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为了保护嗓子,晚饭邱天连那盘下饭的辣炒疙瘩都没碰,只挑着清淡的吃了些。
是夜无话,安然好眠。
第二天就是六一,邱天早早醒来,里里外外把自己拾掇干净,匆匆赶去学校换演出的衣服。
衣服是秦小小借来的,虽有些旧,但洗干净后倒像是六七成新。
小合唱的服装是天蓝色背带裙,配白色泡泡袖衬衣,再搭上红领巾,别提多精神了。今天早上大姐给邱天梳了两根麻花辫,配这身衣服正正合适。
邱天和几个伴唱换好演出服,大家都很兴奋,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喜笑颜开。
大姐邱玉珍的衣服尤其好看,浅碧色对襟短褂,衣袖像盛开的牵牛花,裤子是纯净的白,裤管阔大飘逸,衬得她腰肢纤细,低马尾成髻,斜簪几簇嫩黄毛茛,俨然成了画中走出的妙人。
果然人靠衣装,大姐这么打扮直把人看呆了。
米兰作为这个节目的艺术指导,端详邱玉珍半天,又看看一旁偏沉闷木讷的骆一鸣,总觉得少点什么,便提议让邱玉珍把头上的毛茛分一簇别在骆一鸣的白衬衣上。
邱玉珍依言照办,轻轻掐下一簇递给骆一鸣,后者拿着那簇毛茛低头左看右看,半晌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邱玉珍笑了笑,帮他把毛茛斜插在胸前的口袋里。
骆一鸣:“谢谢。”
邱玉珍:“……别客气。”
米兰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那啥,你俩再磨合磨合动作,别紧张……那个邱天,跟我来。”
后来邱天发现米兰找她也没啥要紧事,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离开了,所以……大概米兰也发觉骆老师和她大姐之间有些微妙的小粉红,所以找了个借口把她支走?
六一汇演原定九点正式开始,地点就在北角小学操场上,昨天彩排的时候就搭好了简易的台子。
不到七点,学校里就挤满了前来看演出的社员,大家都自带板凳卯着劲往前挤,整个学校堵得严严实实。
邱天和一众演员在教室里等着,眼看操场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一会儿他们上台都是难事,只能等着秦校长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秦小小一大早就被大队领导班子喊去了,说是商量有关演出的事情,这都快一个小时了,也没见人回来。
眼看快八点了,外面日光渐盛,有人热得受不了,便冲着教室里喊话。
“咋还不开始?”
“还演不演了?也不给句话。”
“就是,让人在这儿白等着。”
……
骆一鸣赶紧出去主持局面,起先还能稳定人心,可是又过了将近半钟头,还是没个像样的说法,大家便又坐不住了。
眼看要失控,秦小小终于回来了,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蹲点干部何佃勤和大队长刘爱民都来了。
社员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三人走到人群正中的简易草台上。
越过人群,邱天注意到秦小小面色不善。
她不由腹诽:别是演出有什么岔子?
没一会儿,何佃勤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表情那叫一个激情澎湃,语调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北角村大队的社员们,下面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要报告给大家——咱们今天的演出受到县革委会的重视和支持,再等一会儿县革委会书记、主任一行,就要来咱生产队观看演出了!”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社员们似乎不怎么买账。
北角村是标准的穷山沟子,哪有那么高的觉悟,革委会书记来观看演出又能咋样?想看就看呗,又不能给俺们多发点粮食,多给刀肉的。
何佃勤显然对社员的反应不满意,便提高音量继续做动员工作。
“各位社员,这是咱们北角村大队的光荣,也是机会,希望各位社员和各位演员好好表现,让县革委会看到咱们的良好面貌,看到咱北角村大队的社员们既能下地大搞生产,又能上台振奋人心!”
于大龙混在人群中,带头吆喝,“大好事,大好事!鼓掌鼓掌!”
台下这才响起“呱呱”一片的掌声。
外面气氛渐渐热烈,教室里那群半吊子演员们可炸了锅,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到处乱转。
“啥?县革委会的要来?咋没提前说呢?”
“……咱能不能不演了?这要是出了岔子,丢人可就丢大发了!”一个跳《红色娘子军》的知青吓得腿软,毕竟她们那个节目设计排练得潦草,根本上不了大台面。
谢红恼羞成怒道,“怎么说话呢?谁说丢人了?只要我们跳出积极投身大生产的激情,领导一定满意!”
瞧瞧,时势不只造英雄,有时也能造出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奇葩。
邱天无语得移开视线,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于丽华直到现在都没露过面。
这是又要整一出?
眼看演员们惊慌不已,骆一鸣出言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等等看秦校长怎么说。”
就这么又等了十几分钟,秦校长终于来了。
邱天见她原本一脸疲惫,面对演员开口的瞬间却堆起笑意,“县革委会书记和主任且得等一会儿才来呢,演出推迟到十点半,大家还有时间再好生练一练。”
大家哪还有心思好好练,一个个激动加紧张,躁动得不行。
秦小小压力最大,她也是今早上才得到的通知,刚才她在大队部跟何佃勤争执了半天,可何佃勤这人固执且急功近利,显然想借着这机会在县革委会领导面前表现一番。
此时秦小小额头急出了汗,脸煞白煞白的,眼看着大家伙一盘散沙似的满屋子乱转,她一时之间仿若也没了主意。
邱天看这样不行,灵机一动,突然大笑一声,“我看这么些节目,就属我们小合唱演得好!秦校长,要是我们姐几个一炮打响了,能不能有点奖励呀?”
秦小小愣了愣,紧接着眉间一松,叹息着笑道,“当然有!”
邱天又哈哈两声,掐着腰故意冲众人夸口,“大家伙擎等着看我们姐几个拿大奖吧!”
有人问邱天,“你不害怕吗?”
邱天一脸惊讶,仿佛听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直言:“怕啥?都是俩眼睛一张嘴的人,有啥好怕的?再说了,咱卖力表演给他们看,他们心怀感激才是,咱干啥怕他呀?”
大家一听,好像是这么个理,一时之间紧绷的氛围消弭殆尽,众人各自找到队伍开始磋磨各自的节目去了。
秦小小向邱天投去感激的目光,用口型对她说了声“谢谢”,邱天扬唇一笑,冲她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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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丽华姗姗来迟,乍一进门,众人皆愣。
她穿一身通体炫白的连衣裙,白袜子红凉鞋,俨然是这年代洋气少见的装扮,更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还化了妆。
平心而论,这妆容极符合此时的年代特征,但对于领略过现代化妆技术的邱天来说,就太滑稽了——
只见原先清秀挂的姑娘此时却是黑眉毛,白脸膛,红嘴唇,脸颊两侧还晕染着两坨偏浓的腮红……
邱天根本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赶紧掩唇别开视线。
于丽华暗暗瞪她一眼,只当她是嫉妒自己。
秦小小见她这身装扮,有些不满意,“《浏阳河》的服装昨天不是发给你了吗?怎么没穿来?”
于丽华整了整连衣裙上的褶子,理所当然地说,“今天早上去县城化妆的时候,我表姐说那身衣服有点土,就把连衣裙借我了。”
秦小小皱眉不悦,“你唱的是《浏阳河》,是地方民歌,那身衣服才相衬……”顿了顿她叹了口气,不想再费口舌,“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换回来去。”
于丽华却撇嘴道,“衣服放在我表姐家了,她家住县城呢。”
秦小小:“…………”
正说着,刘爱民从外面喊了一声,“演员抓紧准备好,县革委会书记来了!”
演员们霎时如临大敌,秦小小赶紧组织众人按照先前的出场顺序排好,并扬声鼓励道,“大家别紧张,就当是彩排,拿出平时的表现就好。”
大家纷纷给彼此加油鼓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没一会儿,何佃勤来了,披头就问,“领导都就坐了,主持人呢?”
秦小小只觉眼前一黑,反问一句:“哪来的主持人!?”
何佃勤脸色铁青,目光阴鸷,“这我不管,必须有!还得是一男一女!没有像什么样子!”
秦小小快崩溃了,直想撂挑子拉倒,还是邱天提醒了一句,“不就是报个节目吗?知青点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秦小小眸光一闪,赶紧出去喊白敬民,事到如今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她和白敬民一起随机应变。
十点半,文艺汇演终于如期开始。
主持人中规中矩的报幕,演员就位。
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四个高年级男生已经把词背得烂熟于心,乍一上场虽难免紧张,可一开始说词就放开了。
开场可谓顺利,给后面的表演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的节目中,演员们从容了许多,骆老师和邱玉珍的笛子伴舞《春到湘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两人配合默契,笛声悠扬动听,舞姿绰约动人。
某个瞬间,邱天甚至看到两人目光交汇之间依稀浮现出难以掩藏的情谊,令人动容。
下一个节目是女声独唱《浏阳河》,于丽华顶着一脸浓妆款款走上台,先对着县革委会书记的方向鞠了一躬,然后面带微笑,丁字步端正站好。
在座的领导和观众不住点头,都道这姑娘挺像样啊,还专门画着舞台妆呢,看样子是专业的。
随后音乐声起,观众们屏息凝神,默默等着专业演唱陶冶情操。
然而于丽华开口第一个音就唱崩了。
邱天一听就知道她调起低了,跟伴奏完全两个Key。
于丽华显然也意识到了,浓妆下的表情一瞬僵硬。其实这种时候若稍稍调整一下,音准完全可以校正过来,可她显然没这个经验也没这个能力。
期间伴奏老师刻意降调配合,可于丽华不知是紧张还是咋的,直接连调都找不到了,只能硬着头皮跑调到底。
观众席渐渐传出笑声,毕竟这首歌传唱度极高,人人耳熟能详的曲目,竟被老于家的闺女唱成这样?这是唱歌吗?顶着个大花脸上去演喜剧呢吧?
于丽华是哭着跑下台的,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换来的独唱机会就这么灰溜溜地收场。
原本是想凭着独唱一曲动天下,惊艳全村人,如今看来……轰动嘛,的确是轰动的,下面的百十口子人笑得多开心呀。
效果也算达到了不是?
邱天站在台下冷眼旁观,心想于丽华若老老实实唱她的小合唱,说不定还不至于这么丢人。
有些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费尽心机获得机会,可撑不起来终究是撑不起来,到头来只能贻笑大方。
第32章
于丽华这边惨淡收场,“红色娘子军”那儿也打算临阵脱逃。
六个知青其中有两个怕丢人,死活不跳了,剩下四个碍着谢红的面子,明着没说啥,暗地里却也打起了退堂鼓。
谢红嘴上骂那几人没出息,暗地里自己却也心虚,她有自知之名,自己跳舞的水平连二把刀都算不上。
眼看着那边《智取威虎山》快唱完了,谢红一咬牙赌气似的口吻对秦小小说,“她们都打出溜不干了,我看硬上去跳保准跳不好,不然我们……不跳了?”
