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合一)
见陆闻恺拿起信封, 不拆,也不说话,杜恒打趣道:“你这信也是给老阎留的?”
“我妹妹来信。”陆闻恺道。
“是啊, 谁不知道你有个好妹妹—陆诏年嘛。这是第几封信了?这么多信,你不回不说,看也不看,我要是你妹妹,非得不认你这哥哥不可。”
陆闻恺轻笑:“我也不嫌弃多一个恒妹妹。”
“好哇!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两人说着就要动手, 杜恒握住陆闻恺双臂, 忽然道:“大队长殉国了。”
因为他们笑起来的周耕顺一下没了声。
陆闻恺看着杜恒,微怔。
去年十一月,原四大队队长老高从兰州飞回南京途中遭遇日机,不畏日机势众, 奋力应战, 在轰炸中殉国。
短短数月, 第四大队又失去了一位大队长。
他们功勋赫赫, 都还年轻。
“妈的。”杜恒在床沿坐下,学着阎孟双的语气说, “真想来包‘三炮台’。”
他们宿舍只有阎孟双吸烟。老阎是第五期学员,去年就进了队伍, 后来南京沦陷,不断有飞?????行员牺牲, 他们仨时不时会给老阎存一包烟, 让他记着,早晚回来看看, 算是一个念想。
杜恒一向没纪律, 趁乱混出去买烟, 顺便打听方才战况的消息。
敌机有所损失,但调查结果还未出来,目前只知道,他们大队长连机带人坠毁了。
入夜,整栋宿舍楼气氛肃穆。
“八一四”杭州空战大捷,所有人欢呼着,以他们是空军为傲,时间推移,这样的傲气变成了无法形状的恨。
*
不久后,上面宣布航校迁至昆明的命令。除了一批准毕业的飞行员,其余人都得转移。
周耕顺由于不适应驾驶飞机,去年被调到了机械班。临行前,杜恒塞了两包烟给他。
周耕顺支支吾吾说,我不要。杜恒说,又不是给你的,你揣着,以后孝敬教官。
周耕顺跟着运输机走了,陆闻恺和杜恒成了第四大队一员,分属二十二与二十三中队,由新大队长亲自任命。
刚入部队,他们就遇到了一起大仗。
四月二十九日,天皇诞辰,谓之“天长节”。日本海军决定为天皇献礼,再次进犯武汉,一洗上回失利之耻。
司令部率先获得情报,由二十二与二十三中队驾驶伊十五迎战。
陆闻恺启动飞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平时一样,他只需要按照命令将飞机开出去,在空中做几个漂亮的翻转,然后就完成了任务。
日照当空,金属仪表盘锃亮。高度达到两千尺,陆闻恺瞧见了不明物体的影子。
是敌机。
与情报一致,日军出动了三十六架重型轰炸机,在十二架战斗机掩护下飞临武汉。
伊十五是固定双翼机,与他们初期学习的霍克三很不一样,但同样在缠斗上具有优势。
通讯设备些许嘈杂的电流声中,陆闻恺听到了中队长下达的指令——让他先攻。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最优秀的学员。
陆闻恺提速将飞机抬升,而后将双枪瞄准前方的敌机,猛地叩响。
子弹嗒嗒嗒哒飞射出去,陆闻恺轻盈地旋动机身,让敌机无法轻易地捕捉。
然敌机众多,他们的炮火猛烈扫射过来。
“2207,跟他们玩儿!”中队长道。
“Roger that!”
陆闻恺听得出那话语中的兴奋与杀伐之气,仿佛被感染了,眼里、心里就只有杀意。
什么也不能去想。
为了引诱敌机,陆闻恺与敌机激烈地缠斗着,倒转时,不经意看见路面沟壑纵横的田野。
就在这几秒,陆闻恺被包围了。
二十三中队一架座机发现了他,巧妙地突破敌机防线,以冲撞之势击落敌机一架。
陆闻恺看见了对方的编号——2305,是杜恒。实战中具有如此创造力的,也只有他了。
“怎么能一个人玩儿着。”杜恒的频道接了过来。
“我奉命。”陆闻恺干脆地切断他们的频道。
七八架飞机包围他们,他们的队友都在上空。陆闻恺呼叫中队长请求指示,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杜恒的声音再次响起:“玩儿死他们!”
