩子上学。
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助人读书,那可是功德一件。
陆老爷和夫人打算以商行的名义建一所学校,经过许多人的撮合,他们最后决定给几间学校捐款,
让学校选择受资助的孩子。
新春过后,孩子们回到学校。
陆诏年没有看见陈意映来上课,同学们说,陈意映爹死了,家里供不起她读书了。
那天放学,陆闻恺来接她,她说起这件事,颇为苦恼地问:“小哥哥,你说是读书好,还是嫁人好?”
陆闻恺没有回答。陆诏年想,她的小哥哥竟也有答不出的问题。
礼拜六放假,陆闻恺在码头附近碰到陈意映。她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又过了一个礼拜,陆闻恺上码头去买陆诏年爱吃的麻花,见到陈意映还在茶铺里给人擦鞋。
这些茶客多是脚夫、挑水工,他们受了苦,便把不满发泄到更无力反抗的人身上。
陈意映被客人一脚踹到了街上。天冷,陈意映衣服单薄,身体硌在石板路上,仿佛撞在冰块上。
陈意映哆嗦着爬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陆闻恺。
他静默望着她,似乎不打算施以援手。
陈意映捡起地上的鞋刷子与鞋油膏,转身看到陆闻恺站在了她身边。
陈意映绕过他,往坡下走去。
陆闻恺两步跟上了,突兀地说:“我有办法让你上学。”
陈意映顿了顿,“为什么?”
“你是小年在学校的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陈意映抬眼,“你有什么居心?”
陆闻恺静静看了陈意映片刻,笑了,“你有什么可图的?”
学期过去一半,陈意映回到了学校。陆诏年和陆闻恺惊讶地说起,陆闻恺只是听着。
他答应了陈意映,保守秘密。
在学校,陆诏年和陈意映有时仍然争吵,不过她隐隐感觉到,陈意映对她比原来好了。
比方说,讲题的语气慢些了,会把笔记本借给她,还有她的钢笔墨水,陈意映以前不屑于用,如今也会问她借了。
陆诏年和又绿说起学校的见闻,又绿谨慎地指出,陈意映许是对她有所图。
“图什么?她想找机会让我把钢笔送她吗?”
陆诏年天真的言语让又绿发笑:“许是吧。”
陆诏年想不出来,当面问陈意映,到底怎么了。
陈意映没有理会她。
后来陆诏年听到别人说,陈意映少女怀春,抄情诗,不知道要给谁。
陆诏年又忍不住好奇:“喜欢是什么感觉?”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呃,”陆诏年思索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见了怎能不喜欢——这不是废话嘛!我是问,怎么喜欢的?”
“喜欢一个人又不是戏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
陆诏年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看到窗户敞开着,陆诏年伸手朝枕头底下探,果真摸到一枚徽章——
昨夜不是梦。
空战过后,小哥哥来找过她。
他们没说几句话他就要走,她舍不得。
他忽然将别在口袋上方的徽章摘了下来,放到她手心。
雄鹰双翅,嘉禾梅花,是他们空军的象征。
陆诏年握着这枚徽章起床,往天空望去。
重庆笼罩在浓雾里。
开春后,陆公馆陆续来了些客人,多是实业家与技术人员。
陆诏年听到客人谈话,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帮助下江的实业工厂撤离迁移。
去年武汉沦陷,汉口、宜昌机场也成了日本海军航空队的前进基。人们竭尽所能运出设备,许多拖家带口的工人在船行中遭遇轰炸而罹难,还有的永远留在了武汉。
来到重庆,重建工作也非易事。工厂缺原料,缺设备,陆闻恺忙着调动资源,从英美进口器械。
陆家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挽救家国,陆诏年想起陈意映的话,难免有些愁绪。
这日中午,陆闻泽在家中设宴,招待施芥生等一众有才学的朋友。
他们与陆诏年相处片刻,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施芥生玩笑道:“看来要邀请幺小姐和我们一起去北碚了。”
原来陆闻泽设宴,是为设立于北碚的研究院笼络人才。
陆诏年道:“北碚在哪?”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可知道?这巴山啊,据说就是北碚的缙云山。”
缙云山在嘉陵江温塘峡畔,古名巴山,与四川的青城山、峨眉山是蜀中三大古刹名山,山间云雾缭绕,如梦似幻。
陆诏年曾与母亲去缙云寺参拜,记忆中那是个坐船才能抵达的偏远之地。
“缙云山?那好远啊。”陆诏年道。
“也不算太远,出了浮图关,过沙磁区就到了。”施芥生道。
“你可要去?”
“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陆诏年顿了顿,认真地说:“我哪儿行,我什么也不会。”
在座的人笑起来。
“幺小姐何须自谦,有你在,我多快乐。”女士轻呵出烟雾,透过烟雾注视陆诏年。
“惹人发笑也是本领?”陆诏年不解。
“使人快乐当然是一种本领。”
说话的席上唯一的女客人,乃晚清重臣后裔,身出名门,更是首屈一指的化工科学家。
陆诏年道:“我想还是现代科学更派得上用场。”
女士轻笑:“那么我们的快乐小姐也研究科学就好啦。”
“我?”陆诏年眸眼亮了,“我也可以?”
“做学问,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施芥生道。
饭后他们在偏厅歇息,陆诏年叫来又绿唱曲儿,她弹琴。冯清如给他们张罗乳酪甜点、英国红茶,令人大呼“乐不思蜀”。
女士喜欢运动,见陆公园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提议一起打网球。
“哪来球拍?”
冯清如笑道:“别说,家里还真有几幅网球拍。当年政府办全国运动会,倡导健□□活,我们呀,也买来做了做样子……”
陆诏年换了身裤装,同他们一起打网球。
施芥生让陆诏年和他一队,却不想他打网球不在行,倒还要陆诏年?????这个半吊子指导他。最后两人惨败,倒在草坪上气喘吁吁,还不忘责备对方。
“明明看到球越网线了,你在我前面……”
“小姐,小姐!”又绿欣喜地跑过来。
陆诏年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转头看见站在门廊下的男人。
男人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上了二楼。
陆诏年立即撑地站起来,把网球拍塞给施芥生:“中场休息,我歇一会儿!”
陆诏年蹬蹬跑上楼,见陆闻恺的房门开着一道缝,反而不习惯。
她敲了敲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没有人,水流从浴室传来。
陆诏年虚掩上门,就站在门边等。
陆闻恺似乎听到了动静,出来的时候看到陆诏年,一点也不惊讶。
他洗了头发,没擦干,水珠滴到白衬衣上。
“作甚?”
陆诏年抿唇,笑意禁不住溢出来:“因为击落日机有功,所以回来休假吗?”
陆闻恺嗤笑一声,也没否认。
陆诏年便欣然邀请:“和我一起打网球吧!芥生害得我拿了零分,如果小哥哥来,我一定可以赢的。”
陆闻恺挑眉,“芥生?”
