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银鬃玉版
司空看到凤随画好的人物肖像,也生出了与薛千山一样的想法:这,这,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类好吧?
斗篷、面巾、两道飞起的眼线……
这任谁看了,也只会觉得是某个戏台上出来表演杂剧的艺人,搞不好还以为这是一出《莺莺传》呢。
司空叹了口气,觉得这位杀手实在是个聪明人。他只给自己描画了两道夸张的眼线,这效果简直比戴了面具还要厉害。
凤随要比他的下属更乐观一些,安慰他们说:“以前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现在至少知道是个年轻男人,高个子,年龄么,应该也不会太大……也不算一无所获了。”
议论一番凶手的特征,话题又转到了马秀山的身上。
马秀山的死因与门房这位姓刘的护院一模一样,凶手是同一个人,这一点确认无疑。而一个人的习惯,包括他下手的习惯、用力的习惯,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司空试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右手。
可是一想到这样的动作是用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的,他心里就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只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勾起了他深藏于心底的某一个血腥的画面。
司空不愿意回忆。但实际上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也曾这样杀过人。他完全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原礼从他身后走过,抬起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司空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垂着眼眸,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司空便觉得,这一刻的陈原礼,应该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
陈原礼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头也不抬的说了句,“往前看吧。”
司空点点头。
陈原礼又说:“我们并没有滥杀无辜。”
司空垂眸一笑,“我懂的。原礼哥。”
凤随就在一旁,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对话,心里也明白过来。但身边都是自己的属下,不好对他们单独说些软和的安慰话,就想着将这话题岔过去才好。
他问司空,“你们俩自己商量,谁留下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剩下一个跟我去马家。”
司空忙说:“我去吧。”
薛家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了,相反马家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个蕴藏着秘密的地方。
陈原礼问他,“行吗?”
司空被他问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自己其实不用人劝也能振作起来,何况还有陈原礼和凤随这样的体贴的兄弟与上官。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了。
陈原礼就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笑着说:“那行,你跟大人过去,这里交给我和小罗。”
去马家的路上,司空就从凤随那里知道了不少有关马家的事情。
说起来,马家是这西京城里地地道道的原住民。祖上三四代人都在这里生活,当然,以前这里还不叫西京,叫扶风。在前朝的时候,也只是当时的西京凤翔府辖下的一个规模稍微大一些的县城。
马家的老祖宗起初只是扶风县里一个有着两百亩田地的小地主,后来家里置了两间铺子,开始卖些笔墨纸砚,再后来,生意规模扩大,就慢慢的打出了“马家”的招牌。
做纸,是从马秀山的曾祖父一辈开始的。
“马家最有名的就是玉版纸,叫银鬃玉版。这是形容马家的玉版纸自带马鬃状的纹路,对着阳光看的时候,有一种奇特的光泽感。”凤随说:“你上次来我书房,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掉地上那一叠,就是他们家的银鬃玉版纸。”
司空,“……”
司空诚恳的给他的上司提建议,“掉地上这种形容词就不必提了吧?”
凤随莞尔,“这不是怕你记错么。”
司空简直想翻白眼了,小声嘀咕,“也不知马家这一次退出造纸行,这银鬃玉版,是不是也一起打包卖给了薛家。”
凤随也摇头,“听人说,桑家和周家都打过银鬃玉版的主意。”
司空就觉得,马家未必肯把自己家压箱底的秘方卖掉。有银鬃玉版在,借着它的名气,马家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否则,在没有铺子也没有作坊的情况下,想翻身怕是不易。
“马家原本是扶风县的大家族,”凤随说:“后来分了家,外面就有传言,说是跟这银鬃玉版的秘方有关系。如今西京城里,就只剩下马家这一支嫡支,其余族人,都不知分散到哪里去了。”
“秘方是如今的马家这一支研制出来的?”
凤随微微颌首,“自来财帛动人心。马家若非族人相争,恐怕也走不到这一步。就是如今的马家两兄弟……”
凤随迟疑了一下,对司空说:“马家的情况与桑家相似,兄弟俩似乎不大和睦。不过,他家的两位郎君同母,似乎马娘子格外偏爱马秀山一些。”
做母亲的偏爱幼子,说起来也不奇怪。但马秀山给桑二郎出谋划策的时候,态度却颇为毒辣,司空想起桑二郎交代的那些话,就觉得马家的两位郎君,估计不仅仅是“不和睦”这样简单了。
马家的宅子在青石巷的东街,与桑家的宅子相隔不远。这一带早些年的时候,也是扶风县的有钱人家喜欢扎堆建宅子的好地段了。时过境迁,如今在这西京城里,也只能算是中等富户们居住的地方。
司空在马家大门外下了马,抬头望去,就见马家的宅子虽然比不了安平街以北那些富贵人家的宅邸,但无论是门楼还是高大的院墙,甚至台阶下一块斑驳的拴马石,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个家族在悠长岁月里沉淀下来的底蕴。
可即使拥有这样沉厚的底蕴,这个家族也终究是在新的时代里渐渐没落了。
司空正暗自唏嘘,就见大门里有人探头朝外看,见来人已经下马,连忙出来招呼,“几位郎君有何贵干?”
司空亮出自己的腰牌给他过目,“大理寺问案,请问你家掌柜可在?”
小厮见是官府来人,顿时有些慌张,一边喊人来开大门,一边又打发别的小厮进内院去通报。
穿着青布棉袍的老管家匆匆迎了出来,将凤随一行人迎进了前院的暖厅里,一脸忐忑地守在一片伺候茶水。
凤随这才想起,马秀山出事,他还没顾上打发人过来给马家报信,司空就让薛家的下人把他们都给请到了安平街上薛记的铺子里去勘验现场。此时此刻,他一个大理寺少卿,倒成了过来报丧的人。
司空也刚刚想到这一茬,他上前两步,凑到凤随耳边轻声问道:“大人,之前可有人过来报信?”
凤随微微摇头,颇有些为难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司空想了想,“我来说吧。”
凤随不觉一笑。
司空站在他身后,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正要说话,就见凤随头也不回地摆了一下手,轻声说:“老实站着,乖乖的。”
司空,“……”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管家连忙迎了过去,十分殷勤地掀起了暖厅门口的毡帘。
凤随等人就听到老管家在门口跟来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引着一个身材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就是马掌柜了。
马掌柜是个气度沉稳的中年人,除了胖一些,相貌体态与马秀山有七八成的相似之处,以至于旁人可以一眼就看出他们之间存在的亲缘关系。
马掌柜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中略带愁容。他走上前向凤随行礼,然后客客气气的在凤随下首落座。
老管家端着茶杯放在他手边,后退一步,站到他身后。
马掌柜想来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顾忌凤随是官身,不敢轻易开口,只能坐在那里,颇有些忐忑的等着官爷先开口。
凤随以往没干过这种报丧的活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先报丧吧。拿人家儿子的生死做饵来问案,这种事他还真有点儿干不来。
凤随望着马掌柜,郑重说道:“本官贸然前来,实在是有个不好消息要告知老掌柜。”
马掌柜脸色一白,嘴唇就哆嗦起来了,“大人说的,可是小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凤随微微颌首,“老掌柜想来也是知道的,从前些天开始,本官就着人盯着府上的小郎君吧。”
马掌柜点点头,有些惊慌的看着他。他仿佛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可又对这结果的真实性抱有某种幻想。
凤随就叹了口气说:“今日一早,本官让人带他去衙门。小郎君起先推三阻四,说自己崴了脚,又说受了寒骑不得马,最后是坐着府上的轿子出门的。可是,本官的下属也没料到,轿子到了衙门,才发现小郎君已经遇害了。”
马掌柜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片刻之后两眼一翻,向后倒了过去。
老管家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扶住他,手忙脚乱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最后还是司空伸手在他背后拍了几下,才听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
凤随瞥见他鬓边几缕灰发,叹了口气说:“老掌柜还请节哀。今日这事,本官也有责任……”
马掌柜抽噎两声,又拼命忍住,一张老脸上却流下泪来,“大人不必多说,小人心里有数……实不相瞒,这孽障出门的时候,小人就在门后头看着呢。要公爷们走安平大街的话,小人也听到了……”
凤随点了点头,“本官怀疑他事先与什么人有了约定,要在那里碰面或是……”后面的话,饶是铁石心肠的少卿大人,也有些说不出口了。
马掌柜默默流泪。
中年人隐忍的哀恸,击中了司空的心。他设想了一下前世自己出事之后,父母会有的反应,眼圈一红,也跟着心酸了起来。
凤随,“……”
忽然就有种不知道该先去安慰谁的无措。
还好司空还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他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的问马掌柜,“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您老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是个心软的人呐~~
第82章 画轴
马掌柜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
他有些颓丧的看着凤随和司空,“大人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这个孽障身边的事。实不相瞒,这孽障自打回了家,就将自己的住处换到了外院一处临街的小院子,身边时常使唤的两三个人,也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家里人并不认得。小人刚才已让人将这几个人拿住,锁在了柴房里。”
凤随诧异,“令郎是打哪里回来?”
“这说起来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马掌柜叹道:“这孽障十四岁那年去他外祖家给老人家过寿。去了之后就让人送信回来,说要在容州的书院里读书。”
凤随微微一惊,“容州?!”
他身后的司空等人也都一脸诧异的表情。
不怪他们多想,是容州这个地名,在现在这般情形之下,很难不让人多想——容州就是兴元府辖下的一座县城,距离州府新洲也不过几十里路。
而新洲,正是广平王赵懋的老巢。
从凤随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不光容州,包括金洲,甚至靠近西北方向的岷州,如今都已经落进了广平王赵懋的手掌心。
战势不容乐观。
“家里生意忙,不便时常与外家来往。所以外祖亲自来信,说让小儿在外家多住些日子,二郎自己也在信中说想在容州的书院里念书,小人夫妻两个商议一番,也就同意了。”
马掌柜解释说:“容州的书院里有一位程先生,这人曾做过皇子讲师,致仕后回了老家容州办起了书院。人人都说他学问好,书院也是难进,还要考试……二郎侥幸考过,小人夫妇两个也觉得机会难得。”
司空就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无论哪一个时代,考生家长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容州的辅导班有名气,家长自然乐意孩子跟着这样有水平的辅导老师来上课。
“两年匆匆过去,”马掌柜说:“去年秋季,二郎回来参加州试,小人才发现一去两年多,这孽障变化颇大,就是身边的人也都换了个干净。小人问他,他就说他当初带去的人种种不妥,后来他外祖父就做主给他换了稳妥的人伺候。”
凤随点了点头。
长者有所赐,身为晚辈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只是这“不妥”,到底是怎生一个不妥法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由,怕是马掌柜自己也没问出来吧。
马掌柜看出他想问什么,叹了口气说:“大人所猜不错。这些人都去了何处,问二郎他就只说不知,小人夫妇两个也问不出什么来,又不好为几个下人去烦扰长辈,只好暂且按下不提。再后来,兴元府就乱了,音讯不通,想问也问不了了。”
凤随问他,“令郎身边服侍的人,有什么可疑之处?”
马掌柜一张老脸上满是愁容,“秋水苑临街,他们出入都不经过内院,有几次小人临时起意,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们主仆都不在家。事后问起,二郎也是颇多敷衍之词。可他具体都去了什么地方,又与什么来往,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凤随又问他,“听说马家世代都是做纸画生意,为何又要将产业拱手让人?”
马掌柜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
凤随等人原以为这件事也与马秀山有关,没想到真正与这件事有关的,是他的长子马锦山。
“这事儿出在小人的长子锦山身上。”马掌柜满脸沉痛之色,“这孽障出门与同窗应酬,不知怎的,就喝醉了酒,待他醒来,怀里一张契书,证人齐全,却是输了一大笔银子……”
他说起此事颇为羞愧,却见凤随与司空等人神色不变,心里反倒有些意外。
他不知道,这两人在公堂上听过了桑二郎的招供,対马秀山此人颇多忌惮。他能教桑二郎不择手段的対付桑大郎,也没少跟他抱怨过自己的长兄马大郎,以至于凤随等人很难相信他在面対马大郎的时候,会是一个单纯友善的好弟弟。
凤随问他,“大郎怎么说?”
马掌柜一脸愧色的说:“这孽障什么也不说,谁问都不说,问的急了,还闹了一出投缳……把一家上下吓了个半死。如今在城外广仁寺里静修。”
广仁寺这个名字不大起眼,凤随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司空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广仁寺其实就在顾桥镇外的小山上,距离青水庵和静心庵也并不远,只是这家寺庙规模小,又不如孤云寺与无量寺有名气,因此知道的人不多。
“可是掌柜送他过去的?”凤随以为马掌柜是有意要惩罚马大郎。
马掌柜却摇了摇头说:“是这孽障自己要去的,走时也只带了一个书童,家里打发人去照顾他,也被他一一打发回来了。”
凤随皱眉,“一家人要卖掉祖上传下来的家业给他还赌债,这么大的事,他就没说什么?”
马掌柜心灰意冷的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小人也是伤透了心……再者赌债哪里是那般好欠的,若是不及时还上,一家老小都别想安稳。”
凤随又问他,“薛家,是如何跟掌柜联系的?可有中人?”
凤随和司空都觉得,真有中人,这中人也颇蹊跷。
谁料马掌柜却说:“不是中人,是二郎给牵的线。他与薛家的小郎君在容州相识,一路结伴回来,薛郎君也帮了他不少忙,两人关系颇为亲近。”
凤随听他这样说,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司空。
司空曾见过马秀山大手笔地打赏车夫,若马家卖产业的银子都要用来还赌债,他这般大手笔就有些不合常理了。
凤随这个时候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马秀山出事的时候,薛千山人在哪里?
再往深处想,薛千山可学过武艺?
薛家在南边,又有着什么样的交际网?
这两人既然在容州相识,那么薛千山,或者说薛家,是不是与广平王有着什么渊源呢?
该问的都问完了,马掌柜就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马秀山居住的秋水苑。
秋水苑是马家老宅一处临街的二进小院,不算大,但布置得颇为清雅,此刻门外守着几个壮仆,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马秀山身边伺候的人这会儿都在柴房捆着,这些都是马掌柜派来的人。
秋水苑的前院是书房和暖厅,后院是自己的卧室,
书房里一应文具都是齐备的,但这样的地方,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机密东西。司空带着人将马秀山的东西筛过一遍,摘出几封有些可疑的信件,其余东西并没有动。
马掌柜候在一边,既不敢阻拦,更不敢多问。他再心疼儿子,儿子也已经没了,但一大家子却还是活着的。这小子真要暗地里惹来什么来不得的麻烦,那可真是将一大家子人都给坑了。
马秀山的卧房在后院,他住正房,左右厢房各住了两个他从容州带回来的随从。其余的护院之流,都住在了后院的倒座房里。
马秀山的房间布置的简简单单,但一眼看过去,却让人觉得每一件摆设都非凡品。只看这一屋子的摆设,司空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
房中的一切都还是马秀山离开时的样子,床后的屏风架子上还搭着一件浅月色的内衫,显然还没来得及收拾。
凤随就対马掌柜说:“小郎君房里,本官也要检查一番的。还请老掌柜见谅。”
马掌柜心酸难耐,却又不能対官府的人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说了句“无妨”。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司空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却分明看到他眼角的一丝水渍。
司空心里也有些难受。
他一直觉得马秀山遇害是有着他自己作死的成分的。如果,他知道自己作死的结果,是让自己的父母这般难过,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所收敛?
