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夫君
少女的手是柔软的, 搭到她的腕间,还能触及到跳动的脉搏,如她整个人一般, 鲜活, 热烈。
顾玄礼恍惚间有了要被灼伤的错觉,若非林皎月身上的气息与他格外相近,或许早在对方握住他的一瞬, 他就伸手将她脖子勒断了。
而眼下, 他仅仅是肌肉习惯一般, 将人拉进自己身周, 似胁迫,似威慑, 却终没再做更危险的举动。
出乎意料的是, 刚刚还咬牙切齿掐着冯坤的小夫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带入怀中, 只在顾玄礼冰冷的手攀上她颈脖的一瞬, 懵懂地抬起了湿润的眼, 雨打桃花,又红又娇。
她也中了药。
偏殿中的熏香还在幽幽燃着,梅九兀得闻见,立刻上前将香炉摔碎,狠狠剁灭了火星。
顾玄礼气笑了出来:“林皎月, 你倒是好本事。”
女子中了这药,虽说不至于像男子气血上脑神智全无,可终归会身子乏力思想也变迟钝。
她倒好, 本就年纪小小,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却将冯坤这种纨绔快要打死了,转过头还娇滴滴地冲着自己撒娇!
林皎月似乎没听懂他在夸什么,反觉得他贴在自己颈脖上的手冰冰凉的十分舒服,便想也没想,微微歪过头,轻轻蹭了蹭。
顾玄礼眼底瞬间一片暗潮汹涌。
可到底没给顾玄礼帮她杀人的时间,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
春老宴来的都是京中贵人,午休大多被安置在偏殿这处,但总有些人没有午休的习惯,想趁着空隙,好好观赏一番瑞王府景致。
好巧不巧,有人绕过花园小径,抬眼便见到这地狱般的场景。
林皎月被叫声惊得一抖,下意识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顾玄礼的腰。
“不杀了不杀了,督公带妾身走吧!”
她险些哭出来,艰难地维持着清醒,可效果渐微,此时两人贴着,脑海中也渐渐只记得在宫里见到别的宦官时,心中想着,顾玄礼果然有些不同,他的腰,好结实啊……
顾玄礼下颌绷得紧紧,眼见殿外听到动静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伸手,一把捞起越发肆无忌惮的林皎月,趁着还无人见到她,转身便走。
“督公!您不管了?”梅九愕然看着顾玄礼的背影。
顾玄礼连个气儿都没回他。
阿环哭哭啼啼地被找回来之前,都已经打算去跪地求林觅双救她家夫人了,因着她与大姑娘实在想不到,除了宁王府,还有谁能拦得住那混账冯坤,谁能救得了她家夫人。
可没想到,被厂卫司的人寻回,阿环错愕地掀开车帘,刚叫出口的夫人被卡在喉咙眼,愕然便见她家夫人正缩在督公怀里……睡得香甜。
除却林皎月的脸上还有几分不同寻常的绯红,看不出一丝异样,而胆大包天的夫人,竟连睡着,都还紧紧搂着督公!
督公倒是神色莫测,只在阿环掀开车帘后,轻飘飘抬了一眼。
阿环只觉得脊背一寒,赶忙垂下头退到车外!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督公更可怕,但她却觉得,夫人在督公身边,比在任何人身边都更安心平静。
真好,阿环忍不住悄悄揉了把眼,夫人没事,被督公抱着……抱着督公也算,已经很好了!
殊不知,身后的瑞王府里,早已乱作一团。
九千岁杀人不是寻常事,可偏偏今日杀的,许是瑞王悉心养了良久的一批死士。
那群人未穿家仆服饰,各个黑布皂衣,看起来面目无奇,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到号,可被顾玄礼挑出来杀了后,众人才看出其中门道——
这些人各个身姿高大健硕,暴露在人前的时候,衣物损毁严重,恰好看出肌肉偾张,无一不指正了这些人的身份微妙。
众所周知,先惠帝明令禁止皇亲私养超具规模的私兵,特别如瑞王和宁王这种亲王,身份敏感,更值忌惮。
瑞王气得哆嗦,又不敢明面上大骂阉人坏他好事,更何况,最要命的不仅如此。
瑞王世子妃失魂落魄地攥着世子的衣摆,失心疯般又哭又叫:“殿下,妾身还是清白的,是清白的!”
可这般失态,哪怕是清白的,又有多少人会信呢?
瑞王妃有心将此处清场,奈何宁王府的世子与世子妃也一道来了,那林觅双不知是不是特意存了坏心思,竟还带了一大波人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都是自家姐妹,王妃不要见外……”
林觅双嘴上说着光冕堂皇的话,情真意切地穿过瑞王府,看热闹的人群更是鱼贯而入,下人不敢阻拦贵人,眼前的炼狱便硬生生呈现人前。
林觅双扬起的唇角一僵:“嫂嫂!?”
那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人,怎么不是林皎月!?
世子妃隐约听见了林觅双的声音,羞愤与惶然更甚,尖叫着要将自己身子藏起来,反却弄得越发狼狈。
李长夙的眉头立刻皱紧,在场的其他男宾也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纷纷挪开眼往后退步,动静稍小,却又听到偏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痛呼。
宣平侯府的人听闻,顿时魂飞魄散:“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不顾瑞王府的人阻拦,宣平侯府的人冲进偏殿,顿时哭爹喊娘。
瑞王额角青筋弹跳个不停,眼见冯坤被抬出来时,眼眶血肉翻边,异常骇人,半张脸也被鲜血染红,伸着手胡乱指着在场的妇人:“贱人!贱人!你先勾引的本世子!”
原本还不信世子妃同家中死士有沾染的瑞王世子,登时睁大了眼:“放肆!你在说什么!”
冯坤还在骂:“装什么清高,装什么尊贵,朝本世子卖弄风骚之后不好好抬着腰,竟还敢伤本世子,还敢叫人!”
他神智不清,正气血上涌,加之被砸伤了脑子,根本不看拦着自己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骂得是什么人。
但明眼人听来,再对比刚刚瑞王世子妃的模样,脑袋都轰隆作响,想着,今日的事儿可真是闹大了。
莫非是世子妃勾引得宣平侯世子,结果反了水,呼唤府中死士前来坑害对方?
可为何要反水呢,莫非是瑞王府对付宁王府的小计策?有不少人知晓,宣平侯府是宁王府那一派的。
瑞王额角冷汗沁出,为了不暴露自己私养死士的事,只能硬着头皮任外人低声议论他儿媳的事。
可外人又想不通,先前离开的督公,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撞破了私情?平定了内斗?
不论如何,不论瑞王世子妃后面如何给自己开脱,她这名声是彻底坏了,而不论宣平侯府原本势力多昌盛,在瑞王府家宴上闹出这一通,也少不得受到惩处。
瑞王世子胸膛重重起伏好几下,原本都要伸手将自己的世子妃扶起来了,听了冯坤的叫骂后,差点踉跄栽倒。
“世子!”
下人们赶忙扶住他,瑞王妃见状也摇摇欲坠,强撑着口气,命人赶忙把世子和世子妃送回后院。
虽未明说,却是在隐隐告诫众人,不要再看热闹了!
林觅双与众人一般息声,眼睁睁看着瑞王世子妃浑浑噩噩地被强行带走,
对方珠钗落地,乌发散乱,虽说同为女子,看得清她破碎的衣料下,肌肤如雪,并不像受过什么羞辱,可同在场那么多男子,还有宣平侯世子这种纨绔,甚至还有个九千岁,他们想必都看过她的身子了吧?
她再清白,又有谁在意呢?
在外人眼里,哪怕她衣服的边儿都没皱一皱,只要牵扯进去了,名声就是毁了。
林觅双没忍住掩唇笑了出来。
让你高高在上,让你颐指气使,虽说今日倒霉的不是她那个庶妹,可平日里总是压她一头的堂嫂倒了霉,她却是更高兴!
林皎月毕竟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庶女,要对付早晚能对付,但今日之后,这位堂嫂还是不是瑞王世子妃,就难说了呀。
闹剧这般勉强收场,各家贵人们也都惊叹不已,李长夙从偏殿饶了一圈回来,见到的便是林觅双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沉了沉,但顾忌在外,只轻声提点道:“注意仪态。”
虽说他也乐见瑞王府闹笑话,可毕竟还在对方府中,且今日之事牵扯了宣平侯府,宣平侯府效忠他们家,后续少不得又带来诸多麻烦。
林觅双赶忙敛容:“是妾身失态了,世子见谅。”
李长夙没有回声,只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你午食之后空闲了些时候,是去何处了?”
林觅双眼眸一缩,随即柔柔弱弱地看他:“午膳时被督公吓着了,所以饭后约了个好友一道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世子若是不喜,下次妾身绝不私自外出。”
闻言,李长夙也不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淡声道下次在旁人府邸,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还有句话没说,若是今日被扯进这些男子中的是她,她吃的苦头定会更大。
林觅双没听出对方话中冷意,只幸灾乐祸,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骗了世子,今日午膳后,她发现阿环去见了冯坤,约对方见面,便故意将消息走漏给了瑞王世子妃,想让二人狗咬狗来着。
可这消息说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听到又说出去的,怪谁也怪不得她,要怪,只能怪林皎月自己不守妇道,私自勾搭冯珅,又怪瑞王世子妃不够聪明,被人反摆一道!
而另一头,不守妇道的督公夫人,在马车晃晃悠悠停下之际,也终于被晃醒过来了。
顾玄礼恹恹看了睡眼惺忪的小夫人一眼,刚要抬手再点她半个时辰的睡穴,忽被一双玉臂缠上脖子。
幸而林皎月今日一身简素,发上也没别的装饰,只有一身柔滑倚上了督公体温略低的身子。
小夫人被药撩得迷迷糊糊,凭本能凑过来嘟囔着:“凉,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对怀中小夫人的杀意,经过这么多次都没凝结,顾玄礼这次除了哑然,自然也不至于再起杀心。
他看了眼自己怀中这真正的黄花大闺女,凉飕飕笑了笑,一把将人抱起,起身下了马车。
啧,看着小小一只,捧在手上倒也沉沉。
顾玄礼突然就想起那日清早,她蹲在花园里逗弄小珍珠时,被压得服帖的裙子,还有那浑圆的弧度。
神色散漫的督公顿了顿,突然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装好人装傻了,就该直接踢那儿把她踢下来才对。
反正肉多。
跟在身旁的蕃子们眉眼低垂,一个都不多看,阿环松气之后又急了一路,心想夫人中了那种下流药,也不知督公知不知道。
可她转头一想,督公知道也没办法啊!
他,他又不是个真男子,万一因此更迁怒夫人,如何是好?
她豁出命似的抬起头,要提醒督公夫人此刻的难堪,却只见到督公抱着夫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阿环张了张嘴,一时忘了自己该提醒什么,又如何提醒。
林皎月身子里宛若有一团火在烧,能得顾玄礼回抱,她求之不得,甚至更用力地贴紧了对方。
若非此刻她手软腿软,怕是趁着神志不清,将顾玄礼扒了也做得出来。
顾玄礼也看出了她的委屈,冷冷笑了声,将人抱上了主屋的榻上。
林皎月瞬间哭了出来:“抱……”
“你想得美,抱。”
顾玄礼伸出手捏了把她的脸,心想,哭也拿捏得这般娇柔,真是骨子里自带了卖弄呵。
他冰凉的手指夹住她脸颊,轻轻一挤,就挤出一抹红痕,许久才消。
林皎月吃痛,伸手抱住他的手,眼眶盈盈含泪,欲语还休。
小珍珠从屋外蹿了进来,见两个主子在这儿,翘着松鼠似的大尾巴哒哒哒就过来了。
还没窜进林皎月的怀抱,另一位冷酷的主子便卡住了它松软的后颈,将迷茫的小猫咪调转了个方向,轻轻踹出门外。
“也没空抱你个小白嫖精。”
顾玄礼眯起眼,若有所思盯着小珍珠一步三回头的模样,还有那高高翘起的尾巴,分明是又闹猫了,终于慢悠悠回头,看向同样盯着自己的林皎月。
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哦,夫人也不仅仅是想要咱家抱啊。”
林皎月觉得好羞耻,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手掐纨绔,一个时辰后,她在九千岁的床上哭得比小猫咪还娇。
顾玄礼意识到这个,少有地笑了出来,连带着林皎月胡搅蛮缠着再抱过来时,也没有拒绝了。
小夫人缩在他怀中,一抽一抽地哭,屋子里尽是他们两人身上的气味,药香与血混合,如同野兽的巢穴。
修长冰凉的手终于抬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林皎月的后背:“夫人这会儿倒是同瑞王世子妃一样了,先前那股子要杀人的狠劲儿呢?”
林皎月红着脸喘气,悄悄抬头看他:“督公,是不一样的。”
她是中了药,可这不是她第一次中药,精神早有防备,所以意识自然比瑞王世子妃清醒些。
可清醒得也不多,否则此刻,她就不会怔怔地凝着顾玄礼那张俊美无俦的冷脸,盯着他薄削略白的唇。
他的手和身子都那么凉,那他的唇,应当也很凉……
色胆包天,说得大概就是她现在。
顾玄礼沉默了片刻,声音带了些许冷意:“哪里不一样?”
她是觉着自己是个阉人,不会真像冯坤一样要了她,才肆无忌惮?
却见林皎月一双眼眸清澈如水,面色绯红地看向他:“因为督公是我的夫君。”
所以她敢看着他杀人,敢叫他帮忙杀人,更敢钻入他怀里,求他怜惜。
如同她自认为自己是他的夫人,所以不害怕他,安然稳妥地住进他的府邸,一点一点渗入他周边,冒着险些被杀死的危险,也绝不避让。
她给自己编制了一套合情合理的逻辑,将顾玄礼也带入了这套逻辑里。
顾玄礼终于意识到,小夫人从前和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向自己证明她的这套逻辑,和她的真心。
他难得有几分茫然,像从未设想过一般。
林皎月终于□□熏心地直面于他,趁着督公没反应过来,一点一点挨靠了过去。
她就亲,亲一下……
试一试,督公的唇,是不是如他这个人一般冰凉。
然而九千岁比黄花闺女还黄花闺女,他如拎小珍珠一样捏住了林皎月的后颈,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夫人扯开一截,冰清玉洁。
他略显嫌弃地问:“夫人先前在瑞王府,让咱家帮你杀了宣平侯世子,现在又想让咱家给你泄欲?”
林皎月红了脸:“什么泄欲,这事,这事是两个人……”
“可咱家是个阉人啊夫人。”顾玄礼嗤笑一声,哪来的两人欢愉。
林皎月噤声了。
这是顾玄礼的禁忌,她,不该提……
药效似乎被凉水泼了下去,顾玄礼伸出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杀人,和这事儿,夫人选一件让咱家做。”
若是选对了,他不是不能帮,阉人的寻常做派,他也是知晓的。
就看在……她头一次让他觉得,新奇了。
林皎月愣了下,随即想也不想地绽露笑颜:“我选督公!”
顾玄礼额角跳了跳,瞬息盯住了小夫人:“不杀人了?”
“有督公就够了。”她言语迫切,桃腮泛红,连带着刚刚扭动间露出衣服的肌肤,也红成一片。
林皎月其实没想太多,先前求顾玄礼杀冯珅,要解决这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要向顾玄礼印证她的禀性,以及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决心,现如今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至于冯珅,她记得前世在宁王府听到的传闻:春老宴后,瑞王府邸死了一批死士,瑞王大动肝火,但凡有可能涉及到的人都被他暗中报复了。
想必督公在偏殿杀的那些人就是瑞王死士了,这次他们离开后,冯珅作为宁王一脉的人,被牵扯进来,瑞王绝不会放过他。
再说,若是冯珅当真福大命大,这样都没事,也没让大伯父退婚,她再想法子也不迟,而非现在……她箭在弦上的时候。
顾玄礼默然许久,微妙地点了点头,拎着衣襟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轻轻摩挲在了小夫人细嫩的锁骨上。
原以为他一个阉人,大张旗鼓娶个世家女子已经够稀罕了,没想今日对方竟还坚定不移地要选他。
太稀罕呐,哪怕其中满含算计,也甜的人发齁。
他垂下眼,心想,既然小夫人如此卖力表现,他也不能叫人再受委屈了。
毕竟……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夫人呀,这是她自己求来的。
小夫人也是好命,恰巧今日穿了身简单衣服,撩起来时轻飘飘,撕开来也不费力,还有他这双如今只杀人的手,精贵地服侍伺候着她升入云巅。
林皎月原本是有那么些羞愧的,可两世没等来的欢好,被药效佐着,很快便让她忘却了一切,只记着他的手指漂亮,很长,又有些凉。
阿环还有孙嬷嬷等人原本在屋外候着,还有几分忐忑不安,怕督公恼怒夫人给他难堪,又怕督公下手没个轻重,年纪轻轻的阿环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
直到听到屋里隐隐传来的动静,还有女子的轻呼,孙嬷嬷年纪在这儿,一听便放下心来,噙着笑去拍了拍阿环,叫她别担心了,去烧点水吧。
劳累后,夫人肯定是要沐浴的。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屋里传人送水,阿环本要进去服侍,却被督公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勒令在门外。
关上门,顾玄礼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床榻边。
榻上的林皎月脸比原先还红,见顾玄礼走过来,下意识将被子攥得更紧了些。
顾玄礼在她面前抖了抖沾了湿痕的帕子:“夫人想让被子也被沾湿?”
林皎月忍不住羞怒:“我,我哪有那么多……”
“咱家说的是汗水,夫人说什么呢?”顾玄礼看了她一眼。
林皎月愕然。
药效退下后,她的神智也渐渐回来了些,只是思绪纷杂,还停留在刚刚顾玄礼满脸清冷,甚至带着几分探究地送她欢好的记忆里,故而对方随意说了些什么,都让她如临大敌。
她嘴一撇,想哭,可又觉得这会儿哭,会让督公误会是她后悔了,所以只能硬生生忍着,借着松开被子的工夫遮掩眼中的泪意。
她闷着声下床,没料到腿竟这么软,幸好顾玄礼伸出手臂揽住她,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虚晃一下,轻轻坐压在了对方的鞋子上。
春日履面轻薄,林皎月几乎瞬息就感觉到了这人的足尖轻轻动了动。
履面被沾湿,顾玄礼挑起眉:“夫人,吃不够?”
林皎月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再也顾不上什么督公会不会误会、高不高兴了。
她很酸,精疲力竭后尚有余韵袅袅,又被他的足尖堪破。
不论对面的人是阉人还是正常男子,不论她心中对这桩事是热衷还是后悔,一个普通姑娘,都会觉得羞耻难耐!
顾玄礼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动了动足尖,居然捅了个大篓子。
他无语片刻,想着他的小夫人真是个奇人,杀人放火不哭,被他险些杀了不哭,做了那档子事也不哭,却总为些奇怪的小事突然哭个不停。
“好好好,咱家不说了,咱家抱夫人去沐浴。”
他认命地将人抱起来,怀中娇滴滴哭哭啼啼的小人儿还在乱动,心想,离他娘的谱。
天黑下来,督公才从主屋出来。
早就等在外面的阿环脚步迟疑,等对方这次真的出了院子,才赶忙跑进去。
“夫人!”
她急急忙忙,又心怀忐忑,生怕撞破夫人或可能的难堪,没曾想,只听到里屋传来个轻柔微哑的轻唤,夫人叫她进来。
林皎月坐在梳妆台边通发,雪白的里衣被湿漉漉的乌发沾上了些许潮湿,见阿环来了,有些尴尬地挪开眼神:“坐吧,我没事。”
阿环将信将疑,眼巴巴看了好一会儿,夫人除了拿捏木梳的动作绵软了些,脸颊还有绯色未退,好像真没什么事了,这才放心地揉了揉眼,哑着嗓子深吸了口气:“夫人没事就好。”
幸好,幸好督公对夫人,当真没存什么恶意。
林皎月看她神色从担忧到欣慰,顿时想起刚刚自己与督公在屋内所为,更觉羞耻,又有几分好笑,便强行将话题扭转:“我先前没来及问,你与大姐姐出去后,去了何处,大姐姐可还好?”
阿环忙定了定心神汇报,两人出去后,大姑娘十分担心夫人,甚至都打算破开偏殿的门,可惜大姑娘本就身娇体弱,加上好似中了什么药物,整个人虚弱无力,她没办法,只好先扶着大姑娘回了林家人所在的殿阁。
可阿环也不敢将女子之事与林家人多说,因着林家今日来的是大爷林茂年,平日里与夫人不亲厚,且又是个男子,她走投无路,又怕夫人真遭遇不测,甚至都想去找林觅双,问问她能否派人来营救了。
林皎月失笑:“她若是知道了,只会幸灾乐祸来看热闹,哪会帮我?”
