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七夕
林皎月在南坪伯府同母亲和弟弟一起用过晚食, 便告退出了门。
她今日从督公府出来便拾掇得娇俏明媚,在伯府时提起今晚有约后,沈姨娘忍着笑又给她添了几分妆。
眼下出门, 内穿一袭丁香色的石榴裙婉转若云, 外披轻薄的织锦缎氅衣,胸襟处还绣了细密而精致的花团锦簇,
这是锦绣阁前几天送来的秋裳, 今夜晚风微凉, 恰好罩上, 回眸一笑, 百媚生成。
京中的各条道上皆摆放好了排排的灯架,放眼望去, 人山人海隐于绚烂光团中, 盛世气象与今夜的旖旎情愫相映成辉,看得人心头发热。
林皎月行走进人群中, 略显几分拘束。
未嫁人之前, 周氏刻薄, 从不让她有机会多接触这种场面,
她没来过这种欢腾的地方,周围全是嬉笑欢闹,沿街各种猜灯谜和卖小食的摊贩吆喝起伏,快乐的超出想象。
太过美好, 她甚至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
“夫人,您与督公约在了何处?”阿环护着她,倒是比她习惯些。
林皎月略显迟疑:“约在了……最亮最圆的花灯前面。”
阿环瞪大眼, 随即笑出来。
那可真是……浪漫又随意啊!
林皎月不欲多语, 扭头也忍不住脸红, 那晚后来,对方一只手掐着她的腰,呼吸起伏得如同伏在密林中捕猎的野兽,听得她心神颤动。
她忍不住低声啜泣,一边哭一边小声追问顾玄礼,七夕那日到底怎么说,可以不可以呀。
顾玄礼缓了会儿呼吸,慢慢啃起前襟布料下的风景,漫不经心地反问,七夕灯会上的灯,有夫人身上的好看吗?
林皎月从足尖烧起来,可还是忍着,呜咽了个,有的。
顾玄礼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里涌起浓稠缱绻。
他轻衔,慢条斯理,那好啊,就约在最亮最圆的那个花灯前,他要看看,哪个更好看。
自那之后,林皎月再不敢细问。
顾玄礼埋在她身前低哑的笑声,此刻此刻似乎仍能震得她周身酥痒。
林皎月摇了摇头,将这些不能细忆的画面抛之脑后,认真寻起街上最大最圆的灯。
她幻想,顾玄礼手眼通天,定然早就找着了,等自己寻到那盏灯的时候,他肯定就负手等在左右,如往常去抄家一般气势夺人,叫四周围的人都只敢悄悄打望,不敢靠近他周身十尺内。
她又理了理裙摆,扶好颈脖间的璎珞挂坠。
嗯,到时候,她就提起裙摆,笑着朝他跑过去,一路上不介意旁人目光,扑进他怀里,让他也晓得,原来七夕是个如此高兴的日子。
林皎月将长街绕了三遍,最终确定了个最大最圆的灯,是凉亭边的一个小摊上摆放的月亮灯。
可她兴冲冲地走过去,却没见到顾玄礼的身影。
扬了一晚上的唇微微撇下些,林皎月望着那灯眨眨眼,最终稍稍往远处退了一段。
他定是被差事绊住了脚,无妨的,她等等就好,她就坐在水榭凉亭中,督公来了,她一眼便能见到,还会如先前设想那般,高高兴兴跑过去的。
却不知,她娇美翩跹,顾盼生姿,在街上绕了几周,早入了有心人的眼。
世人是知道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嫁了督公,可除却洒金巷附近的人,其他人却没见过林皎月,只当是个俏艳的新妇,在这街上来来回回这么多遭,故意诱人心痒呢。
凉亭外便凑了三两个纨绔,心怀不轨聚了过来。
阿环气急败坏地要上前阻拦,奈何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拦得住成年男子?
林皎月从凉亭里坐起身,虽然不愿离开这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可更不想同这些人有所沾染,乃至被对方轻薄。
几人见她蓦然疏离的态度,挑眉不悦,还欲继续纠缠,不料突然闯进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一手一个,眨眼间将他们全扔出了凉亭。
阿环惊呼一声,林皎月才看到,对方身后缓缓走出的,是李长夙。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淡泊的君子模样,俊眉修眼玉冠束发,手执折扇微微拱礼:“夫人受惊了。”
一瞬间,林皎月浑身汗毛耸立。
前世七夕前不久,她正因“私通”被罚,阿环刚断腿不久,来伺候的下人越发敷衍,吃穿用度更是拿不出手,她们那一方小院过得戚风惨雨。
她心中不忿不甘,卯足了劲儿想出院,想问一声李长夙,为何不信她?
七夕那日,她终于趁着他路过,靠着哭弱求来了他的关注。
可他沉着脸,呵斥她的不庄重,将她抵在与下人只有一墙之隔的院门处,狠狠咬破她的嘴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碰触,可林皎月从未感觉到温情,只觉得恐惧。
他咬得极为用力,像多年不曾进食的野兽在撕扯猎物,与他往日表现出来的君子端方相差甚远,林皎月假意的哭声真正化作了惊恐的求饶。
那根本不算碰她,只是他在发泄心头的不满,在惩处她。
但幸好他那日还谨记着自己的端方伪装,也叫林皎月知道,他不碰自己,因着他依旧要标榜君子仪态——还未娶正妻,不能与小妾厮混,落了人口舌。
自那之后,等待林皎月的便是如堕冷宫的待遇。
原本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可自从知道了自己并没错,错的是旁人,她亦是受害者后,她对着李长夙,再无忍让避退的念头了。
她垂着眸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迈步便要走出凉亭。
阿环微微讶异,虽说她心里也不太喜欢这位世子,但没想到,夫人竟然这般不给对方面子。
李长夙微愕,在林皎月擦肩而过的一瞬,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她在夜幕下哭红了眼,回头冲自己低吟:世子饶命的绮丽画面。
他想得太远,太深,太有背人伦了。
可伴随那画面而来的低哭,又仿佛要将他的心脏攥紧揉碎。
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对方——“夫人留步!”
林皎月触电般抽回手,往后退却两步:“世子自重!”
李长夙震惊于自己的动作,但很快反应,匆忙收回手,为自己的行为致歉:“夫人见谅,本世子关心则乱,唐突了。”
他言辞深沉肃穆,林皎月忍着怒和惧,险些怒骂他,谁要你关心?
可这般言行过于冒犯,她只能强撑着:“无妨,今日还要多谢世子,妾身才不至于被旁的纨绔轻薄,若是无事,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言语之中,多有针贬他刚刚的行为也同纨绔无异的意思。
李长夙面上发烧,可见林皎月躬身要告退,她修长颈脖上的璎珞摇晃叮当,心中便有说不清的压抑和渴望。
“长夙不过是感谢当日夫人在督公面前为世子妃美言,今日见夫人有麻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深吸了口气,竭力按捺自己每遇见林皎月都会有的异常,转身叫住对方,
“夫人可是在等督公?”
林皎月脚步微顿,却未回头,看着这满街美景,轻轻扬起唇角。
“是,妾身在等自己的夫君。”
李长夙眼中一闪而过阴霾,他走到林皎月身后,轻声道:“夫人或是要空等了。”
林皎月神色一滞,下意识以为今日厂卫司又去哪处抄家,占用了顾玄礼的时间,便听李长夙若有所指道:
“父亲晚膳后从宫里回来,提及督公去陪段贵妃用膳赏灯了,往年今日,次次如此。”
林皎月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她肌如白雪,浸着绯色的胭脂红,是个如同工笔画刻绘出的美人儿。
她有丝不确定:“会赏一整夜吗?”
声音轻柔温热,带着抹小心翼翼,足以软化所有男子的心。
李长夙顿了顿,模棱两可道:“往年是赏过整夜的。”
他不知道,所以是随口捻来骗她的。
林皎月眨了眨眼,笑道:“督公与贵妃娘娘多年情谊深厚,自是要按规矩陪同的,可今年不一样了呀,今年我在等他,他会来的。”
她额上用金粉缠着红胭脂,点了漂亮的花钿,含笑间,满街的灯光仿若都映在她一人身上。
李长夙喉咙发紧,哑声问:“哪怕等到所有灯都熄了,夫人也不介意吗?”
“不介意。”林皎月想也不想。
李长夙握紧了手掌。
他不知道林皎月等他,一直等到过死,区区熄了灯,何值一提?
他猝然松开手,掩起眼中的沉沉郁色,轻笑道:“既然如此,不若由长夙陪同夫人一道等吧,夫人若担心男女有别,长夙可守在亭外,也免得累到夫人,或是再引来纨绔子弟。”
林皎月略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前世自己求他,他不屑一顾,这一遭怎么如此……上赶着?
不过她本就不想离开凉亭,既然他要守,便守着好了。
林皎月提起裙摆转身踏回凉亭内,昂首抬头,像只灵动骄傲的雀儿,李长夙眼中不经意漫过一丝温柔。
难得宁静,他遣侍卫去买了些小玩意儿送来,尽数拿进凉亭给林皎月赏玩。
林皎月越发觉得怪异,恨不能质问这人,说好的不进来呢?
可紧接着,李长夙同她闲聊时,提起了叫她这些日子稍稍关注下林阆,他听到风声,似有人要对林阆不利。
原本想赶人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何人?”
李长夙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南坪伯府这一代人丁凋敝,唯剩令弟一个男子,若他出了意外,这爵位难袭,多的是人能分到好处,可惜在下只听了个大概,没深究下去。”
他不打算立刻暴露闻溪,他得再接近林皎月一点,再接近一点,让她信赖自己,才能将手中的棋子暴露出去。
他定定地看向林皎月,少女睁着桃花眸,神色懵然,每一次心跳都宛若砸在胸腔,疼得她喘不过气。
他想,若她舍了那个阉人,愿意来他身边,他定会好好怜惜她,不叫她再受丁点儿这般惊吓。
如此想着,他忍不住朝她靠近。
他想哄哄她,告诉她别怕,为感激她当日美言,自己这头定会帮她好好调查——
“啧,李世子,你再往前一步,咱家可就要砍了你的腿了。”
灯会上的温意瞬息消散,九千岁提着刀下马,在人群中一步步走上凉亭,凉飕飕地咧开白牙。
顾玄礼出现得不低调,他驾马横冲,一路疾驰绕街,逛了整圈才确定下,最大最圆的花灯在这儿。
他眼中寒光凛凛,那他的那盏灯呢?
今日出宫,确是急了些,因他弄错日子了。
鳌山所耗费钱财颇多,文帝继位两年,国库本不丰厚,为了表现宠爱,也是下了血本,所以他今夜亦会一道前来观赏。
顾玄礼便慢吞吞想,借着陪同贵妃看鳌山的机会,倒是能再悄悄文帝最近又在闹什么小把戏。
走过去的路上,他心不在焉,亦满脑子都在算计瑞王,终归完全不是为了陪贵妃才来——
可耳畔宫人们的却议论不休。
他们说,圣上体恤娘娘身子重,不宜出宫看花灯,这才在宫里建了鳌山。
又说,谁说不是,往年这时,圣上都是要邀娘娘一道微服出宫赏灯的。
还说,哪来的传闻说圣上要相看别家姑娘了,明明这宠爱只有贵妃娘娘独一份儿的。
最后说,就是就是,七夕佳节,连牛郎织女都不如圣上和娘娘感情深厚呢。
顾玄礼这才从自己的报仇大计里回过神,满脸微妙地将人提过来:
“今日是七夕?”
那小太监不知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了督公的怒,哭哭啼啼道,是啊是啊,娘娘生日与七夕是同一日,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
顾玄礼倒吸了口气——嘶,记错日子了。
这是他第不知多少次不打招呼便冲出了宫,贵妃和文帝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一路疾驰,喋喋骂娘!
不怪他反应这般大,那晚小夫人为了求他答应,可真是豁出去,哭红了眼什么话都随他说,什么苦头都任他施,若是今日爽约,怕是泪洒府邸,彻底不叫他安宁了。
可怎得这么些年都没人告诉他,今日便是七夕?
怎么说,太监就不配过七夕了?
离他娘的谱!
谁知他才刚找到小夫人,便见着眼前场面,顿时阴阳怪气地气笑出声——
“啧,李世子,你再往前一步,咱家可就要砍了你的腿了。”
凉亭里的两人皆是一震,林皎月堪堪从李长夙表露要帮她的反应中回神,蓦然见到顾玄礼,不自觉露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笑——
“督公,您来了!”
她起身提起裙摆,看也不看桌上满满摆放的小玩意儿,以及眼前面色忽变的李长夙,如设想一般,高高兴兴扑进了顾玄礼的怀里。
李长夙见状的一瞬,瞳孔骤缩,仿若她从一只高傲的雀,变成了只自甘折翅的蝶。
而折翅之人面冷如玉,看起来丝毫不曾怜惜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皎月笑吟吟将手塞进顾玄礼空着的另一只掌中,捧在自己心口,捂着他骑马被吹冷的手:“我等您很久啦~”
那只手,亦反过来,将她握得很紧。
李长夙回过神,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不动声色地转身行礼:“长夙见过督公,刚不过是在同夫人相谈伯府之事,略涉私密,故而才稍稍靠近些,并非督公所想。”
林皎月也才想起来这茬,微微讶异地看了顾玄礼一眼,猜测他是不是误会了,刚想说话,被对方一个眼神瞪回去。
她眨眨眼,乖乖靠在他身旁,不开口了。
顾玄礼抬起眼,慢声讥讽:“那是咱家误会了?”
李长夙顿了顿,抿唇不语。
他蓦然想起回门那日,顾玄礼乖戾无礼,将所有人都震得不敢说话,亦想起了顾玄礼只派手下一个掌班就敢大闹宁王府的壮举。
他不能反驳顾玄礼,如同不能反驳宁王,因他们权势滔天,都能为所欲为。
若想能有说话的资格,就得站在和他们同样平齐的位置,乃至更高。
李长夙深吸了口气,想起自己今日来“偶遇”林皎月的目的,默默将心中的晦涩尽数压下。
他淡声拱手:“是长夙失礼,还请督公责罚。”
顾玄礼这才重新笑出来,目光落到桌上:“责罚倒是不必,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嘛,可李世子倒是告诉咱家,这些,又是什么呢?”
李长夙藏在袖中的手再度握紧。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顾玄礼还会出宫,会来找他的夫人。
对方上次逐了个嚼口舌的丫鬟出门,好似在告知全京人,他同贵妃清清白白,可这么些年,众人看在眼里,谁信真的清白呢,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男人,特别是个残缺之人,能得那般高贵的女人的垂怜,他当真不会动心?
顾玄礼当真清白?
不过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野狗圈地般不让旁人侵占他的任何女人罢了!
可饶是如此,自己仍得忍耐。
他咬紧牙:“是长夙担忧夫人等您时无聊,派家仆买来送于夫人的。”
可所有人都瞧得清楚那些糖人啊,小琉璃灯啊,还有磨喝乐,怎么来的,如今还怎么放着,连外头的罩纸都没拿下来,林皎月分明是动都没动过。
顾玄礼略显满意,便也难得善心,看向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侍卫:“你就是买东西的家仆?”
那侍卫抖了抖,颤声道是,再无刚刚提溜甩人的果敢。
顾玄礼笑起来,慢悠悠举起刀,那侍卫噗通一声跪地,李长夙也霎时白了脸。
凉亭外的百姓根本不敢往里多看,贵人们三言两语,于他们而言,有时可就是要命的法令!
罔提,九千岁举刀啦!
可顾玄礼只是举刀,将桌上的那些东西一一扫落,琉璃做的灯噼啪碎裂,炸成一朵莲,吓得林皎月都挪了几步,缩在顾玄礼身后。
顾玄礼提刀指着那侍卫:“捡起来。”
侍卫脸上闪过震惊,可九千岁的刀不是好商量的家伙事,他只能凭九千岁的一句一句吩咐,先将这些东西捡起来,捡得手指鲜血淋漓,再将没摔坏的全部捧出凉亭,大声吆喝——
“宁王世子大发善心,送,送礼品啦!”
督公叫他笑着吆喝,他努力了,可觉得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百姓们再害怕,听着宁王世子的人出声,也敢来看一看,
结果一听世子要送东西,顿时热闹得宛若集市,还有一声声欢笑,答谢世子。
买给林皎月的东西……被顾玄礼,当做垃圾,又转送给这些人,李长夙的脸色发青发白,整个人几欲站不稳!
林皎月实在受不住人群的窥探,小心拉了拉顾玄礼的手。
她想走了,这里好无趣。
顾玄礼黑漆漆的眸子闪过难辨的情绪,想着刚刚,她冲自己扑过来,妾身也不叫,夫君也不叫,看来是不觉得她犯了错,不需要讨好自己,理直气壮得很。
他咧着白牙笑出声,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李长夙,矜贵提点:“今日便到这儿,咱家劝李世子,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碰的别碰,否则,”
他看了眼地上摔碎的琉璃灯,目光讥讽,“下次碎的是哪儿,就说不准了。”
李长夙沉默许久,缓缓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多谢督公提点。”
林皎月被顾玄礼带出了凉亭,远离人群后,终于能松口气,不用再像刚刚那样缩在顾玄礼身后了。
可她才松开顾玄礼的手,发觉对方好似浑不在意,连挽留都不曾,甚至还送她一程甩手。
林皎月后知后觉,轻悄悄将手重新握了回去:“督公,您怎么不牵我了呀?”
乌纱冠下的黑眸里满是漠然,慢吞吞地直视前方:“夫人哪用得着咱家牵,宁王世子的手都恨不能摸到你脸上了。”
说着,将手又抽了回来。
林皎月终于找回了原先被打断的震惊,她哑口片刻,轻轻凑过去,打量顾玄礼讥讽回视的神色:
“督公,您在……不高兴吗?”
顾玄礼眯起眼,狭长的凤目扬起危险弧度。
他磨了磨牙,微微低头,沙哑的声音柔柔道:“是呀,咱家不高兴,恨不得把不守妇道的夫人就地给扒干净了,从外到里好好惩处。”
林皎月的脸轰隆红起来,忍不住埋进对方肩侧,头也不抬地闷闷埋怨:“还,还在外头呢。”
顾玄礼顿了顿,又给气笑了。
他轻轻捏起林皎月的下巴:“咱家要惩处夫人,不是给夫人找乐子,你这只捡自己想听的听的毛病到底是哪儿学来的?”
他早就想问了。
林皎月婉转的眼眸看向他,她今日除了画花钿,还勾了微翘的黛色眼线,眼尾如同带着钩子,一瞬不瞬地勾着他:
“可是,我没有不守妇道呀。”
她顺着顾玄礼的姿势,将尖尖的下巴枕在他掌心,将她等到他之前发生的事样样告知,甚至包括了李长夙借口的“伯府私事”。
她确实想看李长夙不得好下场,可前提是她的家人不出事,所以阆哥儿的事,自然要“随口”这么透露给顾玄礼,毕竟现在保护阆哥儿的人,还是顾玄礼拨过去的。
同时,她也得洗清自己的嫌疑嘛。
顾玄礼自然知道她没做,知道她心底里讨厌李长夙,那些礼物也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可他来时见那两人站在一块,不禁又会想起自己最初的猜测——李长夙喜欢她。
基于这个可能,一切都变得不是味道。
他是个太监,蒙头走黑路走到如今,也荒唐至今,等着他的只有一条不得好死的路,能给身边人的,至多只有条活路,旁的再也给不了。
可他在路中间被清辉勾得抬起头,见到了头顶的月亮,他才知道,原来月亮还愿意照着他,
原来他也舍不得这光,
原来他也有一瞬遗憾,遗憾不能脱去枷锁,上九天揽月。
就在他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有旁人来觊觎他的月亮了。
所以他怎么能高兴呢,待他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觊觎她,拜倒在她裙下,或是采撷无能为力的她。
她又要如何应对?
是同他这个不得好死的阉狗一起被抛去乱葬岗,还是怎样呢?
真烦呐。
顾玄礼恹恹地松开手,不再计较林皎月刚刚的解释。
没想,他刚放下手,小夫人反倒牵住了他。
顾玄礼眉头一挑,任由小夫人突然爆发勇气。
她像化身成了色胆包天的纨绔子弟,将他拉进鲜少有人路过的巷角里,借着外头摊贩货架的遮挡,踮足吻上他微凉的唇。
外头锣鼓喧天,笑闹声倾城,里头他们一吻渐深。
间隙中,小夫人用气喘吁吁的气声告诉他:“夫君,这才叫,不守妇道。”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下海捉鳖,(自信挺胸)人中龙凤
林皎月:你脑子不好记不住日子
顾玄礼:……
第42章 花灯
林皎月不能问他, 是吃妾身的醋了吗,还是因着什么别的才如此不高兴呀?
怎么问都是冒犯,或会叫他更恼火, 她索性什么都不说, 用最柔软的吻去打动一个男人——
是了,太监又如何,她所求的又不是一晌贪欢, 而是长久。
他哪怕是为了哄她才说过喜欢, 那也证明, 他愿意哄她, 为她所动,那她为何不敢求得更多?
她本就是个知晓如何撩动人心的女子。
一吻毕, 她眸光剪水, 湿漉漉地看向他。
还没等问,督公, 您消气了吗, 顾玄礼抬起眼, 幽光频现,猛然颠倒两人位置,将林皎月抵上墙角,让她踉跄无依,只能瘫坐在他支起的膝上。
“督公……?唔!”
宽大修长的手死死捏紧她的肩和后颈, 强迫她仰起头,承受他被勾起的汹涌情愫,一吻又至。
他凶狠得像一匹刚熬过冬天的狼, 林皎月匆忙的一声呜咽也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林皎月一直觉得, 顾玄礼的吻技不是很好, 力道倒是如他本人一样,不论何时都来势凶猛,横冲直撞,常常咬得她嘴角发红发肿,火辣辣的疼。
什么人呐……
没被缚住的小拳头便愤愤地敲了一把这人胸口,如小雨点洒在大海里,悄摸无息。
直到外头跑过一群孩童,你追我赶地险些窜进小巷,林皎月害怕地往他怀里又缩了阵,顾玄礼才舍得放开她的嘴唇,侧身微挡,将她罩在黑漆漆的斗篷里。
他手臂撑着两人身后的墙,抵在角落里,堪堪压住眼眸中还想继续勃发的欲。
林皎月看不到顾玄礼刚刚的神色有多露骨、多危险,她只懊恼自己的胆怯暴露得如此快,随意捏了个借口,委屈不已地喃喃:“唇脂都没了。”
她重新抬头,悄悄打量顾玄礼,他的神色已然恢复大半,只剩薄唇上残留着几抹她的颜色,彰显刚刚两人有多缠绵。
顾玄礼胸膛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用指腹揉了把嘴角,抹回她唇上:“还你。”
林皎月:“……”
她小声笑出来,紧紧抵在对方怀里,听对方声音低柔,啧啧咬她的耳尖:“夫人这不守妇道的功力也就般般而已。”
林皎月又锤了下他的胸膛,心中却想,若他不是个太监,就凭自己刚刚勾引得他一瞬如野狼出笼……哼,今夜怎么也都该是她赢。
她调整好神色情绪,轻哼一声从他怀中钻出来,理起发饰衣裙:“叫督公见笑了,妾身继续努力练习便是。”
顾玄礼刚将斗篷收拢服帖,闻言看她:“找谁练?”
林皎月几乎压不住要扬起的嘴角。
她媚眼横波瞥向笑得不太真诚的顾玄礼,重新走回去,轻轻挽住对方的臂膀:“找您~”
顾玄礼斜眸瞥她,心里轻轻啧一声。
小妖精。
两人从巷中出来,这条街上恰好有摊位在猜灯谜,送花灯,不远处聚拢了人。
林皎月挽着顾玄礼的胳膊,驻足侧头去看,少年公子哥儿为得佳人一笑,卯足了劲儿发散思绪,众人鼓气喝彩,好不热闹。
顾玄礼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想去看?”
