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劳动成果很快得到兑现。几天之后,陆丰年卖货时捎带手给她送来三块钱。饭店老板按照每篓八毛算,三篓正好两块四,多的六毛一半算补之前那一篓的,另一半是辛苦钱。
邱天捧着这一小沓毛票乐得两眼直放光,全然忘了自己曾经也是继承巨额遗产的人——这可是靠她辛勤的双手换来的,意义当然不一样。
本着按劳分配的原则,邱天把这次的劳动所得分成不均等的三份,栓子挖野菜时还兼任“顾问”一职,功劳当然最大,分他一块二不过分。剩下的一块八,她和恩赐各九毛。不过考虑到恩赐还太小,也怕他得了钱之后得意忘形,再把她给“卖了”,所以钱暂时由邱天保管着。
傍晚她偷偷把钱拿去给栓子,栓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吆喝着赶明儿再去北角山。
邱天便把陆丰年的话转述给他,说物依稀为贵,多了就不稀罕了。
自此邱天和栓子、杏花,再加上恩赐,隔三五天就去一次北角山,若是碰上下雨天,啥也不干也得往山上窜,为啥?有好东西呗!什么地木耳、野菌菇之类,都喜欢赶着下雨天往外冒。
充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菱源乡的习俗,端午节把菖蒲和艾草挂在门上,或制成香包挂在腰间,据说可以辟邪。
四个小伙伴在上学之余,不是去北角山上挖野菜和艾草,便是去菱角河边折菖蒲。
端午节前夕,这两项活动极容易聚堆,这不,邱天他们四人刚来到菱角河边,就发现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于丽华和她弟弟大壮也在其间。
恩赐跟大壮向来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掐上了。
“邱恩赐,这地方是我们先来的!不准你来!”
大壮人名其名,肉眼可见比恩赐壮不少,再加上故意腆着肚子,活脱脱一个小秤砣。
恩赐不甘示弱,掐腰喊话:“凭啥不准我来?你先来的就是你的了?我昨天还来了呢!”
“昨天不算!就算今天!”
“谁规定的?”
“我!”大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先来的,我说了算!”说完还左右看看自己的“小弟”,趾高气扬地寻找认同感。
“呸!”恩赐本来就不买他的账,此时仗着自己这边人也不少,就更不惧区区一个大壮了。
邱天不动声色观察对面蛮横的小男孩,尚在疑惑是谁给的他自信,下一秒人家自己便开始自报山头。
“何叔叔在我家,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让何叔叔开大会批你们,把你家赶出北角村大队!”
这种言辞很容易吓到小朋友,恩赐退缩两步,紧挨在邱天身旁小声说,“要不……咱换个地方吧?”
开什么玩笑?老娘长这么大就没怂过!
邱天歪头看大壮,面上似笑非笑,“你是地主吗?”
大壮一愣,瞪她,“胡说八道!你才地主呢!”
“不是地主怎么霸着地不让我们来?”
恩赐和栓子随之附和,“就是就是!”
大壮眼睛瞪得更大,嘴却瞬间瓢了,“你们胡说八道!我我我我……我回去告诉何叔叔,让他……”
“让他干啥?”邱天拿小指抠了抠耳朵,索性替他说完,“让他批我们,然后赶出北角村大队?”
“嗯!”大壮使劲点头,“怕了吧?哼!”
呵呵,怕个屁。
“那你现在就去告诉你何叔叔吧,我们在这儿等着。”她轻描淡写地说。
恩赐吓得不行,紧张地拽着她的袖子,邱天转而对他说,“别怕,咱们是正经贫农,我还没听说哪个蹲点干部会把贫农赶出生产队呢!”她声音不低,故意说给对面的人听。
这个年代她摸得门清,贫农的政治地位可是最高的。
“人家何老师隔三差五给咱社员上政治思想课,人人都在进步,你离他最近,政治觉悟咋这么低呢?灯下黑吗?”
恩赐一听这话来劲了,跟旁边的栓子一对眼,两人极有默契地应和,“就是!你去告啊!我们等着!”
大壮被怼得面红耳赤,瘪着嘴要哭。
于丽华哪能看着自家弟弟吃亏,薄薄一层齐刘海下秀眉微蹙,“你们怎么合伙欺负人?”
旁边自然也有和他们一伙的帮腔,“就是,四个对一个!以多欺少!”
邱天简直无语,掐腰向前走一步,“不识数是不?”她抬手一指,“自己看看,我们几个人,你们几个人?大壮要不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他能这么嚣张?”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方才帮腔的人左右看看,果然偃声,他们一行八个人呢。
于丽华眼看一众人被对面的小丫头骂得不敢还口,恼得又咬唇又跺脚,过了一会儿,突然话音一变,哭唧唧地说,“菱角河这么大的地界,你们哪里不能去?专门来这里找茬不成?”
听听这话说的,怎么都像个坑,事虽还是那个事,可换了种说法,她倒成了弱者?
邱天才不往坑里跳,心平气和地说:“菱角河确实大,但是你也看见了,近处就这块菖蒲长得旺不是?我们也不是来找茬的,井水不犯河水,自己采自己的呗。”
这话说的没毛病,于丽华无法反驳,可她心里不爽,吵架占了下风倒在其次,更不爽的是身旁这些平日里总围着她转的臭崽子们竟然连屁都不放一个。
再看对面的小毛丫头,乍一看瘦瘦小小,可细瞧那张脸却漂亮得有些出挑,尤其是那对眼睛——于丽华向来以自己拥有一对美目而沾沾自喜,此时分明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
邱天不再搭理那伙人,招呼着自己的小伙伴开始折菖蒲。
他们刻意与这一伙人保持距离,却难保有些不开眼的有意无意过来秀存在感。
这不,杏花看好其中一簇刚要采折,突然凭空横出一只手来把菖蒲连根扯走了。她虽心中不快,可不想惹是生非,便换了个地方继续折,谁知有人如法炮制,又来捣乱。
邱天看不过去,挤到杏花身边。
她惯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僵持半天,那人躲到一旁采菖蒲。
杏花看着邱天,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妞妞,你现在好厉害呀。”
“……”
采完菖蒲准备回去的时候,邱玉环突然来了。最近邱北山对她放松了挟制,毕竟她那么大的人了,总圈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趁家里没人,她偷偷溜了出来,先去于丽华家晃了一圈,知道人来折菖蒲了,便直接赶了过来。
看到于丽华,她满脸堆笑走过去,却对自己的弟弟妹妹瞧都没瞧一眼。
可讽刺的是,人家于丽华一个正眼都没给她。
邱玉环脸上的笑收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也几乎挂不住,问,“丽华,你这是咋了?”
于丽华眼都没抬,阴阳怪气来了句,“没咋,你妹妹那么厉害,我可不敢跟你玩。”
邱天正欲俯身温嗅菖蒲的香气,听到她这么说身形不由一顿,心想这人真是玩得一嘴语言艺术,茶得明明白白,贱得芬芳四溢。
被于丽华这么对待,邱玉环感觉很委屈,毕竟那本《少女之心》她是替于丽华抄的,且被揪出来后她心甘情愿背了这个锅,压根没把于丽华抖露出来。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邱玉环追问,“她厉害又不是我教的。”
于丽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就是想找个出气筒,见邱玉环真的要恼,也怕她一生气把手抄本的事捅出来,便见好就收道,“行了,我知道不怪你,但她是你妹妹,你做姐姐的不该好好教教吗?”
言毕又上去拉邱玉环的手,“别因为不值得的人伤了我们俩的和气。”
不远处某位“不值得的人”心里冷哼:不是你先说不跟邱玉环玩的吗?怎么几秒的工夫你倒成了和事佬?
也就是邱玉环没听出来,还情真意切地看着于丽华,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邱天想不服都不行,她算是见识了于丽华的功力——挑事的是她,三言两语把锅甩出去的也是她。
端午节后照例是每天上学放学。
邱玉环得到默许,重新走进学堂。
村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更新极快,且农村妇女闲谈本就荤素不忌,《少女之心》这种加了文艺外衣的露骨故事虽刺激,可东家长李家短的寻常生活里还有更刺激的。
比如住村子紧西头的寡妇徐梅,听说她院子里半夜都不消停,哼哼唧唧一直到后半夜……
邱玉环复学后,秦小小利用放学时间对她好好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可是话说了不少,却总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女孩走后,她独自回想了一遍,觉得这女孩虽表面恭顺诚恳,内心却仍然浮躁。
恰好骆一鸣还在办公室,这会儿正要走,她赶紧把人叫住,随口问道,“骆老师,你觉得邱玉环这小姑娘怎么样?”
骆一鸣想了想,如实陈述,“她都不听课,学习成绩自然提不上去。”
“学习只是一方面,”秦小小直接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是觉得她思想上仍存在很大问题。”接着又问,“你不觉得吗?”
骆一鸣皱眉思索,只说,“她跟于丽华走得很近,俩人都不怎么爱学习。”
“对对对,于丽华心思更多,你平时跟她们相处比我多,有没有发现什么?”她手撑桌面,示意他多说一些。
可骆一鸣锁眉想了半天,却总结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除了不好好学习……也没啥了吧?”
“…………”
秦小小有些失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只关心学生的学习啊?”
骆一鸣:“也不全是吧……不过我这个人比较木,洞察力不大行。”
秦小小看着他,几分幽怨地叹了口气,“就光洞察力不行?”
骆一鸣一愣,“还……有别的?”
“真是个木头……”她小声说。
骆一鸣没听清,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问,“你说啥?”
秦小小直爽地问了句,“你这种性格怎么找对象哦?”
骆一鸣又是一愣,“咋扯到找对象上了?”
秦小小脸上浮起一丝红,边摆手边朝外走,“跑题了跑题了,行了下班吧。”
骆一鸣丈二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啊?……哦好。”
第22章
邱家拢共养了四只鸡,一只公的,三只母的,之前圈在菜园一角,每天由邱天来喂。
后来邱天上学,常常顾不过来那几只鸡,邱北山索性把鸡放出来,让它们院里院外自己觅食。
这么做好处是人力得到解放,坏处也有,比如鸡总是到处屙屎,再有就是它们喜欢出门探险,时不时就得出趟远门。
每每天黑不回笼,邱玉珍还得到处去唤。
这天傍晚,邱玉珍拦鸡窠的时候又发现少了只母鸡,房前屋后找了几圈,就是不见踪影,后来全家出动,直到天黑,整个村子都逛严了都没找到。
按说一个村子里住着,谁家养着啥家禽家畜,邻里乡亲都门儿清,谁要是遇见到处乱窜的鸡鸭鹅狗,捎带手就帮着撵回家去了。
所以,但凡那只母鸡还活着,就断没有寻不到的道理。
可这回稀奇,邱家一家连找了三天,左右邻里也帮着找了,竟遍寻不到一只母鸡的踪影,他们便推断那母鸡多半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刘爱花气得不行,发了好大一通火,还把气撒到了邱天身上。
邱天不以为意,也不惯她的毛病,该讲道理讲道理,该顶嘴顶嘴,把刘爱花噎得够呛。
邱家终于放弃了寻鸡行动,把仅剩的那三只鸡又好生圈养起来,不敢再散养。
只是可惜了那只母鸡,一天能下两颗蛋呢。
##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草木茂盛的季节,也是牛羊上膘的时候,邱天和恩赐因此也多了一项日常——放羊。
上午,她顺路和恩赐一起把羊赶去北角山的草甸里,接着她去上学,恩赐则看着羊吃草,偶尔还能跑去学校里玩闹一圈。中午姐俩一起赶着几只羊回家。
若是上午没得空放羊,下午放学后姐俩便会把羊牵到村子南边的河滩附近吃个把小时的草。
总归不会饿着它们。
这天早上,姐弟俩又牵着羊朝北角山去。
于丽华家住在知青点西边,离北角山不远,是以放羊途中偶遇是常有的事。
于丽华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每次看到邱天牵着羊往北角山上送,便会露出几分鄙夷,就好像放羊是件多上不得台面的事一样。
也是,她家也养着几头羊,可从来不用劳烦她来放,人家矜贵着呢。
这会儿恩赐牵羊走在前面,邱天断后,走到于丽华家的巷口,四人迎面遇上,另一个不是旁人,正是扭头就跑大壮。
恩赐突然叫了一声,“我家的鸡!”
邱天起先未作他想,“咱家的鸡在窠里圈着呢。”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咱家丢的那只鸡!”说着指着给她看。
邱天顺着方向定睛一瞧,目光顿住,不远处正被大壮急赤白脸往院里赶的,不正是她家丢的那只母鸡吗?