阿环闻言又险些哭出来:“可奴婢当真不知要如何救夫人了……”
她是很小的时候被林家买回去的,几乎可以说同夫人一道长大,情谊坚定,出了这种事,她真比自己受难更痛苦。
林皎月自然也知阿环的心性,前世某些不愿回忆的画面一闪而过,被她摇摇头挥去。
今日之事,现在想来,林皎月也有几分后怕。
她闭上眼,没想过会有人横插一脚,也不知对方究竟是想害冯坤,还是害自己,可事情发生后,她若不能咬牙将事情按住,事情只会发展成她不愿看到的结果。
所幸……从前世开始,她就熟悉了该如何制服一个男人。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后,缓缓睁开眼,转身拉住阿环的手,认真道:“以后若再有意外,不要找旁人,去找督公。”
阿环一愣:“督,督公?”
“对,我们是督公府的人,平日在外要顾及督公颜面,出事时,自然也要求着督公庇护。”林皎月认真地告诉她。
阿环被镇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可她又有几分迟疑:“可督公会帮夫人吗?”
林皎月想起刚刚,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她强撑着,笃定点头:“他会的!”
顾玄礼打了个喷嚏,下意识伸手揉了揉鼻子,可手刚碰到鼻尖,忽而顿了顿——
惯常只有药味和血腥味的手上,多了一抹其他的味道。
他刚刚用帕子擦手时,被小夫人打断了,后来抱她进去洗澡,又替她纾解了一次,所以没顾上给自己的手仔细清理。
他垂下眼眸,看到指缝间还残留着些没擦净的黏腻,一如黄昏照进屋里,在小夫人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的光晕。
梅九从身后跟上,顾玄礼突然出声:“这个月的药,可以准备了。”
梅九一愣:“冷的热的?”
“……冷的。”
梅九虽觉有些反常,但也没多问:“今日瑞王府上出了如此大事,想必明日还有余波,那药就安排在后日服下?”
顾玄礼摩挲了下手指:“明晚吧。”
“是。”梅九应声。
不出梅九所料,翌日京中就传开了,瑞王世子妃引诱宣平侯世子,随后反水,
可这冯世子也不是善茬,当即便要霸王硬上弓,瑞王世子妃便唤潜藏的家将欲制对方于死地,可偏偏被路过的九千岁撞见。
九千岁与瑞王不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九千岁出手救下了对方,反将瑞王府的一众家将尽数诛灭。
这是传播最广的一种说法,另一个说法便是瑞王在早朝上哭诉得——
“圣上定要为臣做主啊!顾督公肆意妄为,在臣的家宴上借药物毁臣儿媳清白,又借机引出府中所有家将尽数屠灭,简直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放在平时,与九千岁再有龃龉,瑞王也不会当着朝上这么多人的面失仪唾骂,可对方已经将手伸进了他府邸,他的死士死伤大半,再不破釜沉舟,岂不是告诉他人,瑞王就是个可以随意搓捏的软柿子吗!?
皇亲龙子,再蛰伏忍让,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
不仅如此,瑞王还少有主动地朝宣平侯搭话了——这位可是宁王的人。
“冯世子如今昏迷不醒,侯爷难道就忍得下这口气?若非顾督公下手狠厉,还用药物损毁世子神智,世子也不至于说出那番荒唐言辞!”
冯坤如今昏迷不醒,世子妃疯疯癫癫,在场死士亦尽数咽气,没人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根据以往来看,冯坤强迫世子妃苟合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瑞王这次为了推倒顾玄礼,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不管自己儿媳究竟是否受了委屈,誓要摁倒这人!
宣平侯暗暗看了眼宁王,只见对方垂着眼不做声,似默许,便也沉重地点了点头,附和了瑞王几声。
两人一唱一和发难,引得御史台那群文官更为气愤,特别是怎么看顾玄礼都不顺眼的段烁,几乎一个顶俩,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顾玄礼。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带着质问和指责看向顾玄礼,哪怕是平日里连看都不敢看九千岁的人,此时也恨不得呸他两声,骂几句奸宦当道。
文帝无法,只好看向顾玄礼:“督公可有话说?”
顾玄礼勾起唇角,慢声细语道:“倒是奇了怪了,自己家中事务还没个证据掰扯干净,两位大人倒像已经合计完了似的,硬要咱家低头不成?”
“还有什么好解决的,督公坑害本王儿媳与冯世子这事还能有假?”瑞王梗着脖子怒骂。
顾玄礼哈哈笑起来:“咱家倒是不知,冯世子什么时候如此冰清玉洁,瑞王世子妃又什么时候有本事,能使唤得动那些……武艺高强得连咱家都惊叹的家将?”
文帝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向瑞王。
瑞王当即涨红脸:“顾玄礼!你又拐弯抹角离间什么呢!”
他最怕的就是豢养大批死士的事被揭发,故而只能将儿媳的事顶在前面,可偏偏顾玄礼这死阉人开口就直戳他痛处。
顾玄礼点点头,好笑似的看着对方:“咱家说话便是离间,王爷还想叫咱家说什么呢?不若这样,咱家手下也有精通医术之人,将世子妃唤来治一治,等她好了,亲自说给王爷听听当日之事?”
瑞王脊背一寒,当即否决:“世子妃矜贵,王妃与世子已在好好照料,不用督公关心!”
顾玄礼一哂,又慢悠悠看向宣平侯:“冯世子不若女子矜贵,不如……叫咱家去看一看冯世子?”
宣平侯脊骨都战栗起来。
瑞王更是心中发寒——冯世子可比儿媳清醒的多,若是他清醒后受胁迫,说出当日确实是世子妃引诱他在先,而后面那些死士更是暴露无遗。
岂不是赔了儿媳又折兵!
瑞王当即再哭闹起来,道理也不说了,怎么也要搅和得圣上非当场定顾玄礼个不敬皇室之罪。
文帝被这皇叔闹得没法儿,最终神色复杂地看向顾玄礼:“督公可知罪?”
瑞王的哭声渐弱,掩袖间偷偷瞪向那阉人。
满朝也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
上次这般情形,还是文帝顺着众人的意思,要给九千岁赐婚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看,看九千岁是会忍耐,还是发疯。
文帝也暗自攥紧了扶手上地龙头,一步一步地试探这将他扶上皇位的权宦,底线究竟几何。
顾玄礼淡淡扫了眼满朝,半晌,他满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伏地叩首:“臣罪该万死,求圣上责罚。”
懒洋洋的语气,似乎不是在领罚,只是随口敷衍那么两下。
文帝深吸口气:“顾玄礼不敬皇室,罚,罚俸半年,禁闭思过一个月。”
瑞王难以置信,就这?
顾玄礼面色无异,叩谢谢主隆恩。
满朝寂静,无人敢喘一声大气,瑞王气得险些当场厥过去。
众人虽也觉离谱,可又都知道,这是文帝头一次如此降罪九千岁,头一次,得有个度,才好慢慢拉下底线,甚至就连这次,他们都担心这疯狗会后继发难。
论位阶,比厂卫司督公更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宣退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退了朝,这位掌印太监颤颤巍巍来到顾玄礼身前:“督公留步。”
顾玄礼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说起来,这掌印,还是他从东厂调过去给文帝使唤的。
对方颤颤巍巍撑出个笑:“上次督公进宫,贵妃娘娘身体欠恙,未能召见,今日娘娘身体安康,特请您去椒台殿一聚。”
让他的人传话,请他去见贵妃,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惶恐与补救。
顾玄礼目露玩味,文帝,是怕他生气,又要贵妃来哄他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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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得宠
椒台殿内, 宫女红着眼替段贵妃梳妆。
不慎手抖,掉落了一根珠钗,漂亮的珍珠从所嵌的地方磕掉下来, 滴溜溜地滚了一圈。
宫女当即跪地磕头:“娘娘恕罪!”
段贵妃看了眼那钗子, 叹了口气叫人起来:“一惊一乍作甚,重新挑个吧。”
顺手将那钗子放到桌边,段贵妃平静地看向镜中女子端庄姣好的容颜。
宫女重新挑了根钗子给她簪上, 终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奴婢是在替娘娘不值……”
圣上每次惹了督公, 都叫娘娘来替他说好话, 几次三番, 怎能叫自己的妻子做这种事呢?
段贵妃默然片刻,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哭得她心烦。
不过一会儿, 宫人传唤, 督公到了。
段贵妃收整好仪容,起身相迎。
顾玄礼平常在段贵妃面前, 与在旁人面前是两个样子, 是故, 段贵妃早早就遣散了宫人们,亲自给顾玄礼斟茶。
她神色温和柔软,涂着蔻丹的指甲莹润美艳,将澄明的茶水递过去。
“尝尝,是家里人寄过来的, 江南的春茶,我连圣上都没舍得给。”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送到口边的茶水慢慢放了下去:“那咱家可不敢喝了。”
段贵妃看他一眼:“阿洪是在气他还是气我?江南的茶, 本就是年年送来段家, 只有我们自家人喝的。”
“可咱家早已不是段家人了, 咱家在段家之后,又换了两任主子。”顾玄礼轻飘飘道。
段贵妃红了眼眶:“旁人道你这个主子那个主子,可你明明知道,本宫从未将你看做过下人。”
顾玄礼揉了揉太阳穴。
这说话的方式和腔调,耳熟啊,他那小夫人也一口一个他是她的夫君呢。
嗤。
段贵妃以为他不耐,便止住这个话题,只哽咽道:“你当我想替他来劝说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脱离这些腌臜事,别再沾血了。”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凝着那杯茶水,只觉得那澄明的光晕,好似他那日剥开小夫人的薄纱时,第一眼见到的晃眼的白。
见顾玄礼不说话了,段贵妃沉默片刻,又道:“昨日之事,我听了也觉得荒唐,原本你单纯只杀了那些死士,叫瑞王死无对证便好,可你怎得……偏偏还将世子妃和冯世子扯进来了呢?”
顾玄礼手指伸进水杯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来,手指捻水,触感隐约熟悉。
他道:“巧了吧。”
段贵妃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有,你先同我说,我看看可否和他商议,给你找回清白。”
顾玄礼闻言一哂。
说什么,说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夫人主动找的事儿吗?
胆子大,心思却笨得很,若非他后来去扫干净尾巴,她为了林家大姑娘去找冯坤,早就满城皆知了。
说起来,她,才是他的难言之隐,过了昨日,他们间也不清白。
顾玄礼不欲再说这个,只轻声问:“此事便这样吧 ,陛下还让娘娘同咱家说什么了?”
段贵妃一怔,随即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她似鼻尖酸涩似的避开视线,叫她发上的一根红珊瑚钗子占据了顾玄礼的视线。
顾玄礼突然想起来,上次她送林皎月的也是珊瑚钗子,目光所及,桌上还有个断掉的珍珠钗子。
他若有所思。
“他没让我说什么,只是同我说,他今日早朝罚你,也很无奈,这本是件万无一失的事,叫瑞王吃亏却说不出,可你偏偏惹了更大的事出来,反而连累自身。”
段贵妃声音有些低哑。
顾玄礼咂摸了那个连累自身,半晌摇了摇头:“这怎算连累自身呢,能叫瑞王吃瘪,咱家痛快。”
段贵妃欲言又止地看他:“若是昨日,瑞王世子妃没有羞辱你夫人,你还会凑巧痛快吗?”
顾玄礼顿了顿,手指搅弄出的涟漪却未因此停歇。
“你替她出气理所应当,她是你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也要知道,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了解你的图谋,更不会为你着想,你将她当做夫人,又怎知她心中如何恐惧又利用你呢?”
段贵妃似哭似笑地侧过脸,一双动人的杏目一瞬不瞬凝着他,“阿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父亲没遇山匪出意外,我,我们……”
“娘娘没喝酒,怎得尽说醉话呢。”顾玄礼轻笑打断了段贵妃。
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甚至连一丝不耐都看不到,只将沾了水的手轻轻抖了抖,擦拭干净,再轻轻起身,将段贵妃扶回寝殿里间。
“娘娘不用害怕,咱家说会护着您与陛下,不是说着玩儿,哪怕是陛下要咱家的命,咱家也不会怨恨。”
段贵妃怔愣,反应过来之际,刚要反握住顾玄礼,可顾玄礼已经收回了手,像每个服侍主子的内宦一样恭敬有礼。
他微微欠身:“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娘娘万福金安。”
言罢,不由挽留,俊美的宦官挺起胸膛,转身走出寝殿。
宫里众人见到这位爷,无一不面露恐惧,可一看到对方是从椒台殿出来的,又很快恢复镇定。
因众人皆知,督公与贵妃极为亲密,每每从椒台殿出来后,心情都颇为不错,不会杀人。
顾玄礼自然也知旁人这么揣测他,可今日,他确实心情不错,甚至边走边笑出来。
就因为段贵妃的一句没将他当做下人,他便被拿捏至此,那口口声声是他夫人的小姑娘,怪不得对着他更为肆无忌惮。
更可怕的是,他不反感这种肆无忌惮,反而像逗弄小珍珠一般,每每都存着期盼的心思,想看她还能再离谱到什么程度。
这不行啊,顾玄礼心中淡淡地拉响警钟,能绊住他的,一只猫足矣,不能再多个女人了。
偏偏小夫人一贯胆大,这日又侯在了洒金巷口,毫无自觉那张娇艳容颜引来多少人窥视,只盯着他驾着匹大马飒踏归来。
顾玄礼嘶了一声,勒住缰绳,眼见小夫人看着他一点一点红了脸,可还是眼巴巴地抬起脸注视他,半晌才道:“夫人,你都不会害羞的吗。”
林皎月哑然,刚想问他,来接夫君回家,为何要害羞,转而看见对方眯起的眼眸,顿时想起昨日景象。
她愕然:“这是两件事!”
且不提不觉,他提了,她便察觉,那处确实还有些酸胀。
顾玄礼看着那张又红又白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像只没什么本事只会喵喵叫的猫儿。
可想想也不对,她真挠起人来,是要命的,而她昨日在帐中娇吟颤抖时,却又比此刻更娇。
一瞬间,原先所想的好像都不太作数了,就像他再冷脸时,小珍珠贴上来,他还是会伸手揉一把它的小胖脸。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是咱家害羞了,行吧。”
林皎月一顿,心想你害羞个鬼,真要害羞就不会说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扭身便走,紧接听到顾玄礼在她身后笑出了声,
耳尖都被烧红了。
回到府中,管事忙来迎主子。
顾玄礼在宫中耽误了半日,出来后又去了趟厂卫司,这会儿已至傍晚,林皎月思及他几乎在外耗了一整日,定精疲力竭,便请管事顺便传膳。
顾玄礼哟了一声:“夫人要同咱家第二次同桌吃饭啦?”
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瑞王府上。
又是昨日!
林皎月悄悄瞪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总是擦边擦角地撩这种话题。
一个太监……比冯坤还纨绔。
她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督公辛劳,我有几道伯府的膳食方子恰好美味又温补,便想着叫厨房做一次,给督公尝尝鲜。”
顾玄礼在饭厅中坐下,闻言点点头,恍若随意一般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实辛劳。”
林皎月要说不下去了,颤颤巍巍举了杯水压下羞恼。
好在顾玄礼逗了两次也够了,百无聊赖地撑着额头看她:“所以趁着还未吃饭,夫人便与咱家聊聊家常吧,咱家听闻寻常夫妻除了杀人外,都有好些话聊的。”
林皎月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她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家仆,可所有人都巍峨不动,只有她显得十分没见识。
她只好硬着头皮对上顾玄礼忍笑的俊脸,支支吾吾道:“督公怎么也不问我,昨日前因呢。”
顾玄礼哦了一声:“因咱家想着,夫人若是有心,自当主动告知。”
林皎月便赶忙将大姐姐要嫁那人的事,以及昨日原本的计划说了出来。
她本想用把柄胁迫冯坤主动退婚,更差,也能用自己督公夫人的身份压一压对方,这两招原本万无一失,可惜全被那一味莫名其妙的药给打破了。
冯坤失了底线,要强行对她不轨,所以她只好想着,不如破釜沉舟,将冯坤……杀给督公。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怎知,咱家就会收那条贱命呢?”
林皎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冯世子自己说他是宁王的人,宁王与瑞王不对付也不是秘密,而督公昨日进瑞王府,是从正门进的。”
他说过,他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
所以昨日,林皎月断定,顾玄礼去瑞王府要杀人,而她将冯世子推出去,恰好可以给他当个挡箭牌,假装是冯世子闹出来的事,让瑞王宁王二虎相争。
“可惜……事情好像没按我想象中的来,我被人用药算计了。”林皎月缩了缩脚趾,柔软的缎面鞋面鼓了鼓。
待林皎月又不动声色地打听那药的由来时,顾玄礼则漫不经心随口回道,不过是贵人间常用取乐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林皎月便没有再打听了,否则便也容易引人怀疑,只想着等以后有机会再自己查一查便是。
顾玄礼却玩味感叹,若他没扯上瑞王世子妃,或许事情还真会按小夫人谋划得走,自己今日也不必受罚。
她这么聪慧乖巧,自己又怎能不为她出气呢?
于是顾玄礼难得温柔地劝慰她:“无妨,咱家替夫人报过仇了。”
林皎月听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昨日如何算计瑞王世子妃,甚至险些将人……随后幸好止住了,惊得一愣一愣。
女子贞洁是一等一的大事,顾玄礼这招着实损人诛心。
她下意识问:“督公停手了?”
她倒不是真想要瑞王世子妃万劫不复,只是诧异顾玄礼也会良心发现,悬崖勒马,甚至忍不住已经将手作了鼓掌状,就差要给他拍拍手。
谁知顾玄礼幽幽看她一眼:“只是想想没必要,让她自食恶果名声尽毁便够了,真要让她尝到乐子,岂不是便宜她了?”
林皎月前面还在认真听着,到末了,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是什么鬼话!
不,也,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
顾玄礼是个太监,想必自己极难体会到那档子乐趣,所以也看不得他讨厌的人做这档事,哪怕对对方来说根本算是折磨。
林皎月愣愣地想,或许顾玄礼也是潜意识表达了,他不讨厌自己,而且,或许,也是喜欢同自己那般玩乐,给自己占占便宜的……
脑海中混乱想着,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顾玄礼却难得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故作看不见小夫人红了脸,特意给她夹几个菜。
他笑得漫不经心。
不想让瑞王世子妃尝到乐子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想让瑞王府的人都品尝品尝这莫须有的滋味,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有苦不敢说,有苦说了也用。
这是他们欠自己,欠十五年前那八万条人命的。
晚膳后,梅九背着个不伦不类地小包裹姗姗来府,要请顾玄礼这尊大佛回后院。
林皎月见两人都未多说什么,便也安静地不曾开口询问相关,只乖乖巧巧地垂着头送别顾玄礼。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起身瞥了眼小夫人温顺垂眉的样子。
她的脖子纤细修长,锁骨凹凸玲珑,加之衣裳样式简素,没多少繁复边角和领结,便很容易让人将注意力全放在那片莹白的肌肤上。
顾玄礼突然想起昨日,她一边将冯坤掐得要死,一边殷切切跑向自己,那一片莹白便是在凌乱中闯进自己眼里的。
而昨日回府后……倒是有些匆忙,
都没碰上几次呢。
梅九背着药,还在一旁眼巴巴等着,便看到他们督公似有几分微妙地挪开视线,问向一旁的管事:“府里银子不够用吗?”
管事一愣:“够的,督公的月俸还有宫里的赏赐尽数登记在册,都在库房中,督公随时可去查验。”
顾玄礼挑了挑眉:“那夫人怎还总穿这几身?”
管事与林皎月面面相觑。
惯常人家,一般一季裁一次新衣,林皎月嫁来时,恰好错过了裁春衣,加上在伯府也捉襟见肘,所穿戴的衣冠首饰便显得局促了些。
更何况……她悄悄藏起委屈,自己的嫁妆不都“送”给顾玄礼了吗,她哪来的盈余?
管事也不是没想到这茬,上次询问林皎月可要开始试着管理中馈,便是为了此事,只是夫人太乖了,没督公准允,手是一丁点儿都不多伸,根本不像旁人家那些分毫必争的新妇。
他正要解释,林皎月小声接过话茬:“管事先前还问过妾身,是这些日子太忙了,妾身没顾上。”
管事一顿,心中更是感叹,自己也是有儿有女,见过旁人家孩子的,一般只有吃过苦的孩子,才会如此乖巧。
他赶忙道:“督公恕罪,是老奴没照看仔细,明日便安排人手给夫人量身裁衣,女子家的头面也会去库房里挑选些出来让夫人相看的。”
顾玄礼这才慢吞吞嗯了声,又淡淡道:“库房里的就不必了,去铺子里买新的。”
布料还好说,可头面类的,让他不禁想到今日在椒台殿看到的那根红珊瑚钗子。
库房里的头面虽说是宫里赏赐的,可不是段贵妃的东西,就是他抄家抄来的,要不就是上次要来的嫁妆,多少显得不适宜。
他顾玄礼的夫人,何必用别人戴过的东西,要就要新的。
“夫人都将嫁妆送给咱家了,咱家总不能真亏待了夫人呀。”
连小珍珠都能日日吃上小鱼干呢,他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这才慢悠悠招呼着梅九离开,剩下受宠若惊的林皎月与笑眯眯的管事。
林皎月从嫁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没想过能从顾玄礼手中讨到好,可如今看来,她好得不得了?