马秀山估计也没想到自己会出事,卧房里的东西颇为琐碎,不像是刻意整理过的样子。
司空将自己能够想到的,能够藏东西的地方一一检查过去。每逢这种时候,他都有些懊恼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花时间去研究研究刑侦方面的知识呢,早知道他转世投胎要做个小捕快,他还学什么物理数学啊,他直接去学刑侦啊。
历史上倒是有一部《洗冤录》,但是掰着手指头算算,写书那位宋大人这会儿都还没生下来,还差着一百多年呢。
司空仔仔细细将所有的抽屉、衣箱都检查过一遍,又原样恢复好,然后检查墙壁、家具可能会存在夹层的地方。
连房梁上都摸了一遍。
马掌柜起先还带着几分不忍心的表情看着衙役在他儿子的房间里到处翻,到后来,他的表情就慢慢变得麻木了——他们翻检的都是他想都想不到的地方,这种程度的翻检,已经超出了让他感到不悦的界限,反而让他隐隐的恐惧了起来。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马掌柜也终于意识到,他家的小郎君是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卧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连枕头都细细打开看过之后,司空将目光瞄上了墙上的两幅字画。
书案后面,挂着一幅字,上书“慎独”二字,笔力浑厚内敛,自带一股清正之气。从装裱、画轴上面落了灰的痕迹来看,这副字挂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动过了。
司空检查过,又小心地挂了回去。
除此之外,就只有临窗的暖榻旁边挂着一幅江南烟雨图。作画之人画技平平,但画面处理的颇有意境,画上还题着“赠好友”这样的话,似乎是同窗之间互相赠送的礼物。
这幅画装裱痕迹还很新,司空将它取下,先检查纸张,然后试探地扭了扭画轴。就听“卡”的一声轻响,画轴拧开,一块折叠起来的素绢从空心的暗格里掉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纠正一个小错误:
宋代科举,是州试、省试和殿试的三级科举考试制度。州试之后就称举人了。殿试以后,不须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
秀才只是一个对读书人的统称。
第83章 驴车
轻飘飘的一块白色素绢,于房间里的诸人而言,引发的震动却不亚于巨石从天而降。
马掌柜捂着胸口就往旁边歪过去了,被旁边的小衙役一把扶住,送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连说:“要不要喊大夫?”
马掌柜坐在椅子上翻着白眼直顺气。
那一边,司空已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这块素绢,迎着光看了看,又凑到近处嗅了嗅气味儿,这才打开来铺在桌面上,朝着凤随的方向推了推,“大人,看。”
凤随还想提醒他别什么东西都冒冒失失的往鼻子前面凑,目光却被素绢上的图画吸引,一肚子的话顿时烟消云散了,“这……这不是……”
司空点点头,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素绢上,深深浅浅的墨迹绘着一幅图画。
精致的房舍,镂空的雕花木窗,窗下玲珑的假山石和芭蕉叶。倚窗而坐的美貌女子与她怀中天真可爱的婴儿,屋外台阶上张开手臂阻拦的丫鬟与婆子,以及台阶下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无一处不与薛家铺子的堂屋里看到的瓷瓶相同。
司空在检查薛家铺子的时候,并未觉得那一套花瓶摆设有什么出奇之处,虽然瓶身上绘制的图案不大常见,但也只是不大常见罢了。
还有,就是那一套瓷器看上去比较新。
新的瓷器,表面会有一种略显刺眼的亮光,有些人也称之为“贼光”,或是“火气”。有了年头的瓷器,表面的光泽则会显得更为温润。
司空就问马掌柜,“老掌柜,刚才我在您家铺子里待客的地方看到一套瓷器,就摆在多宝阁上……不知有什么讲究吗?”
马掌柜坐在一边刚顺过来一口气,听他这样问,一脸都是懵圈的表情,“这位公爷是不是记错了?小人家的铺子让出的时候,东西全搬回来了。”
“堂屋里,”司空提醒他,“圆桌后面的多宝阁上,摆着一套大大小小的瓷瓶,上面画着这个图案,白色瓷瓶,蓝色釉料的图画。”
马掌柜走过来很仔细的看了看铺在桌面上的图画,仍是摇头,“多宝阁小人倒是记得,那上面原来摆着几样前朝的玩器,并不成套,因为还值些银两,搬家的时候,都搬了回来,这会儿还在小人的库房里收着。”
司空与凤随对视一眼。凤随便问他,“掌柜说的搬家是哪一日?”
“十多天了。”马掌柜叹了口气说:“小人家里这个样子,大郎又在山里,铺子那边的事只能打发二郎去忙……自打店铺里的东西搬回来,小人就再没过去看……看了也是伤心。”
凤随就说:“掌柜的可有听说二郎去哪里得来的这一套瓷瓶?”
马掌柜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铺子里东西都搬回来之后,还剩下后院里伙计们的一些杂物,还有这些人是走是留……小人也都是交给二郎去操持了。什么瓷瓶,小人委实不知。包括大人手中这画绢,小人以前也从未见过……二郎身边的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凤随连忙叫来衙役,让他快马加鞭赶回去给陈原礼带话,让他想办法偷偷带回一个瓷瓶做比较。
衙役点点头,匆匆去了。
这人出门的时候走得快,险些和门外进来的一个小厮撞到一起,小厮连忙避让到一旁,待他走过,又急急忙忙地走到马掌柜身后,一脸慌张的小声嘀咕起来。
马掌柜一下站了起来,神色惊疑不定。
凤随和司空也看了过去,就见马掌柜结结巴巴的说:“大人,不……不好了,小人关在柴房里的那几个……跑了!”
关人的地方说是柴房,其实只是秋水苑角落里的一处堆放杂物的空屋子。
门外原本是有两个壮仆看着的,此时此刻,这两人都被人捆了扔在屋子里,嘴里还拿腰带等物堵上了,原本捆在杂物房里的马秀山的两名随从则不知去向。
待衙役将这两人解开,才知道他们压根就没看清楚是被什么人袭击。来人是从背后出手,一击即中。
司空带着人检查了一下这两人的伤势,发现除了颈后有击打的痕迹之外,并没有其余的外伤,想来袭击他们的人也忙着救人,没空在他们身上多做耽搁。
出事的时候,凤随带来的衙役都在秋水苑的前院,后院只有马掌柜派过来的几个壮仆。而之前凤随安排的盯着马家动静的两人则不知所踪——往好一点儿的方向去猜,有可能是去追逃走的人去了。
要是往坏一点儿的方向去想……
凤随有些焦虑,却不愿意真的这样去想。
不多时,出门去附近打听情况的衙役带回来一个消息,说路口那户人家刚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一辆驴车从胡同里出去了。
“青布车棚,帘子都垂着,赶车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大汉,黑脸膛,留着浓密的胡子。他头上还围着一块挡寒的布巾,挡住了半张脸。身上穿着一件旧皮袄子。”衙役挠挠头发说:“别的,就没什么了。”
主要是寒冬腊月的,这时节出门的人都给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能看到半张脸上蓄着胡子,已经算这人眼尖了。
凤随问他,“可问了驴车往哪个方向走的?”
衙役摇摇头,“邻居只看见驴车从胡同里出来,便再没关注。”
从胡同口出去有不同的方向,可以拐到其他胡同里去,也有可能绕到前面的安顺街去。安顺街上车马繁华,想找出这么平平无奇的一辆驴车就更困难了。
凤随将手下衙役打发到不同方向继续打听情况。虽然希望渺茫,但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就是城门守备那里,也要打探一番,问问清楚有没有可疑的车辆出城才好。
凤随安排好了手下人的工作,一回头却见司空正站在院门边跟马掌柜说话。两个人声音都不大,离得也近,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凤随的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马掌柜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般不讲究个规矩,这是不是离着司空太近啦?
尤其这两张脸摆在一块儿,越发显得司空一张面孔眉眼如画。他的肤色微微透着两三分的蜜色,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还带着点儿讨人喜欢的狡黠劲儿,又俊秀,又英气。有他衬着,马掌柜一张老脸简直粗糙的没法看了。
凤随正犹豫要不要喊司空一声,就见马掌柜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
凤随心中一动,就见司空的嘴角挑起一个不大明显的弧度,眼神似笑非笑,微微斜视的神情流露出“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样的意思。
马掌柜勉强端着一个长者的架子,但眼神里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慌乱。
司空的脸色反而愈见从容了,又微微俯身,凑到马掌柜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凤随就看到马掌柜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凤随,“……”
这小子在耍什么花招呢?!
凤随朝着他们走了过去,就听马掌柜用一种仿佛是求饶的语气说:“这件事其实与二郎的案子毫无关系……”
司空很和气的打断了他的话,“有无关系,自有我家大人来判断。”
马掌柜的气焰又弱下去几分,他这个时候也看到了正朝他们走过来的凤随,便朝着凤随的方向也拱了拱手说:“还请大人宽容一二,待小人问个清楚再来禀报。”
凤随下意识的去看司空,就见他鬼鬼祟祟的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过头,一本正经的对马掌柜说:“掌柜的可要想清楚了,二郎绝不会毫无缘由就做出这样的事。如果他是被什么人掌控,身不由己……”
马掌柜的眼圈又红了,一脸的心酸悲愤。
司空就叹了口气,拉着凤随走开了。
出了二门,司空才悄悄告诉凤随,“马掌柜知道他家大郎赌钱那事儿是被人陷害的。他也知道下手陷害他的,很可能就是他家的二郎。”
凤随,“……这老东西。”
刚才马掌柜是故意只说一半儿话。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在他们面前耍心眼,还假装的那般真切。
如此一来,马锦山为什么会被送去广仁寺也就很清楚了。马掌柜这是看出了他家二郎想要对付大郎的决心,又不清楚二郎身后都有什么帮手,于是只能先把马锦山送到外面去避一避。
眼下马秀山虽然遇害,但他身后都有什么人,官府也还没有查清楚。这种情况下,让马掌柜把马锦山从寺庙里接回来,他当然会犹豫。
凤随就说:“何必为难他,你去跟他说,马大郎暂且就留在外面吧。”
司空有些犹豫。
凤随就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温声解释,“马掌柜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估计他也会顾虑二郎背后的人会不会还想对马大郎下手……再说,这兄弟俩不和,马秀山的事,他哥哥未必就能知道什么。”
司空点点头,跑回去跟马掌柜嘀咕几句,凤随就见马掌柜的一双老眼又红了。
凤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这老家伙当初发现自己的小儿子要谋害大儿子的时候,心里估计也是既震惊,又痛苦的吧。
凤随在这一刻,有些明白马掌柜的心意了。
或者马掌柜认为这一切都是钱财惹的祸,以为马秀山是起了谋夺家产的念头。所以他干脆利落的把处置家产的任务交给了马秀山。
他天真的以为马秀山得到了家财就会心满意足,就会放他的长兄一马。
如此一来,家产仍在马家人的手里,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能得以保全。
这也是马锦山中了圈套之后,马掌柜并不深查,也不曾去官府报案,而是当机立断的同意了由小儿子出面变卖家产的原因。
凤随就觉得马掌柜算是一个非常果断的人了。他一旦意识到两个儿子之间存在的危机,立刻就着手分开了两个儿子。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大约就是马秀山的身后,还有其他人吧。
第84章 有心人
冷风顺着敞开的窗口灌了进来,薛千山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
薛长青上前一步想把窗扇阖上,薛千山却摆了摆手,问他,“他们还没走?”
“尚未。”
薛长青瞟一眼窗外,商铺的二楼虽然高一些,但前后院之间有堂屋挡着,堂屋前后还有几棵老树,视线也颇受影响。
薛千山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有些想不明白了,这前院后院都让马家那起子不开眼的伙计们搬得干干净净了,到底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算后院的门房里出了命案,可是尸体不是已经运走了吗?
薛千山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个头高大的衙役又顺着后院的小径走进了堂屋,忍不住凝眸看去,就见那衙役很快又走了出来,跟台阶下的另外一名衙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薛千山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堂屋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薛长青也是一头雾水,“刚才咱们从堂屋里经过,小的还特意留意过,并没有什么。字画摆设马家的伙计都收走了,多宝阁上只剩了几样不值钱的摆设,还有两样粗苯的家具。”
这些薛千山也有印象,屏风、桌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薛千山想了半天,也只想到门边还有两个半人高的花架。
但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一时,有人过来传话,说后院已经勘验完毕,衙役们都撤走了。
薛千山就带着薛长青下楼,直奔着堂屋里去了。他这一次倒要好好看一看,这么个巴掌大的小破屋子,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衙役们研究这半天,都临出门了,还要再打发人跑回去看两眼的?
堂屋朝向前后院的方向都有门,今日事情多,人来人往的,门都没阖上,只虚掩着。
薛长青先一步走上台阶,伸手推开门,请薛千山先进去。
马家算是西京城里根深叶茂的本地富户,消息自然灵通,当初西京城里刚刚规划了一个大概,马家就眼疾手快地定下了几块极好的地皮。
别看如今安平街上的商铺和城外的作坊都一股脑地卖给了薛家,但马老掌柜的手心里,着实是攥着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家底的。
何况还有银鬃玉版这块金子做的底牌,马家想要翻身,也就是眨眨眼的事儿。
薛千山想了这么多,无非也就是感慨一下马家当初修商铺的时候挺下本钱。商铺、堂屋,包括后院的厢房都修得结实又规整,用的也都是好木料。
薛千山这样想着,一抬头就看见堂屋里那一架挡在后门入口处的山水屏风,顿时露出一个有些嫌弃的表情。
他刚才还琢磨马家修商铺修得下本钱,结果转头就打脸。这架屏风看着可是寻常的很,普普通通的老榆木料子,也就这一笔山水还略能入眼——约莫是从哪个旧货铺子里淘来的。
除了这一架屏风,堂屋里其余的地方……
薛千山的视线一顿。
薛长青立时便有所察觉,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诧异的喊了一句,“这……这是什么时候摆上来的?”
薛千山沉着脸走了过去。
之前从堂屋里经过,因为角度问题,他只看到多宝阁上摆着几个不值钱的瓷瓶,这会儿走近些看,才发现原来是大大小小七八个瓷瓶,像是一整套的模样。
瓷瓶器形不同,但图案却都是一样的:房舍、假山芭蕉、窗内的女子与婴儿,窗外对峙的下人与武士。
像一段凝固的时光,无声地传递着某种紧张,甚至是无奈的情绪。
薛千山伸手在瓷瓶上摸了一把,确定这东西摆进来也没有几天,灰尘都还没有来得及落上一层呢。而且瓷器表面带着火气,明显就是新出窑的东西。
薛千山沉着脸问薛长青,“怎么你也不知道?”
