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燕窝


    顾玄礼以为自己听错了, 沉默反复咂摸了好一会儿,嘴角看热闹的弧度终于压平了下去。


    他勾起个冷笑,一字一字蹦出来, 磨着牙命令:


    “不准。”


    谁给她的狗胆, 喜欢还没提前通报过,劈头盖脸就来不喜欢了?


    都被他赏了体面,叫了这么些日子夫人, 还敢不喜欢他?


    她亲口承认的甜, 咬都咬过了, 哪是那么容易就要回去的。


    哪怕是虚伪谎言, 是满含目的,她既然起了头开了口, 就不准再有回头箭。


    他, 不准。哪怕真打断她的腿,也不准。


    林皎月看他一眼, 飞快把丢出去枯枝拿回来, 扔回火堆里。


    枯枝沾了水气, 在火焰里被燃得哔啵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扭回头,欲言又止地凝向顾玄礼:“那夫君以后能不能不吓我了。”


    “我害怕。”林皎月抿紧嘴唇。


    她不觉得顾玄礼说的是真的,只当他又兴致上来,故意戏耍她, 她不想再被这么戏耍了,她胆子变大,也敢提要求了。


    顾玄礼默然, 片刻后不置可否地嗤了声:“和咱家谈条件?”


    “没有, ”林皎月摇头, 声音越低下去,“不是条件,是,求您了……”


    顾玄礼慢吞吞抬起眼,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似笑非笑。


    好似在说,又来求咱家啊,小白嫖精。


    林皎月放下最后一根枯枝,起身转到他身前,再缓缓跪坐下,心脏砰砰跳快。


    她牵起九千岁的手,如母亲教过的那样刚柔并济,铿锵直白后,绵软又娇柔地倚进他的怀中,轻轻道:“好不好呀?”


    她的眼瞳中宛若有烟火璀璨,盛极一时,荼蘼又艳烈。


    顾玄礼这周身冰冷的人,自然心之所向艳烈的光,他脸上所有讥笑渐渐退去,化作一汪浓稠得散不开的深意。


    这是小夫人今日第二次主动,仿佛生怕没了明日,把为数不多的几样手段全都使了出来,可她仍旧青涩,直到被神憎鬼厌的九千岁伸手,彻底扯进怀里,从唇舌咬进衣襟,才知道自己今日招惹得是谁。


    是个连庙中的佛祖都镇不住的大恶鬼。


    林皎月转身前放进去的几根枯枝干草盛极一时,此消彼长地争先燃烈,还没烧完这根,便已攀上另一头。


    最后烧完了,没了兴替,才渐渐熄灭,余下袅袅青烟作着最后的纠结。


    庙外雨停,鸟雀探头出巢,飞上枝头又飞回屋檐下呦呦呓语。


    林皎月桃腮沁血般的红,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似乎在问顾玄礼,怎么不继续了?


    顾玄礼啧了声,咬着她的耳垂问她:“咱家倒是无所谓,夫人是想去村里问她们再借套衣服出来吗?”


    哪怕是用手指,这次,顾玄礼也不确定会不会弄破她了。


    真要流血了,也不该在这种山村野庙。


    林皎月在他肩窝埋头,脸上热度更高,低低地哦了一下,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衣衫系好,原先的请求似乎也没有必要再问结果了。


    确实如此,顾玄礼慢条斯理地给小夫人穿好衣服后,想着,本来也不是故意吓她,但她既然害怕,自己就不多解释了。


    先前说的话,八九不离十吧。


    这趟带她出来,确实是以她为饵的,却不是为了杀她,而是叫暗地里的那些人看到,给他们一个九千岁这趟出行带了个拖油瓶,极易击杀的错觉。


    他自己,才是那个被摆在亮出,明晃晃等着人来杀的目标。


    一通荒唐后,林皎月看着熄灭的火堆略显懊恼,倒是顾玄礼身上的衣服早被烘干,吃食也尽数消灭了,所以并不在意。


    然后才听林皎月说,她是想着等督公醒了,问问他要吃哪一包药,留着火给他煎药的。


    顾玄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可见着小夫人如数珍宝般捧着那两包药时,他眼中又闪过一抹复杂。


    半晌,他拍了怕衣服起身:“咱家好的很,夫人不用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了。”


    林皎月后知后觉地啊了声:“夫君不碍事了?”


    “本就不碍事,不过是一夜未睡,困乏而已。”


    顾玄礼懒洋洋扭了扭脖子,看起来当真与往常无异了,林皎月将信将疑,慢慢点了点头,还是将药收拾起来,重新塞进包裹里,贴身带好。


    日落西山,两人再度出发,林皎月心想,从未见过这种时候去祭拜人的,他顾玄礼不仅对人出格,对鬼也……呸呸呸,恕她不敬。


    顾玄礼不知小夫人脑袋里想了什么,又驱马赶了半日,终于在子时之前到了他最终要去的地方。


    林皎月哪怕偎依在他怀里,仍旧浑身一震:“这,这里?”


    顾玄礼看着眼前路旁的乱葬岗,黑漆漆的林子里甚至宛有鬼火,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心想,真可惜答应过小夫人不吓她了,不然肯定很有意思,保准吓得她往自己怀里钻个不停,啧。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


    她刚颤颤巍巍下马,几只乌鸦便嘎嘎嘎地从林子里扑腾出来,林皎月崩溃地攥住顾玄礼的手:“夫,夫君,我也要进去吗?”


    他大手反包,把林皎月牢牢握住:“夫人自己说的,是咱家的夫人,自然咱家在哪你就要在哪。”


    林皎月很是后悔。


    顾玄礼好笑似的看她有苦难言,嫌弃道:“怕什么,有咱家在,还能叫你被鬼打了?”


    林皎月哑然片刻,苍凉地点点头,也是,连佛祖都不能将这人怎样,乱葬岗,确实也不能。


    她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跟着顾玄礼进了乱葬岗,下过雨的泥地里,每踩一脚都感觉要陷进去,周遭还一片黑漆漆,时不时有不知名的夏虫鸣啼,扑朔翅膀从身侧划过。


    这得是顾玄礼的仇家,才会被埋在此处,年年来讥讽一趟吧?


    谁知顾玄礼轻车熟路,闲庭漫步走到个木牌都快烂掉的野坟前,将她往前一推——


    “段大人,咱家带夫人来看您了。”


    林皎月险些踉跄栽倒,还是顾玄礼又将她拉回来,倒像是意外似的嘟囔:“怎个站都站不稳。”


    她心中崩溃:“是您太突然了!”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呆呆看向那腐朽的木刻墓碑:“段大人……”


    她所知甚少,和顾玄礼相关的段大人,只知道一个,那就是段贵妃的生父,前礼部尚书,亦是顾玄礼为人所知的第一位主子,段启河。


    林皎月立刻闭嘴不言了。


    顾玄礼慢悠悠走到那几乎连坟头都给踏平了得野坟,轻轻笑了笑。


    “酒水半路都给弄散了,咱家就没再准备了,反正,您应该也是喝不到的,”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语气轻而淡漠,“山匪也没给您留个全尸,哪怕留了,估计您一个文人,也抢不过这里的孤魂野鬼。”


    可他又摇头笑了笑:“但没事儿,半月前咱家出去了一趟,已经把那些山匪彻底给除了,大仇已报,应该也比喝酒畅快了。”


    林皎月听着,明白过来,原来被禁足的那段时间,顾玄礼出去是去给段尚书报仇的。


    她忽然想起前世,虽然对这人不甚了解,可每每听到对方的名号,都是伴随着又杀人了,晦气,恶鬼这般言辞。


    但此刻她听到对方如此语气,恍然幻想,若他不是个权宦,不用背负这些血债,以他的心性和本事,或许只是个纵情恣意的潇洒公子,在江南饮酒,在北地赛马,在漫天大雪下牵着心上人的手,偶尔使坏的将雪抖在她的发上吧。


    下一秒,顾玄礼突然又怪声怪气起来——


    “还有咱家如今也娶了夫人,您老也不用担心旁人再误会咱家与贵妃娘娘有沾染啦——”


    林皎月一哽,结结巴巴:“这,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为何不能?”顾玄礼莫名其妙,“咱家没成亲前,段二公子可是骂咱家癞□□吃天鹅肉骂得最凶的一个。”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墓碑:“段大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尽早去给二公子托个梦,叫他省点力气,多关心关心旁的事儿吧。”


    他还有话懒得说,觉得,若是段启河真泉下有知,定然也能知晓他的心意。


    得段府照拂七年,他本打算到临死前都好好照拂着娘娘,可惜是娘娘不够聪明,要他娶妻。


    一个小珍珠,他好好养得,再来个小夫人,他亦会好好养得。


    可小夫人终归是个大活人,他要养好她,这颗心思自然也不能全部放在宫里了。


    瞧他的小夫人,知道他来祭拜前前主子,安静乖巧成这样,多让人稀罕。


    顾玄礼一哂,牵着林皎月的手晃了晃。


    林皎月怔怔回头看他,看这个在月色下俊美得比鬼还不真实的九千岁。


    “夫人没什么想问的?”


    林皎月当然有,只有当她更了解这个人,才能更明白该如何走近他,讨好他,让他无法自拔地爱上自己,可她想了想,又觉得这念头太功利,太野心勃勃了。


    特别是……还当着督公长辈的面。


    林皎月重生过一次,对怪力乱神之事不说偏信,但有敬畏。


    于是她认真地摇摇头:“有,可是我想等您自己开心时,主动同我说,就像早上您说自己去过北边一样。”


    顾玄礼嗤笑,低骂了她一句假惺惺,他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去,等想起来再告诉她,等到下辈子吧。


    林皎月想也不想地点头:“那我就等到下辈子。”


    反正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还会不会碰着嘛。


    顾玄礼微微一顿。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蓦然扯进了怀里,极尽沉溺地揉起唇瓣。


    “夫人这嘴可真是越来越甜了。”


    林皎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想,段大人,还有这乱葬岗中的诸位,咱们谁也没办法,您们在天之灵,就请麻烦闭闭眼吧。


    说是来祭拜,可两手空空,只听着顾玄礼一人对着黑漆漆的乱葬岗掰扯了好一会儿,甚至险些在坟前作出大不敬的事,林皎月麻木地想,日后遇上再骇人听闻的事,自己也不会多诧异了。


    说来也巧,两人刚从乱葬岗走出来,不远处便响起接连马蹄声。


    林皎月呼吸顿挫了几息,可见顾玄礼神色淡淡,便料想不足为惧,强撑着偎在他身侧遥遥看过去。


    离得近了,发觉果然是自己人——梅九翻身下马,身后一群蕃子立刻跟紧跪地行礼。


    “督公,属下来迟!”


    顾玄礼摆摆手,兴致恹恹:“清理干净了?”


    “回督公,安王余孽七十四人,全部伏诛!”


    林皎月闻言暗暗心惊,昨日跟在他们身后的几波人,每波才不过数十个,都叫她觉得危急无比,梅九汇报了总数后,更叫她浑身寒毛都耸立了。


    而且那些竟然是安王余孽。


    安王是顾玄礼的第二任主子,被他亲手收集了罪证,扣上谋逆的帽子亲手处决,没想还有如此多的漏网之鱼时刻觊觎着要杀他。


    顾玄礼笑了声,慢悠悠点点头:“不容易,这么些年一个个藏头漏脚,终于全叫咱家将这点仇都报干净了。”


    他顿了顿,自顾自点点头:“夫人是咱家的福星呀。”


    众人默默相觑,林皎月也微微发怔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同自己有什么关系,顾玄礼却已经背着手,啧啧迈步了。


    梅九与几个蕃子先行前来汇报行程,不多会儿,另一群人将马车也一同带了回来,马车上还有先前没来及带走的行李,终于让两个灰扑扑的人可以换洗行头。


    上马车后,林皎月原本想借着顾玄礼换衣的工夫,看看对方身上可有伤,但顾玄礼撑着胳膊靠坐一旁,意味深长将她看了个遍后,扭了扭脖子便下车了。


    林皎月目瞪口呆,掩着还没完全系好的衣带攥开一丝车帘,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夫君……”


    护着马车的几个蕃子登时看过来,林皎月想问顾玄礼,您怎不进来换衣裳的话,突然就有些问不出口了。


    她眼睁睁看着顾玄礼踏上后面那辆车里,慢吞吞放下了帘子,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空浮上心间。


    好在马车发动后,梅九抽空过来给她送了些吃食,随口谈到,原来督公去后面那趟车上喝药又休憩了。


    林皎月这次没有乖顺只听不言,她接过香软的糕饼和豆浆后,像个好姐姐一般笑看向梅九,招招手:“梅掌班可吃过了?”


    梅九是个耳根子软的,他一向秉持着,只要不是督公明令禁制不让说的,夫人笑眯眯问几句,他就全答了。


    等他出了马车,才后知后觉挠挠头,他告诉夫人,督公确实拿她作了诱饵,这会影响到什么吗?


    答案是,没什么影响,因为顾玄礼自己也早就说过了,只是林皎月当时没信。


    他对她,没隐瞒过,该什么样便什么样,一丁点儿都不担心她会不会真介怀了,寒心了。


    直到回了京城,二位主子一道下了马车,梅九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


    林皎月早在沿途停靠时粗略梳洗过,下了马车,又是个娇艳小夫人了,她不动声色去看顾玄礼,果不其然,看到个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督公慢吞吞走下马车。


    若非知道他是个太监,这般模样,简直同纵情声色被榨干的纨绔子弟无异。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每次顾玄礼吃完药后,反比没吃药前看着更苍白虚弱些。


    顾玄礼淡淡看她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要咱家扶?”


    林皎月这才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作出个挑不出错的笑:“等您呢。”


    顾玄礼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可这会儿心中一片冷寂,什么都看不出。


    看不出就看不出了,小珍珠也偶尔会兴致恹恹,玩累了,或者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都会这样,做主子的哪用得着一惊一乍,什么都精心伺候呢。


    他慢吞吞认可这个念头,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才是那个主子。


    阿环和孙嬷嬷等人见林皎月回来了,皆十分高兴,早早烧好了洗澡水,备上了宜人的花瓣与香胰子,先叫林皎月喝了杯温茶水,再温温柔柔地伺候她沐浴。


    等林皎月退了衣服,阿环才诧异地捂住了嘴,眼眶发红:“夫人,您这身上……”


    林皎月这才看到,原来自己腰上和膝盖处都不慎撞了好几块青紫,怪不得一路回来都觉得酸胀发疼。


    可比起顾玄礼和被他杀掉的那些人,甚至比起前世遭的罪,都是小儿科了。


    她轻轻宽慰了阿环几句,解开心衣踏进浴桶。


    阿环眼睛微怔,眼泪滚滚落下:“夫人您就光安慰奴婢了,您连胸前都伤着了!”


    林皎月一顿,蓦然垂头,脑袋里轰隆作响。


    这哪是伤了,这是督公他……没轻没重嘬出来的!


    林皎月身子往下一沉,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压着羞恼,小声糊弄阿环,叫她别哭了,也别让别人知道。


    阿环连忙擦掉眼泪道当然,她下午便去找大夫配些活血化瘀的药过来。


    片刻后,孙嬷嬷端着熬好的燕窝进来,小珍珠也跟着悄咪咪挤进门缝,闻着林皎月的气味儿哒哒哒迈进来。


    林皎月哪怕再郁闷,小猫咪又有什么错呢,当即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洒干净水,轻轻点了点它昂起的粉鼻尖儿,算是在心里将这茬儿揭了过去。


    孙嬷嬷便在一旁同林皎月说起这几日府里的事,时间一晃而过,等燕窝放凉了些,被拿到跟前,她才想起,又问孙嬷嬷,这燕窝可给督公送去过?


    孙嬷嬷刚要笑着说,督公从来不用这些,外头突然来人通报,镇国公府的陆姑娘来给夫人送拜帖啦。


    林皎月难掩诧异,手腕上的水顺势滴落,打在小珍珠的鼻子上,惊得小珍珠打了个阿嚏。


    孙嬷嬷便也忽略了她刚刚的问题,匆忙想起:“夫人刚走那日,这位陆姑娘就遣人来过一趟了,想是有什么事才又来了吧。”


    能有什么事呢?


    林皎月微微蹙眉,前世再过段时间,就要传出陆盼盼即将入宫的消息了,那时自己同她并无瓜葛,自然也不会收到拜帖。


    想了想,林皎月还是叫人去回应一声知晓了,再叫阿环去将拜帖拿进来。


    陆盼盼还不知晓林皎月这趟出门遭了多大的罪,只约她午后在城中的茶楼一聚。


    想起对方未来身份,林皎月再疲倦也要起身赴约,只吩咐阿环将她脸上的妆上重些,以免被窥出倦容。


    孙嬷嬷也忙着去安排主子们回府后的事了,林皎月忙前向后,临出府才想起,忘了叫人给督公送燕窝了。


    她想了想,转身叫阿环留下不必跟着,等燕窝出锅了,送去后院,也不用进院子,叫梅掌班出来拿一下就行了。


    从头到尾乖巧得挑不出一点儿错,阿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等夫人走了,阿环却忍不住想,夫人好似,不是很开心。


    是因为太累了,而且身上还疼吗?


    将燕窝送给梅九的时候,阿环也还在想这事儿,等走回一半才匆忙想起,夫人早前就说了,但凡出门都要同督公汇报的,这次她也该找梅掌班说一声。


    没料,她才刚走到门口,便见梅九将燕窝倒在院外树下,还念叨着:“下次若送个咸味儿的来,我就能帮吃了。”


    倒完了,再将那碗随手递给个小厮让带走,也好假装督公吃过了。


    阿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可等梅九绕了半圈回来看到她时,她又将所有的震惊咽回腹中,哪怕心中为夫人鸣不平,觉得十分难受,仍装作毫不知情似的交代完剩下的事。


    梅九见状也松了口气,回院子后,拍了拍胸脯:“幸好没瞧见。”


    顾玄礼依旧躺在凉椅上,闻言看他一眼,讯问的意思明显,梅九便将刚刚的事都同他说了。


    听小夫人出门了,顾玄礼眼中无波,只咧了咧嘴角,发出个低低的啧。


    当听到小夫人派人送来的燕窝被倒了时,顾玄礼难得露出抹怔忪。


    梅九亦有几分哑然,干巴巴道:“您平日不能饮酒,服药后一日亦不能吃滋补之物破坏了药效平衡,以往不都这么来的吗?”


    且他观察顾玄礼神色,半晌,小声道:“督公,您要不……再问问剂量?我看您昨日才刚服了药,怎得今日情绪又不对劲儿了?”


    这铁树开花,好像猛得有些刹不住啊。


    “梅九,”顾玄礼阴森森看向他,几乎都能听见磨牙的声音,


    “你去小黑屋领二十鞭子,记在咱家头上。”


    梅九啊了一声:“这不好吧,督公您自己还没恢复……”


    顾玄礼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无妨,咱家就想看你遭遭罪。”


    喜欢的那口甜吃不上,看都看不着了,燥怒便如压不住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


    药压不住他,他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畅快的事。


    啧,头都开始疼了,他烦躁地狠狠踹了脚,脚边的石桌顷刻崩碎。


    梅九胆战心惊,想着,不好了不好了,督公犯病了!


    可他只是做了个近卫都会做的事啊!


    夫人,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公主开始发疯


    第32章 发疯


    多月不见, 陆盼盼依旧明艳得体,一身莹白的蚕丝拽地齐胸裙配着石青的绣花披帛,瞧着清凉又精致。


    她这般身份尊贵之人, 却来得比林皎月还早, 一人端坐在雅间,娴静扭头朝楼外望去,目光遥遥, 看得是北方的天幕。


    林皎月进屋, 对方收回了视线, 与她一笑, 林皎月便也躬身行礼,落座轻轻笑着拂拭掉额角的细汗。


    “是我不好, 这种天还请夫人出门。”陆盼盼见状道。


    林皎月赶忙摇头:“能得陆姑娘相邀, 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才一路来得急了。”


    想想, 她又轻声道:“除却长姐, 还无人相邀过我出门。”


    语气中虽有她下意识的示弱讨巧, 可所言却是真心实意——从前在伯府时,父亲早亡,母亲身份低微,嫡母与嫡姐处处压着她,别说出门, 就连个手帕交都难有。


    嫁到督公府后……更别提了。


    随即,她又真切地谢过陆盼盼曾在她嫁人前,以好友身份给她添过妆, 只是这些日子事务缠身, 也没有个合适的机会同对方道谢, 正好趁着今日一道。


    这番吐露,叫两人间原本的些许生疏终于渐渐淡去,陆盼盼直言不过是随手之举,更因几个月前的那场花朝会,对林皎月心怀歉疚。


    林皎月猜得不错,陆盼盼出身高贵,看似难以亲近,可实则心大澄澈,喜恶分明,略有几分傻大姐的架势,否则当日花朝盛会上,也不会被林觅双哄骗着来针对自己,又在自己的刻意引导下识清林觅双为人,偏向自己这头。


    可她还是有些不明白,若仅有这两道羁绊,对方何至于几次三番急着邀约呢?


    不过林皎月耐得住,陆盼盼需要时间来缓和酝酿话题,她就装作毫不知情地陪同闲聊。


    装傻卖乖,她本就熟练。


    终于,陆盼盼放下青瓷茶杯,又重复握了一遍后,故作随意地眨眨眼:“夫人可能没注意,上次瑞王府的春老宴,其实我也在场。”


    林皎月心中一惊,差点以为自己当日所行之事被发现了。


    可幸好,不知该说是督公扫尾扫得干净,还是陆盼盼的确意不在此,只道:“我原本也担心过夫人婚后的状况,可没想到夫人与……顾督公之间,并不像外人传言的那般,不和。”


    林皎月悄悄松了口气,点头:“督公待我确实很好,其实诸多事都是外人误会,更有内情在。”


    见她笑容恬淡,确不似勉强,陆盼盼若有所思,低声喃喃:“能是多大的内情呢……”


    “什么?”林皎月没听清,不由追问了声。


    陆盼盼抬头:“夫人知不知道,有传闻,督公并非段大人的远亲,十多年前去到段家,更有内情在?”


    林皎月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世她与李长夙闹得最僵的一次,便是她想凑过去讨好对方,却不慎听到对方与宁王,还有另外几个不认得的人商议要事。


    他们所说诸多,林皎月如今都记不太清,可陆盼盼稍一提点,她想起其中一处关键。


    当时的宁王众人似乎正在商议,查清了九千岁的身份,要如何利用或者是排除异己——


    她没听清究竟是何身份。


    当时她久困后院,不清楚九千岁是何人,也没心思关心一个与自己毫无关心的太监,所以便将此事抛却脑后,谁料李长夙后来得知她在外面,面上不动声色,自己受到的辖制却无形中变得更多起来。


    林皎月伏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了些,她猜测,恐怕陆盼盼,乃至镇国公府是清楚顾玄礼身份的,而陆盼盼之所以今日纠葛,正因她遇上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与顾玄礼或有关系。


    她故作懵懂地看向陆盼盼:“什么内情?”


    陆盼盼张了张口,突然不知该不该说了。


    因为这位小夫人在她眼中,实在单纯可怜得紧,被嫡姐羞辱一声都能难过成那样,好不容易得了个人体恤……哪怕是顾玄礼这种杀胚,恐怕也极为珍贵吧。


    况且林皎月也说了,那人如今,并不像旁人所说得不堪,还有很多内情,她觉得林皎月不像骗她。


    沉默许久,陆盼盼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最近遇上些事,实在不知可以同何人诉说,想着夫人阅历丰富,便来问一问而已。”


    林皎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承陆姑娘看得起,妾身知无不言。”


    陆盼盼便笑了出来。


    她想了想,抹去姓名地问林皎月,当日得知要嫁督公时,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最后又是如何愿的?


    林皎月心中了然了。


    这位未来的皇后,原来起初,并不愿嫁进宫。


    她斟酌几番,隐去两条可选的路,将祖父同自己说的话简略告知,又对陆盼盼说,自己当时不愿伤害旁人,便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将眼前的路走平稳。


    “伤害旁人……”


    陆盼盼喃喃呓念。


    林皎月攥紧了手掌,心跳一点一点变快。


    就在她以为陆盼盼要直接同她敞开说的时候,陆盼盼却吸了口气,敛起了怔忪,冲她点了点头。


    “我还需要再想想,多谢夫人今日开导,日后若有盼盼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语气比起刚开始,却不自觉多了几分释然与豪气。


    这在高门贵女身上极少见,可林皎月转念一想,她父亲是镇国大将军,也说得通。


    林皎月只好点点头,可心中实在为今日这遭谈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人分别时,林皎月犹豫再三,又叫了声陆姑娘。


    “您心中有大天地,若能有更宽阔的选择,我也希望您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林皎月说完,陆盼盼微怔,林皎月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否则极容易暴露自己对对方未来的了解。


    她故作坦然地看着陆盼盼,对方很快恢复了寻常,只是目光中终于带了一抹深意。


    林皎月离开后,陆盼盼站在轿旁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陪她站着的白面侍卫面无表情道:“小人说过,您不必请督公夫人相谈,不会有任何改变。”


    陆盼盼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了?她说得话我就觉得很有道理!我爱听!”