秦小小正在手写《红色娘子军》报幕词,一听这话笔尖生生顿住,恨不得戳死她,“肯定不行!节目单都抄给任书记了。”
谢红一脸为难,却决口不提是自己撂挑子,只说,“你看她们呀……都不干了。”
她深呼吸着缓和几秒,接着吼,“孬好必须上!不然任书记那边没法交代!”
谢红被这么呛了一顿,满脸挂不住,想反驳又确实理亏,正在这时旁边有个女知青突然提醒一句,“米兰以前不是跳过红色娘子军吗?让她跳呗?”
一语点醒梦中人,秦小小一寻思,米兰一个人跳虽说是单了点,但总比等会儿这几个人在台上丢人强吧?
想到这儿便临时调整了节目顺序,让邱天她们的小合唱先上,《红色娘子军》排至最后,又安排白敬民上去报幕,她则火速去找米兰。
小合唱突然提前,几个伴唱姐姐又开始紧张,邱天便小声跟她们说,“咱就当下面坐着的全是萝卜白菜,不看他们就不紧张了。”
几个姑娘乐呵了一阵,焦虑感缓解不少。
白敬民报完幕,六人排着队走上台。邱天自是没什么紧张感,牵着左右两人的手晃了晃,语调轻松地小声道,“我昨晚梦见咱节目拿了第一,我做梦可准了,你们放心唱就行。”
几个女孩原本僵硬紧绷的表情,一听这话霎时破功,脸上均带上笑意,恰在这时前奏响起,她们自然进入状态。
《让我们荡起双桨》一共三段唱词,第一段六人合唱,第二段先由邱天领唱,副歌部分六人分了两个声部唱和声,第三段加动作,每两人一组各唱一句,互相牵着手一边唱一边在台上自然走动,直至副歌前一句,她们面向观众同唱“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最后的副歌是个升华,六个女孩牵着彼此的手随旋律轻轻晃动,轻柔动人的旋律娓娓而来。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恰有一阵清风如约定好一般徐徐吹过,送来如雷般的掌声。
在阵阵喝彩中,邱天牵着左右同伴的手,轻盈地往前迈了一步,几人彼此相牵,在她的带动下,俯身鞠躬。
掌声经久不断。
任书记更是发出连声赞叹,“好啊,真好!”
下场前,邱天下意识朝台下扫视一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以为会看到某一道身影,然而这一瞥太过匆匆,没来得及看到什么。
然而台下某一处,邱玉环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这么短的时间她们几个竟然真练成了,而且还唱得这么好听!?
她还记得先前于丽华领唱的时候,几个伴唱只能处处配合围着于丽华转,根本不可能有出彩的机会,然而今天,这几个人竟然个个唱得比于丽华强!
邱玉环使劲咬着嘴唇,真是又气又后悔,又有那么一点庆幸。
后悔的是没跟妞妞她们一起唱小合唱,这么大的风头她没占上,庆幸的是于丽华没准她一块唱《浏阳河》,不然她今天必定得一块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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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不知道秦小小是怎么说服的米兰,她走进候场教室时,米兰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很简单的一身浅蓝军装,裤管做了收脚处理,上身也是收腰的设计,配上腰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头发尽数编起盘绕在脑后,显得干练极了。
外面已经开始报幕,来不及打招呼,米兰只略点了点头便匆匆跑了出去。
教室一隅,谢红正收拾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张铁青的脸拧巴得很是难看。
邱天懒得理她,转身也跟着米兰走出教室,还剩这最后一个节目,先前她们忙得脚跟不着地,哪儿有闲暇欣赏,最后这一个压轴的可不能不看。
邱天站在人群外踮脚翘头到处找杏花,社员们一看这不是刚才领唱的小百灵吗?赶紧招呼着让她过来坐,邱天一点都不拘束,也不找杏花了,随便找了个视线好的地方坐了下来。
偏巧是在三叔前面,邱天没想到三叔竟也来凑热闹,便打趣着问,“三叔,你咋也来看节目了?”
邱南山淡淡扫她一眼,“我不能来?”
邱天赶紧摇头,“不是不是……”
她吐了吐舌头转身坐好,心想就她三叔这性格,要想找个称心的对象也是难啊。
台上,米兰已经摆好动作站定,随着音乐响起,曼妙的身体翩然起舞。
她跳得是《快乐的女战士》选段,邱天惊讶地发现,舞动中的米兰竟一改往日的阴郁气质,举手投足间轻盈灵动,表情亦是顾盼生姿,宛若精灵。
邱天下意识朝白敬民的方向望去一眼,果见他一脸难掩的爱慕之意,转而再看台上的米兰,欣赏之余不免也替她担忧。
她纵然是想低调为人,安宁度日,但金子终究是难掩光芒,今后再想低调,怕是更难了。
邱天不由叹息,忽听身后不远处杏花在喊她,她赶紧回头去应,恰在这瞬间,不经意间瞥到三叔脸上的表情,啧,有点耐人寻味啊。
咋说呢,虽不似白敬民那么直白,可是那一晃而过的惊艳还是挺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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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何佃勤招呼所有演员登台谢幕。
邱天她们几个找了个边角站好,却被任书记喊到正中间的位置,几位伴唱姐姐惶恐又兴奋,一张张脸蛋红扑扑的。
任书记和同来的孟主任先后同演员握手,祝贺并感谢她们的辛苦表演,大家心里都暖烘烘的。任书记尤对邱天她们的小合唱赞不绝口,一个劲地夸她,“小小年纪了不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直把邱天夸得脸红,便随口谦虚了一句,“多亏了刘队长的悉心支持和秦校长的筹划组织,不然我们哪有表现的机会?”
任书记便顺手推舟夸赞起刘爱民和秦小小来。
这俩人自是心怀荣耀,满脸喜悦,然而何佃勤、于大龙他们就只能在一旁几分尴尬地赔笑脸。
何佃勤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向邱天,后者却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状若不解其意,心里却极为鄙夷地寻思:这蹲点干部可真逗,自己炫还不够,难不成还指望她美言几句?
去他的吧。
与何佃勤相比,刘爱民的务实简直是一股清流,趁此机会他见缝插针地向任书记谈及北角村大队的现状和困难——良田太少,遇到天灾便束手无策。
任书记便提出让大队领导班子陪同着四处走走,考察一番,说完一众领导相携离开北角小学。
生产队的社员们欣赏完节目,也陆续离场,地里还有很多活要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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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罢终须散场,秦小小留下几位社员帮忙收拾残局,大家一起动手,没一会儿就将热闹了半天的操场归为原状。
此时还不到放学的时候,秦校长却破例让参加表演的学生提前回家,忙了这么些天,总得让人家休息休息。
邱天换回自己的衣服,哼着歌走出校门。
好巧不巧地看到三叔和大伯并排走在前面,没一会儿三叔加快脚步朝南去,大伯却悠哉悠哉越走越慢。
邱天并未刻意追赶,可很快便只距大伯几步之遥,她清楚地看到大伯手伸进左边裤兜,摸索着掏出一把栓着红绳的钥匙。
恰是那天她捡的那把。
敏感到玄幻的直觉让她断定这钥匙必定不是大伯家门上的。
恰在这时,她见大伯突然停在村中那道荒芜人烟的巷口,伫立片刻后便径直朝西走去。
而那道巷口的尽头,便是寡妇徐梅家。
邱天心中一惊,不自觉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恰如那次一样,大伯在徐梅家门口停下来,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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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耽误了这一会儿,到村口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如此一来,陆丰年的存在感便格外凸显而出,他闲散地倚坐在石碾上,货郎担子敞开放在一边,大概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看到她,陆丰年扬唇笑了笑,问,“妞妞回来了?”
听到他似带调侃的声音,邱天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扭捏了一会儿又觉得多余,这人表情这么平淡,是压根没看她演出?
若看了的话,正常套路不得先恭喜恭喜吗?毕竟她们今天演出还挺成功的。
若没看……
若没看??
不知为何,想到这种可能,邱天竟有些失落——今天可是她的高光时刻啊!
总归是有些不高兴,看没看的,这人的反应也有点过于平淡了,俩人都这么熟了,且他又事先知道她今天要演出的事,于情于理总得寒暄几句吧?
邱天越想越失望,理智上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毕竟,看不看的是人家的自由。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突然听到陆丰年悠悠哼起了歌,邱天愣了半晌,怦然心跳唤回神思,她看着陆丰年,惊讶而喜悦。
这人压根就不跑调,唱得恰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第33章
邱天悄悄收敛情绪,抿着唇没说什么,倒是陆丰年突然开腔,“真没想到咱妞妞唱歌这么好听,以后怕是得成明星啊。”
这话显然是在夸张,邱天带笑的目光白他一眼,“我也没想到你唱歌竟然不跑调。”
陆丰年勾了勾唇,扬起下巴示意她看货箱,接着极慷慨地说,“瞧瞧有喜欢的不,想拿啥拿啥。”
邱天惊讶地睁大眼,“这么大方??”
陆丰年抬手就往她脑门上招呼,“说的就跟我之前很小气一样。”
邱天下意识缩着脖子捂向额头,陆丰年偏硬的指节便轻轻碰触到她手背上,触感微凉。
“歌唱得这么好听,就算是给你的奖励吧。”他笑着说。
邱天愣了愣,慢吞吞收回手,低头看向货箱里的物品,意识一时却并未与视线同步。
他说要给她奖励,大抵是真把她当小孩子一般喜爱,可她是怎么回事?动辄心跳加快可不是寻常信号……
隔了一会儿,陆丰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发啥愣?”
邱天收回神思,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总要你东西。”
陆丰年“哟嗬”一声,扬眉赞道:“小妞妞还知道无功不受禄,看样子这学是没白上。”
邱天有些窘,瞪着他不说话。
陆丰年故作深沉地低叹一声,提溜着膝盖处的布料,蹲下,一边在那堆营生里面扒拉,一边自言自语,“妞妞爱吃甜的,给块糖吃吧。”
邱天一噎,心想本仙女在他面前的人设大概是定格在“吃货”上了……
陆丰年拿起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罐子,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西瓜形状的糖果,他旋开盖子,从中捏出两颗递给邱天,“给,泡泡糖。”
泡泡糖?
新鲜嗨。
到底是没抵抗住诱惑,邱天伸手接过。
陆丰年笑了笑,旋紧盖子,把塑料罐重又放回货箱里,并顺手将凌乱的物品摆放归位。
邱天低头看着手心里一红一绿两颗泡泡糖,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回去分给恩赐一个,倏忽听到陆丰年又在自语似的说话。
“这小丫头,给还不要,等我走了,怕是想吃都吃不到咯……”
邱天霎时愣住,脱口问道,“你要去哪儿?”