薛长青略有些慌乱,“自从跟马二郎做了交接,小的就一直没有过来。这两天忙着联系匠人,看木料,盘算店里装修的事情……这边就交给刘护院给看着,没听他说店里来过什么人啊。”
他也觉得冤枉得很。
薛千山修长的手指如白玉一般细润,轻轻抚过光润的瓷器,在图案上停留了片刻,缓缓收回了手指。
“也算有心了。”薛千山上上下下打量这几个瓷瓶,冷冷一笑,眼中隐含怒意,“这么一个有心人,可惜……聪明太过了。”
薛长青低垂着头,不敢多看。
薛千山在手边的花盘上轻轻敲了一下,冷声道:“都给我砸了。”
薛长青连忙应了声是,脑袋也垂得更低。
薛千山转身要走的时候,脚步又停住,他伸手指了指多宝阁的一处空格,“这里原来就空着?”
明明是腊月天,薛长青却给自己主子问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他也不敢在语言上含糊,忙说:“之前交接的时候,是空着的。”
后来被谁摆上了这些瓷瓶,这里是不是空着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薛千山眼中难掩厌恶,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薛长青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也苦着脸跟了上去。
就在薛家主仆忙着使唤人砸掉碍眼的摆设时,凤随一行人也回了大理寺衙门。
这个时候,派出去打探情况的衙役们都还没回来,陈原礼倒是先一步回来了,正守在凤随办公室的隔间里,心神不定的来回溜达。听见外面有动静说大人回来了,他连忙将自己偷偷摸摸带回来的一个小瓷瓶捧过来给他家大人过目。
进门的时候,他还很是鬼祟的把门给关上了。
薛家堂屋里的多宝阁上摆着的是一整套的瓷瓶,大大小小都有,还有花盘和葵口碗之类的小物件。
陈原礼要拿的东西不但要图案清楚,还得便于携带。于是在经过了一番比较之后,他选了一个摆在角落里的玉壶春瓶。
玉壶春瓶的造型,是由唐代寺院里的净瓶演化而来,高度不到二十公分,也就比成年人手掌的长度略微长一些,撇口、细颈、垂腹,线条颇为圆润。
瓶身上就绘制着那副颇引人猜测的图案。
凤随拿出司空在画轴里发现的素绢,打开来将素绢上的图画与瓷瓶相互比较。
除了素绢上的图案是用墨汁所绘,而瓷器上的图案是蓝色釉料绘制之外,其余构图、笔法皆是一样。
陈原礼看了半天,试探的问他家大人,“一样吧?”
司空在一边点头,“应当是匠人照着这幅图画临摹的。”
他前世也算一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但书画方面的鉴赏能力,与凤随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是无法相比的。
他更多的,是从“找不同”这种角度来做一个比较。
凤随不同。
他虽是武将出身,但贵族子弟,自小琴棋书画都是要学的,鉴赏能力自然也比普通百姓强出许多。他看的是画者的构图与笔法。
司空就说:“马掌柜说,跟薛千山谈生意做交接的,都是马秀山。这张画也是从马秀山房里找到的,瓷器,应该也是他做的吧?”
凤随微微颌首。
“该找人到附近的瓷窑去打听打听,”司空在旁边提醒凤随,“马秀山人在西京,做这么几个瓶瓶罐罐的,也不值得他往远处跑。”
“也有道理。”凤随莞尔,“马掌柜说多宝阁上原本有一些摆设……这几个瓷瓶,当是交接之后才摆上去的。”
无论从瓷器本身来看,还是从交接的时间上来判断,这几个瓶子摆上去的时间都不会很长。
“该不会是特意摆给薛千山看的吧?”陈原礼说:“马二郎这样做,怎么好像……有点儿不怀好意?”
“或许这图画对薛千山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司空突发奇想,“马秀山会不会就是知道这个秘密,又作死的拿着这个秘密去要挟薛千山,才被他灭了口?”
凤随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觉得这小子总有这种天马行空一般的惊人想法。
“如果是薛千山下手,”凤随提醒他,“他应该会做的更加精细一些。首先将这个地点选在自己的铺子里,就很不明智。就算有灯下黑一说,但他频繁的进入我们的视线,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可能是故意的。”陈原礼说:“大家都会这样想,所以反而会洗刷掉薛千山身上的嫌疑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凤随看着司空,“你不是说,凶手到了薛家铺子之后,还在堂屋里坐着等了一会儿?有这等时间的功夫,他为什么不将这些瓷器处理掉呢?留下这样一个可能会引起我们注意的线索,于他没有一点儿好处。”
司空哑然。
“薛千山此人,我们还没有细查,并没有证据,不好轻易下结论。”凤随说:“不过,马秀山这事,确实也与他有些牵扯……该查还是要查一查的。”
陈原礼也在旁边嘀咕,“对我也觉着,要是他的话,一大早在堂屋里等着的时候,早把那几个瓶瓶罐罐处理掉啦。他那样的高手,都不必搞出什么动静来……小空啊,这回可是你想多了,应该不是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司空十分干脆的说了一句,“不。”
陈原礼被他噎住。
司空望着凤随,轻声说:“这一点,并不能洗刷掉他的嫌疑。大人,行凶之人等在堂屋里的时候,天色未明,他也不可能在堂屋里点灯,他极有可能并未看清楚多宝阁上的瓶瓶罐罐都画着什么图案——这说得通。所以……”
所以,他还是有嫌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原礼:脑洞太大啦~
小空:说不定别人的脑洞,也跟我的一般大捏~~~
第85章 宵禁
不论薛千山本身有没有嫌疑,他既然已经牵扯到了马家的命案里,按照流程也是要查问一番的。
薛家的祖籍在扬州,家族子弟盘踞江南各地,是真正树大根深的大家族。现如今的薛家族长正是薛千山的父亲薛仭。薛仭膝下四子五女,薛千山在一众堂兄弟中排行第九,传闻他们兄弟当中最受父祖一辈宠爱的就是这位薛九郎。
“薛家的事,要说好查也好查,”凤随悄悄跟自己的属下说:“首先一样,人多。人一多,又各有各的心思,下手就容易些。”
司空正想着能把生意做到全国的大商家怎么会把家里搞得像个筛子,就听凤随又说:“不过,薛仭这人不可小瞧,他治家是很有一套的。若只是打听一些薛家子弟的情况,这没什么,就是一般人家说亲的时候,也是要互相打听的。但若是有人起了黑心,对自家人下手,或者吃里扒外,帮着外人算计自己家人,薛仭能活剥了他的皮。”
司空就觉得,有这么厉害的老爹,薛千山也不会是一只纯洁的小白兔。
“他瞄上马家这不稀奇。”司空说:“但他能找出马家最薄弱的环节,然后勾搭上最容易策反的马二郎,二者联手,用最快最阴损的方式一口吞掉马家……这就很不简单。”
凤随点点头,“哪怕银鬃玉版一时间没有搞到手,但他手里握着马二郎这么大一个把柄,日后未必就没机会得到这一份秘方。”
“说不定,马二郎就是意识到自己有把柄在薛千山手里握着,才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着薛千山的秘密去要挟他……”司空看张目结舌的陈原礼,再看看眼中微带笑意的凤随,试探的问道:“我怎么猜,也是说得通的吧?”
凤随觉得司空眼巴巴看人的样子,特别像一只叼了兔子回来等着主人摸头夸奖的猎犬,忍不住一笑,“说得通。不过我们的猜测都得在暗地里去查证。如果薛千山确实有问题,让他察觉出我们疑他,他定会多方描补,这会给我们的调查增加困难。”
司空点点头,“明白。”
打草惊蛇,在罗网都还没有张开的时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凤随又笑,“若是他没问题,咱们大张旗鼓的去查他,也会令他不快。像薛家这样的富豪,谁也不知道他们背后有什么样的靠山和人脉,凭白得罪了他们,给自己树敌,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原礼挠挠头,“那,咱还问他吗?”
“问。”凤随很干脆的说:“为什么不问?眼下这个情况,换了谁来审案,也都要问一问薛千山的。”
薛千山是个不大好对付的人。
这种不好对付,不单指这人本身的能力,还有他的背景,以及薛家在西京城权贵圈子里的人脉。而且从他之前借着当铺里两件旧衣服就能跟凤随搭上关系,就能看出这人本身也不简单,智商城府,一样不缺。
这一次的询问,与凤随而言也只是试探。但薛千山的表现却足以让凤随加深他对薛千山、对整个薛家的不好惹的印象。
薛千山一见面就交给他一份单据,上面清清楚楚记着他与马二郎近期内的所有联系,包括在哪里见面,在场的都有什么证人,见面的性质是朋友小聚,还是商谈收购事宜等等。他与马秀山的关系,可谓是一目了然。
得,有了这么一份东西,多余的废话都不必问了。
凤随颇是郁闷。
这些东西都需要核实,但薛千山是个精细的人,他能交上来这份东西,凤随估摸着,他派人去核查也不会查出什么异样来。
但又不能不查。
真是白费他的功夫。
司空的感觉却颇乐观。
在他看来,哪怕是薛千山,也不会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这里面总会有一些东西,哪怕只是下意识的对自己的维护,也多少会有一些与事实有出入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是薛千山的弱点,也是他们的机会。
司空在班房里换了便服,顺着衙门的后门溜了出来。
他分到手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安平街上的商铺交接的时间和流程。司空打算找商铺的左邻右舍去暗暗打听。
群众的观察力是不能小看的,尤其是安平街上其余的几家纸画铺。
同行之间必然存在竞争,换了是司空自己做买卖,他肯定也是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的生意,另一只眼睛盯着同行们的生意。
司空瞄准的,就是薛千山以为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但实际上却被同行们无意中关注到了的小细节。
司空走出衙门后门的时候还在想,他这个思路是没问题的,只是实施起来太琐碎。而且时间也要掌握好,拖得久了,会惊动那个狐狸似的薛千山。
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从他身旁跑了过去。
小孩子年纪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都穿着粗布的棉衣棉裤。司空很快就能给这些人的身份做出一个大概的判断:平民阶层,但家境尚可。
这个时代,一个人所处的社会阶层是可以从衣着打扮上看出来的,这几个小孩子虽然穿着粗布,但衣服并不破旧,棉鞋也是厚实合脚的样子,可见家境还是不错的。
小孩子们一窝蜂的从他身边跑过,其中还有两个不小心撞在了司空的腿上。司空不敢乱动,只是伸手将他们扶住。
就在这一团小小的混乱之中,司空忽然觉得手心里被人塞进了一个纸团。
司空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心里的纸团,心中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但孩子们却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窝蜂地跑远了。
司空警觉的四下看看。衙门的后街附近并没有什么商铺,行人也不多,实在看不出这几个小孩子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司空想了想,转身回了班房,关好门,打开了手心里的纸团。
这是一块随手撕下来的纸片,像是一般的商铺里包东西的那种油纸。上面是一笔熟悉的字迹:晚上来我家。
落款只有一个字:六。
司空将油纸放在鼻下嗅了嗅,有些脂粉气。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再对着光看了看字迹,也不大像是一般的墨汁写的字,他用指甲试着挠了挠,感觉有点儿像蜡质。
有蜡质的感觉,还是黑色的,挠下来一点儿凑近闻闻,也是带着香气的。
司空怀疑这不会是女人们用的眉笔吧?!
这个时代,这东西叫“黛”。有些是天然产出的矿石,有些则是人为制造的,司空就曾在杂书上看到过,有人用制造松烟墨的方法制造画眉用的黛墨,也不知真假。
不过谢六的笔迹司空还是认识的。他只是有些嫌弃这一股粉嘟嘟香喷喷的气息……显得不大正经。
但自己的兄弟,嫌弃又能怎么办呢?
司空在宵禁之前赶到了平安巷。
这一次他没带那么多东西,只在路过街口的小饭馆的时候,打包了几个菜,带去了谢六家。就谢六那个猪窝一样的住处,他都不指望能在那里吃上一口饭了。
果然,司空进门的时候,谢六正在灶上烧热水,一边烧水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大门的方向。司空一进门,他的鼻子就耸了两下,眉开眼笑的说:“哎哟,小空,你可太客气啦……这次带了啥?”
司空翻了他一眼,到橱柜里翻出盘子碗筷什么的,从水缸里舀水洗了洗。等他拿着洗好的碗筷走进屋里的时候,谢六正手忙脚乱地翻看他带来的几个油纸包,嘴里还在嘀咕,“这个好吃……这个也好久没吃过了……”
司空,“……”
他以为谢六郎神神秘秘的给他传递信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没想到见了面,他仍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真是白担心了。
司空没好气的把碗筷放在桌子上,“你下次直接到虞国公府的后门,给守门的人留个话就行。不必这么鬼鬼祟祟的。”
谢六郎嘴里叼着一块牛肉,抛给他一个媚眼,“哎哟,那还有什么意思。”
司空叹了口气,“吃饭,吃饭。”
“这才对嘛。”谢六郎笑得开怀,“不管要做什么,总要好好吃饭。人活着,又不光是为了解决麻烦。”
司空,“……”
谢六郎笑着给他夹了一块肉,“吃吧,吃饱了才好干活。”
司空一下警觉了起来,“到底要做什么?”