管事在一旁也笑道:“夫人刚刚又忘了问督公,这府中中馈何时接过来了。”
林皎月难得外露了几分慌乱:“可,可我不会这些……”
周氏掌家,他们小院每月只能指望对方指缝里漏出的银钱过活,沈姨娘也不是贤惠持家之人,连教都没教过林皎月这些。
管事略微沉吟:“那这样吧,孙嬷嬷与老奴对管账都略通一二,督公未开口前,夫人有空便照着学习学习,待下次再有机会,问了督公意思也好上手。”
林皎月颇为动容,抿唇用力点了点头。
另一边,随着顾玄礼往后院走的梅九终于咂摸出了味道,诧异道:“督公这个月要提前喝药,是因为夫人?”
顾玄礼漠然看了他一眼。
作为跟着顾玄礼最久的活人,梅九自然而然知道这话犯了他的忌讳,可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
“督公这药喝了这么些年,剂量也是精心算过的,不该时候没到就压不住啊,怎会……”
“梅九,”顾玄礼脚步微顿,扭过头认真看他,
“咱家不是不敢杀你。”
梅九嘴角一歪,把剩下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心里感叹,小夫人是有手段的,竟叫这棵铁树开花,开得如此凶猛!
有手段的小夫人回去之后,嘴角一路都没压平,连带着阿环听了消息,都高兴不已。
“太好了,日后夫人再外出,必不会被旁人家看低去了!”
林皎月忍俊,想的却是,祖父当真没说错,命运怎会给她两条坎坷的路呢?
顾玄礼虽然看着乖戾无常,可对她,不论初始及现在是否抱着什么目的,都比李长夙要好太多。
这超出了她最开始的所求,光是督公流露出得这些照拂,就足够她撑起越多的信心,与虎谋皮!
翌日大早,孙嬷嬷就带林皎月去库房挑了几匹布料,这是她头一次进督公府的库房,当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每进一间都都暗暗感叹富贵迷人眼。
小珍珠跟在他们身后溜进来,瞧着也稀奇,什么都想挠一挠。
“小祖宗哎,这些可不能挠,这是督公要给夫人做新衣裳用的。”孙嬷嬷笑眯眯地抱起猫儿,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小珍珠茫然地收缩了下爪爪,没再折腾。
阿环揣度夫人原本的脾性,以为她还要扮得低调些,便替她相看了材质舒适,花色却不打眼的料子。
没曾想,林皎月却是笑着选了另外几匹。
阿环讶异看见,有洁白却印了繁复云纹的雪缎,绯色轻薄的绛绡,还有几匹夏日穿着正好,同样色娇纹美的罗织。
林皎月想得其实也简单,督公觉她穿着太简素,亲口提得让她裁衣,她若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也显得不够大度,况且穿着打扮最能让人看出变化,她早些作出改变,也早些叫坏人失望,叫关心自己的人开怀。
挑完了料子,锦绣阁的绣娘也到了府中。
锦绣阁是京中最大的衣铺,技艺精湛,京中不少大户人家都找他们裁衣。
两个绣娘最初听到是督公府的单子,却吓得险些连夜跑路,可又想,若跑了不更显不尊重督公吗,于是只能战战地提着量尺与图册前来。
没曾想,见到那位传闻中的督公夫人时,对方柔柔一笑,还请丫鬟来送茶,温润茶水入喉,心也被压回了胸腔里。
两人都不由想起传闻,怪不得恶鬼似的九千岁为了这么个夫人,又是呛岳母,又是抢嫁妆呢——
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哪怕是个太监,也得心动啊!
几番对谈下来,林皎月选定了要裁的样式,两位绣娘也松懈下来,有说有笑夸耀起夫人身段好模样娇,这几套衣服做出来,定如鲜花着锦,更添颜色。
临别之际,两人听说林皎月还在等东珠坊的人来送头面,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东珠坊来了贵客,他们家最好的首饰全都交给那贵客相看了,若是等他们派人来送,定只能看些剩下的了。”
两家铺子都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出门前她们看见了,便也乐得卖林皎月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
林皎月本想说,剩下就剩下吧,还能比她随意找出来的桃木钗差吗,却听阿环和孙嬷嬷一道肃容:“那可不行!咱们夫人定然要用好的!”
孙嬷嬷这就要去找管事说道说道了,林皎月赶忙拉住她,顿了顿,笑道:“不必再叨扰管事了,既然不巧,不若我带着阿环直接去一趟好了,顺道也能回趟伯府看看母亲。”
孙嬷嬷闻言一想也行,除了回门和赴宴,夫人也没怎么出过府,督公对新妇出门的事儿上次也表露了态度,毫不在意,那去便去了。
可乖巧如林皎月,出门前还是抽空去了趟后院,没见着督公,只见到打着哈欠似乎刚睡醒的梅九。
走近了,还能听到他小声叨叨:“打地铺也太硬了。”
林皎月一顿,有些诧异,原来这些血雨腥风穿插的蕃子,也嫌打地铺硬啊……
可后院那么多房间,为何梅侍卫要打地铺呢?
想不通,也不方便问,林皎月只好单纯托对方将自己要出门的事转告督公。
梅九眨了眨眼应下,等林皎月走后,捏了捏下巴,喃喃:“督公真是瞎扯……夫人哪里胆子大了,明明就很乖啊。”
啧,懂了,他们督公就喜欢这种表里不一的,和小珍珠似的。
想想也是,小猫咪那么可爱,谁不爱呢,他转头喵喵喵几声,去找小珍珠玩儿了。
林皎月这趟回府,比起先前,心情明媚了许多,加上今日不是特殊日子,林觅双也不会回来,她便更觉轻松,与母亲和祖父说话时,嘴角的笑都止不住。
沈姨娘见她过得当真不错,也跟着放下心来,抹着泪谢天谢地。
祖父倍感欣慰之余,心情也有些复杂,因虽正直之人都憎恶那阉贼,但对方确实好好关照了自己的小孙女,明眼人都瞧得出,林皎月过得比在伯府还好,那他又能如何呢?
他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孙女能得个好归宿,他再硬的心也该软下来。
临末,祖父望着她叹了口气:“今日若还有空,你去看看你长姐吧。”
林皎月直觉祖父提到长姐时,语气中有叹惋,忙道:“月儿这趟回来本就要都看望一遍的,祖父莫要担心,长姐聪慧,月儿如今也有依仗,凡事都能互相照应的!”
祖父点点头,神色隐含忧思。
说来也巧,林皎月刚到长姐院中,还没来及传唤,便有个小丫头越过自己,匆匆跑进屋里——
“大姑娘!宣平侯世子,没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内传出杯碗摔碎的声音,林皎月心头也宛若有一阵惊雷劈过。
她很快反应过来,顾不上传唤,提起衣摆匆匆走进屋:“大姐姐。”
林妙柔椅坐在床畔,苍白的小脸泛着惊愕。
林皎月看向屋里的丫鬟:“仔细说说,怎得没了?”
小丫鬟被她气势所镇,一时间如同被个主母问话似的,兢兢业业答:
“大姑娘派奴婢在侯府四周留意,刚刚便听得侯府里举声恸哭,出来个下人被旁人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宣平侯世子伤重不治,没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信息了,可光是个没了,就足够震动。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让阿环带着小丫鬟先出屋散散心。
她这才坐到床边,紧紧握住长姐的手,与她说自己回府看望,说一切安好,最后字字坚定:“大姐姐,无事了,他死了便是最好的!”
林妙柔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撑出个复杂的笑,点点头。
她本性不算恶毒,可自从昨日见过了冯坤的真面目后,便清楚明白,若真嫁过去,她必定生不如死。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能当慈悲为怀的菩萨,可刀真要割下来了……她确实觉得,还是冯坤死了更好!
可她想不通,犹豫很久,才低声问林皎月:“那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三妹你……?”
林皎月心头一抖,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若顾玄礼没帮她善后,冯珅充其量躺床半个月,哪会死呢?
但她又不信是顾玄礼做的,毕竟那人斤斤计较又说一不二,只答应帮她做一件事……
于是她轻声道:“那日我离开时,冯世子确实受了伤,但他的死,与我和督公都无关系。”
林妙柔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我真怕给你们引来麻烦。”
最担心的事竟如此出其不意地解决了,姐妹俩都松了口气,林妙柔的脸色眼见着变好,连笑容都多起来。
林皎月心中感慨,只觉得好似桩桩件件事都在变好。
林妙柔又反握住林皎月的手,无奈笑着:“晚些等我身子好了,我还要去告诉祖父这事儿,我没敢同他说你也被扯进来了,他光是听闻我遭了罪,还要嫁给那纨绔,最近都有些胸闷气咳。”
林皎月闻言一惊,想着怪不得祖父刚刚神色不对,不动声色地问:“祖父前阵子身子明明已经好很多了,怎还会因心绪不宁而反复呢?”
林妙柔倒是不知幼妹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吴大夫说了,祖父没有其他重病,唯有心疾跟随多年,最易受情绪影响,所以在我们看来只是心中记挂着,对祖父来说,怕是心如刀割。”
林皎月慢慢皱起眉头,这般看来,她查验药方,叫长姐仔细些祖父都没用,唯有不叫祖父伤心,让他平心静气,才是最好的法子。
那么前世,祖父又是因着什么事,被压垮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呢?
她一顿,莫非是再过些日子,阿阆意外逝世闹的?
不等林皎月再多问些关于祖父的事,林茂年恰好回来了。
林皎月立刻噤声,起身恭敬地唤了声大伯父。
谁知一贯沉稳的长辈,今日见她,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敢当顾夫人一声大伯父!”
屋中气氛瞬息冷凝下来。
林妙柔怔了怔:“父亲……”
“你身子不适,就该卧床好好养病,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见?”
一句呵斥将她问愣住。
林皎月这才反应过来,大伯父借着训斥长姐的名义,在羞讽自己。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莫名:“大伯父说得我听不懂,婚配之事是您与嫡母商议的,怎让我嫁人的是您,如今说我不三不四的也是您呢?”
林茂年被反驳得一时说不出话,只当她如今有顾玄礼撑腰,越发目无尊长。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与你争辩!如今顾督公被圣上禁足一月,你还在外面瞎跑什么,赶紧回去!”
林皎月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才知道,原来昨日顾玄礼上朝,终是被责罚了。
犹豫片刻,林皎月不再辩驳,只悄然给长姐送了个安抚眼神,敷衍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去。
见人走了,林茂年一身戾气才稍稍退却,他看了眼红了眼的女儿,深深道:“冯世子死了。”
林妙柔有些怔愣,还没来及告诉父亲,她也派人在外面打探了消息,刚刚知情,便听林茂年继续道:“你们既订过亲,便也算有些瓜葛,这些日子,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一时间,从前没想过的委屈涌上心头,林妙柔突然开口问:“什么叫安分守己?”
林茂年皱眉。
“若是他没死,父亲难道也要用这个理由,让我安分守己地继续等他来娶我吗?他死了与我何干?”林妙柔身子颤抖,字字锥心地看向他。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林茂年低声呵斥她。
林妙柔突然觉得周身冰寒,先前与林皎月说笑时染上的暖,尽数退却:“父亲,我没告诉旁人,只告诉了您,前日那冯世子要轻薄的人是我!您就……一丁点儿都不在意吗?”
林茂年一时哑口。
半晌,他冷哼一声:“和那丫头相处久了,你也敢同为父对呛了可是?为父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岂是害你!你便好好想想吧!”
说完,也不等林妙柔再回答,甩开衣袖便踏出了屋。
林妙柔眼中滚出泪珠,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怎会变成这样。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林皎月,自从偷听到自己的婚事有大伯父参与时,她已然明白这位家中长辈对自己没怀有仁慈,但今日之事,更叫她觉得,大伯父不仅没有慈爱之心,更似已经憎恶起了自己。
“大老爷也真是吓人,夫人还没怪他乱点鸳鸯谱呢,他倒好,反而指责起您来了。”
阿环也心有余悸,想起在门外听到的大老爷的呵斥,竟比督公还令人害怕。
这句也是说进了林皎月心里,她沉默再三,摇了摇头:“今日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环忙点头。
林皎月倒不是维护大伯父,只是长姐如今情绪还不稳定,她不想叫长姐为难,也不想贸然闹出动静,叫祖父心中难受,
且大伯父略有些奇怪,不是囫囵便能堪破的,还得从长计议。
而现在,她有些茫然地意识到,自己心中最担忧的,竟是顾玄礼。
他受了责罚只字未提,是觉得责罚不重要,还是不值得对自己提呢?
恐怕是自己远远不够格吧,可他受责罚,多少也有自己的错漏在其中,既然明白,自己却不可当做无事发生。
林皎月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一世自己再装作淡泊无争,心中还是野心勃勃的,督公给了她丁点儿甜头,她却似乎贪心地想求更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去到了东珠坊,都没什么兴致挑看首饰头面,任由店员领着从一层看到三层,仅仅也就多看了两三眼。
阿环看在眼里,趁着店员去忙,小声问:“夫人可是在担心督公?”
林皎月想了想,颇有些丧气:“担心也没用,督公做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只是……”
只是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惶惶不安,害怕自己于他而言,当真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而已,帮不了什么忙,也讨不成他欢心,最后落到个如前世一样的下场。
阿环眨了眨眼,忽而笑起来:“可是,大部分府中,老爷做的事,夫人都是不插手的呀,夫人何必为此担忧呢?”
林皎月顿了顿,有些失笑,因为阿环不知自己与顾玄礼之间的诸多弯弯绕绕。
阿环又道:“奴婢虽然愚笨,但也看得出,督公待您与旁人是不同的,他连句重话都没对夫人说过呢,罔提您二人盲婚哑嫁才一个月出头,相处的机会还不多。”
林皎月眨了眨眼。
“我们夫人漂亮又聪慧,管事也想教您掌家,日后早晚能替督公分担更多,如今您不必担心,一步一步来,一切定会变得更好的!”
小丫头一张嘴叭叭不停,竟奇妙地真劝稳了林皎月。
她笑出来,轻轻捏了捏阿环的手。
说得没错,她本就是从一无所有爬上来的,若因着前路迷茫就畏手畏脚,反而是对不住自己这一路而来的努力。
这一个多月看似短暂,可于她而言,每一次选择,每一个举动,都惊心动魄,意义非凡。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只需稳稳地走到山前,旁的,多想无用。
这般定下心来,林皎月也不再踌躇,而是欢欢喜喜地同阿环一道去挑起了头面。
殊不知,两人刚刚离开,楼上因有贵人,而被禁止登入的楼梯处缓步走下个人。
李长夙默然看着林皎月的背影,缓而慢地咂摸这主仆二人刚刚谈论的事。
“林皎月……”
他下意识念叨出这个名字,脑海中仍是第一眼见到,对方在伯府梅园中如鸟雀轻快的模样。
可也是这样一只狡黠灵动的雀儿,在回门那日对着自己不假辞色,铿锵划清界限,在瑞王府中也仿若从未看见自己。
为了什么,为了所谓的贞洁分寸吗?
可她连一个阉人都能如刚刚那般放在心上,反复纠葛谈论,竟要同自己这般温润守礼的……姐夫,如此生分地保持分寸?
李长夙心中漫上一层复杂,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可每见她一眼,都让他心绪凌乱,好似她不该在那个阉人身边,她不该在那个位置,每每看到,都叫他呼吸滞涩。
甚至他想,若随他心意,哪怕一定要娶个南坪伯府的姑娘,也该是娶她林皎月,而非林觅双。
意识到这里,李长夙心尖一抖,强行将这惊世骇俗的念头压下去。
不,有背君子之德,他不该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小顾,有人偷偷看你老婆啦——
(八百里外小顾提刀冲来)
万字章奉上~明天依旧这个点儿掉落万字章!(渐渐被掏空)
第26章 贵妃
林觅双被婆母磋磨过, 在王妃的后院跪了小半日,才腰酸背痛的回到自己院中。
她越想越气,习秋给她倒水时, 温度没掌握好, 被她一口喷出来,狠狠将杯子扔到身上。
“蠢货!倒杯水都不行!”
她气没处使,逮着丫鬟便打骂起来。
习秋来了宁王府, 虽作为世子妃的贴身丫鬟, 无人敢对她怎样, 可到底感觉同在伯府不一样,
总有人对着她阳奉阴违阴阳怪气,如今最亲近的主子突然都这般待她, 她既委屈又无可奈何, 只得赶忙说些旁的话分散林觅双的注意力。
她便同林觅双说,听闻世子今日去东珠坊了, 定然是去替夫人挑选首饰去的。
果不其然, 林觅双面色好了许多, 也没什么心思打骂她了。
林觅双坐回妆奁前梳妆起来。
她心想,何必与这些人置气,只要世子心中有她,那什么事都不算事!
世子平日里虽然叫她觉察出有几分淡泊,可他毕竟是她的夫婿, 大多时候也是温润谦和地,在外也会提点维护她,今日又为她挑选首饰, 自己还有什么可气的?
她呼了口气, 开始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涂抹唇脂。
林皎月回到府中, 恰好撞见了顾玄礼似百无聊赖地倚在阁楼阑槛边。
他今日不出门,便只随意搭了件玄色纹银白边的广袖长裳,腰带未系,漏出同色的里衫,被抱在怀里的小珍珠蹭了半身小白毛,发上也未戴乌纱冠,只用玉冠束着,垂眸逗猫的样子看起来不再似督公,仿若只是个矜贵的世家公子。
林皎月下意识便扬起唇角:“督公。”
顾玄礼朝她看来,挑了挑眉:“野回来了?”
“明明是督公准许的,也打过报告了,先回了躺伯府,然后去东珠坊转了圈。”林皎月小声反驳,让阿环先回屋,自己则顺着回廊的楼梯绕上阁楼。
顾玄礼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着小珍珠的软毛,慢悠悠看着她走过来,想,连凑过来套近乎都如此理直气壮,和怀里这小畜生如出一辙。
对于自己被拿捏,顾玄礼虽然已经勉强接受,可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高兴,便将小珍珠提起来,扔进了林皎月怀里,让两个小混球凑一对。
“哎呀……”
林皎月轻呼一声,手忙脚乱抱住小祖宗,小珍珠不满意,冲着顾玄礼蔫蔫地喵了声,气势不足,控诉意味却很浓,顾玄礼连一个白眼都没给它。
林皎月戳了戳猫儿,突然皱了皱眉:“督公,小珍珠这几日是又闹猫了吗,怎得这么没精打采?”
“咱家又不是公猫,怎会知道。”他靠在阑槛上,满不在意地回她。
林皎月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
或许,嗯,哪怕没了那玩意儿,男子该有的粗心,督公还是不缺的。
林皎月顿时觉得小珍珠跟着督公这么些年,定然也受了不少委屈,赶忙将猫儿抱得更稳妥些,甚至还坐了下来,轻轻拍拍它,揉揉它软乎乎的肚子。
春夏相接,阁楼挨着花园,暖风中尽是馨甜花香。
一通揉弄完,林皎月才从小猫咪的柔软陷阱里回过神,想起对面还坐着尊大佛呢,赶忙抬头去看顾玄礼。
便见顾玄礼也好似只猫儿似的,懒洋洋耷拉着眼,默默看她指尖逗弄小珍珠,许久没说话。
林皎月突然发觉,对方今日的脸色,似乎比往日更白。
她指尖微顿:“督公可也是身子不适?”
顾玄礼嗤了她一声:“夫人关心完爱猫,终于有空看一眼咱家了。”
林皎月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眉头微皱地更仔细端详了一阵。
这人平常皮面就白,不是健康的白,今日更甚,且今日顾玄礼看起来确实十分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宛若被笼在一层阴鸷的乌云中,越显阴柔慢吞。
林皎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经意间透露出担忧:“要请大夫吗?”
“请什么,每月都来这么一遭,没那么精贵。”
林皎月愕然:“每月……”
“是啊,”顾玄礼仿若未察地点点头,“日子差不多也早早就定好了,左右是气血虚空的症状,寻常仔细些便够了,请大夫也没用。”
越说越离谱,林皎月越听眼瞪得越大。
他是同女子一样还会来葵水吗?