总不会是、总不会是现在就要去参军了吧?这么突然?
“出趟远门,”停顿须臾,陆丰年轻描淡写地说,“走个亲戚。”
邱天这才从愣怔中回神,很难否认她刚才整个心脏都悬空一般无着无落,瞬息之间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仿佛不断闪现着一些触目惊心的词语——
1976年,退伍回乡,洪水爆发,命丧菱角河,年仅22岁……
归位的心跳仍在不停收紧,令她隐隐窒息。
有些话她自是无法言明。参军,于陆丰年而言是一种经历一份荣耀,可对她来说,却是提前获知的有关他的残忍未来。
邱天不禁疑虑,穿越后她与陆丰年日渐深厚的羁绊到底是缘,还是劫?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轻声问,心事埋藏,不敢泄露分毫。
“说不准,十天半月的吧,看情况。”陆丰年沉吟道。
“嗯,那你,注意安全。”
早去早回。
似是不习惯她的乖顺,陆丰年几分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半晌突然笑道,“泡泡糖捏那么紧,当心化了。”
邱天一愣,这才感觉到掌心微微发粘的实感,赶紧摊开手掌。刚才她手攥得太紧,泡泡糖外层的颜色已经斑驳沾染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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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家门,邱天把一颗泡泡糖给了恩赐,接着她快步走到瓮前,咕嘟咕嘟灌了半瓢水。
太阳将要下山时,大姐从地里赶回来做饭,她仍是上午演出时的发髻,只是那簇毛茛有些蔫了。
邱天帮她把毛茛摘下来,然后蹲在灶旁帮忙烧火。
姐俩互相作伴,一边张罗晚饭一边闲聊。
邱玉珍盖上锅盖,拉着邱天往门边坐了坐,“别让热气觑着你。”
两人挨在一起,微风带着暖意,徐徐吹动衣襟。
远处夕阳西下,倦鸟归还,黄昏的光似有似无放大了感知体验,邱天仍在想陆丰年的事,冷不丁被大姐唤回神思。
“怎么了?”她的声音因方才的走神而微堵沙哑,赶紧清了清喉咙。
大姐便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听娘说,有人要给三叔说亲。”
“啥?”邱天匪夷所思地看着她,“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不过三叔乐意不乐意就不好说了。”
“三叔为啥不乐意?”
大姐皱了皱眉,叹息道,“说不好,总不能是还想着他定过亲的那个?”
乍一听到这么劲爆的八卦,邱天惊讶地张大嘴,“三叔还定过亲?”
“那肯定啊,”邱玉珍笑了笑,“三叔今年都二十六了。”
邱天撇了撇嘴,心想二十六又咋了,仍是大好青春年华,然而眼下可是七零年,三叔这年纪还不成亲,俨然成了另类。
“都订过亲了咋后来又没成?”她不解地问。
大姐似乎也不明情,摇头说,“不知道,突然就不成了,到底为啥三叔谁都没告诉,就跟没事人一样,照样该干嘛干嘛,之后再有人给他说亲,他就推三阻四,一次都没去过。”
邱天默了默,心想倒符合三叔那闷葫芦的行事作风,嘴上却道,“好饭不怕晚,骆老师也二十好几了,不也没对象嘛。”
一听这话,大姐表情呆了一下,喃喃一句,“他也没对象……”
“可不嘛。”
她前几天刚好听到秦校长调侃骆老师的言辞,说他“木头一块,活该找不到对象”。
这么一细琢磨,猫脸大的北角村大队,男光棍属实不算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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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原以为给三叔说亲的事只是虚晃一枪,没想到隔天就提上了日程。
家里无老,刘爱花作为嫂子不得不张罗起保媒拉纤的活。她自是嫌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老三这情况和大伯哥不一样,老三年轻力壮,多少待嫁的大姑娘都看在眼里馋在心里,这不,这回就是有人特意托人来说亲。
一大早,刘爱花派邱天去给邱南山传句话,说让他等会儿先来家里见个人再去出工。
邱天很是意外,心想三叔居然同意相亲了?
带着八卦的兴奋感,邱天兴冲冲朝北角山走去。
没成想这么一大早却在山脚下遇见了米兰,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有心事,她眼圈微微泛红,看到邱天,她唇角极勉强勾起一丝笑意,问,“这么早忙啥去?”
邱天不由想起那个跳红色娘子军的米兰,那么热烈欢快有如女战士的她,与面前忧郁善感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我去找我三叔。”她走到米兰面前,终是有些不忍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米兰眉间微凝,间隔须臾,似有似无地苦笑一声,“正好我也要上山走走,一起吧。”
见她不愿说,邱天便也不再问,两人搭伴朝山上走去。
米兰本就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便跟着邱天来到邱南山家门前的那片桃林,脚下一滞。
彼时花开烂漫,白敬民在这里向她表明心意。如今昔日缤纷如霞的桃花已经不见踪影,却有青黄色的果实沉甸甸压满枝头。开花结果是规律使然,她和白敬民之间却似乎只能是一场开花不结果的空欢喜。
她失神地一路跟着邱天,顺着桃林间七拐八拐的小道,很快来到一处门前。
邱天正要抬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邱南山迎面走出来。
“这么巧啊!”邱天朗声笑道。
说来确实巧,可也确实不巧。巧的是,他正要出门,再晚来一些就扑空了,不巧的是,他的汗衫只穿了一半……
邱天尚没反应,米兰已经以极为夸张的速度背转过去,声音惊慌颤抖地叫嚷,“你这人怎么不穿衣服?!”
邱南山铁青着脸快速将衣服套好,愠怒的眼神瞪着邱天,后者无辜地眨巴着眼,“我娘让我来的。”
邱南山朝米兰跑开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即语气不耐地问,“找我干啥?”
“我娘说让你一会儿先别去出工,先来我家一趟!”她忽略三叔明显不虞的神情,继续说,“来相个姑娘!”
邱南山表情一窒,粗黑的眉拧成疙瘩,“啥?”
邱天又重复了一遍,眼看着三叔脸上难掩烦躁,便知这亲事十有八九成不了。
“三叔,话我带到了,到时候娘问起来,你可得替我说话,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跑。
可还没窜出几步,三叔却突然叫住她,沉吟道,“那知青来干啥?”
“谁?”
“那个女的,叫个……米兰。”
邱天一愣,这才把米兰想起来,然而四下一看,人已经没影了。
“米兰姐呢?”问完倏忽想起三叔刚才的形象,自答道,“哦,三叔你给人吓跑了。”
“啥??”
邱南山眉心拧得更甚,心中似有隐隐不安,心想那女的不会把他当流氓了吧?
邱天见三叔冷着脸半天不说话,催着问了一句,“三叔,那你去不去相?”
“不去!”粗声粗气的语调愈加透着不耐烦。
邱天“哦”了一声,又问,“那我咋跟我娘说?可能人家那姑娘这会儿已经去了。”
邱南山敛眉思忖,似是极为头疼。
“总得给人姑娘点面子,要不三叔你去看看呗。”她小声撺掇着。
邱南山瞪她一眼,随即不经意瞥向林中那条七拐八拐的小道,半晌才道,“你就说队长找我开会。”
这么说也不算扯谎,刘爱民确实要找他说挖水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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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回家把话带到,三叔到底是没来相亲。
刘爱花气得直骂,邱天才懒得管那么多,反正她任务完成了,人不乐意来她有啥法子,赶紧吃完饭去学校是正经。
今天是麦假前最后一天上课,学校说会布置学农任务,更要紧的是,秦小小说要给表演节目的同学发奖品。
秦小小说到做到,下午放学前,她给每个演节目的学生各发了一个崭新的作业本。
这年头物资紧缺,对于学生来说,本子用完正面用反面是常规操作,而秦小小发给他们的本子显然跟日常买的不同,更厚实也更好看。
得了本子的同学自是爱不释手,于丽华拿到本子起先也算满意,只是后来却笑不出来了。
放学的时候秦校长把邱天单独留了下来,于丽华太过好奇,便趁人都走光后,偷偷来到办公室门口。
她看到秦校长送给邱天一个小巧精致的东西,像是一枚书签,又像是一个发卡。
于丽华紧紧咬着嘴唇,任凭心里涌起翻江倒海般的妒火。
第34章
为期两周的麦假开始,麦地里多出许多孩子的身影。
天气炎热,收麦抢麦却是抢时间的活儿,这年代收割机之类还没有普及,割麦子全靠镰刀。割好的麦子一捆一捆地扎起来,用小车一趟趟运送道打麦场里。
大人挥着镰刀割完一遍,地里必有遗落的麦穗,邱天便和小伙伴们一起拾麦穗,捡着捡着就顺其自然带上竞速性质,开始比谁捡得多,比谁捡得快。
很快比赛演变成团体赛,莫名成了两方对垒。邱天姐弟早就跟大壮家就结了梁子,捡麦穗比赛自然也是对家。
捡麦穗虽没什么技术难度,可不断重复弯腰捡拾的动作,不仅考验体力,也考验眼力和耐力,邱天姐弟和栓子、杏花他们眼疾手快且行动迅速,没一会儿就赶超大壮他们一大截。
大壮不服气,眼珠一转,动起歪心思。要么故意碰翻恩赐的竹篮,趁机掳走一把麦穗,要么故意跟恩赐走一边,趁恩赐弯腰捡拾,他却突然一脚踩上,把麦穗碾进土里……
总之是欺软怕硬,专逮着恩赐欺负。
邱天不认为人性本恶,可在大壮身上却看到一个孩子的顽劣居然能低级到这种程度,在第N次警告无果后她终于怒了,趁其不备一下子把大壮推倒在地。
这动作在迅雷之间完成,大壮坐在地上生生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嗷呜一嗓子咋呼起来。
“你推我干嘛?”
“我推你了吗?”邱天歪头看着他。
“你没推我,我怎么坐地上了?”
“哟,那我可不知道,可能麦穗绊的吧。”
“……你、你你胡咧咧,麦穗咋能绊人?”
“那可说不准,你的脚都能专逮着麦穗踩,麦穗咋就不能绊你一下?”
论起嘴皮子工夫,大壮指定比不过她,此时他气得嘴皮子更不利索,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邱天鼻子骂,“你你、你别以为在学校里有校长撑腰,就、就就了不得了?不就给你一个破书签吗?有啥了不起?!”
邱天一愣,怎么还把秦校长扯进来了?跟这儿有一毛钱关系吗?等等……书签?秦校长是私下里送她书签的,大壮怎么会知道?
她看向河沿旁的阴凉地,于丽华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半天。
难道是她说的?似乎……也只能是她。
心眼可够小的……
见邱天不说话,大壮还以为自己赢了,又虚张声势地把何佃勤这靠山抬出来撑场面,“校长能有何叔叔厉害?你等我回去告诉何叔叔的!”