鸡屁股附近少的那块毛,还是被她不慎掉落的柴草烧秃的。
“大壮!”她扬声喊道,“你别跑!!”
这一嗓子把大壮吓得慌不择路,鸡被他撵得不听指挥,原本都要进门了,谁知一挓挲又折返回来,直直朝于丽华这边窜。
于丽华尖叫着跳到一旁,母鸡便栽栽愣愣窜到恩赐脚边。
恩赐一看到自家丢而复得的母鸡,激动坏了,俯身去扑,可这只鸡灵活得很,一蹲一扑腾,又跑了。
邱天瞄准时机猛地跳过去,两条腿一剪把母鸡夹住,大声招呼恩赐来抓,恩赐忙答应着,两手拽着鸡翅膀,将其提溜起来。
近处一打眼,邱天更确定了,这就是她家的母鸡无疑!
邱家的鸡丢了好几天,却从于丽华家里走出来,且刚刚大壮一看到她姐弟俩就跟躲瘟神一样,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恩赐难掩气愤,质问大壮,“我家的母鸡怎么在你家里?”
邱天也看向大壮,见他涨红着脸,眼神直往于丽华身上瞟,后者撇撇嘴道,“全村的鸡都长差不多,你凭啥说是你家的?”
这是不认账???
“我家的鸡屁股少一撮毛,”邱天指着正在恩赐手里挓挲的母鸡,强调一句,“我烧的。”
于丽华下意识去看鸡屁股,果然少一撮毛。
“那也不能证明是你家的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刚好看见这鸡少了一撮毛,才故意这么说的呢。”
呵,这小绿茶逻辑还挺清晰。
大壮闻言腰杆瞬间硬了,肚子一腆,腰一叉,“就是!怎么证明这是你家的鸡?”
恩赐一听这话不干了,梗着脖子嚷嚷,“我家的鸡我还不认识?这就是我家的!”
“呸呸呸,就不是就不是!”说着上手便要从恩赐手里夺鸡。
恩赐左右闪躲几下,突然双手猛地举起,把鸡嘴往大壮脸上戳,嘴上也不闲着,骂道,“你个偷鸡贼!偷鸡贼!”
谁知大壮没害怕,倒把于丽华吓哭了,“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邱天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这小绿茶怎么还是个嘤嘤怪?这么点场面值当掉眼泪吗?
一扭头明白了,这不,白敬民来了。
“怎么了?”白敬民径直走到于丽华面前,“怎么哭了?”
于丽华眼泪没掉几颗,哭腔倒拿捏得恰到好处,配合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表情,还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白老师……”
几人都在等着她继续说,可人家哭哭唧唧叫完人,后面却没音了。
还是恩赐嘴顺溜,巴巴地告状,“白老师,我家丢了一只鸡,这只就是,大壮逮了我家的鸡不还!”
白敬民低头看那只鸡,转而问大壮,“是这样吗?”
大壮鼻子里哼哧哼哧出气,眼珠子轱辘一圈瞄于向丽华,随即硬着头皮狡辩:“不是!”
于丽华对大壮摇头的微妙弧度没逃过邱天的眼睛——看来这位绿茶惯会把人当枪使。
白敬民皱眉,“到底是谁家的鸡?谁在撒谎?”
恩赐:“我没撒谎,这就是我家的鸡,不信您去问我爹我娘!”
于丽华插嘴,“邱玉环不是你三姐吗?问问她,这到底是不是你家的鸡。”
白敬民点了点头,“那快去叫……”
叫邱玉环?开什么玩笑!?!
邱天忍无可忍,直接开撕,“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邱玉环是你小跟班,胳膊肘都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于丽华刚燃起一点胜利的小火苗,啪叽灭了,又开始表演哭戏。
“行,要讲理是吧?”邱天个头比于丽华矮不少,气势却分外足,她目光朝四周扫一圈,观众虽少了点,倒也够用了。
“前几天我家丢了鸡,村前村后找了个遍,乡里乡亲都知道。”她一边说一边留意周围人的反应,不远处有人附和性地点头。
“在场的大娘大婶们,谁不认识自家养的鸡鸭鹅狗?还不是一打眼就能认出来?今早上赶巧了,我和弟弟赶羊上山,走到这巷口,大壮像躲瘟神一眼撵鸡就跑,我俩一看,他撵的不正好是我家丢的那只母鸡吗?要不是心虚,他跑啥?”
周围有人议论,邱天陆续捕捉到一些声音。
“这鸡我见过,就是邱家的。”
“于家忒有点欺负人,啥事都得压人一头。”
“可不就是仗势欺人……”
正在这时,蹲点干部何佃勤迈着方步从巷子里走出来。
议论声倏然停止。
何佃勤正是北角村生产队的蹲点干部,长得宽腮窄额,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怎么大清早的怎么都这儿扎堆?”
大壮一看靠山来了,一下子支棱起来,添油加醋地告状,何佃勤听完却笑了笑,转而问于丽华,“是这么回事不?”
于丽华一愣,半晌才说,“应该……是吧。”
这话显然留了一半,在给自己留退路呢。
邱天默默观察这位蹲点干部,觉得这人心思很深。恰在这时何佃勤目光看过来,突然对她笑了一下,这笑让人有点不舒服。
何佃勤问:“你家丢了鸡?”
邱天点头称是,又指着那只鸡说,“就是这只。”
何佃勤默了默,看着那只鸡,突然又笑了,“一只鸡虽小,但也属于财物,几个孩子怎么断得清?我觉得还是得找各家大人过来认一认——你俩觉得咋样?”后一句是看着大壮和于丽华说的。
邱天一激灵,脑中仿若有一根弦“嘭”地一声响——是了,何佃勤天天在于丽华家里住着,怎会不知她家有没有这只母鸡,他既这么问,便是在暗示大壮和于丽华,适可而止。
这人果然道行深,就看于丽华姐俩灵光不灵光了。
于丽华显然是聪明人,她抢在大壮头里说,“本来我们就打算把这只鸡交给大队的,既然失主来认领,那就带走吧。”
邱天嘴角抽搐,想问问她是不是上过电影学院,不然哪儿来的这切换自如的演技。
何佃勤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又确认性地问一句,“还用叫两家大人回来辨认辨认不?”
于丽华摇头,“不用了吧……”
“那行,”何佃勤当即拍板,冲邱天这边一扬手,“你俩把鸡带走吧。”
事情到这儿本该告一段落,邱天也绝非胡搅蛮缠的人,可转眸的工夫,于丽华竟冲她翻了个极有内涵的白眼,那意思仿佛在说:小样,你奈我何。
邱天胸口霎时憋了一口气——行,既如此,那就再掰扯掰扯。
她冷哼一声开口道:“都说猫记千,狗记万,母鸡只记二里半,咱生产队地界小,村南头到村北头也不到二里地,我家的鸡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怎么就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大壮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你你你……你家的鸡傻呗!”
邱天斜他一眼,“是我家的鸡傻,还是有人不老实?”
大壮眼一瞬睁大,嘴唇动了动,扭头又去看于丽华,后者咬唇不语,目光闪烁着偷瞄何佃勤。
见这俩人吃瘪,邱天心中的不爽减少几分,但本着不能吃亏的原则,她理所当然地说,“我家这只母鸡乖得很,一天早晚各下俩蛋呢,算一算,我家母鸡在你家待了得有……五天,”她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头数数,“一天两个,两天四个……五天就是十个。”
说着两只手掌摊开冲于丽华晃了晃,“是现在给我,还是改天你给我们送过去?”
于丽华目瞪口呆,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大壮更是瞠目结舌,哪有十个鸡蛋啊,这老母鸡统共就下了七个蛋,全让他偷摸烤着吃了。
僵持之下,另一道声音传来,“死妞妞!要啥鸡蛋?!你俩还不赶紧走!?”
第23章
瞧瞧,胳膊肘往外拐的人赶来忠心护主了。
能这么跟她说话的,除了刘爱花,就只剩下邱玉环。
邱天转过头去无波无澜瞧她一眼,接着指了指那只母鸡,“来的正好,看,咱家的鸡找到了,于丽华说让咱带走呢。”
邱玉环目光往于丽华和何佃勤那边瞥,脸红一阵白一阵,“那你还不赶紧走?”后一句凑到邱天耳边,压得又低又狠,“在这里等着作死?”
其实邱天性格上多少有点吃软不吃硬,邱玉环若好声好气地说,她可能就顺坡下驴了,可偏偏邱玉环没轻没重,她一听就厌恶。
“放心,我不为难你的姐妹,拿到鸡蛋就走。”邱天说着阴阳怪调的话,把邱玉环噎得够呛。
有人过来打圆场,“妞先去上学嘛,老于家也不是抵赖的人,回头再说呗。”
也有人在暗暗拱火,“现在都不吐出来,过后也难哦。”
……
周围你一言我一语,看热闹的渐渐多起来,扛锄头的,牵牛的,推车的,都有意无意驻足。
于丽华脸臊得通红,一个劲往何佃勤那边瞅。
后者清了清嗓子,终于发话,“按理说欠债还钱,欠鸡蛋就该还鸡蛋,不过这你家母鸡跑到老于家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人家必定也给喂食了不是?”
啥玩意???
邱天讶然,这蹲点干部也是个脑残吗?这说的是人话?还真当她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傻子?
大壮是典型的狐假虎威,一旦有人给他撑腰,他就开始支棱。
“哼!就是!没问你要饲养费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要鸡蛋!”
“滚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
缓了缓,邱天克制着即将爆炸的脾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何佃勤说,“照您这么说,那小偷若是偷了别人家怀孕的母牛据为己有,迫归还后还得找原主人讨要饲养费?”
何佃勤脸色微变,那样子似乎是要恼,可几秒的工夫,却又对着邱天扯唇笑起来。
邱天心里一阵恶寒,心道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又想到若是得罪了这种人,以后他不会公报私仇,给自己穿小鞋?
正拿捏不准该进该退的时候——
“破铜烂铁换针换线换颜色咯!”
极清亮磁性的男声霎时抢夺了所有人的注意,邱天也不由望过去,恰与陆丰年对上视线。
他不喜不笑的目光又黑又沉,眸中有着不同以往的内容。
邱天尚在愣怔之中,陆丰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在叫她的名字,邱天愣愣地应了一声。
陆丰年脸上堆起笑,扬声说:“你上回不是让我给你带橡皮?我带来了,你快回家拿东西换,再晚些我可就走了。”
说完又去看其他人,笑意不减,“破铜烂铁换针换线换颜色咯——来新货咯——”
邱天立刻领会到陆丰年的用意,虽然仍不太甘心,可稍一忖度,最终决定先退一步。
她转身对于丽华和大壮说:“既然何老师都来说和,那我们就……先回去。”
但这事没完。
邱天一手牵羊,一手拽恩赐,而恩赐手里仍牢牢捧着那只老母鸡。
何佃勤笑说:“这就对了,和气生财嘛,乡里乡亲的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团结,公社的力量需要你们这些小将来凝聚。”
我可去你的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懒得再理会,转身欲走,手中牵着的羊却咩咩叫了几声,巷口外羊棚里立刻有几只羊咩咩咩回应。
邱□□那儿瞧了一眼,知道那是于丽华家的羊,之前听到闲话,说是于家怕羊叫会吵着蹲点干部休息,才特意迁至院墙外。
想到刚才何佃勤话里话外对于丽华姐弟的偏袒,她更觉得不屑。
难怪何佃勤专挑于丽华家蹲点——这一型的干部不就乐意时刻享受人家的捧吗?
邱天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目光在那几羊身上一掠而过,倏忽瞄到羊棚里竟也有一只怀孕的羊,肚子比她家那只还大。
邱天不着痕迹勾了勾唇角——
此时她是决定先退一步,但有个词叫啥来着?
以退为进嘛。
##
和恩赐一起把羊牵到草甸后,邱天借把母鸡送回家的由头离开,实则是想去找陆丰年。
这一路她走得心惊胆战又分外艰难,生怕被母鸡啄一口,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拎过活生生直扑腾的老母鸡。
陆丰年倚着村口那棵老榆树,老远就看到小妞妞手挓挲远远地拎着母鸡,脖子也使劲往后梗着,饶是如此,一双俏生生的眼睛仍被鸡翅膀扑扇得直眨巴。
陆丰年摇头失笑,站直走过去。
“给我吧。”
邱天的全部注意力正全放在这只母鸡上,冷不丁听到声音整个吓得激灵,手上的劲随即一松,母鸡便脱了手,冲着她面门扑棱棱飞过来。
邱天吓得吱哇乱叫,双臂不得章法地把头环抱住。
预料中的扑打却并未出现,陆丰年带笑的调侃却格外清晰。
“被一只鸡吓成这样,刚才那股英勇劲哪儿去了?”