语毕,杜恒驾驶座机下落,就在敌机不明所以时,2305猛地回旋抬升。陆闻恺极有默契地斜倒偏移,轰轰隆隆地爆炸声中,敌机四散。
*
“四二九武汉空战,我空军……”
陆诏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取得辉煌战果”,眼睛亮了。
“父亲,父亲!”不顾又绿忧心的劝阻,陆诏年拿着报刊就往茶室跑去。
门没有关严实,她一推就开了。
她忘了,父亲有客人,是司令部的人。看见客人,她只得朝人家一笑。
“这是令媛吧?”
“小女向来任性,跟野小子似的,让你见笑了。”
“哪里。”来人看向陆诏年,“不知陆小姐有何事?”
陆诏年便大胆走进去,把报纸拿给父亲过目:“看!我空军多么潇洒!”
两个男人都笑了,司令部来的人说:“陆小姐,我和陆老爷正说起此事。陆二少爷就在这空军第四大队服役,该是也参加了战斗。”
陆诏年打量此人的模样,道:“我记得你是陆军,陆军怎会过问空军的事?”
陆霄逸略微沉下脸来:“小年。”
“哦,抱歉抱歉!我闺阁女子,不大懂这些,这就不打扰了,告辞。”陆诏年飞快离开书房。
门外的又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姐,老爷这些天客人多,你这仪态还是收敛点好。”
“为何?”
“小姐……”
陆诏年狡黠一笑:“重庆城做了这战时大后方的中心,丢颗石子儿出去能砸死一片高门世家,我们家算什么?这些官场的成天来家里,不过是想来‘拜码头’。没有我父亲他们一众‘大爷’支持,他们的仕途在这儿哪铺得开。我父亲才不待见他们,可也不能真的翻脸得罪,我这样耍耍性子,正好。”
又绿震惊,又点了点头:“竟有几分道理,我无言以对……”
“那是有道理呀!”陆诏年展开报纸,微蹙眉,“可刚才那人说,陆闻恺是第四大队的,不知有没有什么……不行不行,我要写封信去,慰问他。”
“小姐……二少爷可从来没给你回信。”
陆诏年皱眉头:“几时不摆架子,他就不是陆二少了!这关头,我便迁就迁就他罢。”抬头往自鸣钟一瞧,她“呀”了一声,“四点了,你赶紧帮我煎了药,等我写好信,正好给母亲送去。然后我们就去寄信。”
“知道了,小姐,你安心去写罢。”
又绿语气打趣,陆诏年睇了她一眼,提起裙摆上楼。
陆诏年起头写“兄亲启”,不满意,换了张纸写“陆闻恺”三个大字。她要让他知道好歹,他,彻底惹恼他了!自那年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半载,他偶尔写信回家,也从不提到她。
一开始,陆诏年失望了,打消了念头,可战事爆发,她没法忍住不给他写信。
母亲知道这事了,把她叫上去说一说,已然没法像原来那样管束她了。她仍然给陆闻恺寄信,有时还大发善心,帮姨太太的一起寄。
陆诏年写好信,在走廊上瞧见大嫂。
冯清如拿了一篓旧布缝的衣裤,大人小孩的都有。
前线战况吃紧,现在连湖南湖北的人都往四川跑,下江人蜂拥,城里是热闹起来了,可也有许多住不起店,衣衫褴褛的难民。光是保育院和妇女儿童会根本接收不过来,教会安置一些,各地会馆安置一些。冯清如常去帮衬着,把夫人那一份一起做了。
陆诏年道:“大嫂又去仁爱堂么?我正好要出门,帮你送吧?”