“嗯!你没看到吗?施芥生,还有别的学者,他们都要去中央研究所了。”
“在北碚吧。”
“对,小哥哥怎么知道?……小哥哥什么都知道!”
陆诏年上前挽陆闻恺手臂,“就和我一起打网球嘛,就一会儿。我们许久没一起玩儿了。”
陆闻恺微微蹙眉,拂开了陆诏年的手。陆诏年以为惹他不高兴了,有点沮丧:“好吧,你不愿意就算啦……”
“出去走走吧。”陆闻恺道。
陆诏年展颜道:“好呀!”
陆闻恺从衣柜里拿出呢大衣,让陆诏年也穿厚实点,陆诏年偏把他的衣服抢了去:“我要穿你的。”
“太大了。”
“你懂什么,画报上女明星都穿这种大衣呢。”
他们穿起外套下楼,遇到冯清如上楼来。
冯清如刚接了陆闻泽的电话,梁山空军办公室那边说,陆闻恺昨日袭敌,手臂中弹受伤,在医院包扎过后,连夜赶回梁山。伤势虽轻,但不适宜训练,大队长勒令他回家休养两日。
冯清如见他们打算出门,有些惊讶:“你不好生休养着怎么行?”
“小事。”陆闻恺道。
陆诏年道:“什么休养?小哥哥受伤了?让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
陆闻恺朝冯清如颔首,“我们就出去玩会儿。”
冯清如将信将疑道:“那不要玩太久,晚上我请董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有劳大嫂。”
街上熙熙攘攘,陆诏年步子慢,走在陆闻恺身侧。
好几次,陆诏年想握住陆闻恺的手,最终只是捏住了旗袍侧边的盘扣。
就在这时,陆闻恺忽然转过身来。她慌张抬眸,见他把手放到她脑袋上方。
“下雨了。”
陆闻恺挡着雨,垂眸看陆诏年。
片刻后,陆诏年才感觉到细微的雨,雨飘到她脸上,落在他肩上。
她踮起脚,伸出双手为他挡雨。
这举动惹得陆闻恺失笑,他拉起她胳膊躲雨。
巷口有一间茶馆,说书先生讲老话本,讲得绘声绘色,茶客满堂,还有不愿付茶钱的,就围在门外,堂里的客人乐得他们遮挡寒风。
雾雨朦胧,听“战国”的人摩肩接踵,谁也没注意旁边屋檐下躲雨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过去四川人把站在茶馆外边听说书的人叫听战国(站国)。川渝人有种冷幽默,抗战期间发明了不少言子,后面会展现XD
第二十七章
二人傍晚才回到陆公馆, 雨下大了,他们没买到伞,拿外套挡雨, 身上湿透了。
冯清如一向好脾气,见状也不免轻声责备。她让又绿却红都去伺候他们梳洗,亲自到厨房煮姜汤。
少顷,他们收拾妥当,下楼来。
陆诏年小声问:“你的伤, 要不要紧?”
“董医生方才看了, 无碍。”陆闻恺道。
陆诏年点了点头,又道:“大衣拿去干洗店再还你。”
“你放我柜子就好啦。”
“那我先收着。”陆诏年咕哝。
冯清如留董医生吃晚饭,董医生说太太在家里等呢,冯清如便让勇娃子开车送医生回住所。
陆诏年在饭厅落座, 没看见夫人, 问:“母亲身体不大舒服吗?”
冯清如从门厅边走来, 道:“许是前日出门, 累着了。”
“好好的,去罗汉寺上什么香。”陆霄逸道。
陆诏年微微蹙眉, 道:“母亲也是担心……”
陆霄逸不悦地看过来,陆诏年便不再说话了。
吃过饭, 陆诏年缠着陆闻恺要他弹琴,陆闻恺说他生疏了, 陆诏年不信, 拽着他的手,非往琴键上按。
二人玩闹着, 楼上忽然传来夫人的声音:“陆诏年。”
声音不大, 陆诏年却一下抬头看去, 好似从美梦中猛然惊醒。
“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陆闻恺默默注视着陆诏年走上楼。
陆诏年跟夫人走进房间,听到夫人轻声说“关门”,依言合拢房门。
见夫人要躺下来,陆诏年乖巧地扶夫人躺在床上,掖了掖被角。
“母亲,你不舒服吗?”
夫人摆了下手,不让陆诏年说这些废话。
沉默片刻,夫人道:“你跟你父亲说说,这两天找个时间,我们一家人影张相吧。”
陆诏年踌躇道:“母亲,你是担心……”
“我只是说如果,长期病着,以后影像也不好看了。”
陆诏年细究这句话,心跳加快了:“母亲……”
夫人握住陆诏年的手,柔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
这日下午,麦修请来有名的摄影师朋友到陆公馆给一大家子拍照。
按照夫人的想法,一家人站在陆公馆前院,拍了张全家福。
陆诏年觉得机会难得,想和陆闻恺拍一张合照,可又不敢透漏心思,便向摄影师提议,多拍几张。
摄影师随身带着台小巧的德产相机,正是为捕捉生活场景而准备的,他同陆家的人沟通过后,得到了四处拍摄的许可。
人们散去,各做各的事情。陆诏年悄悄叫摄影师跟她到偏厅,拍她弹琴的样子。
陆闻恺站在窗边看着她,摄影师拍下了这张合影。
陆诏年一定要尽快看到,摄影师应允,今晚就去暗房冲洗。
“那么我明早来拿?”
摄影师无奈,只好把寓所的地址写给了陆诏年。
陆诏年拿着便笺从偏厅走出来,撞上了姨母。
姨母若有所思地瞧了陆诏年一眼,“晓得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吧?”
陆诏年讷讷地应:“知道。”
“别老想着玩儿,好好照顾你母亲。”
“是。”
*
翌日一早,陆闻恺离开了,陆诏年都没来得及送他。后来得知,夫人不许他待在家里,他不得不提前回基地。
“才三天。”陆诏年失落不已。
“大不了我陪小姐去梁山。”又绿道。
“哎,又绿,你说母亲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以前咳嗽,现在不咳嗽了,可还是好不利索。”
“这肝脾的病,得养。”
忽然听见花瓶摔落的声音,陆诏年让又绿出去看看是谁手脚粗笨,把东西打碎了。
又绿去瞟了一眼,“哎呀”道:“老爷和夫人吵起来了!”