林皎月犹豫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人太多啦我不喜欢,便被顾玄礼提着手腕,不由分说拽上前去。
林皎月略显局促,却见顾玄礼经过个卖面具的小摊时,看也不看扔出块碎银,随手摘了个伶人面具覆于面上。
她眨了眨眼。
今日休沐,他进宫穿得不是独一份儿的锦绣曳撒,而是普通的玄色曳撒,配上面具,哪怕戴着乌纱冠也难辨身份,旁人只道,或许是个厂卫司的普通蕃子游街罢了。
除了督公顾玄礼,厂卫司的其他人,还不至于叫人闻风丧胆,
今日这种节日,他拉着林皎月走过去,旁人至多看他们一眼,稍稍注意些不要冒犯了,也不会多放在心上,热闹仍在继续。
顾玄礼负手站在人群中,身姿高挺,气度从容,面具下露出的眸子锋利又慵懒,遥遥看向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
有人猜中了灯谜,将赢来的花灯摘下来,红着脸送到一旁等着的姑娘手中,周围的好友你推我我挤你,呼声吆喝,收花灯的姑娘嘴角亦难压平。
林皎月侧目看到顾玄礼看得认真,她竟有几分怔怔。
顾玄礼没回头,却似乎晓得她在目光灼灼地注视他,背身嗤笑:“别想了,咱家不会猜灯谜。”
林皎月:“……”
她才没想这个,她看着他背影露出来的面具一角,心中有几分说不出口的酸胀。
那么桀骜的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安心看灯,居然主动遮起了脸,
许是他也会有歉疚吧,歉疚在宫里耽搁了,歉疚让旁人在自己面前有机会说三道四了,所以给到了自己近似弥补般的温柔。
“妾身也不喜欢这家的花灯,夫君给我买个旁的吧。”
顿了顿,她又笑:“要比那个小姑娘手上得更好看,我知道夫君有钱。”
顾玄礼挑眉,扭头看她的眸子里,满是花灯映出来的零碎暖光。
便由着她牵着手,走出人群,再由她亲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别在腰间,随性又风流。
顾玄礼若有所思,深深看了眼躬身在他腰边系带的小夫人。
林皎月扬着唇角,青葱玉指勾缠红绳,在他一向只挂刀和金鱼袋的腰带边穿插拨弄,
边系带边同他说,其实刚刚她只是好奇那么多人在做什么。
顾玄礼没应她,她便自问自答,说了自己为何好奇,因为自小周氏待她刻薄,怕她凭着好看的脸露头,抢了嫡姐风光,所以十几年间,她从没去过外面的灯会佳节,这些于她而言,才新奇又陌生。
顾玄礼凤目扫了眼,看到路上认出他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刻意避开了他们所在的这一隅。
可她的小夫人只专心系好挂饰,左看右看许久,直起身叉会儿腰,十分满意。
他勾起唇角,无声笑,懒洋洋抬起眼:“那咱家马上去帮夫人砍了周氏?”
林皎月抿了抿娇艳的唇:“好好的七夕节,您说什么呢?”
“这种盛会,以后夫君会继续陪妾身一道吗?”林皎月重新挽回他的手臂。
顾玄礼迈步,逗猫儿似的轻哄:“陪,不陪怕夫人把咱家又拉进小巷里非礼。”
林皎月震惊:“是谁非礼谁?”
“反正不是咱家先动的嘴。”
顾玄礼慢条斯理同她掰扯,脑海中却一遍遍回荡着那个以后。
林皎月最后在个人少的摊位上,看中了盏绢花扎得月亮灯,便宜又小巧,顾玄礼百般嫌弃,她怎么入得眼。
买过灯,林皎月高高兴兴提着,拉着顾玄礼穿过长长的街道,走到廊桥。
桥下河水潺潺,比起热闹的街道,多了几分静谧安宁,又因着这里离灯市远,叫林皎月手中的绢花月亮灯在寂夜中,也显出了别样的绚烂与精巧。
她提起花灯,轻声邀宠:“您先前还不喜欢它,现在看,可漂亮?”
绢花捏成的云彩环绕在圆月周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将光晕染在她细腻柔美的面颊上。
顾玄礼眯眼未答,掩下喉头的细微滚动,
他觉得她根本不是在问灯,而是又在故作清白地撩拨他,勾着他非礼她。
林皎月轻轻哼声坐到回廊下,伸出玉指拨弄绢花:“您看,它虽然便宜,可折叠得很精致,能翻出很多模样,旁的都不行的,”
“而且呀,琉璃藤木之类的灯,虽坚固华丽,但若坠落,必然就像先前那个一样,碎裂一地,扰人烦忧的,”
林皎月拨开绢花的里心,露出炽烈夺目的烛光,
“不像它,它若是摔了,只会软乎乎地蜷着,保护好里面的灯芯,好叫蜡烛能一直灿烂地亮着,直到烧尽,它们俩一道消逝。”
说完这些,她不动声色打量了眼垂眸思索的顾玄礼,偷偷扬唇: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
顾玄礼瞥了小夫人一眼,心想,这叫犯傻等死。
“叫什么?”他拂开斗篷,坐到她身侧,懒散恣意地侧身,看向远处的月光与长河。
林皎月心里悄然得意,想,上钩了吧。
她将手臂叠在栏杆上,下巴微枕,借着晚风拂面,消除紧随而来的些许燥意。
她咽了口口水,轻声念道:“叫,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愿君似我心,白首不相离。”
顾玄礼:“……”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
不等他嘲讽小夫人是不是实在没词儿勾引人了,林皎月目光陡然一顿,突然攥住他的手紧晃:“督公,那是不是陆姑娘?”
顾玄礼皱着眉,骂咧道什么六姑娘七姑娘,你是不是怕咱家纠你没文化……目光便触到了林皎月指着的人,随之眸色倏然沉下。
陆盼盼同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在街角,两人你推我追,纠缠不休,看起来竟有几分火气。
林皎月认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隐约瞧见陆盼盼神色不悦,她立刻警醒:“督公,陆姑娘便是我上次同你说的,镇国公府的嫡女,她……是我的朋友,咱们去帮帮她吧。”
顾玄礼收回脸上一瞬的寒霜,慢吞吞看回来:“夫人想乐于助人,关咱家什么事?”
林皎月张了张嘴,随即,慢慢哦了一声。
“妾身应该是打不过那个人的,”林皎月攥着他手臂的手失落地松下来,
“可陆姑娘对妾身来说很重要,所以妾身得去帮帮她,若是妾身也遭遇了不测,夫君,您可一定要救我呀。”
说完,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杀人似的目光中,慢慢起身,提起裙摆朝着廊外奔去。
顾玄礼难以置信,她竟敢真当着自己的面跑了——回头一看,连月亮灯都没带!
这就是她所谓的白首不相离?
好他娘的不值钱!
顾玄礼猛然站起身,叫原先廊桥附近没认出他的人全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以为督公打算即兴杀人了。
却见俊美的九千岁铁青着脸捏起一小盏月亮灯,压着怒火瞪向远处喊道:
“林皎皎,你再跑,咱家就把你的灯给撕了!”
提着盏风一刮几欲熄灭的花灯,顾督公的脸色谈不上多好看。
林皎月被他半路提住后襟,如同拽着小猫咪似的拽回廊桥,心里七上八下:“督公,陆姑娘……”
顾玄礼压下身,将她箍在结实坚硬的臂膀间,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朝那头望去——
“林皎皎,你的招子要是不好用,咱家告诉你,那不是什么浪荡子弟,他是镇国军的指挥校尉,她老子陆远的兵。”
林皎月耳畔回荡着顾玄礼阴柔森冷的磨牙声,加之被对方宽阔的胸膛抵住后背,一时间整个人都宛若被烧开了,轰隆红了脸,磕磕绊绊道:
“那,那也不能证明,他不会对陆姑娘做什么啊,话本里很多,很多,连,连马奴都敢对公主以下犯上呢……”
说完,只觉得耳边呼吸顿了半错,她忐忐忑忑地偏过脸看对方,看到双紧紧眯着,一言难尽的眼。
顾玄礼吸了口气,气笑似的点点头:“怪不得没什么文化,看得都是这种不正经的玩意儿。”
林皎月又羞又恼,那哪是她没文化,那明明是她为了哄他高兴,即兴拼凑的款款深情!
她不想说话了!
林皎月说不说话,就不说话,继续紧张地看向不远处的陆盼盼,打算对方若真出什么意外,她怎么也得冲过去维护一遭。
可不料,真如顾玄礼所说,那个侍卫装扮的年轻校尉虽说态度有些强硬,却始终没对陆盼盼做出什么过继举动,反倒是陆盼盼似乎突然情绪失控,转身冲那人不住挥拳捶打起来。
林皎月瞪大眼,
那个气氛……怎得那么像她冲顾玄礼撒泼时的样子?
等等,陆姑娘怎么主动抱上去了!
顾玄礼不动声色观察小夫人惊愕的神色,了然嗤笑一声,目光幽幽看向不远处那两人。
“啧,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家一个个都色胆包天,光天化日就敢强抱民男。”
林皎月听不下他的阴阳怪气,悄悄瞪他一眼:“我看这些民男都很喜欢。”
顾玄礼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谁说的,你以为这世上人都像咱家好说话?看那校尉,马上就要推开你的陆姑娘了。”
林皎月心里翻白眼,您若好说话,天底下都是大善人了!
结果扭头去看,竟然真被她瞧见对方推开陆盼盼,后退两步跪在地上,陆盼盼高挑的身姿在河边孤寂伫立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抬手似抹了把泪,扭身阔步跑走。
林皎月惊呆了:“督公,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玄礼勒紧胳膊,将人往怀里又带几寸,漫不经心笑道:“陆远的镇国军和他一样刚正刻板,他们在西北戍守,没有军令时,连短短的三里地都不会逾。”
这样的人被他的将军派来保护姑娘,又怎会因一己私情,坏了理法纲记?
林皎月默默听着,眨眨眼,抬头一瞬不瞬凝望顾玄礼淡漠的神色。
上次随督公去祭拜时她便隐约有了察觉,督公似乎……对北边的事,特别熟悉。
可祖父明明告诉过她,顾玄礼自七岁去到段家,就一直在京中兜转为奴,应当从未去过西北。
难道,顾玄礼七岁之前,曾在那里?
她忍不住想,若顾玄礼真是边关的军户出生,若他未走入泥沼,未掺和进腌臜的地带,凭他的本事,他或许比话本里描述过的所有少年将军更意气风发。
他爱笑,爱恶作剧,和一群同龄人在黄泥地里扭打滚作一团,再笑嘻嘻地一同跳进河水里洗得抱臂直哆嗦,他骑在马上扬鞭飞驰,满是生机。
林皎月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轻慢地笑起来:“听不懂,我只知道,督公对旁的女子的事了解甚多。”
顾玄礼挑起眉:“咱家不是在给夫人解惑?”
“人家聪明着呢,才不需要这种解惑,反倒是督公,今日出宫这么晚,定是在宫里乐不思蜀,将我忘了。”林皎月故意闹起小脾气。
提起这事,顾玄礼就来气,骂骂咧咧一通,将无人告诉他今日是七夕的事一倒而尽,随即顿了顿,低笑出声:“咱家为了夫人连圣上和贵妃的面子都拂了,夫人还有不满意,真难伺候啊。”
林皎月微微诧异,随即眉眼弯弯,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往年也没一道赏过吗?没赏过一整夜?”
顾玄礼磨牙:“林皎皎,咱家看起来是那么闲的人?一整夜赏灯,那赏的是灯吗,咱家又不是真的蠢,陪别人的婆娘赏一晚灯,当奸夫呢?”
林皎月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就知道,督公才不会为了别人而忽略他,她突然又很喜欢督公这种对她毫不隐瞒男女情爱的坦率。
这张烦人的嘴,偶尔还是会说些好听话的。
不料顾玄礼说完啧了一声,再度将小夫人的脸颊捏起,“还有夫人最近一口一个妾身一口一个夫君,可真是切换自如,怎得,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就卖乖,不高兴的时候还敢给咱家甩脸色?”
林皎月微微撅起唇,红色脂膏早被顾玄礼舔完,水润的唇瓣上只剩淡淡的粉。
顾玄礼眯起眼,低头便咬了一口,咬得林皎月呜呜咽咽。
廊桥清寂,周围的人早在顾玄礼露脸时便跑光了,此刻两人身影交叠,被暖色的月亮灯笼罩于旖旎中。
顾玄礼松开她的唇,看到上面被自己咬出一道淡淡的齿印,心情颇好。
他道:“咱家还没问夫人,怎同镇国公府的姑娘好上了呢。”
林皎月面飞红霞,气喘吁吁地伏在他怀中,被他转身抱起,坐到廊桥的栏杆边。
她小声回道:“我出嫁之前,嫁妆极为寒碜,陆姑娘替我添了妆,我心里极为感激。”
顾玄礼慢悠悠捏了把她的掌心:“咱家替夫人可添了一百抬呢。”
他挑眉看她,越发喜欢观察他小夫人脸上微妙的小表情。
便见小夫人眼神颤动一瞬,脉脉看向他,发现他亦在看她,又匆忙撇开视线,却藏不住红润嘴角撇开一抹压不住的浅笑:
“所以,我更喜欢您,连着陆姑娘同我商讨的事,都忍不住告诉您呀。”
“还有,”她小声嘟囔,“我闺名是月儿……不是皎皎,您刚刚叫错啦。”
嗤,顾玄礼垂着眼眸,缓缓舔了口亲过她唇的嘴角,甜的笑出声:“林皎皎,说什么瞎话呢?”
他就爱同旁人喊得不一样,他高兴。
七夕过后,府中下人们明晃晃瞧出来,督公回府的次数变得多了,且在府中时,除了每月偶尔几日落榻后院,其余时候都回了主屋,同夫人一道歇下。
林皎月看阿环和孙嬷嬷等人笑吟吟的模样,知道她们都在替自己高兴,自己确实也高兴。
可一想到,顾玄礼从不同她说他在做的事,甚至于她终于有次鼓起勇气,问他明明近日也没甚差事,为何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时,对方也只是懒洋洋看她一眼,故作稀奇道,夫人心疼啦?
她心里空荡荡的,自然是疼的。
再厉害的人,也架不住如此损耗,他一直在喝得药,或许正是撑着他如此重伤,却能如常人般随性恣意的救命药,但一个人活成这样,还算得上是在活吗?
林皎月举着齿梳慢慢通发,望窗外日光晴好,默默地想,他亦是她的家人呀,她也想他能过得更好。
不过万幸,从前世来看,顾玄礼直到她当时身陨,都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她还有时间,如今要记挂的却是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就是阆哥儿前世出意外的日子,她虽已经和督公又撒娇,确定了他派守着阆哥儿的蕃子武艺高强,却不打算就在此等着消息。
她请管事以处理庶务的名义,又去了那个人所在的镖局饶了一道,知晓前世打杀阆哥儿的人名叫钱程海,因着脾性不好,又好吃懒做,所以平日里只接运送些短途镖货。
管事还特意同林皎月提了嘴,夫人若有什么贵重物品,还是换个人委托吧,此人看着面相不正,恐沾染什么麻烦。
林皎月讶然几分,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日,镇国公府上,陆盼盼红着眼,一边给自己的佩剑擦拭灰尘,一边暗暗瞪向院门口的那个榆木头。
佩剑刚擦好,年逾六十的镇国公恰巧过来,陆盼盼心中咯噔,匆忙收回视线,将祖父迎进屋奉茶。
她笑容温顺端庄,挑不出丁点儿错。
须发皆白的镇国公笑着点点头:“我家盼盼当真越发乖巧伶俐,不愧连圣上都频频夸赞啊。”
陆盼盼嘴角笑容险些因这一句话破功,她哑然许久,才轻声道:“祖父不要总是说这些话,圣上不过随口一夸,若叫外人听到了,保不准会怎么想呢。”
“外人会怎么想?”镇国公哈哈大笑,抚起胡须,
“你这小丫头片子向来耀武扬威,在军中对着五大三粗的将士都不低头,如今竟还怕起外人想法了?”
不等陆盼盼辩驳,镇国公若有所指地笑眯眯看她:“听说,你七夕晚上,出去看灯会了?”
陆盼盼心头一紧,半晌回了个是。
“这样,”镇国公眯起眼笑笑,“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
喜欢的?
喜欢的花灯,还是,喜欢的人?
陆盼盼心思纷乱,下意识抬眸瞥了眼站在院外的那个身影,可猝然想起祖父身居高位,心思深沉,察言观色的能力较她来说高超得多,便强忍着按捺下情绪,轻轻摇头笑道:
“都是些寻常款式,年年街上卖的都是那些,盼盼没瞧见称心的,逛了圈便回来了。”
镇国公略微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许久后,才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也是,你是国公府的嫡孙女,你父亲还在边疆戍守,是大周唯一的大将军,往后什么好东西你都能有,不必为这沿途的小风景耽搁啊。”
说着,老人家长吁一声,抬头望向屋外。
陆盼盼背直笔挺,勉强露出个不出错的笑来,心尖却如微微发颤,仿若察觉到了祖父的含沙射影。
祖父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了几十年,到了年老,最看不顺眼的便是当今那个权势滔天的奸宦。
陆盼盼知道,他想让自己嫁给圣上,叫圣上更好用父亲的手去斩杀顾玄礼,阻拦到他的一切,他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这是他自诩忠臣良将的铿锵风骨。
作者有话说:
督公:危
以及——关于为什么我们大家伙都喊月儿,月月,而督公坚持喊皎皎的理由就在这章了
第43章 疗伤
林皎月坐在临街的茶楼二层, 遥遥俯瞰热闹的街市,恰能瞧见挂着“顺来镖局”几个大字的院落里,走出三五个汉子。
她轻轻抿了口茶水, 一眼认出了钱程海。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 林皎月看到对方拍着胸脯和同行道:“走走走,今儿咱们去天香楼吃,爷接了个大单子, 今中午请你们吃顿大的!”
“哟, 阔绰了啊, 哪里来的大单子?”
“你可别吹牛, 一天到晚只接城里跑腿的活儿,哪家会给大单子!”
钱程海三角眉狠狠一挑:“不信是吧, 去, 今儿哥几个就可劲儿点菜点酒,看看吃不吃得穷老子!”
一群人吆三喝四勾肩搭背, 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凭借这些大嗓门, 林皎月听得仔细, 钱程海,已经接到大单子了。
她几欲按捺不住情绪,想冲过去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质问是谁下的单子,是不是又要他去打杀一个无辜的少年, 他怎么下得了手?
可她知道,问了也没有意义,这种拿钱卖命的人, 哪会有良心, 哪会惧怕她一个弱女子?
更有甚者, 她无凭无据,大闹过后,背后之人察觉到异样,只会立刻收网,让她连揪出真凶的机会都没有,若对方再设计下次意外,她更是防不胜防。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平复心情。
“怎心神不宁呢?”
林妙柔走过来微微一笑,微微俯身,给林皎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柔声问道。
林皎月睁眼,凝视剔透琥珀光巍巍流溢,心情也似乎顺畅许多:“无事,只是想到快秋闱了,阆哥儿不知才能考几分,有些担忧而已。”
她看向坐下来的林妙柔,亦有几分好奇:“倒是刚刚忘了问,大姐姐今日怎会来此?”
也是巧了,这家临街的茶楼是伯府下面的铺子,这几日林皎月前来观察钱澄海,今日便碰上了长姐。
林妙柔抿唇笑起来:“就知道你要惊讶,这间铺子原本在二伯母手里的,可这些日子你也知道……反正我在学习管账,对经营也颇感兴趣,便向祖父请求,亲自来照看铺子。”
林皎月自是惊讶的,但听闻之后更有惊喜。
她已深知一个女子拥有可以凭自己使用的力量是多重要的事,如今长姐看起来对经营管理如此熟稔,日后不论是嫁人掌家,还是自行筹谋,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她便同长姐推心置腹说起来,她当真十分支持大姐姐,又叹,没曾想反倒是几个姐妹中,看起来最温和的长姐,竟然做起事来最有魄力。
两姐妹嬉嬉闹闹,吹散了林皎月原先心中那些焦虑,出门后,林皎月不再精神紧绷,而是冷静扭头回看了眼那镖局。
她思索李长夙提前告知她阆哥儿要有危险,似有讨好之意,那晚被督公打断,她没来及细究,也没来及试探,此事与宁王府究竟可有关联。
她在马车上犹豫,不确定要不要借着去探望嫡姐的名义,再会一会李长夙,马车突然停下。
阿环掀开车帘,小声来报:“夫人,镇国公府的陆姑娘拦车要见您。”
林皎月讶异地张开嘴巴。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七夕那晚,陆盼盼委屈地捶打她侍卫的胸膛,抱住对方却又被推开,最后哭着跑走的可怜模样。
林皎月定了定神,轻声吩咐,快将陆姑娘接上车。
两人最后还是回到了伯府的茶楼,林妙柔见她回来,微微讶然,正要说些什么,可蓦然见到她身后还跟着陆盼盼,开口的招呼顿了顿,咽回喉咙里。
她不知这二人怎得碰见了,但想来,高门大户多看不上行商人家,哪怕自己今日只是来打理府中的铺子,叫陆盼盼瞧见,也难免不会连带着对三妹降低观感。
略微思量后,林妙柔微微侧身隐入柜台后面,轻唤小二请两人去雅间,再吩咐他们用精巧的紫砂壶冲泡了一壶芳香的阳羡,搭些女儿家喜爱的漂亮茶点一道送去。
林皎月带着陆盼盼上了雅间,看见这些精巧的器具与茶点,便知是长姐的玲珑心思,唇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陆盼盼看了她许久,最后轻轻笑道:“多日不见,夫人似乎过得更潇洒快乐了。”
原本林皎月还听不出,综合先前所见,终于明白过来,陆盼盼原来是在羡慕自己,又结合前世所知,陆盼盼未来要嫁进宫里作皇后,林皎月心中的怜悯便更深重了几分。
她给对方倒了杯热茶,犹豫许久,决意同对方说开。
“其实七夕那晚,我同督公看见您了。”她将水杯推过去,语气温和又充满善意。
陆盼盼眼中果然一闪而过怔忪惊惶,不知她所谓的看见,究竟是看见了多少,可抬头望到林皎月关切的眼神,心中却又不知为何,除了饱满酸胀以外,恐惧和不安,都渐渐消散了。
她竟然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
“哎呀,陆姑娘,我,我不是要吓你,你别哭呀。”
林皎月顿时慌了神,赶紧从衣袖里拿出手帕,又赶忙朝外望去,免得陆盼盼失态的模样被别人瞧见。
陆盼盼接了帕子,软软的丝巾上还有一看就是女儿家自己绣出来的月牙儿,她心头更酸软。
她边擦泪,边又哭又笑:“对不住,是我吓着夫人了,我没怪你……”
随即,她好笑似的瘪了瘪嘴角,“我能不叫你夫人吗,你比我还小半岁呢。”
林皎月原先的惊慌被这句话完全打散,也忍不住笑出来:“陆姑娘叫我皎月或是月儿都好,我也可以叫你盼盼呀~”
“好,好月儿。”陆盼盼笑起来,用她给的帕子将眼角的泪都擦干。
陆盼盼感慨:“原来都被你们瞧见了,那督公竟然没将事情抖出去,真是没想到。”
“督公不是那样的人,”林皎月小声证明,“他只是看起来凶,他还同我说,你的侍卫是镇国大将军的人,很刚正不阿,不会伤你。”
陆盼盼听着那个刚正不阿,嗤笑一声:“就是块木头。”
林皎月眨眨眼,心想,这位陆姑娘深交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安抚定情绪后,陆盼盼哑口很久,才重新开口:“其实今天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替我暂且收揽一个人。”
林皎月将茫然写在了脸上。
“谁……?而且为何是我?”
陆盼盼抿唇笑道:“因为在京中,我实在不知有何人可依托了,特别是,若我祖父想对付一个人,除了督公府和厂卫司,我不知道还有哪里更安全。”
林皎月隐约猜到了那人是谁。
“就是我那个榆木脑袋侍卫,他叫乘风。”陆盼盼说开之后,大咧咧地看向林皎月。
林皎月吸了口气,借着饮水遮掩越发的茫然,险些被水呛到。
她借着袖摆轻咳,仍旧迷迷糊糊:“他自己会同意吗?”
陆盼盼笑起来:“他说我是她的主子,自然是主子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
还有句话,陆盼盼没再往深了说,若是他不答应她的荒唐要求,等着他的,或许只有祖父让他以命殉职的命令。
林皎月越发看不懂这两人的关系,想了想:“那盼盼不急的话,可否等我今日回去问问督公?毕竟领人回府,应有他准许的。”
“他定是无所谓的,”陆盼盼随口接道,“他连乘风的身份都看出来了,自然不会说什么。”
林皎月听出端倪,迟疑地眨眨眼。
她原先以为,陆盼盼嫁与圣上之后,会对顾玄礼造成些不好的影响,便以此判断,镇国公乃至镇国大将军陆远,对督公怀抱敌意,但此刻,从陆盼盼笃定督公不会介意看来,或许未必?