邱天从交叠环抱的双臂间瞥见一双笑意柔和的眼睛。
“陆哥。”她松了口气,紧接着问,“我的鸡呢?”
陆丰年笑意不止,“手放下来看看。”
邱天迟疑须臾后放下手,见那只鸡正被陆丰年拎在手里。
觉得此时自己的形象着实有些狼狈,她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能不能帮忙把鸡送鸡窠里去?”
陆丰年从善如流地点头,拎在手里的母鸡轻飘飘提至眼前瞧一眼,笑道,“走吧。”
陆丰年走在前面,邱天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感叹,瞧瞧人家,肩宽腿长的,拎只鸡都气场全开,像在走T台。她呢,矮冬瓜一个,被鸡操纵了似的整个张牙舞爪,面目全非。
想想自己曾经在学校也是叱咤风云的焦点人物,现在却见天跟鸡羊狗猪的缠磨,今天还吃了这么一顿气……
算了,再这么对比下去容易抑郁。
胡思乱想间已走到鸡窠旁,邱天打开栅栏门,陆丰年顺手将鸡放进去。
至此邱天才彻底松了口气,转而看一旁仍显霁月清风的人,更显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那啥……今天谢谢你哈。”她忍住内心绵绵不绝的emo,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陆丰年原本不打算再提刚才那件事,只因妞妞足够聪明机敏,那会儿在巷口她三言两语就结束了剑拔弩张的僵局。
可是此时小女孩笑容之下有遮掩不住的低落,便有意逗她说说话,“鸡都讨回来了,咋还不开心?”
无处发泄的情绪被他这一问再度激发出来,邱天哼了一声,“刚才要不是你喊住我,我真险些没忍住,那个人太虚伪了,明摆着袒护于丽华姐俩!”
陆丰年本来还担心她难过,现在一看小姑娘虽生气,可仍然精神抖擞,便放下心来继续逗她,“对不起,是我影响你发挥了。”
邱天一愣,斜眼瞧他,心想我这儿生气呢,这人咋这么不严肃?再看陆丰年,竟是一副老实巴交听训的表情。
邱天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完了,想笑咋办?
忍了几秒钟,涨满的情绪似乎被戳了个小口,随着一声没憋住的轻笑“噗嗤”泄露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忍笑瞥陆丰年一眼,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刚才谢谢你的提醒。”
毕竟若是真得罪了何佃勤,于她家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陆丰年却摆了摆手,调侃的语气依然明显,“我那不是卖货呢嘛,哪儿提醒你了?”
“行行行,你路过,你卖货呢行了吧?”
语毕她立刻想起一件事,觉得还挺有意思——认识货郎有段日子了,她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吆喝叫卖,倒是挺像模像样。
“哎?你刚才吆喝的啥?还挺好玩的呢——破铜烂铁换颜色?”
“……”
对比妞妞的一脸新鲜,陆丰年则是一副噎住的表情。
自打从爷爷手上接过货郎担的衣钵,他确实从没吆喝过,张不开口。有人问不吆喝咋卖货,起先确实全靠缘分,生意自然惨淡,后来各个村子都走熟了,大家也摸清了他停留的时间和地点,他便更不吆喝了。
今天这种情况,是情急之中下意识的举动,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妞妞去惹不必要惹的麻烦,得罪不必要得罪的人。
“你咋不说话?”
陆丰年倏然回神,低头便看到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眸,“你再吆喝一次我听行不?”她说。
“…………”
那眼神和语调还真让人不忍拒绝。
陆丰年“啧”一声,落败似的移开视线,“我杂货担还在村口呢,别给人顺走咯。”
邱天一路小跑,追着陆丰年出门,嘴里不停絮叨。
“你咋了?”
“你是害羞了吗?”
“我觉得挺好玩的,你要是每次走街串巷都吆喝着来,买卖说不定更好呀!”
“……你走慢点,腿长了不起啊?”
陆丰年无奈极了,刹住脚回头,扶额失笑,“邱天。”
突然被点了大名,邱天下意识立正站好,“咋了?”
“你今天不用上学?”
邱天俩眼瞪大,仿若才想起正事。
“陆哥再见!!!”
陆丰年眼看着小妞妞冲刺似的撒腿往北跑,两根冲天小辫上下跳动,看上去既倔强,又朝气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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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好吃的季节即将过去,恩赐不止一次说起自留地里猪毛菜和马齿苋要老了,得赶紧去挖来。
栓子也说可以挖了,不然都被羊糟蹋光了。
邱天却宁可翻山越岭去别处挖,也不动自留地里现成的。
到她家地里吃菜的羊她遇到过几次,若是旁人家的她还真得正儿八经撵走,可这羊是于丽华家的,其中还有怀孕待产的那只母羊,那她肯定得区别对待一下咯。
撵嘛,那肯定是会撵一撵的,不过人家要是不听,她也只能无奈叹息了不是?
时间不紧不慢,时间从孕羊一日大似一日的孕肚上彰显。
某天早上,邱天照例去北角山下那片因无瑕耕耘而长满了野菜野草的自留地里溜达,意料之中,于丽华家的四只羊又在她家地里闲庭信步悠悠吃草。
她挑眉一笑,心想这小半个月可不是白等的。
…………
第24章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村里便传来不停歇的呼喊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先是本地吆喝羊群特有的呼号“嗷嗷—咯咯咯,嗷嗷——”,接着是遍地撒网似的询问“哪家见着我家羊了——有见着我家孕羊的吗?”
时不时还能听到大壮扯着嗓子的呼喊,那叫一个卖力。
于家找羊找了一整天,于丽华娘徐迎春着急上火,起了一嘴大燎泡。
能不上火吗?她家丢的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羊,羊肚子里还怀着小的呢!再说好端端一只羊怎么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生不见影,死不见尸的。
徐迎春不信邪,开始挨家挨户地问。
日影西斜时来到村口的邱家,隔着门便扬声喊道:“他婶子,见着我家羊了吗?”
刘爱花在屋里翻眼瘪嘴,小声叨咕,“还好意思来找羊,不是纵着自家儿子私藏咱家母鸡的时候了。”
嘴上却是高声回应:“她大娘,没见,再去别家找找吧。”
徐迎春已经不请自进,目光格外留意着邱家两个羊圈里的羊,干笑着寒暄,“你家羊也快生了哈?”
刘爱花迎出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且得等几天呢。”
徐迎春在院子里扫视几圈,又问,“孩们都在不?可见过我家羊?”
刘爱花扭头冲屋里喊,“见着你于大娘家的羊了吗?”
屋里传来一致的回答,“没见——”
刘爱花转过来,脸上复又堆起假笑,“她大娘,孩们也没见。”
邱天站在屋里朝外瞧,看到徐迎春不甘心地吧唧着嘴,从院子里绕了一圈才走,而门口露出半个脑袋的眼巴巴往里瞧的人不是大壮又是谁?
她不由暗暗发笑,又联想之前她家满村子找母鸡的时候,大壮没准儿心里也在暗爽?
这波换位思考还挺有情境感。
第二天天还没亮,北角村生产队被一阵叫嚷吵醒,家家户户被惊扰,鸡鸣犬吠连成一片。
徐迎春的嘶喊比刘爱花还凶悍。
“哪个不长眼地给俺家羊接生的?”
“赶紧把羊羔子还回来!!”
“……”
这话没头没尾,但很快就被村头村尾的闲言碎语拼凑完整。
于家丢的孕羊昨天半夜里竟自己回来了,只是肚子干瘪下垂着,里面的小羊羔不见了踪影。
徐迎春气得破口大骂,从村头骂到村尾,最后一屁股坐到北角小学门口干嚎。
大壮掐腰站在他娘旁边,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于丽华觉得没面子,臊得满脸通红,躲在学校里不露头。
社员都领略过徐迎春的凶悍,没人敢过去说话。只有秦小小过来好言相劝,说她在学校门口污言秽语不仅扰乱教学,还教坏了孩子。
奈何徐迎春就是不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像哭又像唱:“我的——羊羔啊,我的——羊啊……”
徐迎春直闹到中午才被于丽华爹拽走,刻意路过的村民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头晌热闹。
邱天稳稳当当在教室里坐着,暗暗估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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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陆续收工的社员看到邱家幺女牵着一只奶羊羔打村道上走,一路上招摇过市不避人,有人问起,便直言道,“我在我家自留地里捡的!”
引得一路侧目。
谁都知道老于家母羊肚子空了,羊羔却不见踪影,此时这小羊羔凭空出现,不免惹人探究。
徐迎春很快闻信赶来,为了壮大声势,还把几个子女都叫上了。
大儿子于启发已近成年,长得一脸横肉。于丽华是被迫的,怕人说三道四,显得几分扭捏。小儿子大壮仗着自己亲娘和亲哥都在,一路恨不得横着走。
一家四口气势汹汹来拍邱家大门。
来开门的是邱玉珍,一见这架势吓了一跳,忙问,“大娘,这是咋了?有啥事啊?”
徐迎春给她来了个先礼后兵,脸上挂笑说:“听说我家小羊羔子被你家捡着了,我来牵回去。”
邱玉珍一愣,“小羊羔?没见有小羊羔啊。”
“啥?”
徐迎春脸瞬间冷下来。
刘爱花和邱玉珍听到动静走过来,见门口这阵仗皆是一震,邱玉环更是骇得刹住脚,躲在门里不敢露头。
徐迎春冷哼一声,“今下午全村都看见你家妞子牵着个羊羔子,在哪儿呢?赶紧交出来吧!”
刘爱花向来泼辣,哪受得了别人给她脸色看,尖声回道,“你家羊羔子咋会在我家?!还带这么多人,吓唬谁呢?”
眼看这要吵起来,邱玉环急得不行,在门后小声提醒,“不是说妞牵的吗?把妞叫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家里有她就没一天消停!”
邱天正往这儿走着,恰巧听了个正着,冷笑着说,“吃里扒外,缩头乌龟就知道往里使劲。”
“你!”邱玉环气闷不已,咬牙瞪她。
于启发是村里有名的霸道愣头青,撸起袖子上前推门,定睛一看,那豆芽菜似的小妞妞已经走出来。
邱天无波无澜看他一眼,转而又瞧向徐迎春他们,随即绽出一脸笑,“大娘,你家不是丢的母羊吗?怎么又成羊羔了?”
徐迎春被问得一愣,一时没接上茬。
于丽华搭腔:“我们家丢的是只孕羊,现在光母羊回来,肚子里的羊羔不见了。”
邱天像模像样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给人家出谋划策,“哎呀,别是跑到哪个旮旯里自己生出来了,大娘你们还不赶紧去找找,晚了别让狼给叼去了。”
于丽华立时皱起了眉,徐迎春则瞪着一双眼,语塞得像是给塞了一团麻。
邱天家地处村口,来往行人本来就多,再加上有热闹看,没一会儿就聚了好些人,议论声窃窃四起。
于启发一看这小丫头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故意沉着脸吓唬她:“你今天下午牵的那只羊羔子呢?说不准那就是我家的羊,牵来我们认一认。”
邱天歪着头,一副不解的表情,“你们家母羊回来的时候肚子不是已经空了吗?你们都没见过小羊羔,也没个寻物标准,这可咋认呀?”
此话一出,于家四口全被狠狠噎了一下。
于丽华更是瞠目结舌,隐约觉得邱天是因前阵子大壮扣押她家母鸡和鸡蛋的事报复,可又有些不敢相信,想想过去这傻子愚钝憨直,被邱玉环明着欺负都从来不吭声,现如今怎么突然长了这么些心眼子?
“嘿你个小丫头,让你牵出来你牵出来就得了,怎么还那么多废话?说!羊呢?!”于启发恼羞成怒,开始来横的。
邱天心里丝毫不惧,脸上却装出三分害怕,“我也不知道那羊羔跑哪儿去了,今下午在我家自留地里遇着的时候它身上沾了露水浑身打抖,我寻思牵回来给它暖暖,可是进屋拿个筐的工夫,它就不见了——这羊凭空来凭空去,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吧?”
“……你成心的是不?!”