邱天“切”一声,“行,我等着,我看看你何叔叔有没有工夫陪你扮家家酒。”
另一边,于丽华终于留意到她亲弟弟的这边的动静,皱眉急匆匆小跑过来,一看又是跟邱天这死丫头吵,眉头愈加皱紧。
“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又欺负我们大壮?”
邱天无语得只想笑,简直佩服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听听这话说的,弄清楚了起因经过了吗就胡说八道?”
恩赐一看这架势,不能让自己姐姐吃亏啊,赶紧站出来说:“大壮故意撞我篮子还踩我麦穗!”
杏花也说了句公道话,“我们本来自己在这儿捡麦穗,大壮他们非得过来比赛,比不过就开始捣乱。”
于丽华知道自家弟弟的德行,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也想不出好的说辞替他开脱。
可人家大壮不那么想,人家底气足着呢,反倒埋怨自己姐姐怂,“姐你怕啥呀?过几年等你当了大官太太,把他们都逮起来枪毙!”
一语惊起万丈雷,邱天更是被雷得外焦里嫩,抖着肩膀笑起来。
于丽华霎时面红耳赤,瞪着大壮低声呵斥,“你胡说啥?!”
大壮尚不觉得失言,反觉得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不信咋的?这是何叔叔亲口说的!你们……”
后面的话被于丽华一把拍回去,“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枪毙!”
于丽华再一次丢人现眼,面子里子全都挂不住,扭头红着脸跑了。
大壮头脑简单,分不清敌友似的追着于丽华骂,“把你枪毙把你枪毙!把你打成丑王八大花脸,嫁给隔壁村的傻子!”
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邱天看看大壮,再看看恩赐,心想还是自家弟弟香,以后可得对他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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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帮孩子边玩边干活,时间倒是过得极快。
下午时邱天才想起自己在大太阳地里晒了一天,怕是要黑成煤球了。
晚上回家一照镜子,果不其然。
好在没有晒伤,不然这脸可够受的。这年代也没什么补救方法,邱天只能一遍一遍拿清水洗脸,缓解暴晒后微微泛红的皮肤。
这倒让她突然想起北角山上的一种植物,长形的叶片肥厚多汁,当地管这叫油葱,跟芦荟长得有点像,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芦荟的某一类野生品种,便想着明天去采割一些来用在脸上试试。
麦收是极累人的活儿,一天下来谁都不想多动弹一下,连晚饭都是随便对付着做的。
刘爱花多干点活就爱发牢骚,这不,又开始了。
“啥时候是个头啊,这又说要修水渠,还不得活活累死人?”
邱天顶着湿漉漉的额发愣住,“修啥水渠?”
刘爱花瞪她,“大人说话你个死丫头插啥嘴?”
邱天知道会是这种待遇,她才不在乎,转而去问邱玉珍,“大姐,要修啥水渠?”
没想到回答她的却是邱北山。
“六一那天任书记和孟主任考察咱大队的耕地情况,说考虑修条水渠,把菱角河的水引到村子北边灌溉。”
刘爱花冷哼,“你跟她说啥?她懂个屁!”
邱北山:“你懂?”
“……”
邱天听明白了,这是要把北角山附近的地开荒出来,以此扩大北角村大队耕地不足的窘况。
可是她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似乎领导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亩产不增加,开采多少土地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穿越以来她也算看明白了。这年代的大生产太过平均化,社员只要出工在地里耗上一天就给工分,这里有多少人是实实在在干活的,又有多少人是滥竽充数的,就连她这初来乍到的都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制度问题,所以当下来看,开凿水渠也算是个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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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假虽有俩星期,可因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干活,什么捡麦穗、搓麦粒、撑布袋、晒麦看场……时间倒也过得突突快。
开学已是六月中旬,一进校门打眼一看,连学生带老师个个都晒得乌漆嘛黑。
邱天是唯一个肤色正常的。
自打第一天被晒后她出门就全副武装,又戴帽子又遮脸,热是真热,可物理防晒放在啥时候都诚不欺我。除此之外,晚上回来还时不时用那类似芦荟的油葱擦脸,话说那玩意还真有点用处,抹在脸上滑溜溜冰凉凉,还挺舒服。
忙完麦收又要忙期末复习。
邱天倒是不惧,邱玉环却显得格外紧张,毕竟她这回若再考不好,大概率就得进生产队干活去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邱天会习惯性看向那棵老榆树和石碾,那里始终空荡荡——陆丰年已经半个多月没出现了。
看来走的亲戚是个远路的。
三叔桃林里的桃儿都快熟了,她还指望着到时候悄悄摘一些,好让陆丰年带回去给陆爷爷尝个新鲜。
也不知他能不能赶上头一茬果。
作者有话说:
码不动了,先这些好吗?
第35章
很快,头一茬果熟了,却仍没见陆丰年回来,邱天在渡口附近放羊的时候,倒是偶尔会遇见倚船歇脚的陆爷爷。
邱天心想反正本来也打算借陆丰年的手把鲜桃捎带给陆爷爷尝鲜,既然这工具人没回来,那她自己送也是一样的。
于是趁着周末,她选了一筐个大色鲜的桃,吭哧吭哧背到渡口旁,只等着陆爷爷来的时候送给他。
邱天是踩着陆爷爷惯常会出现的时间来的,可等了一会儿,河面上却一直空空荡荡,放眼望去,始终看不到船的踪影。
不应该啊,陆爷爷每天都会撑船往返于菱角河两岸,风雨无阻,怎的今天到现在都没出现?
眼看着太阳渐高,怕暑热蒸坏了桃子,邱天将其转移到树荫下,再度望向河面,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担心。
陆丰年若不在家,陆爷爷便是孤身一人,他心脑血管又不太好……
想到这一层邱天越发着急,可这渡口往返只有陆爷爷一个船夫,他若不来,她根本无法渡河。
她一边挠头一边在渡口旁踱来踱去,倏忽想起西边邻村还有个大渡口,虽然走到那里去坐船是有些绕远,可眼下却是渡河的唯一办法。
邱天打定了主意,俯身去提筐,余光瞥到河面,见远处似有徐徐移动的什么东西,她直起身子定睛一看,船正划破河面而来。
邱天霎时松了口气,又笑自己有点神经兮兮。
然而等到船靠近,她发现撑船的并不是陆爷爷,也不是陆丰年,而是一位国字形脸的男人,似乎有点眼熟。
距离渐近,那国字脸对她笑了一下,这一笑邱天便想起来了,这人她曾在陆丰年家见过,是陆丰年的朋友,叫葛顺。
可是……怎么是他撑船?陆爷爷呢?
船还没停稳葛顺就朝岸上跳,一脚踩进泥窝差点滑到。
“哎呦呵!”他夸张地喊了一声,待到站稳才扭头问眼下唯一围观他窘况的小姑娘,“小丫头要坐船?”
语毕他立刻认出了邱天,声调一扬,“嘿,这不是陆丰年家的小亲戚嘛?”
邱天视线从他脚上收回,因这不太贴切的定义而微微脸热,“……不是亲戚。”
算了,跟他解释这个做什么,“陆爷爷怎么没来?”她改问正事。
葛顺穿着鞋走进水里,蹭掉鞋上的泥,“这不摔了一跤嘛,腿摔破了。”
邱天一惊,“啥时候的事?”头几天见着还好好的。
“就昨天,陆丰年回来把他高兴的,呱嗒摔门口了。”
陆丰年回来了?
邱天微微愣神,又问,“那陆爷爷摔得重吗?要紧吗?”
“没大事,丰年带着去看了,骨头没事,就扭着筋了。”顿了顿,葛顺突然想起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便问,“嗨你过河不?”
邱天纠结了一会儿,虽然她挺想去看看,可又觉得贸然造访对陆爷爷来说可能是一种打扰,便道,“我不过河了,”转身却把那筐桃拽过来,“麻烦你把这筐桃转交给陆爷爷,让他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葛顺愣了半晌,似有些不相信如此得体大方的话是从这小丫头嘴里说出来的。
“咋了?”邱天不解地在自己周身扫视一圈,也没啥不妥的呀。
葛顺这才“呵呵”笑了两声,“行,我给带过去。”又说,“还告诉我不是亲戚,不是亲戚平白给人送桃吃?”
邱天心想这人大概没啥逻辑,话还挺密,便回嘴道,“那你平白替陆爷爷撑船,你也是他家亲戚?”
葛顺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行,怪不得陆丰年夸,这小嘴巴巴的,我是说不过。”
邱天心中颤了颤,停顿须臾故作平淡地问,“陆……哥夸我?”
“……夸了。”葛顺叹息着点头,有几分不想承认,陆丰年损他的时候每每提及北角村大队的小妞妞,说他快二十的人了,还不如一个七岁小姑娘。
邱天又问,“他怎么夸的?”
葛顺瞧她一眼,自然不能把陆丰年损人不带脏字的原话告诉她,便省简着搪塞道,“夸你灵呗。”
“灵?”
这是个……形容词?
邱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言简意赅的褒奖,虽与过去加诸于她身上的溢美之词相比是敷衍了些,她却挺高兴的。
葛顺吧唧着嘴,撩起衣襟擦了擦汗,“行,你既不过河我就先回了。”
说着又朝北角村的方向瞄一眼,入目之处没有赶来坐船的人。
邱天看着葛顺把那筐桃提至船上,随口客套一句,“哥,筐里桃挺多的,等会儿你也分点回去尝尝。”
葛顺惊喜地瞪大眼,“还有我的份?”