震惊几乎写在了脸上,桃花眼都快瞪得浑圆,顾玄礼故作正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微微倾身,高大身影遮蔽了春光,笼住反应不及的小夫人。
修长手指捏了把桃腮:“夫人想到什么了,这么害怕?”
林皎月猛地回神,又羞又气:“您干嘛用这种事逗我!”
言罢,才发觉两人挨得如此近,不由地扼住气喘呼呼,却忍不住红了脸,不甘地小小瞪了瞪顾玄礼。
“咱家逗夫人什么了,这是实话,你自己想歪还怪回来,真是冤。”
他笑声轻柔,一如既往地像羽毛拂过心头,又痒又叫人心慌。
脑海里又忍不住翻涌起些不能想的画面,林皎月匆忙垂下眼,强行岔开话题:“督公无事便好,正好妾身有事还要同督公说。”
顾玄礼手指落空,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逗弄了。
林皎月却不敢抬头,她说不清,此刻自己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可被他碰过的脸颊宛若要烧起来了,下意识觉得,不能叫顾玄礼看到。
她只硬着头皮,一板一眼将早上去伯府的听闻告知了顾玄礼,宣平侯世子意外身死,她虽对长姐说了不是督公所为,却又担心旁人非要嫁祸于他。
谁知顾玄礼听了只是轻轻笑了笑:“就为这事?”
林皎月哑口:“这,不算大事吗?明明不是督公做的,我怕会有人嫁祸……”
“咱家头上的黑锅也不止这一顶,夫人若怕被连累,那也晚了。”顾玄礼收回视线,心不在焉撑回阁楼的阑槛,看向园中风光。
林皎月确信人不是顾玄礼杀的了,可突然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若怕被连累,根本都不会同他说这些,看到听到什么,全都藏进心里,盼着他早点死就行了。
她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只是单纯盼着他好。
但偏偏这话她说了很多遍,顾玄礼若是听不进去,再说也无用,反而显得心虚谄媚。
林皎月被自己憋住了,在东珠坊攒满的信心,仿佛被根细细的绵针戳漏了气。
许久没听见动静,顾玄礼又看了回来,却看到个红着眼的小夫人胆大包天地悄悄瞪着他,见他看过来,似是惊了一跳,赶忙收回视线,可紧紧绷在膝盖上的小拳头却未松开。
那小拳头他领教过,奋力一击也能锤得冯坤翻白眼,软绵绵攥着他襟口时,又柔弱无骨,他的大手伸过去,十分顺从就会被他十指相扣摁在软被间。
沉默片刻,顾玄礼慢吞吞伸手,想去再戳一下——
“督公!”
梅九一声高亢,将顾玄礼没碰过去的手叫停。
林皎月抬起头,只看到顾玄礼一脸漠然地起身朝阁楼下看去。
梅九喘着粗气,却笑哈哈叫道:“剩的那批山匪,位置找清楚了。”
山匪?
林皎月茫然不已,又是什么事儿?
顾玄礼一点点眯起眼,咧嘴笑道:“倒是懂事,这个时候露头。”
起初还是副矜贵公子的模样,不过转瞬,这人浑身戾气再现,阴柔气质也转为阴鸷残酷。
见他迈腿要走,林皎月赶忙抱起小珍珠,起身叫了他一声。
“您这一个月,不用待在府中……休养身体吗?”
她及时绕了弯,不直问顾玄礼不是被禁足了吗,料想对方跋扈,不愿听这种话,可她终归担忧他违背圣令,再被责罚。
梅九伸着脖子眼巴巴往阁楼上望,阑槛层叠,挡着督公的脸,叫他看不清督公是个什么反应,却只过了半晌,听督公淡声道:“那就让梅九留下来休养吧。”
梅九一愣:“啊?”
林皎月也怔住,等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莫非顾玄礼真以为自己在害怕被连累,所以听到自己的询问,也觉得是在向他讨要庇护?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留下了梅九。
小珍珠在她怀里不舒服地翻了个面儿,露出软乎乎的肚子想让她揉,林皎月缓缓伸手戳了戳,温热柔软,手感极佳。
若没猜错,顾玄礼是将对小珍珠的心思,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吃穿不愁,耐心饲养,只要自己不伸爪子,不露尖牙,他便什么都无所谓,至于自己心中究竟怎么想的,他没空关心,也不想关心。
意识到这里,林皎月不知该作何表情,低头认真看着懒洋洋的小珍珠。
又白又胖,油光水滑,活得很好。
它被大周朝最有权势的人豢养,还有自己这等妄想讨好它主子的人,日日都备着小鱼干等它来吃,而专门负责养小珍珠的人,在府中地位也高于一般奴仆。
真能活成这只猫儿,已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了,林皎月默默地想,自己能有这番殊荣,该开心才是,因着最初的心愿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她抱紧了小珍珠,轻轻戳了戳它粉粉的鼻尖。
一日到晚,李长夙也回到了宁王府。
林觅双自我安抚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人回来,当即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迎接。
李长夙一见她的模样就忍不住皱起眉。
她唇脂涂得极艳,偏偏整张脸平平无奇,硬上浓妆,简直像要吃小孩。
可毕竟是自己的夫人,李长夙也不好对着她的妆容指指点点,只不动声色与她拉开些距离。
饶是如此,林觅双仍能闻到对方身上有东珠坊的熏香味儿,她笑容更为灿烂。
可与李长夙攀谈了许久,等到李长夙要去同宁王说事,又回来要安歇了,林觅双都没瞧见哪怕一颗珠子。
她渐生疑窦,勉强笑问李长夙:“世子今日白天,可是去了东珠坊?”
李长夙一顿,黑暗中突然清声反问:“何处听来的?”
“是,是下人……”
李长夙坐起身,借月色让林觅双看清他面色微冷:“此事勿要再提。”
林觅双何曾见过这样的李长夙,当即被吓得泪水盈盈连声道错。
李长夙心中烦闷,今日陪圣上相会镇远大将军的女儿陆盼盼,本该隐蔽些,也不知这些女子打听这作甚!
他又严肃告诫了林觅双几声后,再也不想同她说话了,起身便去了书房,徒留下满脸泪痕的林觅双攥紧被角,咬牙切齿。
后来她查清,那日去了东珠坊的,还有督公夫人,她的庶妹,林皎月。
顾玄礼这一趟出门没带梅九,梅九便日日侯在府中等候林皎月差遣。
便见,看起来年轻的小夫人十分有自制力,没长辈晨昏定省,却按时起床,跟着管事出入各个院子库房,熟络各处,
中午小憩后,她又跟着孙嬷嬷开始学习算账管理,
一连数日,比上朝的官员都克勤克勉。
加之快要入夏了,府中要开始裁新衣,林皎月也与管事一道去见了府中常用的绣娘。
看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唯有某日下雨时,林皎月在书房中屡屡分神,算错了好几笔。
孙嬷嬷见她好似心中有事,便道今日便休息半日,夫人也需要好好休息。
林皎月尴尬地笑了笑,将笔墨摆放好后走出书房。
阿环恰时冒着雨跑过来:“夫人,小珍珠中午好像又吐了次。”
林皎月蹙起眉头:“大夫如何说的?”
“说也不似积食,可能是春夏换季,它自己多舔了毛球。”
林皎月叹了口气,叫阿环稍后将小珍珠再抱过来,她这些日子心中不安,每日都握梳子亲手细致地替它梳毛发,可不知为何还是没见好。
走出屋,才发觉今日雨下得颇大,雨水又被熏了午后的热气,温热地溅在身上,又闷又潮。
忽而门房传话,贵妃娘娘听闻小珍珠近来没精神,特意遣人送了根孔雀毛编成的逗猫棒来。
天上雷声轰轰,顺道的梅九从外面回来,手里正甩着那根漂亮的小短棒。
京中大雨,而相隔不远几里的郊外荒山里,鲜血混进雨水,仿若蔽着泼天血幕。
山匪头目咳血怒吼:“七年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顾玄礼提着刀,饶有趣味地看着头目被他斩断双手双足,在地上像条狗似的扭曲挣扎:“原来都七年了,多谢提醒。”
“我七年前便同你说了,坑害段尚书的是安王!我们不过拿钱办事,你为何紧追不放,像猫捉老鼠般戏虐我等!”
顾玄礼哈哈笑了几声,阴柔残酷的声音透过雨幕,仿若要扎进对方脑海。
“安王已经被咱家宰了,可咱家这里心啊,还是不痛快,只能慢慢慢慢,将诸位一一杀个干净,才能安定。”
一声咱家,叫山匪头目终于明白过来,目眦欲裂:“你是顾玄礼?”
他好似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今日了,便豁出去似的,怒极反笑:“好好好!原来你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狗阉贼!”
顾玄礼身后的蕃子闻言震怒,就要拔刀将这人脑袋直接砍了,却见顾玄礼嘴角的笑咧得更大:“哦?”
这是要听对方说完。
山贼头目狞笑:“不痛快就对了!你成了阉人,娶不了尚书女儿了,眼睁睁看着她当贵妃,只能跪在她身后服侍,你当然不痛快!”
他浑身痉挛,可既然知道了对方身份,自然也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撑着他要说完最尖锐的话。
他像个恶鬼似的盯着顾玄礼,字字咳血:“狗阉贼,你要杀便杀,杀了我你也长不出那玩意儿,还作这番功绩,给你的贵妃娘娘邀宠去,你就等着她再赏你舔一舔她的脚板底吧哈哈哈哈哈!”
狞笑声一遍遍回荡在山顶上。
蕃子们各个垂目,谁都不敢在这泼天雨幕中出声,怕触了督公的霉头。
还是顾玄礼最后听得没意思,亲自拔刀砍了这蠢货的脑袋。
砍完了,他还要骂一声:“蠢东西。”
这些人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当了太监,就定要在旁的地方再作出什么来证明。
他哪是为了邀宠?
他就是实话实说,要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一一杀个干净。
一夜雨停。
林皎月难得向管事和孙嬷嬷又告了一天假,遣人去伯府约上沈姨娘一道去了玉佛寺,阿环和梅九自然跟在其后。
阿环本还纳闷呢,她们家夫人从来不信佛不拜佛,怎得突然要去庙里呢。
她跟在马车旁,悄悄问梅九。
梅九摸了摸鼻子,笑道:“那当了夫人的,和姑娘家相比,肩上的责任自然不一样嘛。”
阿环满脸狐疑,梅九一脸你信我,可他也忍不住想,夫人真是多此一举。
昨日他顺手来送个东西,夫人也似随意问他一声,督公是不是又去杀人了。
他就诚实点了个头,也没说旁的,谁知道夫人今日就要来烧香拜佛了呢?
督公哪是佛能度的,督公肯定得下十八层地狱啊,充其量只有地藏王来。
马车里,沈姨娘也是这么好奇的,可林皎月不会说太多,免得吓着母亲,只道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家人。
沈姨娘便笑了出来,轻轻拉住林皎月的手:
“自从那日你回门,督公跟着一道过来了,夫人便不敢再对为娘如何了,你祖父这些日子情况也好了不少,其实咱们家这样就已经够好了,只要阆哥儿日后也平平安安,为娘就很知足了。”
林皎月抿了抿唇,轻声道:“月儿也觉得这样很好,可这样的好日子终归来之不易,去庙里求求佛祖继续保佑也无事。”
“那倒是,这好日子……”
都是靠着督公来的啊,沈姨娘想到这茬,突然就有些哑了炮儿,不知再该说些什么。
到了玉佛寺,林皎月与母亲只恭恭敬敬地顺着山路往上,到了庙中,也如旁的信众一般诚心请香祭拜。
前些日子是浴佛节,为了恭祝佛祖华诞,寺里也应景办了盛会,不少从外地来朝拜的香客没赶上当日,近来络绎到达,故而今日庙中还是香火鼎盛,人声沸腾。
沈姨娘见女儿正虔心求拜,犹豫片刻,同她打了声招呼,先去了后面。
她记着,这玉佛寺后面有尊送子观音。
虽说,虽说督公那方面想必是不成的,但送子嘛,毕竟也有个流程,先求菩萨保佑保佑她的月儿,流程虽有缺憾,但得温柔和谐!
她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女子,也不通晓大义,不像旁的男子一般唾弃什么权宦,她只知道,她们这一房如今的好日子都是督公带来的,自己的女儿如今是督公的夫人,她自是期盼着女儿与女婿能好好的,旁的一概不论。
林皎月倒是不知母亲已经发散到了这个程度,她求得很普通,一求家人健康,免于意外伤病,二求自己这一世不再重蹈覆辙,能得善终,三求……
她顿了顿,想起前世,顾玄礼起码这一年内是平平安安的,那还有什么好求的。
再往一年后看,她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呢。
她收敛心神,口中喃喃,三求小珍珠快些好起来。
许完三个愿望,她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信女不敢太贪心,信女自己也定会好好努力,达成所愿的。
她轻轻磕头,珍而郑重。
到了中午,几人留在斋堂吃午饭。
玉佛寺的斋饭在京中很出了名,可惜母女俩之前也没来过,便趁着这次一道去尝尝,连带着下人们也都得了空,一道去沾沾佛气。
新鲜又美味的食物很容易给人带来欢乐,一顿饱腹后,林皎月脸上的笑也多起来,沈姨娘见状便提议带着阿环再去买些易携带的斋菜回来,叫她们也带回去品尝。
阿环忙道她一个人去便可,沈姨娘拍了她一把:“傻丫头,这庙里可不兴什么尊卑,我这个当娘的心意若是佛祖记上了,给月儿福气才好呢!”
林皎月失笑,便由着母亲去表现,只叫她们仔细脚下,别被挤了,又提醒她们记得给阆哥儿也买些。
本还想着让隔壁几桌的梅九也去护着,毕竟人多,可一想到母亲胆子小,今日好几次看见梅九都有些小心翼翼,便算了。
少了母亲与阿环闲谈,斋堂这一隅也静下不少。
好巧不巧,邻桌坐着的几人,一路指点江山,此刻恰聊到了那染指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奸宦顾玄礼。
正要饮清茶的林皎月顿住了手。
“宣平侯世子也敢杀?九千岁这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可是真权贵啊!”
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轻哼一声:“三姓家奴,有何不敢?他第二任主子安王,便是被他亲手扳倒砍了的!”
有些外地来的香客听闻后,又惊又奇,忍不住求着这年轻男子展开说说。
年轻男子便略显得意地显摆起来,只道顾玄礼最初不过是前礼部尚书段启河家的一个失孤远亲,来了府里给公子段烁作伴读。
可谁知段尚书途径安王治下时遭了难,顾玄礼见尚书府落败,转头便投了安王麾下。
要不说狼子野心,顾玄礼自小便黑心,扮苦肉计卧薪尝胆,不知又从何处撺掇了证据,几年后指认安王有反心,借着这遭杀王安,才助了当今圣上继位,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望而褪色的督公九千岁。
“所以说,只要脸皮够厚心够狠,为了往上爬,什么人不敢杀?宣平侯世子,恐怕又是个撞上他刀口的可怜蛋哟。”
年轻男子啧啧摇头,一副唾弃模样,众人哗然。
随即,这些好听秘辛的人凑到一块,更聊起这九千岁的更多逸闻,竟有甚者,言之凿凿对方如此嚣张,便是因为同宫中盛宠的段贵妃有猫腻。
同给圣上吹枕边风的人有一腿,那阉贼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聊着聊着,话题便朝着不可高语的方向去了,梅九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有意思,许多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儿,这些人也编得出。
可不等他再多听几段,一声重重的掷杯声响在这群人旁边。
穿着素雅,模样却娇艳的林皎月冷着脸,对着这么些神色各异的男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佛门清净之地,诸位还请注意言辞。”
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最先反应过来,虽然这女子说得也不无道理,他却也不愿当众被指责,忙道:
“夫人见谅,我们言辞虽激烈,但针砭得确是实打实的恶人,在此等佛门之地,想必佛祖也会宽恕的。”
旁人也赶忙附和,就是就是,他们也没说错,佛祖若真听见了,不会怪罪,反而还会降罪那个阉贼呢!
林皎月强忍着胸膛的起伏,一字一顿:“口若悬河,却是信口雌黄!”
“夫人是说在下胡言乱语?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呢?”年轻男子当即便不乐意地看着她。
林皎月握紧袖中的拳头,飞快看了眼梅九正在旁边看着,心中稍稍镇定了点。
她瞪着对方,娇嗔模样少不得叫一些看客眼中怀了丝别的意味。
可她接下去说的话,却叫整个斋堂都清寂无声——
“我不用证明,因我是顾督公的夫人,我说你说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嫁与九千岁,京中的好事者几乎无人不知,略微一打听,想瞒也瞒不住,而对这些外来者,林皎月不介意亲口告诉他们。
最初的怔愣后,那年轻男子脸上一闪而过惊愕,当着曾经自夸过的众人,他怎甘被一个女子堵哑了炮。
但没等他再开口质问,穿着素雅,面若桃李的小夫人腰背挺得笔直:“妄议朝廷命官,梅掌班,你说该当何罪?”
梅九看戏看得好好,突然被问了嘴,下意识起身便答:“杖责十。”
“好,杖责十,诸位可听清了?若再有人妄议督公,今日本夫人便当着佛祖的面,来施这一道国法!”
若说起初还有人觉得,这位娇娇软软的小夫人是在胡扯八道,可梅九开了口,见过他脸的人自然认出,这确是督公身边常跟的那位厂卫司掌班!
一时间,斋堂轰然。
有目光躲闪赶忙说着不关己事的,有匆匆忙忙携家眷离开的,更有去拉那年轻男子,让他快住口别说了的!
谁知对方也有血性,甩开要劝阻之人,难以置信瞪向林皎月。
他原本只当林皎月这等女子也就随口辩驳几句,没想对方如此骄横,不仅当众打他的脸,还以督公夫人的势头压他。
寻常百姓都道,九千岁为了夫人呛岳母抢嫁妆,可但凡多了解的人都知,这不过是阉人作出来给人看的,全是为了自己罢了。
他怎么都不信,一个阉人的夫人,还真能受宠,还真当自己是碟菜了!
他当即起身:“夫人既然自报身份,那在下也想问一句,您仗着督公夫人的身份,指责在下信口雌黄,难道您就不是故作正直,粉饰太平了吗?”
虽然耻于揪着女子的身份说事,可督公夫人的身份放在这,就是她的原罪!
那小夫人想必也通晓这个道理,一双明澈的桃花眼微动,沉默片刻。
可不过须臾,对方抬起眼,红唇启张:
“我需要粉饰什么太平?督公是何人,是我粉饰几句便能改变的?若是传闻中和贵妃有私情、又杀宣平侯世子的是旁的大人,诸位可还敢如此议论?”
林皎月身躯笔挺,目光灼灼,“我不过求个问心无愧。”
对方哑口,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确,确是如此,旁的大人没有九千岁这般名声污秽,但凡编排些什么,立马就会给自己引火上身,
可九千岁名声之差,多一件少一件罪责,只要不舞到他眼前,几乎没差,而这位夫人哪怕平复了一两件事,也无法给九千岁洗清什么。
但这样一来,不就顺着对方的意思,证明自己先前所言皆是胡诌了吗!
他梗着脖子沉声喝问:“夫人问心无愧,难道就肯定,督公不曾对您说谎,不曾隐瞒于你?”
林皎月微顿,随即轻轻眨了眨眼那双睫羽卷翘的桃花眸:“我肯定。”
众人哑口,就连梅九都微微讶异地瞪大眼,随即他笑起来,像听到了什么超出预料却十分有趣的答案。
林皎月又道:“并且我也肯定,公子不到黄河心不死,今日若不真给你些教训,便是视我国法为无物。”
“梅掌班。”
梅九被叫回神:“属下在!”
“去请寺中护卫借一根木杖,十大板,不要多也不要少。”
对方猛地一震:“你!”
“公子若想被责罚更重,大可再辱骂我一顿,想必妄议命官家眷,还能加码。”林皎月撑着气势,定定地看着对方。
梅九本想说何必这么麻烦,待下山后随意找个机会将人宰了不就行了,可随即一怔,苦恼于自己同督公待久了,习惯竟然变得这么大,还是夫人的提议更好。
这样,旁人也会知道,夫人是个知礼守矩的,她嫁了督公,却不会仗着督公的势随意欺压百姓,她亦有自己的准则,不会叫人随意讥讽羞辱,诬赖督公也不成。
气魄!