于启发彻底怒了,抬手就要打人,邱天下意识闭眼,再度睁开,却见邱北山正攥着于启发的手,满脸愠怒。
“一个爷们跟个孩子动手,这就是老于家的教养?”
邱北山分神瞥邱天一眼,“打着你没有?”
她赶紧摇了摇头,心下稍安。
徐迎春见邱北山来了,气焰上收敛几分,讪讪道,“我们就是听说下午妞妞牵回来一只羊,所以来认一认是不是我家丢的那只。”
邱北山冷声道,“你家那只不是回来了吗?”
“……还差只羊羔子,可能在外面生下来了,这不是来找呢嘛。”
这时大壮突然惊叫一声,“肯定是我家母羊跑你家地里生崽了!”转而对徐迎春说,“咱家羊前阵子天天跑到她家地里吃草!肯定是生在那里了!”
邱天闻言吸了吸鼻子,显得更委屈,“可不就是,你家羊见天跑我家自留地里吃菜吃草,把我家的地踩得不像个样,我撵好几回都不顶用。”
闻言周遭议论更胜,大家纷纷咋舌。有的说亲眼见到于家人特意把羊牵到邱家自留地上吃草,有的说于家人惯着羊贪嘴,许是吃了啥才提前生了,还有的说前阵子于家小子扣下邱家的母鸡,天天烤鸡蛋吃,还赖着不给人家赔……
总结起来意思简单明了——这于家人可真够不要脸的,仗势欺人,只准自家放火,不准别家点灯。纵着自家的羊到处乱跑,糟蹋了人家的地,羊羔子生在哪里都不知道,反而跑到邱家来兴师问罪。
徐迎春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牙痒痒。她家羊跑去邱家自留地吃草的事她是知道的,当时想着那里离家近,且地里也没种啥要紧作物,无非是些时令野菜罢了,吃了不就吃了吗?有啥大不了的。
万没想到贪小便宜吃大亏,搞成现在这样,自家孕羊生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邱北山冷哼一声,“你家羊羔子我没见,你儿子要动手打我闺女,大伙儿可都看着呢!”
四下异声再起,众人不屑的讨论和鄙夷的表情差点把于启发臊死,他耍横无赖惯了,梗着脖子就吼,“吵吵什么吵吵!都特么闭嘴!”
话音刚落,恰是鸦雀无声的时候,南边河沿附近突然传来几声奶声奶气的羊叫。
众人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过去,借着余晖几分柔和的光,一只白黄掺半的奶羊羔正歪歪扭扭朝这儿走来,羊羔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高体长的男儿。
不是别个,正是素日常来的货郎。
货郎脸上印着金色的余晖,俯身将羊羔抱起,再度抬头,满脸含笑,眸光却淡淡的,“渡口旁捡了只羊羔,怕是村民丢的就给送来了。”
说完他目光低垂,稍稍落在某处,却见小妞妞飞快地冲他眨了眨左眼。
他便知道自己来的时间刚刚好。
第25章
下午陆丰年替爷爷去北岸送东西,行至北角村,还没靠岸就看到形单影只的小妞妞,不对,她怀里还抱着只羊羔——这么一来就更显出她几欲望眼欲穿的可怜样。
邱天站在岸边,看着船一荡一漾靠近,熟悉的船只,熟悉的人影。
确定船上的人是陆丰年,她的一双眸子霎时映上菱角河金色的粼光。
陆丰年一靠岸,邱天便匆忙将羊羔捧到他怀里,话倒是没说太细,只说让他代为照料,约莫日头西斜的时候再劳烦给送到她家去就行。
横竖是最后一趟船,陆丰年没啥别的事,看她也挺急的,便随口答应下来。
此时陆丰年见妞妞家门口聚着好些人,又认出有先前同她起争执的几张面孔,便依稀猜到什么。
是以当那腆着肚子的小男孩和他满脸横肉的哥哥走过来讨要羊羔的时候,陆丰年下意识没给,反倒问了句,“你们不会是在为这只羊羔起争执吧?
“那我得先问清楚咯,这羊羔是谁家的?”
大壮立时接话:“我家的我家的!”
陆丰年又去看邱天,后者不紧不慢地说,“是我在我家自留地里捡的。”
徐迎春跟见着救星似的走过来,忙不迭解释,“这是我家母羊没留意在她家地里生下的,羊还得是我家的。”
陆丰年皱眉想了想,“你咋知道?你看见了?”
徐迎春一愣,摇头。
陆丰年笑了笑,“既没看见,你怎么确定这就是你家母羊生的羊羔?”
于家几口再度哑口无言,于丽华更是憋闷又不解——怎么是个人都在替这死妞子说话?!!
而邱天却默默松了口气,忍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心想货郎跟她也太有默契了。
陆丰年转而问邱天,“你瞧瞧,这是你在自留地里捡的羊不?”
邱天无声地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然后回身对众人说,“就是这只。”
徐迎春气得嘴瓢,推搡着于启发和于丽华,让他们说句话。
于启发只会玩横的,嗷嗷一通嚷嚷,“怎么?捡着只羊就打算霸占咋的?”
邱天心中一乐,这话正好说到她话口上。
“你放心,我们邱家才不是占便宜不还的人,”说话间她的眼神别有意味地瞟向大壮和徐迎春,“我就怕这会儿把羊羔给你们,万一羊羔不是你们的,回头它真正的主人来找,我反而落了不是。”
徐迎春感觉有理都说不清,脸都气歪了,“可这羊羔子摆明是我家母羊下的呀!”
邱天心中了然,面上却显出几分不解,“这话说的没道理,羊又不会说话,谁能证明是你家的?”
恩赐一出门就赶上这一幕,紧走两步过来帮腔,“先前我家母鸡被你们大壮抓去,在你家下了好多鸡蛋,你们不是都不还吗?”
这话一下子把众人的记忆拉回半月前,邱家丢母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生产队就没有不知道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霎时议论纷纷,都道是于家仗势欺人,霸占人家下蛋的母鸡,被发现后胡搅蛮缠,还不把鸡蛋还回去,吃相够难看。
再看眼下的丢羊事件,俨然是丢鸡事件的翻版,母羊和母鸡,羊羔和鸡蛋……这么一对应不难发现,除了标的物更值钱之外,其他不都是如出一辙?
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社员开始起哄。
“我看这事好办,你把人家鸡蛋还了,你家羊羔子就回来了。”
“就是,不能太欺负人,偷藏人家鸡,白吃人家鸡蛋,羊见天在人家自留地里占溜达吃食,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便宜事?”
……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于丽华臊得抬不起头来,正要趁乱一走了之,可就在这时,大队长刘爱民和蹲点干部何佃勤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匆匆走向人群。
两位干部一来,围观的社员村民们立时噤声,刘爱民携同何佃勤走到人前。
问明事情始末之后,刘爱民很给面子地让何佃勤来定夺。
可何佃勤懒得再蹚浑水,连连摆手,“我住在于家,这时候说话难免落人口实,还是你来处理吧。”
邱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之前的事这位蹲点干部给她留下极不好的印象,所以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邱天都觉得多少有些伪善。
也幸好不是他来和稀泥。
刘爱民办事还算民主,他径直走过来问,“羊羔是你捡的对不?”
邱天点头称是。
刘爱民:“你怎么打算?”
邱天直言:“这羊虽是我捡来的,可我没有昧下的念头,只要确定失主是谁,我肯定还给人家。”
刘爱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去问徐迎春,“你家羊羔子长啥样?”
徐迎春都快被这问题整精分了,直接指着货郎怀里来了句,“我家羔子就长这样!”
陆丰年皱眉不虞,“咋还骂人呢?”
人群里登时爆出一阵笑。
邱天知道陆丰年是故意插科打诨,转头瞧他,见他皱着眉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邱天险些笑出来,赶紧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说起来,于家也是头回见着这小羊羔子,先前隔着母羊肚子,谁能知道里头的羊羔长啥样?
再说她家母羊是纯白的,这只羊羔身上却带着点黄。
几个月前于家把母羊拉去大槐树村配种,当时忙得人仰马翻,压根没注意种羊是啥毛色,前阵子又听说那只种羊被牛踢坏了地方,被他们生产队杀掉吃肉了。
所以一时间也无法通过外形毛色确定是不是他家母羊下的崽。
然而徐迎春不想吃亏,一通吱哇乱叫胡搅蛮缠。
正撒泼在兴头上,却被匆匆赶来的于建国一顿臭骂。
于启发和大壮一看亲爹来了,霎时变成哑巴,屁都不敢放一个。
于建国不想丢这个人,直说不找羊羔子了,拖着徐迎春就要走,徐迎春不甘心,哭嚎声如丧考妣。
邱天心里暗爽,可觉得事情闹到现在也该告一段落,且如她所言,她绝没半点占便宜的意思,便走到李爱民身前对他说,“刘伯伯,不然您问问,村里还有没有丢小羊羔的,若是没有,就当这羊羔是大壮家的吧。”
闹哄哄的人群再次噤声,大家都在关注事情的进展,这峰回路转的剧情比啥都好看。
徐迎春脸上重现希望,赶紧问在场的社员,“谁家有丢羊羔子的吗?”
又扬声问一遍,“除了俺家,没有再丢羊羔子的吧?”
没人出声。
一则确实没人丢羊,二则没人想占便宜——谁想不开占这家人的便宜?还不得被闹腾死?
徐迎春刚才尚显灰突突的眼眸此时精光乍现,直瞅着邱天说,“看,没人丢羊羔子,这羊羔子就是我家的!”
邱天心里鄙夷,很瞧不上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样,便说,“是不是你家的谁知道呢,不过是给事情一个了结罢了。”
徐迎春又是一噎,“怎么的?你还想反悔?”
邱天没理她,她扭头又去激邱北山,“你家是一个妞子说了算?咋教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刘爱花一听这话就要原地跳脚,被邱北山一个眼神震住,接着不咸不淡对徐迎春说,“我家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好好管你家孩吧,见天偷鸡摸狗。”
徐迎春脸一下子拉长,刚想反驳,于建国却把她拽得直踉跄,“快闭上臭嘴吧!”
邱天看一眼大壮的方向,转而继续对刘爱民说,“刘伯伯,我家先前丢的鸡是在大壮家找到的,这事您知道不?”
刘爱民瞥于建国,后者脸一臊,别过头去。
“我听说了。”
邱天一点都没给这家人留面子,继续针锋相对,“我爹说难得糊涂,该吃的亏得吃,可我觉得有些亏要是吃了,会叫人蹬鼻子上脸。”
于家满家子都在场,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脸色没一个能看的。
邱天语速不急不缓,又说,“这羊羔是我从自留地捡来的,有可能是大壮家的,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没法证明,按理说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交公最合适。”
刘爱民投去赞许的目光,点头道,“那倒是。”
一听这话,徐迎春急得直叫骂,骂声污秽不堪入耳,惹得众人厌烦至极。
刘爱民向来好脾气都忍不住发火,“于建国,管管你媳妇!”
于建国又气又臊,脸快成了酱紫色,“啪叽”一声捂住徐迎春的嘴,“你特么再多说一句话,我回去把羊都特么炖了喂狗!”
徐迎春被捂着嘴“呜呜”哭,却是一动不敢再动。
一时安静下来,刘爱民让邱天继续说。
“……现在大壮家受了损失,把羊羔补给他家也没什么,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讨个说法——”邱天咬唇环视四周,学着于丽华几分我见尤怜的样子,连声音都颤得恰到好处,“我家先前丢母鸡的时候,在大壮家损失的那十几颗鸡蛋,是不是他也得还给我们?”
大壮立刻失了阵脚,他使劲睁着一双眼,上下嘴唇抖抖索索,自己就把自己给卖了。
“你胡说八道!哪来的十几个鸡蛋,一共才七个!七个!!”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数都见证过母鸡事件,哪能不清楚当时大壮是怎么耍赖的,于家又是怎么装糊涂的,是以此时听到大壮自己说秃噜嘴,也没人意外,顶多更加鄙夷罢了。
最后的结果,于家赔给邱家七个鸡蛋,多一个人家都不舍得出,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人家的便宜不占也罢。
再说于家虽如愿抱走了羊羔,可于家在整个北角村的名声却更臭了。其实这家人向来狗眼看人低,早就得罪了不少人,村民们只是顾着蹲点干部的面子,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然而今天邱家的幺女妞妞却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阵势,生生撕破了于家的脸面,也打破了村民们对他家的忌惮。
同时也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妞妞赞许有加,直夸得刘爱花心虚不已,只有点头应和的份儿。
****
堪称狗血的寻羊记终于告一段落,看足热闹的村民兴尽而归,邱天肩膀一垮松了口气,转眸看到陆丰年竟还没走。
他抱臂倚在老榆树下,直直看着她,若有所思。
邱天信步走过去,忽略他的眼神,先道了句谢,陆丰年的目光却更加探究。
她突然有些心慌,清了清嗓子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要是的话,我道歉……”
“没有。”陆丰年恍若刚回神一般摇了摇头,仍旧看着她,微微皱眉,“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什么?”