谢六郎微微一笑,双眼闪闪发亮,仿佛等待了很久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这期待的神色里甚至于流露出了几分恶意,“等下你就知道了。”
这一等,就是小半夜。
当司空又一次从似睡非睡的浅眠里清醒过来,就见漆黑一团的房间里,谢六郎站在窗边,正借着窗口透入的薄薄一层亮光换衣服。
谢六郎背对着他,动作又轻又快,他从司空的呼吸声里听出他醒了,头也不回的轻声说道:“该走了。”
他像是已经醒了一会儿了,或者干脆就没睡。声音透着冷意,无比清醒。
司空连忙从椅子上爬起来,检查一下身上的装备,跟着他悄悄摸出了院子。
天空中阴云密布,挡住了星月的光辉,司空失望的收回视线,只能凭借天光的亮度勉强判断这个时候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左右。
这个时候,西京城已经陷入沉睡。
站在平安街的小巷里,只能看到不远处的昌宁门上还在微微闪动的几点荧光,像潜伏在夜色里的巨兽叵测地眨动着眼睛。
那里就是西京城西南一侧的昌宁门,除非有紧急情况,这道门是轻易不开启的。
平安街上的居民,差不多都是贫困户。街道不宽,两旁的房屋也建得参差不齐,有些人家的院墙就只是一道破破烂烂的草席,勉强做了一个遮挡。
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好处,就是藏人很方便。有青羽卫从附近经过的时候,随便找个窝棚的阴影里一躲,就没人会发现了。
就这般躲躲闪闪走出了一段之后,司空发现跟他们一样在夜色里行动的人竟然还有不少。遇到青羽卫的时候,大家还会默契的互相打个掩护。
司空在心里直叹气,原来宵禁禁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啊。
再往前走就是昌宁街的后街了。
司空很快判断出了他们此刻所在的方位,往前走大约三四百米远的地方就是林记茶馆的后门,再往前,快到路口的地方,就是通明赌坊的后门。
通明赌坊,是烈火帮的地盘。
谢六郎拉着司空躲进了两家店铺之间的小弄堂里。
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一点模糊的亮光,然后是模糊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巡街的人很快从路口经过。
周围重新暗了下来。
谢六郎加快了脚步,匆匆经过了林记茶馆的后门,又顺着墙根里的阴影往前走出一段,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停了下来。
这估计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就在司空以为他也会学个猫叫鸟叫的,示意同伙儿来给他开门的时候,就见谢六郎从怀里摸出钥匙,低头开始开锁——
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竟然猜错了。
第86章 桃花
门扇极轻的被推开,谢六郎带着司空进门,又反身将门栓阖上,然后熟门熟路地带着他穿过窄小的庭院往屋里走。
庭院不大,因为是后院,一时间到看不出这是居家的院子,还是前面店铺后院住家的结构,只能借着模糊的天光,看到耸立在小院里的两层高的小木楼。
木楼的外形非常普通,一眼看去,左邻右舍似乎都是这样的房子。不是什么讲究的住宅,但比平安巷那种地方却要讲究多了。
司空怀疑这是谢六郎为了就近观察通明赌坊的动静才暗中租下的房屋,或者干脆就是九江门的产业。
毕竟这两个门派不和,在西京城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六郎带着司空走上台阶,动作十分轻巧地推开了堂屋的门,闪身走了进去,依样轻手轻脚地阖上了房门。
司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黑暗中传来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死鬼,怎么才来?老娘都睡了一觉了。”
司空,“……”
司空发现自己每一次把谢六郎想象成一个正经人的时候,现实都会给他迎头一棒子。
谢六郎也有些尴尬了,他干咳两声,轻声说:“嘘,轻声!我还带了兄弟呢。”
黑暗中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嗤笑,“什么兄弟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交心的兄弟……”
随着声音的靠近,司空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他说不出这是什么香型,不难闻,但因为太过浓烈,让人有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就好像爬山的时候误入了浓密的桃花林,被这密集型的香气冲击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司空向后退了两步,后背靠在门板上,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咯吱声。
谢六郎也僵了一下,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司空的窘迫,连忙出声说道:“桃花,莫胡说。你且歇着去。我带兄弟上楼去看看。”
司空刚才还在想桃花林,没成想这小娘子真叫桃花。他不动声色的暗中打量她,但房里黑黢黢的,那女子又是从暗处走过来,司空睁大眼也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形。从高矮胖瘦来看,倒有点儿像他曾在谢六郎家见过一面的那位花娘。
司空就想,谢六倒是真信她,这样机密的事,也不避着她。
桃花又笑,懒洋洋的说道:“那你带着小兄弟上去吧。我在桌上放了茶水点心,渴了饿了,你二人自用吧。”
谢六郎连忙拉着司空往楼上走。木质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将浓郁的桃花香气抛在了身后。
没有院墙的遮挡,楼上的光线要显得比楼下略微明亮一些。司空看出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靠墙摆放着一张拔步床,床帐低低垂着。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一些女人用的瓶瓶罐罐,一旁还支着一面铜镜。
卧房中央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有茶壶茶杯一类的东西。
谢六郎就轻声说:“桃花虽然是个花楼里讨生活的女人,但她仗义的很。”
司空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这会儿想的是,像谢六郎这样不正经的老流氓,真要娶一个良家女子,人家怕是降不住他。
或许就要桃花这等欢场中打过滚的老辣女子,谁也不嫌弃谁,方能过得起日子。
这念头在司空脑海里一闪,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跟着谢六郎走到窗边,从纸窗的缝隙里往外看。这才发现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斜对面不远处就是通明赌坊的后门。
他们刚才过来的时候,隔着后门,并没有看到什么出奇之处,但从高一点的位置望过去,才发现赌坊的后院里竟然还亮着两盏灯,并且还有不少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谢六郎轻声说:“我盯了他们这么久,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到月圆之前的这几天,赌坊里就忙的很……都是半夜忙。尤其这两个月,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忙到后半夜去。”
司空忍不住问他,“忙什么?”
谢六郎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往外看,“有东西运进来。”
“从哪里?”
谢六郎摇摇头,“或许是城外运进来的。西京城平日里开四个城门,除了北边的承运门紧挨着宫城,外面又是禁军们的营地,不许平民百姓出入。其余三个城门每日里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来往。我觉得,或许有些东西就这么零打碎敲的运进了西京城。”
司空心里一动,“火药?”
谢六郎没有出声。
司空很快就想到了,用这样鬼祟的方式耐心十足的往城里运东西,恐怕不止是火药这么简单了。
“反贼?”司空试探的问谢六郎,“广平王的手下?还是……”
谢六郎摇摇头,“这就得你们去查了。或许是广平王的人,或许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
司空觉得有寒意自脚底升起,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夜色里传来一点儿细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摸黑走路,脚步声刻意放轻,显得鬼鬼祟祟。
有人沿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了过来,而且还不止是一两个人。他们排着队,紧贴着院墙沉默地前进,每一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个将近半人高的背篓。
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以及落脚的轻重,司空可以猜到背篓里的东西,应该是比较有分量的。
司空问谢六郎,“这些都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谢六郎摇摇头。
司空望着黑暗中蠕蠕而动的一团团黑影,突然间冒出来一个主意。
夜色深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又很快平息下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赌坊的后门外,压着嗓子不住的催促,“动作快点儿!快点儿!”
背篓的重量几乎压弯了民夫的脊梁,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腰身,艰难地爬上赌坊门外的台阶,踩踏着前人留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队伍的最后,也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一条盘起来的牛皮鞭子,一边催促队伍,一边有些焦躁地用鞭子在自己的腿侧敲打。
他时不时地往前走几步,催促催促队伍中段的人,或者干脆走到队伍的前方,看一看进门的情况,然后再溜达到队伍的尾端。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再一次转身往队伍前端走去的时候,两个黑影从背后窜了过来,一个捂住了挂在队伍最后那人的嘴巴,另一人直接摘下了他的背篓,然后一阵风似地拖着他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走在第二位的民夫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困难地扶着背篓,想停下来回头看一看,管事已经溜达回来了,见他脚步放缓,十分不满地踹了他一脚,嘴里呵斥着,“给老子快点儿!懒骨头,走几步路也这般磨磨蹭蹭!”
民夫挨了一脚,放弃了回头张望的念头,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管事的跟在队伍的最后走了一段,又心急起来,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快步往前走,指挥队伍里的人加快脚步。
夜深,但凡有点儿动静就显得格外突兀,他并不敢大声呵斥,只能压着嗓子,也压着满心的焦躁,不断地催促。
队伍在缩短,当他再一次回到队伍后段的时候,注意到排在最后的民夫步子有些急。
管事的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记得自己刚才还踹了他一脚,也不知是不是刚才踹的重了,在他腿上留了伤,还是背篓里的东西实在太沉,压得他有些踉跄。
或者单纯就是心急吧。
管事心想,不光他急,其实大家都挺着急。他们正在忙活的事情,说到底也是见不得光的。谁知道巡街的青羽卫是不是马上就要绕过来了呢?
这些人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子,身手出众,耳聪目明。
再说眼下虽然是深夜,这条街上可也是有居民的,附近的几家商铺,据他所知夜里也都是留人值夜的。只不过生意人都谨慎,不该管的闲事,大家都默契的装瞎罢了。
管事的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又甩着鞭子往前面走去了。
扛着背篓的队伍活像躲藏在阴影里的一队无声移动的蚂蚁,各自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在夜色里蜿蜒的向前移动。
又像是从通明赌坊半开的后门里拖延出来的一段绳索,被门里一双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地往回收,终于全部收了回去。
通明赌坊的后门无声无息地阖上了。
不远处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子里,谢六郎也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低下头看看缩在他脚边的一团黑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个疯子……”他压着声音抱怨,“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妈的……你要是出了事,老子后半辈子也别活了……”
他踹了踹脚下的黑影,见他毫无动静,只能认命的将他扛在肩上,鬼鬼祟祟地往回跑。
后门之内,桃花已经等的火冒三丈了。
见谢六郎终于拖着人回来,忍不住压着嗓子骂他,“这又是怎么了?!你要死自己去死!不要拖累老娘!”
谢六郎气得直翻白眼,“你个死婆娘,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好话?!”
“好话能当饭吃?!”桃花手忙脚乱地关好门,仔仔细细的将门拴好,一回头,见谢六郎已经拖着人走进了屋里,连忙一溜小跑地追了过去。
“你这兄弟又是怎么了?”桃花关好堂屋的门,连忙走到桌边接了半杯茶送了过来,“受伤了?”
谢六郎从她手里接过茶杯,猛灌了几口才长舒一口气说:“被小空打晕了。”
“嗯?”桃花听懵了,“被小空……这人又是谁?!”
谢六郎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他是谁。”
桃花气得上去拧他的胳膊,“你到底底搞什么鬼?!你那个兄弟呢?你又搞回来这么一个人……你要是敢拖累老娘……信不信老娘阉了你!”
第87章 零件
赌坊的两扇黑漆大门几乎紧贴着司空的脚后跟阖上了,之前在他腿上甩了一鞭子的中年管事抬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十分暴躁的喝道:“给老子快点!”
背篓太重了,被这人这么一推立刻在他身后来回摇晃了几下。
司空显然还不是一个熟练的民夫,他被背篓的晃动带得歪了歪,险些摔到台阶下面去。他脚下踉跄了几步,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摆出憋屈的样子低着头快步跟上了前面的民夫。
之前排在队伍最后,被司空和谢六郎被劫持走的那位民夫个头要比司空矮一些,人也生的更瘦弱,这就导致从他身上扒下来的破棉袄穿在司空的身上就显得又短又瘦,手腕和脚踝都露出来一截子。
司空进门之前趁着没人注意,将自己的头发抓得蓬乱了些,脸上也被谢六郎抹了两把灰,低着头的样子倒也不引人注意。
司空觉得,他这副模样倒也真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卖苦力的平民……仅仅从他的穿着上就能看出他经济情况的窘迫。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召集来的呢?
司空觉得这些人看上去真的很像是随机征召来的民夫,除了看上去都很穷酸之外,高矮胖瘦什么样儿的人都有,互相之间似乎也并不认识的样子。看这些管事对待他们的态度,这些人应该也不是烈火帮的小喽啰。
司空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周围的环境。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通明赌坊的后院。身边有人看着,司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周围的情形。
院子不大,从外表看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居家小院,两侧是厢房,院角有水井,厢房门外还站着十来个面目模糊的大汉。这些人也不说话,沉默的目送着他们这些民夫一个跟着一个穿过小院,走进正前方的月亮门。
司空觉得,就凭这些人麻木旁观的姿态,也足以让他猜到这样的情形,他们怕是早已经见过不少次,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可真是进了黑窝了。
月亮门内,是一个较为精致的小庭院,院中有一方池塘,池塘边有凉亭和木桥。
池塘的水面已经结了冰。冰面上厚重的积雪在昏暗的夜色里反射着朦朦胧胧的辉光,照亮了他们脚下的小路。
也照亮了池塘另一端沉默地耸立在夜色里的赌坊的前楼。
司空觉得,若是不知道这里是赌坊,只看这一方池塘和池边清雅的凉亭,他大概会以为这里是读书人的书斋呢。
这是一栋上下共三层高的木楼,木楼露在外面的柱子、栏杆都显得颇为厚重,因此木楼的外观给人一种格外敦实的感觉。
台阶上下站着几个与后院的壮汉装扮相仿的男人,靠近大门的地方站着一个披着深色大氅的人,这人手里还提了一盏牛角风灯。
司空注意到这人的个头要比旁边的人矮上许多,身量也瘦条条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在一群壮汉之中反而地位最高。旁边的人隐隐摆出了一副以他为中心的架势。比如他身旁的人跟他说话的时候,只站在他的侧后方,而且俯身过去的姿态颇为恭敬。
司空心里猜测他或许就是这些人的头领了。
他不敢多看,佝偻着腰身跟着前面的人继续往前走。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木楼的台阶,厚重的石板在模糊的灯光里反射出一点儿微暖的晕光。而被这晕光包裹在其中的,也有提灯之人的一截衣摆。
司空眼尖的注意到这人穿的大氅上镶着一圈黑色的毛皮,而且大氅的边缘处还绣着一圈极为精美的兰花蝴蝶纹样。
司空脑子里懵了一下,心想这该不会是个女人吧?!
这年头讲究的男人也穿绣花的衣服,但男性通常偏好一些较为清雅的绣纹,比如平安如意纹之类的,就算绣花也通常会绣竹枝、祥云这样简单雅致的花样。
至少司空没有见过哪一位男士喜欢在衣服上绣上蝴蝶花草这样艳丽的花样。
司空正想要不要转头仔细看两眼,腿上就挨了一脚,一个男人粗声大气的呵斥他,“快点儿!”
司空垂下头,紧跟着前面的人走上台阶。在一脚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敏锐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缕淡淡的香气。
甜淡的香气,类似于某种花香。
或许真的是个女子。
司空在捕捉到这一缕香气的时候,脑子里掠过这样的想法。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时候从他的脑海中掠了过去。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仔细去琢磨,却又什么都没想起来。
一脚跨过门槛,司空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身旁的门框。
最初木楼给他的敦实的感觉并不是他的错觉,这栋木楼确实用料厚重,门框和门框旁边的柱子都比桃花他们家的要厚实。只是年代久远,木楼的质地在模糊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干枯又肮脏的黑褐色。手感也是粗糙的,一种缺乏保养的干枯感,木质的表面还有一些明显的裂缝。
门内就是赌坊的大厅了。
司空不敢抬头,眼角的余光只瞥见一片沉浸在昏暗光线里的桌椅,以及角落里被人搬开的柜台。
平时这个半人多高的柜台就立在大厅的一角,会有一个管事一直守在柜台的后面,随时关注着大厅里的动静,及时指挥着赌坊里的诸多伙计、打手来解决各种突发问题。但此刻,这个柜台却被移开,露出了下方一个长宽不足七十公分的洞口。
洞口并不大,那些背着背篓的民夫,只能一个一个从这里走进去,放下背篓走出来之后,下一个人才能够进去。
他们像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一个个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跟随着自己前方的人。仿佛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成为了最合格的提线木偶,只知道按照别人的命令来行事。
轮到司空,他小心地顺着台阶往下走。
地洞的高度不到两米,有些转弯的地方,司空这样的高个子需要稍微弯一下腰。越往下走,司空越是感觉到地下与外界的温度差。
这里要比外面更暖和一些,空气里带着土腥气,还有另外的一种复杂的味道,有些呛人,司空在其中分辨出了硫磺,和一种特殊的油脂的味道。
这种油脂,陈原礼他们有时也会用来保养自己的兵器。
司空有些惊讶,又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看来,通明赌坊并不是一个特别合适的藏东西的地方。
这里人来人往,像夜半三更搬运东西这种事,其实并不能真正做到瞒过所有的人。
暴露的风险太大了。
司空心想,除非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中转站,或者,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需要幕后的人临时征用这个不怎么严密的中转站来做一个缓冲。
微弱的荧光从下方传来,司空的视野之中渐渐展开了一个面积在二三十平的洞窟。洞窟的顶端垂着一粒龙眼大小的明珠,在一团漆黑的洞窟里散发着微弱又迷人的亮光。
而在明珠之下,则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几十个背篓。
司空放下自己的背篓,手脚极快地掀开了不远处的背篓上覆盖着的草垫,就见下面是几件被厚软的稻草包裹起来的东西。司空伸手在稻草垫上抠了抠,觉得里面的东西坚硬、冰冷,像是某种金属制成的零件。
司空将他抠开的稻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按了按,将它恢复成之前的样子,然后他掀开了另外一个背篓里的草垫子,里面同样是包裹在稻草里的金属零件。
或许他们这一批人搬运的都是这种东西。
洞口有人不耐烦的喊了一声,“动作快点!”