陆诏年忙起身,快步来到夫人房门前。
“你滚!”夫人一手捂心口,一手指着陆霄逸。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如今才会变成这样。”陆霄逸叹息,拂袖离开,连陆诏年也不看一眼。
父母平常不吵架,一吵就大吵,谁要敢劝,就成了活靶子。
陆诏年深知父母脾气,也不敢再进屋劝慰母亲。正要转身,却听到母亲唤:“小年。”
陆诏年进了屋,看见床榻旁散落瓷器碎片,而夫人侧躺着,脸色煞白。
陆诏年心急,几乎扑到床榻边。她正要喊“母亲”,夫人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像是使出了全部力气,捏得陆诏年手生疼。
“你父亲总想让你快些嫁了,但我想给你找个好人家……现在怕是难了。”
“母亲,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亲已经答应我了,会让你自己做主婚事。”
“真的?”陆诏年惊诧,却没有丝毫喜悦。
母亲握她手的力气正在慢慢减弱。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做毁家门的事情……”
陆诏年感觉到什么,缓缓问:“是什么?”
“你不许再和闻恺有半分瓜葛。”
“可他毕竟是我哥哥!”
“他只能是你哥哥。”
母亲松开了陆诏年的手,陆诏年害怕地用双手反握住。
“小年,答应我。”
陆诏年定了定心神,可眼泪仍落了下来,她一字一句道:“我陆诏年,从今往后只当陆闻恺兄长,如若作出有辱家门之事,我必天打雷劈……”
“还有……”母亲气若游丝。
陆诏年低头哭泣,额头枕着手,泪水落在了母亲手里。可这一点没能打动母亲,陆诏年只得接着道:”我陆家子子孙孙必天打雷劈,堕无间地狱,再无来生。”
“小年,小年,我累了,我要睡了……”
夫人猛?????然咳嗽起来,溢出血沫。
陆诏年朝门外大喊:“来人!来人!夫人——”
喊声戛然而止,陆诏年回头,看见夫人长病斑的手垂落了下去。
陆诏年捂住嘴巴,颤抖着,不能自已。
*
人们说,陆夫人病了这么些年,先前是回光返照。他们好像对夫人的长辞早有预料,唯独陆诏年感到突然。
日日夜夜,跪在母亲灵堂前,陆诏年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每每回忆里出现了陆闻恺的声音,所发毒誓就在耳畔响起。
*
十四岁的陆诏年,还没探索清楚喜欢是怎样一回事,心里就有了秘密——
她喜欢小哥哥只属于她一个人。
三月春,草长莺飞,绿意盎然。礼拜五,陆闻恺要和一起考大学的同学复习功课,不能接陆诏年回家,提早委托了勇娃子。
陆诏年和勇娃子走在路上,忽然道:“我想去找小哥哥……”
“小姐,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回家。”勇娃子道。
“你跟我去看看嘛,他肯定在学校旁边那间书店。”
“那我们过去看一趟,不管二少爷在不在,你都得跟我回家了。”
“嗯!”
书店装了玻璃窗,里面设有茶座。陆诏年来到书店,一下就看到了坐在窗边写功课的陆闻恺,可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
不知道他们说着什么,陆闻恺忽然抬头对女孩笑了。女孩捧起双颊,露出甜蜜的笑容。
陆诏年皱着眉头,敲玻璃窗。
陆闻恺看见她,有点惊讶,但立马起身,走出来。
“怎么来了?”陆闻恺低头看着陆诏年。
“我……”陆诏年不知说什么好,余光偷瞄窗玻璃里的女孩。
“你一定和他们一起学习?不能回家?”
陆闻恺无奈地笑了下:“哥哥不守着你写功课,你就不写了?”
“可是,就是……不习惯嘛。”
“小年,今天这个讨论会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都想考大学——”
“可是还有一两年啊。”
“要从现在开始准备。”陆闻恺想了想说,“你先写功课,我回来检查。我答应你,很快就回家。”
“你保证喔?”
“我保证。”陆闻恺比出拉钩的手势。
陆诏年却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勇娃子忙向陆闻恺颔首,追上陆诏年。
夜深了,陆诏年还没写完功课。她一会儿吃糕点,一会儿摸摸洋娃娃,一贯纵容她的又绿也急了,催促她不要专心致志,一鼓作气把题目给写了。
“那不然你写啊?”陆诏年说得理所当然。
又绿无言,“如果我会写,当然早就帮小姐写了……”
“做不到的事,别说。”
又绿彻底语塞,默默到角落候着。
看着桌台上的玻璃钟,时针又走了一刻钟,陆诏年闷闷不乐道:“小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外边的店都该打烊了吧。”
“那不然,又绿去看看好了?”
“你快去!”
又绿刚溜出陆公馆,就在小巷里看见陆闻恺了。
陆闻恺回到公馆,向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禀告,他见天黑,先送了女同学回家,所以晚了些。
陆诏年在楼上听到,瞪大了眼睛。
陆闻恺往小洋楼走去,陆诏年几步并作一步,追上前拽住他。
“说话不算话!”
陆闻恺看见她气呼呼的模样,笑了:“我想回房喝口水也不行?”
“不行!”陆诏年认真道,“你口渴,叫又绿就好了。”
“我不叫又绿,叫你,你给不给我端水?”
“我……我给你端!我还给你捶背,好不好?”
陆闻恺笑出声来,没办法,只得先到书房。
可他一看见陆诏年鬼画符似的作业本,脸就沉了下来。
陆诏年双手交握,颇委屈地道:“有的人只顾自己学习,就不顾小年了。”
陆闻恺转身,瞧着她:“你再说一遍。”
陆诏年瘪嘴,不语。
陆闻恺叹气,晃手指示意陆诏年坐下来。陆诏年坐到椅子上,拿起笔,咕哝道:“你看着我写。”
“我不止看着你,我也给你端水捶背好吧。”
“那倒不用了……”
“真是我的祖宗。”说着,陆闻恺俯身,双手撑书桌,几乎将陆诏年圈在怀里。
陆诏年只觉心跳漏了一拍:“小哥……?”
“这里,错了。”陆闻恺指着一道数学题目,从陆诏年手里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演示起来,“假设你有三个苹果,要分给四个人,我们可以这样计算……”
脸颊若有似无地相贴,被他身上的皂角气味包围,陆诏年轻声说:“如果我有三个苹果,都会给小哥哥。”
“陆诏年。”陆闻恺沉声道。
陆诏年立马改口:“对不起,我认真听……”
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窗外茂盛的银杏树遮蔽了月光。
入睡之际,陆诏年想起方才的触碰,他握住她的手,他的长睫毛,还有讲到口渴的嘴唇……
忽然间,一幅场景跳到眼前来。
奸夫□□被钉在木板上顺江而留,血淌过他们几近□□的身躯,染红江水。
陆诏年打了个激灵,蒙起被子,紧紧闭上眼睛。
陆诏年的心事向来不过夜,睡一觉就好了,可过了一个礼拜,陆诏年又想起了这回事。
这天陆闻恺放学晚了,晚霞都要说再见的时候,陆诏年才在校门口看到他。
许是心急,陆闻恺牵起陆诏年的手,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以往没什么奇怪的,可这回,小哥哥牵她的手,却让她心悸而胆怯。
人们说男女授受不亲,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界限的。她现在来月事,就表示已经是女人了。
陆诏年心里烦闷,好几个晚上为此辗转反侧。
礼拜天,陆闻恺在书房守着陆诏年写颜真卿的楷书碑帖,有些困乏,便靠着窗户假寐。
陆诏年蘸墨的时候,不经意瞧见,以为他睡着了。
她不由自主端详他,他清俊的眉目,他握书卷的手指。
她渐渐走进他,好似将身体当做放大镜那样倾身,抬起手,抚过他额头、眉心、鼻梁,然后是唇峰。
陆闻恺忽然睁开了眼睛,陆诏年吓了一跳,可已来不及逃,他箍住她手腕。
“你想做什么?”他乌黑的眼眸让人猜不透。
陆诏年嗫嚅片刻,大嚷:“你放开我!”