陆盼盼见林皎月神色不定,跟着变了脸色:“督公没同你说?”
说……什么?
林皎月突然很想学一学顾玄礼的神色,挑个眉,再作一声啧。
可她静默片刻,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呢,督公只同我说了乘风侍卫是大将军的人,旁的关于镇国公府与大将军,什么都没说。”
陆盼盼看着她神色微变后又复平静,惴惴不安道:“你别想多,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都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了……”
她自责地哎了一声,“你要不当今日没见过我吧,乘风的事我再想想办法好了,不能叫你为难。”
林皎月却摇摇头:“无妨,盼盼放心,我不多问什么,乘风侍卫的事我会尽力去帮忙的。”
不说前世对方日后是要做皇后的人,但说今生的几次接触,陆盼盼对她近似全然坦诚,满是善意,她都不想叫她失望。
陆盼盼见她花容柔软,神色却坚持,便也不再说打退堂鼓的话,只请她量力而为,不要因为她的事伤了两人和气。
临别之际,陆盼盼又由衷对她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从那日在花朝节上,看到你忍无可忍反驳你嫡姐的时候,我就羡慕你敢爱敢恨。”
林皎月亦十分诧异:“我以为,你是将军之女,又有国公府作背靠,若论敢爱敢恨不输于任何人。”
陆盼盼笑而不语,直到分别后,林皎月都没琢磨透,她的笑容究竟是何意。
*
今日顾玄礼或是有了什么新乐子,或是又去哪儿抄家了,回来时已是夜里。
林皎月等了他一晚上,小珍珠来来回回好几趟,趁她心不在焉,悄悄顺走好几次小鱼干,
她心里藏着事儿,也不和小调皮蛋计较,任它闹着,只在它过分地想将一整袋小鱼干都拖走时,才气笑地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过分了昂。”
小珍珠唔咪唔咪地将头凑过来,企图以撒娇蒙混过关。
林皎月被可爱到,便叹了口气,说饶你一次,心中默默算着,小珍珠下个月的小零嘴如数扣掉。
惹谁都别惹继母,哼。
却听阿环神色紧张地过来说,督公先去后院了,梅掌班出来时捧着一堆纱布,血淋淋的,说是要去煎药。
原本忙碌一日,有些困顿的林皎月顿时清醒过来,小珍珠趁她不备,叼起条小鱼干哒哒哒地跑。
林皎月气笑,犹豫许久,她挑了件外袍搭上寝衣,悄然推门出去。
这些日子,因着越发熟稔如何冲督公撒娇,她去后院的次数频繁了不少,不是陪他煎药喝药,便是轻轻抱着他,与他一道在槐树下小憩。
顾玄礼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一张口就能气死人,她却发现,他喜欢她在一旁陪着,最好还打扮得漂漂亮亮,神气活现地同他叽叽喳喳。
她了然地想,可能这种位高权重的太监,就是有些与人不同的喜好吧。
可他温柔时也会环着她的腰,将她亲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她的腿叫她酸软呜咽。
她也,也很喜欢这样的人。
所以听闻他深夜归来,浑身是血,她当然要去看看呀,哪怕她心里还有小疙瘩,但那只是个小疙瘩,哪有他这个大督公来得重要呢。
林皎月这么想着,走进后院,抬眼却蓦然见到顾玄礼从一侧厢房走出来——
他腰上松松地系着里垮的绸带,白色布料被上身流下的鲜血浸湿,而他□□的上身又增添了无数道新痕,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来,在他白皙紧实的身体上留下错落刺眼的红红紫紫。
顾玄礼听见外头的脚步不似梅九,本有些不耐谁这个时候还擅闯,抬眼,竟有几分哑口。
他的小夫人杵在那儿,不近不远,也不动,宛如家破人亡般失神地看着他,晚风吹动起她单薄的外袍,露出苍白的里衣。
嘶……
真有那么几分来给自己哭丧的架势啊,顾玄礼勾起唇角,就要这么开口逗她了。
忽而,小夫人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得,看热闹,看大了。
林皎月知道顾玄礼藏着太多秘密,可她本想,自己也不是局中人,他不同她说情有可原,反而该她知道的,他从未隐瞒过。
如同小珍珠出事那日,都不必自己多问,他便将与段贵妃的关系那么强硬地证明出来,叫她都来不及忧虑,便被那碎嘴丫头的惨状吓到失语,心中坚定地明白了:
嗯,督公虽然别的方面看着不像好人,可这方面,倒真是清清白白。
所以当七夕那日,李长夙特意用段贵妃激她,她也无甚波澜,反而是顾玄礼再度出现,给了她完全的美好记忆。
山长水远,她会慢慢和他一道走,早晚也都会看见,陪他一道面对的。
可蓦然被陆盼盼提及,原来那么遥远的一个人,或许都知晓顾玄礼的过往,而顾玄礼高大身影的阴翳下,涉及的或许是他的生死大事,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就很让人难过了呀。
恍若此刻,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又变多了,除了难受得像被人掐住喉咙,泪水滚滚流下,竟连个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还得是顾玄礼走过来,叹了口气:“咱家没死呢,夫人哭早了。”
林皎月听到他的声音似有气无力,顿时哭得更凶了!
顾玄礼啧了声,略显不耐地用指腹给她抹了把泪:“林皎皎,是谁大半夜不睡觉把你叫来的?说个名字,咱家把人杀了给你助助兴好不好?”
林皎月这才冒着鼻涕泡捂住他的手指,抽抽噎噎地摇头纠正:“是林月儿。”
顾玄礼勾起苍白的唇角。
林皎月怕他脑子不清醒,真去一刀砍了阿环,只能强忍住哭泣,攥住他的手将人轻轻往屋里拉:“进,进去。”
顾玄礼刚想再逗她两句,问她是昨夜没要够么,她夫君伤成这样还要往屋里赶,可见到小夫人强忍着的红通通的眼,他撇了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他转了个弯,将林皎月带去了另一间屋。
林皎月每次来后院都没进过院中厢房,今日进屋时,险些被门口随意摆着的杂物绊倒。
被紧紧拽住胳膊的顾玄礼好笑似的瞥她:“夫人是看咱家没死成,再加把劲儿吗?”
随即,他听到林皎月小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松开他的手臂。
“什么?”他满不在意地转了个身去寻火折子,将屋里的烛台点亮。
然后他听到小夫人胆大包天地重复了一句:您就嘴硬。
顾玄礼龇起牙。
他别的地方也不是不能硬,可她敢瞧么?
又顿了顿,想起小夫人没皮没脸满心眼算计的样子,觉得她是敢的。
他嗤笑一声,不去想这种可能后面会如何,就当没听见了,扭头便见林皎月弯着腰,一手扶着衣袍襟口,一手轻悄地将屋门口的杂物都收拾好。
“不用管那些,咱家明日便陪夫人回主屋睡。”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林皎月却没说话,她一只手动作不快,但做得细致,很快便将门口收拾宽敞,紧接又抿着嘴唇跑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提着干净的衣服和棉纱。
秋夜露深,寒气却重,她的嘴唇都微微泛白发干,和顾玄礼这个病人的唇色竟有几分相像了。
顾玄礼看明白过来,她要给他清理伤口。
他皱起眉,突然有些想骂人,梅九呢,死哪儿去了,这事儿要他娇贵的小夫人做?
“您靠下。”林皎月终于再度出声。
声音闷闷的,像罩着一层水膜,若顾玄礼不顺着来,那水膜骤然便要破裂,里面就会啪嗒啪嗒流下泪来。
顾玄礼这才意识到,小夫人真的不对劲了。
他坐在床榻边,轻轻眯起眼,劈着两条长腿,仰头看她:“夫人会做这些?”
林皎月点点头:“阆哥儿小时候顽皮,爬树爬山摔过不少伤,母亲不敢声张,全由我们自己照料。”
顾玄礼身上的伤自然与摔伤划伤不同,但简单的清理,她还是会的,加上皮肉伤药府中常备,她也不多做,便不会错。
顾玄礼见她坚持,咧了咧嘴,也不去戳那水膜了,慢吞吞撑起腿,靠上了榻,幽幽凝着她认真的模样。
林皎月红着眼,一点儿一点儿用干净的棉纱替他吸去渗出来的血。
纱布浸在伤口上,鲜血渗过两三层,还能红得刺痛她的眼。
怪不得他身上总是这么多可怖的伤,怪不得次次偶然看见他的身子,总有新伤覆旧疤,这人几乎每隔一个月便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一次,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和药慢慢恢复过来。
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耗费呀……
鼻尖发酸,林皎月迅速吸了口气,压住险些又要涌出来的泪。
上了半边身子的药,梅九终于来了,捧着碗热滚滚的药,一路连跑带跳,瞅着唯一点灯的屋子想也不想便轻轻踹了脚门,埋头便要冲进来——
被“柔弱不能自理”的督公抄起一个枕头便砸过去。
“小心药!”
林皎月爆发出了今晚最大的尖叫,叫屋里屋外两个喘气的恶鬼都抖三抖。
顾玄礼甚至看到了,小夫人起身出屋前,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嘿哟?
林皎月气冲冲走到梅九身边,伸手:“药给我!”
梅九张了张嘴,跟着督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被叱得如此哑口。
再看看督公,对方也满脸微妙地靠在屋里,见他看过来,目光幽深得一言难尽,梅九就知道了。
瞧您浓眉大眼杀气腾腾,也是个怕老婆的。
得嘞,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将药碗奉上。
林皎月接过药碗,烫得小声哎呀了一下,赶忙后退几步将碗放到屋门口的柜架上,捏紧了耳朵。
一通小动作结束,她才反应两人恐怕都还看着她呢,当即感到十分丢脸。
梅九轻咳两声:“这药得趁热喝,那就……烦请夫人多照顾督公了,小的在院外候着,有事传唤即可。”
林皎月硬邦邦地嗯了一声,将门重新关上。
她拿了块棉纱隔着,将药捧回来,仍觉十分烫手。
顾玄礼支着条腿,眯眼不动声色看她想将药碗放到床边的柜子上,待会儿免不得又要她再捧过来,烫得那双柔软的小手掌心发红。
顾玄礼便一点儿都不在意地伸出手臂,直接接过了药碗。
“不行的,还很烫!”
林皎月一惊,赶忙要和他抢。
顾玄礼嗤她一声,换了个手端药,另一只手将她手掌扯过来,看了眼,果然红了。
“果然很烫呢。”顾玄礼可惜地叹了两声,将她拉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她的掌心。
随即,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举起药碗便饮了下去。
林皎月看得发怔,虽说她知道,食物入口的温度向来能比指间承受得高一些,可这碗药,也仍是太烫了,他却像早已习惯了似的。
“但于咱家而言,刚刚好,劳烦夫人挂心。”
他声音宛若被烫得低哑,柔柔地哄着她。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死太监不管他,我们小朋友就不可以这么喝烫烫了哦
第44章 执念
看着顾玄礼递回来的空碗, 她心头原本的那股子气儿仿佛一下被捅散了。
沉默许久,才恍惚点了点头,将药碗拿走, 继续替他清理上药, 刚刚的那一幕小波澜如同没有发生过。
是呀,他早有他墨守了数年的一套行事规矩,起码这一整年, 都不会出什么意外, 自己何须因为他当着自己的面受了次伤, 喝一次烫药, 就心绪翻腾不休不止。
可从前的记忆是记忆,知晓的道理是道理, 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 又非草木,岂会无心?
林皎月紧紧抿着唇, 手上的动作亦麻木利落很多, 想借着忙碌来遮掩心中的荒芜与枯涩。
却不料, 脑子里装了太多事,下手便有些忘乎所以,等她的手攥上顾玄礼腰带时,一直忍着不说话的督公忍无可忍了。
他神色微妙,捏住了小夫人的手:“夫人, 你刚刚将咱家当条死鱼挫鳞,咱家都不计较了,现在怎么说, 心大了?”
或许是前不久才喝了滚烫的热药, 他的指尖不似往日冰凉, 带着灼热,轻轻锁住她的脉搏。
林皎月猝然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下意识回道:“我以为,您腿上也会有伤……”
哪会有人上半身伤得这么重,下半身却无事呢,又不是自己刻意导致的,是吧?
顾玄礼无言以对,半晌,拍了把她的手背,语气似笑情绪恹恹:“别瞎以为。”
他提起她的手,随意揉了番,拨弄到了旁边。
他不让她碰的下半身,大约是所有太监都敏锐忌讳的地方,哪怕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在榻上,他也从不让她真的接近他的残缺。
但结合他浑身的伤,他的过往,他给自己划清的界限,让林皎月很害怕,怕他待她的亲密,仍宛若自己对小珍珠的迁就和宠爱,界限明显,亲疏分明。
它是个被用来逗弄取乐的小宠物,喜爱也是真喜爱,却只会保它食宿无忧,旁的与它无关的主子的大事,它调皮涉足了,就要拍拍爪子,警醒惩处。
……可她不是小珍珠,她是活生生的人。
林皎月抿紧了嘴唇,默默收回手,将染血的纱布和药都收好,一整晚都兴致不高,看起来终于认了命,转头离去。
顾玄礼啧了一声,
就走了,真无情。
他嘴角轻轻扯着,又想,走了才好,否则这养伤的第一晚,他还没同旁人一道歇过呢,养不足精神,喝了药也恢复不好。
没曾想,他刚靠在榻上,眼没闭一会儿,外头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
他幽幽睁眼,看见小夫人指派阿环和梅九,一人拎着些许被褥枕套,轰轰烈烈地搬进了屋。
他这个一家之主,越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林皎月将柔软的被褥枕头全带进了后院的小屋,打点布置好一切,才瞧见顾玄礼坐在床畔,手掌轻轻抚着垫单。
阿环和梅九收拾完已经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血腥混着药味儿。
林皎月终于知道顾玄礼身上常年的味道是如何来的了,这般频繁的伤,药味儿和血味儿恐怕早已浸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林皎月抿着唇,走过去用足尖轻轻抵了抵他的脚:“您睡里头。”
顾玄礼看了眼她的脚,夜里没穿袜,珠圆玉润踩在鞋窝里,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像她落泪的声音无限放大。
若是不答应,大概是双重的啪嗒一路响回主屋去。
他莞尔,慢吞吞踢开自己的鞋,翻身上塌。
啧,他都被自己感动了,可真听话啊。
林皎月将茶水和帕子都放在了床头,叮叮当当,如同他们在主屋休息时的每一晚,全弄规整了,才轻轻脱了外袍,熄灯上塌。
她叫阿环准备了两张被子,就是怕顾玄礼皮肉伤重,自己睡熟了不小心伤到对方,没曾想,她刚钻进自己的被窝,就有一只手从隔壁伸了进来。
林皎月“哎呀”一声。
督公今晚喝了药,手,竟还是烫的……她没反应过来。
“哎呀什么哎呀,咱家这手夫人还陌生?”
顾玄礼嗤笑一声,指尖顺着她的衣裳一路向下,中途微顿,最后捉住了她蜷起来的嫩足。
夜里这么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果然冰冰凉的,他好心,又送来一只手,将她两只嫩嫩的玉足一道包进手心。
这样一弄,两张被子又混作了一摊,林皎月被暖得心里泛酸,顾忌他的伤,闷声道:“您不用管我,一会儿就热了。”
黑夜里传来顾玄礼懒洋洋的声音,因着是躺着的姿势,又喝了药,整个人显得更为懒散柔和:“一会儿是多久,万一咱家睡得好好的,夫人的小冰脚揣过来把咱家冻醒了,咱家是砍了它呢,还是砍了它呢?”
林皎月将脚往后缩了缩,他嗤笑一声,勾了把脚心,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径直将脚揣进了他的腿缝里。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林皎月心脏砰砰,额角一突一突地跳,虽然知道他腿上没伤,可她揣得位置,似乎再上一些,就,就是刚刚他禁止自己再碰的地方了……
她抿紧嘴唇,小心翼翼要收回脚,那双大手终于再次动了。
他钳住了她的脚踝,凉飕飕讲:“林皎皎,咱家身上这一亩三分地,是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理的。”
林皎月缩在被子里,不动了。
半晌,她闷闷道:“督公,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那么烫的药了,对喉咙不好的。”
顾玄礼没说话,林皎月以为他嫌自己多管闲事,委屈更甚,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泛起哽:“真的,母亲祖父都说过,太烫的……不好。”
何止那太烫的不好,她觉得他喝得也不是什么好药,可她不敢说呀。
顾玄礼沉默许久,慢吞吞回了她一声哦。
林皎月微微一怔,没想这次竟这么快就得到了应答,还有点不相信。
“真的?”
顾玄礼皮笑肉不笑捏捏她的足心:“不困?”
林皎月被他热得微微一抖,立刻蒙住头:“困!”
但是他身上真的很暖和,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他喝完了药,这么暖。
也是等她发出了微不可查的鼾声,顾玄礼在黑暗中才缓缓撑起手臂,细细打量她的脸。
自从知道她同陆盼盼关系不错,他便留了心,但凡她们二人见面,总要遣人暗地里跟着。
他差点以为她今晚的两次碰触是故意的,好隐晦地让自己因这残缺而感到委屈了她,从而答应她,把陆盼盼的那个野男人带回家,哪怕她并无私情。
乘风留不留,他不在意,他只是想看看,她为达目的,会在他身上下多少的算计。
可等了一晚,她只字未提,甚至不忍心来戳破她自以为他会在意的残缺隐秘。
她只心疼他,叫他不要伤了身体。
那副伤药其实是要趁热喝的,越热越好,宛若饮鸩止渴,往昔他不在意这条贱命,自然如何起效如何来,左右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
但被她近似哽咽的声音劝慰,他突然想,若是能多活些日子,听她这般吵闹,也好。
林皎月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捏住自己的脸,轻轻扯了扯,似乎十分不满,她不舒服地轻轻摇了摇脑袋,嘟囔了两句不要啦,随意蹭了蹭那手,温暖无比。
顾玄礼看着她这般痴傻的模样,心里啧了声,想着高估她了,她八成没脑子想到这么好的计划。
拿捏男人都不会。
那他就再等等,等她想好,毕竟这么乖的小夫人,他也不是不能给她个奖励。
这一晚,顾玄礼都没想到,竟然睡得这么好。
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上了头顶,在窗户边留下一抹温暖的金边。
他恹恹抬起眼皮,终于发觉哪里不对劲了。
啧,腿间夹着的小脚没了。
梅九后面进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委屈看他:“督公,您原来不是说,伤痛第一夜睡不好,叫小的在旁边打地铺照看吗,夫人今早出来说您睡得极好,晃都没晃醒。”
顾玄礼慢条斯理地穿衣,闻言笑了一声:“那有夫人,自然是睡得好的。”
梅九:“?”
人言否?
“夫人人呢?”
他慢吞吞地穿衣,动作时仍有明显不适,可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仅短暂蹙了个眉便恢复成往常那般恹恹模样。
梅九顿了顿,目光微微闪躲:“夫人早上约了镇国公府的陆姑娘,已经出门了。”
顾玄礼哦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指笑起来:“派人跟上了吗?”
“……派了。”梅九低头,不想多说镇国公府的事,转头将瑞王近日派人秘密出京,去往江南一处乡村寻人的事汇报上来。
顾玄礼对镇国公府的事本就不甚在意,听到瑞王动静,顿时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又细问了一番,意识到对方找到的,正是他这些年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人证,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像尸体堆里开出来的最恶毒的花。
他撑着腰,系带松散的袍子随意搭在肩头,被他撑腰大笑的姿势晃动得险些掉下去。
一封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假圣旨,叫他的父兄和八万人大军,冒夜拔营,腹背受敌,顶着谋逆的污名,尽数被埋葬在那场雨夜里。
顾玄礼抬起猩红的眼:“这种人证,怎能劳烦瑞王那帮子酒囊饭袋护送回京?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幺蛾子可如何是好啊?”
漏出的里衣上,清晰印出了他昨夜的伤痕,他仿若未察伤口迸裂,无比兴奋地四处转身,找他的刀。
“咱家要亲自去接,亲自去!”
梅九被他的模样骇到,这么些年,督公也偶尔发疯,可自从和夫人在一起后,他平和的时间变久了,但一旦发疯却更凶猛,今日明显是疯得厉害,
就宛若一个疯子,日日对着叫他心潮澎湃的人,拼命忍耐,但内心愈发入魔。
现在想来,那群腌臜的皇亲朝臣,起初撺掇督公娶妻,除了想看督公大闹京城被镇压以外,就是知道他疯,指望让他疯得更厉害。
他心里暗骂了句脏话,压低声音劝阻:“督公,若无提前安排,您得镇守京中,不得离开太远的!”
“镇守什么?梅九,你也想咱家早点死吧,咱家这就去把人证接回来,咱家带着瑞王殿下一块儿死,你也早点回镇国军里,多好啊!”
顾玄礼大笑不止,终于找到了他的刀,一把握住,想象已经可以用它来割断仇人的脖子的场面了。
梅九被囫囵定了性,面色泛白:“督公,您若不做部署贸然出京,多方定会立刻遣派所有兵力将您诛杀在半路,您甚至还没到江南人就没了!”
“那就带人啊,来啊,立刻传报,所有人随咱家出京!”
顾玄礼兴奋地一章推开他,大笑着提刀就要往外走,脚步黏着血印,当真宛若个命不久矣的疯子。
梅九开始后悔,不该在督公喝了热药之后告诉他这些的,该给他先服一剂冷药的!
他急不可耐,但又没法儿遏制这人发疯,走投无路,蓦然大叫:
“您不计生死倾巢出动,夫人呢!”
“夫人今早刚问属下,您喝完药,身子没发冷,那今日能不能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他冲到顾玄礼身前,拔刀抵住门,
“她若买回来了,去哪儿寻您啊!?”
*
林皎月去见陆盼盼之前,叫阿环带路,去了躺市集,亲自挑了些点心和简单温和的滋补品,诸如银耳桂圆这类补气又不荤腥浓重的。
阿环知道昨夜夫人和督公又亲亲热热睡一个被窝了,笑嘻嘻道:“夫人要给督公做吃,吩咐我们动手就好了,哪需要亲自从头采买?”
林皎月扬着唇:“那我有求于他,自然心诚则灵啦。”
阿环嘿嘿笑:“督公现在对您明明是有求必应!”
“那也不能恃宠而骄,”林皎月笑了笑,“小丫头片子,以后不让你看我的话本了,说得什么呀。”
轻叱过阿环后,林皎月微微压了压嘴角。
昨夜原本,她伤心得都提不起劲儿,没想随口一求,他竟应了!
一觉睡醒,看人安稳睡在身侧,她突然又觉得,何必急于一时呢。
想是晚上见了血,自己也跟着血气翻涌,思绪不畅,
一夜醒来,她神清气爽,重新告诉自己,终归他们已经是夫妻,该是她的,自然是她的,他对着自己一步步敞开纵容,这就是好的开始。
他若真将她当做猫,她就要变成一只独一无二的,大不了作猫妖!
她就是这般生命力顽强,只要顾玄礼不似李长夙那般冷心冷情,她总会将他捂暖,让他愿意为自己更珍惜他们的日子。
逛完了集市,林皎月如约去见了陆盼盼。
“你昨日回去,这么快就约我,是,督公不答应吗?”陆盼盼略显紧张地看着她。
林皎月拍拍她的手以示安定:“别担心,因我昨日回去左思右想,觉得所知的太少了,担心求得不对,辜负你的期望,所以今日重新约你,想问个简单的事情。”
陆盼盼自道知无不言。
林皎月问的真的很简单:“乘风武艺高强,你担心她的安危,大可以让他天高海阔,先离京暂避风头,甚至让他回军营,可你为何会想到,让他来声名狼藉的督公府呢?”
林皎月抿了抿唇,知晓自己这一问,同陆盼盼的友谊或许就维持不住了,可她必须问,
“您……是在试探督公吗?”
桌上气氛渐渐凝沉。
陆盼盼不是头回想试探顾玄礼,她第一次登门递拜帖,约自己相见,询问女儿家的婚后私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林皎月左思右想,终是选择当面问出来,或许会触怒这位未来的皇后,可她更担心因自己无心一嘴,给督公带来危险。
问出口后,心中的犹豫踌躇终于松懈下去,沉默地等着陆盼盼给她的回答。
陆盼盼脸上的忐忑不安,随着林皎月轻轻一声询问,亦从僵硬缓缓变为平静。
她一瞬不瞬看了林皎月许久,半晌叹出口气:“你这么问了,明显就是督公还什么多久没同你透露过往,哪怕这样,你也要维护他吗?”