十大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梅九甚至连重力都不曾用,只斟酌了下寻常府衙里小吏的力道,力求给这口无遮拦的书生一个地道的府衙体验。
那年轻男子痛得嗷嗷大呼,什么风度矜持都顾不上了。
痛是其次,最重的却好似打在了他的脸上,原先那些听他高谈阔论的众人也渐渐反应过来,看来,先前说得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还真说不定呢……
梅九心想,要真傲骨不屈,被夫人这般打脸,等同于向所有人告知他在扯谎,结束回家干脆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得了。
沈姨娘与阿环回来后,虽然惊诧斋堂怎么空了,但也没多好奇询问,只高高兴兴与林皎月说,刚刚她们买斋饭时,顺道瞧见解签的,便替她求了一卦,卦象解析出来,说她定然生活和美,与夫婿白头偕老。
林皎月闻言微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白头偕老。
不知怎的,刚刚对着外人还能坚定说督公不曾杀冯坤,与段贵妃也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此刻,她忽而不那么确定了。
冯坤之死不是督公所为,可段贵妃之事,想想或许不尽然,林皎月之所以敢那么大放豪言,全是凭着自己对督公的猜测了解。
他不像谄媚之人,所以应当,也不会如外人所说那般吧……
可若督公真与段贵妃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又能如何呢?
今日所为,是她知道督公不会在意寻常人的看法,便也不会计较自己替他出面辩驳,可自己对外如何铿锵不屈,对督公能有什么脾气?
不说自己心中怎么想,但说如今的自己都得依附于督公,还能因这种事对他不满吗?
不能呀,林皎月勉强撑起不出错的笑,告诉自己,就当一切都不知情好了。
回去的路上,沈姨娘见林皎月兴致恹恹,以为是一日疲劳加身,便也不再多问其他事宜,只与她轻声慢语聊了些夫妻相处之道。
什么男女相处也重在个平衡,一味讨好不成,一味强势也不成,要拉拉扯扯,你来我往,
又说林皎月向来聪明,可嘴上表达始终不够,得做点什么让督公能看得见感受得到的,哪怕熬个补药补汤也行呀,
诸如此类。
林皎月下山后身子便有些不适,迷迷糊糊地只听进了这么多,沈姨娘见她都快睡着了,无奈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别嫌为娘话多,这些小事看来不值一提,可寻常人过日子,柴米油盐一辈子,哪样不是小事呢,督公再……那也是人呀。”
林皎月笑着点点头,附和道:“知道啦,母亲说得月儿回去就照办~”
沈姨娘这才悠然放下心来。
临别之际,林皎月想到前世,又嘱托母亲近来看管好阿阆,让他不要与人争执,若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遣人来督公府送信,她会去料看,沈姨娘言道自然。
待回了府,略扫一眼便知,督公今日仍没回来。
因着督公府的下人们平日里虽也规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比较轻松闲适,只有督公在时,才会显得严肃沉默,林皎月住进来许久,早就暗暗发现了这类小差别。
此刻,她忽而轻轻笑了出来。
之前心中还总期盼督公长久在府里,好叫她多接近讨好,可今日也不知怎得,突然松了口气,觉得督公不在也好,否则自己心中藏着许多事,定讨好得不伦不类。
她也想静一静,好好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梅九见府内无事,同林皎月打了声报告,去忙活旁的事去了。
他算是督公的近卫,同督公一样也经常有许多神神秘秘的事去做,林皎月从来不多问,微笑着点点头,想着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她吩咐阿环把带回来的斋菜分发下去,让府中亲近的下人也跟着沾沾佛气,不料没歇一会儿,外头来了个旁的院的下人,神色有些不安地请她过去一趟。
林皎月认得,这是负责照顾小珍珠的几个丫头之一,叫照雪。
心头顿时紧了紧,林皎月脑海中似有根弦绷得发疼。
阿环从外头回来,见状赶忙跑过去虚扶了她一把:“夫人可是累了?”
那叫照雪的小丫头闻言露出抹惘然,想说什么,可见林皎月的模样,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紧紧抿起唇,低下头去。
就好似,她想请主母去看得是什么残酷的东西,可主母如今模样,反叫她开不了口了。
林皎月眉头微蹙,轻轻摇头,让照雪带路。
阿环心疼不已,只得多给林皎月拿了件薄斗篷披上。
到了地方,才知,真是小珍珠出事儿了。
“夫人饶命!奴婢只当这猫儿是段贵妃送与督公的,出丁点儿纰漏就能连累的照雪被罚,真没想过只是喂些葡萄,竟会严重至此!”
丫鬟跪地匍到林皎月脚边,惊惶凄惨地哭求着。
作者有话说:
度娘上搜来的:“关于猫,一般来说,每1kg体重摄取10g生葡萄就会引起中毒症状,有说法推测致死量为每1kg体重30g。而每粒巨峰葡萄的重量为15~20g左右,因此,如果是体重4kg的猫,4粒巨峰就有引起中毒症状的危险!”
大家养小猫咪一定要小心注意!
无助可怜但能吃的小珍珠:MMP!
担心大家心里不舒服,还是先说明下,小顾虽然很狗且太监但是守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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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拿捏
小院子里跪了一排下人, 白绒绒的小珍珠气息微弱地倚在它垫了软垫的麻绳小窝里,透着粉的肚皮轻轻发颤。
小珍珠身子不舒服已有段时间,往年换季时偶尔也会如此, 可不出多久便会恢复, 下人们便没放在心上,而林皎月此前并未养过猫儿,见顾玄礼以及他人态度, 也信了这说辞。
万没想到, 今年小珍珠蔫蔫的时间有些久了, 府中有些许经验的老人察觉不对, 忙让照雪等人又去请了几个专治动物的大夫来诊断。
综合了几次诊断结果,竟断出, 小珍珠或是中了毒。
督公的猫中了毒, 这还得了!
照雪等人顿时慌不择已,生怕这毒连带着也伤了主子, 幸好大夫劝说, 对猫有害的或许对人并无影响, 只叫她们多检查检查,是否误喂了什么平日里不曾喂过的东西,先快些查验出源头,才好决断后续。
有了怀疑,照雪等饲养小珍珠的丫鬟们便也留心了起来, 好在也快,今日下午,恰叫她们发现, 竟有人偷偷往小珍珠的日常食物里放葡萄!
一问大夫, 才知, 正是这葡萄导致得狸奴五脏受损。
葡萄虽不算稀罕物,可终归不是下人们平常负担得起的,稍稍细查便查出,是个叫落莹的小丫头与采买的小厮套好了关系,每日都能悄然得几颗葡萄,偷放一点进小珍珠的食物里。
于是才有了林皎月刚踏进小院,便被丫鬟跪地求饶,什么实话都说出来的那一幕。
落莹还在哭着,管事也匆匆赶过来,稍微了解些情况后,满脸难以置信:“你这刁奴真是胆大包天!”
平日里,管事一贯和善,今日也是被惊气极了。
府中众人心照不宣,虽然督公对下人不若旁人口中那么冷酷残忍,可那毕竟是督公啊,他们做下人的便该守着本分勤勤恳恳,难不成还妄想着,自己比督公的猫儿更贵重了?
可实际上,管事心中亦有难言,担忧地看了眼夫人。
众人皆知,小珍珠是段府当年还没落没,督公与段贵妃在段府一道养的,后来段贵妃入宫,担心照料不周,便将小珍珠送于督公照养。
这一养,就养了七年,而督公远在朝堂,护着后宫的段贵妃,也护了七年。
没人敢真将督公与段贵妃的关系问到台面上,也从没人敢对这小珍珠有分毫怠慢。
所以今日这刁奴,真是罪该万死啊万死,竟仗着督公重视小珍珠,将私人恩怨施发这儿!
管事气得狠狠骂了这些丫鬟们,小院中顿时哭泣声连绵。
林皎月闭上眼深吸口气,长长一叹:“好了。”
她不去看犯了错的丫头,而是脚步轻缓地走到小窝旁,神色莫变地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珍珠圆滚滚的脑袋。
这是段贵妃送给督公的猫。
又是段贵妃……
林皎月心中避不开这个念头,每每想到就有说不上的钝闷。
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启张,好似它也难受着,泪汪汪地看了林皎月一眼,又无力地闭上。
微弱的一声嘤嘤,不似往日的娇蛮快活,叫得林皎月心脏宛若被撕裂。
她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照雪:“先前诊断的大夫呢?”
照雪一愣,忙回:“奴婢叫大夫先回去相看是否有医治的办法,也等着夫人……”
等着夫人决断,小珍珠,是否要救。
林皎月自然听懂了对方话中意思,不禁有些好笑。
怎么,她们是怀疑,自己会趁着这次意外,眼睁睁看着小珍珠死吗?
她嘴角撤出抹意味不明的笑,勉强扮演得淡泊:“快些请大夫过来吧,不论如何都要将小珍珠治好。”
她回过头,手掌轻轻抚摸着小珍珠软乎乎的肚子。
雪白的爪子轻轻搭在她的手上,肉垫也软乎乎的,微微有些发凉。
林皎月险些落下泪来。
她哑着嗓子,极轻极轻地捏了捏它梅花似的小肉垫:“乖珍珠,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就再给你带小鱼干,好不好?”
小珍珠若有所感,微微扭了扭脑袋,用粉嫩却有些干燥的鼻尖轻轻蹭了蹭林皎月的指腹。
所幸发现得及时,大夫也有治疗猫儿误食中毒的经验,得了命令后,赶忙对症医治起来。
林皎月除了和管事还有孙嬷嬷学习的时候,其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照看陪伴小珍珠了,这猫儿长得漂亮,脑袋也聪明,吃过林皎月的小鱼干,得过她的照顾,就同她亲昵得紧。
几日后,小珍珠终于恢复了些精力,大夫说,大概再过个两三日就能恢复了,但猫儿身子轻,经过这么一遭折腾,往后更要注意喂养。
林皎月听闻,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这口气儿刚松,她便觉着小腹隐隐有些坠胀起来。
算算日子,葵水差不多也快要到了,这一通连轴转,令她后知后觉得累出些头疼。
算完了这日规定得账簿,林皎月也没心思再多复盘,同孙嬷嬷知会了声后,先去看了会儿小珍珠。
小珍珠如今还不能吃小鱼干,每每见到林皎月,既期盼又委屈,当场就扭起腰肢四脚朝天地嘤嘤叫起。
照雪等人都笑说,最近它饿馋了,见夫人来了,简直要使十八般撒娇技巧。
林皎月笑出来,点点它的小鼻尖。
见状,照雪心中也十分庆幸。
其实她们这一院里的几个人就指望这只猫儿过活了,小珍珠过得好,主子自然赏她们继续吃这口饭,不用伺候旁人,反而还被人捧着,
可若是夫人这次真放弃了救治,她们自然也就没这份好差事了。
所幸,所幸夫人还是喜爱小珍珠的。
想到这,照雪犹豫着问:“不知夫人打算如何处置落莹?奴婢,奴婢并非想落井下石!只是若不惩处,奴婢担心往后还有人胆大包天,敢对小珍珠做些不好的事。”
林皎月顿了顿,轻声道:“督公自会严处她,现在先叫她闭门思索,暂作警示。”
照雪连忙应是。
林皎月离开院子,阿环也正气喘吁吁地跑来:“夫人,小院的被褥枕套已经整理好了,今夜便过去歇息吗?”
林皎月轻嗯了声,阿环便点点头。
可阿环实在有些好奇,悄声问:“夫人若担心弄脏了被褥,我们提前垫个垫单便是,为何要换屋子睡呢?”
林皎月略显神秘地笑了下:“我自小便有个心愿。”
阿环眨眨眼,盼闻其详。
林皎月背着手,一步一步往回走,边走边胡诌:“小时与母亲还有阆哥儿同住那么小个院子,心里十分盼着能有更大的屋,便许愿,等将来有钱要住大宅子,有许多空房间,到时候住一间,空一间!”
眼见夫人明明在笑,阿环却总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脑袋瓜子不够聪明,想不明白,这哪里好笑?
等到夜里,林皎月要沐浴时,发觉葵水果然来了,便没泡澡,只将毛巾沾湿了,仔细擦拭身子,结束后,再将早就备好的月事带给系上。
阿环忙着布置小屋,托孙嬷嬷将她炖好的红糖姜枣茶端来。
林皎月喝一口下腹,舒服地长叹一声,脸颊都漫上绯色。
孙嬷嬷呀了一声,小心伸手,担忧道:“白日见夫人精神不济,这会儿好似确实有些低烧啊。”
阿环也吃了一惊,赶忙用手背轻轻拂拭了下林皎月的额头,急得团团转:“那奴婢马上去请个大夫来吧?”
“无妨,”林皎月笑起来,“要不是孙嬷嬷发现,我自己都没感觉到,想是这些日子精神紧绷,睡一觉就好。”
孙嬷嬷和阿环本想再劝劝,可今日是葵水第一日,林皎月腹下渐渐痛起来,也没有精力再折腾了,她们也只好作罢,先依着夫人歇下。
阿环心里急,又不好违背林皎月,只好悄声与孙嬷嬷道,她夜里会小心照看的,若是不妥便立刻去找大夫,也叫孙嬷嬷年纪大了,好生歇息。
而恰巧这一夜,九千岁也迤然回京了。
离京大半月,再回到都城,守城刚想拦人,被身后长官猛提溜回去。
长官大吼一声:“督公千岁!”
马上男子似是笑了一声,趁着月色扬鞭策马,只留一抹玄色背影曳曳生风。
等人走了,守城难掩诧异:“九千岁不是被圣上罚禁足了吗?怎得此刻从城外回来?”
长官锤他一拳:“上面说说,管你屁事,你可知京中现在人手最多的是哪儿?”
守城是外地新调进来的,满脸茫然。
“是他厂卫司!京中禁军和各部府衙人手加一块都不敌!”
“况且还有传闻,督公在京外更豢养了上万的私兵,你有几个脑袋,敢盘问他?”
守城吸了口气,胆战心惊低下头,心道刚刚幸好没拦人问话。
宁王府很快也接到消息,宁王便与李长夙闲聊起顾玄礼,聊着聊着,提到他思前想后,都觉得李长夙提议只杀冯坤,不动督公府之人的提议很好。
“宣平侯的那个世子,着实扶不上墙,往后再留也没有多大作用,趁着这次死了也干净,更能激发宣平侯对瑞王还有顾玄礼的恨意,长夙啊,你的提议不错,”
宁王笑起来,“说来,我起初还以为你让为父不动督公夫人,是有旁的心思呢。”
李长夙闻言一愣,立刻摇头:“儿臣没有旁的心思。”
宁王一笑:“那是自然,为父只是说说,想起早年你去南坪伯府作客,回来也曾赞许过那三姑娘容貌出众。”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之言,父亲不要取笑儿臣了。”
李长夙面色平静,难辨心中所想,宁王自然也不会再揪着这件事打趣自己儿子,两人很快便聊到了其他。
殊不知,想讨好夫婿与公爹,端着补汤走到屋门外的林觅双,却将两人谈话听了个大概。
习秋在一旁呼吸欲止,而林觅双整个人亦如遭雷击,眼底尽是血丝!
另一边,终于回了府中的督公慢悠悠朝着主屋走去,边想他的小夫人倒也好命,这些天都没听闻出过意外,边慢悠悠勾起唇角,觉得这会儿将人吓醒,定然十分有趣。
结果走到主屋前,才发现等待他的只有一片清寂,黑灯瞎火,连个看门丫头都没有。
好巧不巧,闷热的夜里,又下起了小雨。
梅九接到督公回府的消息时,正在收拾他记了一个月的小簿子,督公这趟外出虽没带他,却也让人跟着记录了,前些天刚刚送回来,他忙着誊抄,一时忘了时间。
等到出门去见督公,才发觉,咦,下雨了。
他想了想,回屋换了套方便杀人的劲装,又把刀戴好了,提着小簿子哒哒哒跑去。
督公站在夜幕中神色莫测,浓密的睫毛上站着细密的雨滴。
待他走近了,督公却是慢吞吞问起,他不在府中这一个月,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梅九一顿,也不知督公问得是哪方面,可既然问得笼统,他也只有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事无巨细汇报上去。
顾玄礼听闻瑞王府因着宣平侯世子暴毙,手忙脚乱时,神色不变,而听到宁王府原打算闹个意外,劫持夫人,结果不知为何罢手后,终于笑了声。
他无所谓冯坤怎么死,别人将锅甩给他,他心情好时也可以接着,但只要想到,有个暗处觊觎的可怜虫,窥着他掌中的小夫人,看得见,摸不着,就觉得十分有意思。
啧,多可怜啊,可惜了他的小夫人虽然胆子大,但定不敢爬他的墙,也定然不知道,这位世子早年拜访伯府的时候,就曾感叹过她容貌过人。
就让那位世子远远看着,心痒得同猫爪似的才好,他最爱看这种求而不得的戏码,谁叫他就是个心思诡谲的太监呢?
梅九见督公听到别的没反应,只有听到夫人相关的事后笑了,便猜测,哦,督公是想听夫人的事。
于是他围绕着夫人,把事情说得更细了些,包括了夫人去玉佛寺祈福,为督公大肆批判那些满口胡言之人,还有夫人为了照料小珍珠,尽心尽力险些将自己都累倒的事。
顾玄礼听着听着,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扯平了。
他缓缓扭头看向梅九:“你说,那些人同她说,咱家与段贵妃是那种脏关系,连着那小畜生都是替段贵妃养的?”
那明明是你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梅九额角抽了抽,但还是诚实点了点头。
也是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咦,督公怎么不进屋啊。
哦,屋里黑漆漆的,夫人今晚不住这儿。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哑然,可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他扭过头,看向这黑漆漆的主屋,突然笑出来:“所以,她就信了?所以,她搬出主屋,是在给咱家甩脸色?”
梅九眨眨眼,茫然半晌才道,属下不知。
夫人今日搬出院子的时候,他也好奇问了孙嬷嬷一声,孙嬷嬷只笑吟吟的,什么都没说。
想来,可能……确实?
雨下得大了些,黑金色的曳撒被淋了个全湿,乌发也黏在苍白的脸上,让顾玄礼看起来像个从湖里爬上来的美艳水鬼。
他薄唇轻扯,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好。”
言罢,问清夫人在哪,转身便走。
梅九一顿,伸长脖子问:“督公,您不去看看小珍珠啦?”
督公连一个呵都没回他,只平静着目光,一路走向林皎月落榻的小院。
府中下人意外撞见他,值着大雨,此起彼伏颤抖行礼,跪了一路。
梅九慢慢慢慢皱起眉,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小簿子。
督公这次,是要对着夫人犯病?
等走到小院外时,雨声与人声渐弱,视线里只剩窗户纸透出来的一丝暖黄。
顾玄礼推门而进,惊起了靠着柜架守夜的阿环。
阿环因着督公对夫人好,早用尽全力克服了恐惧,但今晚不知为何,瞧见对方一眼,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还没张口,顾玄礼提起小丫头的衣襟就将人扔出了屋。
力道虽不重,可阿环被砸懵了!
她一把爬起来,眼睁睁看到屋门在眼前被嘭一声关上,涌到喉头的劝阻全部哑然。
夫人今日刚来葵水,烧也未退,若是浑浑噩噩下触怒了督公如何是好?
顾玄礼走进里屋,昏暗的影子模糊映照,叫他看清榻上有个小拱包。
他眼中浮出抹冰冷的戏谑,走过去坐下,伸出手,慢条斯理拽下被角——
瞧见双安静闭着、哭得通红的眸子。
顾玄礼顿了顿,被这张脸晃了神,忽又察觉到空气中有抹淡淡的血腥味儿。
旁人都道他杀人如麻,甚至饮血啖肉如家常,可实际上他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沾血,每每杀人时被溅一身,都恨不能闭气掩眸,因着那味道哪怕只有一点儿,都会叫他想起自己被埋在死人堆里的时候。
现如今,他闻到了林皎月的身上有血味儿。
额角跳了跳,第一反应是,苦肉计?
呵,手段丰富啊。
他都没舍得将这具漂亮的身子弄出血来,哪怕是上次替林皎月纾解时,也是极尽柔和的,丁点儿没弄破她,她倒好,为了给他甩脸色,竟敢如此折腾。
舌尖抵了抵上颚,顾玄礼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被子一扯,全部扯了下去。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蜷成一团的林皎月。
她微微一抖,下意识放松身子,睁开了红通通的眼。
四目对视,顾玄礼平静垂下视线,盯住了那穿着开裆裤,半遮半掩,露出的一半白。
这穿得是什么?
腰上勾下去的,又是什么?