冯清如柔声道:“外边一阵晴一阵雨的,你出去作甚?”
陆诏年拢了拢手指,有点不好意思:“去邮局寄信。”
冯清如恍然地轻“哦”一声:“那我便和你一道罢。”
“大嫂也要寄信?”
“我去看一看,有没有你大哥的来信。”
“大哥往常都发电报。”陆诏年看了看冯清如,有些羡慕似的,“不过偶尔也单独给大嫂写信,我们都没得看呢。”
“傻子。”冯清如笑。
陆诏年记着母亲的中药,来到厨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又绿和大嫂的使女拌嘴。陆诏年原本也不想听,可一下听到“大少”、“二少”,又听了两句——两个人竟为两位少爷争风吃醋。
陆诏年朗声道:“药好了没有?”装作远远过来的样子,快步走进去。
又绿和却红皆是一愣。
陆诏年道:“我和大嫂现在就要出去,又绿,你让张妈去送药。”
“哦……好。”又绿道,“小姐不要我跟着?”
陆诏年有所意味地笑了下:“我回来再跟你说。”
又绿忙到陆诏年跟前,低声辩解:“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却红来煲汤,说大少奶奶这几日精神不济,我便多嘴提了一句大少爷,这么久不着家,哪想到却红生气了,反过来讥讽小姐总是给二少爷写信,我自然,自然帮着小姐和二少爷说话……”
“勇娃子在的时候吧,和勇娃子吵,不在了,就故意找个人吵?我是不是还要请一个人,专门和你吵架,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小姐……”
陆诏年重重叹气:“从前我和大哥去南京,大嫂没能去成,现在他们相隔万里,却红在大嫂旁边看着,肯定怪伤心的。”
“我知道,我这不是,我一想到大少爷其实在外边……”
“嘘。”陆诏年急忙比起噤声手势,四下扫视一眼,小声道,“大嫂在客厅等我呢。”
又绿捂住嘴巴,点了点头。
陆诏年走到客厅,佯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冯清如一道出门。
街上人潮挤挤,不时有刚从码头过来的下江人,劫后余生的难民模样。
他们沿长江到武汉、长沙、重庆,到长江最上游。战况愈演愈烈,船票重金难求,许多人蜷缩在货船底层,吃喝拉撒只在一人宽的地方解决。
下了船?????,不难找一份工,或者一桩发财的营生。过不了多久,就变成老掉牙的茶馆里,那个梳油头、穿西服的先生。也不难见到摩登的下江女人,这个天气也撑一把洋伞,戴一幅墨镜。
沿着湿润而狭窄的石板路走出小巷,青砖楼房鳞次栉比,红帮裁缝铺、买玻璃丝袜的杂货店、苏州织锦商行……陆续开起来了,空气里弥漫着香氛胭脂的气味,整座城生机勃勃,恍如年会集市,让人忘记今夕何夕。
到邮局寄了信之后,陆诏年和冯清如坐轿子去了七星岗的仁爱堂。
陆家不信洋教,冯清如以往也不来教堂,这两年因为一些事务,和牧师、教徒来往,仿佛受到感召,她也成了教徒。冯清如和主教谈话,陆诏年就在后排坐着,她喜欢看彩色玻璃窗,很有小时候看年画儿的感觉。
回公馆的路上,听到报童吆喝,冯清如顺手在报童兜里拿了份《南京晚报》。
虽说叫南京晚报,自打去年在重庆复刊后,刊载的多是山城大小事,不知不觉间,成了本埠人与下江人之间笔仗擂台与谈资。关于“红烧肉”的做法,人们在报纸上吵了好几天,最后也没个结果。
冯清如在轿子上看报纸。过白象街,快进里巷的时候,陆诏年瞧见一个邮差。巷子里只有陆家一户,陆诏年叫住他:“哥儿到陆家送信?”
邮差看了信上的名字:“冯清如。”
陆诏年欣然道:“大嫂,你的信!”