林皎月脸颊微热地点点头:“他是我的家人。”
她刚嫁进府的那一日,顾玄礼没有杀她,她胆大说错话,做错事那些次,他也一次次放过她,一次次任她攻占城池,让无依无靠的她可以在他身边立足脚跟——
他对她一步步敞开,她自当投桃报李。
“哪怕他现如今杀人如麻,天打雷劈?”陆盼盼认真地问。
林皎月心口蓦然涌出股气,想反驳她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可话到口边,无语凝噎。
陆盼盼说得不错,督公杀人如麻,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她在这儿不愿他天打雷劈,除了嘴硬嘴狠,又有何意呢?
她哑口半晌,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嫁他之前,对他不甚了解,可嫁过去之后,他待我很好,对我来说,他是我唯一可以依仗的夫君。”
陆盼盼急了,刚想说,你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便听,林皎月略显执着地哑声道:“我知他名声不好,杀孽深重,但他能改的,我劝过他一次,那次,他当真没有杀人,他能改。”
林皎月不知不觉已将陆盼盼当做了当年的皇后,觉得对方权势浩荡,又背靠镇国公府与镇国大将军,哪怕杀不了顾玄礼,也能叫他错骨伤筋,故而几乎用尽真诚,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陆盼盼自然感受到了林皎月的坚持,这个在伯府里受尽磋磨的庶女,本该用她的本事谋到更好的退路,可她却傻傻地要选一条坎坷的死路。
陆盼盼心中有几分说不清的气,气她蠢笨,气她堕落,更气她不畏世俗,死心塌地。
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偏偏一个不如自己的小庶女要勇敢地开先河。
她有几分生气:“他能改多少?你知不知他有多疯?除了京中厂卫司,他在京城外更有不下数万私兵叫所有人投鼠忌器,否则你当为何权贵们都如此惧怕他?”
林皎月微微讶异,倒是不知顾玄礼还有如此资本,但她很快敛容,压低声音,轻声问:“所以您想试探的是,督公是否会谋反吗?”
陆盼盼微顿,没再说话。
她不怕顾玄礼谋反,他是太监,注定无后,呕心沥血谋反图什么呢,但也差不多,她怕他疯得彻底,要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所以她要派乘风去到顾玄礼身边监视他,但凡顾玄礼有任何不轨举动,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杀了对方——
终归按照祖父的安排,顾玄礼若要疯,她就得嫁给自己不爱的圣上,让镇国军当天子更稳固的刀,打一场劳民伤财的仗,斩杀顾玄礼。
陆盼盼不敢同祖父和父亲开口,求和乘风同生,但她敢在乘风与顾玄礼玉石俱焚后,与他共死!
陆盼盼攥紧衣袖,还未开口,林皎月却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了?”
陆盼盼一时没反应过来,林皎月则已然露出了个平静温柔的笑:“我知道你的目的了呀,既然如此,我也好去同督公如实相求。”
陆盼盼瞪大眼:“你都知道我目的不纯,还要帮我去求?”
林皎月点点头:“我答应过你,今日本也就是想来问个明白的,问明白之后,自然会继续帮你问,但至于答不答应,还得督公来定。”
情况清晰的威胁便算不得威胁,况且从前面来看,督公对乘风以及镇国军并无嫌恶,她随口一问算不得多大事,反或许还能窥出些督公的态度来。
她想柔软渗进他的严防死守。
林皎月唇角微微扬起:“目的不纯,但也有保护乘风侍卫的目的在里面吧,七夕那日我相信自己没看错,你是喜欢他的,若能帮到你,我也开心。”
陆盼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阿环忽而匆匆跑到雅间外,小声而急切地敲门:
“夫人!”
*
“阆哥儿?”
沈姨娘眉头微蹙,只来及看到林阆的衣摆消失在院门外。
林阆手中攥着下人递进来的纸,眼底的红血丝根根攀升。
有人同他说,那日在宁王府,那个侍卫原本要奸污的根本不是世子妃的丫鬟,而是世子妃的妹妹,督公夫人,他的亲姐姐林皎月!
看到字的一瞬间,林阆瞬息攥紧,生怕纸条上的胡言乱语被沈姨娘瞧见,她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何人,竟敢说这种可恶之话!
可他又耐不住那钻心的恼火,重新打开纸条看下去,越看越心惊,宁王府当日之事遮掩得很隐秘,除了他们这几个娘家人,几乎无人知晓,可传信之人却将当日细节描述得一清二楚——
最后对方说,对方知晓这件事的幕后真凶,是督公身边的一位亲信,为了防止再出意外,还请小公子勿要声张,不可告知任何人,出府与对方共同商议解决后患。
林阆一时不敢肯定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想到,若是九千岁的人安排得这种恶毒计划,岂不是就能叫九千岁合情合理杀了姐姐?
此次没能成功,岂非代表对方视姐姐的命如草芥,还有下次?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又气又急。
他没见过那个姐夫,但外头人传他传得那么难听,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只怕姐姐表面上看着过得不错,实际上被对方不知如何利用,利用完了又要磋磨,对他们报喜不报忧!
林阆作为局外人尚不知晓,顾玄礼事后不去宰了林觅双,是因为林皎月担心他凭白受罚,胡搅蛮缠拦了下来,所以更觉得可疑——
只有自己设计陷害的,才会心虚不吱声!
越想越心惊,林阆将这纸条攥回手心。
他想,不论如何,他先见一见那位知情人,等听完了有用的信息,再做决断是否要去知会姐姐。
未曾想,刚到约定的渡口码头,林阆还未找着接头的人,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破风的挥棒声。
作者有话说:
某人——
以前:你不能随便拿捏男人
现在:怎么连拿捏男人都不会!
以及,问题不大的梅小九今天掉马!
第45章 护她
林阆寒毛炸立, 可幸好近几个月习武略有心得,他下意识便躬身躲过一劫,耳畔随之而来传出了骨骼碎裂的声响!
林阆以为自己没躲开, 还是被打骨折了, 可他扭头一看,傻眼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个穿着青褐色锦绣服的男人,人狠话不多地掰断了想偷袭自己的人, 而原本已经从身后围住了他的三五个地痞流氓见状, 哪还敢上前?
纷纷嚎叫着四处逃窜!
林阆顿时炸毛:“英雄!我左你右!”
那厂卫一言难尽, 心想, 夫人的弟弟看不起谁?
不消片刻,三五人尽数被他捉拿, 码头边随意拿了根麻绳便将他们捆在一处, 林阆几乎没看清对方的身法,眼巴巴咽了口口水, 不知道说什么好。
“厂卫大人, 厂卫大人息怒!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冲撞二位,还请高抬贵手!!!”
被掰折了手臂的钱程海被踹到人前,看清局势后,顿时哭得凄厉不已,告饶声音响彻空荡的码头。
林阆这才愣愣看向这位“英雄”, 厂卫?
厂卫司?
顾玄礼??
狗阉人???
他顿时难以置信地朝对方□□瞄去,那厂卫再度无语地领会了夫人弟弟的震惊,沉声道:“小公子, 厂卫里也有锦衣卫, 并不全是东西厂的人。”
简言之, 他功夫好,和他下面没关系,别盯着了,有点子怪。
林阆愣愣地哦哦两声,刚想问可英雄你怎么会在这儿,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叫喊——
“阆哥儿!”
林皎月提着裙,声音嘶哑脚步凌乱地冲到他身前,一把匆匆攥住他的手,边努力忍住哽咽,边上下检查他可否受伤。
今日突然听到阿环来报,说沈姨娘哭着往府里求人,说阆哥儿不知怎得,收了个府外递来的条子后,整个人劝不住地冲出了府,林皎月浑身的血,蹭一下全涌进了脑袋,脑海里就想不到别的事了,
她只能想到,前世听闻弟弟尸身全是伤,俊朗的脸上血肉模糊,肩膀手臂也断裂了不知多少骨头。
母亲孤苦伶仃,一人去认尸时,哭哑了嗓子,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她俊朗优秀的阆哥儿,生生哭晕在了他的尸体边。
林皎月本已做好了准备,两日后才是前世的事发时间,她会早早带人来埋伏到当时的案犯现场,早早地护住阆哥儿,可没想这一世出了意外,这场恶斗竟提前发生了。
而管事之所以派人来找她,是因着督公上午亦出了府,管事在家六神无主,所以只能先来找她。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阆还在纳闷姐姐怎么突然来了,那厂卫见着夫人来,也正打算等夫人喘过气后同她交代一番,便听林皎月忍得不太好的抽噎声一顿。
随即,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阿环、陆盼盼,以及陆盼盼身边的乘风,同林阆以及蕃子一道震惊地瞪大眼——
林皎月拔出厂卫们都会佩戴在腰上的长刀,不容对方惊慌制止,使出吃奶的力气,颤抖却奋力地一刀劈向钱程海!
钱程海迎头瞅见一柄长刀劈下,几欲魂飞魄散。
奈何林皎月一介弱女子,凭借满腔怒意挥动长刀已是不易,还未瞄准准头,那刀就落了下来,幸好林阆就在一旁眼疾手快接住,才没让那刀险些坠下来劈到她自己。
饶是虚惊一场,钱程海仍僵硬了身子,张口欲呼的求饶被林皎月真心存了杀心的目光卡在喉咙间,一双眼几欲瞪出眼眶,抖了抖,胯部渐渐湿润。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真,真存了杀心啊!
蕃子赶忙要将刀收回去,沉声道:“夫人若要杀他,吩咐属下便是!”
林皎月却未回答,攥着刀把亦不松手,直勾勾地望向钱程海:“是谁指派的你?”
她不问对方身后被绑在一块的人,只单单盯着对方,陆盼盼也赶过来,厉声呵斥:“光天化日竟敢如此行凶,若不如实告来,就将你送到厂卫司!”
她是将门之女,喧声气势凛冽,更何况在京中,厂卫司的名声可比府衙凶狠得多,再油头滑脑的人,进了厂卫司也会脱层皮再说出实话。
钱程海被打折手臂在前,如今彻底明白了处境,若不坦诚,恐怕眨眼小命就不保了,便只能干哑着喉咙,嚎啕揭露,
是有位贵人派他做的这些,他不认得他们,但按照原本的要求,他杀了那小子,得去同贵人复命!
林皎月眼神微颤,清声果断:“带我去。”
陆盼盼诧异地看了眼林皎月,她本以为这个一心依附顾玄礼的小夫人,会第一反应去找督公。
那厂卫也一惊,连忙道:“夫人何必亲自前往,小的只身前去打探即可……”
“你将这些人送去厂卫司,然后找督公知会一声,我晚上会回府等他吃饭的。”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刀,也是松开刀把的一瞬,她才发觉,自己从刚刚到现在,竟一直发抖,
可她决定要做的事却没因此而动摇。
钱程海张大嘴,才意识到,怪不得这小夫人一惊一乍间举止如此骇人,她,她竟是督公九千岁的夫人!
林阆则更诧异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招人恨上了,便听得他姐竟然还如此顾忌那阉人。
他犹豫一瞬,脸色复杂:“姐,你知不知道,这人给我递条子,说那日在宁王府是狗、是督公……”
林皎月打断了他,让他立刻回家。
她想想也能猜出来,对方哄骗阆哥儿出府,定然是借口自己在督公那儿受了委屈,否则阆哥儿也不至于轻信个陌生人。
关心则乱啊。
可今日之事,她不能再叫阆哥儿陪着了,甚至连督公的人,她也不要带去,免得波及他们。
她会乖乖不惹事,可她要自己悄然前去,用自己的眼看清楚,前世,究竟是谁要对她的家人下那么残酷的手。
那厂卫亦十分犹豫,他就一个人,有心想护着夫人也办不到,还是陆盼盼沉默许久,轻轻拽了拽林皎月的衣裳:“我和乘风陪你去。”
林皎月微微讶异,最后没有拒绝。
乘风看了眼这位督公夫人,没说二话,上前提拽起钱程海,三两下扯了根布条将他手嘴绑住,踹到前头带路。
对方约见面的地方是条热闹接街道上的敞口酒肆,想是担心太过隐秘反而招人疑惑,这种人挨着人的地方,谁随意走过,说了什么,难查证,也难追究。
乘风身材高大,钱程海被他推到身后,敢怒不敢言,如同只蔫了的狗一样畏畏缩缩。
“就在这儿指。”
林皎月攥紧了衣袖,却沉着眼,一言不发地等着乘风给钱程海的施压。
钱程海颤颤巍巍看了眼对面茶楼,无法,咬着牙用自己没断的另一只手指过去——
酒肆窗户边的闻溪根本没注意到街角一隅的一道指控,他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有转瞬将一个无辜少年灭口的狠心。
林皎月颤抖地吸了口气,脑袋轰隆。
“月儿?”陆盼盼见她突然白了脸,像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后,匆忙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对方的身子竟抖如筛糠。
她皱紧眉头朝对面看去,乘风适时同她低语:“是中书省左侍郎,闻溪。”
说完,林皎月眼瞳又是一震。
一个区区五品官,见了督公都要跪地,何至于让林皎月惊成这样?
难道他们先前便有龃龉?
不等陆盼盼想明白,林皎月哑着嗓子看向钱程海:“你没认错人,真是那人指派的?”
陆盼盼也适时疑惑:“就是,中书省左侍郎,何必同一个伯府庶子不对付,甚至要他性命?你这混不吝的可不要随口污蔑人!”
她声音狠厉,乘风想也不想往钱程海的肚子上踹过去。
钱程海扑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求饶,告诉他们,确信无疑,就是那边的青衫老爷,他给了自己一百两,还给了他一张字条,让他将那小子引出伯府杀掉。
“字条上写了什么?”乘风冷冷地问。
林皎月闭上眼,听对方语无伦次地复述起闻溪的手笔,将宁王府当日所生之事全然推倒顾玄礼头上。
虽然漏洞百出,一听就知是在给顾玄礼泼脏水,可又说得极为详真,若非王府近臣,绝不可能知道如此细节。
原本的害怕和震惊早已平息,此刻心中只有清晰的荒唐,和痛彻心扉的悲哀。
陆盼盼和乘风不了解,林皎月却在见到了闻溪的第一眼,听到他名字的第一声,就倏然想通了很多事。
李长夙以为随口同自己提点两句,哪怕自己查出什么,也只会感激他,而不会怀疑到宁王府,殊不知,有陆盼盼和乘风在一旁提示,她终于确定了闻溪的身份。
前世,她其实曾在宁王府多次见过闻溪,只是当年懵懂,满心只想着如何讨要李长夙的喜爱,在旁的事上便不曾多想。
闻溪次次来得隐蔽,甚至某次,她撞上几人相谈,还引得李长夙不悦,那时她便该知晓,闻溪是宁王府暗地里的属臣,替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宁王出谋划策,替他们坏事做尽。
阆哥儿能和闻溪有什么仇呢?有仇的只有宁王府啊。
而除了宁王府这层关系,闻溪又那般巧合,恰好是大伯父的好友,这其中,当真没有猫腻吗?
前世阆哥儿没练武,对她仍是一片赤诚,听闻她在宁王府后院险些遭人奸污,心中不忿要闯进来一探究竟,才触怒森严王府,终至招来大祸,今生林阆更是亲眼瞧见了事发现场,宁王最重颜面且要敲打外人,怎会留他活口?
长姐之所以安然无恙,也并非是巧合,长姐先前意外透露过,闻溪与大伯父乃至至交好友,再结合大伯父频频露出的异常,不难猜出——
大伯父亦是宁王府的属臣,宁王看在大伯父的面子上,留了长姐一条命。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自己会嫁给顾玄礼,为何明知宣平侯世子为人不堪,仍要长姐嫁去,又为何当年祖父身子明明不至于那般虚弱,却被气得溘然长逝!
他们都是勤勤恳恳求活的普通人,只求个平平安安,家和团圆,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却都被无情地碾破,碎裂。
她睁开眼,喉头发哽地死死看向远处之人,他们这些老弱妇孺,不该,却没有选择地成了这些人往上攀登的垫脚石——
而伤她的人,除了冰冷无情的外人,更有她所谓的家人!
哪怕阆哥儿的事大伯没有插手,但作为宁王府的属臣,他当真不知情吗?还是他哪怕知道了,为了谋一把前程,仍旧装作不知道呢!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两世之仇如一把窜天的急火,烧得她红了眼,昏了头,胸膛狠狠起伏。
“皎月……!”
陆盼盼眼见林皎月神色不对,不知她究竟想到了什么,才刚开口,便见对方一口气没喘上,软软瘫倒了下去。
秋雨来得急,跟着林皎月一同坠落。
乘风眼皮一跳,本能要出手拦一下,可还没反应自己该不该当着陆盼盼的面碰别人,就被陆盼盼骂了:“你瞎啊!”
他顿了顿,哑口无言地将人先扶起来,看了眼地上一双眼睛乱转的钱程海,一脚将人踹晕了过去,再把林皎月抱到个茶棚里,让她能趴着个桌椅撑着。
街上原本热闹,茶棚里也都是过路歇脚的行人,见下了大雨,纷纷赶着回家,街上顿时又是一阵别样的热闹。
陆盼盼往前踏了一步,挡住昏倒靠在一旁的钱程海,叫对面楼上的闻溪往下看时发觉不出异样。
乘风走出来,两人今日当着林皎月的面不显,可实则除了公事,几乎没有私下交流。
乘风看了眼对面楼上已经有些不耐的闻溪,沉声道:“姑娘进来吧。”
陆盼盼本也想进来的,闻言便要拿乔:“淋不病。”
“属下是担心闻大人在这儿瞧见您,猜测是您坏了他的好事儿。”乘风一板一眼偏了个话题。
陆盼盼险些要同林皎月一道气晕过去。
她恨恨瞪了眼乘风,狠狠用力把人挤开走回茶棚,目光沉沉地凝着林皎月。
半晌,她闷声问:“你觉得那人刚刚说的宁王府那些事,真是顾玄礼做的吗?”
乘风又看了眼对面的闻溪,头也不回道:“宁王一派确因督公大闹了一通王府哭奏过,但具体事由王府藏得很深。”
简言之,那日发生了何事,鲜少人知。
“我问你觉得!”
乘风默默叹了口气:“属下认为,督公大闹宁王府是真,但事情起因应不是他所为。”
不等陆盼盼再问,乘风目光一凛,瞧见雨幕中驾马而来的那位正主。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顾玄礼此人乖戾跋扈且懒散,若他真要教训自己的夫人,在自己府内便有无数手法,他与宁王目前来看没有明显矛盾,不会特意在宁王府设计此等腌臜小事。”
话音刚落,厂卫司的蕃子凶狠咆哮“厂卫司出行,闲人退散”,叫原本就忙着打道回府的行人们神色更匆匆,顾玄礼身下的黑色骏马重重踩着水洼,逆着人群一步一步踏近他们这一方小茶棚。
茶棚里的人早就在蕃子们出街的那一会儿就跑光了,乘风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眼见这眼底泛着红的疯子阴恻恻地俯视着他们,默不作声挡到陆盼盼身前,握紧了身侧的刀。
梅九跟在其后,眼见茶棚里几人,神色微变。
却不料,顾玄礼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鼻腔里飘出声睥睨蝼蚁般的嗤笑声,挪开了目光。
他翻身下马,面若冷玉,披风猎猎跨入茶棚,身上沾染的水汽宛如阴戾化成的实体,让茶棚里的温度陡然下沉几分。
顾玄礼的目光瞥见一旁迷迷糊糊要苏醒过来的钱程海时,更是倏然露出一抹逼仄的杀戮之意,叫陆盼盼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但他的动作却很轻柔,将昏倒靠在茶桌边的小夫人轻轻抱起,如猛虎细嗅蔷薇,比对待易碎的琉璃更珍惜。
陆盼盼看得发怔。
厂卫司的督公要杀人,从来就不需要多少理由。
闻溪知道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大雨倾盆,他左等右等都等不来那个钱程海,特别是还有一群厂卫正路过楼下,心中渐生不安。
果然,这种市井地痞就是靠不住,约他午时成事后在此会面,询问过详细后会给对方一笔尾款远走高飞,自己再好去同宁王府的那位庶公子交差,可现在,大雨倾盆,对方也不知是耽搁了,还是拿钱跑了。
他沉着脸又等了一会儿,眼见楼下那群蕃子不走反围起了酒肆,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罢了!
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市井打手,他何苦大雨天的在这儿等个废物!
闻溪沉声叹了口气,起身欲下楼。
可他才刚转身,便见这个高大的身影从酒肆楼下一步一步走上来,像个黑漆漆的洞穴里,钻出来的鬼怪。
那鬼怪露出叫人心跳一顿的脸,苍白地冲他勾起个阴恻恻的笑:“巧了么闻大人,午时到了。”
闻溪浑身的寒毛一瞬间全耸起来,脑子还未转过来督公怎么突然来了,顾玄礼朝他抛了个东西,他下意识手忙脚乱接住——
接到一手湿热。
他猛地一抖,看到自己怀中捧着的,正是那市井地痞钱程海的脑袋!
大雨夹杂雷声轰隆,将秋日的寒凉彻底带入了京城。
李长夙在自己院中一人对弈,忽而听到前厅传来炸响,紧接着便是府中丫鬟小厮们惊慌失措的叫喊与呼救。
堂堂一个王府,闹得如同集市,等动静消下,冒雨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白了脸——
宁王府这是遭了灾啊!
宁王妃满面骇然地跑到世子院中,涕泪不成声般上下打量了番李长夙:“我的好儿没事,幸好你没事!”
李长夙神色不变:“儿子这几日身体不适,便没去前厅,刚刚出什么事了?”
宁王妃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同他说,督公带了两个死人头进来,迎面就砸到了宁王脸上,杀了好些阻拦的王府侍卫,更二话不问,将侧妃诞下的那个庶子一刀劈了!
再是庶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是当今圣上的表弟,是叫她一声母亲的宗室子啊!
宁王妃亲眼瞧见了那画面,吓得魂飞魄散,连一贯好脾气的宁王本人都被气厥了过去,还是由她在一旁扶住了,才没叫宁王一头栽破脑门。
幸好督公杀完人便扭头走了,府中下人急火急地去给宁王找大夫,侧妃伏在庶子身旁哭得撕心裂肺,她担忧顾玄礼杀个回马枪来找她儿子的麻烦,这才赶紧过来看看他。
李长夙闻言,眼中讥讽一闪而过,却赶忙起身抚母亲坐下,劝说母亲,既然平息下来,应当就无事了。
宁王妃哭着喊着,她就知道扯上那伯府家的事没有好,庶子之所以送了命,可不就是因着王爷派他去杀督公的小舅子吗?
这会儿她才万幸,幸好当时这件事没交到她儿手中,幸好恶鬼杀人杀得快,没叫那庶子暴露出她儿在此事中也无意提过一嘴。
李长夙无声笑了笑,轻轻拍拍母亲的背,替他顺气。
不说当日他给庶弟支招时,只字没深入,没留话柄,但说他自负曾给林皎月好言提醒过,凭着这点,也能作他清白的证据。
“母亲不必烦扰,还是先去看望父亲吧。”
雄狮受了伤,又死了个儿子,正是告诫他目光短浅,如同瑞王一般与顾玄礼死磕的弊端。
而李长夙虽然在心中对那个乖戾跋扈的宦官亦越发看不顺眼,觉得他多次将自己的尊严踩在地面,甚至于当着那个女子的面——
可他却深知隐忍蛰伏的必要。
圣上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同顾玄礼闹僵,让顾玄礼一个个杀了这些王爷,
导致他的父亲和瑞王每每见到顾玄礼,都像见了猫的老鼠,剑拔弩张。
对方确实有唯他马首是瞻的厂卫司,更有传言,他在京城外还豢养了数万私兵,足以令所有人忌惮,甚至是圣上,
所以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他敌对呢?
接近他,驯服他,利用他,借他的手,去做更多的事,不好吗?
李长夙扶着母亲去到父亲塌前,看望他那被气得面色发白说不出话的宁王,
他温顺地站在一旁,心中想着,雄狮也有刚愎自用的时候,雄狮也有固执老矣的时候,宁王府若要荣宠不衰,若还想要更高的位置,靠着这样的父亲,是不够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林皎皎很生气
督公:fine,三杀
相看掉马的姐妹再等等!给督公一点时间!免得在家偶然脱裤子掉马也很仓促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46章 情动
大雨还下个没停。
顾督公一袭烈马将小夫人抱回府的时候, 全身都沾着血,府门口被雨水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
管事见着,顿时面色大惊。
在督公府里忙活这些年, 这些老人也多少猜出些主子的习性, 督公每逢雨天,多少会带点伤带点血的回来,他们本该习以为常,
可今日, 督公怀里安静躺着的, 可是夫人呐!