司空不敢再耽搁,连忙快步往外走,走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在背篓里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那并不是弓弩,或者他经常接触的某种武器的零件,而是早期□□的一部分零件:带着盖子的药池,和一种外形简陋的击发杆。
司空一瞬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热血上涌,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恨不能转过身去再检查一下。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但更加恐惧的,显然是……他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洞口又有人在催促。
司空脑袋胀痛,指尖也因为太过激动而产生了轻微的麻痹,他勉强按捺住胸腔里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激流,告诫自己这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司空扶着前面的楼梯一级一级地爬了上来。他的脑袋刚刚从洞口探出,就有一柄雪亮的宽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娇媚的女声轻笑着说:“让我看看,这位小兄弟又是谁呢?”
第88章 明珠
电光火石间,司空想起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薛千山曾经说过,烈火帮的三当家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女人,好像见过她的人都没有几个。
此时此刻,能够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身边一群人都拿她当头领的女人,还能是谁呢?
司空只是完全没想到这个女人还这么年轻。
司空的视线在雪亮的刀刃上扫了一圈,抬起头认真打量这位神秘的三当家。
这女子看外表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肌肤如蜜,长着一双略显狭长的凤眼,看着他的神情中带着三分戏谑,三分慵懒,还有几分凉薄的狠辣则隐藏在深潭一般的眼波之下,波澜不兴。
她梳着男人式样的发髻,发髻上别着一支青玉梅花簪。发簪的玉质柔润,如一汪清水一般,几朵梅花也雕刻得栩栩如生。
司空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司空。
或许是见惯了男人看到她时流露出垂涎的神色,司空单纯直白的打量反而让她生出了些许新奇的感觉。
三当家的用刀背拍了拍司空的脸,“小子,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张禾呢?”
司空心想,原来那个被他打晕拖走的倒霉蛋叫张禾。
司空眨眨眼,“张兄弟闹肚子,就换了我。”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三当家身后的一排壮汉和缩在角落里手无寸铁的民夫,再扫一眼门外影影绰绰的壮汉们,暗想这可真是进了贼窝了。
三当家的抿嘴一乐,颇有些叹为观止,“小子,你这瞎话可真是张嘴就来啊。闹肚子?他怕是脑子都要闹坏了吧?人还活着吗?”
司空学着她的样子笑眯眯的答道:“那必然活着。姐姐放心。”
人死了还有什么用呢?
当然要活着。
三当家的挑眉,“小嘴儿可真甜呐。说说,谁让你来的?”
司空试探的向旁边避了避,刀锋如影随形,依然紧贴着他的大动脉,司空就觉得,这女人拿着刀只怕不是为了吓唬他,至少人家手很稳,而且指间有茧子,这是常年手握兵器的人才会有的特征。
相比较而言,其余那些大汉反而要好对付一些。
司空停住不动了,隐藏在洞口之下的两只手却不易觉察地移动了一下位置。他身上穿的是短袄,而在短袄之下,他的两支短剑就绑在身侧。
除此之外,他的小腿上还缚着一柄短刀。
这就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装备了。
所以他这会儿还是在地洞里呆着吧,一旦出了地洞,只怕立刻就会有人上来搜他的身了。
司空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也真诚了许多,“这位姐姐,你想多了,我也没有同伙,就是想跟进来看看热闹。”
“哦。”三当家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你胆子倒是很大。”
司空觉得她眯眼的这样一个小动作看起来有些眼熟。
“是啊,”司空冲着她挤出一个笑容,“让我猜猜,下面这些东西,很快会被运走吧?”
三当家的深深看他一眼,对旁边的人下命令,“把人给我拽上来。”
司空见她身后的壮汉快步走过来,连忙抓紧时间说完了最后的半句话,“……这些东西被运走,但是并没有出城,对吗?”
三当家的面无表情,只有眼睫不受控制的微微抖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不自觉的小动作,被司空捕捉到了,于是他露出舒心的表情,头一偏,极为迅速地避开了她的刀锋,同时身体向后一闪,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大蜥蜴一般,顺着陡峭的台阶向后跌落下去。
三当家反应也快,刀锋微微一晃,追着司空的身体刺了下去。
她的刀快,司空躲闪的身影更快,刀尖几乎紧贴着司空的侧脸劈了过去,当的一声磕在石壁上,溅开一簇细小的火花。
而司空的身形则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洞口。
司空是习武之人,每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将这个环境的边边角角都看个清楚。哪里是入口,哪里是出口,哪里又可以打埋伏……
这是一个战士的天性,比条件反射更为顽固的本能。
司空早在进入地洞的时候就想到了,赌坊大厅下方的地窟固然是一个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但他这个第一次趟这条路线的人都能察觉到运送的过程中存在的漏洞,幕后之人不会毫无察觉的。
换了是他的话,他会不会按照原路将藏起来的东西运送出来呢?
司空觉得不会。
那么,地窟之中一定另有出路。
这个猜想也可以解释地窟之中为什么会有明珠照明了。
西京城属于黄河以北,冬季气候寒冷,很多人家都有地窖,用来存储一些粮食蔬菜。但谁家会在仓库里留下照明的东西呢?
除非地窟的主人知道在他们将东西运进来之后,会有人从另外的通道摸进来,将这里的东西一一运走。
这个过程,是需要照明的。而且不能惊动地窟之外的人。
司空用了一个巧劲儿,脚尖在台阶上连点几下,极快地回到了地窟之中,飞身跃起,一把扯下了洞顶垂挂的那颗明珠。
地洞外传来三当家又惊又怒的声音,“把他给我抓出来!”
司空借着明珠的光辉仔细查看洞窟的四壁,他相信自己的推断,这里一定会有另外的出路。
身后的楼梯上传来极为谨慎的脚步声。
司空举起明珠看了看,吐了几口口水在上面,然后在衣服上蹭了蹭。蹭完了拿起来看看,觉得它勉强也算是干净了,就皱着眉头将它含在嘴里。
洞窟里一下就暗了下来。
明珠的口感凉冰冰的,被他顶在舌面与上膛之间,仿佛含了一颗没什么甜味儿的硕大的水果糖。
司空以前曾听人说过,这些会发出明亮辉光的珠子其实都是有辐射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总不能分出一只手拿着这样一个灯泡去跟人厮杀,这也太分神了。
黑暗降临,走在台阶上的脚步声谨慎地停住了。
司空埋伏在洞口的一侧,极为小心的将棉袄里取出的双剑拿在手里掂了掂,同时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
珠子太大了……
呜,这么含着好吃力。
也不知是不是吞咽发出的细微的声音给来人指示了方向,他摸出一截火折子,微微一晃,便朝着发出动静的方向扔了过来。
但这人犯了一个错误,在火折子亮起的一瞬间,司空先一步确定了他的位置。
就在火折子飞了起来,在来人的视网膜上划出一道亮痕的时候,一道银光窜入了他的视野,它就像一条躲藏在暗处的毒蛇,闪电一般窜出,倏忽一闪,又重新没入了黑暗之中。
来人不确定的眨了眨眼,一时间不能确定火折子是不是被人折断了,他朝着火光熄灭的方向看过去,却忽然觉得胸前一片濡湿。
他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手指湿润温热的触感在提醒他他摸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剧烈的痛感从颈部传来,他发出恐惧的吼声,踉跄着摔倒在地。
司空退了回去,略有些狼狈地张开嘴巴,仔细打量地窟的墙壁。
在他的猜想中存在的另外一个出口不会向上,也不会再向下,只会朝着某一个他们设定好的方向。
司空在脑海中搜索昌宁街的地图。
通明赌坊的位置恰好在昌宁街的东边,左右邻居一家是杂货店,另一家则是药铺。从昌宁街的东路口出去,就是贯穿了大半个西京城的朱雀大街。
通明赌坊的南边,也就是司空他们来时走的这条后街,一边是商铺的后院,另一边这是桃花家这样的小型宅子。
司空将怀疑的目标投向了赌坊的北方。隔着昌宁街,斜对面就是……春江楼。
司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方向,开始仔细检查面对着春江楼方向的洞壁。
身后的地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尸体被拖走了。
没有人再下来,司空侧耳,也只听到三当家压抑的愤怒的声音。她在叱骂自己的手下,也在部署新的办法。
司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的新办法。
他闻到了一缕烟气。
这是打算把他当成地洞里的兔子来收拾了。司空淡漠的想,这可真是聪明的办法。
烟气越来越浓。
司空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下颌,觉得再张一会儿,他会不会被呛死不好说,下巴是要彻底僵坏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摸到了隐藏在一处凸起的岩石下面的金属圆环。
司空心跳瞬间加速。
他就知道,这个洞窟里的机关不会太复杂,因为藏在这里的都是要命的东西,把它们藏在这里的那些人,绝对不希望在搬运的过程中再因为破解机关而浪费时间。
转移这些藏品的过程,必须要安全,且迅速。
司空心想,他赌对了。
赌坊里,三当家用帕子捂着口鼻,一脸嫌弃地看着手下将点燃的木材小心地堆放在台阶上,然后举着大蒲扇将烟气往洞窟里扇。
烟气从洞口里蔓延出来,将整个赌坊都罩在了呛人的烟气里。
三当家眉头一皱,“这不对,你,还有你……灭了柴火,下去看看!”
扇了这么半天,下面人不说熏死了,总该因为呛烟而发出一些动静,不可能就这么静悄悄的。
被熏得双眼通红的手下再苦着脸把柴火拣出来,然后开始举着扇子往外呼扇。
正在此时,一个人从门外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了起来,“不好了!当家的!官兵来了!”
三当家的眉头一挑,眼里流露出厉色,“慌什么!给我把洞口封上!谁来问,我们这里都一切正常!”
说完她掀起斗篷捂住口鼻,一低头跳进了地洞口——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个熏兔子的好方法~~
第89章 发财了
三当家知道的要比自己的手下更多,她知道这个地窟除了拆散的兵器之外还有一些霹雳弹。这样的东西,是绝对不能见火的。
所以她不敢在地窟里点灯,哪怕是只安放在台阶上也不行。刚才的蠢货手下竟然用上了火折子,吓得她魂儿都要飞起来了。
要不是这蠢货被躲进了地窟里的奸猾小子一剑戳死,她都要亲自上手了。
头顶上的挡板快速地合拢。
黑暗降临,三当家站在台阶上静静倾听下方传来的动静。然而她期待中的脚步声、衣物摩擦的声音、甚至是最细微的呼吸声……统统都没有。
这不对。
三当家从袖袋里摸出一粒明珠,谨慎地朝着台阶下方走去。
烟气灌入了地窟里并不容易溢出,但洞口是朝下的,真正被扇风扇进来的烟气也并没有她预料中的那么浓。
至少三当家觉得只用大氅捂住口鼻,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支撑一刻钟的时间还是没有问题的。
地窟里果然没有人。
三当家暗骂一声,快步走到机关所在的洞壁前,伸手抓住那枚圆环,用力向上一提。
石门向一旁滑开的瞬间,凉风扑面,一柄窄剑闪电般朝她刺了过来,三当家疾速闪开,宽刀迎了上去,绞住剑身,毒蛇一般顺势而上,直取持剑之人的咽喉。
蓦然间,另外一柄窄剑破开了洞口的昏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朝着三当家的左眼刺来。
三当家呼吸一滞,不及多想,身体翩然向后倒去,腰身弯成了弓状,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击。
洞窟里的光线也因为她的动作而剧烈地晃动。在这不停晃动的光线之中,三当家的身影也如同鬼影一般,又轻灵又诡异。
司空意识到她的轻身功夫远在他之上,而她的刀法却又刀刀致命。
司空这个时候开始明白三当家一个妙龄女子为什么会在一群地痞流氓当中脱颖而出,坐上三当家这样的一个实权位置——烈火帮的大当家是一个很少露面的人,烈火帮所有的事务都是二当家老牛与这位三当家操持。
而通明赌坊,甚至与赌坊一街之隔的春江楼,都有可能是这个女人的势力范围。
三当家显然也是一个对战的高手,她甚至懂得利用手中明珠的辉光来给对手制造麻烦。
突然闪亮或者突然熄灭的亮光,会给对手的视线产生一定的干扰。而这种干扰对她这个施加者一方来说,却是助力。
为了尽量降低这种干扰对他的影响,司空只能张着嘴……
妈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司空在心里暗骂。
还好敞开的暗门吸走了洞窟中弥漫的烟气,否则真要憋死人了……
在意识到口水要从嘴角漫出来的一瞬间,司空改变了想法。
他原本想把三当家的拖在这里,等着救兵下来,但现在他不这样想了,如果救兵们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口水把衣襟都打湿了的自己……
司空觉得,这种笑死人的黑历史大概会伴随他一辈子。
三当家的宽刀架住了司空的窄剑,然而兵器相击的地方传来的力道却逼迫得她不得不再一次后退。
而后退,尤其是慌乱中不得不进行的后退,往往代表着漏洞。
司空的窄剑就在这个漏洞出现的一瞬间,闪电一般刺中了三当家。
宽刀当啷一声架住了司空的窄剑,三当家飞快地扫一眼刺入自己肩头的剑身,气息微喘,“小子,你是官兵?”
司空摇摇头,艰难地抿了一下嘴唇。
三当家心中一松,“既然不是,当务之急就是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说呢?”
司空却陡然发力,窄剑瞬间穿透了三当家的右肩。
三当家眼前一黑。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已经出声示弱,眼前这青年却依然使出这般狠辣的招数伤她。
三当家心中恨极,惨白的脸上却绽开一个克制的浅笑,“你若是不与我合作,哪怕你逃进了地道,你也出不去。地道里可不止是只有这一道机关。”
司空艰难的吸溜一下口水,心想老子就没想出去!