    “您爱听,也是要嫁的。”


    陆盼盼抿紧嘴唇:“我嫁……嫁过去,你就这么开心?”


    侍卫神色不变:“您会开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定会开心。


    陆盼盼气得说不出话,进轿子之前在这人腿上狠踹了个脚印,对方面色不变,拍了拍衣摆,挥手命人抬轿。


    另一头,直到回府,林皎月心中都带着淡淡的不安。


    她隐约猜测,陆盼盼做了皇后,对顾玄礼恐有不利,陆盼盼知晓这点,也有旁的理由不想嫁,故而前头问了自己对顾玄礼的看法,而后才开始纠结,该不该嫁。


    起初林皎月确在心里期盼过,如果顾玄礼早死,她没准也能解脱,从此顶着个太监寡妇的名儿与世无争,不会再有人逼迫她嫁人,不用再沾惹任何不幸。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的心境已然改变。


    顾玄礼若能一直作个强大的靠山庇佑她,自然比死了更有价值,所以在面对陆盼盼的询问时,她带了私心。


    希望对方能得偿所愿是真,希望对方不要威胁到督公,也是真。


    可自己终归不忍,对方前世是锦衣玉食的皇后,没伤害过自己,今生若因为自己的私心,落得不好的下场,自己的良心难安,


    所以今日到了最后,她也只能给出那样模棱两可的祝愿。


    她希望若真有结果不好的一日,陆盼盼不论如何,能记得自己曾经好言相劝,从而放过自己和顾玄礼一马。


    这事她不确定是否要同顾玄礼说,前世顾玄礼这一年似乎未听说因此受过什么灾,自己贸然告知,会影响对方的谋算与心态也说不定。


    而且,自己应当从何处起头呢,但凡说漏了嘴,重生之事保不准就要暴露。


    她摇摇头,打算还是将此事先放放,等想好借口再起头。


    没料刚进府中,便听到下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


    “真给倒啦?”


    “可不说怎么的,我路过的时候,梅掌班刚倒完,把碗塞给我,就是阿环姑娘让厨房熬得那碗燕窝啊。”


    “那么好的东西,哪怕督公不喝也别倒了呀!”


    “就是说,虽说督公从不喝那些东西,但我以为,夫人叫人做的,怎么也不一样啊。”


    林皎月脚步一顿,恰好阿环跑出来迎接她,角落里悄悄议论的下人们瞬间噤声。


    阿环脚步微顿,可见着林皎月,仍旧故作高兴,忙前忙后搀扶她回屋,丁点儿看不出异样。


    林皎月便知道,阿环也知道了,可还瞒着她呢。


    她便轻声笑道:“我太累了,下午吃过茶点,所以晚饭不吃了,阿环帮我替孙嬷嬷说一声,晚上不用过问我,我回去睡一觉。”


    督公这会儿搞不好是在生闷气或因别的什么心情不好吧,总之自己明日再去见见对方,问问这个事好了。


    她又不是前世的自己,凡事都要硬碰硬,立刻拉扯清楚明白,


    现在她可精了,经历了野庙那次后学得更聪明——若眼前有明晃晃的不对劲儿,她定然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到风波平息了,再故作无事地绕回去,撒撒娇。


    后院。


    木着双眼的顾玄礼听闻小夫人回来了,躺在树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太阳已经落山,实则哪处都阴凉,他却像个千年的老王八似的,一步都不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月上星空,梅九苍白着脸从西边厢房里踉跄出来,一边手流着血,一边手还在发麻颤抖。


    “督公,打完了。”他有气无力地汇报。


    顾玄礼扭头看他一眼,又是一声满不在意地嗯,可声音较之刚才,已然低沉了不少。


    他慢慢扭回头,目光盯着院门口,眼底一片青灰,眼白却慢慢爬上血丝。


    梅九头疼,觉着他们督公今日这疯病,好似还没压下去。


    林皎月这一觉从傍晚开始睡,睡到深夜都没醒。


    当真太累了,出门坐了大半日马车,饿了全程的肚子,夜里也没能好好休息,又亡命逃窜,又遇大雨,还担惊受怕督公屠村,


    好不容易将追兵都甩干净了,最后要去祭拜的,竟是乱葬岗。


    她在梦里都不安稳,双手紧紧攥着被角,两腿时不时蹬一下,仿若还在逃命。


    顾玄礼就这么安安静静立在床畔看着,他只穿着里衣,前襟还没理好,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像从榻上梦游来的,明明有一张俊美的面容,却死死瞪着满是血丝的眼。


    寂夜里,他宛若就是林皎月最害怕的那只鬼。


    身体里涌着数不尽的狂澜和暴戾,想把她拽出被子,剥了她的衣服,让她胆丧魂惊地跪在自己身前,用她最不耻的模样,哭哭啼啼同自己解释,


    为什么,不继续送燕窝了,


    为什么,回来后,不来后院问候了,


    为什么,不对他笑了。


    她该受这处罚,这已经很轻了。


    可他刚伸出手,才碰到小夫人挨着被角的脸,冰冷的手指却被她脸颊的温度热得一抖。


    顾玄礼死死瞪着她,苍白皮肤下鼓起的青筋看着极为明显。


    他喉头几乎涌上腥甜,缓慢而颤抖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不行。


    他若真动手了,小夫人哭起来,他怕是会更不知轻重的。


    她若是也死了,自己身边,就一个顺心的也不剩了。


    他烦得心肺灼烧,想不通,她为什么就不来了啊,不是说好的,是他的夫人吗?


    若是以后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是不是要离得更远了?


    这是第几次了,啊?


    他太烦了,烦林皎月,也烦自己。


    他不能,不能因为一个小夫人,就这么缩手缩脚。


    半晌,顾玄礼扭头便走,脚步少见得踉跄,路过被他敲晕过去的阿环看都没看。


    片刻后,阿环从隔间的小床上猛地惊醒,下意识就要叫喊出来,可屋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她见鬼了?


    阿环惶惶不安地看了眼周围,刚刚,明明是看见了督公满身煞气地进屋了啊……


    看来一定是白日她心里埋怨督公太多了,督公夜半托梦敲打了。


    她呼了口气,翌日早上,在夫人吃早食的时候,将这事儿当个笑话说给她听。


    林皎月张了张嘴,没有第一时间笑出来。


    阿环:“夫人?”


    林皎月回神,这才扬起唇角:“那你可记着,以后不能在心里埋怨督公了。”


    阿环嘿嘿一笑,自然不会说自己昨日为何要埋怨督公,只希望夫人多笑笑,叫府中其他下人们瞧见,昨日的事也就揭过去了。


    殊不知,林皎月却想起了些别的。


    今早醒来,房中有股血腥味儿,这味儿和督公身上的很像,阿环没留意,她却在督公怀里闻到过很多次。


    若是按阿环所说的,或许他真的来过,因为自己昨日回来后没去同他打招呼,他便趁着夜色来看自己了。


    而再想远一些,自己因担忧小珍珠,病重的那几晚,清晨醒来,亦都能闻到这味道。


    林皎月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看来昨日就该主动去的,不该让他白等。


    孙嬷嬷恰时来到,看到林皎月后,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是将昨日没说完的话告知了林皎月。


    原来她也是今早才听下人说起,昨日夫人临走前,命阿环给督公送了碗燕窝,可督公身边的近卫梅九将燕窝倒了,她担心夫人难受,便赶忙过来说一声——


    那或许并非督公本意。


    可能是督公练得功,或者吃得药里有什么犯忌的东西,督公很少吃这类滋补之物,也从不饮酒,府内厨房做菜甚至都从不用酒。


    所以昨日梅九应也是没放在心上,见阿环送了燕窝来,想也没想就给处理了。


    阿环愣愣地听着,反应过来立刻去看夫人,却见夫人讶然片刻,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孙嬷嬷,那督公今日可以喝补药吗?”林皎月乖巧地看向孙嬷嬷。


    阿环与孙嬷嬷俱一愣,随即明白夫人这是不在意了,阿环心里松了口气,孙嬷嬷也笑出来:“自是可以,以往督公服过药后面几日,也偶有吃过喝过些滋补的。”


    “太好了,”林皎月笑起来,“有名医给我祖父开过一味补汤,先前也叫府中大夫检验过了,待会儿我去煎一碗,等督公下朝回来便给他送去。”


    她想了想,补充道:“我自己去送。”


    府中这头喜气洋洋,殊不知,早朝的大殿内,早已鸡飞狗跳。


    因为顾玄礼在大殿上杀了人。


    九千岁朝服也没穿,一双凌厉的凤目眼底赤红,提着刀走进大殿,不等旁人呵斥,一刀就砍了个臣子的脑袋。


    满朝文武惊愕地不知所措,甚至连一贯巧舌如簧的御史们都愕住,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染红了大殿的台阶。


    还是九千岁的头号敌手瑞王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地吼叫道顾玄礼的名字,群臣激愤!


    龙椅上的圣上也后知后觉,眼中闪过惊愤,又生生压下,沉声质问他,这是何意?


    九千岁仿佛才记起,这殿上还有位圣上,这才慢吞吞扭过身,半身沾血的冲上首一拜。


    随即,蕃子们越过禁军,呈上搜集的罪证。


    顾玄礼接过帕子,根本不等大理寺审判,一边冷笑着地擦手,一边当众将那人与已逝安王的关系扒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指出对方包庇安王的遗孤和手下,前些日借替安王报仇之名,派人一路追杀他。


    众人听得汗流浃背,一时不知是要继续骂顾玄礼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还是要骂那人也是个拎不清的——


    既然存着安王的遗孤了,好好苟活着不行么!


    惹谁不好,非得招惹这条疯狗!?


    文帝也从最初的惊愕缓缓沉静下来,他是恼火顾玄礼如此亵渎天家威严,可若顾玄礼说的是真的,他反而安心。


    安王曾是他登基的最大威胁,可惜了,安王眼瞎,纵容家臣害了段尚书,才导致他从中获益,安王一家反被顾玄礼这条疯狗缠上,不死不休。


    顾玄礼诛安王血脉,杀安王党羽,就是在替他做事。


    这把刀虽然乖戾疯魔,众叛亲离,可只要还握在他手中,那就是把好刀,在他还没有握住别的刀的时候,他仍要忍耐顾玄礼的乖戾,甚至是讨好他。


    于是,这日早朝上的荒唐,再荒唐,他仍要表彰个顾督公一片赤诚!


    御史台众人几欲喷血,瑞王等众更是眼中燃火。


    顾玄礼咧嘴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叩谢隆恩,眼神若有所指地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言道,


    咱家是陛下的狗,危及江山社稷的人,咱家定会一一替陛下除掉。


    “斩草,就是要不留根才是啊。”他笑得叫所有人都胆寒。


    下朝之后,顾玄礼没再回府。


    那座府邸原本就是个养伤的地方,以往只会在喝药的时候过去小住,顾玄礼死气沉沉地笑想,没准也是他前阵子回去得频了,才会叫下人们误以为他是个正常人了,才会叫小珍珠沾染了不痛快,才会发生那么多事。


    不回去也好,他负手穿过地牢,享受般地听着两旁牢房中传来的痛苦嘶嚎和对他的恶毒唾骂。


    不错,真不错。


    他还是更喜欢厂卫司,喜欢阴森森,随时能撬开旁人嘴巴、肆意屠宰的地方,这里能叫他永远记着他的身份,他的疯癫,和他的仇恨。


    而甜味儿,不是他该尝的。


    他这么坚定地想着,一如重新坚定了心性,可不到半个时辰,蕃子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了个倒霉蛋出来,小心翼翼同顾玄礼汇报:


    督公,夫人来看您了。


    顾玄礼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顾玄礼今日早朝杀人的事儿早已传开,蕃子们在他手下做事也仔细小心着,生怕触了霉头,见状赶忙低头:“属下立刻请夫人回去!”


    顾玄礼想也不想从桌上抓起个杯子摔过去,把人都给砸懵了。


    他直勾勾瞪着眼,声音里似乎掺着血:“把人带进来。”


    那语气,和对待任何一个要进厂卫司的犯人无异,蕃子忍着疼,颤颤巍巍问:“是,可要从侧门带进来……?”


    侧门从外直通他的办事间,也省得见到那些糟心的刑房。


    顾玄礼本想说,何必从侧门带,就走正门,可又想起,她求过自己,求自己别吓她了。


    那天恐怕自己不清醒,半昏半醒地不仅没拒绝,还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将人拉进了怀里。


    他额角青筋又微微凸起,为了掩饰这一瞬的失神,他冷笑骂了一声这也要问?


    蕃子汗涔涔地个赶忙退下。


    可等人走后,顾玄礼红着眼底,心想其实小夫人连亲手杀人都敢,她可能根本不怕这些。


    她就是在骗自己。


    林皎月跟着沉默的厂卫一路走进厂卫司,好像能听到不远处传来嘶嚎惨叫,她乖顺地垂目不看,任由人领着一路行至。


    她手里还提着食龛,里面是她精心煎熬的补汤,她特意同在府中溜达的梅九确认过了,这方子督公能饮。


    可她却没想过,兴致勃勃地来给顾玄礼送的药汤,会在见了他之后不出几句话,就被他当着面倒掉了。


    顾玄礼倒了她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汤,还一字一句地问她:“夫人这次可看清了?”


    林皎月杵在原地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顾:(发疯中)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皎皎:(感叹+2)和神经病谈恋爱好难啊


    【督公长期服药真的生理心理有病,脑子不好】


    第33章 暗涌


    林皎月知道顾玄礼偶会犯疯病, 也猜测昨日他默许梅九倒燕窝,也可能正犯着病,可不知道, 他现在竟然还在犯着, 而自己运气不好,恰巧撞上了。


    她杵在原地,随即很快将碗收好, 再安静无声把食龛的盒盖盖上, 转身就要走。


    今日特意穿出来的漂亮裙子, 靛青绣染的裙摆像翻滚的海浪, 眼睁睁就要退潮。


    顾玄礼额角的青筋勃然凸起。


    可他还没伸出手,没把裙摆的主人拽住、把裙摆扯烂, 海浪止步在退潮时, 转身朝他涌来。


    林皎月红着眼眶走回他身前,不解又不忿地抬头凝视他:“妾身亲手熬了两个时辰, 督公哪怕不喝, 还回来也好啊, 是来的时候被人掺了毒,妾身没发现吗?”


    她问得很认真,很心疼,像翻来覆去得不到答案,披荆斩棘也要回头求一个明白。


    顾玄礼乌纱冠下的眼中, 一片赤红的疯狂。


    其实只要顺着她的话往下答,这件事也能揭得过去,这是她给的台阶, 可是发疯的顾玄礼过不去。


    这要是过去了, 算什么, 算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自己要为她发疯吗?


    他没为任何人发过疯,小珍珠也没这种泼天的颜面,她怎能特殊?


    脑袋中的那根弦不论如何解不开,纠缠在一块,惹得他头疼欲裂。


    顾玄礼眼前恍然闪过千万大军惨死的场面,他从死人坑里被挖出来,被无数人用命交替着续上生机,才苟延残喘到今日。


    这不行啊。


    他哪怕是疯,也得疯在刀刃上,让有罪之人血债血偿,而不是疯在小夫人身上。


    所以他残酷笑起来,双手捧起小夫人的芙蓉面:“夫人以为自己算什么,咱家不过是随意倒了一碗燕窝,一碗汤,你就想这么多了,”


    他顿了顿,抵住林皎月的额头,两人双目极尽地对视,“他日咱家若要杀夫人,夫人得哭成什么样啊?”


    手掌失了力度,将小夫人的脸颊捏出红印,顾玄礼这次没有收手,而是越发恶劣恣意地掠过她的耳根,按住她的后脑,将人勒在自己身前。


    他喜欢这样掌控的姿势,让他觉得很安心,仿若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一切由他生杀予夺。


    林皎月怔怔,片刻后,她抬起僵硬的胳膊,慢慢慢慢,覆住了顾玄礼冷冰的手。


    “可是燕窝,不是您倒的呀。”


    她扬起唇角,很轻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手背:“您若不喜欢,妾身以后不做了,您好好说就是,妾身很听话的……”


    说到一半,竟已哽咽,一双盈满泪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央着他,


    “您答应过不吓我的。”


    答应过的,在那个风大雨大的野庙里,无声默许的,随即他们头一次贴得那么近,也叫当了七年太监的顾玄礼,头一次用口尝到女儿家的柔软与细腻。


    他眼睛红的几欲滴血,脑海中有什么撕裂又反复重组。


    干脆还是杀了吧,太让人心烦了,他想,果断地杀掉,也算是再也不吓她了,吓不着了……


    下一秒,那小小的小夫人却吃了豹子胆,攥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豁出命了。


    不知是不是该庆幸大周朝净身的法度仁慈,没将阉人连根除去,所以太监们大多还能控制自身,不至于身上有什么古怪气味,相处的久了,林皎月反而习惯,甚至有些喜欢上顾玄礼身上的药香。


    所以她吻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完全迎合着他的喜好,他的意动。


    放在脑后的手渐渐失了力道,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最初的狠厉被扒下去,只能露出茫然无措的惊慌。


    短暂清醒的时候,他也知道是他小题大做,反复无常。


    因着这口甜,他心知不该贪得。


    偏偏小夫人又硬要送上来,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被人这样蛮横宠溺过了。


    最后还是个不知轻重的蕃子路过,本想进屋,猝然撞见这一幕,哎哟一声屁滚尿流地跑了,才叫顾玄礼反应过来,难以置信自己的一只手按着小夫人的后脑同她交吻,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小夫人的腰上。


    他脸色阴晴不定,刚迟疑着要抽回手,小夫人却攥紧他的臂膀,死也不肯松。


    这会儿,顾玄礼才发现,小夫人的耳尖已经红若烫熟了。


    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提起人的后领:“夫人,你这一言不合就献身……”


    终于也知道害怕了?


    随即看到了小夫人紧紧抿着红唇,面若飞霞,似比刚刚更羞,更委屈了。


    林皎月也不听他的疯言疯语了,只知道自己丢了大人,趁他怔愣片刻,重新埋进他怀里,哑着嗓子闷声低喊:“都是您的错!”


    顾玄礼脑袋里还浑浑噩噩的,闻言第一反应,竟直接跟她对骂起来:“咱家有什么错!你自己非贴上来亲咱家,咱家还没骂你不知羞……是,你一直不知羞……”


    另一股莫名的气涌上来,倒把先前那股子暴戾冲淡了去,让顾玄礼满脑子只能想到,他这小夫人怎么能这么不知羞?


    这又是第几次了,啊?


    林皎月猛抬起头,眼泪终于簌簌流下来。


    她梗着脖子,伤心地看他:“您是我的夫君,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是您也不与我说明白,无缘无故就要冷落我。”


    “府里没有别人,也无人挑拨中伤你我,就咱们两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顾玄礼一时间没说话。


    林皎月忍着泪,忍着胆战心惊,重新小心地牵住他的手:“您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顾玄礼忽的笑了下:“叫夫人失望了,咱家是个太监,与你当不成寻常夫妻。”


    “我不是说……那个!”林皎月又急红了眼,攥紧他的手,颤声道,


    “我说的是,那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夫妻。”


    顾玄礼喉头滚动了几下,狠狠闭上眼。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寻常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肯定不像他这样,靠着喝药和杀人来麻痹度日,不知道要杀的人到哪一日才能屠尽,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


    她若要奔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倒是能看在她还算称心的份上,送她一送,可她奔着和他白头偕老去,就是奔一场空,甚至于到了那天,还得赔上一条命,和他一道死。


    顾玄礼心中的气儿瞬间散了,头也不疼了,只剩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甩开林皎月的手,轻轻嗤笑。


    他是有病,所以他反复无常怎么了?


    这日之后,顾玄礼大半月不曾回府。


    府中众人习以为常,就连阿环和孙嬷嬷相处久了,都觉得这样也挺好,府里大家各过各的,督公若是哪日回来,他们也安安分分地伺候。


    大概因着一直这么闲适,故而旁人虽恐惧督公,可督公府里的气氛反倒轻松,就连众人暗暗观察的夫人,也似寻常。


    林皎月重新开始跟着管事还有孙嬷嬷学管账,如今已能渐渐上手,偶尔出府也不用再顾忌府里有个阴阳怪气的督公。


    只是每每出行,她还是会遣人去厂卫司送个口信儿,叫那位知晓。


    阿环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夫人您不过出门见见大姑娘,或者去见见沈姨娘和老伯爷,何须样样都汇报给督公呢,人也一次没吱声,没禁止啊。


    但夫人就是很乖顺,连阿环这般的贴身丫鬟都想不明白,夫人是受过什么敲打吗?


    那日夫人去了厂卫司,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环心中担忧,却知晓守着主子的心思,不言不问。


    终究表面风平浪静,宫里则自然更岁月安好。


    夏日炎热,晚间段贵妃躺靠在美人榻上,宫女在一旁悉心给放了冰块,轻摇团扇。


    殿外走进来个宫女,她见了眼,便遣散了周围人。


    那是她的贴身大宫女,同司礼监的掌印亦有交情,诸多事,她不出面,由着下人们去探听汇报才合适。


    大宫女进来同她说,圣上又召见镇国公了,而镇国公今日进宫,则带了府中的小孙女,镇国大将军的嫡女。


    段贵妃闻言微怔,蹙眉沉思了片刻。


    随即她似乎了然,端庄明艳的面庞难得浮过一抹阴霾。


    她怎就忽略了呢,圣上虽然年轻,可毕竟是天家血脉,天生薄情,他为了取得阿洪的帮助能娶自己,自然也能为了获得镇国公府的力量,去接近那个小姑娘。


    大宫女面露伤心:“娘娘……”


    想想都怪督公,若非他前些日子在殿上那般举止,吓着圣上了,圣上又何至于如此快得想要谋求其他助力,从而冷落娘娘呢?


    她这般同娘娘诉说了,不料段贵妃淡淡看她一眼:“掌嘴。”


    大宫女一顿,随即立刻跪地自罚。


    “阿洪这些日子在作甚?”


    大宫女赶忙回:“似同瑞王那边有些摩擦,动静不小,四处都在观望。”


    段贵妃面无愠色,只有轻轻愁绪:“他怎得也不看看局势,非要同瑞王争得不死不休呢。”


    早些年还不觉,安王一脉彻底肃清后,顾玄礼的举动则越发显眼起来。


    说到这儿,她微凝片刻——


    对付坑害了自己父亲的安王一脉,阿洪也是这般,像一只咬准了肉的狼,遍体鳞伤也不松口。


    她便突然想到那个传闻,说阿洪并非他们家的远亲,在来段府之前,更有秘辛……


    段贵妃脸色倏然变化,连带着袖边案几上的杯盏都被打落在地。


    大宫女赶忙俯身收拾杯盏,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可段贵妃已经恢复了从容,慢吞吞从美人榻上起身。


    “娘娘,这么晚了,还要去何处吗?”大宫女小心翼翼地问。


    段贵妃沉静许久,修长的颈脖高高昂起:“陛下忙碌多日,带些补品,本宫去探望一番。”


    *


    宁王府送来请帖时,林皎月以为自己没睡醒,否则那个眼高于顶,只会奚落她的嫡姐,怎会突然要邀她前去宁王府一聚呢?


    林皎月不觉得对方会步自己的后尘,来同自己求救,


    毕竟对方是嫡女,比自己乖张得多,不会吝于沾大伯父与祖父的光,也不会犹犹豫豫固步自封,所以在宁王府里过得不会差。


    那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便是又要同从前在伯府里一样,下一下自己的脸面了?


    傻子才去。


    况且,林皎月想,她重生回来后几日,连做了数晚噩梦,回回都是梦见重回了宁王府,重遭李长夙的冷眼,几乎夜夜惊醒。


    直到嫁给顾玄礼,或许是因为以毒攻毒了,才渐渐放下对前世揪心的恐惧。


    简单为了这点,她都不会重踏故地。


    送信来的是习秋,见林皎月态度,心中一紧,赶忙追问:“夫人那日可方便前来宁王府一聚?”