顾玄礼极难得愣了会儿神,林皎月却已经回过神,惊慌失措地低叫一声,拽住被子便往上拉。
可被子一角被顾玄礼坐压着,怎么都拽不动,她行动快过脑子,嫩嫩的玉足下意识便伸出来,一脚抵了过去。
她只想着叫人挪开些,让她盖,盖住,等足底真贴上去了,才轰隆意识到,自己居然踹了督公……
变故就在一瞬间,想缩回脚已经来不及。
顾玄礼神色微妙地钳住了她的脚踝,刚想沉声问,胆子越来越肥了?却感觉掌心的温度有些不对。
林皎月发烧了。
见林皎月还要挣扎,他不耐地呵斥了一声:“再动真将你脚斩了。”
林皎月瞪大眼,慢慢慢慢放软了力道,可眼周越发红了。
她被迫由顾玄礼用指腹摩挲了会儿足心,又冰又痒,难受得她真想立刻哭出来,可记得这人不喜欢自己哭,久而久之,憋得整个人微微战栗。
顾玄礼看她一眼,不做声,只在估量了个大概后,缓缓将她的脚塞回被子里。
小夫人立刻就把脚缩回去了,动作时又不小心蹭到了他,可林皎月这次大概慌了神,都没发现。
心中原本的压抑和暴虐,被这只玉足轻轻一踹,好像全踹空了,顾玄礼沉默了好久,险些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想起来后,刚想问林皎月,为什么要搬出去,身上这带子又是什么,忽而就听到他的小夫人哭了。
哭得很低,像不想被他听见,但又实在忍不住,便攥着被角,将自己头埋在枕边的被子里一颤一颤——可她身上还没盖好,软白白也还露着一小半呢。
不伦不类,顾玄礼想,可又想,真白。
他啧了一声,将林皎月的脑袋从被子里提起来,嫌弃地给她重新裹严实,却没止住那婉转若莺啼地哭。
甚至,林皎月好似有恃无恐,哭得更大声了。
“行了,咱家什么都没做你都哭成这样,咱家要真把你怎样,是不是要把整座府都掀翻了?”
他随口嘲弄,没想林皎月竟低声回了句嘴。
“说什么?”顾玄礼皱起眉头,没听清。
烧昏了头,又在起初被吓失了神的林皎月便攒着委屈,抬头控诉似的看他,一字一句:“你就是欺负我了!”
顾玄礼挑起眉。
林皎月的理智被病痛镇压,开了话匣子,颠三倒四地哭诉:“我病了,头好疼的,睡了很久才睡着,你一来就把我闹醒,还掀我被子。”
顾玄礼哑口,她又继续哭:“我还来葵水了,肚子也好疼,谁不知道姑娘家来了葵水不能着凉,你还用手冰我足底,还让我肚子见风!”
顾玄礼这才知道,原来穿开裆裤是因为来葵水了,而那个东西……大概是女子都用的,月事带。
身经百战的督公难得有几分神色微妙,寂默片刻,便听着被他裹成个粽子似的小夫人越哭越伤心,数落地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
她甚至敢颤颤巍巍地瞪顾玄礼了。
“我知道督公厌嫌血腥味儿,还特意搬出了主屋,您不夸夸我懂事,反而还这么凶我……我,我真的很委屈。”
泪珠像珍珠串子,怪不得她从前没钱戴首饰也楚楚可人,因这些漂亮的水光色,都攒在她自己的眼里了。
随后她又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说到小珍珠也病了,和她一样可怜,被人怠慢,连被人害了都险些没发现,差一点点就要死了。
她哭得既伤心又漂亮,认真带着几丝祈求地看着他:“督公,既然养了,不论前因后果,都要,都要好好爱它的,不然,会死的。”
哪怕病得昏了头了,再放肆的话也说了,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提一声沈贵妃。
是因为自惭形秽,只将自己看作个稍微得宠的猫儿一样,连进他的主屋都得斟酌小心,又怎敢碰触那一轮天上月。
可若真是完全不在意,又怎会在病得意识不清时,还谨记着小珍珠的事,完全避开段贵妃,把话说得这样好听?
嗯,真好听,完全像顺着他的心意来的,把他想问的剖得一清二楚,连着窗外的雨声都被哭得盖过去了呢。
顾玄礼不拆穿她的小心思,慢吞吞点点头,伸手将要倒下去的小夫人扶稳,小夫人顺势就栽进了他怀中。
“好,咱家会好好爱的。”
他慢吞吞似敷衍似的回了声,心想,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
作者有话说:
督公拿捏了别人,小妖精拿捏了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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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体面
左右林皎月已经醒了, 顾玄礼又不是孙嬷嬷和阿环那种耳根子软要听主子命令的,当即遣人去叫大夫,又拿被子把小夫人裹紧了, 要抱回主屋。
林皎月虽然烧得有点神志不清, 可心里还有顾忌,眼巴巴看着他。
顾玄礼不看也知道这小夫人在钻牛角尖,凉凉道:“夫人无所谓, 成婚后自己跑到小院住, 也得在外人面前顾忌着咱家的名声, 莫让待会儿大夫来了, 误以为咱家养了房小妾呢。”
胡,胡言乱语!
你还不是日日住在后院, 要不就直接不回府……林皎月下意识便小声埋怨出来。
顾玄礼挑了挑眉, 没想到林皎月埋在心底里的事儿,竟还有这件。
他舌尖舔了舔牙齿, 觉得小夫人真是越发出乎她的意料。
正常姑娘家会渴望与阉人同住吗?
他突然又想到那日在花园里嘲戏弄她时, 她下意识就问自己, 为何不能同寝,还有她中药的那天,毫无顾忌地求着自己欢好。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皎月,终于开始相信,她可能不单单是胆子大, 还很厚脸皮,甚至有几分惊世骇俗地馋他身子。
林皎月隐约觉得对方不想好事,小脸绷得紧紧解释:“有, 有血味儿……”
新婚当夜, 督公可是连带血的衣服都不让她穿进去呢。
顾玄礼翻了个白眼, 阴阳怪气地看着她笑:“那里的血味,咱家不在意,往后保不准还会被咱家亲自玩出血来。”
说完,也不管林皎月什么反应,将人抱上就走了。
林皎月最初怔愣,脑海里昏昏沉沉绕了好几个弯,等人被抱回主屋的榻上了,才后知后觉那是什么意思。
她一口气没吸上来,咳红了脸,又不想叫顾玄礼看见窘迫,这人要把她被子扯松开的时候,死死埋头攥着,饶是顾玄礼都没能一下解开。
顾玄礼惊叹,原来小小的身体里,也有这般大大的力气。
他眯眼看了会儿倔强不屈的小夫人,俯下身,低声拿捏:“咱家耐性不好,夫人要不乖乖听话,要不,咱们现在就来玩那些趣事?”
林皎月终于崩溃:“我还来着葵水呢!!!”
顾玄礼直起腰,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容貌俊美,凤目天生带着骄纵恣意,笑得更是叫屋外送水的丫头都惊狠了,一个都不敢进来。
林皎月后知后觉,他又逗她!
又!
她都病成这样了,还逗她!
不想还好,一想,腹中的疼又清晰起来。
眼看着小夫人又要哭,顾玄礼笑容一收,快到林皎月都看不清地把被子给剥了。
葵水来得第一日,量总是多的,加之刚刚林皎月几次动作激烈,自然而然漏了些出来,血腥味也重了些。
林皎月愣愣地撑着双臂,眼见顾玄礼还要继续剥自己,两腿一夹,忍痛滚到床另一侧:“妾身,妾身自己来。”
这会儿倒是喊妾身了,顾玄礼啧啧两声,知道她差不多是清醒了,便也不勉强,转身去叫阿环她们进来。
阿环和孙嬷嬷早就兢兢业业等在屋门口,听到传唤赶忙跑进去。
与督公擦肩而过时,她们见鬼般的见到,督公居然真的在笑,不是冷笑,不是戏谑,而是真的勾着嘴角,仿佛心情极好!
阿环忍着心脏砰砰,想,今晚真是惊心动魄啊。
等到了屋里,两人见夫人虽绷着张苍白小脸,终归没有大碍,也跟着松了口气,忙开始倒热水拧帕子,又帮换下弄脏的衣物。
不多时,大夫顶着夜雨匆匆赶到。
这会儿顾玄礼倒是不见了踪影,大夫气喘吁吁静了会儿,便着手给林皎月搭脉问诊。
最后断出,夫人身子底不够好,前些日子上了躺山,大致受了风,病就压在这儿了,加之近来忧思过重,总是烦神,待稍微松懈下来,便跟着女子葵水一道,病来如山倒了。
林皎月缩在被子里,闻言慢吞吞点了点头,由着大夫给她开了药,指点休养方法。
一通折腾后,又喝了碗刚煎好的药,竟已到了三更天。
腹中的疼也渐渐缓了下来,困意袭来,林皎月吩咐阿环与孙嬷嬷等人去休息,自己的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
半梦半醒间,林皎月直觉屋里又来了人,可她睁不开眼,连个哼哼都懒得发,便随着去了。
料想,也没什么人敢擅闯督公府,特别督公还在,应是哪个小丫头又进来探看吧。
如此想着,林皎月终是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四周都环着药香气。
抱着猫儿进屋的顾玄礼瞧见林皎月依旧睡得不安,神色莫变地勾了勾小珍珠的下巴。
他喃喃念叨着:“真会死啊。”
小珍珠嘤嘤似哀伤地回应了一声,毛茸茸的爪爪打住顾玄礼的手。
顾玄礼吹着眸,心不在焉地抽出手,搭进宛如猫儿小窝的软被里:“知道了。”
后来连着几晚,夜夜都有温暖药香伴梦。
等到第三日,林皎月的烧终于退的差不多,屋门打开条缝,白绒绒地小爪子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林皎月惊喜不已:“小珍珠!”
“喵~”小珍珠也好似应她一般,甜甜地叫了声。
林皎月闷了好几日,情不自禁笑起来,刚要掀开被子下地,便听得这府里最嚣张的声音慢悠悠道:“踩,光脚踩,葵水来时不能被咱家碰脚心,倒是能踩石板咯?”
林皎月错愕一瞬,才反应带小珍珠来的是顾玄礼,而不是她以为的阿环或者照雪。
顾玄礼把小珍珠推开的门彻底敞开,慢步走进来。
今日阳光晴好,上午的太阳将这人的宽肩窄腰的影子拉得颀长,小珍珠见林皎月不下床了,便跃跃欲试地要跳上去,刚蹬腿,便被顾玄礼一掌捏住后颈。
“督公!您别提着它,它才刚好……”
林皎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眨眨眼,无辜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顾玄礼啧她一声:“你这继母当得还真大度。”
说着,两只手捧住雪白的小祖宗,把它放到地上调转个头,轻轻踹了脚它圆滚滚的屁股。
小珍珠就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几步,蹲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林皎月沉默了很久,才有几分难堪地垂下头。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沉默。
顾玄礼看她突然就蔫哒哒了,挑了挑眉,转身走向衣柜,打开看到林皎月的衣服就那么几件。
“新衣裳呢?”他好似不满地随口咕囔。
林皎月以为他问他自己的,哪怕心里还梗着,还是立刻告知:“再有两三日便好,我特意让锦绣阁最先做督公的衣裳的。”
顾玄礼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莫名:“咱家问得是你的,咱家天天忙着杀人,紧着什么新衣裳。”
林皎月哽住,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玄礼随意抓了几件过来,放下,掀开被子,伸手脱林皎月的寝衣。
起初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冰凉的手触到皮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督公!”林皎月愕然。
“在呢,在爱夫人呢。”
哟,还穿着开裆裤,他颇有几分兴致地掰开打量。
薄薄的心衣跟着林皎月整个人微微一颤,她哑口无言,不知眼前这情况叫得偿所愿,还是该叫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远处蹲着舔爪子的小珍珠一脸单纯,宛若个懵懂孩童,完全看不懂爹娘在你拉我扯得做什么。
最后出门时,林皎月感觉自己像一只熟透的虾,连带着发须都是红的,只得紧紧抱着小珍珠,装作满心同它玩耍,才不至于让自己对着顾玄礼太过慌张。
她心中又略带不安,不知道顾玄礼这么大费周章,是要做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了。
这位将府邸当做客栈,每个月只歇脚几日的督公,大张旗鼓把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叫来,人齐刷刷挤满了前院,而林皎月被顾玄礼随手一指,坐在院前的大厅里,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顾玄礼抱着手臂走到厅前,托腮一笑:“那就不兜圈子了,闲言碎语嚼舌根的,给咱家站出来。”
人群寂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愣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明白是吧?”
顾玄礼打了个响指,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柴房的落莹被带出来。
蓦然重见天日,落莹惊叫嚎哭着跪倒在地,众人看到,她的膝盖好像被打碎了,整个人呈现出痛苦纠结的姿态,像染了羊癫疯似的不住抽搐。
她跪不住,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求饶,破烂的衣服上红黄之物混杂,叫人望一眼都觉得心寒战栗!
而顾玄礼不为所动,甚至走到她身旁,俯身笑问:“是谁告诉你,咱家会为了小珍珠罚人的?”
懒懒蜷在林皎月怀里的小珍珠闻声,好奇地抬起头想看看叫它作甚,林皎月目光晦涩地蒙住它的眼,小声道:不看不看,咱们不看……
落莹早早就招供了,可既然顾玄礼要她当众指认,她自然无不从,当即哭哑了嗓子将知情者全部供了出来。
跪地求饶的多了一排,各个都没想到,这件事竟还会深入牵连,他们本以为夫人不说话便是揭过了!
哭喊声顿时又高出一大截,小珍珠受了惊,林皎月险些没能哄住。
“闭嘴!”顾玄礼沉着脸喝了一声,阴森森咧开嘴,“没见夫人都被吓着了?”
林皎月:“……”
她看了眼小珍珠,默默将这锅给接住,心想,行吧,毕竟是继母,刁钻恶毒也当得。
可谁知,顾玄礼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大似的,负手循循:“在夫人面前嚼舌根,说咱家与贵妃有染,作甚呢?仗着自己有耳朵有嘴,便能给主子下马威了?”
他啧啧摇头,从一旁抽出刀来:“你们这是在污咱家的清白啊。”
林皎月垂头抚弄小珍珠的手一顿,有几分难以置信地抬头。
他这是,在同自己解释……为自己出气吗?
世人都道顾玄礼手段残忍,从不因老弱妇孺便手软,林皎月终于清楚见识到了。
但凡嚼过他同段贵妃舌根的家仆,不顾他们哭诉求绕,皆被厂卫司的蕃子毫不留情地重赏了二十板,几乎无一能留着完整尸身活下来。
而亲手下毒的落莹没再受板子,她的膝盖已经碎了,魂飞魄散地看着顾玄礼提刀走到她面前:
“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咱家看你也收不回这水了,既然如此,你就出去,逢人就说,督公与段贵妃清清白白,可好?”
落莹忙不迭点头,刚暗暗狂喜自己莫非要逃过一劫,眼前便寒芒一闪。
热血猝然飞溅到一旁的丫鬟裙边,那丫鬟抖了抖,顷刻间宛如哑了嗓子,可再一见到滚落在地的肉块,脑子似彻底失去了运转的作用,撕心裂肺地惨叫出来。
“这耳朵喜爱道听途说,不要也罢。”顾玄礼咧了咧嘴,将刀扔到一边。
林皎月僵住了,反倒是小珍珠开始习惯外面的鬼吼鬼叫,开始兴致勃勃地伸脖子打探。
林皎月匆忙抱回小珍珠,微微颤抖咽了口口水,目光震硕。
顾玄礼将落莹的耳朵削下来了……让她听不着,走不动,却不伤她性命,只将她赶出府,也不让人欺辱了,日日给一个馒头撑着性命,日日对着来往行人哭辩——
督公与段贵妃之间清清白白……
只要稍作打探,就能查出今日内情,顾玄礼根本就是在向外人明晃晃地表态,他与段贵妃无关。
这手段未免有些残酷,可林皎月却不能去阻拦,因她们明知顾玄礼是这样的主子,仍胆大妄为,算是没将主子看在眼里,咎由自取。
虽然有管事和孙嬷嬷帮衬,林皎月鲜少看到府中阴私,但小珍珠中毒的事仍旧足够让她警醒。
而顾玄礼今日这番作为,更是在给自己讨个公道,以正视听。
今日之后,府中不会再有下人敢拿捏估量她这位主母,不会再有人敢自以为她不受宠,便私下行事。
他是在赏她体面,她不能劝。
饶是想得如此清楚,这通闹剧下来,林皎月还是不知不觉汗湿了后背。
顾玄礼走回来,见她一张小脸擦擦白,啧啧一笑:“不是想要咱家多疼疼你,这就经不住了?”
说着,慢悠悠转身便走。
林皎月簌然起身,一手还抱着小珍珠,匆忙几步,另一只手牵住了顾玄礼负在身后的手掌。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这只冰冷的手上,沾着滚烫的血……
顾玄礼脚步微顿,漠然扭头,看到张漂亮的小脸在努力克服不适,冲他露出个感激又鲜甜的笑。
顾玄礼轻啧了一声。
倒也是真漂亮。
他就没甩开她的手,任由那温热柔软的小手勾着自己,小夫人慢慢跟着自己。
几日后,锦绣阁的绣娘来送衣服,还没到督公府呢,就见到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在路中间呜呜咽咽哭嚎着什么,走近一听,面色微变。
那看起来是个年轻姑娘,念叨着,督公和段贵妃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不要命了!
怎么敢光天化日,还在督公府门口念叨这东西啊?
且看着模样可怖,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腌臜之事呢。
绣娘匆忙避让,生怕引火上身,最后将衣服送去府邸里的时候,小心旁敲侧击了一声。
她问孙嬷嬷:“您可知,外头有个疯丫头,四处疯传督公的事儿呀?”
孙嬷嬷正检查衣裳呢,闻言一笑:“自是知道的,那丫头原先在府内嚼舌根,污蔑督公与贵人有染,督公便罚她在外头澄清。”
不顾绣娘赫然瞪大的眼,孙嬷嬷诧异地拎起衣服:“哟,你们手巧呀,督公与夫人的衣服一道做好了?”
绣娘被打断了思路,自然而然跟着笑道:“这不是夫人头一次在咱们家裁衣么,东家本就寻思,要给夫人看看咱们的效率和质量,前两天府里又来人知会,要先紧着夫人的衣裳做,所以我们就抓紧将二位贵人的一道做好了。”
孙嬷嬷检验了一遍,又夸锦绣阁手艺精湛,作为夫人的管事嬷嬷,额外付了笔赏银,绣娘欢天喜地,自然将前面担惊受怕的都给忘了。
待出门后,再见那疯疯癫癫形貌吓人的丫头,绣娘也不觉着人可怜了,反而想,督公虽可怖,但督公夫人是个温柔漂亮又好相与的,这丫鬟乱嚼舌根叫夫人心里难受,遭这份罪也是自作自受!
而督公府外头多了个疯癫丫头,以及她念叨的那些话,自然而然也传进了各家耳中,甚至宫里。
宁王与家中饭桌上摇头笑笑:“怕是贵妃知道了圣上在同镇国公府的姑娘接触,开始心慌,要和顾玄礼撇清关系了吧?”
世子在一旁安静听着,心中想到何人却无人知,唯有世子妃林觅双暗暗看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瑞王则怒意满满地呸了一声:“清清白白?装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圣上都屡屡派贵妃去笼络那阉贼,他们俩能清白?”
因顾玄礼的掺和,损失了大批死士,连着世子妃都一蹶不振的瑞王府恨毒了顾玄礼。
瑞王咬牙切齿:“本王看,这两人怕是在段尚书府中就不清白了,还装远亲?本王倒不信邪了,他顾玄礼从哪儿冒出来的,查不到!”
椒台殿中自然也有碎嘴的小丫头,仗着贵妃娘娘平日和煦,便将外面这些风言风语带进宫里,最终被罚得泣涕涟涟,一五一十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段贵妃仪态端庄地坐在高位,闻言只是轻飘飘笑了笑。
她付了拂华服的袖摆,问大宫女:“圣上可知晓此事了?”
大宫女顿了顿,神色略显尴尬:“圣上近日公务繁忙,似是……没同底下人说起过相关的事儿。”
段贵妃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本是无稽之谈,想也是阿洪平日里不常管教那些家仆,叫她们无法无天,什么都敢编排,给与些惩处也好。”
见贵妃不为所动,大宫女终是心有顾忌,眼神暗示其她宫人退下后,小声询问贵妃:“督公此举看似是澄清您二人清白,可旁人会不会觉得,督公要与您划清界限呢?”