这么一副丢脸的样子,出去现眼吗?!
“你听我说……”
三当家的声音被她突如其来的惨叫打断了。她不可置信地侧头,就见司空的窄剑竟然在伤处转过一个角度之后,倏忽收了回去。
鲜血喷涌而出。
“你的剑……”三当家面色如纸,一半儿是因为受伤,另一半儿却是因为愤怒,“这是什么兵器……刀刃上有手脚?!”
司空眼里露出欣赏的神情,要不是双手持剑,他真要给她竖一根大拇指了。
他的窄剑,从功能上讲,其实更像是经过了改动的战术刀。刀尖锋利,双刃、有锯齿,也有放血槽——每一种设计都是为了制造更致命的伤口。
三当家的急速后退,双腿碰到堆放在洞窟的背篓之上,险些摔倒。
“等等!”三当家急切的说道,“官兵就在上面,你跟我走……我给你当向导!我绝不会伤你!”
她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心狠手辣,原以为杀了他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没想到却被他拦在了地窟里。
司空却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三当家一咬牙,抬手将明珠扔了出去。在她的预想之中,任何人在见到一个发亮的东西当面砸过来,都会想要躲闪,而她就要趁着他躲闪的功夫窜进地道里去。
地道的洞口并不大,正是易守难攻的地形。她躲在那里,司空不可能攻进来。司空不傻,他不会跟她在这里纠缠,也不会一直呆在地窟里等死。
她完全可以等司空顺着地道逃走之后再出来。
三当家发狠的想,她对地下通道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了这个袭击她的家伙,就算让他先跑一步,她也有的是机会弄死他。
然而理想是完美的,实现起来却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偏差。她掷出明珠之后转身的动作也来的太快,完全没有看到司空的动作比她更快,也更狠。
他右手的窄剑几乎与她的明珠同时脱手。
但明珠不是暗器,它的速度也不可能超过了窄剑。就在明珠迎面砸过来,尚未袭到司空面前的时候,脱手飞出的窄剑已经再一次穿透了她右肩的伤口。
迅猛的力量带着她往前飞,三当家一头撞在洞壁上凸起的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而那把窄剑则将她的身体牢牢地钉在了洞壁上。
迟了一步到来的明珠被司空空出的右手一把捞住。
司空走过去,用左手剑戳了戳三当家,见她一脸是血,软塌塌地挂在他的窄剑上一动不动,便放心的收了剑,吐出嘴里的明珠。
他一边呸呸吐了两口,一边捞起三当家的袖子擦了擦珠子上残留的口水。仔细看,才发现这两颗明珠大小差不多,形状都非常的圆润,其中一颗微微泛着粉色的光泽。
这个年代,珍珠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靠人工养出来的,全都是靠人力一颗一颗从海底摸出来的。尤其这样又大又圆还带着颜色的珍珠,更是价值连城。
司空心想,老子发财了!
两颗明珠放在一起,洞窟里的光线更为明亮。
司空听了听地面上的动静,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地窟里的东西做一个分拣。外面的情况什么样他也不知道,贸贸然出去,万一来的不是官兵,他就要被三当家的手下给瓮中捉鳖了。
洞窟里的背篓一共有六十多件,最外围的是他们今天搬进来的,司空大致检查了一下,里面都是拆散的火枪的零件。
司空将这些背篓单独堆成了一堆。
里面的背篓里则是一个一个包裹严密的稻草团。
稻草起防震的作用,被包裹在稻草里面的,是用油纸严密包裹起来的……霹雳弹。
司空脑海里各种念头转来转去。
在他身后,被挂在墙上的三当家幽幽醒转,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这一声痛呼将司空从沉吟中惊醒过来。
他忽然间冒出来一个新的想法。
他抬起头,冲着三当家笑了笑说:“我说,这位小娘子,你也不想背上私藏兵器的罪名,被官府诛了九族吧?”
三当家眼瞳一抖,“你要干什么?!”
地面之上,通明赌坊的大厅里烟气已经散开,但聚在大厅里的人却没有谁敢乱跑。
一伙儿身穿大理寺公服的衙役闯了进来,将他们通通撵到了院子里。
夜色深沉,天边却已经露出了一抹极淡的亮色。
黎明尚未到来,黑夜却已然开始退散。
这是夜晚最深沉,也最为寒冷的时刻。
谢桥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斗篷,视线紧张的在那些穿着破棉袄的民夫身上一一扫过去,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大人!”谢桥的声音忍不住发颤,“您看这些人,他们与赌坊里的伙计是不一样的,他们背后的衣服上有背过东西的痕迹……”
他紧张的抬眼去看司空的上官,却见他眉头紧皱,一双寒潭似的眼睛并没有关注那些挤成一团的民夫,而是在打量赌坊的大厅。
大厅的大门敞开着,但尚未熄灭的柴火还堆在檐下,空气里仍然残留着淡淡的烟气。
凤随走进大厅,顺着淡淡的气味儿来回走动。
他停在了柜台的前面。
陈原礼急匆匆的从外面走进来,声音有些急切,“大人!皇城司的人追上来了!”
凤随轻哼一声,头也不抬的说:“他们的腿脚倒是快得很!”
陈原礼也露出愤恨的表情,干活儿的时候总是推三阻四,抢功劳的时候倒是来的很快。他对这些秃鹫似的皇城司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
“大人……”
“这里,”凤随指了指脚下,“你试试看,这个柜台能不能搬开。”
陈原礼也注意到了地面上的一点儿印痕:柜台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和此时此刻柜台所在的位置,有一个错开的印痕。
陈原礼连忙喊进来几个兄弟,七手八脚地搬开了柜台。
没有了柜台的遮掩,下方的暗道也很快暴露了。
陈原礼举着灯要往下走的时候被凤随一把拉住。他接过陈原礼手中的灯,率先走下了台阶。
一级一级的台阶一次只容一人经过,陈原礼只走了两步,就回过头,开始安排身后接应的人。
这个地道太邪门了,谁家好端端修这么一道密道呢。
凤随还没走到洞底就闻到了淡淡的烟气里混杂着的浓重的血腥气。
他一手持灯,另一只手握紧了刀柄。
通道一转,灯影里露出了一道紧贴着洞壁的身影。
凤随自诩胆大,也被墙上那女子冷不防转过来的一张脸吓了一跳。这张脸不但面色惨白,额头还在往下滴血,半边脸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夜半见鬼也就是这个效果了!
紧接着他看到了盘腿坐在空荡荡的地窟里的司空。
四目交投,司空冲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他的脸上也沾着鲜血,抬头一笑,也跟见了鬼差不多。
凤随,“……”
凤随一瞬间只觉得热血冲上脑顶,恨不能扑过去掐死这个不听话到处乱跑的熊孩子。
但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就听身后传来陈原礼咬牙切齿的声音,“大人!张鸿张大人带着人闯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嘿嘿……嘿嘿……
第90章 秃鹫
凤随听到张鸿的名字,脚步一顿,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司空也傻乎乎地坐在地上问他,“怎么张鸿也跟来了?”
陈原礼在地洞口露出半张脸,冲着司空悄悄使了个眼色,“张鸿让手下清点赌坊里的伙计,一个一个登记造册,说这些人他都要带走。”
凤随眼冒寒光,“他倒是很会想!”
司空扫一眼他身后还挂在墙上的三当家,却见她鬼脸似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极为不屑的冷笑。
司空这个时候倒有些佩服她了。一个女人,身处劣势,还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保持住一副御姐范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性格强韧之人。
人人都有慕强心理,司空也不例外。
于是司空小声地提醒凤随,“大人,这一个是我拿住的,不能让姓张的带走吧?”
凤随把手里的风灯放在地上,没好气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想?!”
他们哪里抢得过这帮秃鹫?!
皇城司的权限是高于大理寺和京畿衙门的,特殊情况之下,他们还能先斩后奏。只是捉拿一个帮派里的混混头子又算的了什么呢?
司空又瞟一眼三当家,三当家也正看着他。
司空冲着她一笑,对凤随说:“大人,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跑到谢六家做客,看到对面的赌坊里有人走动,就翻墙进来偷偷摸摸看一看。结果被这位小娘子给撞见了,她就拦着我,我呢,就到处乱跑……然后就发现了这个地窖。然后我和这位小娘子在这里打了一架……”
凤随没怎么听他的话,只看司空那一对到处乱飞的眼珠子,他也知道这小子在说瞎话。
洞窟面积不算大,地面铺着青砖,青砖之上还覆盖着一些泥土,此时此刻,这些泥土都被人有意识地抹开,曾经在泥土之上留下的痕迹都被破坏了。
司空在用这样的办法掩饰什么呢?
凤随狐疑的票了司空一眼,就见他鬼鬼祟祟的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凤随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向墙上的三当家,目光一顿,对一旁的陈原礼说:“速速请郎中过来。”
陈原礼连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安排。
三当家仍在打量着司空,目光之中微微有些迷茫。
凤随是大理寺少卿,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司空与凤随相处的情形来看,他们显然是一伙儿的。既然如此,司空为什么又要瞒着凤随搞出那样的小动作?!
司空狡黠的冲着三当家的眨眨眼。
三当家恨的牙痒痒,但同时也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猜测来:莫非司空明面上的身份是大理寺的公人,实际上却是她这边的人?!
他跟她这一场厮打只是为了要争功,并不是要把自己这一方的秘密透露给官府知道?!
三当家因为这个猜测双眼发亮,气息也急促起来。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就能解释司空为什么不是带着官兵来抓人,而是要鬼鬼祟祟地用民夫的身份潜入赌坊了!
三当家的艰难的喘息,“没错,我追着这小子进了地窖,他见我们在这里忙,还以为我们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我只是要带着兄弟们把地窖好好修整修整。”
凤随,“……”
凤随满头问号,他看看三当家,再看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司空,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
这又是什么见鬼的转折?
这女人怎么还帮着司空一起编瞎话了?!
三当家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沫,颇有些艰难的说:“我追杀他,是因为他私闯民宅……他闯进来,也不过就是一场恶作剧,其实都是误会……”
司空忙说:“姐姐你说的对!我闯进来真的没什么坏心,我就是看你们在这里挖地窖,还以为你们要埋什么财宝呢!”
凤随颇有些目瞪口呆。
这……这就变成姐姐了?!
三当家的斜了他一眼,眼风如刀,心里的恨意简直要炸开,却又不得不咬着后槽牙跟他一起圆谎,“这里是赌坊,又不是贼窟,哪里来的财宝……”
三当家的声音一顿,想起了被自己扔出去干扰司空视线的那颗明珠。她的五官顿时扭曲了起来,斜斜看向司空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凤随,“……”
凤随心里的怀疑简直要冒出泡泡来了。他直觉司空在弄鬼,但却想不通这女人为什么要帮他圆谎。
司空半边脸都染了血,凤随看了他两眼,没忍住,从袖袋里摸出一块手巾递了过去,“擦擦脸!”
司空笑嘻嘻地接过,“谢谢大人!”
凤随一进来就看出司空换了民夫的衣服,那他随身携带的草纸定然也没带着了。还有,他的手腕上不知怎么回事儿,套着一个圆形的铜环,像是一个手镯的模样,但却要比手镯更粗笨一些。
凤随多看了铜环两眼,就见司空笑嘻嘻的将铜环塞进了衣袖里,又悄悄冲着他“嘘”了一声。
凤随,“……”
这铜环也有鬼!
离近了打量,凤随发现司空也是满头的汗,不像是与人过招,倒像是干了什么繁重的力气活儿。
凤随无奈,“等郎中过来,看看这位小娘子的伤势……汤药费,就由本官来付吧。”
三当家的艰难的说道:“不……不必。这位小兄弟也并不是故意伤我……我与他,自愿过招,愿赌服输,不用他赔。”
凤随,“……”
司空笑嘻嘻的拱了拱手,“这位姐姐真是深明大义。小司谢过姐姐了。”
三当家咽下一口心头血,咬牙切齿的假笑,“不用谢。小兄弟以后做人做事,还是要谨慎些好。”
妈的,郎中是乌龟变得吗?三当家恨恨想着,隔壁就是药铺,他们家夜里也是有郎中住在店里的,这么一段距离,爬也爬过来了!
三当家呻吟出声。因为失血过多,她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凤随从一见面就知道司空有鬼,却不知道该如何配合他。见三当家已经气息奄奄,也觉得不能把个受伤的人一直就那么挂在墙上。
“既然只是一场斗殴,那么就请娘子的家人过来接人……”他试探的看向司空,却见他连连眨眼。
凤随一头问号,这样安排不对?!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地道口传来一个男人大大咧咧的声音,“这怎么可以?凤大人,你可是朝廷命官,不能因为是你的属下犯事,就轻拿轻放呀。”
凤随脸一沉,就见张鸿手中提着一盏风灯,施施然顺着地道口走了下来。
张鸿仍然是司空记忆中的模样,衣饰华贵,满脸傲气,明明是面容英俊的贵公子,让人看了,却只想脱下脚上的拖鞋拍他几下子。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手中各自提着一盏风灯。
紧跟在他们身后下来的正是隔壁药铺的老郎中,此刻被这地窟里这不同寻常的情况吓得浑身直哆嗦。
司空抬眸去看三当家,却见她虚弱无比的将额头抵在墙上,斜眼看着张鸿的目光里隐隐带着戒备之意。
张鸿举起风灯照了照造型独特的三当家,嘴里啧啧两声,“凤大人,你这属下私闯民宅,又出手伤人,致人重伤……你可不能徇私呀。”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
司空一看他装模作样的嘴脸就心烦,“张大人!你不了解情况先不要急着给小人扣帽子!刚才这位小娘子已经说了,我们是相互切磋武技!小人也受了伤,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全身脱力,腿也断了,一动都不能动,说不定还有内伤呢!”
张鸿,“……”
张鸿居高临下打量着席地而坐,全无形象的司空,目光触及他满脸的血迹,倒也不好一口咬定责任都在他身上了。
郎中已经哆哆嗦嗦的开始检查三当家的伤势了,“这……这可得把人先放下来,先熬一碗止痛的药来……”
他身后的小伙计一阵风似的跑了。
张鸿忙说:“这人我们得带走!”
凤随怒道:“张大人!这两人斗殴一事,本官尚未问案,你要将她带去何处?”
张鸿满不在乎的一笑,“得了,凤大人,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之间也不用打什么哑谜……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里出了事,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压下去。”
凤随冷冷看着他。
大约是凤随气势太盛,张鸿眼睛转了两圈,再想一想地面之上凤随带来的那些满面凶煞气的下属,微微一笑,“当然,大人也是为了问案……这样吧,你的下属,你自己带回去。但这女人我是非带走不可的!”
凤随心里一松,面上却仍然摆出一副不配合的神情,“这两个人本官都要带回大理寺好好问一问!”
张鸿皱眉,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都把梯子架过去了,凤随竟然不肯顺着梯子爬下来?
张鸿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随从,提醒凤随,“凤大人,你好好看看,本官也是带着人来的,真要争执起来,本官未必就会输给你……”他话音一转,“可是这样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对不对?”