    林皎月自然淡声道,不巧了,那日恰好有事。


    习秋想起自家夫人发火的样子,又惊又急,暗瞪了林皎月一眼。


    不就嫁了个太监么,如今竟也装腔作势跟着傲起来了,以往在伯府的时候,她们那一房都不敢同自己高声说话!


    可现如今局面不同了,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哄劝,问林皎月哪日有空,连伯府里的大姑娘和阆哥儿都应下了呢。


    林皎月微微一顿。


    长姐温和单纯,原先在府中虽然偶尔与林觅双有龃龉,可大多数情况都很照拂妹妹们,若是林觅双相邀,她自然会答应。


    何况长姐自上次宣平侯世子亡命后,几乎就不怎么出门了,这次恐怕也是难得出门散心。


    可阆哥儿……他同自己一样,应当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嫡姐,习秋说阆哥儿也应下了,她自然在意。


    这些日子,除了忙于学习管账,她最在意的便是阆哥儿,因着与前世出事的时间越发挨得近了,她又始终没调查出来前世意外因由,所以心中始终放不下。


    但好在顾玄礼虽然发疯不理会自己了,可她问过梅九,对方安排保护阆哥儿的人倒是没撤。


    林皎月略微动摇。


    她这一遭重生,一切都是手忙脚乱,急火追赶着,上次回伯府,检查阆哥儿作业和武功时,阆哥儿都看出了不对劲,问她怎得这般急,闹得他都跟着紧张起来。


    或许,或许也该放一放,由着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再看看事态发展。


    没准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会有所好转呢?


    说来也巧,这日梅九也恰好回了趟府,他的小簿子记满了,得重新回后院拿本新的,再替督公配些药。


    刚走到前院,便瞧见夫人坐在大厅,同下方的眼生丫鬟道:“我知道了,那就定在那天吧,我会同长姐还有阆哥儿一道去宁王府的。”


    那丫鬟顿时喜笑颜开:“多谢三姑娘,奴婢这就回去同夫人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梅九听着古怪,什么三姑娘,这是他们督公夫人!


    而且怎么还扯上宁王府了?


    稍稍一打听,他才知,原是宁王世子妃派来来请的。


    宁王世子妃……嘶,不就是被他们督公踹进湖里的那位吗?


    梅九又乐又疑惑,转身麻溜地就往厂卫司跑。


    他学聪明了,但凡看到听到什么,汇报就得说完说清楚,且还不能自作主张先做点什么。


    而顾玄礼,这会儿正在刑房里审人。


    那人被锁链绑在炮柱上,衣衫褴褛满身鞭痕,炮柱大热天的被加过火,整个后背早已焦烂成一滩腐肉,牢房内处处都充斥着腐臭。


    顾玄礼却仿若闻不见,他神情自在,甚至嘴角还噙着笑,穿着干干净净、针脚细密而金贵的玄金曳撒,腰带上环佩金鱼袋规整,明明身处这般炼狱,整个人却越发精神奕奕,在昏暗阴森的牢房里像个矜贵优雅的贵公子。


    下一秒,他镇定自若将铁锁鞭扔回盐缸,搅弄浸满盐粒,不顾犯人嘶嚎,重新抵在对方的伤口上,咧嘴笑道:“还不说?”


    他啧了一声,尖锐的鞭角几欲捅进对方伤口,撕裂整个胸膛。


    对方一边呕着血,一边目眦欲裂地诅咒起顾玄礼,如恶鬼般的嘶嚎响彻这座牢房,乃至整条地牢。


    所有犯人都缩在自己的牢房里瑟瑟发抖,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顾玄礼亲自审人了,这些日子被审的人如何了他们不清楚,可他们,却几欲被折磨疯了!


    “顾玄礼,你坏事做尽!你会得到报应的!!!”


    顾玄礼轻嗤:“咱家想听的不是这种废话。”


    言罢,他将那血淋淋的鞭子抽出来,绷了绷角度,用它掰断了对方的手指。


    整洁的曳撒瞬间就不干净了,而被审问的人也终于疼到连一句骂话都吐不出,翻着白眼厥过去。


    顾玄礼等了半晌再等不到旁的,甚觉无趣,鞭子甩开,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吩咐手下将人看好了,明日继续。


    拐角时恰好遇到了回来的梅九。


    梅九看他一身是血,愕然片刻想通缘由,诧异问:“督公不是已经知道对方的目的了吗?怎得今日还在审问?”


    顾玄礼咧嘴笑了笑:“不审问,直接杀了吗?”


    那多没意思啊,既然瑞王迫不及待送人来刺探他的身份了,他就得把戏做全套啊。


    梅九哑口,慢吞吞摸出小簿子划了半个笔画,顾玄礼看了眼,嗤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梅九赶忙收好小簿子,追过去将今日在府里看到的事尽数呈报。


    顾玄礼脸上懒洋洋的笑容微微敛起,漆黑的眸子眯紧:“宁王。”


    “属下问了管事,不是宁王的意思,是宁王世子妃,还请了伯府的大姑娘与小公子一道。”


    顾玄礼默然思忖:“哦,那个唧唧喳喳的。”


    他也想起来了,被他踹过的那个。


    末了,他看向梅九:“这种事也要和咱家汇报?”


    梅九顿了顿,小心翼翼:“那夫人去……”


    “梅九,你是替谁做事的?”顾玄礼好笑似的咧出白牙,“咱家这边人多得杀不完,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梅九一顿,知道这事起码今日不能再提了,原本想问保护阆哥儿的蕃子可也要帮照拂着夫人,便没再开口。


    等他再一抬头,督公已经转身走远,边走,还能边听到他喃喃念叨着什么,谁也不行,谁也不能。


    曳撒上滴下来的血被鞋履踩到,在顾玄礼身后留下一行孤寂又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梅九一时无法确定,督公这是青天白日的,又犯病了?


    亦或是从那日开始,督公就没清醒过……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督公府里没了个让人心凉的祖宗,就得搬冰来用,锦绣阁制的纤薄夏衣也一件件能拿出来穿了。


    林皎月几次看着衣橱里的男装,最后到底熄了心思,只在拿出来后,重新收叠,珍而郑重地放回。


    要乖,她再一遍说服自己。


    今日她自己穿戴了整齐,挑了新的衣裳和头面,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算得中上,不至于叫人艳羡或是看贬。


    拾掇好自身,马车也去到伯府,将长姐与阆哥儿接了过来,林皎月算着时间刚好,出门一道上车,共去了宁王府。


    几月不见,阆哥儿因着练武,身姿越发强健起来,肉眼可见与原先不同,而长姐休养了多日,脸色也好得多了。


    也是上了车才知,阆哥儿之所以答应去宁王府,竟是习秋那小丫头使得小计策,先撺掇信了阆哥儿,告诉他林皎月会去,再同林皎月说阆哥儿也会去。


    “切,我就不喜欢她们主仆二人,在伯府就总爱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九九,烦人得很!”


    弄明白后,林阆一脸不忿地埋怨,林皎月虽然也觉得这法子龌龊,可终归能叫阆哥儿稍稍放松出行,长姐也得个喘气,便不再说什么。


    她也没忘重点,出门前留意了一眼,那跟着阆哥儿护卫的厂卫还在暗处,见她看过来还恭敬地点了个头,林皎月这才放下心。


    安静听着他们议论的林妙柔闻言笑了笑,劝慰:“好啦,往日月儿回府,阆哥儿总是在武馆练武,咱们姐弟也许久没一齐见面了,就当是去宁王府散散心好了。”


    林阆想想也是,这才勉强将心中的不悦压制下去,兴致勃勃地又要和两个姐姐议论他如今武艺学多精湛,林皎月听得好笑,下意识想,


    小胳膊小腿的还嫩着吧,督公捻一个石子儿都能把你打跪了。


    随即她顿了顿,笑着附和了两句林阆,将这个小波纹在心尖慢慢熨平,再放下掠过。


    当着林阆的面,她也不好同长姐再聊她的婚事,三人一路便顺着林阆的话茬接下去,林皎月隐约觉得,今日长姐看起来心情也还不错。


    她想,那今日就应当是个好日子。


    马车很快驶到宁王府,三人下车进府,瑞王府一别后,再次见到了她们的世子妃姐妹。


    林觅双一身昂贵精致的打扮,无比热情地从大厅迎出来,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和弟弟,仿若未出阁之前,几人当真姐妹情深似的。


    可林皎月高估了自己,她明显感到了不适,不仅是对性情大变的嫡姐,更从踏进宁王府的第一时间,前世的回忆便涌上来,这里的每一处山水和花草都和记忆里无虞,狠狠拽起了被她隐匿在心底的恐惧。


    林觅双的手伸过来,正要故作亲热地挽住她,林皎月却倏地一抖,面色微微僵硬,下意识避开了她,宛若感受起了自己临死前,几欲被王府大门夹断的手。


    姐弟四人皆是一愣,林皎月也勉强恢复神色,轻声解释:“我从未来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府邸,倒是失礼了,还请二姐莫怪。”


    林觅双眼中讥讽一闪,手上却连忙将人重新挽住,亲昵哄着:“三妹妹说什么呢,都是自家人,什么失不失礼的?”


    作者有话说:


    “您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小顾:这太监还怎么当,疯了算了


    第34章 意外


    正在书房阅览的李长夙, 忽听前院传来阵热闹,心中一闪而过淡淡的厌烦,面无波澜地抬头望去。


    好巧不巧, 便见到了跟在林阆身后, 被自己妻子挽着臂膀走进院子的林皎月。


    少女峨眉淡扫,目若清泉,


    他捧书的手指尖微蜷。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对方同自己的妻子走得这么近, 有了对比, 更衬得林皎月面若桃李, 明艳动人,


    甚至连她身上穿得制式寻常的对襟拽地的淡粉色裙子,都宛若活了过来, 跟在她身后绽放满路。


    相较之下, 自己的妻子确是更尊贵,但眉眼间那怎么都□□不下的肤浅与傲慢, 则让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李长夙吸了口气, 将眼神挪开, 告诫自己,不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妻妹,而妻子再如何不好,起码此刻, 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与他共荣辱。


    她不犯大错,他便不会对她如何, 也不该动旁的心思, 让她难堪。


    片刻后, 下人进来同他汇报,说是前些日子世子妃约母家亲眷来王府,便是今日了,特来知会世子一声。


    李长夙闻言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给世子妃送一筐冰荔枝去。”


    下人应声而去。


    可李长夙发觉,自己看到了一半的书,如何都再看不下去。


    另一头,得了冰荔枝的林觅双受宠若惊,却又不想大惊小怪,显得自己平日里没受过这等宠爱,只迤迤然剥开个光滑水嫩的荔枝,故意叹了口气笑,说她也是沾了姐妹们的光呢。


    林家众人倒是没接住她极力想证明自己受宠的意思。


    林妙柔虽说还没高门夫家,可也是伯府嫡女,其父在朝中虽官职不高,但多少也能说得上话,金贵物件没少见过,


    而林阆虽是庶子,可伯府人丁稀薄,这一代唯有这么一个男丁,周氏也不敢当着南坪伯的面真亏待他,该有的也没怎么缺过,


    甚至连林皎月,她看着那筐荔枝,想到的也不是嫡姐在故意炫耀,而是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夫人身子不适吗?”


    阿环见其他人没留意到夫人的异样,便微微俯身下来,悄声问。


    林皎月侧目看了她一眼,乖巧的小丫头满是不安地看着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将捧在手中的杯子放了回去,又故作轻咳,将未咽下的水偷偷哺在帕子上。


    “三妹妹怎得不吃,是不喜欢吗?”


    林觅双注意到她有小动作,故意点了出来,林阆与林妙柔也立即关切地看过来。


    林皎月笑起来,先谢过了嫡姐与姐夫宽厚,再道今日确实身子不适,故而这生冷果品也可惜了不能多吃。


    林妙柔便恍然点了点头,心中想着,贱命就是贱命。


    没人注意,林皎月盯着那几盘冰荔枝,盯得眼中几欲燃起火焰。


    重生回来,她极力避免重走老路,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老天开眼了,除了最初在伯府花朝节那日,往后当真没叫她再重遇任何旧事,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慢慢变好了。


    可一遭来了王府,重见旧景,心中已然闷闷发堵,见到这篓子冰荔枝,更仿若将她直接拉回了那一日。


    前世,似乎也是这段日子,府中宴请宾客,十分热闹,宫里恰时赏了荔枝,李长夙怜她不能出门见客,便给她的小院送了一盘过去。


    她欣喜若狂,以为李长夙重新记起她了,自己终于能得宠了,故而什么都没在意,从早开始便将自己打扮得娇艳又俏丽,安安心心等着世子前来。


    谁知,最后来是来了个男人,却不是世子,而是府中侍卫。


    那侍卫恐怕早已盯上她院子多日,知道她身份尴尬,是个不受宠的妾,当天恰好府中又来人,四处忙碌着顾不上这方小院,猝然瞧见她打扮得如此好看,终于生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在何处给她下了药……


    林皎月闭上眼,呼吸都带着颤抖。


    她头一次有了杀人的心,知道男人身上的弱点是何处,便在那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所以瑞王府那日,冯坤要对她与长姐欲行不轨,她的杀心才来得如此果敢,如此决绝。


    可惜后来问起顾玄礼那药的由来,对方只道是寻常的助兴药,并不难得,所以林皎月至今也无法确定,前世那遭,是人为,还是意外。


    但不论如何,今日旧地重游,旧景重现,她都不会让旧难再演。


    午膳时,林皎月面上不显,却未叫阿环走远,而是就近服侍,在屋外等着伺候的习秋见状,不由朝里多看了眼自家夫人。


    林觅双自然没察觉出异常,她今日热情得仿佛换了个人,前前后后照应着姊妹兄弟。


    李长夙中途也出来了一趟,他虽然身份尊贵,可待人一向温润谦和,妻子邀请母家姊妹兄弟,他来打个招呼也应当。


    也因着李长夙出来了,林皎月犹豫片刻,这才动了筷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王世子也动了筷,那桌上的吃食起码无虞。


    林阆不喜欢二姐,对这位姐夫却尊敬有加,几个姐姐便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学问,甚至当林阆说起自己最近习武时,李长夙都能指导上几句。


    林觅双的笑容宛若焊在了脸上,全程维持,却不达眼底。


    若林阆是她的亲弟弟,她自然乐见这副场景,可惜……


    她暗暗朝林皎月看去,只见林皎月垂着眼眸,从头到尾都没看李长夙一眼。


    林觅双有几分可悲地想,或许林皎月对李长夙当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可自己作为李长夙的枕边人,却能明显察觉,李长夙每每听到关于这位庶妹的事时,都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甚至她还打听到,他去东珠坊的那日,林皎月恰巧也去了!


    李长夙不是为了林皎月,还能为谁去!?


    她觉得十分荒唐,亦有恶心,她的夫君,竟然在肖想一个太监的夫人……


    可她已经嫁过来,没有退路了,一旦后面李长夙真因为庶妹厌弃了她,不论如何缘由,旁人都会觉得是她有错在先,除了成为个深闺弃妇外,她百口莫辩。


    不能走到那一步!


    林觅双努力撑着笑,听他们谈天说地,眼神却藏着狠光,幽幽看向林皎月。


    当日瑞王世子妃没能将她怎样,反而自己落到那般惨状,要说不是九千岁报复的,谁信呢?


    林觅双心中亦是又惊又感叹,所以今日咬紧牙,定要将事做绝。


    只要林皎月失了清白,叫世子不耻,叫她那位恶鬼夫婿也嫌厌,就无人再会帮她了。


    一个庶女,便该活在泥地里,而不是越发风姿耀人,让自己在府中都能听到传闻,说是那位九千岁对夫人又多好多好了。


    凭什么,她都没得过这种令人艳羡的体面,卑贱的庶女凭什么能得到?


    这般坚定了想法,她越发装作亲亲热热,就连李长夙都看出来了。


    “世子妃今日很高兴?”


    饭后,李长夙难得带着几分真心的笑意,看向这位世子妃。


    林觅双连忙回道:“因着确实太久没见过姊妹们了,从前一道在伯府还不觉,如今才知家人温情。”


    这般乖顺姿态,终于叫李长夙稍微觉得,她像个宽宏大度的世子妃了,于是也温和地点点头:“如此,日后可多走动走动。”


    林觅双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可很快恢复如常:“是。”


    她朝身侧瞥了眼,习秋明白了意思,自请去给姑娘们再送些饭后茶果,先行退下。


    宁王是当今圣上唯剩的两位叔父之一,身份尊贵不用多说,故宁王府自也恢弘浩大,回廊接着院落,在细密精致的草木间隐着假山假水,树石耸峙。


    习秋从小径紧张地走到一处月门下,见到了那个早早等着的侍卫。


    “习秋姑娘,你来啦。”对方笑嘻嘻地看着她。


    习秋不安地瞪了那人一眼,快速道:“我正要去临香苑送茶果,你快随我一道过去。”


    侍卫点点头,目光自上而下扫量过一圈习秋,看得习秋头皮发麻:“看我作甚!今儿有你的甜头!”


    说完,也不敢同这人再待在一处,脚后跟着火似的离开了原地。


    那侍卫嘿嘿笑两声,跟上去低声道:“这事儿你让别人干,别人也不敢呐。”


    那可是九千岁的媳妇儿哩~


    九千岁的媳妇儿此刻正在想理由,打算说服长姐与弟弟早些离开。


    林妙柔犹豫片刻,轻声问:“三妹,你今日来宁王府,好像一直心神不宁,是出什么事了吗?”


    林阆原本还有些不愿离开,因着李长夙先前同他说,下午寻个空可让他的侍卫统领与林阆切磋一番。


    可听到长姐的话,他心里咯噔,连忙去仔细林皎月的反应。


    林皎月顿了顿,有些懊恼自己急躁被看出,怕造成多余的影响,叫姐弟俩人担心,只好故作茫然地笑了笑:“无事呀,当真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利。”


    为显得可信,她还凑到林妙柔身侧悄声道:“再过两日就要来葵水了。”


    不是假话,前世这会儿,她心绪纷杂,葵水时不时推迟,极不规律,不像现在,日子安宁,葵水便也来得规律了。


    林妙柔了然,微微抿了抿唇,扭头同林阆打趣转开了话题。


    林皎月笑起来,心想自己不能再表露太多惊惶,惹得长姐和阆哥儿都不安,至多还有半日就能离开了……


    “姑娘们安好,世子妃派奴婢来给诸位送些茶水点心。”


    习秋人未至,脆生生的笑声先到。


    想是林皎月上午多次借口身子不爽利,叫府内的众人也记着,所以这次习秋端来的茶果点心,都是性温且没冰镇过的。


    习秋笑吟吟地请他们稍作休憩,用些点心,世子妃同世子说过话就来。


    林阆有些跃跃欲试:“那世子什么时候叫人来和我切磋啊?”


    少年赤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皎月与林妙柔都担心他冒失莽撞,原本习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


    谁知习秋眼珠子微动,笑道:“小公子莫急,奴婢这就回去替您问问。”


    林阆当即高兴地不知所以,回头自信满满地同林皎月道,他这几个月进步飞快,待会儿就给她们露一手!


    林皎月与林妙柔相视一笑,宛若在督公府那日看林阆放肆打拳一般,就看看不说话。


    习秋去了很快又回,道府中的侍卫统领正在校场,小公子即刻便能去了。


    林阆一跃而起!


    林皎月与林妙柔本也欲一道去,可习秋却拦住了她们,道校场烟尘大,又都是些外男,今日不便,若她们们想去,择日请人来院中表演便是,今日确是不凑巧了。


    林妙柔心猜,阆哥儿年纪小无所谓,恐怕宁王府校场中更有别的,不能叫她们这些懂了事的外人看见,便也不勉强。


    倒是一直安静的林皎月,此刻好似更安静了,她静静看着习秋,一字不出,久到连林阆的热情都渐渐有些凉下来。


    “那,要不,我不去了……?”林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亲姐。


    习秋垂着头,死死压着急促的呼吸,生怕被看出来异样。


    若是林皎月不同意,少不得她还得再说两道借口,才能将林阆调走,可那样就有些刻意了。


    幸好,沉默过后,林皎月轻轻摇了摇头,扭头道:“去吧,注意安全,不要托大伤了自己或是旁人。”


    “那是自然!”


    林阆喜笑颜开,习秋也跟着悻悻笑起来,得了习秋回来汇报的林觅双则笑得更明媚动人。


    她反复想了许久,时不时就补充着问:“药都放进去了可是?”


    “你亲眼看着她吃的?”


    “那侍卫也已经吃下了?”


    习秋一一应答,道趁着林皎月不备,已经将药加在了她从饭桌上亲自谨慎带下来的水杯中,那侍卫原本答应了今日来成事,没想她们还会给他下药,自然无所顾忌就喝了习秋给过来的水。


    林觅双虽也奇怪林皎月今日怎得如此戒备,可习秋的回答很快让她激动不已,交叠得双掌都跟着发颤,些许奇怪也很快便忘了。


    她不像瑞王世子妃那么蠢,都要害人了,还只下个药效软绵的助兴药,她要用就用最烈的,出其不意,叫那男男女女痴缠在一块死活都不能分开!


    等了不多会儿,她又有些紧张:“长姐那边你可安排好了?可别将她牵扯进去。”


    嫁到宁王府之后,她也若有所感,大伯父同公爹关系不菲,若是牵连了长姐,百害无利。


    “夫人放心,奴婢已遣人去支开大姑娘了。”习秋赶忙回道。


    也不好总是她去,刚刚她都有些担心林皎月看出不对劲了。


    林觅双立刻瞪向她:“这种事你怎敢让旁人去做!万一找了个嘴不严实的,之后一问便问出来了该如何!”


    不等习秋解释,林觅双暴怒着打了她一巴掌。


    今日之事,她做了多日准备,连着那出手的侍卫和他府外家眷都约束齐了,万一在这种小事上闹了纰漏,真是得不偿失!


    她恨恨看着这丫头,怒不可遏地赶她亲自去,习秋被打得瞬间红了眼,连连哽咽着点头倒是。


    待她走了,林觅双才稍稍冷静下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过了今日,她林皎月就又是自己脚下的烂泥,李长夙也会看清,一个嫁了太监却不安分,还四处勾搭男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林觅双在自己屋中迤迤然坐起身,整理了容妆后,昂首挺胸地走去了书房。


    书房里,李长夙看她过来还有几分疑惑,问她怎不去同姐妹们叙旧,林觅双只乖顺笑道,除了阆哥儿,姊妹们都有午休的习惯,便只叫丫鬟去送了些点心,待会儿便去看看。


    闻言,李长夙也不再说什么,却没想,夫妻俩闲谈不过两三句,外头突然传来丫鬟惊叫。


    丫鬟得了通报,神色惶然地跑进来,眼神躲闪地看向主子:“世子,世子妃,出,出事了……”


    林觅双强压心头兴奋,成了!


    两人脚步匆匆地赶到临香苑,进门便看见长姐林妙柔失神地站在院中树下,清秀的脸上惨无血色。


    站得再远,都听得清屋内传出来的声音,未遮掩完全的门,更是将屋内那交缠在一块、寸丝不挂的男女身影隐约透露出来。


    “呀!这是怎么回事!”


    林觅双故作震惊,赶忙过去拉住长姐,不停轻拍她的背,又将她目光拉偏,好似真不愿被她瞧见这种骇人场面。


    林妙柔却丁点儿都没被安慰到,她颤抖地再度扭过头死死盯着屋内,想发声,可一个字都发不出。


    她现在当如何,该如何做?


    那男子究竟是何人?


    而那女子……她却根本想都不敢想!


    李长夙看着抱作一团难掩愕然的姊妹俩,又扭头看向屋内,眼中涌现阴霾,当即便要迈步上前。


    林觅双眼中得逞一闪而过,却不料林妙柔挣脱了恐惧,嘶哑而颤抖地拦住李长夙:“世子留步!”


    李长夙隐于袖间的手掌瞬间握紧,难掩冷意地看向失了魂的林妙柔。


    “世子还请,还请在外稍作等待,唤,唤两个婆子来即可,此处,此处外男得避让……”


    她有些语无伦次,甚至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劝阻。


    若屋里的女子真是她三妹,她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只想着拦住李长夙,拦住所有要进屋的男子——


    李长夙难得厉声呵斥:“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避让!”


    他面冷心寒,短短瞬间,脑海中涌出无数复杂纷乱的情绪。


    气氛凝滞如冰,院外听到动静的下人们也纷纷躲到一旁,伸长脖子偷偷打量究竟出了何事。


    林觅双也故作苦恼地拦住长姐:“大姐姐,不论如何得先将人拉开啊,这会儿去唤旁人,一来一回,若是,若是……”


    她说半留半,意思却很明显——若是耽搁了,偏遇巧合,叫三妹怀上了可如何是好呢?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都笑得要压不住。


    若是怀上了,三妹那位没种的夫君,还能宠她,还能替她出气儿吗?怕是回去便要将人生生捏死了吧。


    林妙柔嘴唇颤抖得再说不出话,是啊,若是没及时……


    她该怎么办,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她不过是出了趟院子,为何回来便会生出这般横祸?