圣上宠爱贵妃,其中有多少是为了表现给督公看,取得督公的帮助,无人敢揣度。
怕就怕,失了督公的庇护,圣上也不会再宠爱贵妃了……
段贵妃看了对方眼,失笑:“你倒是想得多,却为何不想想,他也是担心近来几次与本宫走得太近了,引得圣上不虞,才特意弄了这一出?”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可大宫女左思右想,都有些愁眉不展。
段贵妃笑容宁静:“我与阿洪之间不必外人多猜忌,不论经历多少,我都当他是我的家人,他也一直如此想,否则,亦不会年年五月都去祭祀父亲了。”
说到这儿,她眼神闪过一抹迟疑,可很快抚平,只斟酌道:“现如今,又是五月了啊……”
她的父亲,前礼部尚书段启河七年前被山匪劫杀,震惊一时,后来待顾玄礼诛杀安王,扶持文帝上文,便年年五月都去江边祭拜段启河,已成了众人心知肚明的一项安排,甚至连文帝都大赞督公忠义。
段贵妃稳稳地坐在高位上,笑容笃定,只要阿洪还去祭拜她的父亲,他就没对自己说谎,还会护着自己。
至于文帝……
段贵妃想起这些日子听到,对方在接触镇国公府,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镇国公府不足为惧,真正要留意的,是其府中大爷。
数十年前,威武大将军宣曜被指谋逆满门战死后,镇国公府的大爷,也就是如今的镇国大将军陆远,便是大周唯一还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如今正镇守在边疆,一直没曾回过京。
圣上同陆家接触,是看上了镇国军,又想利用镇国军,对付谁呢?
督公府内,顾玄礼盯着被送来的衣裳,手指轻轻叩响座椅扶手。
管事汇报,他与孙嬷嬷将衣服都检查过,没问题了。
“夫人也收到了?”他心不在焉地问。
管事忙点头,道孙嬷嬷已将衣服送去了。
顾玄礼手指顿了顿,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勾起,慢悠悠地起身。
穿上了新衣的林皎月还有些羞荏。
原因无二,她两世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常服,随手挑选的雪缎被制成里裙,精巧又端方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又在腰胸处留下小心机,显得少女身躯凹凸有致,曼妙玲珑。
而绛绡轻盈如雾,遮挡在雪缎外,如大片荷瓣垂落在白藕上,端方又明艳。
阿环高兴地拍手:“夫人真好看!”
林皎月脸颊绯红,略显得有些局促,可一想,这本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既然得到手了,也不该再缩手缩脚。
于是她吸了口气,大大方方松开手,扭转身姿,裙摆便如水浪翻涌,轻盈漂亮,衬得她如同个小仙子。
袖摆飞舞间,玉臂更如花蕊探出,竟比雪缎看上去更细腻动人。
刚走到屋门口的顾玄礼见状,脚步顿了顿。
梅九险些撞上他肩膀,便听顾玄礼声音莫测道:“去给咱家熬药吧。”
梅九一顿,想着这月确实要开始准备伤药了,可头一抬,才看到屋里的夫人还没看到他们,正同小丫鬟巧笑嫣然,春色无边。
他顿了片刻,小声问督公:“要冷的?”
顾玄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想了想:“连热的一道熬了吧,三天后,咱家去江边。”
末了,他扭头看了眼梅九:“你瞧她也觉得好看吗?”
梅九哑口,不知道要怎么答。
作者有话说:
梅九:咱就是说,谈恋爱能不殃及无辜吗?
第29章 同行
顾玄礼的禁足令已到一月, 自然而然解了。
可解了禁足,林皎月也没见这人出门,而是继续晃悠回后院, 销声匿迹起来。
前些日子病重, 又服了药,她一到晚上便昏昏欲睡,顾不上旁的, 如今夜夜清醒, 知道督公住回后院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
男人的话不可信, 太监也是,那会儿口口声声在爱她了, 不过就是想趁机研究……研究开裆裤而已。
否则怎会如此精明, 尽挑着他想做的来,自己埋怨他常宿后院就当听不见了?
意识到这个, 林皎月一顿, 随即自欺欺人般捧起杯水小口小口饮下, 无言自己怎么开始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顾玄礼这样的人肯对着自己好,不折腾自己,就该庆幸了。
她暗暗告诫自己,别多想来徒增烦扰,还是趁着有空, 多去关心关心祖父还有母弟才是。
邻近前世阆哥儿出意外的时间,林皎月越发紧张,幸好如今她已非那个被困后宅毫无办法的妾室, 便安排了人去打探前世的“仇家”。
说来也巧, 那人正是阆哥儿如今武馆师父的好友, 在京中一家小镖局里收钱替人办些杂事。
可奇怪的是,对方如今根本不认识阆哥儿,叫林皎月想不透,前世阆哥儿因何与对方起了冲突,又意外被打死。
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掉以轻心,甚至打算等到事发那几日前后,亲自回伯府盯着那小混球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便听得下人过来传话,督公请夫人前去后院。
林皎月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后院?”
下人点点头,看着面生,想必也是后院的人。
林皎月没有多犹豫,反应过后立刻叫人回去应了督公,她很快便去。
虽然不知督公要做什么,而后院又一向神秘,可林皎月便是有种莫名自信,督公不会伤害她。
收整好仪容,她便去了。
后院空旷,院中有一棵参天的老树,树下的阴凉里有石桌和凉椅,周围是三间再普通不过的厢房。
不普通的是,林皎月刚踏进院中,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叫她险些止步后退。
顾玄礼就躺在树下的凉椅上,他没穿新衣裳,依旧是一身黑如深墨的长衫,面色好像又像从前某天似的,比寻常都苍白,看着叫人心惊。
他闭着眼眸,若非一旁下人见怪不怪,简直就像死了。
这会儿,林皎月才隐约有个猜测,后院不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而是顾玄礼养伤的地方。
带路的下人垂头安静退下,留下林皎月站在院门口茫然无措。
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悄声一步一步走到顾玄礼身旁。
她猜顾玄礼一定早就醒了,这种内力高深之人,闭着眼也能察觉自己的位置,等自己出于好奇去打探他,他就会突然睁眼吓她一吓——
他做得出来!
林皎月非不顺着他,她看见凉椅旁还有个小矮凳,便轻轻凑过去坐下来,恰好胳膊还能搭在凉椅的扶手上,轻飘飘碰到他的手臂。
有些凉呀。
林皎月心想,看你什么时候起来。
然后等啊等,迷迷糊糊就等睡着了。
梅九熬完药,捧着碗被烫得连蹦带跳,蓦然见到院中的安宁场景,竟连手被烫红都顾不上,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们督公,被融进这副岁月静好山河永宁的画面……别说,竟也不算违和。
等被烫得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小步跑过去把药放下。
瓷碗磕碰在石桌上,再轻巧也有碰撞,顾玄礼就这么睁开了眼。
手臂刚跟着动起来,指背便摩到一片粉腻腻的肌肤。
他侧目,看到小夫人枕着手臂靠在他下手,红唇微启,睡得比他还沉,且甜。
寂静无言,梅九小心翼翼窥了眼督公神色。
他晓得,若非督公今日伤重,根本不会容人在他休息时这么贴过来……还睡得这么死。
梅九没忍住笑了声,噗嗤得笑醒了林皎月。
她与顾玄礼这种亡命之徒不同,苏醒的第一时间不是睁眼,而是卷翘的睫毛最先颤动,像毛茸茸的雏鸟抖动自己蓬松的翅膀,又像小珍珠伸懒腰时晃悠的胡须。
梅九看得新奇,蓦然感觉有道凉意,便接到顾玄礼撇过来的冰冷目光,顿了顿,收回视线,低头麻溜离开。
林皎月带着几分刚醒的茫然抬头,看到顾玄礼满脸微妙地看她:“夫人睡得可好?”
她慢慢慢慢反应过来。
哦豁,剑走偏锋,好像偏得有点远了。
“不太好,脖子扭得有点酸。”
林皎月像犯错的小学子一样端正了坐姿,鸭子坐在矮矮的小凳上,眼巴巴看顾玄礼。
顾玄礼不知该作何表情,气笑似的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那你还睡,叫你来是睡觉的?”
“唔……疼!”林皎月低低地叫了声,顾玄礼神色一顿,收回手。
忘了,他如今伤重,出手力气也把握不好。
“知道疼就好,下次再叫你,不准在这儿睡。”顾玄礼看她粉白的脸颊落下一段通红的印记,龇了龇牙。
林皎月有点委屈,小声辩解:“不是故意的,因为来时督公也在睡觉,妾身怕打扰督公便想安静等着而已。”
谁知道,这里微风和煦,虽然血腥味浓了点,但她嫁给了督公,便早早就说服自己要习惯这种气氛,习惯着习惯着,就睡着了。
“所以,督公叫妾身来做什么?”她泛着水汽的桃花眼眼巴巴看着他。
乖巧得不得了,啧,突然就舍不得再批评了。
顾玄礼抬了抬下巴,林皎月扭头,看到石桌上的瓷碗,想了想,攥着袖子将药捧了过来。
顾玄礼探了探温度,没动手,而是就着她的服侍,直接低头将这仍旧很烫的药饮尽了。
林皎月讶异之余,盯着他滚动的喉看了会儿,随即小心翼翼挪开了视线。
药味儿很浓,叫林皎月知道,原来他身上的药味儿是这么来的,那得多经常喝,才会染上啊。
顾玄礼重新躺回凉椅,药汤熏得他眼尾也多了抹红,侧目瞥林皎月的时候,宛若带着钩子。
“找人去打探个野男人,作甚?”
林皎月刚放下药碗便一哽,登时什么别的心思都没了,尴尬道:“您知道啦……”
顾玄礼眯眼:“别撒娇,那个野男人同你八竿子打不到边,不好好说话,咱家可就直接把人宰了。”
还有这种好事?
林皎月讶异睁大眼,随即赶忙打消心思,她还没弄清阆哥儿的真正死因呢。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搬出来:“妾身背着母亲,替阆哥儿寻了个师傅悄悄练武,可妾身听母亲说,阆哥儿近来好像与人闹了不痛快,担心阆哥儿脾性冲动容易惹事,便打算一一调查一遍他周围可能招惹的人。”
她顿了顿,露出个夸张又感叹的笑:“督公好厉害,妾身才调查了第一个人,就被您发现啦!”
顾玄礼慢慢眯起眼。
不说前面那番话是真是假,后面那句,她当他也是个弟弟,这般好哄吗?
嗤。
但他也信,小夫人没胆子有别的心思,喊她来问,也是怕她牵扯上了旁的事不敢同自己说,问过一遍,她不提,也算不得是自己的错,没爱好她。
他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瞧,他爱得可够认真了?小夫人不付出点什么,倒显得对不起他了。
“葵水可走了?”他想到一茬是一茬,懒洋洋地问了句。
林皎月顿了顿,耳尖有些发烧:“还,还剩下一点点。”
顾玄礼点点头:“那成了,收拾收拾,后日跟咱家出趟门吧。”
“做什么?”林皎月心里的丁点儿羞荏和难堪一扫而尽,充满诧异地看着对方。
太阳从树叶的缝隙落下光斑,将顾玄礼衬得俊美又清贵。
他慢悠悠看她一眼:“杀人去。”
后日一大早,林皎月还在纠结是否要换套容易跑路的衣裳,梅九背着个小包袱跑来:“夫人,这是督公的药,若是中途他要喝药,就劳烦您来煎了。”
林皎月结过包袱有些诧异:“梅掌班不跟着一道吗?”
梅九笑起来:“督公吩咐小的去杀人,就不跟着您们去祭拜了。”
也是这会儿,林皎月才知道,原来顾玄礼根本不是要带她去杀人,枉她担惊受怕好几日!
又逗她!又吓她!
出府的时候,顾玄礼看她一身漂亮的月牙色绣花长裙,哟了声:
“夫人穿新衣裳啦。”
林皎月鼓起勇气,少有地没搭话,而是极快极轻地瞪他一眼,转身气呼呼地穿过一列褐绿色锦绣服的蕃子,登上马车。
知道前因后果的阿环忍着笑,扭身将行李先收整好。
这次出行,夫人说督公叫她不要多带人手,所以阿环不能跟着。
马车被小夫人冲进去踩得咯吱咯吱晃,顾玄礼挑挑眉,心道,很好,胆子越来越大,当着下人的面都敢同他甩脸色了。
他挑开车帘,恰好撞见小夫人偷偷往外看的视线,林皎月一怔,匆忙挪开视线,可撒完气后满心忐忑被抓包,仍旧叫她窘迫得红了耳尖。
顾玄礼上马车后,车里瞬间就平稳了,他长手长脚坐下,林皎月别别扭扭地往旁边挪了挪,不经意间被拖拽得衣裙勾勒出半身曼妙。
两人都没有出声,片刻后,马车慢慢悠悠地行驶出去。
林皎月偷偷看了眼俊美宁静的顾玄礼,又悄悄收回目光。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脾性,可顾玄礼好似喜欢看她失控,看她闹起来,每遇上点机会,都迫不及待地戏弄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揣测两人中间的界限,在他能包容的边界内撒撒气,再见他当真不介意,也小心翼翼地撒着娇,卖卖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皎月思忖,自己摆谱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该服软了,却听顾玄礼慢悠悠地抢先开口:
“夫人气性越来越大了,咱家可真是伤心,这就叫保护小舅子的人撤了得了。”
林皎月眨眨眼,刚想说什么突然全忘了,只剩个眼巴巴地看着他,小手已经下意识攥了过去:“督公您派人去保护阆哥儿啦?”
“马上就没了。”顾玄礼睨了那搭上自己手背的小手一眼。
“不不不,”林皎月忍不住想笑,可又怕显得不诚心实意,拼了命地压紧嘴角,摇摇晃晃倒了杯水,殷切切地端过来,
“督公对妾身最好啦,督公不叫人撤走嘛。”
顾玄礼嗤了声,慢悠悠接过水杯。
小白嫖精,咱家还治不了你?
椒台殿内,得知督公确实出发祭拜去了,段贵妃嘴角的笑都深了不少,可听闻,今年督公是带着夫人一道去的,她微微怔愣,随即重新笑着点点头。
顾玄礼喝了林皎月递来的茶后,也没再提将保护林阆的人撤走了,见小夫人窃喜的小表情,他轻轻哼了声,觉得对方就像偷到了小鱼干的小珍珠。
明明这么好拿捏,还总觉得自己占到了大便宜。
啧,还以为旁人没发现。
他将空杯子塞回还在傻笑的小夫人手里,眼一闭,不看了。
看久了,连自己都似要跟着发傻笑起来了。
林皎月不知顾玄礼每年有祭拜的习惯,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但被告知阆哥儿那边有了关照后,便再没什么担心,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半日,只安安分分地坐在马车里,静待到目的地。
也因着不知路途几何,她出门时带了些先前没做完的功课出来,闲来无事,见督公又在闭目养神,便轻轻挪了挪座位,从坐塌上跪坐下去,伏在小茶案上,摇摇晃晃地算起了功课。
前些天生病,断了不少日子,如今再看起密密麻麻的账本,便觉得陌生了不少。
她揉了揉鼻子,静默无声地盘算起来。
实则,她还有个小心思——
督公睁眼后瞧见她在算府里的账,若是说什么,她就撒个小娇,求饶不做了,回去后也会同管事和孙嬷嬷说,以后都不会再插手这些,
可若是督公看了也不说什么,就代表自己还能继续做,以后说不定还真能执掌府中事务呢。
手中无算盘,心里却已经敲得噼啪响。
她从小心思便多,只是经历前世那一年,学会了收敛,却不是完全收了心。
谁知顾玄礼不按常理出牌,马车行了大半日,茶都喝干了整壶,墨线小字几乎要钻进林皎月的眼里,他都没再睁一次眼。
林皎月有些摸不准地看向顾玄礼,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又昏睡过去了?怎得除了刚上车后和自己说了会儿话,就又没了声音呢?
可哪怕不为着试探顾玄礼,林皎月也有些忍不住了。
赶路的蕃子大概同顾玄礼一样,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糙老爷们儿,晌午该吃午饭的时候,甚至都没停车,林皎月饿得无法,只好悄悄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拿了几片云片糕来吃。
这还是上车前孙嬷嬷给她当零嘴备的,她不敢吃独食,拿了几片放在顾玄礼那方的桌案上,用个杯托盛着,像上供似的,可这人连眼都没睁一下。
渴了饿了忍忍也挨得过去,但跪坐大半日,饮了一壶水,她想如厕……
马车还在一路颠驰,当真十分要命。
于是当顾玄礼觉着自己衣摆被人攥住时,略显阴沉地睁开眼,便见小夫人脸红的几欲滴血,羞恼又颤抖地偷偷看他:“督公,我们,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啊?”
顾玄礼:“……”
为这种小事吵醒他,自己还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是闹哪样。
他心不在焉地回,晚上,说着又要闭上眼。
林皎月急忙又攥了下他,他睁开眼,辨不出喜怒:“林皎月,你是要扒了咱家的裤子吗?”
连名带姓,看出来是很不高兴了,可林皎月哪敢!
她忍着羞耻,小声说了句请求,可顾玄礼这几日伤重正在恢复,也没听仔细,又问了一遍。
林皎月颤颤巍巍吸了口气,以为顾玄礼又在逗她,终于也放弃了羞耻,红着眼眶低叫出来——
妾身,想如厕!
顾玄礼愣了愣,随即扭过头,忍着声笑得肩膀发抖。
林皎月心酸麻木,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您清高,您了不起,您硬渴着也不如厕。
不就是想看她出糗吗,上次是葵水,这次是如厕,这人就是想看她笑话。
他们太监,果然就是很恶劣!
可看完了笑话,顾玄礼终归叫停了车队,蕃子们驾马面面相觑,走到马车旁汇报周围。
听到他们正路过个镇子,林皎月自然心动。
她真的很饿很渴,又很想如厕,可她又知道,顾玄礼说晚上到,这一队人都会无欲无求到晚上,所以她不该有多余的奢求,只求能暂歇小片刻。
她小小地缩在顾玄礼身后,出气似的使劲攥他衣摆,把漂亮的曳撒拽出好几道褶子。
忽而听得顾玄礼道:“那就在这歇一晚吧。”
林皎月和外头的人都愣住了,她差点就直接开口问顾玄礼,您不急着到目的地了吗,可又怕到手的便宜真飞了。
得了便宜,就要好好卖乖,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车队调转方向,趁着顾玄礼还没回头,林皎月心虚地松开他的衣摆,还悉心给理了理顺。
顾玄礼转过身坐正,斜光瞥见垂着头的小夫人,又看了看刚刚身后有感的位置——
啧,要不歇一晚,裤子真叫她给扒了。
目光又落到小案板宛如上供的云片糕上,咧了咧牙,没吃都觉得齁得牙疼。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落榻,林皎月还没来及问顾玄礼,可要她夜里服侍照料,这人就单独给她安置了间屋。
她神色一时间很微妙。
若说这人没有欲,瞧着也不像,那日纵使自己神志不清,可也瞧得出,他神色冷静自持,呼吸却是粗重急促的,
可若说他有,他不仅不似传闻中别的宦官会□□折磨人,甚至除却唯一的那次,其余多是逗弄调笑,再不曾要求过自己。
总之就是很微妙。
顾玄礼见小夫人还杵在那儿,眉头挑了挑。
凑过去,低低嘘了嘘:“不怕尿裤子了?”
林皎月炸毛似的弹开,难以启齿。
她气愤地提着裙子,噔噔噔便冲向后院,再也顾不上什么边界了。
她算是看清了,这人根本没有底线!
顾玄礼慢慢敛了笑,负手慢悠悠环视一遍客栈,目光所及的客人皆在惊疑不定地暗暗观察他们,但凡被他扫倒的,都赶快挪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他漫不经心地轻轻抖了抖衣服,毫不在意地露出腰间悬挂的厂卫司令牌——
其实不露也大差不差,这么大一群褐绿色锦绣服的厂卫跟随,加之但凡有点心的人,都知道九千岁每年祭拜都会路过这附近,便能猜出这位俊美青年的身份了。
客栈老板僵硬了脸,眼看大厅里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忙不迭跑路,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来。
顾玄礼看了他一眼,好心安慰:“别怕,咱家不像他们,住店会付钱的。”
老板面容抽搐了下,颤颤巍巍笑道:“谢,谢督公。”
林皎月净完手出来,诧异地看到客栈大厅居然空了,只有顾玄礼的手下们四散坐着吃饭,好奇问了嘴:“督公,您包场了?”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啊,夫人精贵,咱家不舍得叫外人看了去。”
客栈老板瞪大眼,险些没吸上气,却见那小夫人红着脸,偷偷剜了眼顾玄礼,提着裙子哒哒哒走去了个空桌。
咳!
京中传言,九千岁娶了个捧在手掌心上的小夫人,此言不假啊!?
“好看吗?”
回过神,才见九千岁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客栈老板没吸上来的气儿瞬间上来了,呛得连连咳嗽,忙不迭低头:“督公恕罪,草民,草民从未见过贵人,一时失了分寸!督公恕罪!”