凤随皱着眉头,沉吟不语。
张鸿便又指了指司空,“本官再卖你一个面子。这个人,本官今晚就当没看见。日后也不会传出什么闲话……如何?”
他曾经看到过司空与凤随相处的情形,知道凤随对司空颇为器重,暗暗觉得凤随这样的态度,应该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下属。要知道,像司空这样的公人若是传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丑闻,也是会影响前程的。
凤随思索片刻,再看看腿边的司空,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吧。”
张鸿眉头一松,“一言为定!”
他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躁动,老郎中的小伙计胆战心惊地端着一碗药走了下来,大概是比较紧张的缘故,端着药碗的手都直哆嗦。
老郎中连忙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凑到三当家的嘴边,喂她一口一口的咽下。
不多时,三当家的神色就有些昏沉起来。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还不忘了甩给司空一个恶狠狠的警告的眼神。
司空心知肚明,如果这个时候能说话,她一定会说:“小子,你给老娘等着!”
司空连忙冲着凤随伸出一只手,“大人,帮个忙。”
凤随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老郎中紧张的看着他,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位郎君务必小心。娘子的伤处要比寻常伤口更不好收拾,若是伤口再扩大,怕是……”
怕是就难救了。
“放心吧。”
司空自觉不是什么罔顾人命的冷血变态,他与三当家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而且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他还要好好感谢她呢。
司空抓住剑柄,示意凤随在一旁扶住三当家的肩膀,然后一点一点将钉入洞壁的窄剑拔了出来。
洞壁并不是泥土,而是一种有裂缝的岩石。司空的剑好巧不巧就顺着一道浅浅的裂缝楔了进去,然后卡在了洞壁上,否则三当家也不能一直挂在那里了。
剑身钉进去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将它起出却费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他要掌握好力度,还要注意不能在三当家的肩膀上开一个更大的窟窿……等剑身从三当家的肩膀上完全取出的时候,司空身上的破袄子都快被汗水湿透了!
他被凤随托着才能勉勉强强站住,两只胳膊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果然救人比杀人麻烦多了!
老郎中也是如释重负,连忙对张鸿说:“大人,这位娘子最好赶紧送到医馆里救治……”
“不必!”张鸿一口回绝了郎中的建议,他面无表情的扫一眼靠在老郎中身前陷入昏迷的三当家,冷冷说道:“就在这里治!治好了本官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问她!”
老郎中敢怒不敢言,只能连忙安排自己铺子里的伙计去准备各种东西。
张鸿见老郎中已经摆出了把地窟改造成医馆的架势,毫不客气的开始撵人了,“剩下的事,就不劳凤大人操心了。”
凤随大怒,正要出声,就觉得司空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捏了一把。
凤随,“……”
凤随低头,见司空正蠢兮兮的眨巴着眼睛给他使眼色。然后他便觉得手心一痒,司空鬼鬼祟祟的在他的掌心里写了一个“春”字。
“大人!小人也受了伤,怕是伤了骨头……”司空抬起脸,可怜巴巴的看看忙的一头汗的老郎中,再看看张鸿,小声的提要求,“能不能允许小人暂时在附近找个歇脚的地方?也容小人找个郎中给看看,正一正骨头……小人要是骨头歪了,以后怕是连饭碗都要保不住了……”
张鸿十分嫌弃的上下打量他。他知道这人不但是衙役,更是凤随的亲信,而凤随挑选的亲信无一例外都是身手出众之人。没有武技,凤随自然不会要他。
这小子说的倒也没错。
张鸿瞟了一眼冷着脸的凤随,暗中考虑要不要给凤随一点儿面子,“旁边的药铺不行!”
司空有些为难的看着他,“这附近……也没什么不扰民的地方了……”
凤随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就对面的春江楼吧。他们要到辰时过了才开门做生意,我们这些人不好大半夜跑来跑去,正好都去那里歇歇脚。天亮了再回去。”
他听到司空提出了“附近的地方”,恍然间反应过来写在他手心里的“春”字代表了什么意思。
张鸿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他与凤随之间的关系,再盘算一下春江楼与通明赌坊的距离,勉勉强强的点了下头,“那成吧。不过,今晚的事不许往外说,还有……赌坊的事既然由我们皇城司来处理,凤大人,你可不能再插手了。”
第91章 好处
张鸿吊儿郎当地坐在赌坊大厅外面的台阶上,一条腿还很没有形象的晃来晃去。
他的属下正在院子里清点登记赌坊的人,这些人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是赌坊的伙计或者打手,有些则像是临时雇来干粗活儿的民夫。
张鸿觉得,三当家说的正要翻修地窖的话,说不定就是真的。毕竟赌坊白天是要开门做生意的,要修地窖,也只能半夜三更来修。
至于赌坊的地窖为什么修建在大厅里,张鸿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地窖么,肯定要藏一些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藏到哪里最安全?
那当然是时刻都有人看着的地方。
浓墨一般的夜色被天边出现的亮光渐渐稀释,空气里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的雾气。很快,朝阳会升起,会驱散这夜色的尾巴。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一个圆球似的少年从院门外跑了进来,顶着一头热汗呼哧呼哧地跑到了张鸿的面前,“衙内,凤大人带着手下进了春江楼的后院!”
张鸿不怎么感兴趣地掀了掀眼皮,“都进去了?”
“都进去了。”他的小跟班张富贵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他们还派了一个人出去请郎中,就是春江楼东边那家医馆的郎中。”
张鸿琢磨了一下,大概知道他说的是哪家医馆了,“看来凤随的属下伤的不轻。”
“听说是腿骨折了,不便移动。”张富贵露出一个略有些纠结的表情。别人的腿骨折了,他却在这里跟分享八卦似的跟他家衙内汇报这样的东西……
张富贵愧疚的觉得自己内心挺阴暗的。
张鸿并不关心凤随手下的腿骨歪不歪,但对于凤随这个人,他习惯了留三分戒备。他思索了一下,对张富贵说:“继续给我盯着。”
张富贵傻乎乎的看着他,“盯着……啥?”
张鸿一噎,目光转为凶恶,“啥都盯着!有什么人出去!有什么人进来!统统来汇报!”说完还抬脚在张富贵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张富贵叽里咕噜地滚了。
张鸿舒了口气,眉头却皱了起来,“老子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确实不对劲。”
隔着一条街,张鸿的死对头凤随也轻声叹气,说出了同样的话。
随着机关开启,阻挡在地道尽头的石壁缓缓滑开,露出了封藏在石门之后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背篓。
司空不大清楚这个通道是否足够隔音,他对着身旁的凤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鬼鬼祟祟地走到了背篓后方的石壁前,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了上去。
石壁的另一边,就是通明赌坊的地下洞窟,他们不久之前才从那里离开。
赌坊下方的洞窟里还有人在低声说话,只是洞里有回音,声音嗡嗡的,他们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的声音。
司空把明珠塞给凤随,抓起他的另外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下“火枪”两个字,然后再指指另一侧的一堆背篓,写了“霹雳弹”三个字。
凤随的眼瞳微微一抖,连忙将明珠塞了回去,他快步走到背篓前面,学着司空的样子轻手轻脚地开始检查背篓里的东西。
凤家在边城也有自己的武器研发所,霹雳弹、突火枪,他也都用过。但此时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火枪,明显是他记忆中的突火枪的升级版。
凤随研究了一会儿火枪的击发装置,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不相信烈火帮一群地痞流氓凑到一起能研发出比突火枪更高级的火器,那么这些东西由何处而来,就颇耐人寻味了。
他也终于知道张鸿为什么要时刻盯着通明赌坊的动静了。
但的确不对劲。
凤随心想,挖这样一条地道,不可能只为了运送这么几个背篓。
地道什么时候挖好的?
以前运送过多少回?
运送进来的东西又被他们转移到了哪里?
凤随抓住司空的手腕,示意他先离开这个地窟。
两个人借着明珠的辉光摸索着往回走。
地道的出口就建在春江楼的大堂,同样有厚重的柜台来做遮掩,地道两端的风格可谓是一模一样。
看到前方洞口透来的亮光,凤随轻声提醒司空,“珠子收好。”
司空嘿嘿一笑,“我真拿着了?”
“拿着吧。”凤随被他财迷兮兮的模样逗笑了,“你要是不想留着,我找人给你出手。”
司空连忙将珠子塞进了凤随手里,“出手吧。这东西我留着没用,就算以后妹妹们出嫁,也用不到这样的珠宝。
司空觉得,比起价钱连城的奇珍异宝,他和他的兄弟姐妹更需要的其实是铜板和碎银子。
落得实惠,还不会引人注意。
凤随心头微暖。
他知道司空对他这个上官是很尊敬,也很信任的。但司空能够毫不避讳的告诉他自己偷摸发财这件事,并且还这般坦荡的将珍珠交给他来处理,凤随还是有点儿被感动到了。
他甚至忍不住冒出了“我是不是真有他信任的那么正派?”这样不确定的想法。
他转头去看司空,司空却因为将所有的麻烦都推给了凤随而露出了一脸轻松的笑容。他的眼睛里也是带着笑的,亮闪闪的,像夜空中璀璨的星星。
凤随心头发烫,他觉得自己洞悉了司空的一个秘密。原来的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竟然是这样可靠的一个人。
凤随将明珠收进了袖袋里,“你怎么会想到要把这些东西都藏起来的?”
司空自觉麻烦都已经解决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声音也有些懒洋洋的,“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想让烈火帮的人痛痛快快的拿到东西。”
说着,他露出手腕上的那个铜环,一脸坏笑的说:“所以我把这个拆掉了。”
石门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的机关,没有了这个门环,从赌坊一边就无法打开石门。打不开石门,他们就拿不到辛辛苦苦藏起来的东西。
凤随哑然失笑。
司空也嘿嘿笑,“再说,我听见外面有人喊说官兵来了。问题是谁知道来的是哪一方面的官兵呐?万一是烈火帮的同伙呢?”
凤随摇摇头,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只是为了给他们添点儿堵?”
“当然不。”司空嘿嘿一笑,“这是最好的……将烈火帮连根拔起的机会,我绝不容许在我的眼皮底下,让证据出问题。”
换句话说,打蛇要打七寸,毒蛇都抓手里了,万一出点儿什么意外,那不是擎等着人家回头报复他?
司空才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凤随提醒他,“从春江楼这边也能拿到这一批东西。”
“不会。”司空很坚决地摇头,“我算着时间呢。谢六郎已经去找你搬救兵了。不管先到的官兵是谁,这边一乱起来,春江楼急着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绝不会选这个时候搞出动静来的。”
凤随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夜半三更的,就算知道赌坊出了什么问题,春江楼敢摸过来查看吗?
这里是酒楼,入夜之后也不会留下很多人。能奉命看守这样一个重要仓库的人,必然极其谨慎。
“还有一条。”司空笑了笑说:“一旦谢六搬来救兵,大人身后的秃鹫也会跟着过来,这一带会变的很热闹。说不定青羽卫和金吾卫的人都会赶过来……春江楼的人就算想及时地搬走这些证据,他们也没有机会动手。”
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你说的对,”凤随不由得一笑,望着司空的双眼熠熠生辉,“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私藏兵器,等同造反。
不管烈火帮有多少靠山,都没用了。
司空也笑了,“大人决定怎么做?”
凤随走上台阶,转过身,无比自然的朝着他伸出一只手,“当然是……找个最合适的帮手。”
司空抓着他的手走上台阶,“谁啊?”
他好奇面对这么大的一块蛋糕,凤随会把谁拖出来分享他的功劳。
凤随拉着他往上走,地洞口有灯光照了下来,灯光里探出几个熟悉的脑袋。陈原礼颇有些担心的喊了一声,“大人?”
凤随连忙放开了司空的手。放开之后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些莫名其妙,他明明是想到司空这小子先是打架,然后搬家,劳累了大半夜,才要拉着他上楼梯的。为什么听见陈原礼喊了一嗓子,就好像……好像有些心虚的松手了呢?
司空也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
不是正拉着他上楼梯吗?怎么突然就不拉着了?
凤随咳嗽了两声,对陈原礼说:“打发个人,把曹若水给我喊过来。”
陈原礼呆了一下,“曹溶?”
为什么啊?!
凤随眼里冒出寒光,“就说有天大的好处,我等着跟他一起分!”
陈原礼目瞪口呆。
凤随长眉一挑,“还不快去!”
陈原礼转头就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大人会说出“天大好处”这种话,但他明白了一件事:凤随这是下定决心了,哪怕是用骗的,也要把曹溶给搞到这里来了!
司空也呆了一下,颇有些不可思议,“曹溶?!”
凤随很干脆的点点头,“对。曹溶。”
司空想到了隔壁赌坊里正忙着审问的张鸿,恍惚间好像抓住了什么,“大人是故意要避开张鸿吗?”
凤随把他从洞口拽了上来,有些不大放心的上下打量他,“有外伤吗?”
司空忙说:“没有,没有,我那是骗张鸿的,要不然没有理由来这里,他该怀疑了。”说到这里,司空忽然觉得他跟他家大人简直就是心有灵犀——他也在防着张鸿。
凤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不光是因为张鸿这人不可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必须在这两个人之间埋下一根刺。张鸿已经在这里了……”
凤随摊手,眼里浮起笑意,“还能找谁呢?”
这一次,司空听懂了他的意思。
被皇城司盯上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尤其盯着凤随的,还是两个皇城司提点。更糟糕的是,这两个人还是狼狈为奸的关系。
司空不关心这两个秃鹫会不会心生隔阂,最终反目成仇,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大人,”司空小声问他,“火枪我们能不能带走几个?我想仔细研究一下。我觉得,这种设计,还有改进的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张鸿:明明是老子先到的。
曹溶:哎哟,不好意思,重要物证是老子交上去的~
第92章 前妻
从稻草包里拆出来的零件摆了一桌子。
司空盘着腿坐在榻上,皱着眉头摆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零件。
罗松坐在他对面,两眼放光的留意着司空的每一个动作。
他也是跟随凤随从北边回来的人,知道司空在摆弄的是什么东西。不过这些零件有一些他认识,有一些则只能靠猜。
他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偏偏又不敢出声打断司空的思路,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抓挠似的。
空青从书房门口探头往里看,小声的提醒司空,“纸和眉黛取来了。”
司空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声,“拿过来。”
空青捧着一叠纸进来,不大确定的问他,“这样的行吗?够不够硬滑?”
司空抓过一旁的草纸擦了擦手上的油脂,转头打量空青手里的纸张。这些纸张大约六十公分见方,表面光滑,有些像是玉版纸,但又比一般的玉版纸更为硬挺。
空青小声嘀咕,“这是大人书房里最光滑硬挺的一种纸了。”
司空摸了摸纸张,点点头,“可以。”
空青舒了口气,又连忙从袖袋里取出几块眉黛递了过来,“外院的婶婶们都不用这些东西,这还是我找月影姐姐要来的。”
司空挑眉,“月影?谁啊?”