冯清如向邮差道谢,取了信。陆诏年等不及,催促她拆信,可想到这是他们夫妇间的私信,便打住了。
轿子在公关门口落下,陆诏年跨进大门,只听骏马一声长啸。
“哎呀,我的马!”陆诏年没有一刻是歇着的,牵着裙摆就往后院跑去。
前些日子,麦修姨父给麦麦订一匹小马驹,相中一匹将成年的骏马,送给陆诏年作生日礼物。陆诏年再得骏马,欢喜极了,可也就是那一会儿事,她心里挂记着别的,不怎么骑马出街。
马养在后院,新搭的马厩里。陆诏年赶到院子里,刹住脚,定睛一看,站在马厩旁的的不是她大哥还是谁?
“大哥!”不顾那性烈的马儿,陆诏年扑了过去。
陆闻泽回头一看,朗声笑起来。
“大哥,我们刚在门口收到你的信,你竟已经到家了……”陆诏年还像小时候一样,抱陆闻泽的手臂。
其余再多的话,都因旁边的景象噎住了——
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洋气的裤装,头发盘起来了,有几绺垂散下来,一看就烫了时兴的鬈发,面若桃花,芳华正好。
“是你的朋友吗?”陆诏年皱眉问。
马儿最终被女人驯服了,她满意地跳下马背,走到陆诏年他们面前。冯清如迈着金莲也到了,见到陌生女人,无端有几分紧张。
稍加打量,冯清如便想起这是一张她见过的面孔。抢在对方作介绍之前,她笑道:“是赵小姐吧?”
“正是。”赵小小淡笑,“太太没忘,我也没忘,贵府还欠着我一碗茶,所以今日来取了。”
“你是赵小姐啊!失仪失仪。”陆诏年大大方方道,“你们办事员也要会骑马?”
陆闻泽道:“赵小姐兴趣颇多,船上这些日子,多亏有赵小姐陪我打麻将。”
冯清如仔细看了看他,垂眸而笑。
“小如。”
“嗯。”冯清如握了握陆闻泽的手。
“进屋去吧!”陆诏年安耐住一肚子好奇,引着赵小小进屋。
“大哥再不回来啊,恐怕家里就要吃马肉了!”
“你有这么想我?”
“我想的人可多了,但我最想大哥。”
“跟谁学的话?几日不见,不知羞了。”
他们有说有笑来到客厅,又绿、却红张罗茶盏点心,那边饭厅灯火透亮,用人忙后着,准备布菜。
“母亲可好?”陆闻泽望向楼上。
冯清如道:“这会儿应该醒着,你去请个安罢,报个平安。”
想来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大好,陆闻泽立即起身上楼去。
赵小小坐在旁边,默然不语。
冯清如不愿冷落了客人,搭话道:“你们坐船回来的?船上的日子可还好?”
赵小小道:“我和陆先生也是赶巧碰上了,在武汉上的船,原本他想去探望他在航校的二弟?没来得及。船上条件不好,不过陆先生似乎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自如,倒也没受太多苦,太太大可安心。”
“哦,这样。那你呢,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这么远?”
“习惯了,出来做事嘛,哪分男女,你能做才有钱赚。”赵小小笑了下,“我是个俗人,太太、小姐莫嫌弃。”
“哪会呢,我们陆家啊,也只看老爷的面子。”
陆霄逸因官场上的饭局,在园子里听戏,赶不回来。传信的人一来一回,倒把陆闻泽叫过去了。
本来说吃了饭几个人搓麻将,赵小小不便叨扰,也跟着陆闻泽走了。
他们离开后,冯清如稍微松懈下来,露出有点困惑的样子。
陆诏年更看不懂赵小小和陆闻泽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敢多言,只劝冯清如早点歇息:“大哥这一回来,父亲明天后天怕是要设宴,给大哥接风洗尘,你有得忙的。”
冯清如轻轻叹息:“不管怎么说,回来了就好。”
陆诏年想,她若是男儿就好了,那么就不会是守在家里,苦苦等候的那个人。
*
那个正月间,他们因为“开山立堂”的秘密,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了许多,但要说亲近,表面上也不大亲近。
只不过,新学期开始前,陆诏年在早餐桌上主动提起,希望长工阿叔也接送小哥哥上学,这样他就不会再因为下雨而进医院了。
看到陆诏年为他人着想,陆老爷很高兴,当即答应了。
夫人淡淡道:“闻恺上学时间比小年的早,还不是同一个方向,怎么送的过来?”