“嘘,站稳了,别吓着咱家的夫人。”
顾玄礼挥挥手,侧目去看那越发胆大包天的小夫人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前还软绵绵地说,第一次与督公吃饭,等督公一起呢,这会儿就已经比谁都理所应当了。
胆子是越发大了,见风长。
那日在她花园里逗猫,就应该踢一脚她屁股的,一时矜持,反被她抢占了先机。
可想起小夫人软绵绵踢自己的一脚,就又想起她的开裆裤。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咱家也觉得好看。”
饭碗后,林皎月听闻没有其他安排,便轻悄悄同顾玄礼道,她回房了。
虽说她也好奇京城外的人情风光,可此行只有她一个女子,且顾玄礼为了她已经改了行程计划,她便该懂事安分些。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锁好门。”
林皎月心想那不是必然吗。
收整行囊时,林皎月目光一瞥,看到梅九托她带上的药,才发现里面只有两小包,想来顾玄礼此行本就想着速战速决,当即更心虚了些。
可转念一想,若顾玄礼渐渐开始在意起她的感受,是否也代表,她越发重要了呢?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有些不确信。
夜。
一队死士悄没声息地潜入小镇,贴着街角屋檐摸进客栈。
寂静无声的大厅里隐隐有股混着血腥的药味儿。
死士转身,眼前寒芒飞溅,烛火应惨叫燃起,周围一片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顾玄礼翘腿横坐于大厅最前方,擦了擦横刀上的血,黢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残酷又冰冷的光。
他略显兴奋地勾起唇角:“诸位,咱家久等了。”
说顾玄礼是刀,可不仅仅因着他在朝堂上目中无人,在王爷府邸也肆无忌惮,锐不可当,
而是因他本就是最锋利的刀——
上过战场的老兵见他挥刀的模样,说不论是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陆远,还是十多年前谋逆而死的威武大将军宣曜,都不及此人锐利及满怀杀意。
顾玄礼是把刀,锋利到哪怕自己磨损催折,都要取敌人性命。
作者有话说:
小顾:进能提刀杀人,退能提醒小夫人嘘嘘,咱家真是个好夫君
林皎月:呜呜呜死太监!
第30章 亲吻
林皎月早在打斗刚开始时, 就被一道惨叫钻醒了大脑。
客栈房间简陋,这种蛮横的方式一度让她以为自己回了前世,刚咳完血又被救了回来, 又被禁在了那个处处都是破损、比下人房还不堪的屋子里。
她断断续续地吸气, 浑身痉挛,手指上似乎都传来了真实的痛。
外头的惨叫和嘶嚎离得很近,半梦半醒间, 极像她咳血那日早上的奏乐与人声鼎沸, 所有人在笑在闹, 锣鼓喧天地去迎接新妇, 将她嘶哑的呼救和期盼彻底湮没。
幸而,摆放在床头的包裹里, 那两包药的药味儿渐渐侵透过来, 慢慢安定下林皎月。
夜间微燥,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她小口小口地喘气, 终于静下心来, 清醒意识到自己没有回去, 这是同顾玄礼还有他的手下厂卫们半路住进的客栈。
那门外的打斗声,是他们?
林皎月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保命第一条,她忙不迭起身穿好衣服,刚扣上最后一个结, 屋门从外被一脚踹开。
顾玄礼半身是血,见她穿戴整齐,挑了挑眉, 还有几分遗憾似的。
“督公?”
林皎月顾不上在意那抹表情, 见顾玄礼朝自己走来, 颤抖地叫了声。
顾玄礼四下扫量一圈,嗯了声:“跟咱家走。”
林皎月刚想问去哪儿,顾玄礼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冰得她一激灵,而手上沾着的血液亦让林皎月的话全部咽回去,脑袋里空空如也。
顾玄礼推开窗,窗外飘进来的风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可见客栈周围乱成了什么样。
他松开林皎月的手腕,刚要揽住她的腰,小夫人蓦地抬头:“等,等我一下!”
顾玄礼手掌微张,默不作声看着小夫人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跑回床头,拎起小布包又跑了过来。
“好了。”
她很乖的什么都不多问,只惴惴不安地抱着布包看他,甚至还催促地用跨蹭了蹭他的手,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叫他重新揽呀。
督公都亲自来带她离开了,事态肯定很严重,不走还发什么呆呢!
顾玄礼看她一眼,不做声地重新揽上她的细腰,将人搂入怀中,从窗口一跃而下。
林皎月根本不敢往旁看,恨不得自己能长在顾玄礼身上!
楼下便有骏马,客栈大厅里还有厮杀声,林皎月被顾玄礼抱上马时,身子绷得紧紧,脑袋却浑浑噩噩的,终于没忍住问:“督公,您不管他们了吗?”
顾玄礼翻身上马,抱紧了怀中的小夫人驾马飞出。
他贴着林皎月的耳朵轻轻低笑:“夫人真善心,咱家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担心厂卫司的蕃子呢。”
耳尖传来的热迅速燃遍全身,寒毛都似乎被燎起来。
林皎月强行镇定:“因为他们是督公的人,妾身担心督公后面没有趁手的人用!”
“为了咱家?”
顾玄礼笑出声来,不同于以往阴阳怪气的笑,他在马上意气风发,好似脾性也短暂地变好了起来。
可林皎月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难不成后面再遇刺杀,全靠着顾玄礼一人对敌吗?
莫名其妙。
环住她腰的手臂好似更紧了些,埋头与她颈窝的力气也更重,顾玄礼不回她的话,只感慨万千:“夫人这小嘴,真是越来越甜了。”
可嘴甜对付他可以,对付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却不行。
身下这匹健硕的马都快跑不动了,身后的追兵仍猛追不舍,怀中的小夫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在他怀里不安地抬起头,露出张苍白小脸。
林皎月想问他,还有多远的路,逃得掉吗,我们会不会死啊。
可是她又不敢问,她怕这些问题不好听,会挫伤顾玄礼的锐气,害的他兵溃如山倒,自己也亡命当场。
她只能咬牙忍着,哪怕大腿内侧已经被磨得火辣辣,哪怕全身的骨头也要被颠得散架,只要她身后还有个可以靠着的人,她就能一直撑下去!
记不清跑了多久,中途顾玄礼停了几次,让她下马藏在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则转身踏上小道,在黑漆漆的夜幕中斩下一波又一波来敌。
林皎月捂住自己的口鼻,却觉得血的味道已经钻入肺腑。
天边泛起鱼肚白,顾玄礼杀完最后一波人,衣服早已被血染得湿透。
他脸色苍白,叫林皎月分不清是因为天色,还是他也受了重伤。
不巧的是,天上突然开始下小雨了,才露头不久的鱼肚色被浓云淹没,空气中草腥味儿和血腥味儿混着,几欲让人作呕。
林皎月预感不妙,果不其然,顾玄礼缓缓抬起头,脸上闪烁着诡异而兴奋的神色。
遭了。
而更不妙的是,天有亮色后,林皎月才发现,这里毗邻村庄,已经有农人早起出门了。
扛着锄头出门的农人被雨打得败兴而归,遥遥眯见到这边小道上的景象,一时愣了神。
他们瞧不见被顾玄礼踢到路边的尸体,只能瞧见个提刀的青年。
顾玄礼侧目看向那边两三个惊呼的农人,握刀的手紧了紧。
“……督公!”
眼见顾玄礼迈步朝那边走去,林皎月即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都要炸起了——
他不是为了绝除后患,他只是刚杀过人,又遭了下雨天,单纯又疯了!
好好说着来祭拜,他要祭拜的人泉下有知,还能瞑目!?
林皎月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气,不再需要人搀扶,使出吃奶的劲儿自己站起身,从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踉跄跨出,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冲向田埂。
她心脏跳得很快,越靠近顾玄礼,浑身也战栗得越明显,理智在告诉她,别过去,他上次不杀你,不代表这次也不杀你。
可她又想,他辛辛苦苦护着自己一路,是为了留到这会儿杀掉的吗?
不会的,他,他说过的,爱她的……
她想试试看,万一,万一就成功了呢?
真要让他杀了这几个无辜之人,不说自己作为旁观者,良心能否能安,但说万一村中其他人陆续出来,他是要屠村吗?他们还走得掉吗?
成为他的夫人是大不韪,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明明能感觉到这人乖戾无常的脾性下另有别样性情,就连刚刚在马上同她的笑语,也令她有过一瞬恍惚,觉得嫁给这样恣意洒脱的人其实也不错。
那就求求了,让她赌赢这一次吧。
眼见顾玄礼就要走到那些人身前了,林皎月却不慎踩到了个小碎石,一头栽倒在地。
这般动静,饶是被血糊了心的顾玄礼也听得到,他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来。
林皎月漂亮的新衣裳被雨水打湿,沾上了灰扑扑的泥巴,连洁白的小脸蛋都被石头撞破了额头,留下一小块血印。
疼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再忍不住,泫然若泣地跪坐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忍着忐忑,盈泪伸出手:
“夫君……”
快些像前几次那样,抱抱她吧。
农人们原本还对顾玄礼有些惊疑不定,见状,心中的怀疑和恐惧瞬间消散了大半。
真要是个十恶不赦的鬼,还会有这种小媳妇,娇滴滴要他哄吗?
“你,你们,私奔的?”
几个农人里,年纪最轻的一个见了林皎月的脸后倏然红了脸,赶忙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问。
不等顾玄礼回答,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农人拍下年轻人脑袋:“说什么呢,没瞧见,我们什么都没瞧见,走了走了。”
“可下雨了……”
“山下面有庙,关你什么事啊!这后面万一再来人了,你招呼啊!”
竟自顾自聊得热热哄哄的,临走前还给了顾玄礼一个意味深长的妥帖眼神,示意他放心,他们会保密的。
殊不知,只差一个小姑娘摔倒的工夫,他们本该都死了。
顾玄礼被血糊住得心眼儿一点点被扒拉开,他漠然瞧着这些人从自己眼前离开,又扭头,瞧见他那胆大包天的小夫人反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任风吹雨打额头流血,自巍然不动地遥遥望着他,等着他。
好像没了他,真站不起来似的。
他走回林皎月身前,垂下被湿发黏着的眼:“夫人,崴了脚是不至于站不起身的。”
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只有腿断了才会站不起来,要咱家帮帮你吗?”
林皎月面色一白,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兜不住,啪嗒啪嗒融在雨水里一道流下来。
她声音极低地小声哭:“不要。”
“不要也不行。”顾玄礼垂着眼,把刀放到一旁,伸手朝林皎月的腿抓过去。
“我不要!”
被握住腿的一瞬,林皎月明知挣不脱,可还是豁出去一般蹬了好几下,哭得鼻尖都红了。
她不愿意承认,她心中期盼、甚至假设顾玄礼已经在爱她的梦,被这场雨浇得鸡零狗碎。
他对自己竟当真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是怜惜!
顾玄礼嗤笑一声,势如破竹般掀开她的衣裙,抬起她已经崴了的腿。
雨水打湿了罗袜,白色布料下透出隐隐的红。
林皎月终于慌张,不捶打也不踢踹了,她哆哆嗦嗦直起身,用脏兮兮的手拽住顾玄礼的衣襟,忍着疼,一抽一抽地求他:“夫君,别打断我的腿,别打断好不好?”
顾玄礼的手指抚在其上,微微一顿。
林皎月眼眸微亮,努力憋回泪水:“月儿错了,不会再叫夫君生气了……好不好?”
又软糯,又颤抖,还带着极易察觉的颤抖。
顾玄礼看她一眼:“错哪儿了?”
林皎月愣了愣。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讥讽,凑到她耳边:“夫人只会这么点本事,以后就不要扮大善人了。”
言毕,不等林皎月反应什么叫只会这么点本事,他侧过头,快准狠地咬上小夫人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唇。
出行匆忙,她未上妆,也未涂唇脂,唇上软软润润的,全是她的香。
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僵硬了那么一瞬,心狠手辣的顾督公痛下狠手,一把就将小夫人崴了的足骨矫正回来。
林皎月猝不及防张开了嘴。
*
林皎月被抱去破庙,一路都很安静。
她没脸开口,脸烧得像红彤彤的铁锅,雨点子落上来都要刺啦一声蒸发,
她也没力气开口,脚腕虽然被顾玄礼接正了,可仍旧有些酸胀,加之,
舌尖有点点破了。
被放下来后,林皎月才发现,顾玄礼身上的血,将她月牙色的裙子染得色彩斑驳,被雨浇湿后十分不伦不类。
她面露难色,有几分无措地垂着头。
顾玄礼嗤了她一声,蹲在她身侧,伸手勾了勾她松垮的衣襟:“不是带宝贝小包裹了,换身就是,又哭什么哭。”
刚刚逃命时,林皎月什么都不带,只将小包裹塞进衣襟里,鼓鼓囊囊,这会儿被顾玄礼一挑就掉了出来。
“没哭,里面也不是我的衣服……”
林皎月忍着疼嘶了声,还没说完,顾玄礼便看到小包裹松散开后,露出的两包药来。
梅九一向用防水的油纸包包药,加上被林皎月护得很好,两包药几乎没什么损伤。
顾玄礼指尖停在放下的半空,许久没说话。
林皎月抿了抿唇,虽然仍旧很害羞不适,但还是鼓起勇气抬眸,小声地问:“督公,您伤得重吗,要喝药吗?”
顾玄礼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嗤了一声,将手抬起,揉了把她的脸颊。
“怎么不叫夫君了?”
这次力道很轻,林皎月只察觉到微微的酥麻,从他抚过的耳垂一路酥到了心里,她想,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怪不正常的。
可还是从善如流地乖巧改口:“夫君要喝药吗?”
“不喝。”
顾玄礼转身拾掇杂草枯枝,拢成一个小堆,看了眼还不够,直接将佛像身上的旧帷幔一把扯下来,面无表情地撕成碎布条扔进小堆去生火。
林皎月张了张嘴,想说,督公,这是大不敬。
可转念一想,他今天放过了那些农人和自己,也算积德了,佛祖应该不会怪他的……
虽是夏日,可空旷的乡村田埂边,比起京中要凉爽得多,加之淋了雨,若没个火堆,当真还有丝丝凉意。
林皎月看顾玄礼动作熟练,下意识感叹了句:“夫君您还会这个呀,好厉害。”
她还以为,九千岁出行,蕃子开路,神佛避让,除了杀人什么都不用他管呢。
火石溅出火花,顾玄礼瞳色被点亮,漫不经心道:“自是比夫人要会得多,这趟如果是往北去,少不得还得上山猎个皮草下来给夫人夜里御寒。”
大周国都靠南,林皎月没去过北边,当即恍然,也不觉得对方在羞讽她娇气:“这样喔,督公还去过北边。”
点火石的手顿了顿,一点火星落在干草堆上,将干草点亮又熄暗,升出一缕淡淡的烟。
顾玄礼沉默一瞬,重新打火,很快便将火升了起来。
生完火,他靠坐到了一旁的梁柱下,一夜奔袭加之淋雨,面色白得更渗人了,眼底甚至都有了青灰。
林皎月原本还信了他说可以不喝药,这会儿却想,他该不会不愿在自己面前露怯,伤到了也不肯提吧。
她是听说过的,有的野兽在陌生环境下,哪怕受伤了也会当做无事发生,一直要等到确定了周围安全,才会躲起来舔舐起伤口。
她觉得顾玄礼就是这样的野兽。
犹豫再三,她小心一点一点靠着顾玄礼挨过去,在两人离着只有半拳距离时停下,顾玄礼也恰时睁开眼,黑漆漆的瞳一瞬不瞬凝着她。
被啄了舌头的害羞重新涌进脑海,她强行忽略,硬撑着小声问:“夫君,雨好像小了,我想去旁边村子找人讨件衣裳,行吗?”
顾玄礼面色恹恹,似乎困意难挡,被强行闹醒了考虑问题。
林皎月心头噗通噗通,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回应,犹豫再三,手臂撑着两人间地砖,倾身靠过去,
轻轻亲了口顾玄礼的脸颊。
这下,手段算,算高超了些吧。
顾玄礼难易察觉的僵硬了瞬身子,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夫人已经红着脸跑出去了。
他没好气地喝道:“跑!脚刚好就跑!再崴了就真打断!”
林皎月被他喝得一抖,下意识放慢了步伐,扭身冲他甜甜一笑:“知道了夫君!”
她嘴角压不住,觉得自己一定疯了——
浑身湿漉漉的还有血,前不久刚崴了脚,连舌头都被啄破了,可她仍旧觉得很高兴。
以这样的精神头去了村里,原先就见过她的农人一眼便认出来这漂亮小夫人,自然也好声好气地问了她所求。
村子里其他嫁过人的妇人听了,又见林皎月脸上那掩不住的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将人赶忙带回屋,又喟叹又怜惜地给她拿衣服拿吃食,又叫她直接在自己家中换好,再带着伞悄悄出去。
妇人们瞧她先前衣服就知这是贵人家的女儿,又误会颇深地同她说道,这样开心才对,既然出来了,那以后的日子再艰难也要好好过,两个人恩恩爱爱长长久久才是最好的。
林皎月原本还觉得骗了人有些害羞,没料到自己当时灵机一动的那声夫君,竟引来这般离奇的误会,可被劝慰得多了,竟也渐渐觉得她们说得在理。
重活一世,除了要弥补前世的过错,妥善照料家人以外,更该做的,便是要不负自己。
顾玄礼看似乖戾,却当真从不伤害自己,哪怕自己对他都失望了,不管不顾又哭又踹了,他却仍只是吓一吓自己,还反过来替自己矫正了伤处。
她不管,今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劝她回头,她也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顾玄礼,就是在爱她,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也足够贪心的她滋养出更多。
太监如何,为千人指万人骂又如何,这样的人,反比那些道貌岸然故作温雅的人对她更好。
她信誓旦旦地想,没错,她想要这个长长久久,从她大婚的第一日开始,就想要了。
离开村子时,林皎月说什么都要将自己身上值钱的钗子和耳坠留下作谢礼,妇人们都说不用,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若有人来问,她们也会帮忙隐瞒的。
林皎月却坚持:“我身无长物,旁的感谢也做不到,只有这些还请诸位姐姐收下吧,”
她顿了顿,又轻轻笑道,“我夫君过得很苦,同我在一块,这是第一次被人善待,得人祝福,他若知道了,也定然会感激你们的。”
都说到这儿了,妇人们自然也不好再推拒了,只觉得这小夫人看着娇娇软软的,性子温吞,可骨子里亦有她的刚硬。
顾玄礼醒过来,已是午后。
雨下了半日,几欲停息,庙外的风吹进凉意和草木的香,火堆还剩着最后一撮微弱火苗。
背对着他的小夫人正蹲地躬身,小心翼翼地往里添加枯枝干草,顾玄礼惺忪的睡眼眯了眯,第一反应是,她去了趟村子回来,是被打劫了吗,怎得发饰耳环都没了,还换了身青灰色的粗布衣裙。
他无意识地紧抿了薄唇。
从下往上这个角度看过去……
啧,后膝压着裙摆,包裹得上边儿好像更浑圆了,像个风情万种的村野小媳妇。
林皎月听到动静,扭头看见顾玄礼正撑着身子坐起来,脸上下意识露出笑容。
“夫君醒啦,要吃东西吗?”
她没问他怎么睡得这么沉,是身体不舒服了还是怎么,只将村民们给的馒头和粥先眼巴巴递过来。
青丝有几缕散落,没有头面拘着,便被她挽到了耳后,原先那股风情又更甚几分。
顾玄礼猝然想起了今日那两个亲吻。
一个是她耍小心思主动凑过来的,另一个是他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使坏去啄的,甚至啄了她软软的舌。
喉头微动,只一眼便联想到这些,继而觉得冰冷的身体里引燃了火苗,下意识就要问,药呢。
随即他愣住,心里好笑,
疯了不成,几天前才喝过药,哪会因看了小夫人一眼就散了药效。
他挪开目光,哑声嗯了下,林皎月便欢欢喜喜将满头和粥都端了过来,被火烘烤着,都还是热的。
顾玄礼看她忙前忙后,懒得动弹,一口热粥下肚后,提起些精神,似笑非笑地问:“夫人忙活了这么久,还敢跑出去,就不怕后面再有追兵?”
林皎月还在那拾枯枝,闻言头也不回轻轻得意:“夫君都敢睡大觉了,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顾玄礼啧了声,放下碗:“那咱家要是说,带夫人出来,就是故意拿你作诱饵,引这些人来杀的呢?”
林皎月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略有几分愕然地看向顾玄礼。
他恢复了些精神,一张俊脸又戴上了让人看不透的面具,饶有趣味地等待林皎月的反应。
林皎月放下抬起的手,将枯枝轻轻丢到他脚边,低声道:“那我就不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说:
小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只想尝一尝爱情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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