    林觅双见林妙柔渐渐失了主意,赶忙扭身对李长夙道:“世子,请,请您快些去看看吧,那若真是妾身的妹妹,也得赶紧将两人分开啊,否则督公岂会善罢甘休!”


    她恶意地提点,林皎月可是九千岁的夫人,又给这不守妇道的行为加上一层危及王府的严重性。


    李长夙气息不稳,眼中寒意更甚。


    “放开我!让我进来!我去!”


    得到消息的林阆也冲进院子,眼急得冒火,二话不说便要越过李长夙。


    他同大姐姐想得一样,哪怕屋里的那人真是他姐,那也得他去将人分开,而非个外男看去了他姐姐的清白!


    林觅双惊声大叫:“阆哥儿回来!这哪是你能看的!”


    “我为何不能!”


    “她是你姐姐啊!你怎可,怎可……”林觅双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划破院空。


    “不可能!”


    林阆咬紧牙,可前脚刚迈进屋里,便察觉身后一阵力道袭来,若非如今武艺傍身,他可能当场就要被踢断腿。


    饶是如此,他仍被一脚踹上背心。


    “世子爷!”林阆险险避让到一旁,屋中的柜架被他撞到在地,瓷器碎裂书卷散落,一地狼藉。


    李长夙却冷着脸,看都没看他一眼。


    动静这般大,那光天化日纠缠的男女仍不知羞耻得没能分开。


    林妙柔捂住嘴,泪水簌簌滑落,若非林觅双死死拉着她,她也要奔过去,拦住李长夙,叫他走开,别看!


    林觅双暗自得意地扫过院外偷看的家仆们,故作怜悯地还流了两滴泪。


    李长夙眼中蹿火,狠狠一脚踹开了伏在女子身上的男人——


    *


    碎瓷扎进手掌,惹得顾玄礼皱了皱眉。


    他将瓷片拔出,宫人们立刻胆战心惊地过来给他递上帕子,又将地上的狼藉清扫开。


    过了片刻,椒台殿寝殿内的太医终于走出来,见九千岁目光沉沉地坐在外面,抖了抖,笑道:“督公放心,贵妃娘娘身子无虞,反倒是有了件喜事。”


    顾玄礼漠然看向对方,今日来就是因宫里传话,说贵妃娘娘身子抱恙多日,请他过来说说话。


    他微微不耐地想,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就要走了,喜什么喜,有什么好喜的。


    “娘娘有喜啦!恭喜娘娘,恭喜督公!”


    顾玄礼张了张嘴,阴沉神色到底挥去些许,可他说话一贯不好听,哪怕如此喜事,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是喜事,可恭喜咱家作甚?你瞎了眼?”


    太医一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请罪,得了顾玄礼的宽恕,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去汇报圣上。


    内殿里的段贵妃轻轻笑他:“阿洪,你又吓人了。”


    顾玄礼垂着眼,心道这只是个实话,娘娘是刚孕就傻了么,同他那小夫人一般不禁吓。


    想到小夫人,他顿了顿,随即心中升起股说不清的浓稠情绪。


    如同想拖拽着他,让他回头,让他沉沦。


    他略显不适地想压下这股陌生。


    也是巧了,说什么来什么。


    殿外匆匆跑进个蕃子,脸色略有几分凝重地附耳过来。


    顾玄礼猛地从座椅上站起,面如恶鬼般攥紧了受伤的手掌,才刚刚打扫干净的宫殿地面上被他的血,一滴一滴又沾湿一片。


    第35章 救赎


    李长夙的神色蓦然凝滞。


    看着那被他踹开的男女二人, 特别是女子,他说不上心头重新涌现的是庆幸,豁然, 还该是其他什么纷杂情绪。


    不是林皎月。


    一旁的林阆也看清了躺在下方的女子, 顾不上羞耻,喜上面颊!


    “不是我姐!我说什么来着!不可能是我姐姐!!!”


    他一把跳起来,跌跌爬爬地就要往外跑, 路过林觅双, 林觅双这才回过神, 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不是三妹?怎么可能不是三妹?”


    林阆情绪大起大落,猛地看向她:“为何非得是我姐?二姐, 你什么意思!”


    “我……”


    林觅双哑口, 峰回路转得太快,她猝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为什么不是林皎月呢?


    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习秋?


    习秋人呢!


    林觅双这才反应, 本该好好督促这一桩事的死丫头去哪儿了!


    不等她找到习秋, 阿环竟从院外头走进来, 满脸诧异道:“怎么这么多人……呀,世子与世子妃也来了。”


    她一出现,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林妙柔赶忙踉踉跄跄地抓住她:“阿环,你可瞧见你家夫人了?”


    “自是瞧见了,奴婢正要回来同诸位说呢, ”阿环不动声色平复下狂乱跳动的心脏,笑道,


    “夫人今日一早便觉得不适, 忍到刚刚实在忍不了, 先行回府了, 遣奴婢来同世子与世子妃告一声,他日得空必定赔礼致歉。”


    林觅双的脸色终于彻底惨白下去。


    她扭头,看见屋内那对苟合的男女已经分开,短暂怔忪后,猛提起裙摆冲过去。


    究竟是谁,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蓦然撞见那女子的脸,她浑身的血液几乎朝着脑袋涌上去。


    “习秋!!!”


    被叫出名字的丫鬟怔怔看向她。


    “夫人……”


    习秋衣不蔽体,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恐是起初挣扎了,被扇肿的脸更是什么表情都作不出来,只能瞪着双眼,似乎还没回过神,失魂落魄地潺潺流着泪。


    饶是如此,身子若不是被李长夙拿柜架拦住了,她还是忍不住要朝那头昏过去的男人爬去。


    这是烈性药,不同于那日在瑞王府所下的,能摧毁人的大半神智,不论男女,所有的丑态,全被激出来了。


    林觅双捂着嘴,却难忍打击,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


    林阆冷声笑道:“二姐,你瞧见自己丫鬟与人苟合,可比误会我三姐的时候更惊讶啊!”


    他气血上涌的一言,却叫在场的其他众人心中一震。


    李长夙压着气看向林觅双,原先中午时才升起得丁点儿好感,几乎全然溃散:“世子妃,这是怎么回事?”


    林觅双哑着嗓子,气得发抖看向习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阆嗤笑着又要顶针两句,还是林妙柔攥了把他的衣袖,暗示他别说了。


    这里是宁王府,他们是世子妃的娘家亲眷,也不该沾染世子与世子妃的家事。


    阿环见状,赶忙硬着头皮道:“王府尚有家务要处理,那奴婢也照夫人的吩咐,先送大姑娘和小公子回去吧。”


    林妙柔犹豫片刻,可见阿环态度,心中略一思量,立即点头附和。


    如同在维护他们宁王府的脸面一般……


    李长夙握紧拳头,几欲要因被人施舍般的维护而红了眼,最终却只是压低了声音,沉沉嗯了一声。


    林觅双却已经要疯了,她难以置信事情会变成这样,本该在这里名声扫地的林皎月怎会就走了呢?


    她叫习秋给林皎月吃的东西,不是明明都吃了吗!


    “不行!你们不能走!三妹,三妹她定然也没走!”


    林觅双猛地转身,发上步摇叮铃散落,“习秋被人害成这样,我定要让三妹给我个说法!”


    “你讲不讲理?”林阆本就心中压着恨,当即反驳,“你的丫鬟在自己府上出这种事,关我三姐什么事?!”


    林觅双红了眼,拼命摇头:“习秋不是这样的人,我,我只是要三妹来做个证,当时院中只有她们……”


    “你怎知院中只有她们的?”李长夙蓦然出声,眼神猛地锁死林觅双。


    外面议论不止的声音寂静下来,林妙柔也微微蹙眉。


    她先前被丫鬟借口叫出院子,明明只有一会会,且二妹妹一直也没来,怎知院中只剩三妹和习秋的呢?


    连她都不知道习秋后来还来过。


    一个猜想在所有人心中浮现,恐怖又耸人听闻。


    本想继续挣扎辩解的林觅双呆呆看着李长夙,一个字都编不出了。


    李长夙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胸膛中充斥着她不仅不贤德,甚至还有可能……恶毒残害亲妹妹的猜测。


    “今日院中之事,你知情吗?”他哑声问。


    林觅双绝望至极,想辩解,却又无从开口,因为李长夙分明已经心中有数了。


    她该如何给自己辩驳?


    她根本没想过,林皎月怎么逃得脱!


    不,她不能认了。


    她苍白的脸撑出委屈:“不知情,妾身真的不知道,惊诧完全是因为习秋先前同妾身说,三妹今日来府中似有心事,丁点儿没露出她要走的消息,所以妾身先前才会那般诧异。”


    她咬紧牙,颤抖地露出柔弱,攥上李长夙的衣袖:“世子何不先遣人找找,以防再出什么意外呢?”


    阿环后背一阵冷汗,连忙惊声劝阻:“多谢世子与世子妃关心,我家夫人先前已经离开了……”


    “既然离开,那就当我们府中再肃清一遍德行,今日之事影响太差,你们外人不必再干涉了!”林觅双尖叫着止住了对方还想辩驳的嘴,颤抖地遣人送客。


    她早已汗湿了满背,也猜测世子对她起了疑,甚至心中已经定了性。


    可事已至此,除了再彻底拉林皎月下水,她还有什么法子自救呢?


    既然她已经不干净,就定要拉着旁人一道不干净!


    她怎么都不信,真服了那药,林皎月还能安然地走出宁王府,且门房也不来通报!


    林皎月此刻定然在府中的角落与随意哪个走过的男子苟合,不会扛得住那药,


    只要抓住了她,自己就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头上,连习秋之事都能当做是受了林皎月的牵连!


    李长夙看着颤抖惊惶的妻子,冷下面容点头:“好,那就找一遍。”


    *


    阿环与姐弟俩出府后,强忍着颤抖将二人送上马车,自己脸色一片苍白,连马车都不上了,立刻就往另一头跑。


    她同夫人都没想到,二姑娘竟歹毒决绝至此,竟想到要搜府!


    她们夫人当时的模样,哪走得出府啊!二姑娘心知肚明,活活要她家夫人的命啊!


    “阿环,你要去哪儿?”林妙柔不安地叫她。


    阿环急红了眼,却不敢将事抖出来,只咬着牙,边退边道:“大姑娘与小公子先行回府,奴婢,奴婢受夫人所托,还有事要去厂卫司找一下督公!”


    说着,她也不管两人反应,转身便跑,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得快些,快些找到督公——


    否则夫人就完了!!!


    此刻的林皎月正浑浑噩噩,抱着双膝躲藏在宁王府的后花园中。


    假山假水耸峙间,掩藏着一汪浅浅的清溪,水流从头顶的山岩上流下,尽数落在绿叶遮蔽的水潭中,落在林皎月的身上。


    可她的身子不因寒潭冷寂,却因药效滚烫。


    此处隐蔽,是林皎月前世意外发现的一处花园中幽径,极少有人经过,可也没完全与外界隔绝,还是能听见身后越发多起来的人声与脚步声。


    但凡听到个男子的声音,她心头都狠狠颤动,酸软的身体深处都会涌出说不尽的渴望。


    林皎月死死咬紧嘴唇,血腥味儿撑着她最后的神智,禁着她的身体,让她不敢妄动,也叫她分不清脸颊上湿漉漉的是溪水,汗水,血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本以为经历两次被下药,自己已可以用耐力忍住药效了,可汹涌而来的情潮却告诉她,要害她的人,这次下了更狠的手。


    脑海里如同打翻了一滩浆糊,浓稠流淌,裹挟了她的全部意识,令她混混沌沌,所有的回忆和情绪交织,扯不清也理不顺。


    连呵出一口气,都炙热滚烫。


    幽径外的人越发多了,林皎月甚至能听见他们在议论,说督公夫人还在府内,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为什么要找她?


    难道阿环没有说清楚,自己已经离开了吗?


    明明前世她同李长夙哭诉有人害她,请他搜查府中异常,李长夙也没答应搜府啊。


    她思绪迟钝,想不出个结果,可恐惧这种敏感的情绪,和悲伤痛苦一样,极易渲染,挥散强烈。


    她紧紧抱住身子,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好害怕,不能被发现啊,否则以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会作出什么丑态,比前世更甚,


    又好痛苦,浑身都要被烧起来了。


    她渴望能有个人来救她,可任她想得头疼,都想不出,她真能如此幸运,得到救赎吗?


    阿环听她的话,出门寻人了,她能寻到那个人吗?


    那个人,会来帮她吗?


    喉头哽咽,宛若被什么塞住,堵得她喉咙到鼻腔都酸胀难忍,眼泪滚滚而落。


    到底是命不好,林皎月自身都难抑,周围的奴仆们赫然窥见溪流波纹有异,惊声大呼——“那儿!”


    林皎月狠狠一颤,不知道他们说的那儿是哪儿,第一反应便是从头上取下发簪,颤抖握在手中。


    周围人生嘈杂,脚步凌乱,她涨红了脸,泪如雨下地咬紧嘴唇。


    终于,一双手从藤条遮掩的外面伸了进来,林皎月一惊,根本不敢看对方是何人——


    只提起气,狠狠朝那只手扎下簪子!


    浓烈的血腥瞬间涌进这一方小天地。


    对方如被震住,沉默许久,轻轻啧了声:“这么重的手,夫人以为是谁呢?”


    *


    林皎月昏昏沉沉地想,以为是谁?


    前世来的人,是个偶尔见过几次的侍卫,那人的目光林皎月很不喜欢,每每见到,都觉得自己像个被窃贼觊觎之物。


    对方趁着自己身体异样,不管不顾搂紧了自己,当时的她反抗无力,哭叫不已,心里只剩无边的绝望和荒芜。


    那人还要继续行不轨之事,林皎月忍无可忍,挣扎间意外踹中对方要害,才得了一丝喘息,用发上的钗子狠狠扎进对方眼中。


    可惜,当时的她力气不够大,心也不够狠,哪怕下了死手,也没叫对方真的丧命,而是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终于惊动了大半个宁王府,还有那日宴请的宾客们。


    她不愿回忆,却还是忍不住想起,她前世的夫君,宁王世子李长夙的眼神像尖锐的冰,狠狠扎进她心头。


    他的妾,哪怕他顾着君子之仪,在娶正妻之前不碰她,也未曾怠慢过她,可她竟敢背着自己同侍卫私通!


    “林皎月,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一向端方的世子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任凭自己如何哭着解释,都不能原谅眼前的现况,反而信了那侍卫被激怒之后的满口栽赃。


    她是个靠手段进来的妾,所以天生不干净,同府里当值了多年的侍卫比起来,自然更像个不安分的祸水。


    她穿得如此艳丽,像朵出墙的红杏,还满口谎言,当着宾客家仆的面,让他在整个府中……甚至明日全京都抬不起头。


    周围鄙夷的嘲讽像纷纷扬扬的雪花,全然压在本就呼吸艰难的她身上,周身冰冷,甚至有人提议,犯了这般大罪的妾,理当打一顿发卖!


    李长夙没有出声,闭上眼,难辨情绪。


    就在林皎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阿环冲出来匍地告饶,顶了所有的罪,说和侍卫私通的是她,姨娘是误食了药,才发生了意外。


    林皎月目眦欲裂着瘫在地上,根本阻拦不了阿环的揽罪,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见面色冰冷的李长夙。


    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目光写满复杂。


    不知该不该说一声庆幸,最后,他“网开一面”,留下自己一命,作为惩戒,阿环却被他“宽宏大量”只吩咐打断了腿。


    那一声声惨叫和哭嚎,宛若萦绕在林皎月心头百年不散的梦魇,如今才刚刚治愈好些,又被引出了病根,令她痛不欲生。


    她痛苦地抬起头,透过藤条的间隙,透过迷离的泪眼,终于看清了这次找到自己的人。


    是面沉如水的顾玄礼啊……


    顾玄礼也看清了他小夫人的模样。


    他阴沉着脸想,这是哭了多久,眼睛都肿了,整张脸红得不像话,像被雨打湿的芙蓉花,漂亮的嘴唇更是被她自己咬出了鲜红的齿印,鲜血还在慢慢往外渗着。


    而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最初的惶恐,到惊愕,最后渐渐化作委屈。


    怎么说呢,就是看进眼里,刺进心里,会想要杀人的程度。


    林皎月愣了几个呼吸,终于颤颤巍巍松开钗子,迫不及待一头扑进了顾玄礼怀中,原本压抑的哭声也瞬间得到了释放,在这个人胸口尽情挥散。


    好似终于等到了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哪怕身体还痛苦着,她的精神却已经开始放松。


    她又哭又笑,甚至还用软绵绵的拳头去锤打顾玄礼胸口。


    周围纷乱,过了很久,顾玄礼才听清,小夫人嘴里哭喊的是,


    你怎么才来啊。


    你怎么才来救我啊。


    冷漠乖戾的九千岁喉咙发干,哑了口,觉得她贴着的那处胸膛里,有什么跟着撕裂抽搐,


    一半是疯狂的杀意在蔓延,另一半则是自己微不可查的恐惧,在后悔不已,在颤抖。


    为什么起初会害怕被她摆布情绪?


    难道不是她出了意外,或是死了,更叫人害怕?


    他一开始怎么能想着不管她呢,就像她说的,哪怕是只猫儿,不好好养着,都会死的啊。


    而他真的能只把她当猫儿看吗?


    小珍珠出事时,他有这般愤怒难抑吗?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他才为这陌生的情绪,感到无比的恐惧,想撇清远离,却又在听到她出事的一瞬,整个人狂躁得几欲掀翻整座府邸。


    他垂下眼,艰难压抑自己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像哄生气的小珍珠一般,认命地摩挲她的脸颊和耳垂:“好,是咱家来迟了,咱家这就带夫人走。”


    林皎月被冰,只瑟缩一瞬,随即将整个人都交托与他手中,轻轻迎上,泪水涟涟。


    她什么都没说,可不惧怕他,向他寻求慰藉的意味却明显。


    顾玄礼顿了顿,紧紧抵了抵上颚。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得将她抱紧了,丁点儿伤都不能再受了。


    外头还在搜人的家仆们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草丛中一阵窸窣,再回头,才看到原来假山后面另有一方小天地,可走过去查探,除却溪水荡漾以外,再无其他。


    林皎月身上的温度越来越烫,离了冰冷的水潭,药效翻覆席卷,意识逐渐混乱模糊。


    隐约间,她感觉自己脚掌离地,很快又整个身子被轻柔放下,退去湿漉漉的衣衫。


    身下垫得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而似扎人的干草,令她委屈得连连啜泣。


    谁不想当个养尊处优的娇惯人,谁愿意日日殚精竭虑地讨好他人呢,可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借着失控,完全放任对自己的约束,成为个不管不顾,只想汲取温柔的蛮横小夫人。


    她潜意识里知道,他来了,就不会不管她了,那她偶尔这么恃宠而骄一次……


    也,也无妨吧?


    顾玄礼无言半晌,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垫在身下,小夫人这才没有继续哭。


    他刚想替她号一次脉,便见到小夫人红着脸,红着眼,目若秋水看向他。


    圣上亲赏的红色飞鱼服和金鱼袋,被她扭扭捏捏地拧皱了好几处,她攥着衣料,白皙如雪的肌肤被鲜红的绸锦衬着,反像被托在贵重锦盒里的珍珠。


    谁看到这样的珍珠,都要心神失守,任她颤颤巍巍牵住自己的手。


    没见小夫人的这些日子,他没再紧着服药,今日指尖微热,整个身体也一同跟着热了起来。


    危险陌生的情愫涌上心头,这次他没再推开小夫人,而是隐藏起了自己的慌乱和异样,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言地将这颗珍珠控于掌中。


    林皎月忍不住颤抖地要哭,顾玄礼欺身咬住她的唇,用气声极哑地告诉她:“夫人别要哭得让外头的人都听见了。”


    然后到时又锤自己,说自己吓她。


    林皎月一抖,再失控,也知害羞,又羞又气,委屈不已,将头埋在顾玄礼怀中死死不肯再抬起,任由这个力大无比的臭太监将自己卷携在他结实的臂弯间,沉沦起伏。


    浑浑噩噩中,林皎月蓦然觉得倚靠着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有些硌人,绵软的手掌才往下伸,便被只不再冰冷的手一把钳住。


    顾玄礼额角和颈脖上的青筋全然鼓起,眼底也发着红,直勾勾地锁死林皎月,玄色里衣的襟口早被她的泪和汗濡湿,露出大片苍白却结实的胸肌。


    肌肉之下的胸腔里,那颗从来冰冷的心脏,凶猛跳动。


    “督公……”


    林皎月茫然地看他,额角细碎的黑发被汗水黏腻在脸边,看起来勾人又单纯。


    顾玄礼的下腹同下颌一样绷得极紧,几欲要咬碎那口阴森森的白牙。


    半晌,他缓慢而艰难地长吁出一口气,放弃作声,单手那只险些坏事的手衔到口中,一点一点,舔舐轻咬。


    真的,很调皮啊,瞎摸。


    小屋内春光大好,宁王府里的气氛却越发凝重。


    今日之事说大不大,只有府中之人知晓,林家的姐弟算得上姻亲,尚且不足为惧,


    可说小,也不小——


    宁王妃狠狠一杯茶盏摔在地上,养尊处优的矜贵身子气得颤颤发抖:“你找啊!找着了吗!”


    “出了这种事,不赶快息事宁人,还敢闹得满府风言风语!南坪伯便是这么教导子孙的吗?”


    宁王妃指着跪地低哭的儿媳,又扭头看向儿子,


    “还有你,我与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你妻子母家之事,何需你出面?你今日是要同你妻子一道,将咱们宁王府翻过来,叫其他人都看笑话吗!”


    碎瓷片炸开,弹到林觅双的裙摆,她险些被吓出声,可扭头见到李长夙冷然不语的模样,她心虚之余,又尽是悲愤。


    她如何不知,李长夙顺着她的话答应搜府,其实也是在意她庶妹的下落呢?


    若非如此,他这个被宁王妃教导得如典籍一般刚正教条之人,便该如前面所说的,出面都不必出,直接将今日之事镇压下来。


    令她绝望的是,那个记忆中温和儒雅的长夙哥哥、如今成了他夫君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放任自己,现又一言不出,任由婆母质疑批评自己。


    她悲愤之余,梗起脖子回应:“母亲为何不再等等看呢?既然小厮已经去督公府打探过了妾身的三妹还未回府,作为姐姐与姐夫,我们关心她的下落,作出这番举动,有何不可!”


    她看不顺眼宁王妃亦许久,自嫁过来之后,这位婆母从未对她路过慈善之举,反而处处刁难,日日磋磨。


    今日左右死无对证,她就故作得理不饶人了又如何!


    宁王妃难道还要因此治她的罪,宁王府敢将此事捅出去,叫督公知道吗?


    “世子妃,你怎能如此同母亲说话?”李长夙终于不满皱起眉,却是站在最高尚的位置,指责她的失礼与不孝。


    林觅双一双通红的眼蓦然看向他,明明才成婚不过数月,她却觉得,自己原本心头的炽热恋慕,只剩痛苦不堪的炽热。


    她跪在一旁,咬紧牙故作委屈地看向他:“难道妾身说得不对吗?府中发生意外,妾身的侍女都被连累了,妾身不计较三妹,反而同世子一起关心三妹下落,何错之有呢?”


    宁王妃被她震得捂住心口,半天说不出个何错之有。


    “哟,王妃世子都在呢?”


    大堂外,梅九咧开嘴,大摇大摆走进来,两只手一边提着个人。


    众人如临大敌,林觅双更是瞪大了眼,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


    她记得,九千岁将自己踹进湖中的时候,这个侍卫也在!


    等梅九进了大堂,众人才见他手中提得,一个是惨白着脸被勒得说不出话的习秋,另一个则是同她私下苟合,此刻竟然口吐白沫的侍卫。


    “小的路过王府,恰好瞧见了有人要光天化日行凶,便顺手将人救了,给诸位送来瞧瞧。”


    梅九龇牙一笑,将习秋和那侍卫一同仍在地上,林觅双见到习秋还活着的一瞬,脸色瞬间惨白。


    作者有话说:


    梅九:行呗,谈恋爱的谈恋爱,脏活累活交给我


    第36章 驯服


    习秋怕梅九, 可更怕要杀她的人。


    她身上的药效还未完全退尽,挣扎着匍匐在地,两只眼睛几乎都要凸出来似的, 怨恨地瞪向林觅双:“夫人……夫人您为什么要杀我……”


    林觅双一脊背的寒毛倏然耸立, 尖叫着避开对方探过来的手腕,大堂中瞬间乱作一团。


    李长夙搀扶着几欲晕厥宁王妃,厉声指示家仆将这两人拦开, 压着怒气质问梅九:“梅掌班!你擅闯……要做什么?”