姨太太忙道:“小姐的心意我们领了,闻恺习惯了一个人上学,往后还是照旧罢。”
陆诏年皱眉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可以和他一起!他的学校也不远,过几条马路就到了,从那儿到我的学校,不能说完全不顺路,反正往后我也要念中学,就当熟悉一下吧!“
大人们笑起来,夫人道:“你要念中学?你有这个信心能考学嘛?”
“母亲!怎么你不信任女儿呢,你看我上一学期,每天辛苦做功课,你们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岂有我不成功的道理?”
夫人笑着摇头:“罢了,反正你爹开口了,这件事,就应了你罢。”
无论陆闻恺愿不愿意,为了陆诏年的意愿,新的学期他们开始一起上学、放学。
一开始陆诏年还较劲,绝不在陆闻恺面前露怯,日子久了,有时陆诏年走累了,还是让长工背她。两道影子,映在石板长街长,印在泥土地里。
有天早上,又绿给陆诏年梳头,天真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和二少爷在较劲?”
“为什么?”陆诏年还没摸清楚自己善变的心。
“不然的话,小姐是和二少爷交好了吧。你们变亲了,老爷都常常笑了呢。”
“父亲本来对我也常常笑的,难道你家里不是吗?”陆诏年一口气说话,言毕才觉食言。
通过镜子看到讷讷的又绿,陆诏年小声道:“抱歉……”
又绿摇了摇头,帮陆诏年绾了两个漂亮的髻:“这样好吗?”
陆诏年晃荡着发髻,去上学了。
陆诏年和陆闻恺的通学路有时沉默,有时讲一路,讲着讲着就吵起来,大多时候只有陆诏年一个人生气,陆闻恺是不敢吵她的,尤其当着长工的面。长工是夫人的心腹,如果长工把事情稍稍夸张地告诉夫人,他母亲又会遭到责难。
他母亲的确是陆霄逸的外室,这两年有了“姨太太”的名分。在地方,姨太太没有风光可言,陆夫人虽不是什么远近驰名的妒妇,可眼里容不得沙,相当有脾气。家里突然来了位姨太太,还有一个儿子,她没拿菜刀把丈夫一道斩死,已是心怀慈悲。
陆闻恺极力讨好陆诏年和她母亲,日子好了一些,但他的母亲平日里还是不能到主楼的饭厅吃饭。
人情就是某种权利,他母亲在这个家没有权利。
这天傍晚放学,陆闻恺在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长工的身影,他想着,是不是先去接陆诏年了,或者有什么事。天快要黑了,陆闻恺决定不再等。
他去了陆诏年就读的小学。
令人惊讶的是,陆诏年独自一人,傻兮兮地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槐树下。她拿树枝桠泥沙地上写字,抬头看到他来了,忽然眼泪汪汪,豆大的眼泪如雨般砸落。
陆闻恺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用力揉了一把,变得柔软。他走过去,什么也没说,牵起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气阴沉,乌云盖顶,好似随时会有倾盆大雨?????。
陆闻恺不由自主快步走,他虽然纤细,可手长脚长,陆诏年比他小,个头也娇小,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她走得踉踉跄跄。
经过一个凹凼,陆诏年一个不注意一脚踩进去,直棱棱地就往地上倒。幸好陆闻恺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陆闻恺惊魂未定——他不敢让陆诏年出一丁点事,思虑衡量片刻,他蹲下来,让她伏到他背上来。
陆诏年迟迟未动,陆闻恺不得不催促:“等候天黑了,你不怕吗?”