这一日, 京中最引人暗中瞩目的宅邸中,宁王府与督公府, 请大夫请得最勤。
管事一口气连叫了好几个口风严的大夫进府, 便是怕,让好好出去的夫人昏迷着回来的罪魁祸首, 正是督公,
毕竟今早督公出门时, 督公那模样骇人无比,险些连梅掌班都要砍。
梅九早上死里逃生,回府后也架不住,自行寻了个得空的大夫,跟着疗伤去。
除此以外的所有人, 都觉得顾玄礼今日一定是疯病又犯了,疯到自己动手,伤了夫人。
府中主屋, 一盏烛灯摇摇晃晃。
大夫们给林皎月把过脉后, 战战兢兢来同浑身仍旧湿哒哒的顾玄礼汇报, 夫人近来恐怕一直忧思过重,又猛然遭遇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打击,这才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他便默不作声地想疼了脑子,她的忧思来自何处呢?
他咧了咧嘴角,将人全哄了出去,一个人安静地立在床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不清醒。
鼻腔里似乎还能回味刚刚连杀三人时,飞溅的血腥。
他蹲下身,神色微妙地搓了把小夫人柔软的脸颊,还有她苍白的唇:“林皎皎,你该不是在骗咱家吧。”
什么愿君似我心,白首不相离,不会是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处在什么位置,用谎话给她自己先洗了脑,才会日日忧思过重吧?
窗外雨声啪嗒,林皎月似被雷雨声惊到,从平躺着翻过来,侧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顾玄礼轻轻笑了声,从她略显冰凉的脸上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他想杀人。
晌午时分,他在要去杀人的路上被她出事的消息拉回了一瞬清明,短暂反应,他不该这么冲出去,在最后一步上失了筹谋。
已经安排了那么久,所有人都等着把他的人皮扒下来,根本不必他再动手,只要等着最后落幕就好,何必因着这片刻的疯魔,而丢了他的小夫人。
可等到这会儿,十多年的血海深仇,还有她的笑面如魇在脑海中交融翻滚,勾着他脑子里的那根筋狂乱地抽搐,又开始像有人拿了极细的钢索,在他脑浆里搅弄。
他该信他的小夫人一次次那么热忱,几乎用命在向他证明她对他的热烈情意,
可他又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是犯病了,不正常,好像有人攥着他的后脑勺,逼迫他直面一幕幕回忆,告诉他,他为了报仇,一步一步把自己变成了不当人的模样,连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怎会有人喜欢他?
那她是因为被他逼得被迫演戏,所以才忧思过重吗?
不,不是的,她明明还遣人来传话了,说要他陪她一道吃晚饭的。
顾玄礼咬紧了牙,眼底挣扎得一片猩红,告诉自己,别杀人,也别怀疑她。
她今日可能差点就死了,如同他母亲听到父亲殒命的噩耗,心气儿一瞬间便被勾走了,自己在相同的雨天投了湖。
她们这些娇娇弱弱的女人是受不住伤害的,他不能再伤她。
恰时梅九处置好,气喘吁吁地跑到屋外头叫他,督公,按着时间,冷药今日要服了!
喝了药就会冷静的。
顾玄礼脑袋里嗡嗡,松开抱住脑袋的手,慢吞吞站起身。
可他又望向昏睡中蹙紧眉头的林皎月,想起刚刚抚摸她时,她的脸颊和唇有多冰冷。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她,你要咱家抱吗?
因为她每次受了委屈,都是这么来撒娇的,哪怕这次他还不清楚,她究竟是受了旁人的委屈,还是又是他的——他惯会做错事。
可他反应过来,眼下他问,她也答不上来。
许久没喝那碗冷药了,他身上的血似乎也变热很多,让他有了温柔和怜惜这种软乎乎的感情。
顾玄礼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才刚扭身要出去,倏然感觉到身下衣摆有轻微的拉扯。
他麻木侧目,看到昏睡中哭湿了枕头的小夫人伸着手,在床沿边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娇嫩却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如同陷入了噩梦,眉头紧蹙,可手中握着的衣角其实才是血淋淋的,却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那一瞬间,顾玄礼突然就不想喝药了,只想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用温暖的身子抱住她,让她不要再攥着衣角,而是用尽全力地紧紧缠上自己。
林皎月这半年来,因着情绪大起大落,陆陆续续生了不少次病,却鲜少像这次,一睡睡了三日没睁眼。
阿环急得直哭,她不明白为何小公子也没出意外,夫人最终找到的幕后黑手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却为何给夫人的打击这么大,但只自责自己没有好好陪在夫人身边,没有在夫人昏倒的一瞬间抱住夫人。
她将自己的所有愧疚全部呜呜呜哭给了孙嬷嬷听,孙嬷嬷好言劝她,神色温和地怕拍她的背:“傻丫头,你去抱住夫人,要咱们督公做什么?”
阿环噎了噎,抹了把泪,心想,也是。
督公这几日几乎连门都不出,听说外头都因着督公杀了个好几个重要人士翻天了,他却只在屋里抱夫人。
搁在夫人没嫁过来之前,谁敢想啊,哪怕是现在,都没人敢信,这位督公眼也不眨的连杀三人,其中两人一个是朝廷五品大员,一个是宁王庶子,之后他却仿若无事地回了府,给自己洗了个冷水澡,便回屋抱着夫人睡觉了。
这几日夫人一直昏睡着,不论是吃饭,喂药,甚至是擦洗身子,督公都不让她们下人经手,而是自己静默无声地来。
她一个小丫头,想都不敢想……
顾玄礼起初,是不想错过林皎月醒来时候那片刻的迷离,
他早不是什么君子,而是黑心脏肺的鬼,他稀罕她,也想更卑鄙地把控她,趁她虚弱而侵入,在软绵绵的榻上拷问她,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忧思。
可到后来两天,林皎月一直不醒,他心里野蛮生长的卑劣便一寸寸枯萎下去,他守在她身边,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睁眼。
他就这一个小夫人,他还活着,就不能把她弄丢了。
这期间,外头不知多少人来府上,朝廷里也为他连杀三人的事吵翻了天,以段烁为首的御史台远在朝堂,唾沫星子都恨不能将督公府给淹了。
顾玄礼听到贵妃娘娘一直私下派人来唤他,一遍遍叫他赶紧去向圣上解释,他也始终兴致恹恹。
没什么好解释的,杀了就是杀了,他本就不指望在京中能有多少声望,那些人要骂就骂,骂得好听的,他回头就去那家人门口送一盆狗血泼过去以示奖励。
除了京中这些吵嚷,就只剩瑞王那个蠢货了。
顾玄礼轻轻龇牙,早年这几个王爷为了夺嫡,都还有诸般手段,各显神通,什么脏事都做得出来,可没料到最后是年轻的文帝继承大统,这么些年生生熬平了老东西们的棱角,叫他们失了睿智,失了脑子。
他很期待,期待瑞王将证据带回京中,带到他的刀下,届时,他大仇得报,就真的什么别无所求了。
将头埋进小夫人松散的黑发间,这几日他日日替她梳洗,用得都是他喜欢的香露,如今她身上发上也都是他喜欢的香。
他眸色幽深,哑声轻笑:“林皎皎,要是咱家死了你还没醒过来,你就别醒了吧。”
反正若他死了,也没人能护住她,不论她原先给自己想好了什么退路,以他最后的死法,不是被龙椅上的人抄家灭九族,就是被数不尽的仇家抄家灭九族,谁都逃不掉。
她不如和他一道死吧。
小夫人昏睡时的身姿很轻盈柔软,任他做出什么姿势都不会反抗,他没喝药的这几日,身体自然而然也会起反应——
可她瞧不见,他对她的本能渴望不能宣泄于口,甚至连微微出格的反应都只能趁着她看不见的时候。
这是他活成个恶鬼之后,偷来的短暂欢好。
“你和咱家一道下地狱,地狱里没人看着压着,咱家就能真的当你的男人了,白日去受业火炙烤,钻心剜骨,夜里再和你温存厮守,好不好?”
他咬了会儿她的耳尖,含糊不清地哄着,随即自己笑了,光想到能这样都能乐出来,可见他如今的时日过得多没滋味。
希望她快些醒,又希望她真的能陪他去死,生死纠缠不休,几乎立刻就能让顾玄礼兴奋起来。
他这疯病缓到今日,差不多已经平静,可扭曲的性子却早已改不过来了。
可是没关系,他也不会趁小夫人没意识的时候做什么,否则等她醒了,察觉不对会吓着她的,他只想保存这静谧又疯狂的片刻。
没曾想,覆在他偾张上的那双柔夷突然轻轻动了动,如同她纤长的睫毛,撩拨在顾玄礼脑海中,地裂山崩。
林皎月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却觉周身温暖,特别是耳畔与掌心,有人在同她说着抵死缠绵的话,紧握着什么……
她不明白,下意识梦呓,喃喃泪唤督公,却觉得手中物件倏然撤后,握了场空。
顾玄礼离开的身影匆忙又显得有几分狼狈。
林皎月醒了。
府里皆大欢喜,阿环与孙嬷嬷等人高兴不已,赶忙又请了大夫来,替她仔细检查一遍,确认再没什么大毛病,只需要安心静养几日便好。
林皎月默默听着,阿环以为她睡了太久,不知今夕何夕,便叫屋里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她与孙嬷嬷两人,安静缓慢地向林皎月告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听到前头,阆哥儿安全回了伯府,林皎月眼神柔软下来,可听到督公最后居然闯进王府,杀了个宁王的庶子,林皎月瞪大眼:“杀,杀了谁?”
“宁王爷的庶子!”阿环压低声音,一惊一乍,宛若在评书。
林皎月张了张嘴,大概猜测,宁王府处理这件事的人恐怕就是那位庶子,对方和闻溪私下筹谋,没曾想捅了篓子,丢了性命。
她呆呆地靠在床上,眼睛愣愣落在床脚,心中一时不知该想什么。
孙嬷嬷见状便笑道:“夫人刚醒,听太多闲话也伤神,还是要守医嘱,多休息休息才是。”
阿环也跟着拍脑袋:“是呀,怪我怪我,大夫说您这一遭昏迷是因为忧思过重,连督公都静静守着您三日,奴婢不该同你说这么多的。”
这下,林皎月的目光如被冬日的暖阳照融了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督公守了我三日?”
阿环看了孙嬷嬷一眼,确定这些不费脑子的闲聊可以多说几句,便笑着将顾玄礼这几日如何照料她的事宜一一告知。
小丫头最高兴的就是看着主子们和和美美,她发自内心地喜悦。
再嫁过来半年,林皎月闻言也红了脸。
“那督公人呢?”
她有些无所适从,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喝药洗漱竟然都是顾玄礼照料的,顿时觉得里衣下的所有肌肤都在烧,如同她刚刚醒来,还有些微哑的嗓子。
他们俩明明早就有过身体接触,甚至她还主动替督公换过伤药,可一想到她无知无觉时,竟然是对方在照顾自己……
烧红的脸颊下,是林皎月忍不住扬起的嘴角,昏睡许久,在脑海中起起伏伏的仇恨都似乎被抹淡了几分。
孙嬷嬷想了想,斟酌道:“督公见您醒了才唤我们来,刚叫了梅掌班去后院,想必也是等您安稳了,他才顾得上自己吧。”
林皎月眨眨眼。
这么说,她刚刚半梦半醒间,督公一直陪在她身边?
那在她耳畔哑声唤她的人是他,她碰到的……也是他?
她突然就很想立刻去找督公道谢,再关心关心他是否为自己沾惹了什么麻烦……
嗯,其实这些全部的理由都拢在一块,都不及一个,她想见他,心头的桎梏全然松动,她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想见他,想被他拥抱着!
休息过半日,午后林皎月终于被嬷嬷准许下地出屋,遵照医嘱散散心。
雨后寒凉,日日渐冷,她吃了些清淡的粥点,得知后院还未传膳,稍作思忖便赶忙问了阿环,去将那日自己在集市上买的干货拿出来,她提点着小锅小灶,熬了锅香浓的桂圆银耳羹。
林皎月观察督公不嗜甜,便未额外加糖,但桂圆本就鲜甜,银耳泡发酥烂,黏得整锅都浓稠香软。
她手脚还有些无力,阿环想替她拎着,林皎月却坚持自己来。
她想单独去见他呀,更快些,更亲密地去见他。
秋风吹起落叶,后院里弥漫着药味儿。
林皎月提着食龛,终于见到了躺在树下的顾玄礼。
凉椅上被垫了层厚实的毛毡绒毯,她的俊美夫君长手长脚躺在上头,以手遮阳,遮蔽了大半张脸。
林皎月看到一旁的桌上放着空药碗,猜测顾玄礼应当刚刚服过药,正在休憩,想了想,便将食龛轻轻放在了一旁,然后脚步轻轻地绕到他身侧。
她头一次来后院,陪着他一道睡了小半日,那时也如今天一样,是个好看的晴天。
头顶的大榆树落了些叶子,阳光更方便穿透枝丫,照在顾玄礼的半面脸上,照在他看着冰冷,攥住却知晓柔软的黑色衣袍上。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帮她,给她太多她想都没想过的美好,也或许是她肤浅,贪恋他容颜,可林皎月就是万分庆幸,在重活的一世里,自己选了同他一道走下去。
她半蹲在顾玄礼身侧,心尖儿轻动,微微抬起上身,凑近过去。
秋风渐起,将漂亮小夫人身上的馥郁馨香吹散在周围。
顾玄礼若有所感,转瞬便握住要靠近自己面庞的手,黑漆漆的眸子与离他不到半拳之距的小妖精倏然对视。
林皎月怔愣片刻——
他的手好冰,面色也怎得又如此苍白?
比前几日他刚受伤回来那晚,更惨白。
茫然之际,林皎月目光落到了桌旁的空药碗上。
心中有了个小小的猜测,林皎月的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轻轻咽下一口谨慎的口水。
半晌,她挪回目光,小声卖乖“您头上有落叶,我替您弄下来”,另一只手上前,确确实实在凉椅的靠枕处,拨了一片枯叶下来。
她没去看顾玄礼的神色,想必也平平淡淡,目光幽深如野兽一般睨着自己。
她不说多余的话,摘过叶子便打算起身离开,想尽量小心翼翼地许他一片安静。
腰肢刚抬起,钳着她手腕的手掌微微发力,将她拉跌进他怀中。
连呼喊都来不及,林皎月陷落入药香浓郁的怀抱,手掌撞上他结实的胸膛,脑袋一空,只想到他那夜的伤定还还没复原呢!
顾玄礼今日的怀抱,同他掌心的温度一样冷,他抬起眸子,才叫林皎月发现,他不似自己想象如往常那般平静自持,反倒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夫人小看咱家了,扯谎的人,咱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皎月心脏砰砰,怎样,他,他还要治她个胡言乱语之罪吗?
面若飞花,又红又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是娇,哪怕昏睡了三日,这才起来,仍旧看得人眼底发烧。
“您松开我吧,伤口还没复原呢。”
林皎月不想同他多掰扯自己究竟为何会凑近,看了眼那药碗,小声抿紧了唇,只想快些爬起身,免得压得他伤口迸裂了。
却不知这人今天发哪种疯,明明喝了这冷冰冰的药,他沉沉凝了林皎月片刻,突然将人的细腰掐住,重新送回怀中,
“是夫人先动的,不安分得很,刚醒就来招惹咱家。”
所以他要礼尚往来,撷取一个绵长且深刻的吻。
林皎月又惊又疑,只能小心翼翼抬起腰,免得这人发疯不顾,却真被自己压得伤口迸裂大出血。
细腰抬起,超过她的肩背,柔软的薄裙勾出一方浑圆的弧线,顾玄礼的眼底更红了。
他吸了口气,抵住额角低低笑出来:“夫人,你是老天爷派来收拾咱家的妖精吧?”
林皎月茫然无辜极了,什么神神怪怪的,不过他伤病未好,又帮了自己那么多,那今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她被他吻到气喘吁吁,终于小小抗议了一下,攥着他的衣襟轻轻扯了扯,本以为顾玄礼不会理会,没想对方顿了顿,少有地松开了。
他的神色清冷平静,可眼眸里似有抑制不住的波澜,眼尾泛红,证明刚刚不是林皎月一人在情动。
顾玄礼恢复了她没来之前的姿势,重新用手臂遮住眼帘,唯剩胸膛起伏得比刚刚明显,以及分给了小夫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
林皎月神色迟疑地看了眼桌边放着的药碗,想了想,将眼神挪开,安静地与他分享另半片垫了软垫的凉椅,如同一对非常普通的夫妇。
她伏在顾玄礼襟前,声音轻轻地问:“督公,您真的杀了个大官,还有宁王的儿子吗?”
顾玄礼闭着眼嗤:“五品算什么大官。”
那就是其他的都是真的了,他当真杀了那些人。
林皎月心潮激荡了一瞬,眨眨眼:“您是为了我杀的人吗?”
顾玄礼气声呵了呵,蠢问题。
但他心跳得太快了,抽不出心思回这种问题。
他头一次在刚服下这冷药后,如此快得心潮澎湃,险些坏了药性。
他没说错,她是老天爷派来收拾他的,让他在克制自持的路上一败涂地。
林皎月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觉得心中百味纷杂,可她又想让他知道,她是感激的,只是,有点不安。
刚同他在一道时,无所顾及,想着他能替她杀人再好不过,
可如今,她亦有了柔软的念头,不仅仅希望他能护着自己,更希望自己也能保护他啊。
所以她才问:“您,您怎么也不等我醒过来问问呢,上次我在宁王府出意外,您也没想着杀人啊,他们是皇亲国戚,杀了他们,您万一要受罚可怎么办?”
顾玄礼仰面的姿势不变,将遮阳的手放下来,扣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口。
“上次咱家也是被你撒娇吵昏了头才没去,正好带着这次,叫宁王那老东西给夫人赔个不是,很公道,”
他贪婪的手指轻轻拨弄她的舌尖,
“再说了,上次夫人神智清明着,这次咱家见着夫人的时候,啧,人都躺了,小小一个,不知道多可怜,陆盼盼和她的野男人也不知道给你搭个被子呢。”
作者有话说:
顾·骚话很多·纯情处男·玄礼
第47章 撞破
林皎月脸颊发红, 脑袋嗡嗡,她昏迷之前,哪怕心里反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了闻溪和宁王府, 也没想过, 一觉醒来,大仇就报了……
自己就这么气急攻心晕了一下,居然直接导致了顾玄礼如此简单粗暴替她和阆哥儿出了口恶气。
可没等她多喟叹那几人死得仓促, 林皎月蓦然想到什么, 撑起身子:“您, 您是在陆姑娘他们那儿接到我的?”
顾玄礼神色不变:“是啊, 若不是夫人这会儿身子没恢复,咱家是也要追究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去会野男人的。”
林皎月埋头抱住他。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怕她心里有阴影, 故意托了另一个借口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才不会有阴影,至多有几分诧异和担忧, 但她绝不会为了处心积虑要杀自己弟弟的人感到惋惜。
她哼唧唧地低语:“没有会野男人, 我只喜欢督公一个人。”
顾玄礼笑了声, 手臂环着她的肩,苍白骨干的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她。
“行了,知道夫人馋咱家的脸和身子,看不上别的野男人,那就把人收回来吧。”
林皎月一顿, 抬头看他,确认他是真的神通广大,知晓自己与陆盼盼的交易, 不是又在反义讥讽她什么。
“您就答应了吗?”林皎月眼巴巴地问, 想了想, 又小声似说悄悄话一般告诉他,“其实我后来有点不愿意的。”
顾玄礼垂下眼眸,自侧上细细打量小夫人表情丰富的漂亮面庞,她躺了好些日子,身上还带着倦意,未施粉黛,如清荷出水,恬淡宁静。
“为何?”
“因为陆姑娘同我说,她遣乘风进督公府,给他藏身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要乘风监视您。”
顾玄礼恍然大悟:“这样啊,那确实有点危险。”
林皎月深以为然,督公隔三差五受伤,若是乘风心怀不轨,趁病要命,她会后悔死的!
“若是被野男人瞧见夫人与咱家夜夜笙歌,那确实有点不妙,嗯,咱家再想想。”
林皎月愣,随即声音蓦然拔高:“您在说什么呀!”
顾玄礼的手从震惊的林皎月肩上滑下,顺势揽住她的腰,另一只则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笑声从低哑转为放肆。
林皎月才意识到,他又在逗她!
她关心他死活,他竟,还有心情同她说这种叫人羞耻的玩笑话!
“啧,怎么还生气了呢,”顾玄礼伸长手臂将人拉回身前,慢吞吞从身后环抱,
“夫妻做得越来越久,夫人的脸皮反而越来越薄,怎得,只在要勾咱家的时候才听得这些话?”
林皎月忍无可忍,扭头含着水汽地望向顾玄礼:“我是怕他会伤您!”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勾起了唇角。
真稀罕,听一次,稀罕一次,他就喜欢听她哭唧唧地同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特别是这会儿,他身心被冷药麻木,唯有她柔软的亲吻,她的笑她的哭能打动。
林皎月见他眯眼不语,顿觉喉咙发紧,梗着脖子抬起下巴瞪他:“您自己说的,他是镇国大将军的人,您知道镇国大将军是什么人吧,他是,他是……”
“他是国之重将,所有人口中的大忠臣,和咱家这种大奸臣不一样。”顾玄礼笑吟吟。
“你还笑,还笑!”林皎月心中说不出的委屈,连您都不说了,
“你明明知道,就不怕他派人来要你的命吗,还让我将他带进府,若你被他杀了,要我怎么办啊!”
顾玄礼懒洋洋枕在她肩头,心想,叽叽喳喳的,骂人也好听。
林皎月抿紧嘴唇,扭过头沉默许久,难过道:“你知不知道,我叫你的人别跟着我,自己去找要害阆哥儿的人,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累到你呀。”
可你呢,你怎么能一丁点儿都不在意呢。
她喉咙眼泛苦,垂头把顾玄礼箍在她腰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这人根本没有心的,她现在很生气,很生气,要把她精心熬了一个时辰的银耳羹也带走,一口都不给这个臭太监吃。
顾玄礼察觉小夫人愤愤的用力,眉眼低垂,主动松开手,叫她得来全不费工夫,甚至小小地惊了一抖。
他这会儿也不多理智,那药太冷了,冷的他只会冰冷的算计,不会说出多温暖的话,她生气走了也好,等到明日他有心思哄她了,他再去。
没曾想,蓦然失了禁锢的小夫人呆滞了一瞬,愣愣坐在凉椅上扭头看他,好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神里写满委屈。
半晌,她起身,嘴唇抿得紧紧走到桌旁,打开了她炖熬得软烂的银耳羹。
顾玄礼侧目看过去,午后的风与阳光又渐暖渐盛,空气中除了药香,又多了抹不算浓烈,却恬淡适宜的甜蜜。
林皎月盛起一碗端过来,忍着委屈,倔强不已地看向他:
“您同我保证吧,保证以后都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叫我担心,我就让您尝尝我熬得甜汤,”
她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话更有吸引力,
“第一次熬的,很甜呢。”
其实林皎月起初来到后院,碰到顾玄礼的一瞬,便猜测,顾玄礼今日大概不能吃这甜羹了。
她不知道是否是旁边那碗空了的药导致的,每当顾玄礼身子变凉后,性子也会变凉,而且不能吃滋补的东西。
银耳汤虽不算大补,但同燕窝毕竟同属一类,他刚喝过药吃不得的。
林皎月不想走,她的小动作和心里骂咧的小气话都来去匆匆,她只是,有点伤心生气而已,只要他肯像之前那样迁就敷衍地哄哄,她立刻就会下台了。
可端着碗过来后,又有点懊恼,顾玄礼虽然是个太监,多数时候却和很多笨男人一样,拐不过来弯,罔提他现在薄凉的模样,一定会更讥讽她两句。
她微微垂头,甜白釉的瓷碗里,晶莹的银耳羹随着她手掌轻微颤抖,盈盈晃晃,如同她的心不上不下,越发忐忑委屈。
顾玄礼眯眼看了会儿,终于慢慢明白过来他的小夫人这一道道的,在算计什么了。
原来他这么差劲儿,连她想要的哄人法子都不会,还要她给自己个台阶下。
蓦然一声轻笑,叫林皎月更委屈了,他,他不仅不答,还笑她?