“就是感觉……”默了默,他思忖着说,“感觉这事巧得就跟提前设计好了似的。”
“……”
邱天心中的弦霎时绷紧,呼吸停了一瞬。
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然是她有意设计的——
地里有意留下肆意生长的马齿苋和猪毛菜,两样都性味寒凉,且马齿苋本就有明显的催产效果,于家在村里霸道惯了,由着自家的羊去别人地里吃草,羊当然挑着鲜嫩多汁的来吃。
找机会藏匿母羊也不是什么难事,给羊接生虽搞得狼狈,可也还算顺利……
其实她的设计本不算精巧,甚至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成分,可事态最终的走向仍没出离计划,说白了也不过是利用了于家的霸道和贪心。
邱天收回神思,面上沉默安静,心跳却几欲爆表,“我不明白你啥意思,设计啥?”
陆丰年一时没说话,只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某一刻她的眸光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只是转瞬的工夫,根本捕捉不住,倒像是他自己的凭空臆想。
良久他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想多了。
“没啥,”他揉了揉邱天的头顶,轻笑道,“天不早了,我得回了。”
邱天下意识看向日落的方向,仅剩的一点稀薄日光已不足以照亮他的脸膛,可他的眼眸却依然能辨得清晰。
“陆哥哥……”她仍有些心慌,觉得自己利用了他,却不能告诉他其中原委。
即便她很想把自己的小计谋同他分享,可又不敢保证这会不会吓到他,他会不会把她当成怪胎,会不会从此对她敬而远之——毕竟这不该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城府和心计。
半晌没等到后话的陆丰年右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待她回神,笑问,“咋叫了人又不说话?”
邱天抿了抿唇,抬头看他,表情认真极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
陆丰年一愣,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小妞妞却皱着眉,语速缓慢而斟酌。
“其实我那会儿把羊羔送去渡口那里……”她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是想让你帮我把羊藏起来,我馋得很,想吃烤羊肉……”
邱天内心无语抓狂。
天啊,我在说啥?!
为了不让陆丰年把她当成怪胎,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扮演一个熊孩子贪吃鬼吗?
第26章
陆丰年愣怔须臾,哑然失笑,“那后来咋又改主意了?”
邱天已经想好了说辞,表情刻意显出几分大言不惭,“因为我一看到你就想呀——大好人是不会干这种缺德事的!”顿了顿,她仰头笑道,“我要向榜样学习嘛!”
陆丰年哭笑不得,扶额看向最后一点余晖,心中那丝疑惑随着渐渐消失的日光,一点一点沉入地底。
再看妞妞,便觉她不过是个极聪敏的孩子,所思所想不过是些孩子的小聪明罢了。
送走陆丰年,邱天走进自家院子,锅屋顶的烟囱里徐徐冒出炊烟,邱玉珍在晚饭,刘爱花烧火,恩赐蹲在锅屋旁不知在鼓捣些什么,邱玉珠从猪圈出来,目不斜视朝偏房走去,邱北山刚刚挑完水,正拿木桶往瓮里倒。
除了邱玉环不见踪影,其他人都在。
刘爱花对于今天的事尤显得忿忿,一边烧火一边嘴上没停下叨叨。这事结果虽令于家颜面扫地,可想到徐迎春抱走羊羔时的得意样她就不爽。
邱天不明白她为啥这么不待见徐迎春,想来大抵是一个生产队容不下俩泼妇吧。
夜幕四合的时候,邱玉环从外面回来,不知从哪里受了气,一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邱天恰与她对上视线,邱玉环的眼神带着三分不满,余下的便只有怨怼。
邱天知道她必然是在于丽华那里吃了气,可那能怪谁,明知于丽华不会给她好脸,还硬要去热脸贴冷屁股,是她自己找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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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隐约能够觉察刘爱花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不说多和蔼可亲疼爱有加,但至少打骂的情况少了。
邱玉环对她依旧老样子,惯常冷嘲热讽,间歇性告状挑拨。邱天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但是也不想惯她的臭毛病,所以常常四两拨千斤给她怼回去,魔法攻击用得越来越纯熟。
之前的惯例,早起喂猪喂鸡放羊的活一直都是邱天和恩赐在做,主劳力当然是邱天。这样的安排放在过去没什么问题,可现在邱天上学了,每天早起这一套下来,属实费时费力。
她也不是干活有瘾,便主动提出早晨的活儿轮流干。
邱北山相对民主,只说你们商量好就行。
邱玉珠听到她的提议,却只抬眸瞧她一眼,目光一丝温度都没有。邱天对这个二姐虽没什么亲近感,可也并无过节,见她是这种眼神,便也回给她相同的眼神,并说,“二姐有什么意见吗?”
半晌邱玉珠温吞冷漠的声音传来,“我学校远,早起不方便。”
邱玉环一听邱玉珠这是不乐意呀,便趁机对邱天说,“我们高年级早读课开始得早,我也不方便。”
又说:“你这都做顺手的事,能费什么时间?我看你就是懒的。”
邱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毕竟出力的事又不是香饽饽,没人乐意往自己身上揽,可她总得为自己争取些自由时间,至少得一碗水端平吧。
晚饭时邱天当着邱北山和刘爱花面又提起这事,她把如何分工都计划好了,一并说了出来。
星期一到星期三是她和恩赐,星期四、五邱玉环,星期六、天邱玉珠。
考虑到她和恩赐是两个人,多干一天倒也无妨。邱玉珠早晨上学确实早一些,但星期六只上半天,她可以早起干,也可以中午回来干,星期天就没什么好推脱的了。
至于邱玉环,邱天再清楚不过,之前早上她和恩赐拌好猪食之后,邱玉环大多数时候都还没出门,现在让她干活了又强调要早读,纯粹是躲懒的托辞。
听完邱天的一番提议,邱北山倒是没什么意见,还是那句话,“商量好别误事就行。”
刘爱花却是不轻不重白了她一眼,“整些幺蛾子,懒死算了。”
邱天耸了耸肩,坦然承认自己的的确是懒,又说,“所以公平起见,得找些勤快人分担。”
她没去看邱玉珠和邱玉环,却也知道这两人会是什么反应,邱玉珠定然是没什么表情,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邱玉环更好猜,肯定快气炸了。
果然下一秒,邱玉环尖酸刻薄的嘲讽传来,“才上这几天学就不知自己姓啥了,还分工,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邱天预料到她会不配合,倒是没出离预期,慢条斯理道:“你的意思是不用分工,然后你一个人全干了?”
一听这话,邱玉环梗着脖子站起来,“本来就是你的活,凭啥我全干!?”
“都是我的活儿?”邱天挑眉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卖猪羊的钱归我,母鸡下的蛋也归我?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你说的算不算。”
“你咋净想好事?!”
邱玉环觉得自己说得每句话都能被这死妮子抓到漏洞,然后嘲讽回来,一时之间气得面目纠结,转而看向邱玉珠,见后者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灵机一动便说:“我看你就是白费力气,这有个人压根没听你说话,行,既这么着,只要邱玉珠干,我就干。”
全家不约而同看向邱玉珠,后者兀自吃着饭,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邱天笑了笑,温声提醒道,“明天星期五,三姐,该你干活。”
邱玉环似乎才想起这一茬,先是一脸讶然,接着脸色涨成猪肝色,怒气冲冲吼了句:“你故意的?”
邱天眨巴着眼很是无辜,“咋是故意的呢?你想想这一个星期我和恩赐已经干完四天了,你还赚了呢。”
邱玉环明明哑口无言,却仍下意识替自己开脱,“我明天早读,领读!”
邱天已经没耐心跟她缠磨,“啧”了一声,决定给她来剂猛药,“那你就早点起呗,之前半夜起来抄书不是挺大的精神吗?也没耽误你第二天早读不是?”
话中提及的“书”自然是《少女之心》——邱玉环的污点和痛点。
果然一听这话邱玉环就心虚了,下意识去看邱北山,后者一脸铁青。
“我看你就是闲得难受,明早起来干活!”
邱玉环使劲咬着嘴唇,暗戳戳瞪邱天,嘴上却没敢再言语。
第二天是星期五,邱玉环虽极大不情愿,可也硬撑着起来干活。接着是星期六,邱天起床时,邱玉珠刚好薅草回来,正要拌食。
邱天默默松了口气,再看这熟悉的小院,竟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她想到自己的无端穿越,如今看来更像是一次重生之旅,而她从迷茫孤独到渐渐适应,一步步谋取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也放下了一些加诸于身的过重负担。
她不知道她会在这儿停留多久,这具□□她又能驾驭多久,上一世她恣意而活,无所畏惧,这一世必定会越来越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好忙好忙,存稿耗尽,没时间码字,撑着眼皮才码了这些,有些短,望见谅,明天尽量多更些。谢谢支持~!~
第27章
日子像河流一般不紧不慢流淌,偶有波澜,但不舍昼夜。
时间辗转到了五月人倍忙的时候,天气由暖转热,雨水骤增,农作物进入生长旺季,这时期水稻要田间管水、施肥、施药、除草,春玉米要上好拔节肥,还要防治害虫,夏玉米也要做好播种准备工作,小麦进入成熟期,地瓜眼看也快到了收获期……
北角村大队人少地少,增加亩产是关键,队长刘爱民每天天刚亮就从村尾喊到村头,吆喝着“出——工——”,傍晚收工时还得村前村后喊话,布置明天的任务。
刘爱民动员工作做得好,整个北角村大队社员们干劲十足,这么一来,某些人的散漫和拖拉就凸显出来。
邱东山就是个典型。
邱东山是邱天的大伯,住在邱天家后面的老宅里,同住一院的还有她姑姑邱菊。
隔三差五,老宅里的争吵和埋怨就要上演一次,大声嚷嚷的一般是邱菊,鲜少听到邱东山的声音。
邱菊是生产队的会计兼记分员,身份使然,她极看不上邱东山的懒惰不作为,可又着实拿这位亲大哥没办法,平时倒还好说,赶上生产队人人忙碌,邱东山的行为就格外引人注目。
这天下工后她实在受不了了,跑来邱天家诉苦。
“二哥,你能不能劝劝大哥?咱生产队本来劳动力就少,他还时不时地耍滑不去劳动,我是秉公办事不给他记工分,可别的社员不知道,人家只知道他是我亲哥,私下里不定怎么想我呢!”
邱北山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也拿这个大哥没辙。
刘爱花冷笑一声,说起了风凉话,“你咋不找你三哥商量?你三哥好歹在生产队里管个牛啊犁啊的,不比我们说话好使?”
邱菊淡淡瞅她一眼,正色道,“都是一家子亲兄弟,我能来找我二哥,就必定也会找我三哥,怎的还用你来派遣?”
一句话噎得刘爱花难受,撇了撇嘴说,“是是是,我是外人,赶不上你们是亲兄妹……”
“行了!阴阳怪气说的啥话!”邱北山打断她,转而对邱菊说,“大嫂去世后,大哥生活没个奔头,孬好的就想凑合着过。”
邱菊皱眉想了想,自语道:“难不成还得再张罗着给他说门亲?”
邱北山尚未言语,刘爱花先嚷嚷开了,“可拉倒吧!那么个四十好几的老懒汉,哪家好人想不开会跟他?”
邱菊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毕竟邱东山再上不得台面,那也是她大哥,她说得,别人怎么说得?
“你会说话吗?要不是先前你天天号丧似的要分家,家里积蓄都给你盖了这房子,大哥生活至于这么拮据?”
邱菊直起身子昂起头,战斗状态拉满越说越气,“谁都知道大哥以前出了名的勤快人,现在要不是没个奔头,他能这样?属你会说风凉话,占便宜没够,有麻烦就躲!”
刘爱花被怼得睁大了眼,满脸涨红,“我说一句,你一百句等着,怎么说我也是你嫂子,你眼里没人咋地?”
“我眼里只有值得敬重的人,你还真不配!”