    话到一半, 他咬牙记起, 厂卫司奉圣上旨意, 出入任何府邸都不必请示,不存在擅闯。


    从前知道这条规矩时, 他无所在意, 可今日这般被轻视冒犯,令他头一次感觉尊严全无, 心中发冷。


    梅九讶异了一下:“小的在替世子您救人哪, 家奴也是人, 该生该死也得主子知晓……莫非是世子您派人灭得口?”


    “胡言乱语!”宁王妃当即慌乱,“世子怎会做这种事,梅掌班你可不能是非不分。”


    宁王今日恰巧不在府中,蓦然闯进厂卫司的人,宁王妃的第一反应只能是尽力保全自己与儿子, 决不能叫厂卫司的人知晓什么。


    李长夙听到“灭口”二字,眼瞳猛颤,终于意识到什么, 难以置信地看向习秋:


    “你刚刚说, 是谁要杀你?”


    林觅双一口气提不上来, 刚要阻拦,便见梅九笑嘻嘻朝她看过来。


    那日被湖水浸没的恐惧漫上心头,她一阵天旋地转,到口的反驳被卡在喉咙眼。


    习秋服药又受大惊,早已丧失了理智,只知道哭喊着追问林觅双:“夫人,夫人要杀我……”


    林觅双心头的自恃轰然倒塌,原本以为的死无对证被全盘击溃。


    “妾身是,是担心出了这档子事……有辱门风……”她扭身攥住李长夙的衣袖,绝望哭喊着作最后的辩解。


    谁知端方的世子勃然大怒着甩开她的手,从未那般愤怒过地大吼:“让她说!”


    人被吓破胆之后,是不会再有什么忠诚和坚持的,习秋早来来之前就被梅九“敲打”过,如今又逢李长夙发怒,自然一五一十、迫不及待地将她的主子全然揭发了出来。


    她哭着喊着,生怕说慢了,是世子妃叫她买的药,又早早安排了侍卫守在外头,一旦等人都离开,就进去奸污了督公夫人。


    世子妃不怕报复,因为世子妃说,督公夫人在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身下失了清白,是她自己犯贱耐不住寂寞,届时百口莫辩,不论是世子还是督公都不会再怜惜她。


    众人皆寂静听着,听到那个“全须全尾的男人”时,梅九忍不住偷笑了一声,乐了。


    可周围人听来,却当即感到如有阴风刮过,阵阵胆敢。


    林觅双更是悔恨绝望,几欲崩溃。


    “你胡说!我没有指示你做这些!”


    “您有!”习秋同样崩溃地反击她,“您自今日上午就想下手,是督公夫人谨慎从未着道,所以您才让奴婢中途又去了一次,世子也看得到!”


    “奴婢如此听您的话,您为何要还要杀奴婢,为什么啊!”


    而最震惊得莫过于李长夙,他从开始到今日,给了妻子多少次机会,没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当即颤抖地看向失神的林觅双,不可置信地质问她:


    “林觅双!你做这些的时候连我都算计!?”


    林觅双自然没错过梅九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他今日就是奉了督公的命来搅和惩戒这群人的,宁王府闹得越不可开交,他才越好交差。


    她彻底碎了肝胆,知晓自己今日下场恐怕比瑞王世子妃还要悲惨。


    一切都完了。


    所以当面对李长夙的质问时,她也终似破罐破摔般笑出来:“若不是世子你总是对妾身的庶妹刮目相看,妾身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宁王妃尖叫着拍桌:“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世子怎会对督公夫人刮目相看?”


    边说着,还边丧魂失胆地去看梅九,生怕这小掌班听去给督公汇报。


    阉人身体不全,觊觎他的夫人,岂不是戳他的最痛处!


    “那母亲不若问问世子啊!为何每每听见我庶妹的事,都态度不同,为何每次对着她态度就变化,更为何偷偷跟着她去东珠坊,你觊觎她一个有夫之妇,跟着去做什么!”


    周围家仆无一敢喘气儿,宁王妃也被震得无言,而李长夙目眦欲裂。


    他的清白家世,他的端方品质,在明明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被这个不甘愿娶回来的妻子尽数诋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甚至当着顾玄礼手下的面!


    而那位手下——梅九看得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本只是奉督公的命来探查一番夫人出事的因由,结果宁王世子的底裤都要被他的世子妃给扯没了。


    他忍着笑打断闹剧:“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世子妃就同小的走一趟吧?”


    前一秒还发着癫的林觅双顿时惨白了脸:“去哪儿?”


    “您伤了咱们督公的夫人,自然是去厂卫司,向督公与夫人赔礼了。”梅九笑得真诚。


    林觅双脸色惨白,不住往后退着摇头:“不,不行,你不能对我怎样,我是世子妃,你们夫人她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你不能……”


    “夫人若是有事,世子妃以为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


    夫人有事,就督公先前的架势,恐怕冒着自己被反噬的惩戒,也得二话不说抄了宁王府。


    幸好,幸好督公接到消息后,脑子不清醒,只紧着带走了夫人,随口安排他来宁王府前厅教训教训这些人。


    林觅双嘶哑着嚎叫哀求,直至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惊恐的眼泪也几欲流干。


    宁王府所有人的弦都绷紧了,李长夙咬紧牙,高声喝止梅九的无理行径。


    哪怕他此刻也恨不得林觅双立即去死,可他知道,若让梅九,甚至还不是顾玄礼在宁王府带走世子妃,那就是将他们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他呕血地想,这种时候,自己竟然,仍要维护她。


    宁王妃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大家起码都得维持着表面的体面,若真叫厂卫司大闹了宁王府,他们王府的脸面,要往何处放呢?


    说来说去,都是这愚蠢的世子妃!


    可竟不知是不是巧了,就在梅九不顾阻拦,即将拉住林觅双的那一瞬,林觅双惊恐至极,身下落红,直接晕厥了过去。


    一团乱麻中,大夫诊出,世子妃有孕!


    梅九神色微顿,宁王妃气息不顺,可很快大叫着,世子妃怀有宗室子嗣,岂能去厂卫司那种杀气浑浊之所!


    牵扯到了宗室血脉,那便不是简单能了结的了。


    气氛有丝丝焦灼,宁王就是在此刻,恰巧赶回了府。


    面对宁王,哪怕是顾玄礼也得略赏几分表皮颜面,以故,梅九更没法儿当着人的面将对方儿媳带走,特别是怀了身孕的儿媳。


    甚至梅九耳尖微动,听得大概,外头来了许多人,不仅仅是宁王府的侍卫,宁王想是早早得了消息,在外借人回府。


    这些人怕厂卫司,怕督公,可真被逼急了,亦要反抗,哪怕来的不是督公本人,一个小小的梅九都足以叫他们严以待阵。


    宁王了解前因后果后,立刻下令要处死习秋这等刁奴给厂卫司出气,可他同宁王妃、李长夙等人想的一样,世子妃,不可动。


    梅九也知这位王爷的手段与口舌了得,更担心再耽搁下去,督公和夫人还在府中,会不方便出去。


    他微微思忖,点了点头:“小的明白了。”


    宁王府众人心中才刚松口气,颤颤巍巍醒过来的林觅双也宛若逃脱了大难,可她还没来及露出笑颜,便见梅九将那犯了事的侍卫拖过来,拔刀一闪。


    一泼滚烫的血飞溅在宁王府的大堂,侍卫捂着下身,撕心裂肺地吼叫出来。


    梅九当着宁王的面,斩了那侍卫的根。


    面对这般残酷的示威,宁王眼角抽搐,梅九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冲他们微微一鞠躬,转身离开。


    宁王妃胸膛起伏几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翻眼瘫软了身子。


    习秋已被乱棍打死,侍卫捂着下身哀嚎痛哭,只要无人料看,不出半柱香也就凉了。


    好好的一个大白日,谁也想不到,竟会生出这般事来。


    宁王深深看了眼李长夙:“你今日所为,叫你母亲与我都很失望。”


    李长夙立在原地顿了顿。


    他心口发痛,差点下意识想问,世子妃是你们逼我娶的,她捅出来的篓子,难道我就不厌烦了吗?


    可他不能,他是端方的世子,他须得恪守孝理,不该对父亲如此说话。


    他只能垂下头,哑声道:“是儿子错了。”


    宁王不再与他争论对错,只漠然道:“上朝前,我会先联合几个谋臣将今日之事拟好奏折,先参个厂卫司罔顾礼法,尽力扭转局势,谨防督公发难,可日后若是再有……”


    “不会再有日后,”李长夙垂目,声音透着冷,“世子妃如今有孕,儿子会遣人来府中照料她,若非有特殊情形,儿子不会让她再出院一步。”


    宁王抿了抿唇,这才没有继续指责了。


    片刻后,宁王突然想起什么:“今日之事,还有没有外人知道?”


    李长夙思忖片刻,将林家姐弟上午来时的事仔细告知,宁王听得眉头蹙起。


    “林妙柔……是林茂年的嫡女?”


    李长夙知晓林家大爷是王府暗中的谋臣,听到这般询问,自当点头。


    谁知宁王点点头,先说了一句,那她暂且不能动,又问:“那个林阆,是林家二房的庶子?”


    李长夙一顿,有几分迟疑。


    父亲的语气,只让他想到一个可能,父亲要维护宁王府的声誉,杀人灭口,借此敲打其他人。


    *


    林皎月睡意朦胧间,渐渐察觉身子酸胀。


    眼还未睁,感觉到自己被塞在一团柔软的被褥中,舒服是舒服,可夏日闷热,久了也会闷出汗。


    她便迷迷糊糊地想岔开被子,


    随即被一只冰冷的手抬住了腿。


    林皎月蓦然睁眼,入目便是双挑起的凤目,漆黑又慵懒,比她还要白的肌肤在晨光下如最纯粹的玉石,吹弹可破。


    这样俊美迷人的景象,叫林皎月恍若重新入梦——


    若是此刻,她的腿没有被他高高抬起的话。


    屋外的风凉飕飕吹进来,吹得她下身发凉,这才豁然苏醒,呆呆看着眼前的人。


    “醒了?”


    顾玄礼辨不出喜怒地看她,抬着那条玉腿的手,手指微微蜷了蜷。


    林皎月头皮麻了麻,想将腿收回来,可刚一动,他的手指便蜷得更大胆……


    像在揉捏。


    林皎月呼吸不稳:“嗯。”


    声音轻得像是哼出来的,让人听了,心痒。


    林皎月终于红着脸,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还,还有些疼……”


    顾玄礼的手停在了半路,盘旋了片刻,慢悠悠继续了下去。


    “督公?”


    林皎月悚然,刚刚清醒不久,脑海中别的念头顿时被清空,只剩对这人大胆与荒唐的震惊。


    青天白日的……


    不,虽说他们仅有的几次接触都是白日,可那几次,不是他疯着,就是她中了药,总之没有哪次像今早这么清醒明白的。


    顾玄礼撑起身子,不知是不是林皎月的错觉,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比寻常哑了不少:


    “夫人缠了咱家一夜,大清早的又抬腿,咱家只是想瞧瞧,是疼,还是又想要了。”


    眼见林皎月人傻了似的,顾玄礼终是没再做进一步的事,收回手。


    “有点红,今日记得上药。”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便要起身。


    林皎月眸中有几分怔忪,跟着爬起身:“督公,陪,陪了我一夜吗?”


    她以为哪怕自己中了药,他也只会像上次那样,替自己纾解完就离开了。


    可眼下……外头依稀是清晨,他确实与她在榻上同眠了一夜,这才是她诧异的根本。


    顾玄礼瞥了她一眼,她起身匆忙,都没注意自己不着寸缕,等意识到顾玄礼的目光,林皎月才懵懂垂头,然后猛地缩回手,将被子堆到身前。


    顾玄礼嗤了一声,明明亲也亲过,咬也咬过。


    不害羞的时候害羞,该害怕的时候不知道害怕,她一直这样。


    没想,小夫人红着脸给自己掖好被子仿佛只是个习惯性举动,等做完了这些,她再顾不上被子落下来的窘迫,主动伸手抓住了他,甚至催促似的晃了晃他的手,要他回答。


    这次不是她的自作多情了吧,


    这次是他真的一刻没离,陪了她一夜吧?


    顾玄礼想起身去喝药的念头,被她这么一摇三晃,就给晃没了。


    他折身蹲在塌前,自下而上眯眼看她:“夫人瞧不见?还是在撒娇,叫咱家亲口说给你听?”


    一般这么问,是个人都该怕了。


    可惜,他的小夫人想是和他混得久,也变得不正常了。


    她含着潋滟水光的眼,像要溢出将人淹没的泉:“……想督公说给我听。”


    顾玄礼仰着头,一点一点眯起眼,可她不避不让,眼眶渐红,像个正在强扭甜瓜的痴人,不死不休。


    最后,他嗤了声:“是,咱家陪了夫人一夜,任夫人予取予夺,用了左手用右手……”


    不等他说完,林皎月哭着缠过来,埋首便是哭。


    顾玄礼顿住,嘴边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去:“好好好咱家不说了,大清早的醒了就哭,不知道还以为咱家的技术是有多差呢。”


    林皎月呜呜咽咽地锤他,顾玄礼挑眉,认命地连这个都不说了。


    他是发现,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办呢,人是他救回来的,送佛也要送到西,他得哄。


    可渐渐,顾玄礼发现,林皎月哭得哄不住。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收起来,坐回床沿,沉默很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手段技术不太好。


    否则,至于这么哭吗?


    还是说,她委屈被人下了药?


    可这也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嫁给他之前,就猜不到,等着她的永远不会是安宁日子吗?


    “林皎月,”


    他难得有几分微妙地叫她的名字,又看在人正在哭的份上,耐下心,


    “咱家不计代价把你从宁王府带回来,任你使了一晚上,明日上朝还要被宁王那老贼参,不是为听你醒了在这儿哭哭啼啼的,”


    他声音一顿,颇有几分语重心长,“这是你自己轻信旁人遭来得罪,你也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不能什么事儿都受不住,你想要咱家帮你杀人,就得好好勾着忍着——”


    那他也能替她杀得,哪怕叫他多喝几碗药,顾玄礼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毕竟欺负了小珍珠的丫鬟都得受惩罚,欺负了小夫人,死也理应相当。


    谁知道,林皎月紧紧缠着他的脖子,细嫩柔软的手臂隔着他单薄的里衣,紧密相贴,传递她摇头的轻颤。


    她动了,顾玄礼才发现,她哭得比想象中的还凶猛,已经泪湿了他的肩。


    林皎月似乎想笑,可哭得太狠,笑也笑不出来,瘪着嘴,料想自己此刻一定非常难看。


    可她还是忍不住再度抱紧了顾玄礼,不松手:“不是因为这个……”


    顾玄礼挑眉。


    “不是因为这个,才勾,勾着督公的。”她说话的声音很闷,鼻音极沉,可语调却轻而珍重,生怕高声语,惊醒了一场幻梦。


    不论是前世临死,还是今生出神时,她都曾怪罪过自己很多次,怪自己眼瞎心盲,曾选了一条那么错误的路,下场说是落得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这一遭重生,她以为自己是回来赎罪的。


    可直到昨日,她才恍然发觉,明明选择了不同的人,她仍走到了相同的路口。


    她隐约猜到了林觅双和习秋要设计自己,为了应证这个想法,她铤而走险反将了对方一军,是冒险,亦是想看清楚,让前一世的自己死个明白。


    而她赌对了,看懂了,前世不是意外,她只是被一个恶毒妄为的人算计,又被一个冷漠的人抛弃了,


    那也意味着,前世报应,也不全是因为她的选择而导致的。


    她只是走错了第一步,而后面的一切,并不全是她的错……她哪怕有罪,该赎得也都尽力赎了,她仍有资格去争取更多她想要的。


    大梦初醒,初晨也才洒进屋内,九千岁的琐碎规矩很多,乐得叫如今的屋内药香袅袅。


    林皎月先前满心算计,对方也清楚明白,同她宛若利益交换,允无权无势的她放肆,给她照拂,像关照寄养在自己府中的猫儿一样,享受她兢兢业业却一眼拙劣的讨好,


    自己也仅仅希望勾住这位只手遮天的权宦,希望对方说到做到,替她遮风挡雨。


    而现在,她想要的变多了。


    她从一个步步为营,处处谨慎乖巧得都不像自己的人,终于想变回一点儿自己。


    她慢慢抬起眼眸,虽然眼睫颤动着,心脏狂跳着,仍旧叫她义无反顾撑起身子迎向他。


    顾玄礼静静等着,等到了她好似比献祭还虔诚热烈的亲吻。


    他略微皱眉,错开她气喘吁吁的唇:“魔怔了?还没完?让不让人歇了?”


    林皎月涨红了脸。


    顾玄礼揣着气似的捏住她的下巴,重新吻回去,边吻边骂骂咧咧:“咱家真是娶了个什么重欲的夫人,大清早的也不漱口非得又缠着咱家……”


    “妾身喜欢您。”


    林皎月抵着他的额头,颤抖而小声地笑说。


    顾玄礼动作一停。


    不是以后就不喜欢了,也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夫人,


    而是,


    她喜欢他。


    玩得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顾玄礼下意识便要如往常一样撤身,再骂两句她是不是还没睡醒,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可他的脚步被拖滞,片刻犹豫,再次听到她如泣如慕的低诉:


    “我喜欢您。”


    顾玄礼张了张嘴,竟不知要回什么。


    回,那不是理所不应当的吗,咱家早就说过了,你若敢不喜欢,咱家就将你剁碎了喂狗?


    他的人,嫁进了他的府里,哪怕他不喜欢,她也得喜欢他才是。


    那他,不喜欢吗?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这么多次避之如蛇蝎,每每如临大敌呢?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还在听到她出事的时候,连着宫中事宜都顾不上,一路飞驰掠入宁王府呢?


    可他不能喜欢的,他是注定要死的人,活着的时间就那么丁点儿,要做的事却太多,哪分得出给她的喜欢呢?


    她又非要问,


    “督公,您喜欢我吗?”


    林皎月的贪心不再遮掩,被她漂亮的面庞和剔透的泪水装点成诱捕野兽的牢笼,请他走进去。


    顾玄礼坐靠在床边,垂着头看她。


    所有人都想利用他,但起码藏着掩着,守着掖着,


    她倒好,明晃晃的,甚至还敢来逼问他。


    她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应,也很想狼狈退缩,可她心中有了想要的,就得强忍着泪,故作个甜甜的笑:“您一定也是喜欢我的,否则怎会陪着我一整夜呢。”


    说完,她好似自我说服似的喃喃点头:“对,您也喜欢我的……”


    顾玄礼看不下去她这模样,不耐烦地将人扯进怀里,咬上她的唇。


    “是是是,咱家喜欢夫人,为了这句话一上午起来就不不安宁,烦不烦?”


    林皎月扬唇露出得逞的笑,发觉顾玄礼在眯着眼看她,又赶紧将这份得逞藏进眼里。


    顾玄礼嗤笑一声,将她的唇咬得更鲜红。


    他自自欺人般告诉自己,真话假话不重要,不必剖析他说话时有几分真心,只要说出的那番话恰得时宜,就是悦耳动听。


    嗯,他只是哄哄她而已。


    他终于愿意这么哄她一哄。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不要信死太监的自欺欺人,他就是别的地方硬不了,这会儿光嘴硬(等以后别的地方可以硬了他嘴可软了)


    第37章 按捺


    大夫来的时候, 胡闹到嘴角都微微破皮的林皎月几乎想把脸埋进被子里。


    阿环好几次想出声问大夫,她们家夫人如何了,可一见到督公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一双眼气定神闲地扫过来扫过去, 她就熄了声。


    家主还没急呢,她一个小丫鬟太急也不好,显得逾越。


    她和她的主子一道, 忍得好辛苦。


    不仅仅是这两人, 就连大夫给林皎月把脉的时候, 都一惊一乍得很。


    半晌, 他松开手,转身对顾玄礼略显为难:“督公, 药效虽几乎除尽了, 可如此强劲之药,往日都是……是……”


    “是青楼里用的。”顾玄礼看了眼, 替他把话说完。


    大夫死死垂着头:“是, 是, 可这……可不能常用啊……”


    这是误以为,她的药是顾玄礼下的了。


    林皎月蒙在被子里愕然一瞬,还没来及解释,就听顾玄礼把水杯往桌上一放,阴阳怪气笑起来了。


    “咱家上次就想问你个老东西了, 夫人自己淋雨生病,你以为是咱家弄得,这次夫人被宁王府坑了吃错药, 你也以为是咱家喂的, 怎么, 虎毒还不食子,你就不能想点咱家好的?”


    老大夫愕然,倒不是因着督公发火,而是督公竟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么个外人,夫人的药是宁王府下的。


    不仅是老大夫,林皎月也顾不上害羞了。


    她起初还以为,顾玄礼一定会把这个把柄拿捏在手上,然后同宁王府有来有回个千百遍。


    “督公息怒!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大夫汗涔涔,心觉这不是他一个大夫能听的,赶忙转移了话题,“老朽只是想同督公交代,夫人身子娇贵,贸然服用过这个药后,更需好好调理而已!”


    顾玄礼冷飕飕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林皎月害怕这人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不得不将被子压下去,自己一个病患直接同大夫交流起来。


    大夫也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交代林皎月后续如何服药静养,林皎月谢过大夫,叫阿环跟着人出去拿药煎药。


    确定人都走了,林皎月悄然掀开薄毯,探身拉住了坐在外沿的顾玄礼的手。


    “督公,不生气嘛。”


    林皎月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夫人若想要咱家不生气,就别隔三差五闹出事,叫咱家背这口锅。”


    “妾身不是有意的。”


    林皎月小声讨饶,水光盈盈的眼瞳在恢复了红润白皙的面庞上看着更加动人心魄。


    “再说了,您当时不也是,不也是拿我当过诱饵吗?”她小声嘟囔两句。


    顾玄礼当场便气不止,喋喋骂道:“夫人记性倒是真好,就是脑子不聪明,咱家让你受丁点儿伤了?除了啄了你的舌头嘬了你的软肉,哪儿让你伤着了?你就看不明白咱家是在护着你?”


    顾玄礼对着她好似没有任何藏话的心思,那日祭拜,拿他自己作饵的真相也毫不遮掩地吐出来,


    只是措辞如此虎狼,叫林皎月涨红脸,哎呀哎呀去捂他的嘴,顾玄礼一把将她的手攥回去,紧紧握住。


    两人在熟悉的场景下混作一团,诸多绮丽气息再度流溢。


    林皎月小声小气地叫他走开呀,压着她了,


    顾玄礼咬紧牙,心道,不仅压着她,恨不得将她这个小没良心的扒光了叫她跪地求饶。


    可他又想起刚刚老大夫说的,小夫人身子刚受了重药,得养着,不能怠慢了,心里那股子气儿又不得不先压下去。


    这是比猫还麻烦了,


    可那细软的手指在他掌心动着,又叫他回忆起些昨夜和清晨的旖旎,


    比猫也会讨人欢心些。


    他憋得身心俱疲。


    顾玄礼坐远了些,冷笑着看向她:“夫人可是有工夫同咱家说说,这药是如何吃进去的了?”


    林皎月嘴角的笑容一顿。


    就猜到,厂卫司的手段,什么都查得出来。


    她抿了抿唇,小声将昨日之事简单地告知了顾玄礼。


    顾玄礼原本听着神色无异,却在听到她说,她怀疑习秋后面再来时,是要给她下药,而她为了一验真伪,真将对方悄然下药的水喝下了肚,终于变了脸色。


    怪不得梅九等人问话查证,如何都想不通,夫人在宁王府安然了大半日,吃食和水都万分谨慎,究竟是如何着了道的,此刻看来,是她自己往上撞的!


    “林皎月你好胆量啊,”顾玄礼气笑出来,“知道前头有坑还往里踩?你就没想过咱家不去,你最后会落到什么境地?”


    是被旁的男子就地给办了,还是真落到李长夙手中呢?