“嗯,有的,谢谢你帮忙。”她笑道。
葛顺已经撑起桨,船缓缓调头。
“小姑娘是灵,陆丰年夸得轻了。”
“……”、
邱天站在岸边,讪笑着手动送他离开。
然而回去的路上她屡屡想起那个“灵”,也不知是不是这暖风熏的,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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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道陆丰年回来,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人却没露过面。
这么说似乎有点绝对,毕竟她并不确定在她上学的时间里,陆丰年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邱天感觉有点没着没落的,类似于她小时候盼出差在外的妈妈归家,希望她早点回来,又怕她在自己上学的时候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邱天想索性坐船去陆丰年家里瞧一瞧,可她心理年龄到底是个成年人,这么唐突冲动的做法只想想便罢了。
就这么到了周末,陆丰年终于出现了,只是她却没能第一时间看到他,反倒给他添了些麻烦。
这天她和栓子、杏花在家门前的河沿边玩,这河沿的水是从菱角河里自然引流过来,不深,刚没脚脖,只因这两天才下过雨,水稍涨高了些,深度大约没过她膝盖。
恩赐牵着家里的小羊羔在河边吃草,栓子在摸鱼,邱天和杏花坐在河沿边上,脚伸进水中踢水玩,渐渐地两人闹腾起来,手脚并用打起了水仗。
恩赐一看还挺有意思,也加入进来,水花四溅,波纹荡漾,栓子摸不成鱼,也人来疯地跟着闹上了。
小羊本来老老实实地在河沿边吃着草,不知是不是被水中四个娃子吸引,竟也莽莽撞撞踏进了水里。
谁知这家伙直接站不住脚,咩咩惊叫起来。
话说四个孩子玩得正起劲,光顾着哈哈笑了,哪听得见羊儿叫,等留意到的时候,羊已经被冲出去了老远。
恩赐大惊失色,喊叫着去救羊,可他个子小腿又短,在水里行动不稳,差点栽进水里,被栓子一把拽住才没呛到。
眼看那羊越冲越远,邱天让栓子看着恩赐,她则呼哧呼哧趟水上岸,顺着河沿往西,跑到小羊所在的位置,然后不由分说再度趟进水里。
没料到一进水竟瞬间踩空,噗通落了进去,她这才想起,这块有个深水坑,赶上这两天涨水,水坑里的水甚至没过她的腰。
这一脚下去没来得及站稳便栽倒了。
邱天虽说会游泳,可猛然栽这么一下也瞬间慌了神,即将被水淹没的瞬间,她知道呛一口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意料之中口鼻被水灌满的刺激和窒息感却并未出现,邱天眯着眼愣了一瞬,随后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
猛然发现她竟是悬空着的。
她下意识睁开眼,先是看到水流潺潺的河沿,再往前看,她家的小羊已经自己站了起来,马上就走到河沿边了……
邱天瞠目结舌,不想承认自己这一通操作有点多余。
“这回放心了?”
上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微微气喘,依稀带着一丝无奈,“咋莽莽撞撞的?人家小羊不比你强?”
仿佛所有的感知觉刚刚回笼,邱天方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正被陆丰年像夹小鸡仔似的夹在腋下。
说小鸡仔有点抬举自己,她现在这狼狈造型,妥妥落汤鸡。
然而饶是如此,她仍难掩惊喜地惊叫道,“你咋来了!?”
陆丰年叹了口气,把人提溜到岸边放下,这才回答,“咋的?我不能来?”
邱天赶紧摇头,许久未见的喜悦溢于言表,却又依稀有些难为情,语塞间只干巴巴打量陆丰年,惊觉这人出了趟远门,竟然白净了好几度。
这怕不是享福去了吧?
这时,栓子和杏花也跑了过来,围着她问,“妞妞,你没事吧?”
“吓死了,刚才你差点脸朝下栽进去,这要是呛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杏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恩赐则去收拾那只小羊,怪它不听话到处乱跑,害的他姐差点被淹死。
陆丰年见小丫头除了受了点惊吓,似乎也没大事,稍稍放下心来,嘱咐道,“赶紧回家换身衣服。”
邱天见他身上也几乎没有干爽的地方,夏天薄透的布料沾了水紧紧贴附在身上,啥线条都遮掩不住。
疯球了?往哪儿看呢这是?!!
她气急败坏地撇开视线,缓了缓,支支吾吾地问,“那你咋办?”
陆丰年笑,“我还能咋办,先这么着呗,一会儿就干了。”
邱天抿唇没说话,心里却在疯狂惊叫:这样好吗?不引人犯罪啊?村里多少人惦记你自己没点逼数?
转而又一想,还不是拜她所赐?
“不好意思哈,害你弄湿了衣服。”
陆丰年一愣,随即极新鲜地盯着她,直看得她脸热。
“你、你你瞅我干啥?”邱天极为罕见地结巴起来。
陆丰年仍在笑,“几天不见,小妞妞变得这么客气,我还有点不习惯。”
“……”
“行了,我体热,再说今儿大晴天,一会儿就干了。”
陆丰年浑不在意地抖动几下粘在身上的衣服,转身重又趟进河里。
邱天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双新鞋,白色的,运动鞋的样子,是这年代少见的款式,然而这双崭新的鞋却被水浸得透湿,一点也显不出好来。
邱天目光怔怔地追随着陆丰年的身影,见他走到河沿对面,脚用力跺了几下控出些水,然后俯身收拾货郎担。
一侧的货郎箱是横倒在地上的,幸好箱子盖得严,里面的东西没有掉出来……
杏花似乎也在看着陆丰年,突然冒出一句,“货郎刚才跑得可快了,扁担一扔,扑腾就跨进水了。”
栓子却说,“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鞋。”
邱天却格外沉默,只恨自己刚才惊慌失措,错过了无数细节。
第36章
邱天看着陆丰年收拾好货郎箱,将担子重新挑在肩上,朝河沿里左右看了看,确定搭石摆放的位置,稳步走过去。
然而涨水后,低矮稀疏的搭石早被水没过,起不到一点渡人的效果。
即便此时并无必要,他的鞋早就湿透了。
一直到陆丰年在老地方支摊落脚,视线朝她这边移过来的时候,邱天才想起回家换衣服。
顺带还多带了一条干净毛巾。
然而再出来时陆丰年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女的比男的多那是显而易见的。
陆丰年好久没来了,受欢迎自然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不过邱天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毛巾递过去。
直到正午当头,天最热的时候,村口才重又恢复安静。
邱天扒着门往外看,陆丰年正拿着军用水壶喝水,他的衣服似乎干了,却又沾上汗,随着喝水吞咽的动作,汗水顺着下颌缓缓往下流,接着拐了道贴合幅度的弯,骨碌碌落至衣襟,消失了。
她远远偷看了一会儿,接着吧嗒吧嗒跑过去。
陆丰年倚在树影下,往一旁放水壶的时候瞧见了她,他拿手蹭掉唇边的水笑道,“这半天没见你,跑哪儿去了?”
“在家呢,外面太热。”顿了顿又问,“陆爷爷腿伤好点了吗?”
“好的差不多了,我这不都出来了?老头可犟了,我要不在家看着,他早就跑出来撑船了。”陆丰年抖了抖衣襟,转眸看向小姑娘,“上星期你让葛顺带去的桃挺甜,爷爷吃了不少。”
邱天眼眸一亮,“山上还有呢,不如我们再去摘一点?”
陆丰年本想拒绝,可看到小姑娘热情的样子,拒绝的话便没有说出口,“也行,等我把货郎担……”
“先放我家!”说着转身引路。
陆丰年一愣,笑着俯身收拾货郎箱。
前几天才下了雨,山上泥泞,邱天很快便发现此时上山摘桃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陆丰年穿了一双那么白净的鞋。
近距离看不难辨认这是一双回力鞋,这牌子在这个年代还挺受欢迎的,只是菱源乡闭塞,这鞋便显得极为罕见。
她跟在陆丰年身后,有些抱歉地说,“可惜了你的小白鞋,都沾上泥了。”
前方传来陆丰年的轻笑,“脏了再刷呗。”
“你的鞋在哪儿买的?还挺好看的。”她随口问道。
陆丰年默了默,“北京。”
邱天霎时愣住,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所以……他有亲戚住在北京?且他能在北京落脚半个月之久,那大概是关系挺近的亲戚了。
她又想起先前无意间听闻的传言,说陆丰年和他爷爷在南角村大队并不合群,细思推测,这其中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丰年觉察到后面半天都没动静,停下脚步转身去看,却见邱天正几分忖度,似有所思地看着他。
“咋了?”
听到他的声音,邱天猛地回神,“没咋,就是……”她扯唇笑道,“就是觉得你眼光挺好,这双鞋好看。”
陆丰年闻言低头看了看,不置可否地笑道,“不耐脏,要不是临时没鞋穿,我还真不稀罕。”
“你在跟我凡尔赛吗?”她脱口而出。
陆丰年一愣,“啥塞?”
邱天使劲抿嘴,心想自己又说了啥玩意,怎么连凡尔赛都出来了。
“那什么,我是说,穿这双鞋得特别小心,弄脏了刷不干净就心塞了。”
陆丰年皱眉,“心塞?”
邱天一脸崩溃,想起这年代当然也没有“心塞”这词,可是她现在是真的心塞,怎么一遇见陆丰年,她就好嘴瓢?
“就是说……我的心现在就像炸药瓶子似的塞住了……你再问我,我……”她决定行使一下身为小孩子的便利,“我就要哭了!”
陆丰年眨了眨眼,忍笑点头,“不问不问,你别心塞。”
“…………”
说话间,桃林已近在眼前,桃子被摘了几茬,已经剩的不多,两人好半天才摘了一筐。
陆丰年直说够了,邱天才作罢。
接着两个人站在树下,大眼瞪小眼地抓挠露在外面的胳膊,因刚才摘桃的时候没留意,桃毛沾身,浑身刺挠。
可是这玩意越挠越痒,只能清洗一下才能缓解。
邱天便领着陆丰年去找水源,三叔家屋后就有一处从山体石缝间流出的泉水,三叔特意在下方凿出一方石坑将水储存起来。
两人绕到屋后石坑旁边,陆丰年从旁薅下一片阔叶盛水,对邱天说,“我给你倒水你先洗,别把你三叔存的水弄脏了。”
邱天没跟他客气,卷高袖口把手和胳膊洗干净,然后换她给陆丰年倒。
陆丰年洗胳膊的时候,邱天不好意思直看,视线轻飘飘地四处溜,倏忽看到不远处草丛里伸出一节攀援植物,细弱的茎叶上悬着成串的黑灰色果子。
自打靠山间野物挣了点小钱,她就对这些花花草草之类的格外留意。
“那是啥?”她指给陆丰年看。
陆丰年洗好手站直,往那边看了一眼,“绞股蓝。”他说。
“绞股蓝?”
邱天瞪大眼,这玩意她早闻其名,只今天才见到活的,绞股蓝可是以全草入味的中药。
她便把自己知道的疗效告诉陆丰年,又说,“陆爷爷心脑血管不好,绞股蓝可以缓解。”
陆丰年一愣,“真的?”
邱天使劲点头,“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拿去找个中医问问。”
也不知受到什么蛊惑,陆丰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行,那我薅点回去问问我家老头,他见多识广的。”
陆丰年没让邱天插手,边薅边和她闲聊。
“我替爷爷谢谢你,这么惦记他身体。”
“应该的,你这么客气干啥?”
陆丰年笑了笑,“你这小小年纪知道还挺多的,都从哪里学来的?”
邱天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符合时代的出格话,斟酌着说,“………所以说我灵嘛,你算是夸对了!”
陆丰年一顿,直起身子看她,这小丫头反而冲他瞪起眼睛来,她眼眸晶亮,如同盛满星辰,几分惊讶的神情透着俏皮,诚然是灵气十足的机灵鬼。
“是,你最灵!”