“你……”
邱北山怒拍桌子,烦躁的目光先瞪了刘爱花一眼,又瞪向邱菊。
和邱菊一样,他极不愿听刘爱花背后这么说他大哥,可相较而言,邱菊的话更像一把刀,生生戳中他的痛处——恰如其言,早些年分家,刘爱花吵着要盖房,大哥正是中年丧妻万念俱灰的时候,直接把自己的分得的钱财大半给了邱北山。
邱北山记了账,这么些年虽陆续还给了大哥,可终究是觉得欠了他的。
“不然就找人问问,给大哥说个亲吧。”他叹了口气说。
刘爱花瞠目结舌满脸抗拒,显然是不愿张罗这事,邱菊却很赞同,拍着大腿说,“赶明我去找个合适的媒人,一定给介绍个合适的。”
说着欢天喜地就要走,邱玉珍留她吃饭,她摆了摆手说,“我可不吃,吃你家一口她不得记一辈子?”
邱菊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刘爱花,刘爱花自是气得不行,想追出去理论,被邱北山呵斥一句才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说起来邱东山其实不常来家里,邱天却时常会碰到他,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邱东山背着手托着农具慢悠悠朝田里走,见到她会堆起几分笑,有时是爹让她去送些吃食,邱东山会把吃食倒换进自家的碗里,然后叮嘱她传话回去,说以后不用送。
总体而言,邱天对这个大伯的印象有些刻板,就农村常见的那种老爷们,粗糙且饱经风霜,淳朴至几分愚钝。
这会儿全程听完了自家的八卦事,便对邱东山的印象更具体全面了些,且又听说爹和姑姑要张罗着给大伯说亲,她不免想起一桩事来。
大约半个月之前,家里新蒸了槐花馅包子,邱北山让她给大伯和姑姑送去些。
邱天挎着篮子出门,拐个弯径直往屋后走,恰看到大伯正负手朝北走着,邱天紧走几步想追上,谁料脚下绊了一跤险些跌倒,篮子不慎掉在地上,幸好盖在笼布中的槐花包子没滚出来。
捡起篮子再抬头时,大伯已经改道朝西去了。
邱天赶紧提步去追,喊了几声,大伯没听见。她犹豫片刻,原打算直接给放在家门口,等大伯回来自会看见,可走到巷口又改了主意,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两人距离不算近,邱天眼看着大伯顺着这条住户极少的巷子一路往西。
走到尽头,便是寡妇徐梅家。
邱天心里倏忽一崩,突然想起之前的道听途说——
村子紧西头的寡妇徐梅,院里半夜都不消停,哼哼唧唧一直到后半夜……
有些事要么缘于巧合,要么缘于她略强于常人的直觉力,她下意识觉得大伯是去找那个叫徐梅的女人。
邱天不自觉放轻脚步,有意无意挨着墙根走,眼看着大伯立在紧西头那户的院门前,原本一直负在背后的手往前收回,先是从领口到衣襟由上往下地捋了一遍,然后抬起右手缓慢而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
那门轴似乎才上过油,开合之下竟无一丝声响,邱天看到大伯冲里面的人笑了笑,然后提步走进去,接着门便关上了。
邱天没再继续跟过去,这事却在她心里留了个念头。
说起来当时她并不确定那就是徐梅家,毕竟她未亲眼看到院门里的人。
然而后来又有一天,她和几个小伙伴从北角山西边逛回来,栓子领着她们穿近路,恰走到那户门口,冷不丁遇上一位三十岁上下,风韵尚可但举止略显轻浮的女人……
如今听到他们要给大伯说亲的消息,邱天不免浮想联翩,那个叫徐梅的女人于大伯而言显然不是良配,可是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
左右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个人造化,随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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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陆丰年又来北角村,最近不知这人在忙些什么,有一阵子没出现了。
听栓子说,货郎这回摇起了拨浪鼓,没一会儿就把一大帮子人引到村口。
邱天愣了愣,想起之前陆丰年为她解围的那句“破铜烂铁换颜色”,后来她时常缠着他再吆喝吆喝,可陆丰年似乎偶像包袱极重,愣是一次都吆喝过。这回可倒好,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摇起了拨浪鼓?
要说货郎配拨浪鼓也算是相得益彰的配置,可陆丰年配拨浪鼓……
啧,画面挺难想象。
邱天凭着一腔新鲜感,以及一丢丢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期待,跟着栓子走出门。
没多远就是村口,果然看到陆丰年被人围在中间,手里几分闲散地晃动着拨浪鼓。
他上面穿一件蓝衬衣,内里是一件白色汗衫,很干净但是很旧,隔这么远都能看到领口处的破边,然而这副形象配上那响声清脆的拨浪鼓竟也是帅气逼人。
邱天放任自己发了会儿花痴,正欲走过去,倏忽听到身后不远飘来于丽华和邱玉环的低声交谈。
“你发现没?这个货郎长得不赖,个高,脸也好看。”是邱玉环的声音。
紧接着是于丽华“嗤”地一声笑,她说,“长得不赖又怎么样,他家成分不行,将来一点前途都没有。”
“也是,”邱玉环笑嘻嘻地顺杆爬,“这么看还是白老师条件好,长得周正,最重要是根正苗红,以后回城了肯定能进正式单位拿铁饭碗。”
“好好的你提白老师干什么?”听听,多么欲盖弥彰的绿茶腔。
“……”
邱天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回神时,于丽华和邱玉环已经超过她去,走到了货郎身边。
可笑的是,于丽华前一秒才给陆丰年打上“一点前途都没有”的标签,下一秒就含羞带臊地跟陆丰年寒暄起来。
“最近怎么没见你过来呀?”这小嗓音也不怕把人甜齁死。
陆丰年如常回答,“家里有些事忙了一阵子。”
“哦,这样呀,”停顿须臾,于丽华又夹着嗓子说,“我上回要的头绳你带来了吗?”
“带了。”陆丰年俯身去取,边递过去边说,“瞧,是这种不?”
于丽华惊喜道:“就是这种,谢谢!”说着顺手放在发辫上比划了一下,转身问邱玉环,目光却一个劲朝陆丰年身上瞥,“好看吗?”
邱玉环拍的一手好马屁,“好看,特别趁你!”
“……”
邱天心中一窒,且不说那一丢丢的期待和雀跃,就连新鲜感都消散不见了。正欲掉头往回走,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句“徐梅”,邱天即刻将这名字和印象中那个行为轻浮的女人对上号,转头一看,那女人果然一步三晃地朝货郎走去。
与村里其他同龄妇女相比,徐梅显得白嫩年轻些,尤其是那对利器,被她刻意昂起便更显山峦起伏。
“哟,小货郎来了,有日子没见了,还怪想的呢!”
徐梅嗓门挺大,却不似刘爱花那么尖细,倒衬得上她那对凶器,一波三转,柔媚腻人。
这一嗓子出来,一众妇女媳妇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不约而同地鄙夷和不屑。
毕竟成过家的妇女媳妇哪能像她这般放浪形骸?简直是不要脸!
周围虽不乏窃窃私语,徐梅却全不在意,径直走到货郎摊前,俯身看摊上的营生。
眼看着她那对利器隔着单薄的衣襟荡了几下,邱天心里没头没尾生出浓浓的酸,低头再看自己极符合如今年龄的一马平川,心里酸味更甚,咕噜咕噜往上冒……
我去她的!老娘不稀罕!
邱天疾步往回走,不觉间竟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栓子喊她,“妞妞,你咋了?”
话音刚落,拨浪鼓声音响起。
波啷啷,波啷啷……
声音响的突兀,她没忍住扭头回望,没想到陆丰年也正看着她,这人满脸明晃晃的笑意,还冲她扬了扬手中的拨浪鼓。
邱天也不知哪来的气,直接冲他犟鼻子。
哼!
第28章
身后依稀传来货郎的轻笑,邱天更觉气闷,可走到家门口转念一想——
不对啊,我跑啥?
栓子仍在喊她,“妞妞,快来呀,货郎这儿有宝塔糖!”
啥?宝塔糖?好吃的?
不得不承认,穿成这副小身体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馋嘴猫,尤其喜欢吃甜的,可是这会儿她都走到这儿了,再因为一个小小的宝塔糖返回去,岂不是挺没面子?
转念灵机一动——回去拿点东西去换不就得了?
邱天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陆丰年还没走,周围的人却变得稀疏,栓子和杏花正蹲在旁边眼巴巴看着担子里的花红柳绿。
邱天不声不响提步走过去,陆丰年转眸看到她,笑问,“刚才怎么跑了?”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栓子突然插嘴,“是去上茅房吗?”
我去你大爷!
邱天脑门鼓了鼓,没好气道,“没有!”
她瞪栓子一眼,随后掏出藏在裤兜里的左手,犹豫片刻,朝陆丰年摊开,“换宝塔糖。”
小女孩纤细小巧的掌心里是一小绺微微泛黄的头发。
陆丰年一愣,抬头细细打量女孩,见她先前略显空荡的额头上多了些细碎流海,倒是增添了几分恬静气。
得知女孩手中那绺头发的来源,陆丰年朗声笑了起来。
邱天摸不清头脑,却被他笑得恼火,还是杏花凑过来提醒,“你这点头发太少了。”
“……”
少……吗?
好像是有点,都怪那剪子太钝。
恼火即刻转为脸热,邱天却仍故作镇定地抿着唇。
陆丰年笑够了,终于留意到女孩新剪流海下那对灿若星辰的眸,此时那对眸似乎是不太高兴,带着几分嗔怪。
“是少了点,”陆丰年从她手上捏起那绺头发,捻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搓动几下,问,“你真想要宝塔糖?吃了不害怕?”
一颗糖有啥好怕的?
然而他的疑问语气却令邱天留心多想了一瞬,说话也留了三分,“你先拿出来我看看。”
陆丰年笑了笑,从善如流地从杂货担里拿出一个盒子,马口铁质地,盒子上印着一个笑嘻嘻的小娃娃,下方写着“宝塔糖”。
他打开盒盖,铁盒在手里轻颠几下,盒口冲着邱天的方向说,“拿一个吧。”
邱天期待地看向盒子里……
啥?这不是后来几乎绝迹的驱虫药吗?这玩意居然叫宝塔糖?
这玩意说是糖,其实是非处方药,有麻痹蛔虫的作用,吃了以后肚子里的蛔虫便不能附着在宿主肠壁,随肠蠕动而排出,也就是说——
吃了会拉虫子。
犹豫再三,邱天到底是没要宝塔糖,她是真的怕,单是想一想白虫蠕动的画面就头皮发麻。
没一会儿栓子家里喊他回去,紧接着杏花也走了,邱天扫视一圈,刚才围成一圈的人换完东西后都陆续离开了,就连觊觎陆丰年美貌的大姑娘小寡妇也不见了踪影。
陆丰年俯身收拾翻乱的物品,邱天随意瞥了一眼,留意到其间多了些先前没有的新鲜玩意。
“你前阵子没来,是去进货了吗?”
她随口发问,随即意识到于丽华刚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陆丰年却答得敷衍且模糊。
以为他又要搪塞过去的时候,却见陆丰年手上动作稍稍一顿,“算是吧,”想了想接着说,“爷爷不舒服,我带他去县医院看了看,回来的时候捎带手买了些东西。”
邱天一愣,问,“陆爷爷没事吧?”
“没啥大事,就是心慌气短,医生给开了点药,还让他以后少抽烟。”说完倏忽笑了一声。
“你笑啥?”邱天面露不解。
爷爷都病了这人咋还笑上了?
陆丰年直起上身,脸上笑意不减,“出门前我把爷爷烟斗给藏了。”
邱天睁大眼睛抿着唇,到底是没忍住,也噗嗤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不合时宜,便干咳一声说,“陆爷爷年纪大了,心脑血管方面容易出问题,吃食和作息上都要注意些。”
陆丰年微愣。
县医院的医生大体也是这么说的,一个小丫头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洋气专业的病症?
他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探究,言语间却依旧带着调侃,“知道的还挺多。”
邱天心中一窒,猛地意识到相对于她现在的身份和阅历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显得太奇怪,甚至有些诡异。
她对自己抓狂又无语——嘴瓢了吗?好端端说这个干嘛?
“我就……”她迅速组织语言,胡诌道,“我是听知青点里的知青说的……他们知道的可多了。”
陆丰年挑了挑眉,恍若信了又恍若没信,“是吗?”
邱天波澜不惊地眨着眼,心里却更加抓狂,只得继续胡诌八扯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学校有个白老师就是知青。”
“哦?”陆丰年整理完一侧的货郎担,又转身去整理另一侧。
“还有一位骆老师也特别有学问。”
“嗯。”
“……你、你们村有知青点吗?知青多吗?”