    原本想着不与她再动怒了,但这个答案真叫他始料未及。


    顾玄礼的声音蓦然拔高,林皎月亦会害怕,可她仍记着这人早上被自己闹得没法儿,被迫说出的那个喜欢夫人。


    她便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榻,发未梳,青丝缠绕上他的臂弯与膝前。


    “妾身错了,错了呀……督公别生气,妾身当时也想过办法的,真的。”


    她像急得也要哭,一声声软腻的妾身妾身,督公督公,叫顾玄礼额角的青筋都在跳。


    躲哪儿才行,到底是娶了个什么妖精回来!


    “坐好了,别扭!什么办法你用嘴说!”


    他伸手箍紧了林皎月细腰,将坐到了自己腿上的人往外压了几寸,嘴角抿得极紧。


    林皎月听到他在压抑着呼吸,好似被气急了,心中又不免委屈,


    她什么时候扭了,不过是坐上来的时候蹭了会儿他的腿,还没说自己下身还酸着呢。


    可她这会儿也知轻重,不敢再同顾玄礼犟嘴,只小声道:“我当时不确定茶水里是否有药,便骗着习秋也不经意沾了点,然后同阿环合力把人塞进了屋里,无事最好,若真有事,首当其冲便是她自食恶果。”


    “之后我察觉身体不对,又不方便出府,便挑了个……看起来鲜少来人的地方躲藏,再叫阿环出府去寻您。”


    她也同阿环说了,哪怕督公不来,去厂卫司随意找个会些武功的,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打晕了带走也行。


    她本以为万无一失,因为她清楚记得前世经历,来回思量后,确认这些是完全能避开的,


    只是没想到,林觅双心思能歹毒成那样,冒着玉石俱焚的心也要搜查全府,拖她下水,更没想到,李长夙居然也应了她。


    如此一来,林皎月便更确定,前世种种都不是巧合,不是她的错,而是受了奸人所害。


    她也不问为什么保护阆哥儿的人不出手帮她,顾玄礼做事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和理由,终归,他亲自来救她就足够了。


    她心中亦有几分后怕,也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仗着有前一世的记忆就肆意妄为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顾玄礼捏住她腰的手,顿了顿,发觉今日督公的手好似不是那么凉。


    甚至有几分发烫。


    顾玄礼眉头拧紧,思绪嗡嗡,直觉她话中有些可疑之处,可那双手覆在他手背上,她两条腿也软耷耷地坐在他腿上,他极难得的,思绪断了线。


    昨夜是他如鱼入水,游刃有余,今日也是他,被困于樊笼,根根心弦纠结。


    他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磨着牙抽出手,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着。


    林皎月若有所察,小声且乖巧地讨好道:“督公,妾身没事儿啦,妾身也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好不好?您去睡一会儿吧,妾身守着您。”


    顾玄礼冷笑,刚想问夫人您这模样怎么守着咱家,可见到小夫人认真的小模样,习惯性的讥讽如鲠在喉。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昨日宁王府意外之前的事,他的小夫人像脾性极软,他前头冷落她,倒了她的药,她只字不提,受了大委屈后,这会儿反倒还关心上他了。


    她知不知道,他险些……就将她丢了啊。


    他以为那是在冷落她,教她懂规矩,晓分寸,可到了最后,业报几乎全栽在他身上,


    心中那不能多揭的伤疤宛若被全盘撕开,面上不显,内里早已鲜血淋漓,烂成一片。


    他舍不得,舍不得再丢了掌中心的这个宝贝了,哪怕她犯了错,他也舍不得重罚。


    他沉默良久,再度咬了口林皎月的嘴唇,似轻惩,似发泄,小夫人哼哼唧唧,全盘尽收。


    林皎月不知道顾玄礼短暂片刻想了些什么,只察觉留在她腰上那只的手越发紧绷,他的呼吸也越发滚烫,与他这个冰冷散漫的人大相径庭。


    但不论如何,他主动同她亲热,不再计较她的莽撞冒失,就是最好的!


    阿环很快重新回来,带了一包即时可吃的药丸给林皎月,言道其他的药已经在煎了。


    两人早在阿环来前就分开了,林皎月捧着黑漆漆的药丸,虽然不喜苦味,可对身体好的东西她不会有任何怨言,说吞就吞,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玄礼看了会儿,扯了扯嘴角,回头吩咐下人,记得多备些蜜饯糖果放在夫人屋里。


    他的夫人,哪该这么能吃苦。


    林皎月吃完了药,顾玄礼也终于打算离开。


    林皎月福至心灵,趁着阿环收拾东西去了里间,起身跟上,声音软软的,粘粘的,像有几分不舍:“督公,您要去后院了吗?”


    顾玄礼脚步一顿,神色微妙:“夫人还有什么需求?”


    他红口白牙,需求二字从唇齿间幽幽流出。


    “我,我不是要……”林皎月想起这人说自己重欲,红了脸赶忙解释,“我,我是想问,督公是不是要回去,喝药了?”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如何知道的?”


    “我猜的,”林皎月故作懵懂地眨眨眼,“妾身身子不适,督公关心照料了许久,如今抽空离去,定是为了要紧事。”


    “那督公喝完药,今夜还回主屋睡吗?”


    她的声音越发小下去,可脸上的红却一路漫到了耳尖尖,饶是如此,依旧目光潋滟地凝望着他。


    顾玄礼哑然片刻,如同她大婚那晚,头一次说要服侍他时那般恍惚又喟叹:“夫人,您这皮面,全京中女眷加一块都比不上。”


    若未出阁,说这种话,是要被管事的婆子们罚的。


    可她现在,是正值盛宠的夫人,有何说不得?


    不趁着病、趁着娇的时候说,什么时候说?


    林皎月哑着羞怯,义正言辞地回答他:“督公喜欢就好!”


    顾玄礼险些被呛,翻着白眼甩袖蹿出屋,连外套都没顾上穿。


    阿环原本进里间只打算收拾会儿东西,很快就出来,没想到后来……她出也不是,只能硬生生躲在里面,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走出来,忍不住笑:“夫人,您……”


    “别说话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皎月这会儿也是十分害羞的,小声尖叫着,硬撑着昂首挺胸快步回了房,把阿环看得一愣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得要用袖子掩起。


    她家夫人如今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可真好呀!


    等到出屋散步时,林皎月恰好撞见了梅九带药回府,林皎月心思微动,赶忙上前叫住对方。


    随后林皎月才知道,原来昨日顾玄礼在宁王府后花园救她,是梅九在前厅引人耳目,又狠狠下了一番宁王府的脸。


    “你说,宁王将习秋就地处死了?”林皎月略有几分惊讶。


    梅九点点头:“替罪羊。”


    从厂卫司行事角度来看,也得夸一句宁王杀伐果决。


    林皎月的心思却沉寂下来,特别是她听到说,林觅双当场还被诊断有孕,神色就更差了。


    梅九不知缘由,以为林皎月是在意自己无法有孕,闻言伤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药包,觉得真是造足了孽。


    随即他仿若想到什么,安慰道,夫人不必愤懑,督公说了,待他休憩好,就去把那个世子妃杀了给她助助兴!


    林皎月愕然,没想顾玄礼竟然将这事记在心里了。


    可她心中有些顾虑,当着梅九的面不好说,只好勉强笑笑,送走了对方。


    她担心,若是顾玄礼为自己杀了林觅双,可否会改变他原本的命运,陷入危险?


    旁人道宁王府谦和可欺,宁王世子是个老好人,林皎月却知,都是假的,宁王府藏着多少险恶用心,外人根本不知。


    原本对于林觅双,哪日她一脚踏空一命呜呼,自己也会鼓掌一笑置之,可若涉及到了顾玄礼的安危,自己便不能放任肆意了。


    这次的事给了林皎月警示,所有的事情并非会完全按照前世来推衍,若是出了意外,顾玄礼还能如前世一眼,安稳度过今年吗?


    巧的是,这头她还在犹豫,门房突然来报,宁王世子李长夙求见。


    林皎月一愣:“求见谁?”


    “见夫人您。”


    门房亦是胆战心惊,想着这世子忒不是东西,青天白日的姐夫见小姨,没瞅他们督公还在府里吗!


    按照规矩,他待会儿还要去同梅掌班汇报声,谁晓得督公会不会雷霆大怒。


    谁知,夫人闻言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点点头,回了句知晓了,将人回绝掉吧。


    “啊?”


    门房更慌了,虽然督公不好交代,但宁王世子也不好惹啊。


    林皎月知晓下人为难,又有玲珑心思,交代道:“你便去同世子说一声,他所求的,我都知晓了,只是督公仍在气头上,不便接见,我会去好声劝劝的。”


    李长夙在外头听到下人传话,心中微动。


    他本以为,林皎月对他定有极大成见,从回门那日起他便感觉到了,罔提又经历了王府中的意外,今日前来,也是他察觉到了厂卫司的人盯上了王府。


    父亲多半不会保全世子妃,甚至顾玄礼杀了世子妃,更能成为他们在朝上制衡顾玄礼的把柄,但对他而言,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无端被顾玄礼杀了,这是大辱。


    为了挽住最后的颜面,他不得不悄声前来督公府,试图以伯府关系说服林皎月去劝说顾玄礼。


    他都打算好了拉下脸,没曾想,林皎月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花朝节那日在伯府,见到少女脸颊绯红的模样,


    他顿了顿,心中突然涌现无限的希冀,却又知晓在督公府门前,他不该有更多的流露,便忍着欣喜,故作平淡地谢过传话人,道他日定会再好好谢过夫人。


    林皎月听到答复,琢磨了会儿那个好好谢过,随即一哂。


    李长夙说不上有多爱林觅双,可林皎月如今知道,他是极好颜面之人,哪怕暗地里再苛待妻子,都不能让外人取了世子妃的性命。


    宁王不会叫人知道那日府里发生了何种荒唐事,外人看到顾玄礼杀人,只当他是在打李长夙的脸。


    而自己,也不过是顺着对方恰好递过来的台阶,卖对方一个人情,又达到保护督公的目的罢了。


    她确实想看林觅双不得好死,但不是要让顾玄礼涉险,特别是如今林觅双有了身孕,李长夙既然冒着被下脸面的顾忌前来,就代表,那个虚伪的男人极其在意此事,


    但凡林觅双有闪失,那就是谋害宗室。


    顾玄礼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有本事杀任何人,可这不是她能以此将对方置于危险的理由。


    况且从平日看来,顾玄礼那么讨厌瑞王,也没有动手杀人,岂不是说明他并非无所不能,贸然伤了宗室子弟,对他亦有影响?


    起码现如今,林觅双还不能死。


    如此想来,林皎月不得不红着脸,又去了一趟后院。


    梅九在一旁熬药,顾玄礼依旧躺在他的凉椅上,这副场景似乎多年如一日,却每每被她个外来者打破。


    梅九懂道地将小药炉全收回屋里,不再出来,将偌大的后院留给二人。


    顾玄礼懒洋洋抬起眼皮。


    林皎月心中再无拘谨害怕,只为着先前的亲昵,又那么一点点羞涩,迈着小碎步轻轻走过去,蹲靠在他的椅边,将李长夙来找她的事由慢慢道来。


    纵使知道,只有心中不在意,才会如此轻松简单地阐述出来,顾玄礼仍旧不喜听到她念叨旁的男人的名字。


    顾玄礼凤目眯起:“夫人是替他来当说客的?”


    林皎月面不改色地反驳:“妾身今早便想同督公说这些啦,但是那会儿……忘了呀。”


    她的睫羽抬起眨动,像狡黠的雀儿在恃美扬威,拨弄有心人最脆弱的软肋。


    顾玄礼便知道,此刻她想提什么要求,自己都不会拒绝了。


    果不其然,林皎月再三保证,督公让梅掌班在宁王府那一通大闹,已经让她足够出气了,若真将嫡姐如何了,他日回到伯府,她也说不过去呀。


    顾玄礼凉飕飕道:“谁叫夫人说不过去,咱家将他杀到说不出话,可好?”


    林皎月一愣,随即攥着他的手掌轻轻摇摇:“您别老是这么说话,我还是会害怕的。”


    真完蛋啊。


    顾玄礼便噤声,听她娓娓道来,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已经全然听不进了,只能瞧见她低眉顺眼、温声细语的好看模样。


    他总不信,总会怀疑,一个漂亮又聪明的贵女,怎会真的喜欢他这么个阴晴不定的死太监,多半是对他有所求,希望他能成为她的靠山和助力,


    他不是不能给。


    所以不用她提,他就要去杀那个世子妃,对方胆敢欺辱他的夫人,就该千刀万剐。


    这是他能给她的体面和援手,让所有人瞧见,她是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的小夫人,动了她的人都得死,丫鬟侍卫死不足惜,连世子妃他都要杀。


    但他的小夫人拒绝了,反过来倒过去地说着各种借口,他却咂摸出,她在替他担忧考虑。


    那他还怎么杀那个宁王府的世子妃呢,若是杀了,岂不是就白白浪费了小夫人的一片苦心?


    怎么说,就像是那个蠢货的存在,彰显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情比金坚?


    顾玄礼若有所思,渐渐有点喜欢上这个词。


    多美妙,所有人都盼着他杀人,只有她拦着他。


    她总是一次次打破他的认知,用这副柔软的臂膀穿透他周身的血污来亲近他,拥抱他。


    杀人是为了哄她开心,可若她想要他不杀那个蠢货,那他就不杀。


    林皎月得了应允,整个人都高兴不已,提着裙子高高兴兴离开后院,叫顾玄礼看得眯眼又抵紧上颚。


    这么瞧着,体力是恢复了啊。


    他吸了口气,侧目看向不远处的屋内,慢声骂梅九是不是睡着了,怎得药至今都没熬好!


    梅九苦不堪言端着药出来,心想,啊是是是,他手脚慢,可若是他早出来片刻,定会被这人一鞋板子打回去。


    谁知不多会儿,下人战战兢兢跑过来,见顾玄礼刚喝过药,神色放空似的躺在凉椅上,或心情还成,小心翼翼端出碗咸口的羹汤——


    “夫人说感谢梅侍卫替她在宁王府教训了恶人,特意送碗羹汤来给梅侍卫。”


    梅九满脸惊疑,深觉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又有几分不一样的危险!


    顾玄礼一点一点扭头看过去,啧。


    作者有话说:


    本场恋爱最大受害人:梅九


    本章恋爱最被憋坏的人:小顾


    本场恋爱最忧心忡忡:皎皎:好愁,想当皇帝把烦人的人都鲨凋!(做梦)


    第38章 暖意


    休沐安歇的日子里, 宁王府却因着世子妃闹出来的大事,左右不得安宁。


    深夜,谋臣们守在书房, 同宁王商议, 明日上朝他们这边自是要先递折子哭诉厂卫司目中无人的。


    可为防九千岁发难,他们也已偷偷遣人在别处动了手脚,定叫九千岁焦头烂额, 忙不上顾着后院之事。


    宁王手指敲打座椅扶手:“何处?”


    府内, 一个叫闻溪的谋臣低声回道:


    “前些日子, 瑞王派人刺探九千岁入段府前的一段过往, 之后那人便被抓了,关押在厂卫司中。”


    宁王瞳孔骤黯:“入段府之前?”


    “没错, 世人皆道九千岁起初是投奔段府来的远亲, 因当年的安王害了段尚书,入了安王府为奴, 才开始一心追求起权势, 但不论是如今的段贵妃, 还是老人们,都说不清九千岁投奔段府之前,究竟是从何而来。”


    宁王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那瑞王……”


    瑞王是他兄长,非同母所生,平日里看似蛮横无度心无城府, 可能在皇家顺利活到今日的,谁能没两把刷子?


    新帝继位之前,瑞王可做了许多事, 不过是近来才装疯卖傻, 蛰伏罢了。


    瑞王是想探寻什么?


    或者说, 他在怀疑什么,惧怕什么?


    闻溪道:“瑞王兵行险招,派人刺探,但他的人进了厂卫司就没能出来,导致整个瑞王一派焦灼不安,才叫下官发现了端倪,”


    对方顿了顿,目光幽幽,“按照每月惯例,这几日九千岁都不会去厂卫司,咱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只待王爷一句话,今晚就能偷偷将人救出来。”


    宁王深以为意,连连点头。


    “但这事太大,属下也怕引得九千岁怀疑,所以须得再随便起些什么小事,将这摊水搅得更浑些,让九千岁也迷惑,灯下黑。”


    闻溪说完,目光转向另一边,静默至今的林茂年。


    宁王世子妃之事,同林家可是有扯不开的关系,林茂年自从害的世子非得娶了他府上侄女后,就鲜少再敢同宁王出声,眼下,所有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懂也懂得,额角沁出密集的细汗。


    所有人都似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宁王亦早有将伯府那个庶子灭口的打算,再能配合瑞王救人之事,短期内闹得晕头转向,叫顾玄礼不敢相信全是他宁王府做的。


    可阆哥儿……是伯府这一代仅剩的男丁了。


    “林郎中,本王知道此事对你来说难以抉择,本王亦会亲自安排儿子去做,算是赏他个体面,等事毕,瑞王与九千岁那头都有损耗,这朝堂中空出来的份额,自有你的那一份。”


    宁王打人一棍子,再赏个枣子,加之那些巧舌如簧的谋臣跟着一道喟叹,林茂年心中那为数不多绷着的弦,终是一根根松动或崩裂。


    没错,伯府到了这一代子嗣不丰,声势也逐渐不稳,府中大事小事全靠他一人在朝谋算,早已疲惫不堪。


    侄子没了,他还能同几房妾室努努力,再不济,过继个旁支过来也行,可振作伯府的机会,却不是时刻都摆在眼前的。


    摇摆许久,林茂年深深拱手:“下官,明白了。”


    宁王眉头松动,心情终于好些。


    出了书房,他本想将此事快些同世子吩咐下去,可蓦然记起世子当日神色,他脚步一顿。


    险些忘了,不仅仅世子妃是林府之人,下人转述当日情形,世子妃当着无数人的面控诉世子心思不正,不正的那位……正是那个林家庶子的胞姐。


    宁王脚步一顿,眉间略显不满,转身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了另外一个庶子去做。


    那头林茂年脚步踉跄着回了府,首先就是周氏颤抖地冲过来:“如何了,大伯,双儿如今怎样了啊?”


    女儿犯下那般大错,她第一时间便想去王府哭诉求情,可林茂年拦住了她,同她说,事已至此求情也无用。


    那她又能如何,那是她女儿,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林茂年恨恨瞪了她一眼:“世子妃如今好好在后院养胎,你最好天天在家烧香念佛,求她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若非这个拎不清的妇人教导不好,他又何必眼睁睁舍了二弟、乃至伯府的最后一个男丁!


    周氏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林茂年又道:“近些日子,你好好看顾好阆哥儿。”


    周氏眼中一闪而过晦暗:“大伯,我早就想说了,妙柔和阆哥儿当日在场,丝毫不替双儿考虑,我本已忍着咽下这口气了,你还要我看顾好阆哥儿,我如何看顾?”


    林茂年忍着怒火,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呵斥她:“还不都是你女儿的错!你竟还敢怪到柔儿头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氏哑口,赶忙找补,可林茂年已经不耐烦了:“我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若是再出什么意外,觅双可就真保不全了。”


    周氏咬紧牙,恨恨地低下头。


    可谁叫她命不好,丈夫英年早逝,只给她留了这么个女儿,还有不省心的姨娘一家,如今老伯爷身子越发不好,全家只能仰仗大伯在朝中还有个五品郎中的官职。


    周氏看着林茂年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开,深深吸了口气。


    深夜的督公府,林皎月坐在床畔等了许久。


    “夫人,您最近需要静养,早点歇息吧。”阿环服侍她喝完药又漱口,见她仍不打算躺下,忍不住小声劝了句。


    林皎月若有所思朝外望了眼:“后院灯熄了吗?”


    阿环便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同她说,黑漆漆的,熄了。


    林皎月张了张嘴,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小珍珠白日睡饱了,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地溜了进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顾不上,它得了空,赶忙过来讨小鱼干吃。


    林皎月便借口道,那她还要喂会儿小珍珠的。


    白莹莹的猫儿到了要换季的时候了,高兴抖擞,洋洋洒洒落了一大片毛,看得阿环就开始窒息。


    阿环看到林皎月好似真十分放松愉悦,也不好再说什么。


    经历了前些日子的事,她这个作丫鬟的心里都害怕呢,而夫人被嫡姐那般坑害,除了害怕,想必更有心寒吧。


    所以自夫人醒来,她不问,自己也不答。


    林皎月喂着喂着,发觉小珍珠尾巴甩了甩,开始洗脸洗爪子,不吃了。


    “它今日胃口倒是小。”


    阿环点点头:“孙嬷嬷说,自从上次那遭过去,小珍珠的胃口就不如以往了,今日是想您了才来蹭蹭,本就不饿。”


    林皎月讶然,心头酸酸的,伸点了点它的粉鼻尖儿,点得小猫咪打起哈欠,又伸脖子过来主动蹭她。


    林皎月眼中浮现柔软,也是这会儿,她才轻声问:“昨日我离开后,二姐和阆哥儿如何了?”


    阿环一顿,打量了番她的神色后,这才缓缓将当日后来的事情说出来。


    二姑娘和阆哥儿无事是最好,林皎月却捉住了一个细小得几乎被忽视的点——


    “李世子为了第一个看清状况,踢倒了阆哥儿?”


    阿环点头:“奴婢在后面看得清楚,也有几分难以置信,传闻李世子端方,情急之下竟然出手又狠又准。”


    小珍珠跳到了林皎月怀中,林皎月顺手接住它,缓缓摩挲起它顺滑的皮毛。


    她心道,那是必然的,君子六艺李长夙学得很好,看起来也远不止表面的孱弱,


    前世她没机会看到对方与自己家人相处,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林觅双的陷害,故而便忽略了一件要紧的事——


    阆哥儿的死,和李长夙、林觅双有关系吗?


    想到这里,她手上的力气不自觉重了几分,小珍珠不满地抬头冲她喵了几声。


    林皎月被它打断思绪,趁着旁边只有自己的人,戳了下它胖胖的小屁股:“怎得,你也和你那个主子一样,碰不得?”


    阿环吸了口气。


    这这这,进度颇快啊。


    它的另一个主子,这会儿也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着。


    顾玄礼多少日子没杀人,今夜便将闯入厂卫司的十八个刺客尽数困住。


    厅堂除了入口和后门,两面墙前皆摆放着各式兵器架,架着开了锋、见过血的诸般兵器,杀伐之气迎面凛冽,两排烛架更是将夜里的厂卫司烧得灯火通明,犹如业火地狱。


    石砖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浆,得用水冲洗过一遍又一遍再能清理干净。


    他咧着嘴角,像逗猫一样将这些人逼到绝路,一一虐杀。


    “顾玄礼!”被逼至绝路的刺客撕心裂肺地吼他名讳。


    顾玄礼咧开嘴抬手就是一刀:“孙子叫爷爷作甚?”


    “死阉狗,你也配有孙子!”


    这些人无一不在咒骂他,忍着恐惧也要拼了命地合力诛杀他,却又耐不住愤怒地质问彼此和他,为何九千岁今夜突至,不是说他每月这段时间不会出现,亦出不动手吗!


    顾玄礼的轻笑声在这场混乱中微不足道,又震耳欲聋。


    他啧啧两声:“咱家这身子,倒是被诸位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寒光闪烁,被飞溅的鲜血添染一抹又一抹热烈。


    可他也不回答这些人的问题,将死之人,何须知道缘由,何须知道对错呢?


    他们被主子派来厂卫司,就证明了他们的主子已经不在意他们的命了,那顾玄礼也不在意,


    别人不要的,啧,他也不要。


    全杀了才好。


    这头十八个人尽数断气,梅九从厂卫司后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督公,还有一波人绕了后门,人被劫了!”


    顾玄礼抽刀扭头,眼中血光淋漓,梅九当着厂卫司众人的面,险些被顾玄礼劈成两半。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那儿捂着肩上伤口委屈:“督公,人明明就是你自己故意放走的,厂卫司里也都是用命筛下来的人,您当着他们的面还要作这个苦肉计,何必呢?”


    厂卫司但凡有一根钉子,能被他们督公一手点蜡一手提刀,挖进祖宗十八代的坟里,


    几次清缴下来,这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故而京中其他人都惧怕厂卫司,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只会听命杀戮的狗。


    所以他不明白,人质故意被放跑了,吩咐蕃子们一声,让他们去外面这么传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真真的给他一刀啊,为什么啊?


    半晌,在他前头驾马的顾玄礼侧目微微一笑:“汤好喝吗?”


    梅九:“……”


    有病啊!