他俯身继续扯绞股蓝,唇角难掩笑意。
####
日子恢复如初,期末考试如期而至。这儿的期末考试是乡镇统考,一二三年级在本校,外校教师监考,四五高年级集中考点。
七十年代的小学一年级考试,对于邱天来说简单得都像在欺负人,没一会儿她就做完了,后面剩的时间太长,她还不小心睡了一觉。
回家休息了几天,再度返校拿成绩单,参加表彰大会。邱天毫无悬念门门满分,还得了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而邱玉环仍是烂泥扶不上墙,数学没考及格。
刘爱花不关心成绩,趁机提出让她下学别上了,考的那几分若是换成工分还能多分点口粮。
邱玉环却哭着喊着不同意,说学年还没结束,她下学期一定能考好。
她说的没错,七十年代是春季入学,至暑假只是上学期结束,直到寒假才是整个学年结束。
邱北山不想听邱玉环的鬼哭狼嚎,也觉得这三丫头玩心重,不定性,提早进入生产队未必是好事,便说,“既耗上时间学了,就好生学,没事也问问妞,看看人家是咋学的。”
这话无疑是一记闷棍,生生砸在邱玉环心上,她始终无法相信,过去蠢笨迟钝的妞妞竟然能考出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且全科满分。
她使劲咬着嘴唇看向邱天,目光中的不甘、不信震颤不已,良久,她颤着声说,“我向她学习,我好好学……”
“别光说的好听,得踏实干。”邱北山沉声说。
“嗯。”邱玉环难得谦卑乖顺,毕竟不谦卑也没办法,在学习这块领域她丝毫没有骄傲的资本。
正当邱天以为她大抵真会有所改变的时候,一丝微不可查的怨毒戾气却自她眼角泄露。
邱天一愣,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三姐,要不等开学的时候我去申请跳级,到时候跟你一个教室上课,你看看我咋学的。”
邱玉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目光中的怨恨再无遮掩,尽数显露。
而邱天并没打算收敛锋芒,她的锋芒也是她的金丝软甲,遇暖则暖,遇寒则寒。
无论在哪个年代,她都有底气坦然绽放自我。
第37章
看到邱玉环气到扭曲却无计可施的样子,邱天真想告诉她:知足吧,你得庆幸这是在七十年代,要是换到二零二几年,就凭你考的这几分,早被家长全方位无死角霸占所有课余时间了。
当然,刘爱花虽然妥协,但也提了要求,想继续读完最后一个学期,可以,先去生产队干满一个月再说。
是以,邱玉环的暑假算是交代进去了。
邱天和邱玉珠也是同等待遇,只是邱天才七岁,干多干少也无人留意。邱玉珠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饶是刘爱花说得再直白难听,人家也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不过学校确也号召学生利用暑假下地干活,且布置了几项学农任务,其中一项很是新鲜——每人交十斤晒干的刺槐叶。
不光是邱天,高年级的学生也表示这任务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一般学生让干就干,不会多寻思啥,可邱天不一样,她对此很好奇,为啥要交刺槐叶?槐树叶的确属于一味中药,可这每人交十斤,是要交到哪儿去呢?
好奇归好奇,任务还是要保量完成的,横竖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北角村槐树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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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和恩赐时常跟着生产队行动,小孩子就爱扎堆淘气,干的活还不如添的乱多,没一会儿就被轰着去阴凉地里歇息。
邱天发现每次到阴凉地,三次有两次能碰见大伯,他似乎特别嫌弃这帮孩子吵嚷,每次都轰他们上一边玩。
邱天有意无意地观察大伯,发现他坐在阴凉里倒也不干啥,只是闲散地盯着阳光下的某处,似乎看得极为入迷。
起先邱天并未在意,以为大伯如刘爱花所言是在犯懒,可后来她无意间在阴凉里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其他孩子都跑去别处了,只大伯侧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邱天正要跟大伯打声招呼,却倏忽看到他对着远处笑了一下。
邱天下意识转头看向大伯注视的方向,那里一群妇女正边干活边聊天,天气炎热,她们大多晒得黝黑,是以略白净的那一个便格外显眼,是徐梅。
大伯恰是对她笑的。
此时距离邱天发现大伯用钥匙开徐梅家的门已差不多两个月,而在那之前,大伯显然就经常去找徐梅,这日子就不好计算了。如此看来,这俩人之间……似乎跟谈恋爱差不多——没准儿人家就是在谈恋爱呢?
果然,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大伯亲自登门找邱北山,说有事要跟他商量。邱北山见他欲言又止面色迟疑,就把家里人连同刘爱花都打发了出去。
院子里,刘爱花撇嘴翻眼,一副很不屑的神情冷哼,“他能有啥正事?”
邱天去锅屋旁和大姐一起洗碗,大姐让恩赐去鸡窠把鸡蛋拿出来,一会儿要煮给他吃。
左右没几分钟的时间,突然屋里传来邱北山一声怒喊。
“不行!你糊涂了!?”
院里三人霎时顿住,邱玉环本来在偏房,听到动静也冒出头来连声问,“咋了咋了?”
刘爱花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接着几人不约而同地凝神侧耳,听到大伯恼羞成怒的声音,“你咋呼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了算,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用不着你同意!”
“你不嫌丢人我嫌!你让村里人咋看?!”
“我一不偷二不抢,有啥丢人的?”
“你!她……”
邱北山噎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半晌,谈话不得不以他的一声长叹结束。
没一会儿,大伯铁青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院里几人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朗声说道:“下个月我结婚,你们乐意就过来喝酒!”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徒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很快刘爱花反应过来,跑进屋里问邱北山,“大伯哥要跟谁结婚?之前说的不是没成吗?”
邱玉环随即快步走到门口听声,不过也没必要,刘爱花气急败坏的声音整个院子里都听得到。
“跟徐梅?他失心疯了??那破鞋……”
后面的话五颜六色不堪入耳,邱天下意识捂住恩赐耳朵,后者却抬头看着她,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
好吧,人家都久经沙场了。
晚上破天荒地三叔和小姑都来了,毫无疑问是为邱东山要和徐梅结婚的事。
邱天她们又被打发了出来,邱玉环再次领头听起了墙角。
总结起来,小姑的反对最强烈,说到激动处差点气哭。邱南山持中立态度,直言那是他自己的事,邱北山已经没脾气了,无奈道随他去吧。
横竖这兄妹几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邱菊,心里既复杂又气恼,一方面觉得自家大哥不容易,是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一方面又觉得这找了个啥玩意,合着先前给他介绍的他相不上,原来是被那么个货色勾了魂?
可再不同意也没办法,邱东山在家中排行老大,且他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邱菊最后也认了,算了,随他去吧。
自这天起,邱东山和徐梅的关系就算过了明路,俩人常旁若无人地并肩走在田间地头,邱东山去徐梅家也不再藏着掖着,邱天经常看到他哼着歌朝村西头头,倒有几分炫耀的意思似的。
北角村生产队的人又多了项茶余饭后的谈资,有说这俩人是懒汉配破鞋正好凑一对,有说徐梅人物风流,邱东山迟早得戴绿帽,更有些话荤素不忌极为难听。
总之是被人看足了热闹嚼烂了舌根,邱东山却越发无所顾忌,颇有几分毛头小子的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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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好像雨水格外多,隔三差五就得下一场,村口河沿里的水涨了退,退了涨,水中搭石被冲得七零八落、歪七扭八。
这天早上,邱天眼睁睁看着一个扛农具的男社员走搭石没踩稳,一下歪跌进河沿里,也是他倒霉,那农具恰好是一把新钉耙,耙体尖锐,生生扎进社员肩膀,血把河沿都染红了。
那社员被紧急送进公社卫生室,卫生室说伤口太深处理不了,又辗转送去了县城。
邱天站在门口看着那几块搭石发呆,想起陆丰年每回来北角村必定要趟过这条小河沿,他还挑着那么重的货郎担,若是一不小心摔倒……
她赶紧掐断不吉利的想象,心里的担忧却渐渐滋长。
因爷爷近期身体刚刚复原,陆丰年放心不下便不常出远门,只在临近的几个村子走一走。
这回葛顺正好要去北洼村一趟,便跟着陆丰年一起来了。
两人下船后,目送陆爷爷撑船离开,然后顺着北角村生产队的田埂朝村子方向走去,北角村农田是顺着菱角河流向的狭长形,不算宽阔,没一会儿就走到村口河沿处。
葛顺率先看到河沿间的小姑娘,顿了顿,指着问陆丰年,“那不是妞妞吗?”
陆丰年顺势看去,不自觉笑了,“还真是。”
葛顺:“她这一趟一趟的干啥呢?”
陆丰年摇了摇头,目光饶有兴趣且几分探究。
小姑娘穿一件白底红花布衫,细弱的胳膊正搬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显然她搬得有些吃力,动作格外小心,行至河沿中央,慢慢俯身将石头放下,接着直起身子歪头打量一番,复又俯身稍调位置。
那架势像是在布置一项大工程,神情又像在端详一尊工艺品。
陆丰年顺着她的目光朝河沿中望去,微微一愣。
他每回来的必经之地,北角村生产队社员每天都要走的地方,此时横贯其间,自南向北已经搭起了一道紧密而有序的搭石。
而小妞妞似乎仍不满意,她正左右环视,看样子是在到处寻摸合适的石头。
第38章
陆丰年本没想打扰小姑娘的专注,可葛顺却像个喇叭头子一样喊:“小妞妞这是特意为我们搭路?”
邱天被这突兀的一声吓了一跳,皱眉转过来,乍看到陆丰年却是一愣,心想这人最近来的有点频啊。
“你不是才来过吗?”她脱口而问。
陆丰年挑着货郎担却仍走得格外轻松,笑道,“咋的?不欢迎?”
邱天心说要是不欢迎我能费劲扒拉鼓捣这玩意?嘴上却几分熟稔地指挥着,“哥,麻烦帮忙把那块石头递过来。”
倏忽想起陆丰年挑着货担,又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然而葛顺已经极有眼力地捡起石头走了过来,又顺手帮忙摆在合适的位置。
陆丰年也紧随其后,放下货担蹲在旁边,似笑非笑跟葛顺来了句,“咋还抢我的活儿?”
葛顺瞪眼,“你的活儿?没听妞妞喊我哥?妞妞跟我熟着呢。”
“你可要点脸吧,妞妞喊的是我。”
“哥帮妞妞搬的石头,”葛顺冲邱天眨眼,“你说是不?”
邱天就这么被俩人同时盯视着,略显无语又莫名想笑。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不对,这俩人本来就是少年,幼稚程度不相上下。
“你俩都是我哥,”她谁都不得罪,转移话题问道,“怎么今天是你俩一起?”
“顺子去北洼村办事,”陆丰年说完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对葛顺说,“你还不赶紧走?”
葛顺答应着起身,“我办完事还用在北洼村等你不?”
“不用,我今天不去北洼,天黑前得家去。”
葛顺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行。”
葛顺离开后,邱天跟着陆丰年来到石碾旁,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光顾。
“我们大队的人可能不知道你来了,我去帮你招揽一下?”