“没有,我们村劳动力够。”
“……”
邱天受够了这挤牙膏似的问答,脑子一热突然来了记直球,“你觉得于丽华和徐梅谁好看?”
我在说啥???这嘴是不能要了?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
邱天内心化作狂暴战士,骑着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而陆丰年果然停下动作,弓着身子抬头,像是没听清她的问题,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啥?”
“……呃,我是说于丽华和徐梅是我们村的两坨花,有她俩照顾你生意不怕不发财。”
我呸呸呸呸呸!
陆丰年忍俊不禁,使劲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你个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想的是啥?”
说完顺手从货郎担里捞出一颗糖递给她,见她楞呼呼没接,便说,“吃吧,不是宝塔糖,吃了不拉虫。”
邱天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是高粱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不然你还是给我一颗宝塔糖吧,我脑子里大概是生了啃噬智商的虫,得吃药排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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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新的一周,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邱天只在星期一到星期三带着恩赐一起忙乎喂猪喂鸡那一套,之后几天是邱玉环和邱玉珠的事,她便不再管了。
对邱天来说,七十年代的小学课业负担轻到可以忽略不计,再加上没有什么课外辅导、兴趣拓展之类五花八门的额外课程,这小日子就惬意如流水了。
眼睛一闭一睁转眼又到周末,栓子和杏花又嘎伙邱天和恩赐去北角山玩。
邱天现在对整个村子熟门熟路,犄角旮旯差不多都逛严了,四个小伙伴专挑人少的路走,绕村子半圈来到北角山东边的山脚下。
这里有一大片竹林,先前他们在这里挖过野笋。这个季节,竹子长势茂盛密实,从山脚往上延伸,像给北角山披了一身橄榄绿。
四人从竹林中取道上山,带着玩闹的心思你追我赶,像在比赛,又像在探险。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邱天终于后来居上跑到了最前头,她心中畅快又几分得意,愈发觉得脚下生风,把栓子他们甩在了后头。
又往前走了一段,怕跟伙伴们离得太远会走散,邱天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边走边四下看,并随手挖一些新鲜野菜。
前天刚下过一场雨,再加上竹林里潮湿,偶然会碰到地木耳,邱□□前走了几步,冷不丁看到大的一片,心中一喜,赶紧俯身去挖。
谁知随着身形放低,视线所及之处竟留意到前方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两个人,看身形倒像是俩大人。
这个时间跑到深山老林里来干嘛?
邱天一边挖地木耳,一边有意无意朝那边看,直到其中一人侧脸一转。
竟然是那漂亮女知青米兰。
她怎么在这儿?旁边的人又是谁?
虽然心里很好奇,可邱天没打算过去打扰,她对这个米兰很有几分好感,潜意识中不愿打搅人家。
正要折返回去招呼几个伙伴改道,突然听到米兰那个方向传来一声喊叫。
“有蛇!米兰,蛇在你头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可这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一时之间有些分辨不清。
男人喊完之后就没了动静,四周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栓子他们的笑闹声。
邱天想去叫栓子过来帮忙,可怕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又怕突兀地喊一声再惊扰了那条蛇。
只犹豫了几秒钟,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猛劲,她悄然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抄起一根竹棍就往米兰那边走去。
然而还未走到,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道高大身影,一阵风似的冲到米兰身前,急速出手,从她头顶的竹枝上攥住个长条形的东西。
迅雷之间,邱天看清了,那是条黑黄相交,足有她手腕粗细的蛇。
她恍然惊出一身冷汗,再看自己手上的竹棍,更觉后怕不已。
而蛇被那人轻轻巧巧攥在手里,俨然失了力气和威风。邱天这才看清,那人竟是她三叔邱南山。
邱南山攥着蛇瞥米兰一眼,淡淡道,“这回信了?”
说完将蛇猛地朝密林深处丢去。
邱天自己松了一口气,再看米兰也似浑身被抽光力气一般跌坐下去,三叔顺手捏住她胳膊,停滞须臾,朝着另一个男人的方向不轻不重一丢。
白敬民赶紧接住,煞白着脸,哆嗦着唇说,“谢……谢邱大哥。”
原来那声惊吓过度的喊叫竟出自白敬民。
身后,栓子他们声音渐近,三叔似有觉察,突然转眸朝这边看过来,邱天赶紧猫下腰,小心翼翼往回走。
间隔须臾,三叔再度开口,似乎是在跟白敬民说话,“以后遇见蛇别叫唤,这山上的蛇没大毒,死不了人。”
一听这话,邱天莫名有点想笑,偶一转念——
怎么觉得三叔和米兰有点莫名其妙的cp感呢?
第29章
邱天迎上栓子他们几个,提出原路返回。栓子和杏花没啥意见,恩赐却不愿意了,问道,“不是说好了要从三叔家门前绕过去再下山吗?”
邱天吓唬他,“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条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可吓人了。”
恩赐果然秒怂,乖乖跟着往回走。
邱天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米兰和白敬民已经走了,只剩三叔一人在那里挥着镰刀伐竹子,他一身硬朗而略显落拓,与白敬民的文弱书生气迥然不同。
看着三叔干净利落手起刀落的架势,邱天不免好奇,这个年代普遍早婚早育,三叔却妥妥成了光棍一根,按说不应该呀,村里很多各方面不及三叔的男青年都三年抱俩了,三叔虽糙气了些,可整体来说人才不差,怎么二十六了还没找对象呢?
得,多余操这闲心……
生产队最忙的那几天,秦校长组织学生去田里劳动实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孩子们精力旺盛,似乎从不觉得累,劳动之余还要在田间地头逮蝼蛄。
邱天记得蝼蛄是一味中药,便生出抓了去卖钱的心思,然而这玩意长得不讨喜,她觉得瘆得慌,再说这要是集成一堆,单是想想画面就令人头皮发麻。
还是算了,放虫子一马吧。
不过,要想挣钱就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敏感度,只要瞅准了时机,再加一点小幸运,便能东边不亮西边亮,蝼蛄抓不得,总归还有别的巧宗。
这个时节北角山上生出许多叫“莽莽”的植物,其实就是覆盆子。覆盆子能有效缓解心血管疾病,邱天便摘了一些托陆丰年送给陆爷爷,谁料陆爷爷吃不得酸,差点倒了牙。
陆丰年索性把覆盆子送去饭店,厨师当饭后水果摆盘上了桌,没想到竟很受欢迎,人家便要求多送一些过去。
得到消息邱天自是兴奋不已,得空就漫山遍野地采果子,等到果期结束,她净挣了四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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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忙碌碌中不觉日子过得快,一晃眼六一将近。
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秦小小提议举办一场庆六一文艺表演,大家自己表演自己看,既能表现自己,又能娱乐他人,一举多得。
这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见天只知道胡窜憨皮,一听说要演节目,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积极响应。
然而原本只打算小打小闹,在学校内乐呵乐呵就罢了,没想到隔天这事就传到了何佃勤耳朵里。他即刻响应,说这是鼓舞生产队干劲的好机会,应该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又说知青们见多识广又不乏表现欲,正好能各显其能,大放异彩。
如此知青点的知青们也竞相加入到节目筹划中。
秦小小一看这架势,显然是不能再随意了,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准备起来,还临时成立了“六一演出组委会”。
考虑到节目效果和影响,先前学生们一股脑报的那些节目便要重新筛选一番,凑数的、不成样的通通不要,最后只留下高年级班的女生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几个男生的三句半《说说咱们的大生产》。
这么一来节目显然太少,秦小小打算从北角小学一众艺术资质平平的学生中挖掘出几个苗子,便挑出几个平时学唱歌比较像样的学生,临时组织了一场选拔,邱天也在其列。
选拔开始得很仓促,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再加上前面有人怯场,没唱几句就自动放弃,是以很快便轮到了她。
邱天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在脑子里检索,她能完整唱出来的,符合这个年代的歌曲,除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便只有《浏阳河》。
行,就这么着了。
邱天在讲台正中站定,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过程中还不忘跟“观众”眼神交流一番,意料之中,秦小小和骆一鸣一脸大写的惊喜。
如此一来,加上邱天的独唱《浏阳河》,北角小学便有了三个相对拿得出手的节目。这三个节目再一对比,当属邱天表现不俗,不光唱得不赖,连表情和动作都大方得体,丝毫挑不出错处,俨然把于丽华领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都比了下去。
不过节目还是太少,秦小小想起骆一鸣会吹笛子,便建议他来一曲笛子独奏,骆一鸣推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
然而几番排练下来,又觉得他一人独奏太过单调,且村里人听惯了样板戏、革命歌曲之类,不一定欣赏得了这种风雅的艺术形式,如果能有个伴舞就好了。
可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得先这么练着。
另一边,知青点里也在准备节目。
这天邱天和杏花放学后顺路跑去看热闹,恰好有位男知青在排练《智取威虎山》选段,唱得不赖。
一曲完毕,几个女知青摆开阵势开始跳《红色娘子军》,跳得……咋说呢?
差挺大点意思。
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刚才唱《智取威虎山》的男知青客观地评价道,“我咋觉得这跳得有点走样了?”
“你唱得才走样呢!”
谢红边摆动作边没好气地瞪他,“你懂啥?我们这是改编的,原版是芭蕾舞,咱条件不允许。”
“条件允许你也跳不了啊,那脚尖踮地的,没个几年工夫下不来。”又有人说了句大实话。
“米兰不是会芭蕾吗?怎么不让她上?”
“是嗨,米兰以前是芭蕾舞团的,跳得可好了。”
“……”
仿佛被“米兰”这俩字蛰到似的,谢红瞬间板起了脸,本就不顺畅的动作更加僵硬,她猛地收手,厉声呵斥,“她一个资本家的小姐怎么配为劳动人民跳舞?”
白敬民正巧回来,听她这么说,自是神情不虞,“你怎么能这么说?”
谢红看到白敬民先是有些尴尬,紧接着却冷哼一声,“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白敬民紧紧抿唇,良久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接着议论声四起,而他们言谈中的主人公却始终没有出现。
回去的路上,杏花几分向往地问邱天,“芭蕾舞啥样呀?是不是特别好看?”
“……可能是吧。”
邱天默默叹了口气,此时她心里只有沉重和惋惜,为米兰,也为这个暂时混乱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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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北角村大队都知道北角小学和知青点在排练六一节目,有好奇的社员闲暇之余会拎着板凳去看看热闹,有时还煞有其事地指点几句。
大姐偶尔也会问起排练节目的事,邱天看出她很感兴趣,等到再彩排的时候便拉着她去看。
邱玉珍自然愿意,一路被邱天领着,脚下生风似的朝学校直奔而去。
说起来邱玉珍也是上过学的人,当年她成绩不错,可是迫于家庭压力没继续读下去,若说没有遗憾那是假的。所以此时看到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表演,她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羡慕和怅然。
这微不可查的表情转瞬即逝,却恰好被邱天捕捉,她心中不由酸涩,凑到邱玉珍身旁耳语道:“姐,你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邱玉珍温和地笑了笑,“挺好的,”停顿须臾又说,“我上初中的时候也参加过文艺表演,老师指导我们跳了一支舞,你猜跳的啥?”
邱天当然不知道,好奇地问,“啥呀?”
“《大海航行靠舵手》,”她脸上挂着神往的笑,突然拿肩膀在邱天身上撞了一下,语气不无自豪地说,“我还是领舞呢。”
“真的?”
“真的。”
邱天仿若也陷入她的回忆之中,心里有被她感染而起的喜悦,久久未能消散。
下个上场的是骆一鸣,他斟酌再三选了《春到湘江》这首曲子。
骆一鸣长相斯文周正,端笛立于人前,更有一种翩翩公子的清隽气质。只是如此广阔富于神韵的名曲,在北角村这种穷乡僻壤不闻丝竹的地方,多少有点曲高和寡……
邱天心念一动——不是说要找伴舞吗?
她转眸朝邱玉珍看去,又倏忽想起米兰——邱玉珍身形纤细轻盈,米兰有芭蕾功底……
这不现成的俩人选吗?