陆闻恺松了手,陆诏年转过身去,心怦怦跳。
“你帮我看看,我的字。”陆诏年不自然地说。
陆闻恺起身,同她一起来到书案前。
陆诏年以为陆闻恺会手把手教她运笔,可这次他没这么做,只是写了两遍给她看。
陆诏年不清楚这个礼拜天下午,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却略略感觉到,此后陆闻恺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
梦境缠绕陆诏年,陆诏年醒来出了一身汗。
自夫人过世后,陆诏年梦魇的毛病一再发作,又绿时常在屋里守一夜。看到陆诏年直棱棱坐起身,又绿赶紧打来热水,给她擦洗。
虽然开春了,可天气仍寒浸浸的,一热一冷容易患风寒。又绿哄陆诏年在被褥里捂着,陆诏年不听,赤着脚就走到窗边。
“我梦到小哥哥出事了……”
又绿给陆诏年披上外套:“不会的。”
陆诏年抱紧双臂,好像和大衣的主人拥抱着。
好半晌,陆诏年道:“母亲就那么……连服丧也不准许小哥来。”
又绿叹息道:“当年老爷执意纳妾,姨太太带个男孩回来,夫人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何况后来二少爷入了祠堂。”
“母亲的愿望,不过是一世一双人罢了,父亲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老爷也曾年少啊。”又绿只能回应这一句,多的不便议论了。
*
犹惊雷,日军的炸弹不断袭向梁山。
日军轰炸队飞往梁山县城上空,苏联志愿队与第四大队趁日军飞机俯冲预备投弹时,自高空俯入日军机群射击,击落三架日机,坠毁鄂西。
日军被激怒了,集体反抗,迫使大队只得升空。
就在这时,日机朝着梁山县城猛烈轰炸,炸死军民两百余人,炸伤近三百人,轰炸破坏的房屋达三千间。
梁山“三二九”惨案登报,引起社会一片哗然。
群情激奋,到处都能听到反对日军暴行的呼喊。
梁山每遭轰炸,司令部都会调集村民抢修机场,此番从邻县征调了四五千人,另外派往城里的医护人员。
陆诏年忍耐着,最后还是同志愿团一起前往梁山。
梁山日落似乎比城里晚些,陆诏年看了一路晚霞,来到梁山,天还有些亮。
炸弹燃烧过后的浓烟滚滚生起,一望无际的田野尽头悬着一轮落日。红,浸染一切,吞没一切。
陆诏年下了车,看到一片忙碌的惨状,无言凝噎。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人生这么多的无解题……
“别愣着呀!”陈意映喊道。
陆诏年猛地回神,转身跟着志愿团的同学把物资搬下皮卡车。
忙活过了,陆诏年坐在机场旁的田埂上歇息。
“小年。”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找他,他就来了。
陆诏年起身,拍了拍裤?????装上尘土,才抬眼看陆闻恺。
只一眼,陆诏年就忍不住拥入他怀里。
可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他么……
就只是兄妹,这也是可以的吧。
察觉到陆诏年的不安,陆闻恺轻拍她的背。他很快松开她,用轻快的语气说:“你不能每次……”
“我知道,”陆诏年摸了下鼻子,吸气说,“这是最后一次。”
陆闻恺笑了:“今天没让我飞。”
“本来你受伤了。”
“都好了。”
过了会儿,陆闻恺又道:“下次就该我飞了。你担心,也要忍着。”
“嗯……”陆诏年带哭腔。
“小哥哥,我打算继续念书了。”
“是吗?”
“我,小哥哥,我没有母亲了……”陆诏年转过身去。
陆闻恺叹息着,从背后拥住了她。
“我不想只做陆家幺小姐,只有多念书,我才知道仅仅靠自己,可以做什么……”
“小年……”
陆诏年把脸埋到陆闻恺怀里:“给我写信吧,我那么贪玩,那么笨,我怕我——”
“你不笨。”
陆诏年抬头,泪眼婆娑,“可是你都给别人写信。”
“我可以给你写信,”陆闻恺轻轻拭去她眼下的泪,“可是我不能像给别人一样给你写信。”
“为什么?”陆诏年攥住陆闻恺衣襟。
“因为……你从来不是别人。”
第二十八章
飞行大队的人捡到一些战机残骸, 叫陆闻恺过去。他的动力原理等是飞行员里学得最扎实的,一般的检修与组装也能应付。
陆诏年知道该是分别的时候了,收敛情绪, 朝陆闻恺笑了下。
陆闻恺什么也没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机场走去。
*
陆诏年念书的事,耽搁了两三年。
陆诏年说要念书,家里的男人只当她异想天开, 只有冯清如率先支持了她。
冯清如希望陆闻泽供陆诏年读书, 陆闻泽觉得眼下兵荒马乱,读书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
还拿联大说事——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先是在长沙联合办学,随着战火蔓延,学校迁到昆明, 正式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交通困难的情况下, 部分师生乘船到香港, 再从越南坐火车到云南, 还有另一部分师生,则组成了旅行团, 他们徒步走到了昆明,用双脚丈量祖国山川。
在这个年代, 读书是件奢侈的事情,更是苦差事。
陆诏年最好的出路是嫁人而非读书。
冯清如不想听这些, 她是习旧礼的女子, 连旧式学堂也没能上完,她全然懂得陆诏年渴求的是什么。
冯清如在陆公馆不愁吃穿, 第一次拿出陪嫁典当。
这件事谁都不知道, 冯清如把装着钞票的信封拿给陆诏年, 陆诏年还以为是大哥同意了。
“不要告诉老爷。”冯清如叮嘱。
陆诏年以丰厚抽奖请陈意映给她补习,也就成了秘密进行的事。
陈意映每回定期来陆公馆,大家只当幺小姐的朋友来玩。
陆诏年学得比小时候用功,尤其是收到陆闻恺回信那天。
陈意映来陆公馆时,正好碰上邮差来送信。陈意映帮忙把信拿到房间,给陆诏年。
“陆哥哥说什么?”