眼看着眼泪都要绷不住了,顾玄礼啧了一声,用他冷冰冰的手接过瓷碗,放到一旁的桌上,再将下巴都要点进胸膛的小夫人拉回怀里。
“咱家再教夫人一个撒娇的法子,嗯?”
“下次若是咱家不说话,夫人不管手上有什么吃的喝的,哪怕没有,也能用这儿,撬开咱家的嘴,”
“咱家嘴欠,就欠夫人咂摸两口。”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顾玄礼径自抿了口甜汤,度进她口中,浓稠香甜伴着温暖湿润,在凉爽的午后,肆意蔓延。
一碗甜汤,尽数进了她自己的口,可顾玄礼又确实尝到了,甜到人嗓子眼儿都发齁。
林皎月抱着他的脑袋,觉得自己应是被太阳晒昏了头,否则怎会光天化日,连个屋檐都没有,便同他在这儿抵死不休,
否则又怎会怀疑,如此热烈的他,会不在乎自己呢?
她下意识蜷起手指,不小心将顾玄礼的头发攥下两根,叫人连声啧啧,低呸她年纪轻轻,已经开始心狠手辣薅夫君头发了。
林皎月轻轻哼着装作听不到,凑过去亲了亲了口他最欠的嘴,低声问:“督公,你让我带乘风进府,不是不怕死,是为了保护我,对吗?”
顾玄礼叹了口气:“小妖精吸了咱家的精气,也终于有咱家的智慧了。”
林皎月红着脸,恼归恼他,却将自己任性的范围踩得清清楚楚,又恃宠而骄地问,那是不是他也会一直好好的,是不是会一直陪着自己呀。
顾玄礼眯眼看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夫人,嗤了声,没说话,结果林皎月即学即用,很快便凑过来亲亲他,让他说呀说呀。
顾玄礼被她搅腾得险些又失了药效,像出笼的野狼似的将人一把压在了身下。
林皎月哎呀哎呀躲避,一点儿都不敢继续追问了,但她却不急,因为她看得出来,顾玄礼已经要被她一步步勾动得没有底线了,
他早晚什么都会答应她的。
心脏饱胀得如同汲满了水的小树苗,哪怕有坏虫子在咬她,被太阳一照,她仍旧舒舒服服,恣意舒展枝丫。
直到后院墙外突然传来声清清楚楚的“嘭”,似有什么人掉进院子,大槐树都被震得落了几片叶子,罔提小树苗簌簌一抖,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将头埋进了顾玄礼怀里。
顾玄礼险些气笑出来,这几日他难得敞开了府邸,等着没处理完的脏东西上门来找死,结果好死不死这会儿来了,让他有种在自己院中被捉奸的怪异感。
他将搭在一旁的外袍随手遮到林皎月身上,自己泛着冷气儿就越了过去——
然后他带回了个林皎月意想不到的人。
“阆哥儿!?”
林皎月从顾玄礼的袍子里探出头,目瞪口呆看着林阆如同个小鸡仔儿般被顾玄礼提过来。
“放开我,你,你这,你……”
林阆满脸涨红,愤愤挣了两下,没挣脱,刚想开口再骂两句什么,可目光撞见震惊的姐姐,他顿了顿,复杂地瞥了眼提着他的顾玄礼,恨恨把要说的忍了下来。
“啧,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毛贼,没想到还真是咱家的小舅子呢。”
顾玄礼挑了挑眉,苍白的脸上浮着阴恻恻的笑。
林皎月很怕他一抬手,就把这桀骜不驯的小舅子挫骨扬灰了,忙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暗示,快松开呀!
顾玄礼轻轻嗤了声,收回手,慢吞吞躺回了自己的凉椅上。
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刚刚被看到的尴尬,反倒成了在场最怡然自得的人。
他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比如他的小夫人。
林皎月忍着羞耻,甚至故作几分生气来掩饰:“你好好的正门不走,干嘛来爬后院的墙!”
林阆原本压抑的怒火被林皎月这么一问,蹭得又上来了:
“我不爬墙,怎么看到他在欺负你!外人都知道你昏睡了三天,他居然还,还……”
他说到一半,结巴了好几次,简直说不出口!
“还亲你姐姐是不?咱家的小舅子是不认得这个字不成,还了半天说不完话,听得人着急。”顾玄礼动作不变,轻飘飘得嗤他一声。
林阆瞬间炸毛,脑袋上的头发都肉眼可见竖了起来。
林皎月没好气地回头捏了把顾玄礼的大腿:“您少说两句!”
想到林阆本就不喜欢顾玄礼,两人头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觉得十分荒唐,小声叫阆哥儿住口后,又同顾玄礼飞快打了声招呼,便将人拽走了。
顾玄礼啧啧称奇地看着小夫人气吞山河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捏的大腿。
好凶哦~
同样被惊到的还有林阆,在他眼中,刚刚爬墙看到那幕,分明就是顾玄礼这死阉人在强迫他姐,可怎么,是他姐,刚刚,是捏了九千岁一把?
阿环见林皎月居然从后院提拽出了小公子,当场惊呆了神,幸好夫人同她说督公知晓了,她带阆哥儿换个地方说话,阿环才拍了拍胸口。
“你看看你,叫多少人担心。”
林皎月将林阆拽回了主屋,让他先坐下,又叫阿环去找大夫,这几日因着林皎月出事,府里请了常驻的大夫,倒是恰巧碰上了。
林阆赶忙叫住阿环:“别,别,我就一丁点儿擦伤,别叫人来。”
林皎月微微蹙眉,林阆才垂下头,小声道:“我怕要杀我的人还没死绝,万一叫人知晓我偷偷来你这儿了,给你惹麻烦。”
林皎月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不少:“所以你从后院爬墙进来,也是因为这个?”
林阆的头埋得更低了,点了点头。
那日他被林皎月吩咐回家后,不多会儿,救他性命的厂卫也回来了,他知道了有人在暗中保护自己后,偷偷请了那人出来询问,也知道了原来对方是督公派来保护他的。
他惊疑不定,问对方督公为什么要保护他,对方也答不上来,所以他想,这事儿一定得问姐姐才知道。
谁知他悄悄出门打探,才知道林皎月那日出了意外,一直在昏睡,他不敢告诉母亲,不敢告诉所有人,只能每日到督公府门口转一圈打探,从进出请大夫的小厮身旁偷听,他的姐姐醒没醒。
说着,少年吸了口气,抹了把红通通的眼。
他以为顾玄礼连杀了那么多人肯定是疯病又犯了,多半不在府中,所以今日听说姐姐醒了,才想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进府看看她。
林皎月静静听完,眼眶也微微发热,借着出去让阿环请大夫来的工夫,轻轻擦了擦泪。
回头时,林阆委屈不已:“我知道我又冲动了,可我刚刚翻墙进来,真的以为他在欺负你啊,我现在想想还是……你睡了三天,三天,你知道这三天我都不敢和母亲多提一嘴吗,他……”
林皎月无奈看他一眼。
林阆垂头丧气:“是,我错了。”
林皎月瞧他委屈的模样,又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督公要派人保护你了吗?”
林阆握紧拳头沉默许久,才哑声道:“知道了,可姐,如果他护着咱们家是要你这样去交换的,咱们不要也罢,他性子那么狠绝,外头传他前两天又杀红眼,连王爷的儿子都敢杀,你别和他过了吧,他哪怕现在对你再好,那也,也……”
也不能代表他一直这么好啊,林阆喉头哽住,不愿往下再说。
他的姐姐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怎能为了他,为了苟且偷生而妥协呢?
还是他不够强,还要姐姐来保护,都是他的错……
“阆哥儿,你瞧姐姐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被迫的吗?”林皎月定定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林阆微微怔愣,随即扭过头,缓缓攥紧了拳头。
原先他觉得,顾玄礼替姐姐要嫁妆,让姐姐每次出府都显得那么从容好看,只是因为那个阉人顾忌面子,想让旁人看到他对姐姐好,而不是真的对她好。
可现如今看到姐姐宁静的模样,看到姐姐同对方开开心心地亲吻,更看到反而是姐姐朝对方撒小脾气,他怎么都该认清,那个疯子可能,真的喜欢他姐姐,而姐姐亦喜欢对方。
他知道姐姐想让他安心,所以如实告知他们的关系,可这样,他就不难受了吗?
他只会更不安,更痛苦。
林阆喉头宛若被哽住了:“姐,那是顾玄礼啊……”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无常鬼,是厂卫司的九千岁啊,他的姐姐喜欢上这样一个人,能得善终吗?
林皎月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我知道他是顾玄礼。”
她也知道阆哥儿长大,开始明白、思考这些事由本质了。
原先还不欲告诉阆哥儿顾玄礼杀那几人的始末,可现在经历这些事,她认为想法该变变了,真相若总收掩,如何叫人看见他的好?如何叫人知道,他也早已将她看作珍贵的人了?
她决定将事情大概说出来,否则林阆心中永远对督公有芥蒂,永远单纯视他做个无恶不赦的仇人。
他们是家人,合该彼此熟悉了解。
她轻声将顾玄礼杀的几人身份,以及杀人缘由尽数告知,不夸大也不隐瞒,只叫阆哥儿知道,顾玄礼之所以会杀入王府,只是因为他容忍宁王府很多次了,宁王府伤害了他们姐弟。
旁人不敢置喙,所有人都把闭眼假装是天黑,只有顾玄礼只身入夜,用沾满血的手还她一个交代。
林阆睁大眼,不等他再结结巴巴地提问,林皎月却只轻轻地冲他摇摇头,同他说,她不强求林阆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姐夫,只是希望他知道真相,而非只会人云亦云。
他长大啦,该有自己的原则和信念,而她决意要走这条路,便不会自欺欺人。
只是林皎月心知肚明,这样也不是长久的法子,若能有机会,她也想同顾玄礼说,解决问题不是只有杀人的法子。
她想同他白头偕老,哪怕不受人敬仰祝福,也想求安安稳稳,岁月静好。
她不是异想天开,只是觉得,他为了她连王爷的庶子都敢杀,那为什么不能为了她慢慢变好呢?
旁人说是旁人说,她只相信自己看到、感受到的。
林阆心里很乱,任由阿环叫来大夫替自己清理擦伤和上药,全程都没有说话,似乎没有想到,恶贯满盈的顾玄礼杀人,竟还有为了自己和姐姐动手杀人的一日。
林皎月后面倒是神色寻常,同大夫轻声提点,她弟弟今年还要参加秋闱呢,烦劳大夫悉心多看看,不可伤到筋骨。
大夫连连点头,结束后似才想起什么,提点道:“小公子只是皮外伤,夫人忧思过重,这几日也得切记,不可再劳心费神了。”
林阆这才回神,欲言又止许久,才哑声道:“姐,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
他看了眼大夫,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但姐弟二人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行啦,少说两句,”林皎月弯了弯眼角,等大夫走后,她轻轻拍了拍林阆的手,“回去之后,记得不要让母亲担心,也不要同祖父说这些,原本我打算明日就回府看你的,既然你来过了,我也就在府里好好休息啦。”
林阆沉沉地点了点头。
随后,林皎月又叫他最近也不要再去武馆了,只道临近秋闱,习武之事先放放。
林阆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位英雄,但又想到自己先前那般横眉冷指顾玄礼,他还是生生将小心思压了下去。
他要靠自己,叫母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林阆将脸上眼泪擦干,恭恭敬敬地同林皎月作好保证,接下来的日子定会在家好好温书,以及,咬牙许久,请林皎月代为向督公为他刚刚的言行致歉。
“我不是怕他了,若下次被我知道他欺负你,我,我定然还会骂他!”
临走时,林阆小声郑重地同林皎月说。
回到伯府,林阆还没来及同沈姨娘报喜不报忧,蓦然撞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那位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嫡姐夫,宁王府的世子殿下,正从府中往外走出来。
林阆见到李长夙,险些没藏住脸上的僵硬,可想到姐姐轻声轻语的教导,他很快冷静下来。
憎恨谈不上,毕竟虽然是对方的弟弟虽然设计了自己,结果自己无事对方弟弟惨死,这事掰扯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说法,但对着李长夙,他既忌惮,又有几分心情复杂。
他也在思忖,这其中,会有这位姐夫的手笔吗?对方知情吗?
可姐姐没说,他不敢确定,便不能对着王府世子失态。
大伯林茂年与嫡母周氏一左一右跟在其后,脸色均有些苍白。
李长夙一如既往的君子仪态,看似无比温和,见他从外回来,甚至露出个友善温和的笑:“阆哥儿回来了?可要一道去王府里见见你姐姐?”
林阆站定在院中,感觉自己被噎了一口,身后周氏暗暗抬头,看他的目光里如同淬着毒!
林阆不好说自己同林觅双不亲厚,没什么好看的,更不好说他上次在王府被李长夙一脚踹飞,至今想想还痛呢,只支支吾吾道:“多谢世子相邀,可我上午出去久了,课业有点紧。”
如此,李长夙也十分好说话地轻轻点点头,不再多说,除了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憔悴,看起来隐隐还是为庶弟之死有几分伤心,却不波及他人,倒真叫人喟叹,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端方君子。
待人走后,林阆见鬼似的窜回后院,同沈姨娘说起这事儿,沈姨娘也满脸诧异:“王府,不,不办丧礼?这会儿还能去探望世子妃?”
林阆也不知内幕,只愣愣地回:“大概死得是个庶子吧,若我死了,估计伯府也不会风光大办?”
沈姨娘追着他打了大半个院子,累得气喘吁吁后忍不住叹,还得是宁王世子翩跹君子温润如玉,都知道接丈母娘去府里看看妻子呢。
林阆听得百味杂陈,忍不住问:“娘,你也盼着督公亲自请你去督公府吗?”
沈姨娘一顿,想到顾玄礼一身黑衣,要不板着张脸,要不笑得阴阳怪气的模样,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不敢盼不敢盼!
作者有话说:
而事实上当晚
小顾洗澡的时候看到自己大腿已经被小夫人捏青了
林皎皎:食物链顶端!
第48章 谋求
林阆说得不错, 因着宁王府死的是侧妃所生的庶子,按照规制没法儿大办丧礼,故而林茂年与周氏去到府中的时候, 只依稀看得到侧妃的几个娘家人前来吊唁。
偌大的府邸四处飘白, 压抑的哭声漫在王府上空,久久不散。
宁王妃与侧妃坐在灵堂边,侧妃哭红了眼, 见世子带了人回来, 眼中是悔, 是恨, 却又不得不起身,随宁王妃一道冲着众人颔首。
周氏几乎不敢抬眼, 未曾想到, 她头一次进宁王府看女儿,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不敢有丝毫怨言, 早前从大伯口中得知女儿如今过得不好, 她就日日在府中哀哭, 求着大伯子找机会带她见女儿一面,
但林茂年不过是宁王众多谋臣中的一个,更知同宁王府的婚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敢摆亲家的谱呢?
所以今日得了机会来到宁王府,哪怕再急切, 周氏也得守好规矩,只为了见女儿一面。
“母亲,林大人还要去看望拜会父亲, 世子妃这边就麻烦您多多费心了。”
李长夙神色平和, 宁王妃看了眼那惴惴不安的亲家母, 冲他点点头。
待人走了,周氏忙抬起头,满是期盼地等着宁王妃带她去见女儿,可谁知宁王妃并未提起这茬儿,反倒是坐回了椅子上,漫不经心地交代起她待会儿离开,侧妃要如何行事的一二三来。
周围冷风飕飕,周氏心中几欲要开骂了,
这可是宁王府的大堂啊!
人来人往,王府里的下人们路过时都忍不住连连看她,可宁王妃却连把椅子都不赐,分明就没将她看作是结亲的亲家母,甚至于是故意在折辱她!
那头宁王妃还在慢悠悠指点侧妃,告诉她,什么人来,就得配上什么礼,若是对着什么张三李四都客客气气,王府威严岂能彰显?
侧妃和周氏同时白了脸。
宁王妃却是神清气爽,瞄了眼摇摇欲坠的周氏,轻轻笑了笑,这才起身。
“亲家母久等了,咱们这便去看看世子妃吧。”
周氏一口气艰难地接回来,几欲哭道:“多谢王妃!”
宁王妃一笑置之。
去小院的路上,她轻飘飘提点周氏,等到了院中,要多劝劝世子妃,不能因着府中出事便自己吓自己,一天到晚说些有的没的,神神叨叨,一点世子妃的样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笑道,也就看在林氏是世子妃,若是个世子的妾室,哪会管她好歹,还请亲家母前来安抚呢?
周氏听得心惊,却又不敢多问,她女儿究竟怎么了,好好的人,与那庶子也不相识,怎就因着这事就神神叨叨呢?
宁王妃不顾周氏脸色变化,走到了院门口便不打算继续进去了,只慢吞吞地转身提点:
“亲家母,今日让你劝慰世子妃是其一,其二便是要请你好好告诉她,不要再闹些让人不快的事了,过些日子就是中秋宫宴,按照规矩是要带她进宫的,可她前些日子实在闯了太多祸,这次若是再出意外……”
她温温和和笑了下,端庄贤德的面容叫周氏恍若看到了世子李长夙的影子。
原是她是被叫来敲打双儿的……
周氏一抖,干哑着喉咙道了句是,原本心中的不满,全被这披着轻飘外皮的威势给镇压下去。
宁王妃满意地点点头,抬了抬下巴让她进去吧,这种使唤牲口一般的神态叫周氏的脸皮都烧起来了。
为了女儿,她只能忍着点头,脚步匆忙地走进院中。
可当她瞧见了神色恍惚、瘦得几乎脱相的林觅双,埋在心中的不安终于像破壳的根茎,血淋淋刺破了自尊,嚎啕大哭地扑过去——
“双儿!!!”
另一头,林茂年随着李长夙去到宁王的书房,骇然发觉经历了顾玄礼大闹一通后,往日风度翩翩的宁王面上笼着层灰白,精神萎靡得判若两人!
宁王抬眼看了看林茂年,收回视线,麻木又冰冷。
林茂年痛心疾首地跪地恸哭:“是下官无能!下官该死!”
李长夙默然无言地立到一旁。
宁王掩着帕子,震天动地地咳了几声,又将帕子狠狠拍在桌案上:“那你去死啊!”
外头本要来送茶水的丫鬟狠狠惊着,水杯从托盘摔下去,在门口炸出声冰冷的哀嚎。
李长夙在宁王再度发怒之前,抬眼看了眼守门的侍卫,那侍卫接到眼神,立刻上前捂住了丫鬟的嘴,不顾小丫头痛哭求饶,无情地将人拖拽出院。
林茂年伏地发抖,心中百味纷杂,复杂不已。
要杀他的侄儿,还要他通情达理,这会儿竟还将错推到他头上,可还有天理了!?
倒是李长夙叹了口气,低声劝住了宁王。
说实在的,几个儿子中,仍是世子最得宁王的心,兼有他的稳重城府和王妃的端方谦和,有世子劝慰,是能叫他稍稍压住怒火,可死掉的庶子也是他的儿子,哪有当爹的愿意眼睁睁看儿子死呢?
他知道这事怪不得林茂年,可只要想到,和林家相关的事,每每都叫他吃瘪,甚至于这次也是因为没杀成林阆,反漏出马脚,被顾玄礼不管不顾杀了他的儿子和谋士,险些暴露更多,便叫他怒不可遏。
顾玄礼是杀戮成性,可他和他的老兄弟瑞王都清楚,顾玄礼从不轻易杀宗室子弟,哪怕是当年与段家有仇的安王,也是顾玄礼冒着自己被净身的代价入了安王府,搜集了证据才名正言顺诛了对方。
若非林家的那个庶女在中挑拨,他的儿子根本不会死,林家林家,都是林家,他怎会不恼火林茂年这废物东西!
不能多想,才被世子劝慰下去的心绪又激昂上来,宁王掩帕猛咳,惊天动地地宛若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这番折腾,再有什么惊天大计也无力可施了,李长夙有条不紊地唤来大夫,遣人送王爷回屋,可怜林茂年来了一趟,什么指示都没听成,光挨了一顿骂。
他面色悻悻,想着只能等王爷情绪平和些了,下次再来,不料李长夙叫住他:“大伯。”
林茂年一震,慌忙再跪下去:“世子折煞下官了!下官哪担得起!”
李长夙无所谓地轻笑一声,温声请起林茂年,给他赐座看茶,这才慢吞吞开口,说起此事后续的安排。
林茂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同督公交好?”
督公都杀了王爷的儿子了,这还能好起来?
李长夙轻笑一声:“不错,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林茂年迟疑。
李长夙端起水杯,轻轻饮下一口。
空气安静,年轻的世子沉默不语时,给人带来的威压已不输于久居上位的宁王。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若林茂年不是林家人,不是林皎月的伯父,他甚至不想同对方多掰扯一句。
宁王风骨铿锵,总觉得依赖个官宦不齿,也不想想,当今圣上能坐稳位置,不也是靠着顾玄礼从先帝时便替他纵横捭阖,一路扶持?
羽翼不丰的时候,乘风而起,有何不对?
他已经向林皎月踏出了示好的第一步,告知了对方仔细林阆安危,虽然那日被督公打断,但他看得出,林皎月听进了他的话,加之他的话亦应验了,林皎月心中多少会记得这份情面。
他要按照自己的计划,一路走下去。
“可若是督公不接咱们的好意……”
“又不是现在就要大伯去掐死什么人,咱们不是还在观望吗?”李长夙抬眸一笑,
“咱们宁王府已经两次惹恼了督公,幸而长夙今日从父亲那里得知,之所以这次兵行险着对贵府的庶子下手,根本是为了掩藏宁王府在暗中相助瑞王,搜寻督公的身世证人,否则长夙都要怪大伯当初怎都不拦着闻大人找死了,”
“瑞王叔父那边的人,已经快到京城了吧,咱们就观望着先死的是谁,若最后真是督公胜出,咱们顺势给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岂不更好?”
“大伯混迹官场这些年,近日也越发受到圣上器重,该比晚辈更清楚,利益最为重要。”
林茂年倏然领悟了世子的意思,惊异于世子的胸襟与野心,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观宁王,的确身子不好了啊,再观那三侄女越发光彩照人的模样,便知他顾玄礼确实,锐不可当,权势滔天。
林茂年心中的那杆天平,轰隆隆松动。
李长夙也不急,慢悠悠给林茂年又倒了杯茶:“大伯一时想不通也无妨,横竖还有世子妃顾及姐妹情深,再不济,世子妃若是有朝一日身子不好了,林家,不是还有一位嫡女吗?”
林茂年一震,终于明白了李长夙的具体动作,他是要他们林家以自身为纽带,去拴笼顾玄礼。
而李长夙话中之意,更是透露,为了大计,甚至他还能再娶一位林家女,他的女儿……
此事尚且不提,又惊又俱之余,林茂年飞快分析——若林皎月当真被哄回了头,叫为她杀人的顾玄礼也能为宁王府杀人……
先杀瑞王,再杀其他异己,那该是把最锋利的刀。
挣扎许久,林茂年掩下所有复杂情绪,从座椅上起身,朝着李长夙深深一拜。
“下官明白了。”
这日之后,京中众人明显察觉了风向转变。
闻溪,既然顾玄礼那头没有挑明他为何会死,宁王府这头自然不会白白傻到公布自己结交朝臣,
九千岁抛了个对方谋反的名头,无人敢置喙,他死得不明不白,连家人都不敢为其收尸,生怕触怒了九千岁。
至于那本该受了天大委屈的宁王府,竟没在朝上怒指督公跋扈,反而自行澄清,此事全因府中庶子顽劣惹恼了督公在先。
众人便明白,宁王府竟是在用庶子的一条命,向顾玄礼投诚交好!
这叫想看热闹的瑞王白等了许久,暗地里直骂他宁王府孬种,却又止不住心酸——
当他不想借用顾玄礼这把刀吗?可谁知道那条疯狗为何天天追着他咬!
文帝在朝上神色平淡不显,回到寝宫后却怒得砸碎了半人高的花瓶。
他乐于看到顾玄礼将几个皇叔闹得不得安宁,却见不得顾玄礼压着这些皇叔,叫他们同他搓成一股势力!
内宦见状大惊,不动声色道:“陛下息怒,可要召贵妃娘娘前来谈谈心呐?”