    回府后,顾玄礼先去了后院,换下沾了一身血的曳撒和里衣,再将伤口简单处理。


    等做完这些,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小夫人目光炯炯地问他,今夜还去主屋睡吗。


    他拾掇衣服的手顿了顿。


    不知为何,他依稀想起了七岁之前,模糊的快记不清的回忆里,母亲叉着腰对要带他和兄长出去的父亲说,回晚了就别回主屋睡了。


    他的父亲脖子上架着他,手边牵着兄长,咧着笑脸说,要回来的,再晚都要回来的。


    深夜里,懒得点灯的顾玄礼扭头朝外看去,月明星稀,除却那一个大圆盘,别的地方只显得更黑寂。


    他慢条斯理将擦血的帕子扔到一旁,突然就觉得,太冷了,


    他也想去找点温暖。


    主屋留了盏微黄的摆灯,阿环在耳房刚听见动静就想起身,然而眼前一闪而过督公的身影,她微微讶异了下,将心放了回去。


    想了想,她轻手轻脚起身,退出屋外静静守着。


    林皎月睡得很安静,虽然白日里越发胆大包天,可缩在被衾里便又显得乖巧绵软。


    身后蓦地软软陷下去,她茫然勉强地眯开眼。


    一只冰冷的手从寝衣钻入,从后背绕到身前,将她拉进个冰窟窿,瞬间便冻醒了。


    始作俑者不以为意,反倒舒服得轻轻吸了口气。


    叹气声里,夹杂着少女低低的惊呼和难忍的呜咽:“冷……”


    始作俑者凑过去,咬了口她的耳尖:“给咱家忍着。”


    呜咽声止住,林皎月轻悄悄地偏过头,一眼便望到顾玄礼那双黑如沉夜的眼。


    第一次见到时,他就是眯着这双眼,自上而下,将她刮了个干净彻底。


    现在,这人撑着脑袋,眼神散漫又慵懒,将白日里的那股子锋利包裹起来,只剩叫人心动的俊美风流。


    她脑海中蓦然又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个念头——


    若顾玄礼不是太监,这般恣意风流的青年人,该是何等的风姿卓绝,意气风发呢。


    “咱家脸上有花,叫夫人梦里看傻了?”


    顾玄礼睨着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刺她一句。


    林皎月顿了顿,觉得这人对自己其实很好,就是多余了这张嘴。


    她打了个哈气,嗯了一声,软绵绵道,夫君真好看,便将头重新扭回去,背抵在顾玄礼怀中,再次睡了过去。


    顾玄礼顿了顿,脸上慢慢露出一抹不可思议。


    半晌,他轻哼一声,手指轻轻在她身前使了个坏,听着小夫人在梦里发出个哼哼,磨着牙想,又勾又缠着叫咱家晚上过来睡——还真就是单纯地睡啊。


    幸好白日回去喝了药,否则今晚,定叫你睡不成。


    肿了也不行。


    翌日清早,林皎月刚一动,顾玄礼就醒了。


    两人还维持着昨夜睡时的姿势,顾玄礼的身子被她暖了一夜,也不似回来的时候那般寒凉。


    他目光微动,感受到小夫人小心翼翼握住了放在她胸前的手。


    从一个柔软的地方,转而被牵入另一个温暖的掌心。


    林皎月以为人没醒,就轻轻慢慢地打量他的手,他掌心覆着磨砺出的茧,手指细长,指骨分明,算得上十分好看的手。


    就是太凉了,和他这个人一样,很难才能焐热一次,从昨晚到现在,也就才捂暖了一点点。


    她微微垂下头,对着他的手,轻轻呵了口热气,然后用自己的手合掌包住。


    几次往复——最后一次,被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唇,伸进去拨动了软软的舌尖。


    林皎月呜呜叫着,被拨弄了好一会儿,顾玄礼才好心地松开手,轻轻叹了一声。


    林皎月撑起身先发制人:“还没漱口,您怎么一点儿都不讲究!”


    顾玄礼望着湿漉漉的手指,挑了挑眉:“夫人昨日早上还没漱口就抱着咱家啃,那就讲究了?”


    林皎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被吃进嘴里是一回事,当着自己的面,他的手指还晶莹莹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扑过去,随手用自己的寝衣将顾玄礼的手指擦干净,边擦边小声埋怨,那她今早也只是好心好意想替他暖暖而已。


    顾玄礼扯了扯嘴角,跟着起身,随口告诉她,下次别暖了,暖不回来的。


    “那不行,大夫说,人身上的温度若是一直不正常,会死的。”林皎月也随口那么一回。


    顾玄礼整理衣襟的动作便那么顿住了。


    她不想他死,嘿哟,稀罕人。


    他险些又随口回一句大实话,早死晚死都是死,咱家死的早,大概所有人都会高兴,无一例外——如今却例外了一个她。


    可夏末的晨光晴好,透过窗沿落进来,垂在她凝滞般的笑颜上,顾玄礼突然就不想用死这个字眼来打破宁和。


    他默不作声地掠过这个话题。


    趁着短暂的空荡,林皎月把衣橱里的新衣给他拿过来:“督公今日是不是要上朝?外头的衣服屋里没准备,但是有新的里衣,您穿这身吧?”


    顾玄礼扫了眼,同她之前身上的一套里衣用得一色的布料,应是前阵子让锦绣阁一道定制的。


    见他不说话,林皎月鼓起勇气:“妾身给您换,好吗?”


    顾玄礼垂着眼懒洋洋嗯了声,任由林皎月伸出细嫩的玉指,将他的上衣慢慢解开,脱下。


    他的身体很结实,抱着林皎月的时候她就知晓,如今青天白日地看着,果真同大部分宦官不一样,


    可紧实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伤痕,青青紫紫,甚至有些看不清是什么的伤痕,新的覆着旧的,隐隐还似渗着血。


    怎,怎么如此吓人……


    林皎月原本心头的岁月情好夫妻温存被一吓而空,瞪着双眼,下意识看向顾玄礼。


    可这人好似压根没放在心上,也没料想林皎月会惊讶,视线撇在另外一边,似在想别的。


    既如此,林皎月也不好打破这短暂静谧。


    等林皎月碰到他腰带时,顾玄礼转眸,轻轻扫过她略显凝重的脸。


    末了,他无声笑了笑,将腰带从小夫人手里拿过来。


    “瞧你委屈的。”


    他自己来。


    从小到大,能记事起,这些小事就没让外人伺候过,更别提是他当了太监之后。


    林皎月却想攥住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不是委屈,只是有点害羞……以及害怕再看到另外半身,遍布伤痕。


    她本以为,他高高在上,又武艺高强,身上不会如此伤痕累累的。


    可这会儿说,或许又更会显得欲盖弥彰,让他误以为,她只是在找借口,遮掩她不想看他下身的犹豫。


    她侍立在净室外面,隔着屏风,隐约看顾玄礼随意将披散的黑发随手束起,身影孑立,显得十分孤独。


    她突然想起个事,决定还是要告诉顾玄礼。


    对方已经为她闹了一通宁王府,自己想同这个人长长久久,就要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全盘坦诚。


    于是她趁着顾玄礼心情还不错,告诉对方陆盼盼先前找她的事,怀疑,镇国公府或许要对督公不利。


    梅九正走到门外,算着时间给顾玄礼送衣服,听到镇国公三字,脚步微顿,往后撤身几步,立在门边未敲门。


    顾玄礼也微微一顿:“自己瞎猜的?”


    林皎月气不愤:“不是瞎想,是有理有据的猜测,因为我觉得,单单对我一个人,陆姑娘不必那般前顾后瞻。”


    所以,对方考虑得必定是您!


    她想了许多日,用这种理由来说,最为安全。


    顾玄礼的神色有些微妙,他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细细琢磨打量起林皎月。


    林皎月心虚不已,便随口多捻些旁的好听话:“不论妾身猜的是否准确,您,您多仔细些身边周围吧,万一呢?”


    “……您的身上有伤,妾身,瞧着心疼。”


    她给顾玄礼穿衣服的时候,因着顾虑他身体特殊,所以没敢用力,所以等顾玄礼走到身前,俯下身时,前襟便开得大了些,将这人如野兽一般的身体大咧咧敞在眼前。


    林皎月一抖。


    谁知,这般压迫而来的顾玄礼没有眯眼诘问她,只是笑起来,探头又咬了口她耳尖。


    “夫人这一遭,越发聪明伶俐,会讨咱家欢心了。”


    他声音喑哑,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柔和,林皎月被他咬过的地方烧得发烫。


    出门后,顾玄礼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梅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梅九低着头,看不清眼底的表情。


    顾玄礼一只手接过外袍,另一只手拍了拍昨日劈到对方的伤处——


    他不说话,眼中笑意却透着寒,叫梅九抿紧了嘴,痛得额角沁汗。


    林皎月倒是不知道这人莫名其妙在外又发了次病,身子爽利些后,在阿环的搀扶下梳洗又吃了早饭。


    她本想今日稍后,再不舒服也要去一趟伯府,倒没想到,早饭刚吃完,管事来报,伯府来人了,来的是沈姨娘。


    作者有话说:


    沈姨娘:(战战兢兢)我来尽到一个丈母娘该尽的责任了!


    第39章 邀约


    沈姨娘出府一趟不易, 罔提这次来的是督公府。


    她一个自小被关着教养的扬州瘦马心中早就七上八下,攥着手绢,下马时, 两腿都在哆嗦。


    幸而林皎月很快出府相迎, 见母亲神色心中便了解了大概,便仿若随口告知,今早督公上朝去了, 沈姨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来。


    管事和孙嬷嬷等人一听夫人的母亲来了, 当即十分重视, 将二人请去了花园的水榭里, 瓜果茶水一一呈上。


    这番动静下来,沈姨娘再胆小甚微, 也看出了女儿在督公府里过得当真不错, 将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果真样样都好, 高兴得没忍住泪。


    期间, 爱凑热闹的小珍珠也靠了过来, 试探过沈姨娘是个没威胁的,便大大咧咧跳到了对方身上撒起娇来。


    沈姨娘原本见别家贵人养过这种金贵的猫儿,当下喜得不行,眼泪便止住了。


    林皎月笑说:“母亲真是偏心,瞧我就哭, 见到小珍珠就笑。”


    “小没良心的,笑多容易,哭才是真的为你好, ”沈姨娘轻轻瞪她一眼, 轻悄悄地拍小珍珠,


    “阆哥儿回去后和我说了宁王府的事,真把我吓得不轻,要不是夫人不允,我那日就想出府来找你了。”


    林皎月眨眨眼,知晓母亲还不知当日事出最大的是她,便也将此事继续瞒下,笑道:“那她今日怎么就答应让您出来了?我原本其实也打算今日回府的。”


    “可能是后来知道了二姑娘有了身孕,在宁王府没受多少罪,她心里松气儿了吧。”


    沈姨娘人美又单纯,被周氏压了这么些年,早已没了一开始还有几分争宠的小算计,道听途说下人们议论的,听什么就是什么。


    林皎月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不在意周氏,转头问到阆哥儿。


    沈姨娘叹了口气:“要我说,让他吃这次亏也好,以后凡事就不那么冒失冲动了。”


    林皎月讶异:“李世子踢得很重吗?”


    沈姨娘还不知道阆哥儿背着她偷偷习武,只当一个文弱少年被人这般踹了:“不重也得仔细照料着啊,你们姐弟俩都是我的心头肉,缺斤少两我恨不得给你们自己补上!”


    她想着阆哥儿嘴硬的模样,又气:“可你是不知道他现在多气人,我埋怨他,让他下次谨慎小心些,他还怨怼我,说也就是嫁给那李世子的是二姑娘,若嫁过去的是你,他定要再去一趟王府,将你带出来,不受那李世子的气。”


    林皎月眼瞳骤然缩紧。


    原先的猜测,被沈姨娘转述的这句话轻而易举勾连上了。


    前世事发当日,阆哥儿并不在现场,可在那之后,阆哥儿是否如他所言,闯进宁王府了呢?


    若是阆哥儿进了宁王府,惹恼了李长夙,是不是便因此惹祸上身了?


    她伸手去握杯盏,想喝口水压惊,不料心神震颤,连带着指尖也微微发抖,不慎将水杯打翻,惊得小珍珠喵喵叫得跳了出去。


    “怎么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沈姨娘赶忙起身过来给她顺气,“我听妙柔和阆哥儿说,你那日身子不爽利提前走了,可是还没恢复好?”


    林皎月任由沈姨娘和阿环一齐给她擦拭指尖还有身上的水渍,不动声色笑道:“昨日应着了风寒,回来睡一觉就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等那湿漉漉的潮气被擦净了,她终于收拾好心情。


    还缺一条实证,若是前世“意外”打杀阆哥儿的那个人,当真同宁王府有隐蔽关联,便算给她一个明白——当年阆哥儿之死,正是宁王府。


    沈姨娘见她神色平和笃定,果真没多少惊惶不安,便也放心了心。


    四下看看,见阿环离了水榭里,去外头站着了,这才转身,轻轻悄悄将她带过来的小盒子放到林皎月面前。


    深色木盒被轻轻打开,林皎月随意撇过一眼,目光微顿。


    沈姨娘叹了又叹:“本该早些给你的,可成婚太仓促了,我托人加紧赶工,也花了好几个月,还有几样还没送到……”


    木盒的梯笼里,小巧玲珑的铃铛被束着红绳,看起来十分安静乖巧,随着沈姨娘说话动作,被晃动得发出清脆的鸣响。


    沈姨娘继续说,只是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在说些什么不得了的机密:


    “男子再,再怎么说,也都是粗心的,你不要因为他如今待你还不错,就任由他随意拿捏你,母亲给你挑得这些,用起来不会叫你不舒服,你要将这主动权,拢在自己手里!”


    林皎月满脸诧异,终于后知后觉,


    她母亲今日鼓起勇气来督公府,不单单是为了看望她,更是身体力行,教她固宠来了……


    母亲可真是,艺高人大胆,都算盘到到督公头上了!


    原先心中那股沉郁晦气被这几个铃铛轻轻一晃,全响没了。


    可林皎月终归没反驳,也没制止母亲,而是忍着脸红,默默听着。


    学问嘛,用不用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压身的——


    回头就把它们全藏好了,一根线头都不能露。


    她总觉得,被督公瞧见,以他捉摸不透的性格,自己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沈姨娘一看就知道她存着敷衍的心思,怒其不争地轻轻戳了把她脑袋:“上次跟你说,有空多关心关心督公,熬些汤药给人送去,你定也没照办,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母亲都替你着急!”


    林皎月哎呀哎呀地撒着娇,握住母亲的手指笑道:“谁说女儿没照办,送过的呀~”


    就是人家没喝,倒了而已。


    沈姨娘将信将疑,终归拍拍她的手:“那你记好,这些东西,是时候用上些,增添情趣。”


    林皎月点头道是是是,心里想,藏起来,您走了就藏。


    等这些重要的事情都说完,林皎月照例问了母亲祖父身子,得知还是老样子,但也没有变得严重,她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祖父一生洒脱不羁,到老只求家和团圆,谁料前世他们几个小辈一个个踏进万劫不复,叫白发人垂泪。


    可今生,她没被人拘在后宅,林觅双代替她进了宁王府,哪怕再兴风作浪,终归比曾经的她好得多,加上长姐未嫁冯坤,阆哥儿也还没出事,料想祖父应当不至于再伤神了呀。


    她想不明白,索性暂且放下,待他日再回去看看。


    午膳留沈姨娘吃了饭,饭后,林皎月同母亲一道出门,亲自将人送回了南坪伯府门外。


    她今日本不该出门,因担心宁王府的事牵连甚广,且身子也没恢复,该在家好好待着才是,


    可母亲第一次来,她必得作出表现,努力叫伯府、乃至外头观望的人看清楚:督公夫人过得极好,恣意快活,受尽了督公的宠爱。


    只有这样,她的母亲和弟弟,还有祖父,才能好。


    等这阵风头过去,她再回伯府看望祖父和长姐。


    回到洒金巷外头,巧的是偶遇顾玄礼昂首驾马,正要进巷。


    他惯常不在意周围人敲他惧怕或者厌憎的目光,更有甚者,他享受别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恣意畅快,整个人高高在上,好似冒着风雪也从容自得。


    林皎月瞧他俊美,瞧他那双会对自己笑得眼眸低垂,心头突然有几分发热,不顾巷口人声鼎沸,街道上贩夫走卒穿梭而过,把车帘揭得更开——


    “督公!”


    周围人群心中皆惊,夭寿哦!


    顾玄礼勒住缰绳,面无喜怒地扭头去看,


    只见马车缓缓从巷外驶进来,人群避如蛇蝎似的给她的车驾让道,像眼睁睁看着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从秋日明媚的地方,一步一步献祭到他这头的深渊里来。


    献祭,


    啧,他不露痕迹地勾起唇角,突然很喜欢这个词,因为好似他这个恶鬼,即将把小夫人拉近自己,再一口一口,吞噬殆尽。


    林皎月攀在车窗边,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如此频繁出门,督公可会生气,可她发现,督公好像根本不在乎寻常男子在意的三从四德,礼义廉耻,


    他在对她笑呢。


    林皎月便胆大了几分,更为自己今早不打招呼出行而卖乖,温柔小意地甜甜体贴:“您下朝了吗,今日还出门吗?”


    顾玄礼收回视线,马匹却不快不慢平着车窗踱步,像他慢条斯理心不在焉的说话腔调:


    “夫人要有想杀的人,咱家可以再出趟门。”


    林皎月已经习惯了自动忽略这种屁话,笑得乖巧又甜美,两只细嫩白皙的手臂撑着下巴,眼巴巴看向他:


    “那就是不出门了,我们今晚吃羊肉锅好不好?妾身刚刚送母亲回府,听她说起有家羊肉不错,买了些回来。”


    零星几个跟在顾玄礼身后的蕃子,闻言顿了顿,忍不住抬起眼。


    巷子外头的人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什么,晚饭吃羊肉锅?


    嗜血啖肉的恶鬼九千岁,竟也有被人小意询问,晚饭吃什么的时候。


    哈,他也配?


    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恣意妄为了多少年,整个京都里哪个角落没有他杀人溅出过的血,这样的人,也能过上如此安逸的日子吗?


    巷外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声叱骂,可他们没胆子指名道姓,更不敢大声嘲讽,嗡嗡隆隆,像烦人的蜜蜂。


    顾玄礼微微侧头,有几分捉摸不透地看向林皎月,


    她听到了,可始终冲着他笑。


    太招人疼了,比小珍珠还会撒娇,谁能不喜欢呢。


    他跟着笑了声,舌尖舔了舔牙根,慢悠悠吆喝:


    “吃,夫人喂的,掺□□也吃。”


    林皎月讷讷。


    他是这么幼稚的人吗,怎么谁的气都要别一别呀。


    林皎月买羊肉,其实还真没想能请到顾玄礼来吃,所以跟在旁边的阿环听到督公应允后,心里有几分诧异。


    那明明就是夫人路过,瞧着新鲜随手一买的,哪来的特意?


    不过她很快垂下头,狠狠压平要翘起来的嘴角。


    夫人真厉害!总能三言两语,就将督公哄得熨帖!


    众人回府后,管事得知了督公晚上要同夫人一道吃羊肉锅,和阿环一样的反应,还是孙嬷嬷忍着笑,恭敬去询问了林皎月,要吃什么口味。


    林皎月想了想,抿唇笑了笑:“我去问问督公。”


    她小步晃去了后院,顾玄礼依旧躺在树下的凉椅上,大槐树的枝叶墨绿得像一团沉沉的浓云,视线落过去都宛若能触到凉意,凉椅旁边摆着盆冰鉴,幽幽散着寒烟。


    林皎月四下望望,还没说话,那头顾玄礼抬起眼皮:“大活人在这儿呢。”


    林皎月笑出来,走过去蹲在凉椅边,下巴枕上他的手臂:“看见啦,只是在想,梅掌班今日不在,您也没喝药。”


    顾玄礼呵了声,不置可否,手肘反过来,轻轻捏住她尖瘦的下巴。


    热热的。


    夏末初秋,秋老虎时不时发威,熏得她脸颊微微泛红。


    “有事说事,撒什么娇。”


    林皎月目光微动,夹着狡黠的精光,不退反而贴贴他的掌心,小声道:“因为妾身怕今日上过朝,督公不开心了。”


    他烦她哭的时候,随口提过,今日上朝定会因大闹了宁王府,被参。


    顾玄礼:“……要不开心还等到现在?”


    在巷口的时候,她一双笑眼灼灼如华,也没见怕啊。


    小心思挺多。


    他漫不经心切了声,闭上眼,想到今日早朝时的场景——


    因他到底没动手要了世子妃的命,宁王不好借题发挥,只得沉着脸,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只有几个大臣满脸痛心,却也仅仅只敢拐弯抹角地暗指,厂卫司太过目中无人了些。


    这种无足轻重的抨议,如同御史台每日的日课,叫人连提耳详听的兴致都没有,论及生气,不过是为了哄她不哭,随口糊弄的。


    圣上其实希望看他同宁王闹僵,不仅仅是宁王,但凡在京中颇有威望的皇亲重臣,圣上私心都恨不能叫他一个个手刃,哈。


    可惜,继位两年,除了厂卫司,京中其他势力仍盘根错杂,边关的镇国军被蛮子绊住,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圣上的龙椅便算是没坐稳,


    所以所有人也不敢真有什么大动作,连瞧自己在京中横行无忌,抄家冲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们都怕他,却又都馋他是把好刀。


    有什么好气的,这就是他所求的。


    “那如果督公没有不开心,我撒娇,也只会让您更开心呀,对不对?”


    林皎月下巴轻轻枕着他的掌心,眯着眼笑道。


    顾玄礼怔了很久,才睁开眼,还没说话,林皎月就小声打断他:“不要说我脸皮厚了。”


    说了那么多次,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反驳。


    顾玄礼眯起眼,看她说话时,眼睛闪烁灵动,脸颊上的雪白肌肤随着唇角勾勾扬扬。


    他舌尖抵了抵上颚,宛若伺机的毒蛇已经舔舐到猎物。


    “夫人不让的规矩越来越多了。”


    半晌,他轻轻哼了一声,伸出两只指腹,夹了把她脸上的小软肉。


    软糯糯的,比捏小珍珠时还细腻滑手。


    林皎月观察了他的神色不似不悦,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心有灵犀般提道:“连小珍珠也有它的规矩,过了两个时辰的鸡肉就不吃了,也没见您饿着它呀。”


    所以她规矩多了点怎么呢,她是他的夫人,是府里的女主人,他若准得再多点,她的规矩还能更多。


    顾玄礼不和她拨这口舌,懒洋洋抬眸:“到底什么事儿,这会儿不提,没准咱家明日就不应了。”


    “提的提的!”


    林皎月往后仰身,空出间隙握住顾玄礼的手,微微提着心跳,将自己的手指一一卡进他的指缝间,


    “今晚的羊肉锅,督公要吃白汤还是红汤?偏甜口还是辣口?”


    她殷切切地看着他,满脸较真。


    顾玄礼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开口:“还有呢?”


    林皎月眼中一闪而过诧异,叫顾玄礼窥见后,刚刚宛若半步悬空的心脏重新缓慢正常地跳动回来。


    哪怕她说过喜欢他,他也有分寸地晓得,自己这种混账玩意儿,之所以值得她喜欢,也该是因为她对他有所求。


    他不怪她,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有目的才能长久,才能更受他掌控,


    如同他有目的,才能在这十几年间,勉强维持个人样,对着两任天子、三姓主子俯首称臣。


    他漆黑的眸子划过克制的笑,瞥了眼被林皎月交缠的手,轻轻抬起,牵动另一只冰肌玉骨的手:“说吧,咱家今儿个心情好,都应夫人。”


    林皎月低头看了眼,抬起头,嘴角悄然扬起:


    “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若那日督公无事,就陪妾身去城里看看花灯吧。”


    她眼里落入树枝间漏下来的光斑,熠熠生辉。


    她险些忘了,回门那日之后,他对着有求而来的自己,也曾这样一口一个还有吗。


    想来,他向来难以置信,原来有人真的对他无所求,亦或是所求得如此简单,所以那日终于失了预计,恼羞成怒。


    可她不想让他总囿于那股子孤独冷寂的预计里,她想温暖他,待他好一些,一次不成,就两次,总有一天他会习惯的。


    顾玄礼难得哑口。


    最后,他选了白汤锅,难辨喜怒地叫她同厨房说一声,厨房自己会看着办,


    至于七夕,瞧着小夫人翘得压不下去的嘴角,他板着脸没好气让她回去等着。


    他真是高估了对方,明明是最好的时机,让自己出手替她找宁王府、或者是旁人的麻烦,她却只有如此浅薄的情情爱爱!


    她知不知道,落到实处的好才是好?