陆诏年不太想给陈意映看这信,可陈意映一贯嘲讽的眼睛,充满纯真期待。
陆诏年想,意映也是喜欢小哥哥的……
意映的喜欢,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喜欢,而她陆诏年,她算个什么?
她是个怪胎。
她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陆诏年不想瞒着陈意映。
她用小刀拆开信封,忐忑地取出信纸。
陆闻恺的信很短,起头“三妹敬安”,落款“兄闻恺”。比起他曾经写的家书,有过之无不及。
陈意映看了,反而感叹陆闻恺文辞古朴。
“古朴?你一个进步学生,怎么认同这种半白的现成话?”
陈意映道:“我从未收到过陆哥哥的回信,他只给我打过两次电报,让我去银行取钱。”
“哦……”陆诏年偷偷抿笑,旋即,笑意又散了。
家中也知道陆闻恺来信了,饭桌上陆老爷问起,陆诏年大大方方朗读了一遍。
“我不会再去梁山了。”陆诏年颇郑重地宣布。
姨太太抬头看她,不知是怔然还是惊诧,她垂眸,又似乎有种早有预料的感觉。
其他几位的反应很自然,陆老爷说:“不去也好,不安全。”
*
五月,重庆的雾散了。
城中高塔悬挂起红灯笼,然后是两个。
密集的日军轰炸机出现在江北角,穿云而来——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望天的人,拔腿的人,跨出店铺门槛的人,挤往大隧道防空洞的人……
影影绰绰。
轰、轰、轰!
□□急速坠落,三面环江的渝中半岛霎时变成一片火海。
巨大轰鸣要刺穿耳膜。
陆诏年什么也看不清,她躲在书桌底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惊声尖叫着。
地动山摇,又绿紧紧抱着陆诏年,像怀抱自己的孩子:“没事的,会没事的!”
同样躲在桌底的陈意映再受不了陆诏年的尖叫,手探出去往外爬。
就在这瞬间,□□爆炸的余威震荡过来,书房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下,烟尘弥漫。
陈意映缩了回去,三个女孩抱在了一起。
死亡的恐惧笼罩她们,陆诏年忍不住哭泣,又绿一片茫然,陈意映则感到愤怒。
这愤怒快要冲破她胸腔,外界的动静渐渐小了。
陈意映壮了壮胆子,爬出去看飞机走了没有,又绿跟着也出去了。
她们看到警报解除了,把陆诏年从桌底拉了出来。
又绿自己也害怕,却忍耐着安慰陆诏年。
好半晌,陆诏年才止住了眼泪。
火光映红天空,浓烟滚滚。
“我走了。”陈意映道。
又绿抓住她,“外面这么危险!”
“防空志愿团现在一定出发了,我是志愿团的学生代表,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陆诏年站起来了,抹干泪痕道:“我也去。”
陈意映看了她一眼,等同默认了。
敌机离开市空,救护队、消防队,还有志愿团等市民组织立即出发救援。
房屋坍塌,到处燃着火,冒起烟,人们一桶水一桶水接力,眼见着快将火浇熄了,木质结构的建筑又燃烧起来。
街上到处都是哭喊声,有人被炸死,被碎片刺穿,有人被压在塌毁的屋子底下,侥幸逃过一劫的人跑回家,只看见一堆废墟。
陆诏年好像能感觉到所有人,乃至一颗焚烧的树的感情,眼泪啪塔啪嗒地掉下来。
陈意映冷声斥责她,“要么干活,要么滚回去。”
“你——”
又绿指着陈意映要呛回去,陆诏年拦了下来,道:“我干。”
她们找到志愿团的男同学,几个人一起行动。别人看他们戴着袖章,来寻求帮助,什么钱票还在屋子里,现在成了废墟,他们没有余力相助,只能先救人命。
陆诏年借用竹竿挖坍塌的房屋,赫然看见化成一滩血水的婴孩。
她一下吐了出来。
“姑娘家,快回家去吧,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
看似好心劝慰的话语,令陆诏年感到不快。她拍了拍心口,没有理会志愿大哥,来到又绿身边。
一条街,几乎没有多少完好的住屋了。
石森举起相机,常常忘记按下快门。
只片刻的功夫,城中繁华的街道就变成这副样子。
石森看见陆诏年二人,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也加入了行动。
“这里是被余波震倒的,可能还有活着的人!”又绿说,“帮我把这些转头搬开。”
“打铜街……打铜街!”陆诏年忽然想起什么,也没和又绿打声招呼,只管往巷子尽头跑去。
施芥生举着残存的半块眼镜片,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
他在公寓里誊写文件,突感震动,在听到飞机轰鸣声,他意识到是空袭来了,连忙叫醒睡梦中的侄女,抱起她们往外跑。担心来不及,他又跑回屋,和孩子们一起躲到衣柜里。
万幸的是,日机没有瞄准他们这幢小小公寓。
日机的目标是打铜正街上几十上百间商号与银行。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闯入施芥生视野。
施芥生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芥生!你们还好吧?”陆诏年看了看躲在施芥生身后的小囡们,略略放下心。
“我一切都好,只是家姐今早出去了,还没见到她。”
“董医生呢?”
“姐夫昨天去歌乐山了,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
“别担心……”陆诏年自治这话很没说服力,可她挤出一点笑说,“先找太太吧,我马上找志愿团的伙伴和我一起找。”
“我也一起!”施芥生道。
“你看好她们,最好就待在这里别走动。”
陆诏年回去暂时没找到又绿,只得拖刚才和她说了句话的大哥,帮忙寻找董太太。
大哥答应帮忙,但不赞同陆诏年和他们一起行动。
陆诏年急了,道:“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是我的命!”
*
志愿团还未收整,高塔的灯笼再度升起。
知道空袭、轰炸是什么的人,纷纷涌向防空洞。
从十八梯到较?????场口的地下隧道挤满了人。
空袭警报在空中回荡着。
巨响仿佛要将山体劈开,比拟盘古。
人们挤在防空洞里,瑟缩着。还有没能进来的,那些天没亮就从乡下赶路来城里的农户、做买卖的人,躲在茶铺的凉棚下,长街窄巷的阴影中。
他们不敢抬头,唯一抬头的小孩,想着飞机里的士兵看到的该是什么情形?
是依山傍水的城么,是地图上的目标么?
有没有人呢?
空袭久久没接触,待解除了,有的人甚至不敢离开防空洞。
东方“华尔街”不见了,罗汉寺的北宋古迹毁于一旦,中央公园神气的孔雀蛮子被掩埋于烟尘之中……家不见了。
人们抹黑爬到山上去,没有火把,就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跟着再前面的人,一不留神,一家人就走散了。
陈意映见到她的同学,还没两句话,就哭着抱在一起。
家不见了,家里人死了。
*
城里的下江人,逃难的记忆被唤醒。他们把仅存的财产带在身上,可是不知道还能再逃去哪里。
董太太平安回到公寓,叫施芥生收拾东西,到歌乐山去找。
歌乐山在关外,那里有机要官员的府邸,暂时安全。
施芥生专门跑了趟陆公馆,发现已人去楼空。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四日、五日,陆诏年记不清是怎么度过的了。
只记得在船里睡了片刻,梦见母亲骂她,哭个屁,家里没死人,哭丧给谁看!