陆诏年便扑倒在他背上。
他背着她经过芦苇荡,沿着江畔浅滩一直走。
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有的突兀似的,也不想为了看热闹出现在这里的。这种狭窄的江流分支,通常不会有人来。
陆诏年来了精神,敲打他的背,捏他耳垂:“带我去看嘛。”
陆闻恺鬼使神差地就往人们围聚的地方走去。
原来热闹不在围聚的地方,而是江中。
一对男女被倒错钉在木板上,从上游漂了过来。他们已经被处置过了,身上有血迹。
陆诏年还未看清什么,眼睛就被蒙住了。她扒拉陆闻恺的手,只听他说:“你别看。”
陆诏年闹腾起来,从陆闻恺身上掉下来,栽在叶草丛里。就这样歪斜着身子,她看见了江中漂流物的情形。
陆诏年慢吞吞站起来,忽然有些口齿不清:“这是在做什么?”
“我听说‘同袍’的规矩最看重忠孝礼节,不得欺兄盗嫂,这应该是在处置……奸夫□□。”
陆闻恺实际担心给陆诏年解释了之后,是否会给她纯真的心灵蒙上阴影,可更头疼她刨根问题的个性。
他说了这话后,她果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漂流的两人愈发清晰,甚至能看到江流中的异色。她抱紧陆闻恺手臂,分明不是冷天,牙齿却开始打颤。
陆闻恺把陆诏年生拉硬拽走了。
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长工和奶娘也不在,陆闻恺没办法,把陆诏年带到小洋楼,让母亲给她熬了碗清热解火的糖水。
晚些时候,夫人回来了,陆闻恺把陆诏年送回夫人身边。夫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后来,陆闻恺才从他母亲嘴里撬出实情——
陆老爷他们堂口的一位弟兄,出入过几次陆公馆,和陆诏年的奶娘看对了眼,背地里好上了。
从此奶娘没再出现,她的长工丈夫也默默消失了。
陆闻恺肩负起了接送陆诏年上学的责任。
真正由他来接送,他发现这件差事远比预料的困难。陆诏年实在太好动了,上一秒还在苦恼到底是腊肉馅儿的粽子好吃,还是蛋黄馅儿的好吃,下一秒就追逐起忽短忽长的影子。
陆闻恺其实很想知道,对世事如此新奇却又空无一物的人,过的日子到底什么样,会不会很快乐?
那天,陆诏年被一样新鲜事物吸引了。
大马路上,几个工人把一架钢琴搬进大使馆。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架三角钢琴在门外放置了一会儿,有个事务员样子的人过来试了试琴音。
回家的一路上,陆诏年没有提起钢琴,可一到家,她立即同夫人说:“我要那个!”
陆诏年想要一架钢琴,为此当母亲问她是否想学钢琴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答了“是”。
陆诏年出生至今,享惯娇宠,可她尚未主动提出需要什么。她说想要钢琴,父母一合计,觉得这是个“摩登”的主意。
很快,陆老爷就托人送了一台名贵的钢琴到陆公馆。过了几天,钢琴教师也来了。
陆诏年一开始很尽兴,就像玩儿似的,觉得新奇又快乐。
由于基础练习,没有耐心的陆诏年很快就不学了。
陆夫人抬手甩藤条,陆诏年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却感觉有什么人抱住了她,掀开眼帘一瞧,陆闻恺竟替她挡了去!