陆丰年不在意地笑,“不用,反正我也不去远地方,多待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邱天想起刚才他说天黑前得回家,便问,“你以前出来卖货,晚上都不回家吗?”
“不一定,走得远了就不回。”
邱天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他露宿街头的画面,“那你……住哪儿啊?”
“住村民老乡家呗。”他突然挑眉看她,“你不会以为我睡在大街上吧?”
邱天一愣,心道我表现那么明显吗?
“没有。”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刺挠他,“人家乐意让你去住?”
“有啥不乐意?我又不是白吃白住,哪次临走不给人留好东西?”陆丰年笑意疏朗,语调不无得意,“人都争着请我去家里。”
邱天又忍不住发散联想,脑海中浮现一大帮小媳妇大姑娘扯着娇娇俏俏的陆丰年往自己家拽的画面。
画面人为掐断,她不由皱了皱眉,猜想没准儿现实跟她想象中的差不了多少。
“还真是不矜持。”她小声嘟哝一句。
“啥?”
“……没啥。”她不自然地撇开眼。
没一会儿陆续有人过来买东西,邱天便去找杏花和栓子玩去了。
她自以为陆丰年借宿老乡家的事已被抛诸脑后,然而夜半沉睡中却无端发梦。
梦中画面比她白天时的想象更加真实几分,一众莺莺燕燕拉扯着陆丰年,更匪夷所思的是徐梅和于丽华也在其间,俩人拉扯得最起劲。
突然大伯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指着陆丰年凶神恶煞地喊道,“你要是敢住她家,老子剁了你!”
邱天猛地惊醒,盯着黢黑一片的虚空发了好一会儿呆,思维渐渐从混沌到清晰。
去老乡家过夜……老乡家若正好有个年龄相当的女孩……言情剧不都这么演的吗?
邱天烦躁地闭上眼,可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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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修水渠规划开始执行,大队陆续拿出人力分配方案,首当其冲的是大队的青壮年劳力,邱北山和邱南山也在其列,其次是本知青点的知青。
考虑到北角村大队人单力薄,乡里又从大槐树村大队调来一拨壮劳力。
邱天和恩赐、栓子早起去采集槐叶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喊着号子上山的劳力们。
水渠起点从菱角河中上游开始,在北角山东侧建泵水站,通过架起的水渠将水引到北角山南侧,那里的荒地陆续被开采出来。
女知青的任务便是开荒。
然而奇怪的是,几天下来却没看到米兰的身影,及至轮到邱天来给爹和三叔送饭才知道,米兰被分到重劳力这边了。
大太阳底下,米兰纤细的身体混在男人堆里抬石头,对比强烈以至刺眼。
这画面直接令邱天上头,心想这不是欺负人吗?
邱天不是女权主义者,可她知道基因和染色体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优势领域自有差别。像这种重度体力活,无论出于体力耐力考量,还是出于人道主义,都不应该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来承担吧?
更可气笑的是,三叔竟然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白瞎了她先前还认为三叔有英雄救美的风范!
邱天气不打一处来,脑门一热,抬脚朝米兰走去。
后者正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抬头看到她,一时毫无反应,半晌才道,“邱天来了,”留意到她手上提的饭兜,又问,“来送饭?”
近处打眼,此时的米兰更显狼狈,向来干净妥帖的发辫上沾满尘土,看上去灰扑扑的,而原本白净清透的脸晒得通红,亦是满面尘埃。
邱天心里极不是滋味,想都没想就把手中的饭朝她递过去,“给你吃吧。”
邱北山正好过来准备吃饭,听到这话脚步一滞,皱眉问,“我跟你三叔吃啥?”
自打开始修水渠,这兄弟俩被分到一处地方,邱东山主动提出兄弟俩搭伙吃饭,邱南山便干脆交了些粮食给二哥家在,自己乐得吃现成。
见邱天仍倔着头默不吭声,米兰赶紧把饭兜推开,“不用了,我一会儿回知青点吃。”
不远处,邱南山放下工具走了过来。
邱天也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搭错,还就倔上了,仍对米兰说,“就给你吃。”
米兰自是不解又无奈,下意识看向邱南山,邱南山惯常的敛眉冷目,话少起来像一尊雕像,她叹了口气,又看向邱北山,嗫嚅道,“那个……”
“你先吃吧。”邱南山的声音。
“什么?”米兰怔住。
邱南山没回答,却转而对邱北山说,“她吃不了几口,吃完咱俩再吃。”
邱北山虽有些不解,可也没啥意见,兄弟俩便又去另一边干活去了。
米兰推脱了一阵,敌不过邱天的拗劲,便掰了块饼子夹上菜小口吃起来。
邱天坐在一旁四下看了看,没见白敬民的影子,“白老师怎么没在?”
米兰身形一滞,勾起的唇角却像在苦笑,“他分到别的地方干活。”
邱天假装没看破她的失落和萧索,默了默,极为突兀地说了句俏皮话,“米兰姐你真好看。”
谁知米兰唇角的苦笑痕迹愈加明显,“好看不当饭吃,尤其是……身不由己的时候。”
邱天心中一紧,她明白米兰的无奈和痛苦,美貌易于锦上添花,却难以雪中送炭。生不逢时的美貌有时甚至是招致祸患的信号。
两人一时沉默。
邱天的沉默是假装自己听不懂,米兰却是觉得自己不该跟孩子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天空乱云飞渡,一阵风过,仍是燥热到令人窒息的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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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莫名其妙的憨勇,过后自己都匪夷所思,晚上吃饭时果然也难逃邱北山的逼问,“你今天咋回事?抽啥风?”
邱天虽满腹道理,但觉得跟邱北山说道不清,便小声咕哝一句,“怎么让一个女知青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邱北山眉头紧皱,“她自己要干的,撵都撵不走。”
邱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未想过答案竟如此始料未及——米兰自愿干最脏最重最累的活儿,脱离其他知青,甚至脱离白敬民……
倏忽之间她想起谢红排挤米兰说过的话,又想起米兰孤身一人的处境,顿觉心寒不已。
第39章
两天后邱天听说了一些关于米兰的事,她愈加理解了米兰的处境,以及她被裹挟在时代罅隙中的抗争和坚持。
开学在即,邱天收集槐叶的任务还差一大截,北角村的槐树与临近的大槐树村相比属实不算多,也不知学校为啥要布置这样的任务。
清早,邱天带着恩赐和杏花、栓子一起去北角山,那里西侧山脚下的槐树长得茂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们还专门带了长杆和镰刀。
来到山下,栓子将镰刀牢牢绑在长杆顶端,然后慢慢竖起来,镰刀便能轻易够到槐树上端的枝叶。
邱天和杏花照着这法子也将自己带的镰刀绑好,随后手缓缓移到杆子末端,仰起头,小心翼翼地伐槐树枝。
夏天的清晨,太阳早早就发散热量,几人动作越来越上手,没一会儿就收集了一大堆。然而饶是这些仍不够,叶子晒干了肯定缩水。邱天说不能光逮着这几棵树祸祸,提议再往西边走一段,换个地方伐。
四人便拖着长长的镰刀“唰唰”顺着山脚往西走。一直走到还没开荒的地方,草长得很高,荒地旁边恰有三棵槐树,他们便摆开阵势开始伐槐树枝。
一群女知青和几个脸生的男社员在不远处除草,有的用镰刀割,有的拿?头刨,还有的干脆徒手薅。
邱天往那些人身上随意一打眼,看到谢红也在用镰刀割草,她的镰刀似乎钝了,割得有些费力。
徒手薅草的社员正薅得心烦,看到几个孩子手上的镰刀,活像狼见了肉。
“小孩,镰刀借给咱用用呗?”
四人中就恩赐闲着,回头打量那个社员一眼,问,“你是我们大队的吗?我咋没见过你?”
“我们是乡里分来帮忙的,为你们大队做好事,你借我镰刀用也是应该的。”
邱天举长杆的动作顿了顿,她不喜欢这人请求帮忙还理所当然的说辞和态度,更何况这人还有些死皮赖脸的气质。
“镰刀借你可以,但得等我们用完。”她冷淡地说。
借镰刀的人明显一愣,与此同时有知青认出她来。
“这不是北角小学唱歌特好听那小姑娘吗?”
“还真是!”
“叫邱天是不?小百灵啊!”
“正好干活挺累,小百灵唱首歌听听呗!”
“来一个!”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逗她唱一个,那个借镰刀的社员也不说借镰刀了,跟着咧嘴起哄。
邱天嘴角抽了抽,心道这些人怕是憋疯了,逮着啥都当乐子。若她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听到别人夸她小百灵,还让她献歌一曲,她肯定不吝表现。可她内里实打实是二十三岁的成熟灵魂,此时被一群青年鼓动着唱歌,心里只觉得烦躁,外加被冒犯。
她直白拒绝道,“不好意思,我是来干活的,没劲唱歌。”
女知青和男社员顿时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直把三个孩子笑得发蒙。
杏花立马凑过来问,“他们在笑啥呀?咋跟鸭子似的?”
恩赐听出这些人是在笑话邱天,掐着腰奶声奶气地吼,“你们不许笑!”
栓子难得脑子转得快了些,“再笑就别想用镰刀!”
笑声由“哈哈”变成“吃吃”,闷在喉咙里的笑欲盖弥彰,听上去更惹人心烦,邱天恨不得拿镰刀给他们开开脸。
然而这时谢红突然不阴不阳来了句,“劲劲的跟米兰有一拼。”
这女的好好的突然提米兰做什么?
邱天正想怼她,草丛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半睡半醒的男人,这人蓬头垢面,尖嘴猴腮,半眯着眼梦魇似的嚷嚷,“米兰来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笑声猛然止了一瞬,紧接着却更如沸腾的壶似的,大笑、狂笑,吱哇一片。
“你想米兰想疯了?”
“让你干活来的,你倒睡上大觉了!”
“做梦都梦见娶米兰当媳妇吧?”
“说说都梦见啥了?”
“坦白从宽,你在梦里把人家米兰怎么了?”
“……”
对话风向渐渐变得龌龊,就连那些女知青都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邱天实在听不下去了,扬声吼道,“你们在背后拿人消遣合适吗?”
笑声戛然而止,然而不是她有多大的威慑力,而是这伙人看到刘爱民和何佃勤正溜达过来,显然是在视察工作进展。
众人吭吭咔咔互相打着马虎眼,又开始干活,只是动作和神情更像是装模作样。
直到两位领导走远了,议论声复又响起,中心还是围绕着米兰。
“要是米兰也在这儿就好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不无惋惜地说。
“人家心气高,擎等着白敬民的关系能给派点舒坦活儿呗。”谢红不阴不阳地笑道,“可惜啊,白敬民家人阶级立场鲜明,她占不到便宜。”
“不对吧,我听说是白敬民劝了她好几次,她自己死活不干,也不愿意跟咱们一块开荒,主动要求去下大力。”
谢红冷哼一声,“可别往她脸上贴金,属她最会装,不跟咱们一起才好,狐媚气!”