沉吟片刻,邱天小跑至秦小小身旁,把自己的发现悄悄告诉了她,当然不能漏掉米兰会芭蕾舞的细节。
秦小小一听果然赞成,立马小跑着去找知青点负责人,把米兰要过来,随后秦小小又找邱玉珍沟通了一番。
邱玉珍虽有些羞涩推脱,可秦小小说会找队长申请给她记工分,且为劳动人民表演是鼓舞干劲的重要任务,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邱玉珍便答应了。
由此,骆一鸣终于不再是孤鸿独鸣,他突然有了伴舞,还一下来了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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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临近,学生和知青准备的节目越来越熟练成型,只等着六一那天好生表现一番。
然而偏偏这种时候,于丽华又整起了幺蛾子——
她想把由她领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改成独唱。
秦小小自然不可能同意,问明缘由,原来是于丽华唱歌虽相对其他几人好听些,可声音偏细弱不够洪亮,合唱的部分总会被伴唱压过去。
秦小小指挥着那几个伴唱声音小一点柔一点,可她们到底不是专业歌者,勉强压着嗓子唱几句,没一会儿声音又大了。
于丽华老大的不满意,闹到后来除邱玉环之外,其他几个伴唱都撂挑子不伺候了。
这可称了于丽华的意,她就想美美地一枝独秀呢。
然而秦小小思虑再三却不同意,毕竟已经有一个独唱,再来一个,形式重复不说,唱功和效果都不如《浏阳河》好。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得给于丽华留点面子。
无奈之下,秦小小只得去找那几个伴唱做思想工作,劝她们再好好磨合磨合,再练一练。
那几个姑娘倒是配合着练习,可于丽华却愈加挑三拣四起来,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对劲,总而言之一句话——谁都配不上她的天籁之音。
几个姑娘彻底恼了,忍气吞声陪她唱,却换来这种对待,换谁谁不生气?姐几个统一口径,这回说什么都不伺候了,还说除非换领唱,不然她们绝不妥协。
秦小小也是个暴脾气,一怒之下大手一挥,直接把节目砍掉拉倒。
于丽华直接傻眼,她还指着这机会一曲动天下呢,砍了怎么行?学校里没人给她撑腰,她红着眼眶,一扭头一跺脚,哭着回家了。
邱天料想她必定不会罢休,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来了转折——
“六一演出组委会”小组成员临时加进一人,这人叫于大龙,是北角村大队的副队长。
也是于丽华的堂哥。
邱天简直服气,这还找来个靠山塞进组委会,这是打算冠冕堂皇呢?还是又当又立呢?
于大龙架子摆得很足,先煞有其事地把所有的节目看了一遍,然后像模像样地指点几句,最后才说:“《浏阳河》唱得倒是不赖,不过嘛——”
秦小小已经开始皱眉头,就差翻白眼了,“不过怎么着?”
于大龙歪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这唱歌的小丫头这么丁点大,站在台上都找不着人,怕是撑不住场面。
“给她找几个伴唱呗。”
邱天忍不住嘴角抽搐。
呵呵,我伴你妈。
第30章
秦小小冷眼看向于丽华,后者不自然地低下头。
任谁都能看出这对堂兄妹的醉翁之意,秦小小收回视线,不冷不热地笑道,“恐怕是不行。”
于大龙一听这话是不买他的账,面上便显出几分不快,心道这小娘们咋拎不清?
“那啥,我这也是为了节目整体效果,”他大言不惭地说,“大队点名让我加入节目组委会,我总得尽心尽力出谋划策不是?”
可真会给自己扣高帽,别说是秦小小,邱天都快听不下去了。
北角村大队谁不知道于大龙惯会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自打何佃勤住进他二叔于建国院里,这人更加活跃,一天天就跟吃了欢狗子肉似的,隔三差五地就往于建国家里窜,回回也不空手,不是带盒烟,就是拎刀肉。
偏偏何佃勤还挺吃他那一套,北角村选副队长的时候他顺水推舟就推荐了于大龙。
秦小小依然不买他的账,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既是为了节目效果,那更不行了。
“后天就是六一,伴唱那几个姑娘先前一直练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现在再让人家改练《浏阳河》,又得记词儿又得记调,还得和领唱配合,那肯定达不到预期效果。”
“《浏阳河》还不好唱?我都会!”于大龙稀松平常地摆了摆手,“这两天加紧练习,指定能练成。”
“小合唱要分声部,不是单纯把几人的声音合在一起那么简单,不然你以为你妹妹咋会跟她们合不来?”光想着自己拔尖了,能唱好才怪。
邱天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话里话外也丝毫不给这人留面子,反正于家的人她都得罪了,不多这一个。
于大龙被怼得一愣,低头一看是老邱家那小丫头片子,脸瞬间阴沉下来。
“大人说话你一个丫头插啥嘴?滚一边去。”
骂完又换了副嘴脸跟秦小小蛮缠。
邱天的怒火已经被点燃,此时却几分克制地深吸一口气。
行,不是想独唱吗?不是想拔尖吗?那就来吧。
她突然笑着喊了一声,“于队长。”
于大龙原本正跟秦小小那儿滔滔不绝,乍一听到这称呼,心里一阵惊喜加暗爽。说起来他虽任职副队长有一阵子,可这么喊他的人还真不多。
于大龙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斜眼看她,“你还有啥事?”
邱天人畜无害地绽出一个笑脸,“于队长说的有道理,为了舞台效果我的节目确实应该加几个伴唱。”
秦小小皱眉,“开什么玩笑?这种时候临时加伴唱等着上台出丑吗?”
于大龙却美不滋滋地扬手打断她的质疑,心想邱家这小丫头片子被他骂了一顿倒是开窍了,便愈发摆起官谱来,“你接着说。”
邱天向秦小小递了个眼神,“秦校长的担心也有道理,我倒有个建议,不如我和于丽华交换表演?”
冷不丁被点名的于丽华没听明白其中逻辑,愣道,“啥意思?”
于大龙也一时没翻过闷来,“你、你说清楚点。”
邱天正要解释,秦小小却插嘴问了句,“你的意思是……你参加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让于丽华自己唱《浏阳河》?”
邱天眼眸一亮,赶紧点头,“对,就是这意思!”又问,“秦校长,您觉得行吗?”
秦小小皱眉思忖,邱天无论唱什么她都一点不担心,只是于丽华……
她转而问于丽华,“你会唱吗?”
于丽华毫不犹豫地点头,“会唱。”
于大龙也打包票,“我这妹子能歌善舞,打会说话起就会唱歌!”
“……”
这牛皮吹得邱天都替她尴尬,要是没听于丽华唱过,她还真信了。
秦小小虽然仍有些担忧,可转念一想,邱天长得阳光可爱,歌喉清甜,似乎更适合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说不定这么一交换,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于丽华,反正有人来给她撑腰捧场,最不济还能咋样?
随她去吧。
结果敲定,邱天唱小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于丽华独唱《浏阳河》。
时间紧迫,邱天带着伴唱的五位小姐姐开始紧锣密鼓地练习。
邱玉环自是不愿意为她作配,顶有骨气地退出了合唱队伍。然而本打着如意算盘要跟于丽华来个二重唱,可是于丽华好不容易获得独唱的机会,怎可能乐意带上她。
再回小合唱已经不可能,邱玉环没了去处,气得眼红,到处跟人胡咧咧,“我看那小合唱排不好,指定要丢人了。”
话说穿越前邱天幼时曾学过几年声乐,乐理知识和发声技巧都系统地学过,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便将简单的发声技巧教给几位伴唱姐姐。她们也是极为配合,积极练习,半天不到,发声便不似先前那么直梗梗了。
与之相比,于丽华那边似乎不那么顺利,正式表演前一天,她突然跟秦小小说想换一首歌,被秦小小当场回绝。
“演奏、服装啥的我都找好了,人家这阵子就练的这几首曲子,现在换曲子不是为难人吗?”又问,“为啥想换歌?不是说好了能唱?”
于丽华却不说明缘由,只要哭不哭地咬唇不语。
秦小小一个头两个大,甚至后悔搞这么场演出。
今上午米兰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突然打起退堂鼓,说什么都不跳了。秦小小找她谈了好几次,人家就是一句话:帮着排练行,让她一起跳那是一万个不可能。
强扭的瓜不甜,秦小小怕再逼下去人家连排练都不给排,故此只得妥协。
好在邱玉珍身体柔韧性和协调性都不错,且对舞蹈有些悟性,一个人独舞倒也有别样的意境。
秦小小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于丽华这边,她咬得很死,口气很硬,“已经因为你大动干戈调整过一次,你如果还唱不了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实在不行就把节目砍了。这回找谁都没用,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于丽华一看秦小小是真的动了气,便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练《浏阳河》。
对于米兰临时撂挑子这事,邱天大体能猜出缘由。
这几天彩排,于大龙每次都带着那个分管知青的副队长刘腾飞过来,美其名曰“现场指导”,可邱天一早就发现这俩副队长看米兰的眼神不太对劲,目光一个比一个直白,一个比一个色眯眯。
且听大姐邱玉珍说,米兰只想安安稳稳地插队劳动,一点都不想惹人注目。
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些人就喜欢万众瞩目,处处掐尖要强出风头,有些人却只愿于喧嚣之中追求安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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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节前夕,各个节目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学校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波啷啷”的鼓声。
陆丰年听说北角小学里最近人多热闹,便挑着担子在学校门口支起了摊。
邱天刚好排练完一轮,扭头看到坐在门口阴凉地里歇脚的陆丰年,便小跑着过来跟他打招呼。
陆丰年见她额上有莹莹细汗,随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给,擦擦。”
邱天一愣,下意识接过,手帕是极普通的男士款,蓝白相间的格纹,洗得干干净净,依稀能闻到皂角的气息。
她拿起手帕在额间轻轻摁擦,心跳竟失控似的猛跳了几下,赶紧把手帕往陆丰年手里一塞,还欲盖弥彰地来了一句,“手帕太臭了。”
陆丰年一噎,“啥?”拿到鼻下闻了闻,“不臭啊,我才洗的还没用。”
邱天心烦意乱地摆手,改问,“你咋跑到这边卖货了?”
陆丰年失笑摇头,没什么脾气地把手帕折叠几道塞进上衣口袋,“这不是听说你们明天要演出嘛,我过来瞧瞧小妞妞是不是也要表演。”
邱天浑身一激灵,赶紧摇头,“我不表演,你可别来!”
说不上来是啥心思,大抵是感觉有些糗,她在陆丰年面前向来都是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突然文静公主一样板板正正唱歌,她还真有些难为情。
陆丰年左眉微挑,“那我来看别人演呗。”
“你、你你不准来。”
“这小妞妞,白吃了我这么多糖了,咋这么小气?”
“…………”
正说着,学校里又喊她回去排练,那伴唱的小姐姐嗓门极大,“小邱老师,秦校长让咱们再唱一遍,快回来呀!”
某位小邱老师立马像被蛰了似的立正站好,满脸爆红。自从她给这几个姐姐传授了些发声技巧,这几位姐姐就开始半开玩笑地喊她“小邱老师”。
陆丰年自然也真真切切听了个正着,打趣笑道,“哟,都成小邱老师了,还骗我说没节目?”
邱天恨不得跳起来捂他的嘴,可眼看已经露馅,便只得吭吭哧哧警告,“你来看也行,但是我要是演砸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她是真有这种担心,小合唱排练时间本来就紧,为了效果,副歌部分她还给伴唱分了两个声部,虽然这两天练得效果还行,可谁知道正式表演的时候这几位姐姐给力不给力呢。
陆丰年笑着说,“你就放心大胆地演,我这人五音不全,唱差了咱也听不出来。”
邱天一听便乐了,先前累积在心里的紧张和压力一时间竟消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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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完回家的时候,已是日影西斜,暮色降临,陆丰年早就离开了。
邱天有些累,拖着步子慢吞吞往回走,路过她家屋后的巷口,不经意转头,看到大伯家门口有一团红彤彤的东西。
她下意识走过去,及至靠近才看清那是一把钥匙,尾端的孔里拴着一根鲜亮的红头绳。
邱天俯身捡起,抬眸四下扫视一圈,心想谁的钥匙丢这儿了?是大伯的吗?
她把这钥匙翻过来倒过去看一遍,思忖应该不是大伯的,看这红头绳倒像是个姑娘家的,可能是过路的遗失在这儿的吧。
是以便拿着钥匙走出巷口,没想到竟迎面碰上邱东山。
“大伯。”
她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邱东山却突然叫住她,盯着她手上的红绳问,“钥匙让你捡着了?快给我吧。”
邱天一愣,抬手摊开掌心,“这是您的钥匙?我还以为……”
“是我的,我正到处找呢。”说着一把将钥匙抄走。
邱天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时大伯已经走远了。
所以,拴着红头绳的钥匙,居然是是大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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