陆闻恺忍着不吭声,然后在夫人惊诧的目光下开口,他可以学么。
*
阳光透过窗外的黄桷树枝桠照来,用人们早早扑了蝉,院子里听不见蝉鸣,只有琴声传出。盛冰块的瓷盘放在厅堂每一个角落,冷气缥缈,陆公馆的客人喝着茶,吃着水果,舒心极了。
乐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陆诏年抬手,转身向人们屈膝。她仪态优美,连唇角弧度也刚刚好,像是城中名门家的淑女。
掌声与赞誉中,陆诏年翩然退场。
一从后院出来,陆诏年哪还有什么淑女样子,被禁锢久了似的,把马儿迁出马厩,蹬地上马背。
又绿快步追出来,将马鞭、蕾丝手套与墨镜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戴上手套,朝又绿眨了下眼睛,策马而行。
跨出公馆大门时,陆诏年伏背,动作行云流水,好似侠女。
自然,陆诏年骑马,是当年夫人亲自教的。莫说狭窄的里巷长街了,就是飞檐峭壁,陆诏年也不在话下。
陆诏年一手握缰绳,一手持短皮鞭,两条长辫垂在背后,鬓角别了月牙似的发卡。穿过人群,人们需得仰望,阳光在陆诏年周身镀了一层光晕,仿若画里走出来的。
正街上好不热闹,人们不嫌午后太阳热辣,到茶馆饮来茶听曲儿,楼上住户也将窗户大敞,将过路行人当一幅戏看。
“听说没有?政府筹备建防空隧道了,较场口那儿好像准备挖洞子!……”
“啷个回事咹?仗要打过来了啊?”
“啥子哦!防患于未然懂不懂?你这么木脑壳……”
路边支着单碗茶铺,茶色淡而无为,胜在便宜,码头工人和脚夫常来歇脚。
陆诏年刚在家里见到空防司令部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这儿就听到脚夫们议论。果然城里消息最灵通的,非他们莫属。
他们桌上放着广柑皮,陆诏年朝不远处瞧去,两个下江女人围着果贩子买广柑。大抵刚来重庆城,她们直念叨着“太便宜了”、“好便宜啊”,说得果贩子恨不能再涨价两角。
陆诏年蓦然想起从前。
上南京的时候,陆闻恺告诉她下江的趣闻逸事,其中就有这广柑。
睹物思人到如此地步,讲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罢!
*
淡蓝近于煞白的天空,忽然出现密密匝匝的墨点。田地里忙活的农民抬头瞧,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伊十五、伊十六和运输机接连飞往这个偏僻村落,最终降落在田地附近一块平整的机场上。
巴渝崇山峻岭,要找到一方开阔的平原并不容易。梁山县城比重庆城海拔高些,天气好,地势平坦。以前军阀混战时期,四川一位军阀看中此地,着手修建机场,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后来也荒废了。
国府迁都重庆,在重庆城内修建了大大数个机场,为了让部队驻扎,也将梁山这块机场紧急改建。机场还未完全落成,空军第四大队便听从调令,撤离武汉,移防重庆。
“惜朝兄,你命好啊,这一下回家乡了。”
飞行员与地检搬运物资进仓房,个个汗流浃背,杜恒还有空打趣陆闻恺。
陆闻恺把木箱放到角落,转身就出去继续搬运,也不理会他。
“喂,飞机上严肃,不理睬我,怎么下了地,也这个样子。”
旁边的胖哥乐呵道:“陆惜朝这臭脸,可不是咱们第四大队出了名的,比咱们大队长还神气。”
“可不是。”杜恒笑,放下东西又出去。
货物搬运得差不多了,他们想原地躺下,可长官们愣是一点不让他们休息,吹口哨让他们整理床铺和生活用品。
最后飞行员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脱掉制服绑在腰上,只穿一件背心。
杜恒双手撑在铺了凉席的木床上:“我还想进城里看看呢。”
胖哥道:“哎,带上我啊!”
“今天不去了,一身臭汗。”
“原来杜兄是有想法呀。”
“那也没有……这两天休整期,还不能放松下儿啊。”
“那倒是。”
陆闻恺冷不丁道:“我已经和大队长打了报告,一会儿就进城。”
杜恒瞧过来:“你小子,真是闷声不吭的。”
胖哥问:“进县城还是重庆城?”