“就是,她天天冷着那张冰山脸,以为谁上赶着搭理她?”
尖嘴猴腮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我听这话,米兰不来跟咱们一块开荒都是你们这些娘们挤兑的吧?卧槽,特意申请过来帮忙,就特么想……”
“想啥?”谢红打断他,意味不明地问,“想米兰啊?”
那人一顿却不说话,只嘿嘿笑起来。
邱天听出他明摆着是冲米兰来的,又见这人面相如此猥琐,心里便替米兰膈应,转而小声问杏花,“这是谁啊?之前没见过。”
杏花摇头,倒是栓子回她,“这是大槐树村大队的社员,乡里派来咱村帮忙修水渠的,我听我爹说,这些人没几个正干,都是些出了名的懒汉混蛋,大槐树村大队专门择出来扔咱村来了。”
他朝尖嘴猴腮那人抬了抬下巴,声音压低,“这个男的叫魏胜利,我爹说他是个小流氓,以前就经常偷看女人洗澡……”
另一边,谢红掩着唇不知跟魏胜利说了什么,后者脸上挂着愈加猥琐的笑。
邱天一愣,心中隐隐不安,恰在这时倏忽听到谢红带刺一般的声音。
“你放一百个心,资产阶级崽子玩得开着呢。”
作者有话说:
又是没空码字的一天,没有肥章,见谅见谅。
第40章
邱天不知道这俩人合计了些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且看魏胜利那一脸猥琐龌龊的笑,不由替米兰担心。
再去给爹和三叔送饭的时候,她有意无意提醒米兰来回知青点的路上尽量往敞亮的地方走,但看米兰累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多半是没太听进去。
三叔恰是这一块的组长,邱天便跟他提了一嘴,三叔正闷头夹菜,闻言筷子顿了顿,问她,“你听谁说的?”
邱天没把魏胜利的名字告诉他,只说不认识,可能是别的大队的。
三叔咀嚼的速度变慢,扭头朝米兰的方向看一眼,却说,“她来上工我能管着全乎,没来我就看不住了。”
邱天皱了皱眉,“三叔,好歹你是组长……”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完,总觉得再说下去就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了。
可她没想到邱南山却是实实在在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事情发生在三天,魏胜利被揍了一顿,大槐树村来帮工的其他人不干了,堵在大队部门口要说法。
北角村社员遇事也是心齐的,众人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聚集到大队部。
邱天赶来的时候已经挤不进去了,只好学栓子爬上墙头。她总有种直觉,魏胜利挨打多半跟米兰有关。
大队部场院正中,魏胜利被同村架着,顶着一张赤橙红绿的脸龇牙咧嘴喊道,“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那莽汉凭啥打人?”
“就是!还下这么重的手,你们大队是土匪窝咋的?”
“北角村土匪窝!殴打兄弟社员!”
“北角村——土匪窝!”
“土匪窝!土匪窝!”
大槐树村这帮人整齐划一地吆喝,没完没了。
北角村的哪能平白戴上这么臭的帽子,即刻对骂回去,一时之间场面极其混乱,刘爱民声嘶力竭的吆喝完全不顶用,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恰在这时——
“魏胜利,看清楚,是我打了你!”
邱天一惊,探身看过去,见她三叔站在场院门口,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分明带来一场风暴骤来的寂静。邱南山声音低沉洪亮,如刀刃划破混乱,原本无休无止的争吵刹那便停了,众人纷纷看向他。
邱天特意观察魏胜利,见他神情猛地一窒,眸光闪过一丝慌乱。
邱南山提步走进场院,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他径直来到魏胜利面前,后者竟极狼狈地往后踉跄半步。
还是他同村开口质问,“你凭啥打人!?”
邱南山目光直视那人,“凭他该打。”
刘爱民走过来拽住邱南山,皱眉斥道,“你没事惹那玩意干啥?!”
邱南山言简意赅:“我看他不顺眼。”
一听这话,大槐树村那伙人再度沸腾,骂声四起。
刘爱民被邱南山呛辣椒似的话气得满脸涨红,邱南山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处理。”
说完转向魏胜利,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哼笑一声,“看来我低估了你的下作。”
邱南山身形高大而孔武有力,站在魏胜利面前气场压他一头,魏胜利可能是被他打怕了,缩着脖子不敢看他,间隔须臾才梗着头强作硬气,“反正你打人就是不对!”
“我为啥打你天知地知!今天我就算打死你,你也不冤枉。”
魏胜利眼中却即刻闪出精光,厚颜无耻地笑了,“那你倒是说出来啊,你为啥打我?”
邱南山目光冷凝,抿唇不语。
“不敢说吧?”魏胜利得意起来,“那这顿揍我可不能白挨。”
北角村的社员一听这话里有话,纷纷劝邱南山说出原委,刘爱民也板着脸过来劝,可邱南山自始至终一句话,“老子看他不顺眼。”
后面的事态走向令人咋舌,魏胜利上演了一出狮子大开口的戏码,让邱南山把今年分得的粮食分给他八成,邱南山竟然答应了。
邱天可算见识了她三叔的硬脾气,宁愿赔掉腚都咬死不说出打人的原因。
魏胜利的同村支招,说得签字盖章才有效,刘爱民无法,只得找会计兼记分员邱菊来主持签字。
邱菊气得大骂,骂魏胜利不要脸,也骂邱南山脑子进了浆糊。她不赖管这事,指派给刘小峰,刘小峰前阵子刚从城里回来,算返乡知青。他很快拟好了文书,拿给邱南山和魏胜利签字。
魏胜利就差没笑出来,大笔一挥赶紧划拉上,轮到邱南山,刘小峰提醒一句,“签了可就生效了,你可以再想想。”
邱南山却从他手中接过笔,俯身下去。
“邱南山别签!!”
人群中传来米兰的声音,邱南山下意识循声望去,看到米兰从人群中挤过来,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把笔夺走。
“……你疯了?”她脸色煞白,眸中不可置信。
邱南山皱眉,伸手要把笔拿回来,没想到米兰手上一用力,直接将笔掰断。邱南山愣得忘了动作,众人眼睁睁看着她冲到桌前,捞起文书撕了个粉碎。
邱天惊讶地张开嘴,心想米兰姐好勇啊!
谁知下一秒更勇的来了,米兰将碎纸往桌子上一拍,转而走到魏胜利面前,照着他的脸“啪啪”就是两巴掌。
所有人都惊呆了,魏胜利更是压根没想到这女人竟敢不顾脸面冲出来,他傻站在那儿,挨这么狠的两下都没顾上反应。
邱南山拽住米兰,低声呵斥,“你来添啥乱?!”
米兰胳膊被他大力钳着,甩了一下愣是没甩开,便冲着人群扬声喊道,“邱南山是为了救我才打的那个混蛋!”
邱菊一看自己哥哥惹上的冤债有了转机,紧忙跑过来,“你说清楚!魏胜利干啥了?”
邱南山却迎面批头一句,“闭嘴!啥也没有!都给老子滚回去!”
“邱南山,你不用考虑我的名声,在她们眼中我根本没有名声。”在邱南山的愣怔中,米兰转向邱菊继续道,“今天早上魏胜利……想轻薄我,是邱南山救了我。”
邱南山这才反应过来把人往边上猛地一扯,狠狠道:“就特么长了个嘴!”
眼看事态转折,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魏胜利嘴唇哆嗦着仍想狡辩,“我没有没有……”
刘爱民怕这事传出去影响扩大化,便喊着让社员该干嘛干嘛去,众人赖着不走,直逼得刘爱民发飙,说谁不走就扣谁五天的工分。
社员们才陆续散去,邱天也被从墙上轰了下来,她三步一回头,看到米兰坚定而决绝的身影。
后来的事她没亲历,是从她姑邱菊那儿听来的。
“天没亮透那女知青就出来了,”邱菊顺嘴评价了一句,“这姑娘咋这积极?一帮大老爷们都没她早——我估计她也是没地方去才往提水站那块走,大清早的干点活也凉快,谁知道魏胜利那小子藏在半道等她呢,死皮赖脸想跟人相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也是那女知青命好,魏胜利把人逼到半山腰,不正是我三哥的地头吗?我三哥听见动静就出来了,魏胜利还没得手,让我三哥一脚踹地里去了。”
杏花娘追着问,“敢情真是你家三哥救了人家知青啊。”
邱菊点头,“那可不,我特意说给你们听,就是怕你们乱传!”
“那……那个知青没被欺负着?”人们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在禁忌话题上。
邱菊摆手,“没有,我三哥多及时,那臭嘴还没挨上就被我哥给踹了。”
妇女们便愤愤不平起来,“那个魏胜利我老早就看着不要脸,听说他起先还不承认?”
邱菊:“脸皮厚着呢,得亏那女知青留了个心眼,当时从他衣服上拽下来一片领子,领子人家还留着呢,当场拿出来对质。”
“到底是洋学生心眼活,换个咱这儿的闺女早吓傻了,被那么个无赖拱一口,别说出来对质,上吊的心都有。”
“就是,人家想得开。”
邱天一听这话不对啊,乍听上去是褒,实则似乎又带了点贬低的意味,倒与前几天谢红那句“资产阶级崽子玩得开”有一拼。
等等……
谢红?
她猛地一激灵,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分明合理的想法自心底浮现。
天没亮透米兰就出来了,没地方去才去干活,魏胜利是藏在半道等着她的……
邱天越想越后怕,这事大概率跟谢红逃不开干系,没准儿还就是她撺掇的。
这件事后,魏胜利被撵回了大槐树村。
米兰原本坚持把他送去公安局,可听说白敬民这事后诸葛亮突然赶来,说魏胜利没有对她造成实质伤害,可要是闹到公安局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邱天没想到白敬民竟是这种逻辑和脑回路,自己女朋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首先想捍卫的却是名声。
且他的这种捍卫与邱南山不一样,三叔是宁愿自己背锅都不把米兰供出来,白敬民……嘁,就那么着吧,这种人也配有女朋友。
白敬民大概没想到会事与愿违,虽然没告到公安局,可米兰在北角村乃至大槐树村都变得声名狼藉。
也不知流言在哪一处传走了样,一个差点受欺负的女知青在众人眼中却成了行为不检的红颜祸水。
邱天替米兰叫屈,每次听到有关她的议论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人怼一顿,可那些女人狭隘而浅薄,她们只相信自己以为的故事版本,即便那是扭曲的。
米兰和白敬民自然而然分手了,邱天确切看到过两人形同陌路的样子,就在她开学的那个早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陆丰年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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