南岸乡下,山林清幽,翠□□滴。
陆诏年站在院子里,看着这景色,感到无可名状的悲哀。
乡村宅院原是陆老爷为夫人避暑养病而修筑,没有落成,夫人就离世了,如今成了一家人的避难所。
宅院里原本没通电,只能烧油灯、点蜡烛。
一家人搬来后,陆闻泽派人来通了电,安装了一部电话,直接走军用路线。
当晚,陆霄逸打电话到梁山机场,听到父亲和陆闻恺对话了,陆诏年想也没想便冲上去,冲着话筒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没把轰炸机拦住?!”
第二十九章
听筒霎时被夺走。
陆霄逸大怒, 甩了陆诏年一巴掌。
“滚!”
陆诏年垂头走出客厅,攥紧手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吓坏了……”
陆诏年听到父亲和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想回去解释, 可畏惧父亲。
见麦修走进宅院,似乎有要事同陆霄逸商谈,陆诏年才不得不回了屋。
陆霄逸几句话挂断电话,和麦修一同坐下。
陆诏年躲在门后听。
日机携燃烧-弹,连续两日狂轰滥炸, 殃及大使馆、教堂及洋行, 他们在悬挂各自国旗,用油漆刷在墙上。
麦修建议陆公馆也这样做,无论英国国旗还是德国国旗,他都能找到人为此作担保。
陆霄逸不同意。
“我们是重庆城的人, 我们是中国人。”
从父亲这番话里, 陆诏年忽然开始懂得父亲的进退与抉择。
*
没有人确切知道, 轰炸机什么时候会来, 但日子还要继续过。
该做生意的要做生意,店家照旧开门迎客, 小贩走街窜巷。
甚至嗜打麻将的仍打麻将,香烟烧不止, 麻将牌稀里哗啦,留声机里还在唱靡靡之音。
陆家几乎是最早一批搬迁乡下的人, 大宅院就在山上, 离江岸不远,宅子又通了电。城中其他人家陆续搬过来, 就都上陆公馆玩儿。
有些是陆闻恺的朋友, 但大多时候都是姨太太招待他们。
晚上, 陆诏年看见青烟往麻将桌上的吊盏盘旋,拿放象牙麻将的手涂染丹蔻,戴珠宝首饰。有次陆诏年看到了黄钻,指甲壳那么大一枚。
早晨,天蒙蒙亮,陆诏年起来背书。下楼一看,地上散落果皮瓜壳,推车里放着不知道是宵夜还是早餐的点心,太太姨娘们还在搓麻将。
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陆诏年到后山上去读书,以避开家中喧闹。
又绿同她一起,有时捡松针,拿回去垫在蒸笼里蒸包子,有时挖竹笋,有时候干脆赶着大鹅去接山泉水,再回来。
老爷和大少爷更多时候还在在城里住,他们回乡下的时候,家里的牌局散得早些。
冯清如一向顾全家族和睦,不让用人向老爷透露平日的实际情况。
陆诏年更没心思告状,她只想父亲同意,让她搬回城里。
陆霄逸以为她还顾着玩,怒道:“日本人的飞机一天到黑都来,不晓得啥子时候,炸弹都落在你头上了,你耍锤子耍!”
陆诏年瘪嘴:“可是……”
“你以为老汉进城是去耍的?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
陆诏年没有办法,只好道出实情:“南岸太远,我没办法补课了。”
“补什么课?”
“我想考大学。”
“你高中都没有读,还考大学?”
“那是我不想读吗?”
“补课的钱哪来的?”
“同学,不要钱。”
“哪来的?”
“大嫂给的。”
陆霄逸让人把大少奶奶请来,陆诏年以为他要训斥她们,等冯清如乖过来了,陆霄逸却问了典当行具体的细节,表示会把那对镯子取回来。
陆霄逸托关系,把陆诏年送进了南开中学寄宿。
南开是南开大学校长南迁后,在重庆创办的私立中学,名流子弟云集,较一般学校学费贵些。
一切比陆诏年想象的顺利得多,原本担心跟不上同学进度,但做了一套入学测试卷子后,她信心倍增。
起码是及格的。
陆诏年来到中学校校舍,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舍监妈妈手里那本残缺的良友画报。
不知道同学从哪捡来“孝敬”舍监的。
*
陆诏年是《良友画报》的忠实读者,尤爱翻阅的画报那些清晰的影像写真,有一期封面的让她记忆深刻很久——影星蝴蝶穿马术装,和马站在一块儿。
于是陆诏年也想拥有自己的小马驹。
那年暑假,陆夫人艾纫教陆诏年和陆闻恺骑马。
夫人对姨太太所出的庶子不大关心,甚至有所抵触,可架不住陆诏年撒娇央求。
这几年以来,陆诏年已经和这位小哥哥密不可分了。
夫人在院子里教他们,后来嫌施展不开,带他们去马场。
城里都是山,能跑马的平地着实有限,跑马场也挨着山。
陆诏年和陆闻恺觉得,不管是跑马场栅栏以内的方圆也好,还是城中狭窄的梯坎也好,都不足以让他们施展。
有一次,夫人没有来。他们独自练习。趁着照看的用人不留神,陆诏年怂恿陆闻恺,一起往城外骑去。
城关牌楼极其狭窄,一般人都要下马,或是下驴,牵着车走。
陆诏年偏不,不听陆闻恺讲什么,让人打开城门,呵斥小骏马,飞奔而去。
就在低矮台阶路段,陆诏年没控制好小骏马步子,经马连跨三级陡峭台阶,猛然从马背上摔下来。
陆诏年痛极了,要哭不哭的时候,瞧见陆闻恺下马来到她身旁。
陆诏年朝他笑了下。
“笨蛋。”他蹙眉,将她一把拉起来。
蓦然拥入少年的怀抱,陆诏年怔住了。尽管不是第一次,却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感觉。
他身上气味,他的温度,他萦绕她的呼吸。
“痛。”陆诏年轻声说。
烈日骄阳,陆诏年满额头汗珠,脸色煞白。
陆闻恺慌了神:“你到底有没有事?”