文帝一方砚台砸过去,想骂他是不是瞎了眼,看不出贵妃护着顾玄礼吗!可他又不能骂,否则贵妃那头和顾玄礼定然很快便会知晓。
他这个皇帝当得,到底要依靠又要忌惮个阉人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椅上按揉额角:“不,不召,去镇国公府传朕口谕,中秋宫宴,让老国公带上陆家大姑娘来赴宴。”
中秋将近,可在这之前,还有件大事,便是秋闱要先到。
沈姨娘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听说督公大闹了一遭宁王府后,大伯与夫人周氏似乎都如被霜打了,在家中再无往日威势,反而隐隐对她和阆哥儿都宽待起来。
可她胆小,不敢恃宠而骄,也时刻提点阆哥儿谨言慎行。
林阆知道得比母亲多,自从那日从督公府回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寡言了许多,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去府学上课,回到家中,除却祖父传唤说话,就一直待在屋里温书,极少主动出屋。
祖父最近身子似乎渐有好转,时不时还会叫上长姐,同林阆一道传授些讲义道理,倒是一派宁和。
林阆想到祖父对长姐开始着手管理府中一事颇为支持,也十分感叹。
果真是老人家颇有智慧也豁达,听祖父说,当年姐姐要嫁督公之前,也曾找过祖父谈心,那会儿祖父尚不知姐姐心中已有了打算,出言劝慰后,却是更坚定了她的主意。
或许这桩婚事,也并非自己一开始设想的那么不堪,督公对姐姐也很好,只要日后他不胡作非为能得善终……
林阆顿了顿,摇摇头,心想这哪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儿。
他现在就努力埋头学,考取功名,真到了结果不好的那日,豁出一身剐,也把姐姐从地狱里带回来。
却没想,他不考虑,总有旁人替他考虑。
临近秋闱,府学每日放课都提早了些,留他们自己回去筹备,这日林阆刚出书院,便听到身后有同窗阴阳怪气地嘲弄他,日日回去得这么早,装什么努力。
说来也是无妄之灾,原本林阆十分低调,都是因近些日来,嫡母一改态度,将他的笔墨器具一通全换了,在同窗之中便突然显眼起来。
不问不知,一问,原来这个一贯低调沉默的小子,竟是南坪伯府唯一的男丁,更是那位九千岁的小舅子!
这下,那群标榜风骨清俊的学子们则对林阆百般不顺眼起来,也不说这些人是什么清流世家出来的,可黑白显眼,只要跟着大部队指责那个一眼黑的,就仿佛能抬高他们的声势。
林阆起初对此不忿,被好友劝了几道,生生按捺下怒火,可日子久了,这些人见他闷声可欺,声讨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好比今日,林阆十分无语,不知道自己早早回家温书,又戳中了这些人的哪处。
可他谨记不能惹事,还有几日就要去参加秋闱了,他要考中名次入朝为官,靠着自己给母亲和姐姐荫庇,不能再因为这些小矛盾出现意外。
这般想来,林阆忍着被那些人阴阳怪气撺起得怒火,垂着头往回走。
可容忍越发助长无知者的嚣张气焰,几个刺头儿瞧着林阆油盐不进,也觉得自己忍了他很久了,今日终于忍不住,在小巷中拦住了他的道儿:
“怎么,说得不对吗,林公子干嘛不吱声,是不服气?”
经历过生死后,林阆对这种小打小闹当真紧张不起来,心里翻了个白眼,沉声道:“没有不服,我要回家温书了。”
“切,林公子装什么,谁不知道你姐夫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你还和我们这些寻常学子争什么位次,直接让你那权阉姐夫给你开个后门儿不就得了!”
拦路的三四个少年一起嘘声讽笑,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林阆额角青筋凸起,不想和他们起冲突,要从旁边绕开,可这几个人哪肯善罢甘休,当即便要伸手将他推倒——
旁人哪知九千岁为了这小舅子一家真杀过人,只当他们家还得舔着脸求秋千岁过日子,自然也不在意他们伤了林阆。
至多,他们欺辱人时留意不弄出伤口,一个庶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没曾想,林阆刚要躲开推搡,却没躲过有人从身后提拽住他的手,将这些人闪电般推倒。
动作快到林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那些学子的哎哼叫骂熄了声,哆哆嗦嗦叫了声九千岁,林阆满背的冷汗才似开了闸,刷刷流淌下来。
秋日傍晚,凉风瑟瑟。
一身玄衣的顾玄礼松开自家小舅子的手臂,啧啧称奇:“骂啊,怎么不继续了?”
林阆难以置信地转身,朝后退了两步,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原本嚣张的那些同窗明显比他更惊,更惧,被顾玄礼一声笑问,逼得各个面如金纸,跪地求饶。
谁还能不认得九千岁顾玄礼这张脸?
他当街杀人的次数,可比午门外斩首的场面还频繁呐!
顾玄礼抱着臂斜倚在巷口,饶有趣味地享受旁人的恐惧,还不忘看一眼林阆:“习武几个月,连文弱书生都避不开?”
林阆握紧拳头,本不欲回答,可想到先前同姐姐说得那翻话,还是决意同对方缓和好关系。
可刚想回他一句侠不能以武乱禁,话到嘴边又哽住——
和这种杀人狂魔说以武乱禁,同和黄鼠狼说不能偷鸡有什么区别?
林阆松开拳头,深吸了口气,只能道:“再过些日子就要科考了,姐姐叫我凡事忍耐,不可再出意外。”
果不其然,提到林皎月,顾玄礼看热闹的视线便收了回来,若有所思瞥了眼垮着张脸的林阆,轻笑了声。
伏地求饶的那几人心中苦不堪言,谁都没错过九千岁那道宠溺的笑。
顾玄礼站直了身子,走过去照着脸一人赏了脚,伤害不大,留在脸上的脚印侮辱性极强。
“这么怕啊,咱家就如你们的愿,给你们赐个印子,回去也别洗脸,等到秋闱那天带着进考场,算是咱家给你们开的后门儿,可记着了?”
几人被踹了脸,疼到眼泪止不住,还要含泪跪谢督公不杀之恩,得了顾玄礼的一声滚后,当真屁滚尿流地蹿出了小巷。
林阆这才瞧见,原先那个在暗处护卫的厂卫就跟在顾玄礼身后。
他想不通,顾玄礼突然来找自己做什么,最近风声静下,也没听姐姐传话出什么新的事儿……
便见顾玄礼走回他身边,眼皮抬了抬:“会喝酒吗?”
林阆一愣,被气势镇压,不自禁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被顾玄礼带去了酒楼,金杯玉盏好酒好菜地伺候上了。
酒楼的小二与跑堂无一不战战兢兢,林阆默默看着,烛火通明下,所有人脸上的恐惧都一览无余。
只有声名狼藉的顾玄礼面色平静地冲他举杯:“喝吧。”
纵使林阆百般不适,也觉得顾玄礼不至于把自己诳到这儿宰杀,所以只犹豫片刻,便咬牙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顾玄礼挑了挑眉,给他又倒了一杯。
三杯下肚,地摇山动。
这会儿,顾玄礼才慢吞吞开口,开口就险些将林阆气死——
“咱家看过你的课业了,想来是考不上的。”
那压抑了一整日的火,蹭的就烧了起来。
林阆瞪大眼:“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顾玄礼嗤了声:“五十不中的老秀才就不努力了?人家可比你多努力了三十多年。”
林阆气个半死,原本还想着缓和关系的,缓和个屁!
他起身便要走,顾玄礼也未拦着,直等到他走到屋门口要开门了,对方才慢吞吞咂摸了口杯中酒水:“还有一条路,对你而言更容易。”
林阆站住脚,却没回头,想也不想地自嘲反问:“真要给我开后门?”
顾玄礼气声笑了笑,比林阆语气更嘲讽:“想得美。”
他慢吞吞晃了晃杯中清液:“今年科举秋闱后半月便是武举,较之行伍出身的兵将,你是世家子弟,在南坪伯府自小学习过武经策略,能胜过大半人,近半年又不缀练武,只需再多加紧稳固弓马技艺,胜算比起文科举大得多。”
林阆终于转过身,酒渐醉上脸,难以置信踉踉跄跄走回桌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玄礼如同看傻子一般看他,让林阆很快懊恼,厂卫司什么不知道?
可这番话又让林阆很快激动起来,说得确是,大周朝重文轻武,所以先前母亲与姐姐都没动过让他走武举的心思,但武举也是名正言顺地升官法子,更有甚者,能一跃入五品武官职!
旁的世家子弟不屑,却是他的好机会。
“你,你突然告诉我这个,是打算……”林阆顿了顿,轻轻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是打算等我考上了,收拢我入麾下吗?”
顾玄礼握杯的手顿了顿,脸色漠然,甚至有几分冷笑地扭头去看这不着调的小舅子。
他发现了,他们林家……确实是一脉相传的胆大,缺心眼儿。
顾玄礼放下杯子,缓缓起身,拍了拍两眼发直的林阆:“咱家对小公子别无所求,只求小公子好好上进,他日能在朝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护得住自己与你姐姐。”
说完,顾玄礼收回视线,嗤笑一声,慢悠悠踱步推门,离开酒楼,徒留林阆有几分莫名其妙。
九千岁这话说得,怎么好像……他要死了,在托孤似的?
他酒也喝多了吧!
林阆摇摇晃晃走过去拿起顾玄礼那杯酒,闻了闻,面色大变。
“他让我连喝三杯,自己喝白水!?”
顾玄礼听着身后的惊呼,面不改色踱步下楼,路过负责护着林阆的厂卫时,随口提点,叫他这些日子教教林小公子武举里的科目,别丢人。
厂卫一愣,随即低声问道:“您先前不是让属下不要出面教导小公子吗?”
顾玄礼一哂。
从前是知道林小公子心性铿锵,没必要费力不讨好,现如今看来……他的皎皎伶牙俐齿,已经说服林阆了。
他不爱多事,可为了小夫人,他也可以顺手做很多事。
厂卫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点头应是,便见督公心满意足,慢悠悠绕去了街对面的点心铺子买点心。
厂卫听说,夫人最近给自己找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督公便也省了不少心。
旁人吓得瑟瑟发抖,督公却低眉垂眸,瞧着诡异,但分明眼里尽是温柔。
作者有话说:
啊!!!我存稿的时候不小心把今晚要发的章节发出来了,那就……改改全发了吧呜呜呜呜
明天还是继续八点出头发文,谢谢大家的继续支持ORZ(如此超出计划外,恨不能抢过林阆的酒自罚三杯)
第49章 宫宴
中秋佳节, 圣上于宫中设晚宴,邀皇亲贵胄与肱骨重臣同欢。
林皎月还是中午吃饭时才得知了这消息,顿时瞪大眼:“您怎么都不早同我说呢!”
说完便要起身回屋挑拣衣服头面, 顾玄礼眉头一挑, 不掩生气:“坐下,吃完了!”
他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白白嫩嫩的大河虾,原本想塞进小夫人嘴里的, 可见着小夫人为了个宫宴, 居然敢将他一个人留在桌上, 便觉得一片丹心喂了小猪, 这虾还是不要喂她了。
宫宴有多稀罕?菜色都是吃腻了的,比他亲手给她剥得虾更好?
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小珍珠察觉主子心事, 高高兴兴蹦过来, 粉嘟嘟小口里唔咪唔咪——
它的机会来了!
林皎月被低喝了一嗓子,脚步顿住, 小意嗔怪似的悄悄瞥了眼这人, 慢吞吞坐回了桌边。
便听顾玄礼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怪声怪气: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搁半年前还装模作样说头一次同督公吃饭,自然要等您啊,这半年过去,咱家是容颜蹉跎苍老了, 不入夫人的眼了?一听晚上有约了,饭也不和咱家吃了是不?”
说完,他瞥了眼已经迫不及待站起身子的小珍珠, 毛茸茸的小爪子望眼欲穿地伸起来, 企图勾一勾他的手臂, 将他拉下来,叫它也尝一口鲜美的白灼虾。
啧,小胖子,也不看看肚子圆成了什么样,旁的猫是毛多虚胖,它倒好,被小夫人这继母喂得膘肥体壮,实心胖。
顾玄礼左思右想,两只小猪,最后还是将虾仁儿重新扔回稍大的那只碗里,冷声冷气:“吃完。”
林皎月忍不住想扬起嘴角,可又怕给这人撞见,莫名其妙攒气使坏,便强忍着笑,重新举筷,将他给自己剥好的虾夹起吃下。
阿环侍立在大厅一角垂着头,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林皎月才小声小气地埋怨:“明明是您没提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儿,我刚刚才那么急匆匆。”
前世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个宫宴,可那时她早已被困在宁王府后院,别说进宫,连出院都不易,故而重生回来后,便没将这遭事放在心上。
顾玄礼瞥她一眼,轻轻嗤了声没再搭话,一副我告诉你咱家现在不好哄了的姿态。
林皎月也不再急,起身梳理好裙摆后,从一旁拿起方干净帕子过去,轻轻握住顾玄礼的手,仔细擦拭起来。
她夫君的手很是好看,宽大修长,指骨分明,若是能不杀人,只给她剥虾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也是个想瞎了心的妄念,真能将这人如此快扭转过来,他还是顾玄礼吗?
擦净了手,林皎月抿了抿唇,轻轻低头嗅了嗅,小声道:“还有味道呢,去屋里,我给您抹点香膏好不好?桃子香的。”
实则是想,去屋里,他们就能快些挑选今晚进宫要穿得衣服啦!
锦绣阁送来了新的秋衣,前些日子她心事繁冗没空欣赏,今日恰逢中秋,能同顾玄礼一道穿上,再好不过。
然后穿衣的时候,她从背后替他系腰封理后襟什么的,温温柔柔,不就哄好了吗?
她真聪明~
顾玄礼慢吞吞沉吟片刻,手指绕动几番,在她柔软掌心摩挲划过。
“行吧。”他还假模假样带着几分矜持不耐。
至于去了屋里,抹得是香膏还是什么别的,就由不得小夫人了。
宫宴要赏月,故而傍晚进宫也不迟,罔提以顾玄礼的身份,便是中途进场也无人会说什么,
于是,林皎月满心满意为督公抹香膏,一抹就抹到了太阳快落山。
纤弱雪白被乌发半遮掩,香汗涔涔,已经累到发颤,倚坐在妆奁边的木桌上,无力抵住了那只又伸过来的手。
“太晚了。”
小夫人面若粉桃,桃花眸中无意识氲着娇冶。
顾玄礼低低笑了声,附在她耳边问:“就这么急着进宫?”
林皎月轻轻喘了会儿,抬起臂膀环住他,摇摇头用气声回他:“我只是不想当最后一个进去的,让旁人都盯着瞧。”
实则,她还有个小心思。
从前没机会进宫,如今有了,不正好能去瞧一瞧那位传闻中的段贵妃吗?
她是觉得,以顾玄礼的脾性,确实不会同旁人不清不楚,可她心中总有一抹疑虑——
那位位高权重的贵妃娘娘,对曾经漫天飘散的流言,为何也好似从不撇清呢?
林皎月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不曾中伤谁,只想偷偷去看一眼,那位贵妃娘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而且她也不是无的放矢,这次的宫宴上,段贵妃确实会出席,她记得前世听闻,贵妃险些在宫宴上生了些小意外,险些小产,所幸后来保住了。
既然无事,提前去,去悄摸无声看一眼怎么了呢?
顾玄礼指尖微蜷,引得小夫人又悄悄战栗一瞬。
“谁敢盯着夫人瞧,咱家把人砍了。”
他满不在乎,林皎月却险些又被闹哭,抵着他又拍又锤。
林皎月软声软气求饶:“督公,放我下去吧,再晚,就,就真的不好了。”
死太监,臭太监,她原先可不是想这么哄的!
顾玄礼垂着眼眸,看似沉思,实则十分享受她的低声示弱。
小珍珠饭后跟着他们回屋,结果被关在屋外,十分委屈,连叫了几声,发觉里面的人一个都不理它,便骂骂咧咧离开了。
这会儿,小猫咪又气呼呼地来叫门,尖爪挠门的声音,同她低吟的声音,竟有几分相近。
磨人得紧。
他俯下头,埋入温暖里:“那夫人再给咱家抹一次桃子香吧。”
两人进宫不算最晚,但也称不上多早,大殿中灯火通明,宫人们有条不紊领着诸位贵人落座。
见顾玄礼迤然驾到,众人皆调整了坐姿,危襟正坐地注视这煞神从眼前穿过。
也是走近才发觉,今日这无常鬼未着厂卫司的锦绣曳撒,而是穿了身玄色的刺绣长袍,一头墨发以玉冠束起,衣摆针脚细绣暗色云纹,随他慢吞吞的步伐如腾乌云驾血雾,邪性又风流。
跟他一道走进来的林皎月原本有些拘束,胸背虽端庄挺直,却微微垂首,手也有些无措地交握,被顾玄礼斜光瞥见,轻啧一声,将手攥了过来。
他俯身叹:“夫人这么盼着来宫里,还挑了身好看的衣裳,这会儿怕谁瞧见呢是?”
林皎月被他大庭广众耳鬓厮磨的举止羞得满脸通红,哪怕她见过的场面再少,也知道在宫里要注意言行,结结巴巴道:“知,知道了。”
赶紧将人往外推了推,小声低叫,您快站直了呀。
小动作几转,倒是叫她放松不少,那张娇艳明媚的小脸蛋也带上了羞怯的笑。
顾玄礼这几日心情好得很,连带着她推搡的小动作,都觉得十分娇蛮可爱。
他咧嘴笑起来,眉眼恣意留情,旁人宛若见了鬼,被他目光流转扫过,又各个噤声不敢言语。
落座后,林皎月悄然往一旁瞥了眼,
果不其然,宁王府的座次仍在督公府旁边。
不知该说承办宫宴的人觉得顾玄礼身份贵同王爵,还是该说,宁王府给自己打造的好人形象深入人形,旁人都觉得宁王府定然会同顾玄礼好好相处。
可近日来宁王身子一直抱恙,故而未曾出席,只来了李长夙与宁王妃,若非林皎月多留心一遭,险些忽略了坐在一旁,形销骨立的嫡姐。
她视线一顿,暗暗心惊——
林觅双怎瘦成这样?
虽然知道,那日林觅双的计划败露,让李长夙丢了人,他定不会轻饶对方,但她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几个月,尚怀有身孕的世子妃便样貌憔悴不堪,如同变了个人。
若非她还盛装出席了,用雍容的华服和精美的妆办稍作遮掩,说她被个逃难的妇人掉包了也有人信。
似乎感受到了林皎月诧异的目光,林觅双咬紧嘴唇,心中涌现无限悔恨,又无可奈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恨不能将头埋入桌案下方。
得知今日能出院子,来宫中参加宫宴,她既庆幸,又恐惧,
庆幸自己终于能从那逼仄的小院中出来,不必再被下人们冷言冷语,不必被婆母私下言语□□,
却又恐惧自己如今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特别是她那个越发光彩动人的庶妹眼中,该是何等的丢人!
可她早早便被敲打过了,甚至宁王妃特意叫了她母亲周氏来王府,就是要告诉她,不要再想些什么蠢法子来招人厌嫌了,今日的宫宴若再出意外,定不会再轻饶她!
林觅双眼眶发热,不动声色护住自己的肚子。
只要她的孩子能平安出生,哪怕只是个女儿,高低也能让她在王府里的日子好过些,她不能再出意外,定得挨到那个时候!
这边动静轻微,自然也引来李长夙的关注。
在外,他不会表露任何对世子妃的不满,反而十分关照着替她理了理裙摆,轻声慢语地问道:“世子妃怎么了?”
原先这男人的声音听来多温柔,如今听着便有多寒凉。
林觅双抖了抖,几乎不敢看李长夙的脸:“无事,妾身,妾身只不过是看到了妹妹……”
李长夙的眸色微暗,林觅双跟着白了脸,声音发颤:“妾身只是想到了骨肉亲情,绝无其她!”
李长夙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宁王妃也适时朝儿子儿媳看过来。
便见李长夙温温一笑:“如此甚好,世子妃记挂督公夫人,待会儿便同我一道去打声招呼吧。”
林觅双下意识要说我不想去!
可宁王妃已经赞同地点了点头,李长夙亦眸光冰冷,笑容不达眼底,根本不是在同她商量啊。
林皎月瞧见了林觅双的境况后,虽然瞬间诧异,可也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她端坐在桌案前,眼眸微垂,任由一旁的宫女替她端水净手,心中一片沉静。
她想起,在瑞王府那日,自己还劝说过林觅双,若是察觉不对,不要硬撑,及早脱身才好。
那时尚且不知,原来自己前世所受苦难,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林觅双的设计陷害,还想着今生能救则救。
如今她清楚林觅双即将面对的是何种未来,心中再无丁点儿同情和不忍,甚至,若不是担心给顾玄礼惹上麻烦,宁王府意外之后,她头一次不想阻拦顾玄礼去杀人。
林觅双该死,罪有应得,可恨林觅双,却不该将自己再赔进去,宁王府同样是她的仇人,那么她便乐于看嫡姐在这个龙潭虎穴里慢慢枯萎寂灭,看着她一一品尝自己受过的苦遭过得罪,这就是给她的惩罚。
重来一世多么不易,林皎月更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更要让现在身边的人都安稳如意。
这一刻林皎月觉得自己无比心狠,如话本里写的那种心狠手辣心机深沉的坏女人!
可她回过神去看顾玄礼,却发觉,真正心狠手辣的人早已吓得旁边的一众人都噤声危坐,眼神都不敢乱瞥,叫林皎月梦回那日瑞王府的春老宴。
顾玄礼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慢条斯理从桌上拨了个单碗过来,里面盛着正餐前的小点心。
他漫不经心地将碗抬起来,挺拔的鼻子轻轻动动,闻味儿。
常年走在生死线边缘,这人似乎对气味颇为敏感,林皎月想起,顾玄礼经常在吃喝之前先闻闻,好似生怕有人给他下毒一般。
这么想着,待他将小点心送到她嘴边,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张开口,当着一众人的面吃下了顾玄礼的投喂。
这人是真的……
那日在瑞王府,也是这般给她喂吃的,毫不在意旁人眼色。
仿若是为了化解林皎月的窘迫腹诽,顾玄礼喂完她,抬眼瞥了瞥周围:
“继续聊啊,还有外边那群跳舞的,进来跳啊,咱家今日来得这么早,也要等着咱家开席?”
众人敢怒不敢言,他们是等他吗?
他们在等的明明是圣上!
说句大不敬的,怕是圣上驾到,也没他这般威势吓人吧!
林皎月:……
哪怕重活两世,还是她年轻了。
她害怕顾玄礼还继续说些耸人听闻的话叫人羞恼到脚趾抓地,赶忙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好了呀,您不要吓他们了。
她眨眨眼,机敏又灵俏。
顾玄礼眯起眼,想反问她自己怎么就吓他们了,好心好意提点他们自在点,别同个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丢人罢了。
也就他的小夫人,一边说他吓人,一边还敢来拽他衣角,来管他。
就她和旁人不一样。
他收回视线,轻哼一声,默默给自己捻了块点心,不给她吃了。
小猪。
幸而文帝很快便到,原先众人碍于颜面,不愿被顾玄礼提了就开口捧场,否则岂不弄得如同他们也和那些伶人舞姬一般随意可欺了?
待到圣上落座赐酒赐菜,宣布宴席开始,他们才好借着台阶,飞快瞥过顾玄礼,君臣同乐热闹起来。
他们不是怕个阉人,随意听命,绝对不是!
林皎月在顾玄礼身边,也借着文帝与自家夫君寒暄的工夫,悄然飞快地看了几眼这位年轻的帝王。
文帝十分年轻,许是继位后公务繁忙,才给他的外形增添了少许威势,但一身明黄龙袍仍将人衬得英武不凡。
林皎月默默思忖,若有这样威严又俊朗的夫君独宠,段贵妃想必也该是十分高兴的吧……
可看了一圈,贵妃怎不在呢?
她不在,前世怎还会传出在宫宴上险些小产的流言?
不等林皎月想明白,内宦来传,镇国公携嫡孙女陆盼盼到。
她微微一顿,随即很快收起脸上的诧异。
镇国公年逾七十,须发皆白,面目严肃,早已辞官颐养天年,按说今日宴会他不会来,可他不仅来了,还带了正值婚配年纪的孙女,这其中便耐人寻味起来。
老国公愧言,公府的马车在路上坏了轮子,故而赶到得晚了,为表歉意,便叫自己的孙女陆盼盼抚琴一曲,文帝欣然应允。
今日的陆盼盼穿着打扮得比往日在街头遇见要庄重繁复不少,脸上也不再有灵动神色,而是应声行礼,转而抚琴。
殿中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哪怕知晓这一曲琴音背后的深意,却不能早于圣上之前启口,那些没料到今日还能献艺的人家更是悔青了肠子,懊恼没能趁此前带来家中未出阁的女子——
哪怕没能入了圣上的眼,在这种宫宴上寻得门好亲事也好啊!