    光想着从他这儿卖乖,卖到最后又有什么用,不提前把她那些乱七八糟的障碍扫了,不提前把要杀的人杀了,就等到哪一天,同自己一道进坟冢……哦不对,死心塌地跟着他,被抛进乱葬岗吧。


    顾玄礼躺在阴凉里许久,仍是消不下从心口涌入浑身的热意。


    吃什么羊肉锅,还没吃就燥得人发慌。


    林皎月不知道顾玄礼心里竟然在如此扭曲地编排,她乐滋滋地回来将顾玄礼的口味告知了孙嬷嬷,再跟着孙嬷嬷一道去厨房,亲眼看着厨房收拾烹饪。


    厨子手法精湛,很快便拾掇干净鲜红的羊肉,焯去血水,再放香料入锅,炖煮出香浓的肉香。


    林皎月看了一半,悄声问孙嬷嬷:“可是因为督公不沾酒,所以府中炖羊肉时也不加烧酒焯水呀?”


    孙嬷嬷讶异一番,随即叹道:“是了,老奴忘了京中的做法是要用酒的,也不知夫人可否吃得惯?”


    林皎月恍然点头,下意识想起阆哥儿曾经戏说逸闻,听闻西北戍边的将士们吃羊肉也不用酒,因着边关物资珍贵,酒是能救命的东西,自然不会为了追求烹饪口味就加。


    她抿唇笑道:“是没吃过这种做法,但尝试一次也不错。”


    随即她想到什么,盘算着手指掐算日子。


    “夫人,您在数什么?”孙嬷嬷好奇地问。


    其实她已能大致猜得出督公哪日喝过药,他每次喝完,原本或温热或滚烫的身子,都会变得格外寒凉,而刚刚她去握他的手,明显不是那副温度。


    她想了想,轻声回答:“羊肉易上火,我去熬些上次的补汤,缓缓羊肉的热气。”


    孙嬷嬷讶异:“上次那补汤……”


    她记得,夫人熬过一次,还亲自送去了厂卫司,可那次回来,夫人将汤碗食龛送回厨房,再未提一字,督公也隔了许久不曾回来。


    这次……


    她顿了顿,没说什么旁的话,只点点头:“老奴帮您。”


    一下午匆匆过去。


    顾玄礼晚上拉着张脸,慢吞吞走到堂前时,便看到满桌琳琅佳肴,撒了香料的羊肉汤浓香滚滚,给入秋的寂夜凭添人间的烟火气。


    林皎月见他来了,笑眯眯去牵他的手。


    “您来啦~”


    声音如同雀跃的黄鹂鸟迎接心上人,丝毫不像是对着个神憎鬼嫌的死太监。


    嗯,手掌心尚且算温热,没喝药,林皎月脸上的笑意更热烈几分。


    顾玄礼的目光从桌上挪到她的脸,她竟因为和他一道吃饭,还上了妆,额头的朱红花钿被烛火照映,泛着比浓香佳肴还勾人的细腻脂光。


    顾玄礼喉头微动,任由她牵住自己落座,丫鬟们这才陆续上前,伺候主子漱洗用膳。


    这依稀是他们二人第三次同桌用食,第一次在瑞王府赴宴,两人各怀鬼胎,能撑着体面已极为不易,第二次也尽是他在恶劣逗她,自然食不知味,


    不似今日,羊肉酥烂冒着热气,淡淡的腥膻被浓烈香料覆盖,一口咬下,满是奇异脂香。


    其余菜色也都是府内厨子的拿手好菜,听闻今晚夫人邀督公一道用餐,自是十八般武艺尽显。


    顾玄礼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吃得这么多的一天。


    林皎月倒是看的很开心,笑得他一边漱口,一边目光飞过来:“瞧夫人高兴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这些都是你做的呢。”


    林皎月噎了下,撇了撇嘴,也扭头边漱口边道:“您若是不介意,我是可以做的。”


    就怕吃了,他不会似现在这般好心情了就是。


    顾玄礼自然也知道,他的小夫人再可怜兮兮,毕竟也是南坪伯的孙女,哪会自己下厨。


    林皎月抬起眸子,小声又认真地问:“若我做了,您会用吗?”


    顾玄礼冷飕飕想,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可她额上的花钿实在好看,哪怕被肉塞饱了肚子,他依旧心心念念垂涎。


    “会,”他慢条斯理抵了抵上颚,连哄带骗,“咱家不是说了吗,夫人喂得,□□也吃得。”


    就是他的小夫人,得付出点代价。


    林皎月几乎忍不住笑,轻轻对他说,等着,便起身提着裙子跑开。


    他啧了一声,开始害怕她真去破坏后厨了,不一会儿,林皎月端着托盘,盘上摆放着两碗看起来熟悉,味道也熟悉的补汤过来。


    “羊肉腥膻上火,夫君,妾身熬了温和的补汤呀。”


    她惯常聪明又心机,忐忑不定讨好他的时候,总是爱叫最旖旎的称呼。


    妾身,夫君。


    作者有话说:


    皎皎:大郎,喝药啦~


    第40章 情意


    药碗被拂到地上, 炸裂成一滩狼狈的水中花。


    “我不喝这个!为什么世子不来,你们是哪个院子的,我从未见过你们, 你们是不是想害我的孩子!”


    林觅双踉跄两步, 背抵在身后的床栏,声嘶力竭地指着送药来的丫鬟婆子质问。


    宁王府的丫鬟多是家生子,见到的都是老谋深算温文尔雅的人, 何曾见过此等泼辣性子的主子, 当即惊得说不出话。


    还是婆子出言劝慰:“奴婢是世子安排过来照顾世子妃的, 这药也是安神保胎的补药, 世子妃不必多虑……”


    “我不需要安神补胎,我的孩子好得很!”


    她根本等不及婆子说话, 狠狠推开几人, 豁出命般往屋外奔去。


    被关在院中已有几日,初时尚且能保持镇定, 可习秋被处死, 世子也一连多日不来探望她, 如今又有面生的奴仆来给她送药,她孑然一人终于怕了。


    她要去见李长夙!


    她要问他,为何要如此对自己……


    不论自己做了什么,终归是他明媒正娶的世子妃,自己的伯父亦是他宁王府的谋臣, 他怎能如此!?


    “世子妃!”


    “世子妃您不能出去!世子吩咐了您如今得好好修养,不得出院子!”


    林觅双怒红了眼,张口怒吼:“我要听他当面同我说!”


    可女子体弱, 到底冲不破王府铁卫的阻拦。


    她声嘶力竭地痛斥这些人狗胆包天, 她肚子里可是怀了未来的宁王, 他们若伤了她,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尖锐的辱骂声从偏院一路传开,正在花园中同庶弟说话的李长夙听到动静,眼底一闪而过晦暗潮涌。


    庶弟尴尬不已,低声道:“兄长还有事的话,愚弟要不先行告退……”


    李长夙神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无妨,你既有难题,自当以你为重,你嫂嫂孕中易怒已是常事,我晚些去劝劝便好。”


    庶弟便讷讷点了点头。


    他是来同李长夙请教,该如何……处理些府外的杂务的。


    父亲让他去处理南坪伯府的那个庶子,可他对对方毫无了解,能使唤得人手也比不上作为世子的嫡兄,思前想后,终于决意来请教一番,却又不敢太过暴露自己要做的事。


    这毕竟是脏事,黑事,但能接到这种差事,又代表了父亲对他的信任,于情于理,他都不敢说得太明白,叫嫡兄察觉出来。


    李长夙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心中了然,父亲果然要杀林阆。


    可他想不明白,仅仅为了所谓的颜面,便要杀伯府的庶子,难道父亲就不担心会引其姐夫——即顾玄礼的不满吗?


    确实,九千岁无情无义阴险狠辣,想必不会为了一个所谓小舅子浪费心思,但终归会叫对方心中记得一笔。


    父亲他们是还想做什么,所以才要起这件小事,掩人耳目吗?


    多想不出结论,他的庶弟不是聪明人,还想将此事收着掩着,只知埋头同他哭诉,这差事太难办了云云。


    李长夙心中淡淡笑了笑,掩起早就猜测到的了然,故作沉吟许久,简单提点道:“自己不方便出手的话,二郎可以去问问闻溪闻大人,我记得他在京中交友甚广,处理些简单事务应当不难。”


    庶弟当即亮了亮眼:“多谢兄长提点!”


    道谢行礼后,庶弟高兴不已地立刻出了府,打算趁夜无人去闻府拜会。


    李长夙淡淡看了眼对方的背影,没去世子妃的小院,而是转身去了宁王妃的院子。


    宁王妃见他不去探望世子妃,亦不求情,颇为满意地笑了笑:“确应如此,她那性子,不受些磋磨,还会惹出更大的事来。”


    李长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同母亲谈论到了父亲让庶弟去做的事。


    宁王妃便又不满了:“他怎不把这差事交给你,给那扶不上墙的庶子去做,你也是,何必帮他参谋呢。”


    李长夙轻声解释,王府兄弟,本就是一家人。


    母亲仍在喋喋不休,埋怨他最近不得宁王的意,他捏紧了杯缘,眸色深沉。


    其实这事若是做好了,他自有法子让父亲知道他的助力,可若捅出篓子,就是庶弟与闻溪二人合谋不力,心怀不轨,他仍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好世子。


    但此刻,他的念头突然又动了动。


    闻溪是近日来投靠宁王府的谋臣,所以凡事都十分积极,处处表现,身份又安全稳妥,不至于被旁人发现他与宁王府的关系。


    也就是说,若是一朝东窗事发,倒霉的只是闻溪,充其量多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庶弟,宁王府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撇清自己——


    而他这个心善的世子,不忍见庶弟走了歪路,若私下将消息透露给林阆亲姐林皎月,便能摇身一变成南坪伯府,以及林皎月心中的大恩人。


    林皎月……


    他眼眸微垂,脑海中闪过一张美艳却透着倨傲疏离的娇矜面庞。


    顾玄礼留了林觅双一命,想是林皎月最终受了他的请求,去求顾玄礼了,看来她对自己,到底还有几分情面。


    她是顾玄礼的妻子,李长夙不情愿地想起这一层。


    但他很快拂开杂念,淡淡想着,若能通过林皎月与顾玄礼结交,绝对好过与其交恶。


    他也有些厌烦了一直当个处处受人摆布制衡的世子,只要无人知晓闻溪是受他们府邸差遣的,他舍了此人,结交九千岁,何不能更上一层楼?


    而结交了九千岁,是否也能离那个女子,更近一步了呢?


    督公府内的林皎月捧着托盘,忍不住偏头,小声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非议她不成?


    她顾不上,赶忙扭回头,重新看向她捧着的补汤,琥珀般浓郁的褐色液体在青瓷碗中轻轻摇晃,幸好没洒。


    她眼巴巴抬眼,看向顾玄礼。


    顾玄礼亦被她的小喷嚏打醒,从沉沉的思忖里回过神。


    他是没想到,小夫人如此执着,被他亲手倒过的一次汤药,竟又端上来了。


    真是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倔强不屈。


    “妾身熬了两人的份,夫君陪妾身一道喝吗?”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捧着托盘的手指却紧到泛了白。


    顾玄礼眯了眯眼,这么想证明自己啊?


    那她当然得付出点代价。


    他舌尖舔了舔上颚,喉头滚动更明显了几分。


    抬起手,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一旁的下人们见他目光看过来,当即了然,纷纷垂头退出大堂,剩两人一站一坐。


    林皎月不明所以,便有几分不明所以的不安。


    顾玄礼站起来,似笑非笑冲她微微欠身,指了指嘴角。


    林皎月以为他要自己亲亲他,小脸一红,可到底两人更亲密的事都做过,轻轻嘴角,算,算不得什么。


    她放低了托盘,轻轻凑过去,啄了啄,轻得好似风过烛影。


    他的唇比自己的要凉些,可还是很软呢,漱口的茶水里带了薄荷叶,又软,又凉。


    顾玄礼眼中闪过异色,随即低声笑了出来。


    她现在还真是……从善如流。


    “不,不是要这样吗?”林皎月大囧,直起背结结巴巴,就差要问,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吗?


    顾玄礼没回她是或不是,只挑着眼梢垂眸轻笑:“夫人年纪小,缺了点儿经验,就让咱家教教。”


    林皎月不明其意,便见顾玄礼修长如玉的手接过一碗汤药,仰头轻酌了一小口。


    她还没来及欣慰,这人的另一只手穿过她眼帘,伸入脑后,扣住她的颈脖。


    她险些摔着,手中托盘摇晃,被顾玄礼眼疾手快推到一旁的桌上,而她被按进个微凉的怀抱中,还没反应,唇齿已然相缠。


    顾玄礼低眉垂眼细细品着,这补汤里放了百合片,微微带着苦涩,可那味活的药引,今日清醒又灵动,


    初时的怔忪之后,小心试探着勾过来,轻点碰触,迸发得是无与伦比的甜。


    他这短短十数年,喝过的药比吃过的饭还多,所以他不爱喝多余的药或者补品,


    但若硬要他品鉴……不是不行,得叫小夫人用这种法子才肯屈尊降贵。


    一吻毕,林皎月才发觉,顾玄礼不知何时坐回去,紧紧掐着她的腰,而自己不偏不倚,□□坐在他膝上,手臂也软哒哒地缠着他的肩。


    这,未免有些太不知廉耻了……


    她面红耳赤,檀口微张,似乎还有些盈泽的水色,气喘吁吁。


    顾玄礼却不以为意,他眸中欲色藏得极深,甚至还能从容不迫地抬起一只手手,将青瓷碗端到她眼前——


    意味明显。


    “上次就说过,夫人的本事太少,总觉得说两句好听的话,做几手小动作,就能将咱家勾引得忘乎所以,”


    他眸子里又黑又沉,说话的腔调亦旖旎浓稠,勾唇将碗缘触到林皎月唇边,不用手便拨弄起她糜艳的唇瓣,将红唇染上琥珀色,


    “咱家可不是什么善人,咱家看得上的勾引,得实打实,要夫人豁出脸面。”


    林皎月闻言良久,才缓缓反应过来,一双明眸闪过慌乱,羞怯,发髻微微凌乱,青丝散落在不住起伏的胸膛上。


    可讶异只是短暂一瞬,她看了眼顾玄礼,随即眉头轻蹙接过小碗,毅然抿了一大口,主动送进了顾玄礼口中。


    虽然有些违背体统,但也,也不是很难的!


    顾玄礼挑了挑眉,啧啧赞许小夫人一点就通,舌尖更灵动几许。


    他突然有点遗憾,那日在野庙里,他怎么就犯了病,导致现在记忆也模糊不清呢,啧。


    不过也不可惜,他目光慢悠悠瞥向桌边的汤药——


    还剩很多,足够将那个雨天的场景再现。


    十四岁时作了太监,十四岁的少年,多少也通晓人事了,可哪怕他通晓了,这些年也不能、也不想迈错一步。


    但怀里的小夫人是自己送到他口边的,她不知死活地妄图勾动他的爱和欲,那既然在他的地盘如此胆大妄为,他定会叫小夫人,好好偿还。


    入秋前后,京中又下了几场大雨,明晃晃的燥热被镇压下去,天高云阔的背后隐隐藏匿着随时欲来的阵雨,时不时就将忘带伞的行人淋得浑身湿透。


    林皎月去到南坪伯府看望祖父的时候,祖父叹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嘱托她也记得多穿些衣裳。


    林皎月自然无不应是,又偷偷观探祖父的神色,发觉老人家似总有几分阴霾笼罩眉间。


    她有心开导祖父,与他分担,但想来也是担忧她年轻,且嫁作了人妇,才过上几天安心日子,祖父只叫她莫要挂怀,他寿比南山松,哪用得着小辈记挂。


    林皎月知道,祖父定是心中有事,却怕她担忧,这才不告诉她。


    她无法,亦不能强行破局,只故作不明所以地陪着哄了哄老人家。


    再去到长姐院中,长姐早早就准备好茶点等着她了,只不过她在祖父那儿耽搁了会儿,长姐闲着无事,自己翻了本册子出来点点看看,倒也怡然。


    林妙柔见她来了,神色宁和从容,衣着也娇艳好看,亦十分开心:“那日阿环神色匆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看来没什么事,真好。”


    宁王府将消息锁得很死,更是因为梅九大闹过一通,血溅大堂,所以到底无人敢将当日后事传出来,故而南坪伯府众人都还不知情。


    林皎月便也跟着,胡诌了几句安心话。


    长姐悄声告诉林皎月,上次那事后,二妹在宁王府好似被教导了,这么些日子也没遣人回府探望过,周氏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可任凭她求神拜佛,二妹依旧没任何消息,连她父亲林茂年都不耐烦周氏的求告了。


    林皎月张了张嘴,半晌,轻轻哦了一声。


    同情,那是万不可能有的,她同她们有仇,不落井下石棒打落水狗已是仁慈,因为林皎月知道,等待这母女二人的,远不止此。


    她甚至都不用主动再做些什么,李长夙便会将前世施加在她身上的诸般痛苦,全部赠与林觅双,


    对方会被被囚于一方小院,任谁都能来踩她一脚,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泪流干,失去一切,至死不得出。


    她们终会得到报应,一报还一报,不必叫督公手上再凭白沾染鲜血,这就是林皎月原本的想法。


    林皎月笑着摇摇头:“不说她们,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长姐在看什么,账簿吗?”


    林妙柔不好意思地把账簿拿出来:“被你瞧见了,我这些日子在学管账,二伯母近日无暇打理府中,祖父叫我先学着打理打理,先从京中的几间铺子开始管起。”


    林皎月讶异,这倒不算个小事。


    林妙柔赶忙又道:“等阆哥儿以后娶了妻,府中账务自然应由他的妻子来管,我现在只就是代为照看。”


    林皎月笑起来:“长姐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讶异,大伯父竟然让你管这些。”


    提起对方,上次在院中发生的不虞还依稀可记,她的大伯父古板教条,张口闭口就是规矩门第,未出阁的姑娘家向来是被他要求只学女红书画的。


    闻言,林妙柔苦笑一瞬,微微敛容:“左右只是管了一小部分,且父亲近些日子忙得很,顾不上我,所以我才能做这些。”


    说到这儿,林皎月也恍然:“今日确是还没见到大伯父,不是休沐吗?”


    “他同闻叔出门拜会旁人了大概,”怕林皎月听不明白,又笑着解释,“闻叔是他同朝的好友,上次给阆哥儿找武馆师傅,便是同闻叔家相熟的。”


    林皎月微微一顿,似乎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好啦,别老问我们,今日可是七夕,难道你就打算在府里陪我看一天账簿吗?”林妙柔与她碰碰肩,打趣问道。


    林皎月回过神,有几分羞荏,小声摇头:“不是,督公会陪我看花灯的,我在等他。”


    林妙柔难掩讶异:“原来你们是真的很好呀。”


    “这还有假?”


    “自然,京中如你这般看着体面的夫人多了去,可你见着有几人一道出来赏花灯了?”林妙柔笑吟吟的,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道,


    “旁人都说李世子好,可我那日看着,却觉得他对二妹也仅仅是表面的体贴,平日接触下来,总像戴着个面具一般,隔着层距离,看不透。”


    林皎月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心中亦不由感叹。


    长姐为人细腻,看人也十分稳准,若是前世自己不攻于心机,不一心只想着如何高嫁,而是多与长姐相伴相谈,或许也不至于落到当时的局面。


    可幸而,如今一切都在变好。


    她便点点头,认真道:“督公对我真的很好。”


    除却在某些事上奇怪的偏执,以及总爱故意逗弄她……


    她忍不住想起,她求他喝补汤,又求他陪自己看花灯的那晚,到了后来,被顾玄礼从堂屋一路抱回主屋,大半夜才肯放啼哭不止的她去梳洗沐浴,顿时面红耳赤地摇摇头,要把那些纠缠画面赶出脑海。


    反正她觉得,他真的很好,比她最开始想象的、甚至比那些所谓的端方君子都要好很多!


    *


    宫中,宫人们垂头屏息,当九千岁经过的时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是九千岁驾临时惯有的待遇,更因着这位前些日子派手下大闹了番宁王府,听说当场割了个侍卫的命根,叫人流血而亡,更给他的威名镀上了层血淋淋的功勋。


    进椒台殿前,他脚步微顿,随后将腰间的长刀卸下,抬手扔到一旁。


    内宦弯腰屈膝地捧住,生怕没接住这柄杀人利器。


    殿内,段贵妃倚在美人榻上,身上搭得薄毯微微垂落,勾出她美艳丰腴的身段,极尽雍容华贵。


    大宫女正要唤醒娘娘,顾玄礼抬手挥了挥,大宫女便噤了声,小心退到一旁,目光隐隐窥着。


    就瞧督公一路安静坐到太阳快落山,那张明明俊美却无人敢多看的脸上难辨喜怒。


    大宫女心想,督公是真的关心娘娘,却不知,顾玄礼只是趁着恰好安宁,犯了懒病,细细回忆起那夜欺负小夫人的分分秒秒罢了。


    贵妃迤迤然醒来,睁眼瞧见督公坐在不远的太师椅上,脸上一喜:“阿洪来了?”


    顾玄礼这才慢吞吞抬起眼眸:“咱家来看看娘娘……还有肚子里的龙种。”


    段贵妃被大宫女搀扶起来,眉眼熏然,乌云微堕,嗔怪地看着他:“倒算你有心,年年今日来给本宫过生日,便不计较你那日不打招呼便出宫了。”


    顾玄礼一哂,心里才不在意她说得计不计较,左右和他无关,只从袖中拿出个足金锁,递过去。


    段贵妃眼中泛起暖意:“父亲在时,家里若有小孩儿新生,他也会送这么个精巧玩意儿。”


    随即她一顿,略显责怪道:“可哪有孩子还未出世就来送金锁的,你这小舅舅当得未免太过糊弄。”


    “娘娘想多了,”顾玄礼面色不变,拂了拂衣袖,倒是有几分认真道,


    “圣上这两年子嗣不顺,咱家是怕宫里有什么冲撞讲究,提前送个小玩意儿,给龙种撑一撑场面而已。”


    段贵妃微怔,才注意到,他今日进殿竟连佩刀都卸了,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宫女见气氛尚可,便上前请示段贵妃,可要宣膳。


    段贵妃拉住顾玄礼:“你如今稀客,难得进一次宫,今日晚饭便在这儿一起吃吧。”


    顾玄礼没第一时间应下,段贵妃猜测他是打算慢吞吞回拒,便轻声笑道:有些事儿,还得同你说说呢。


    那便是有正事相谈了,顾玄礼到口的拒绝顿了顿,转了个弯,缓缓变成声嗯。


    宫里的御厨手艺高超,加之段贵妃对顾玄礼习性熟悉,上得菜色便都是他喜爱的,中途圣上还遣人来送了两道菜,说是一为庆祝贵妃生辰,二是知晓督公今日亦在宫中。


    殿中众人自然谢恩,唯有顾玄礼扯着嘴角笑了笑,谢得不太真诚。


    晚膳时,椒台殿还请了宫中的伶人来欢庆热闹,段贵妃趁着欣赏歌舞之际,小声提点顾玄礼:“在宫里,哪怕再不乐意,也起码给圣上装装样子啊。”


    “圣上宠爱娘娘,娘娘感怀谢恩便够了,咱家不过是个凑数的。”


    顾玄礼给自己斟了杯葡萄引子,咂摸了口,被齁地拿开了杯。


    不及夫人哺喂的万分之一,啧。


    段贵妃叹了口气,不去想他这些日子又受了哪方的气。


    他总是如此,圣上拿他当刀,依赖他又忌惮他,所以他常常腹背受敌,多得是旁人不知道的委屈。


    可亦有人真的心疼他啊。


    段贵妃想了想,终是微微侧身:“近些日子,你还是同圣上亲近些为好,本宫听闻,有人在打探你来段府之前的行踪,好似已经查到了西北。”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段贵妃以为他听进去了,便又不急不忙说了些打听到得细则。


    她缓声道:“本宫不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归是与不是都看圣上一句话,所以你切记着,近来不要惹恼了他,可好?”


    顾玄礼没回答,只眯起眼,一点一点咧开嘴角,笑得殿中歌舞之人触目惊心。


    没人知道,他等瑞王那头蠢猪注意到西北多久了,他拱手将线索抛出去,又在朝堂上因此与那群人破口相骂,故意装作对人质被截深感震怒,就是指望对方能有所察觉,一点一点,将当年的事揭开。


    他可真是,太开心了。


    他低声笑出来,再不喜欢的引子都多喝了几口,段贵妃看着心中不明,可终归瞧见他笑,也稍稍安下些心。


    她目光中含着难以察觉的情愫,轻声哄劝:“阿洪,圣上在宫中建了鳌山,你今夜也一道来观赏吧。”


    作者有话说:


    我替你们喊:


    督公不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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