“没有……”
少女学会了撒谎。
陆闻恺把陆诏年背回了家。夫人请来医生诊断,陆诏年摔伤了,需要长时间静养。
陆闻恺因此受到责罚。
可每每他来到陆诏年病榻前,并不敢多说只字片语。
强烈的寄人篱下的滋味在陆闻恺心中蔓延开来。
可这究竟是他的错。
他没有看顾好她,她受了伤……
陆闻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矛盾感,当愧疚占据了大部分时,他斗胆向夫人提出照顾陆诏年的事情。
夫人应允了。
那是一天的黄昏,余晖将公馆染成金黄色,仿佛所有的回忆都会在这一天浓缩。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的闺房,来到挂着应季图样的床帐前。
陆诏年像洋娃娃,童话里的精灵公主,黄昏会将她的睫毛变成蝴蝶。
时光会带走她么,许是不能的。
假使岁月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会改变她分毫。
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陆闻恺把毛巾拧干,给陆诏年擦汗。
长睫毛颤了颤,陆诏年醒了过来。
“小哥哥。”她半天没说话,嗓音喑哑。
“我在。”他心底有种迫切回应她的冲动。
“是我自己摔的,不怪你。”
陆诏年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陆闻恺对此毫无察觉,只看见眼前的女孩褪去了些许执着,额角生了一颗粉痘——西方所说的青春期标志。
陆诏年握住了毛巾,示意陆闻恺将她扶起来。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她亲了亲他脸颊。
陆闻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却笑嘻嘻地说:“吻面礼,西方人见面礼呀。”
沉默片刻,陆闻恺挤出两个字:“是吗?……”
陆诏年又亲了陆闻恺另一边脸颊。
“年年……这?????不合时宜。”
陆闻恺无法说更多。
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是碰一碰他,他安静的心就彻底乱了。
*
没过多久,媒婆上门来说亲了。
夫人觉得,陆诏年才十五岁,还太早了些。
老爷话虽附和,却也说,大儿媳妇过门的时候正是十六七岁。
夫人清楚,老爷已经有想法了,陆诏年的婚事该定下了。
陆诏年瞧见家中异状,追问又绿,搞懂这究竟这是怎样一回事。她极力反对,反对自是无效。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暗示着,无论她怎么反对,都只是暂时的而已。
陆诏年作为陆家大小姐,必定成婚。
“可是小哥哥都还没有定亲?”
陆闻恺向来心思深,陆诏年和他说话,并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他们以为这件事至少还有些时日才会成真,直到陆诏年不再被允许上学堂。
名门闺秀出嫁前,哪里都不许去。
不爱读书的陆诏年也抱怨:“别人家的女孩子,这个年纪都在读书。”
陆闻恺在桌上写大字碑帖,一撇一捺,比往日多了些铿锵,还有洒落豪情。
“小哥哥……陆闻恺!”
陆诏年直呼大名,方引得陆闻恺回头看来。
“如何?”
“我不要理你了!”
*
节庆家宴,一家人同席。
陆诏年缠着母亲说,不读书便不读书,可她不要嫁人。
夫人听烦了,敷衍地问:“为何?”
“小年要永远和小哥哥在一起!”
陆闻恺惊诧地看向陆诏年。
其余人笑了,夫人亦笑了。
“这兄妹,感情可真是好。”
旁人都当他们兄妹。
陆诏年也当陆闻恺哥哥,和大哥不一样的小哥哥……
那年春节,阴寒极了。
陆老爷借由兄妹感情好,胜似亲兄妹为由,要让陆闻恺进陆家宗祠。
举家哗然。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阵在野外,尽量码字,见谅TT
第三十章
陆闻泽平日待陆闻恺不错, 听到父亲要让陆闻恺入宗祠,却是颇有意见。
冯清如劝陆闻泽:“你常年在外做事,忤逆老爷怎么好。”
陆闻泽思忖道:“自古以来立长立嫡, 父亲难不成想让外子继承家业?”
“你冷静一点,老爷这一出是爱屋及乌,可寻常没有让外子入宗祠的道理,何况是妾室所出,你细想一下其中道理……”
“怪不得, 怪不得母亲默不作声, 果真是这么一回事?”
“难说。总归不是要分你家业,况且夫人在,姨太太他们连住宅都不能随意进出……眼下就顺了老爷的意,往后的事, 往后再说罢。”
家族里反对之声渐而微弱, 开春祭祖之时, 陆霄逸在黄桷垭的陆家祠堂布了仪式, 请镇上的老书生来誊写族谱——
陆闻恺,字惜朝, 诞辰丁巳年四月十六,母系云南阿果氏。
小哥哥入了宗祠, 连他生母的名字亦记录在案,陆诏年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她却感到伤心。
陆诏年无法诉说, 一旦说出来,就好像她并不乐意陆闻恺做她的兄长。
要怎么解释, 她不是不乐意, 她的不乐意是……
他们真正成了兄妹。
摩登而文明的现代, 世人唾弃不伦畸恋,妹妹不可以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陆诏年不爱读又绿那些戏文小说,可现在的心绪就好似戏文里所写那般,一念生一念灭,明灭之间,外界并未有任何改变。
她变成了一个好生奇怪的人,没有人能懂得她。
小哥哥也不懂,不会懂……
*
盛夏,陆闻恺收到了国立中央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陆诏年常去麦修他们南山上的洋楼避暑度假,今年夫人准许陆闻恺与陆诏年同去,以示嘉许。
他们牵马儿,渡船过了江。
山路崎岖颠簸,二人飞奔而上,马蹄疾声让屋子里的人早早为他们打开门。
他们把马儿拴在篱笆上,院子里种了许多矮樱桃树,后山上还有油桃树和草莓。
比起陆公馆,麦修姨父和姨母这儿更有家的味道。
陆诏年也不等小哥哥,迫不及待进屋。姨母艾维知道她习惯,已经准备好一杯水,陆诏年端起水大口喝,艾维才看到后边的男孩。
长姐来过电话,这个假期,陆闻恺也会来住上一月半月。
艾维有些时日没见到陆闻恺了,十七八岁的男孩尚有一分稚气,身形修长,一条橄榄棕色皮带捆起衬衣,显得腰细肩宽。
艾维又去厨房拿了个杯子,给陆闻恺倒了一杯加碎冰的柠檬水。
喝了水,吃了点果子,艾维看他们满身汗,便带他们去房间,先换身衣裳。
洋楼不大,除却阁楼保姆住的房,二楼只有一间多余的房间,在麦修的书房隔壁。
“睡下铺可以吧?”