且听听那镇国公府嫡女的琴音,什么萧瑟之音啊!
宛若迎面吹来的北地烈风,将京中这群贵人各个刮得笑不出来。
林皎月偷偷看了眼顾玄礼,只看见他垂着眼,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慢吞吞将桌案上的羊排一根根拆了骨头,拆了羊排拆鱼骨,拆了鱼骨剥鲍壳……
她抖了抖,虽然很感叹,这人动手吃饭也能如此慢吞好看,可想到他杀人拆骨扒皮时可能也这样,脑海中给他增添的美好幻想便全熄了。
她默默收回视线,只猜测,或许督公……并不如外人想得那般关心在意段贵妃。
从先前让碎嘴的丫鬟澄清他和贵妃的关系时便隐隐透露,他不在意贵妃的想法,若是叫他不高兴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
而如今,文帝已经让镇国公将陆盼盼带上了宫宴,她不信顾玄礼作为厂卫司的头目,提前不知晓这些,可他依旧不替段贵妃考虑着急。
督公与段贵妃……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林皎月默默猜测,目光瞥见陆盼盼一曲琴音结束,文帝似乎还沉浸在这曲子中,笑了几番,开口道:“不愧是国公的孙女,大将军的女儿,陆姑娘这一曲琴音,倒真是与众不同,叫朕回味无穷。”
镇国公与陆盼盼当即跪谢圣上称赞,文帝摆摆手,道他还没想好如何赏,且叫他们下去了,宫宴继续。
林皎月却知,大概便是这个契机,文帝会下令,赐陆盼盼进宫,紧接着很快,陆盼盼就成为了那空悬的后位之上,唯一的主人。
她默默想到了今晚跟在自己身后一道来的乘风,侍卫不可进殿,全部统一在殿外候着,
也不知盼盼进宫前,可见到乘风了,而沉默寡言的乘风可又和陆盼盼说上话了。
林皎月默默叹了口气,低头才发现,自己前面的碗碟里,不知何时竟堆满了拆了骨刺的鱼羊贝肉。
她微微一顿,扭头瞧见顾玄礼一只手撑在桌案前,半侧着身,黑漆漆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见她看过来了,才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发出声笑:
“夫人看完外边的野花野草了?”
林皎月恨不得捂住他的嘴:“都是贵人,您说什么呢!”
顾玄礼惯常目中无人,闻言不以为然,抬了抬下巴:“行,不说了,吃。”
小夫人受点气就能晕过去几日,在他看来,真是壮举,加之往常经常刮风下雨便伤寒不止,她这身子就该多吃点滋补的,一顿都不能落。
林皎月半晌无言,想问他,刚刚那档子事,他就没有什么秘辛来同自己显摆吗,为什么只盯着叫她吃饭,她又不是懵懂挑食的幼童!
可宫中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林皎月再疑惑,也只能乖乖低头,将顾玄礼给她拾掇好的晚饭慢慢全吃下去。
酒过三巡,文帝也暂且离席,他走后不久,镇国公也借口年纪大了,饭后出去走动走动。
如此一来,殿中的众人也都松懈下来,只要不过分,三三两两说说话,一道出门在殿外散散心再回来不无不可。
中秋宫宴,就是要身心愉悦,赏花赏月。
林皎月遥遥看向不远处的陆盼盼,对方也若有所感,朝她望过来。
一来二去,两人便约到了殿门口不远的回廊上,能保证林皎月朝里能望见顾玄礼,不至于太陌生惊惶。
出殿前,顾玄礼还十分意味深长:“早知道夫人这么舍不得咱家,今日出来前,就该叫夫人给咱家多抹几次桃子香的。”
林皎月全当听不见!
出来后,陆盼盼声音低低地同林皎月道了谢,谢她说服了督公暂且收留乘风。
林皎月不好开口问她未来如何打算,犹豫半晌,只夸她今晚的曲子弹得好。
琴声肃肃,不同于京中贵女们的婉转清丽,带着西北的萧杀与罡气。
陆盼盼闻言笑了笑,沉默许久,才道,这是军中乐曲。
也是这时,林皎月仿若福至心灵,突然想到若是陆盼盼成了皇后,岂不就等于帮着文帝,将镇守西北的镇国军完全收入囊中了吗?
新帝继位,群狼环伺,边陲蛮族屡屡进犯,绕得边境不安,镇国军正以此为借口,镇守边陲多年不曾进关,也因此导致了新帝坐不稳身下的龙椅,反要倚靠顾玄礼的厂卫司。
若是圣上通过陆盼盼和镇国大将军达成了共识,他们最先要解决的是谁,似乎已经不用多猜了。
所以陆盼盼先前那么多次,才对着自己几番犹豫,原是自己身在局中,一直没想明白这关节。
有宫女来传,镇国公在偏殿请陆姑娘先去,陆盼盼不得不先同林皎月告辞,留她一人站在原地,脑海中的那根筋一抽一抽地挑着。
她想回头看一眼顾玄礼,想问问他是否也知道圣上心中的谋算,可还未来及看到殿内,视线却已被来人遮蔽。
李长夙带着林觅双走出来,见她在此,神色似乎略有诧异。
而两人身后,内宦轻声前来,敬畏道:“督公千岁,贵妃娘娘有请。”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这情况有点眼熟
我先说:他没去!!!!!
第50章 小产
顾玄礼仍在慢条斯理地拆骨头, 一边拆,一边不时朝外看看。
他的小夫人今日穿着好看的新衣裳,头面也是东珠坊送来的新样式, 哪怕是站在贵人如云的宫里, 也是最漂亮的那轮月亮。
他看着就心情很好。
直到宫人告诉他,段贵妃传他。
玉面微蹙,顾玄礼把不耐烦直接挂在脸上:“她不好好安胎, 传咱家干什么?”
内宦梗了瞬, 随即迎上笑脸:“贵妃娘娘说想您啦, 自上次七夕之后, 您鲜少进宫,娘娘就您与段大人两个家人, 自然挂念。”
随即, 那内宦若有所指瞥了眼周围喝酒聊天地的大臣们,
那些人笑着议论, 镇国公如今年岁, 竟还靠着孙女出了次风头, 待大将军陆远回来,陆家还不知有怎样的泼天荣宠呢。
镇国大将军陆远要回京了,这场宫宴,已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期盼着了。
贵妃请顾玄礼前去,或许也是要相谈此事。
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故做什么亲热问什么问?
顾玄礼剥完块完整的肉,抖了抖手,刚打算回这内宦一句不去, 再抬头时, 外头小夫人的身影却不见了。
顾玄礼眼中一闪而过冰冷, 不在意内宦还在旁候着,倏然起身。
内宦高兴不已,以为督公今日好请,便见顾玄礼大步迈出。
他赶忙紧随其后,边跟边絮絮叨叨,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如何如何害喜了,可哪怕如此,听闻督公今日进宫,还是想撑着见见他之流。
*
林皎月被林觅双拉到殿外的林子旁,原本还撑着的矜持和耐心渐渐全丧失了,若非顾忌这是宫中,保不准哪儿就有什么暗卫盯梢,她几欲要甩开对方的手:
“世子妃,您把我拉到这儿到底要说什么?”
刚问完,林觅双就满眼热泪地跪在她面前:“月儿,您就帮帮姐姐吧!”
林皎月眼瞳骤缩,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您还怀着身孕,这是做什么?您起来。”
可林觅双仿若未察她的厌恶,自顾自哭诉——
“先前种种,是姐姐做的不对,姐姐在这儿给你跪下道歉了,是姐姐的错,姐姐有眼无珠,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她顿了顿,脸上充满希冀,“可姐姐知道,月儿最是善良,先前在瑞王府的时候,你还出言提醒过姐姐,你也不希望姐姐过得不好,是不是?”
林皎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满脸迫切的求救,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宛若看到了前世在宁王府门前,哭着喊着,宁可手指被夹断都想出府看一眼母亲的自己。
半晌,她慢吞吞垂眸,伸手将林觅双攥着自己的衣摆抽出来。
“世子妃醉了,世子刚刚将您托付给妾身,妾身不敢托大,您还是回殿内吧。”
林皎月转身便要走。
“林皎月!”
林觅双扶着树干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低叫她的名,“听完我的请求,于你而言也不多费事,你非得如此不留情面吗!”
她不敢说,若是今日不能表现得劝动了林皎月,不能显得她们姐妹情深,等回到宁王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林皎月却听得心眼子里冒火。
不留情面?
那么些年,她在南坪伯府受了嫡姐多少欺辱,和小娘遭过多少罪,嫡姐与周氏留过情面了吗?
再者前世与今生,林觅双都为玷污自己清白,朝自己下手,她就顾及姐妹情面了?
她咎由自取,这些都是她的报应!
林皎月脚步微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住心头的火,告诫自己,不要在宫里失了态,督公还在等着她呢。
林觅双见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林皎月依旧不为所动地要走,当即慌了神,跌跌撞撞冲上前,死死攥住林皎月,慌乱之中,蓦然想到一茬儿——
“你就不想知道,阆哥儿为何会出意外吗?”
林皎月听到这声极低的喝叫,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知道,是宁王府为了警醒旁人,随意要杀一个庶子来杀鸡儆猴,可林觅双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其中仍有门道。
“你说清楚。”
她终于回头,声音带着难以察觉地颤抖。
林觅双顿了顿,狠狠心:“我知道督公为了替你出气,杀了我一个小叔子……可我听说,给小叔子支招的,不仅仅是另一个死了的冤大头!”
她口中那个死掉的冤大头,正是在同样被顾玄礼宰杀的闻溪,她在宁王府中见过对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对方是公爹的谋臣。
但林阆毕竟是南坪伯府的子嗣,她再不喜,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知道此事与阆哥儿险些被害有关,她被关在后院,仍费心从婆母身边的人口中探听到,此事,她的夫婿,宁王世子李长夙,也参与了!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一日比一日更害怕曾经心心恋慕的夫婿呢,原本只是觉得他端方谦和,才会对自己略显疏离,至多对自己没有感情,但都可以慢慢捂暖培养,
没曾想,这些不过是他伪装残忍自私的表皮!
这人对着自己一日日不耐,一日日暴露更多的阴私,她越发害怕了。
肚子里的孩子确是个护身符,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若是李长夙在她怀孕时期,带回了个妾室呢?
原本还没想到这茬,还要多谢那心机深沉的夫婿让她来讨好庶妹,她才想到,督公敢杀她的小叔子,为何不敢杀李长夙?
都是宁王的儿子,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有何不可?
公爹如今身子不好了,宁王府本就处境尴尬,督公该当为所欲为!
她动了心思,她想引庶妹仇视李长夙,借督公的手……杀了世子!
届时,她肚子里的就是宁王府唯一的血脉,婆母哪怕是为了孙儿,也不能再对她横眉冷眼百般磋磨,这不比仍旧在李长夙手中求生活要好吗?
听了嫡姐这一连串的真相,林皎月被震在原地,浑身的血亦涌上脑海,许久才反应喟叹,这夫妇二人,竟一个比一个恶毒!
她没想过李长夙竟也参与了谋害阆哥儿的事,起初以为,对方肯过来同自己送信,虽然没有点明要行凶之人就是宁王府,大概是顾及他们府上颜面,可终归是提点自己,流露结交好意,
可如今看来,对方不过是仗着他藏得够好够深,一边痛下杀手,一边再故作心善地来给自己卖个人情!
那前世呢?
林皎月死死攥紧手掌,想到前世,自己哭着求李长夙让自己出行,同他说,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求他网开一面,让她去见见母亲。
李长夙轻描淡写地反问,林阆死了,与他何干?
与他何干?
前一世,也当真无干吗?
林皎月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呼吸滞涩,再艰难却好还维持着清醒,没再如阆哥儿出事那日一般惊厥,多亏了这些日子督公一直填鸭似的照料,叫她养好了身子,
可更多的,或许也是因为,她心中早有预计,对李长夙早便没了什么期许,不过是发觉一个可恶的人,变得更叫人恶心害怕起来。
但这已经不会叫她恐慌到无法自抑了,她不是前世那个任由对方搓捏的妾室,她的家人和夫君都是她的底气。
只是她心中对那人的厌恶,对他的恨更巩固累积,深夜沉沉便尽溶于她的眼眸中。
她还没说话,林觅双迫不及待追问:“所以你答应姐姐了吗,回去便同督公说这事可好?回去便叫督公杀了李长夙,可好!”
林皎月深吸口气,甩开她的手便往回走:“世子妃不要胡说了,督公的想法岂是我能左右的,今日之事我会当做没听见。”
林觅双惊了:“林皎月!你不是最心疼你的母亲和弟弟吗,知道……李长夙要杀阆哥儿,你竟无动于衷?连我都不忍心去打探了消息,你如何对得起他们对你的关心爱护?”
“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督公能为你杀王府的庶子,再多杀一个世子何妨!”
林皎月气到发抖,转身朝她用尽全力的低声尖叫:“他是我的夫君!不是我的刀!”
林觅双哪是顾全亲情,她不过是想叫自己借着仇恨,去给顾玄礼吹枕边风,叫他杀人罢了。
没错,她是恨李长夙,可恨同报复,也都是她自己的事,顾玄礼没有必要被她牵扯进危险中,若非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会被林觅双几句话就哄骗得脑袋发热。
林觅双被林皎月吼得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际,林皎月已经要离开了。
不,不能叫庶妹就这么走,她那么多个目的,至今还没得到一个回应!
林觅双面色发白,刚要上前拉住对方,忽而听到身后园中传来惊叫——
“贵妃娘娘!”
“来人呐!有人!有人要谋害贵妃娘娘!”
林家二女皆一震,宫中只有一个贵妃娘娘,这宫人惊声尖叫的,岂不就是那集圣宠于一身的段贵妃?
而林皎月想得更多,前世光知道段贵妃在宫宴上出意外了,本想若有机会,提点一二也可,可今日贵妃没有出席,她便以为旧事不会再现。
没想命运便是这般神奇,不论前情如何更迭,到了什么时候,仍给什么结果。
叫声一出,四面八方的禁军和宫人都朝着这头赶来,原本静谧祥和的殿前广场顿时拥挤异常。
林觅双见状自然惊惶,下意识要搂紧自己的肚子,不留意不觉,她裙下竟潺潺流出温热,是小产之兆!
孩子……!
她脸上瞬间失色,若没了孩子,又没完成李长夙的要求,她回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眼见林皎月当真毫不顾念姐妹旧情,撇下她要往宫殿的方向赶,林觅双心中顿时生出了股玉石俱焚的火来。
她怒火中烧,猛冲几步将林皎月拽回来。
“你是不是疯了!”
林皎月难以置信,亦同她掰扯挣扎起来,甚至想叫旁边的人来帮忙,
可在宫里,贵妃才是最要紧的,身旁陆续路过不少宫人,见到她们俩,连看都不看一眼便穿了过去。
人群中,谁也没注意,林皎月竟也被拖拽着,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她心中一片骇然,隐约猜到林觅双想将她置入险境,或许还要胡诌是李长夙的注意,以此来诱使督公出手。
可林觅双真是愚蠢至极!
她怎就没想过,自己出事,督公首当其冲要惩处的,就是林觅双自己呢?
不过短暂思索,林皎月就反应过来,今日实则是最好的时机,借着林觅双脑袋不清醒,顺水推舟叫她和李长夙一道遭殃。
可……
她咬紧牙,重新挣扎。
她为何要顺他们的意?为何要成全林觅双的玉石俱焚?
她舍不得她的督公手上再多沾丁点儿血,她想同他干干净净的在一块!
不等林皎月挣开,人群中,突然有人从后方紧紧贴上她,甚至伸手摩挲过她的腰。
林皎月面色蓦然一白,浑身鸡皮疙瘩跟着起来——
怎会有人如此大胆!竟敢趁乱来揩油,揩她督公夫人的油!
原先被林觅双气出来的心气儿,以及对李长夙、宁王府的恨,顿时转变为惊慌。
她想也不想,便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朝后推去,结果只推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掌心里。
顾玄礼因着服药,体温惯常比常人要低的。
短暂怔忪后,林皎月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重重拍了把那手掌!
便听到身后之人低低笑了一声,朝她贴得更近过来——
“夫人刚刚倒数第二句话,咱家听着,十分喜欢。”
周围人潮涌动,又逢天黑,林子里枝丫横生遮遮掩掩,自然无人注意到,那骇人的九千岁如同个浪荡纨绔一般,紧紧跟在身姿曼妙的姑娘身后,
还同对方耳鬓厮磨,磨得女子家红了脸颊,眸中盈满水光。
林皎月想起来,她说得倒数第二句话,是——
“他是我的夫君!不是我的刀!”
她又羞又恼,回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却不知借着朦胧月色,凭白生出几许媚意,叫顾玄礼的笑更深了几分。
既然早早就到了,为何不带她走,反而偷偷在一旁听墙角!又偷偷摸摸过来吓自己,装什么浪荡子!
狗、狗太监!
林觅双尚不知自己最想要的那把刀已经跟在二人身后了,周围人越发多起来,她脑袋里同周围一样,一片嗡嗡,紧张到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要去找到贵妃,然后嫁祸行凶之人是林皎月和李长夙!
反正她在来找林皎月之前,不少人都瞧见了李长夙吩咐她,她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世子拉下马。
可她完全没留意,一拉,竟带走了两个人,而原本那还在挣扎的庶妹,则不怎么吭声了。
有了顾玄礼跟在身后,林皎月心里不自觉安定了许多,再向前看去,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她这嫡姐当真不聪明。
最后,众人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被大宫女扶在怀中的段贵妃。
段贵妃面如金纸,叫匆忙赶到的文帝面色大惊,赶忙前去搀扶。
可一碰才发觉,段贵妃身下流血,怪不得从刚刚到现在连动都不敢动。
文帝勃然大怒,顾不上先抓住凶手,只吼叫着宣太医!
周围诸多人,包括原本跃跃欲试满腹坏水的林觅双,被天子震怒登时吓傻了。
登基数载,文帝虽说独宠贵妃,但宫中亦有其他妃嫔,可偏偏这些年无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所以段贵妃肚子里的这个,极有可能是他的长子。
哪怕心中有再多谋算,贵妃仍是他宠爱的妃子,肚子里,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会舍得?
也是此番,林皎月才看到,段贵妃不愧是宠冠六宫的美人,哪怕如今遭了灾,虚弱无力地躺在文帝怀中,依旧窥得出往日的明艳端方,绝代风华。
段贵妃贝齿咬唇,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腹中胎儿惊动了,她也跟着痛彻心扉,泪水簌簌,那副娇柔脆弱的模样,叫同为女子的林皎月看了,都共情伤心。
可不知是不是林皎月的错觉,她混在人群中,仿若看到贵妃朝她这头瞥了一眼,
一眼之后,贵妃悄然松了口气。
林皎月心尖微动,身后牵着的那只手也无意识跟着颤了颤。
周围的人有瞧见督公同夫人站在一道的,自然不会出声,只当寻常,谨慎畏惧地安静避让开。
而顾玄礼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心事,也没太在意前头段贵妃的死活,只饶有兴趣地重新贴了过来,借着影影幢幢的人群和枝丫遮掩,缓慢而又沉迷地细嗅他小夫人身上的桃子香。
有时美人的香味仿若会有通感,叫他想起触摸时的温软细腻。
她的手刚刚颤了颤,他便好兴致,反过来再捏了捏,缱绻又不合时宜地嵌入她指缝间,严丝合缝。
林皎月心中原本那一抹淡淡的不安,似乎瞬间便消散了,甚至增添了几抹羞意和窘迫。
这人……原本就是这般不正经的吗?
太医很快赶到,看得出贵妃此刻不宜挪动,便就地搭了张帕子把起脉来。
中秋时节,夜晚已经开始寒凉,可太医的额上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滴。
半晌,太医赶忙起身,退后几步跪地陈述,娘娘龙胎不稳!
这一声,惊得在场所有人都愕住,文帝闭上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咬牙切齿下令,不论如何,一定要保住贵妃的孩子。
太医连连点头,一边擦汗一边指示宫人们如何将贵妃挪动送回宫,其他几个太医一同跟过去,还剩自己在当场再做些检查。
贵妃低声轻哭,如同笼罩在夜色上的一把钝刀,压近在场所有人心头。
文帝忍耐许久,待贵妃被送走,听不见声音了,他终于怒喝贵妃身旁的人,雷霆万钧地质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觅双眼底发红,被吓得狠了,竟慢慢将那下身流血不止的贵妃,看作成自己未来的样子。
都说帝王薄情,可贵妃遭遇险情,文帝都震动至此,可见血脉亲情弥足珍贵,
若自己腹中的胎儿也真的保不住了,李长夙,他会不会至少有一丁点儿的不舍呢?
林觅双握着林皎月的手微微动起来,顾玄礼懒散贴靠着小夫人,不动声色抬眸凝着,慢吞吞眯起眼,咧开了森森白牙。
他才不管林觅双想做什么,早在对方在宁王府第一次想设计玷污他夫人的时候,他就想将对方宰掉了,若非小夫人,啧,若非小夫人心疼他,不想他沾血,他不会一直等到现在。
而这会儿,只要林觅双漏出丁点儿不轨,他就顺水推舟……哈。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血腥的兴奋,深深盯紧了林觅双那只早该斩断的手。
林皎月倒是没注意身前身后两人的微妙反应,满心只盯着段贵妃的大丫鬟跪地哭告,今夜伤了贵妃娘娘的,是镇国公府的陆姑娘!
她顿时心头一惊,立刻扭头朝身后的顾玄礼看去,却见这人依旧垂着眼笑得神色莫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甚至见她扭过头,顾玄礼还挑了挑眉,勾起唇角,仗着角度隐秘,轻轻俯身,嘬了口她的耳尖,濡湿的声音比天子震怒更震硕心神!
林皎月:……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玄礼当真是贵妃的亲信吗?
她一言难尽地扭回头,继续听那大宫女哭诉,说贵妃娘娘巧遇陆姑娘与镇国公在林间争吵,为了劝说这祖孙二人,便请人去叫陆姑娘过来。
她们下人自然不知主子们聊了什么,贵妃当时将大宫女等人支开了稍远,不过片刻便听见娘娘轻声痛呼,她们赶忙过去,便见到陆盼盼神色匆匆,支吾两字扭头便跑。
“陛下,您一定要给娘娘做主啊!”
大宫女泣泪连连,恨不得要为主子手刃了那恶毒的女人一般悲愤难当。
文帝震硕,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陆盼盼便被押了过来,她漂亮的头面狼狈散落,可被按着跪倒时,纤弱腰背却铿锵不屈。
“臣女未做过伤害贵妃之事!”
林皎月心中同样惊疑,也觉得对方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哪怕陆盼盼再不愿嫁进宫,也不至于要靠谋害皇嗣来达成目的。
她努力回忆,前世有这么一茬吗?
可也就这短短片刻,留在园中检查的老太医路过林皎月这一众人,鼻尖微动,目光看向了垂眸失神的林觅双。
犹豫许久,老太医回到文帝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正在挣扎的文帝听闻,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而林觅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文帝一声怒喝,叫禁军当场押在原地,被迫松开了握紧林皎月的手掌!
“宁王世子妃,你倒是说说,衣服上熏了红花和麝香来接近贵妃,究竟是何居心!”
面对年轻天子的质问,林觅双脑袋里轰隆一响!
她,她身上哪有红花和麝香味儿?
站在她身后的林皎月也暗暗一惊,以林觅双的性子,既然怀有身孕,定会好好照顾好孩子,想着母凭子贵,怎可能在自己身上熏这种阴毒香料?
不仅是她,连林觅双自己都难以置信,赶忙攥起衣服细细嗅起,随即面色大骇。
“陈太医是宫中嗅觉最为敏锐之人,自年轻在太医院当值便对各种药物气味如数家珍,他说得定不会错。”
“可我瞧着这世子妃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啊,她自己也怀着身孕,怎可能故意用这种香料来害贵妃呢?”
“想必是那衣裳上的药味极淡,难以察觉,除了陈太医,确实也没得旁人发现啊。”
这些恶毒的巧合全部撞到一块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的别人:紧张看戏
今晚的督公:痴汉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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