“重庆。”陆闻恺勾身拿搪瓷脸盆,取了包裹里的毛巾。
旁边几人见状,连忙带上脸盆去澡堂,一会儿好跟着进城。
*
下午五点钟,阳光依然耀眼。八月的重庆城,比梁山热多了,像一个蒸笼,要把人闷熟了。
皮卡车隆隆地开进城门,车上的飞行员傻眼了。建筑依山而起,根本就不是进城,是进山,整座城由石板、竹木铺就,立在山中。
“这怎么开呀……”连川籍的胖哥也称叹。
陆闻恺不以为意,拉起档杆,单手转方向盘,直沿着大陆开。
“先下车填个肚子吧。”
在路上颠簸两小时,车上的人有些疲乏了。陆闻恺应了他们的意见,将车停在路口。一帮青年浩浩荡荡地上山,穿着制服衫,戴墨镜,引得路人侧目。
他们随意找了间小店,在店门口的凉棚底坐下,杜恒一边打量街景,一边?????道:“惜朝兄,这是你家乡,你作为东道主,这顿是不是该你请啊。”
陆闻恺道:“请。”
“爽快!”杜恒抬手招呼老板,上三荤四素,再来一个瓠子瓜蛋花汤。
“是不是太多了?这得多少钱。”
老板听见了,回头道:“三元,多了吗?”
几人惊讶道:“这么便宜!”
“已经涨了价啰,”老板道,“原来七八个菜只要二十四吊,也就是一元钱。”
陆闻恺笑了下:“都说了,重庆啊,穷乡僻壤,是乡下来着。”
“这话我们可不敢说啊。”
“就是……你住哪儿呢?一会儿领我们看看去啊。”
陆闻恺道:“空手就想上门?”
“嚯!难不成你家住公馆?”
店面狭窄,老板一边炒菜,一边听他们闲谈,忍不住搭话:“你们是什么单位的?”
“依你看呢?”杜恒问。
老板摇了摇头,又道:“防空司令部的啊?你们这行头,我好像在报纸还是什么上看到过。”
杜恒抬头,指了指棚外:“我们是这个‘单位’,和你说的也差不多。”
老板恍然大悟:“哎呀!飞行员呀!”
旁边茶铺几桌人纷纷投来目光,几个后生有点羞怯,又颇骄傲地作了个礼。胖哥拍了下杜恒的肩膀:“这是我们中队长!”
陆闻恺用凉茶涮土碗,轻笑。
一条小巷,不知不觉挤满了人。一位戴着袖章的女学生从人群挤过来,字正腔圆得有些生硬:“不好意思来迟了!各位长官好,我是防空支援团的学生团长,我叫陈意映……”
陆闻恺半举着碗,偏头看过来。
“陆哥哥!”陈意映掩不住的激动,“我在名单上看到你,就知道是你!”
杜恒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其二人:“我就说怎么着急进城。”
陆闻恺轻蹙眉头,却是懒得辩解。
陈意映脸颊微微红了:“你也知道我是志愿团的么……”
陆闻恺道:“好久不见。”
陈意映垂眸,敛了小女儿的情态,道:“各位在城里的住宿,志愿团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看是……”
杜恒道:“现在城里逛逛吧。”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付了钱,从石板坡下去,驾车。尽管如此,他们走到哪儿,人们的欢呼就到哪儿,还惊动了记者,跑过来拦下他们的车,要做采访,写一篇空战英雄的报道。
太阳刚有一点落下的势头,灰扑扑的城市沉浸在一天中难得的柔和光照中。
忽有一声马啼划破闹市,摊铺上瓜果物什散落一地,人们惊慌躲避。
“吁!”
马背上的少女紧持缰绳,一手扬鞭。
长辫在空中打了个旋,少女与马调过头来,马蹄落地。
路两旁亮起灯。烟粉晚霞与橙黄光线中,少女明眸善睐,动若脱兔。
“小哥哥!”脆生生一喊,教彩霞都变幻。
一车的人望着她。
透过挡风玻璃似乎看不那么真切,陆闻恺握紧了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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