拮据的人家,兄弟姐妹都睡在一起,艾维觉得他们两兄妹住一间房正好。
陆诏年只想着不能太麻烦姨母,欣然应了好。可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陆诏年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
“你先换吧,我出去。”陆闻恺把行李皮箱放到地上,就往外走。
陆诏年一下拽住了他衣衫,直接把衬衫下摆从皮带里扯了出来。
两个人皆有些愣神,陆诏年倏地收回手,抬眼却不敢看他。
“我去浴室换。”
“哦……”
等陆诏年走出房间,陆闻恺才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
他换了衣服,把带来的几本书扔到上铺,不着痕迹地把下铺让给陆诏年。
傍晚,艾维给几个孩子做了胡萝卜土豆泥,搭配通心粉。看陆诏年沉闷的样子,艾维以为这不合她胃口,奇怪道:“小年,你以前是喜欢的呀。”
“没有,我只是……我有点撑了。”
“吃这么一点?”艾维有点吃惊,可还是依了陆诏年,“那么你放着吧,晚上饿了,我让姨父带面包回来。”
麦麦咿咿呀呀,高兴地拍手。
艾维点了点麦麦鼻尖:“就想吃甜面包。”
“我先去休息了。”陆诏年放下刀叉,捂着肚子回了房间。
艾维照顾孩子吃饭,吃得很慢。陆闻恺等艾维吃好了,才离席。他主动把餐盘收到厨房,打水刷碗。
“没事你放着。”艾维道。
陆闻恺笑了下,默不作声地把碗洗干净,放到木架上沥水。
艾维没再客气,抱起孩子回房间了。
陆闻恺烧了壶热水,端进二楼房间,没看到陆诏年的身影。
看到光亮透过浴室的门,在地板投下一道线,陆闻恺走过去敲了敲门。
“什么?”
“你在洗澡?”方才陆诏年梳洗过了,陆闻恺感到担忧。
“我洗衣服不行吗?”
“你身子不舒服,怎么还洗衣服?”
“你管我。”
陆闻恺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手,发现没有上锁,拧开,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油灯下,陆诏年正蹲在地上,用一个盛水的大搪瓷盆,搓洗着什么。
陆诏年回头看到陆闻恺的脸,颇有点惊慌。她一下把水倒出去,舀水缸里干净的水到盆里。
“你用冷水洗?”陆闻恺道。
水沿着地板往排水口流,陆闻恺瞧着似乎是乌红的。
陆诏年意识到陆闻恺察觉了什么,皱眉道:“你出去!”
“我帮你洗啊。”
“你……”陆诏年咬了咬唇,“你知道这是什么嘛,你出去。”
陆闻恺顿了顿,有点别扭似的说:“月事带?”
空气寂静。
“你出去!”陆诏年大吼。
陆闻恺只得回房间。
没一会儿,艾维上楼来询问,发生什么了。陆诏年撇唇角,咕哝:“没什么。”
“当真?”
“嗯……我洗衣服而已。”
艾维笑了:“哦唷,我们大小姐这么勤快了?有什么要洗的你放到衣篓里,我明早让洗衣工来收。”
“哦。”
“天热,热水总不大灵,你们洗澡别贪凉,还是下楼烧热水,知道了吗?”
“知道啦……”陆诏年垂眸,微微皱眉。
“姨母睡了啊,有什么你找你哥哥。”艾维摇摇头,笑着下楼了。
“晚安。”
走廊里静了,陆诏年把月事带和奶罩一起晾好,提起油灯回到房间。
白纱棉帷幔微拢的双层木床里,上铺点着灯,陆闻恺正在看书,透过书页,他不经意看过来。
他俯视她,显得有点睥睨似的。
陆诏年把油灯放到凳子上,坐到床上:“那我灭了。”
“你要休息了?”陆闻恺没等到回应,从上铺探出头来。
只见少女用薄被蒙住脸,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
“陆诏年?”
“年年……”
他柔声诱哄,一声一声,挠她心口。
陆诏年猛地掀开薄被,咬牙切齿道:“干嘛?”
陆闻恺笑了:“抱歉,哥哥不晓得你……”
“你还说。”
“抱歉。”
“讨厌死你了。”陆诏年坐起身,脑袋撞到床顶,她气恼地拽了下床帐。
帐顶灰尘落下来,扑到陆闻恺脸上。他咳嗽两声,又气又好笑:“被你讨厌了,好可怕。”
“你还想怎样?”
“我是问你怎么办,”陆闻恺忍着笑,“你才不讨厌我。”
陆诏年识破陆闻恺捉弄人的意图,掀开帷幔,帷幔绞在她手腕上,她更懊恼了,两下甩开?????,踩上踏板,爬到上铺来。
陆闻恺把手放在胸前,作投降状。可这并不能阻挡陆诏年的进攻,她瞪着眼,一步一步,把陆闻恺逼退到墙壁上。
帷幔抖晃,木床吱嘎作响,陆诏年双手撑在陆闻恺腰旁,她抬手,还没想清楚要做什么,就被他一下握住了。
“床窄,小心摔下去。”
陆诏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森林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的浅浪之声,接着传来涛声。
“要下雨了。”陆闻恺看着陆诏年眼睛。
枕头旁,玻璃罩里的油灯燃烧着,光映在他们脸庞上,映在眸眼里。
他们清晰地看见彼此。
“我不讨厌你。”陆诏年出声,却又屏住呼吸。
陆闻恺松开了她的手,她大胆地凑近,几乎和他抱在一起。
“小哥哥,我不讨厌你。”
“我知道了,”陆闻恺不能承认自己心跳紊乱了,“你下去吧,要下雨了。”
“你怕打雷吗?”
“你害怕,所以快些睡觉。”
“可是打雷的话,我也会醒呀。”
少女身上不同往日的清淡皂香萦绕他呼吸,陆闻恺不得不仰长脖颈,抬起下巴。他勉强道:“睡着了就不会了——”
“我喜欢小哥哥!”
陆诏年笑了起来,紧紧拥抱他:“我就是喜欢小哥哥呀。”
“你不懂什么是喜欢。”陆闻恺用力掰开陆诏年的手,直视她。
“人们说的喜欢,不是兄妹,不是友爱。”
“你们都说我不懂,那你告诉我啊,到底什么才叫喜欢?喜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得不到?”陆诏年有些委屈。
“那不是拥有与否的……小年。”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管你是哥哥还是什么……”
话未说完,忽一道雷声划破山谷。陆诏年瑟缩了一下,霎时拥入陆闻恺怀抱。
陆闻恺敞开的手,因身上人忽如其来的力道而往后撇,手背碰到油灯玻璃罩。
大雨倾盆。
“听到我的话了吗?”倾覆一切的雨声给了陆诏年更多勇气。
陆闻恺方才察觉手背滚烫,火烧灼皮肤。
想要推开陆诏年,可陆诏年唇齿已然落下——
她啮住他耳朵,用力撕咬。
——听到我的话了吗?
——听到了。
那么你呢,听到我心跳之中的秘密了吗?
我爱你。
生来融于骨血。
*
镜子里是一张风吹日晒的脸,男人手里捏着刀片,偏侧着脸,在刮胡茬。
就好像能从镜子里看见另一个女人,他的少女。
这一瞬的走神,陆闻恺划破了脸,血珠渗出来。
他抚了抚额角,呼出一口气。他抬眼看到镜子,看到脸上细微的伤。
他用大拇指抹去血珠,擦到唇上,轻轻抿去了。
拧上水龙头,陆闻恺朝仓门外走去,他的2207等着他。
还有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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