空青随口答道:“她是大人身边的侍女。”
司空手一顿,大人身边竟然还有侍女?!
但这样的疑惑显然是有些可笑的。司空自嘲的一笑,暗想凤随出身富贵,这里还是国公府,他身边有个丫鬟不是很正常吗?
司空从空青手里接过眉黛的时候,将心头那一点点的异样归结于嫉妒:同样都是光棍,有的光棍却有温香软玉来照顾衣食住行,有的就只能自己洗衣做饭,还要抽空修补鸡窝……他也是跳槽到了凤随手下之后,才有机会把家务活儿托给凤家的下人。
司空出了一会儿神,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出身不同,便会有不同的社会地位,不同的人生际遇。
这不是很正常么?
司空将这些无聊的想法抛到一边,开始画火枪的结构图。
从赌坊地下发现的这一批火枪,从结构上看,很像是十六世纪曾风靡一时的火绳枪。这种枪的构造并不复杂,发射的时候,需要打开药池的盖子,然后点燃火绳,将蛇形杆向下推压。
司空摆弄蛇形杆,对罗松说:“这里应该有火绳。”
因为所有的零件都是拆开的,火绳这种小零碎或许已经先一步运过来了,或许预备着下一批运送。这个,还需要大人审过了才能知道。
罗松着迷的看着他手里渐渐成型的火枪,问道:“准头怎么样?”
司空拿过一张空白纸,开始给他做计算。火药爆开后的产生的力、发射的角度、射程……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计算来推演的。
而在此基础上的改进,也要通过计算来推演。
司空越算越兴奋,整个人都沉浸到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罗松看着满纸天书一般的符号与计算公式,两眼蚊香圈,对自己素来不大看得上的,心眼奇多的同伴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啊……”罗松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司空已经听不见他的嘀咕了。
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上,火绳枪因为使用方便,射击精度也不错,曾在军中推广。但它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火绳容易暴露,一旦受潮,这东西就成了废物。
它让司空想到了同一时期,另外一种起源于十五世纪后期的火枪。这种火枪因为深受当时的僧侣们的喜爱,也被人称为僧侣手炮。
它由金属管、燧石、黄铁制成的拉锯组成,发射的时候只需要拉动拉锯即可击发——体型小,携带隐蔽,还不需要火绳。
司空有些遗憾的将图纸折了起来,放在一边。
不需要火绳的簧轮枪机太贵了,而且击发也慢。这东西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配备给军队用的。
十六至十八世纪,最受欢迎的枪械并不是簧轮枪,而是燧发枪。
首先它的优点是便宜,其次结构也更为简单。
而在司空熟知的历史上,由火绳点火法过度到燧石发火法,这个火器史上的重大革新,发生在明朝。
“这是什么?”罗松指了指他的图纸。
“弹簧。”司空说:“扣动这里的扳机,龙头会自动下压,弹簧会将燧石搭在火门边上……”
司空停顿了一下,“……是叫弹簧吧?”
弹簧这个东西,在历史上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但司空不记得这个东西的正确叫法了。反正不是弹簧。
司空有些尴尬的看着罗松。
罗松也满眼蚊香圈的回视着司空。
罗松揉了揉眼睛,“哥,我管你叫哥吧……你都哪儿学的这些东西啊?”
司空沉吟片刻,试探的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就是……我这个人其实是个天才,天赋异禀,生而知之的那种?”
罗松,“……”
罗松翻了个白眼,十分利落的从榻上跳了下来,“天都亮了,大人他们估计也快回来了……我去膳房看看。哥你想吃啥?我给你端来。”
司空有些泄气。他就知道,越是真话,越是没人信。他在这个时代,可不就是生而知之么。没说错呀。
“包子、鸡蛋。”司空很是扫兴地摆了摆手,“就这些吧。”
对于一个把真相告诉他,他都完全不能相信的傻小子,司空一点儿也没有继续跟他闲聊的兴致了。
凤随带着贯节回到内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蜷在榻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司空。
榻上的小桌子已经被空青移开了,之前他画的那些图纸和零件也都放到了一边。空青给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还体贴的给他脑袋下面放了一个枕头。
凤随有些好笑地走过去,就见这小子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拿起一旁的图纸,然后……
凤随沉默的一张一站翻过去,从一叠天书一般的计算公式里找到了几张图纸。
图纸上虽然也标着他看不懂的符号,但有图画,对照自己见过的实物,勉强还能猜上一猜。
凤随看着手里的这些东西,不由得生出了与罗松一样的疑惑:这小子,是从哪里学到的这样复杂又高深的知识呢?
据他所知,孤云寺的那帮出家人并没有谁精通术数,智云法师出家之前也是很有名的才子,但他也只是熟读史书,能做一手漂亮的文章。
或者司空还有什么别的老师?
那这位老师又在哪里?他是在什么时候教授给司空这些知识的呢?
凤随想起了昨天半夜里跑来向他们通风报信的那位谢六郎。
谢六郎与司空一起长大,两人还一起去过北方,回到西京城之后也一直有联系,可以说在司空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有可能知道。
凤随开始思索他是直接问司空?还是从谢六郎的身上找找答案?
榻上的司空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的嘀咕了一句梦话。
凤随哑然失笑。
他望着司空陷入沉睡的安然的面容,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会直接问司空。
他相信司空。
或许司空会有一些不方便对外人透露的事情,但司空不会故意欺骗他。
天亮之后,温度好像更低了。
谢六郎迈过门槛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走在他旁边的陈原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事儿吧?兄弟?”
他已经认识谢六郎了,知道他是司空的兄弟。要不是他大半夜地跑来通风报信,不光是他们家大人能不能捞到这么大功劳的问题,司空能否安全脱身都不好说了。
而且这个谢六郎还去过北方战场,就只凭着这一条,也足够陈原礼把他当成自己兄弟了。
谢六郎摆了摆手。虽然一夜未睡,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好得很,不但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倦意,反而两只眼睛直冒光。就好像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不是配合皇城司捉拿烈火帮的大小头目,而是要去挖掘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陈原礼眼珠一转,试探的问他,“我看你也不怕在他们面前露脸……有仇?”
“可不就是有仇吗?!”谢六郎说着,恶狠狠的在地上呸了一声。他指了指他们刚进门的这户人家的正房的方向,“陈兄弟,你可知道这家主人是谁?”
陈原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这座三进的宅子半新半旧,但各处都收拾得颇为妥帖,可见屋主一家家境尚可。
此时此刻,一群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正沿着正院往里搜,不多时,就传来了男人女人的哭叫声。
陈原礼作为大理寺衙门的代表,此行就是起一个协理的作用。他带着谢六郎站在二门边的廊檐下,耐心等着金吾卫的人将这所宅子掘地三尺。
陈原礼就对了谢六郎说:“我只晓得这家主人是烈火帮里的小头目,没事儿还喜欢带着一伙儿小混混走街串巷的惹祸……怎么,你认得?”
“认得。”谢六郎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笑着说:“这小子姓白,人称白三爷。我家那个没出息的婆娘就跟他勾搭到了一圈,卷着老子的所有家底跟他跑了!”
陈原礼,“……”
陈原礼被这消息震了一下,失声道:“当真?!”
“自然当真。”谢六郎继续冷笑,“否则老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哪个稀罕跟他们玩命!”
陈原礼想想,烈火帮在事发之前,那可是人多势众,谁去跟他们叫板,确实也就跟玩命差不多了。
他有些同情地拍了拍谢六郎的肩膀,安慰他说:“兄弟,想开点儿。”
“我想的开着呢,”谢六郎冷笑,“要是想不开,我怎么会来看自己的仇人倒霉?!”
陈原礼却不觉得他这样想有什么问题,夺妻之辱,不下死手去报复回来,那还能叫老爷儿们吗?!
皇城司拿人自有一套章程。
很快,后院的女眷就被捆成一长条拖了出来。
白家的日子过得富庶,后院伺候的丫鬟婆子加起来也有十多个人,在这些人当中,谢六郎一眼就认出了他以前的那个冤种老婆姚氏。
跟了白老三,姚氏确实养的比原来富态多了,穿的衣裳也讲究。可惜一大早就被官兵从屋里拖了出来,头发也没来得及梳,厚衣裳也没来得及穿一件,满脸都是惊慌之色。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惊恐之中,她隔着半个院子,看见了站在二门旁边的谢六郎。
姚氏的瞳孔一瞬间剧烈收缩,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视线中那个冲着她笑得一脸阴沉的男人,确实就是曾被她迫不及待一脚踢开的前夫。
姚氏一瞬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满心的恐惧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是你!是你!”
押着她们往外走的皇城司侍卫走过来,兜头一个大耳刮子,厉声喝道:“都给老子闭嘴!”
这一掌打得极重,姚氏的身体向旁边歪倒过去,却又被捆缚着她们的绳索拽了回来,踉踉跄跄的被身后的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她耳边除了嗡嗡嗡的噪音,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金星乱飞,她什么都看不见,唯有谢六郎那张面孔清晰地凸显在她的视网膜上,他满含恨意的看着她,眼里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姚氏只觉得天旋地转,不明白怎么一觉醒来,反而跌进了最可怕的噩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六:老子就是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第93章 生而知之
司空闻到食物的香味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此刻已是天光大亮了。
他身上盖着厚软的被子,脑袋下面还有很舒服的枕头,除了书房里的榻不如床那么宽敞舒服,这可以说是他近些天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
司空伸了个懒腰,听到身旁传来笑声。
罗松的脑袋凑了过来,像看什么有趣的小动物似的看着他睡眼惺忪的脸,“小空,我发现你睡着的样子,真像一只大猫啊。”
司空,“……”
不是刚才还喊哥的吗?怎么一觉醒来,又变成小空了?
罗松笑眯眯的看着他,“吃饭不?”
他一提吃饭,司空的肚子顿时叽里咕噜的叫唤起来。他可是忙活了一整晚,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就睡过去了,一直饿到现在。
“什么时辰了?”
罗松说:“午时过了。”
“大人呢?”
“大人回来过,又被喊走了。”罗松拉他起来,推着他去书房后面的洗漱间去洗脸收拾自己,一边絮絮叨叨的给他讲外面的事,“今日全城戒严,城门都封锁了,只许进不许出。皇城司的人带着金吾卫在满城抓人呢。”
“抓烈火帮的人?”
罗松点头,“通明赌坊、春江楼、还有武源镖局都已经被查封了。”
司空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烈火帮那位神秘的大当家抓到了吗?”
罗松摇摇头,“这个还不知道呢。”
事实上知道大当家的人也不多,这位大当家平时很少露面,帮会里的事情都是二当家和三当家来出面解决。
“不过手下都落网了,他能往哪里逃?”罗松对大当家落网的结局还是很有把握的,“二当家和三当家都已经被皇城司抓到了,落到他们手里还有什么审不出来的?”
司空开始洗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凤随的内书房。
他获准进入内书房,是因为火枪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累了在书房里睡一觉已经有些逾越了,他此刻竟然还狗胆包天的霸占了大人的洗漱间?!
司空手一抖,洗脸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进了水盆里。
罗松的说话声被打断,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怎么啦?水太烫吗?”
司空苦着脸回头看他,“你怎么直接把我推这里来了?这里不是大人的地盘吗?”
罗松一乐,不当一回事儿的说:“大人刚才发话了,让你醒了就在这里收拾,他说他回来还有话要问你呢。”
司空看看手里的布巾,心里有不安,但更多的,还是被感动到了。
他还记得陈原礼曾经说过,凤随的内书房轻易不会让人进去。但现在,他却在这里连吃带睡,还大模大样地占用人家的洗漱间这样私密的地方。
就算知道凤随是看在他有点儿用处的份儿上看重他,但上位者,真正能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又有几个?
司空没有理会外面的事情。
烈火帮的倾覆,如今已与大理寺衙门无关了。牵扯到了私藏兵器,皇城司绝对会将这些人的祖上三代都查的清清楚楚。
司空坐在榻上埋头画图的时候还在想,如此一来,谢六也算是一雪前耻。解开了这个心结,从此以后他也能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了吧?
洗漱之后,司空吃了一顿饱饭,继续琢磨燧发枪。
在燧发枪面世的最初,它的结构与性能与鸟铳并没有太大的差异。最主要的改变,在于发火装置,它由火绳点火,改为燧石发火。
这种撞击式的燧发枪,扣动扳机之后,龙头下压,依靠弹簧的作用与火石摩擦发火。它不但克服了火绳的种种劣势,而且也提高了瞄准的精度,发射的速度与精确度也大大提高了。
司空在“自动打火装置”这几个字的外面画了一个圈。
“这是什么意思?”
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带疑惑。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司空被惊动,有些迷糊的解释说:“是整个革新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抹了把脸,脑子里清醒了一些。
凤随也坐在榻上,隔着一张小桌子观察他正在绘制的图纸。
“大人?”司空眨眨眼,看着凤随从他面前抽走画了一半儿的图纸,一颗心稍稍提了起来。
凤随将图纸放回桌面上,很平和的看着他,“跟现在军中使用的火枪不大一样……你给我讲讲吧。”
司空垂眸,微微一笑,“好。”
图纸上的几种火枪各有优劣,但原理是相通的,解释起来并不深奥。但无论是金属的冶炼,还是火药的提炼,这些问题的关键都在于人。
凤随皱着眉头,思索着最为重要的问题该如何解决,“要是有懂行的工匠在此就好了。”
凤随觉得他听不懂的内容,工匠们应该是能听懂的,他们还能更为顺畅的与司空交流。而司空显然要比普通的工匠懂得更多。他所掌握的知识,以及他对于兵器的了解和改进,在凤随看来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前瞻性。
“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他忍不住问他,“寺庙里?”
司空哑然,有些迟疑的望着凤随。
凤随安静的与他对视,眉眼之间令人畏惧的森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神平静又从容,耐心的等待着他给出的回答——无论是什么样的回答。
“想听真话吗?”司空心里有些打鼓。
凤随挑眉,好像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很是不可思议,“难道你打算编个故事给我听?”
“这倒也不是。”司空稍稍自卑了一下。他的语文学的可不怎么样,虽然也不至于考试的时候不及格,但要让他临时改行去做编剧,那还是有些为难人的。
“我是觉得,真话你未必会相信。”司空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要是说我天生就会,你信吗?”
凤随,“……”
凤随开始思索什么叫天生就会。
难道是有过什么奇遇,比如梦里受过神仙的点化?
这样的故事野史上就有,什么梦游月宫,或者梦游蓬莱山,邂逅仙人……这样的戏本子凤随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看过几本。
司空舔了舔嘴唇,对自己的回答做了一个补充,“就好像,这些东西是我前一辈子学的,投胎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
凤随,“……”
他以为漏洞出在神仙身上,原来是地府里的小鬼们工作出了失误……
两人大眼瞪小眼,司空的肩膀耷拉下来,很是沮丧的嘟哝,“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
凤随眨眨眼,揉一揉被这匪夷所思的说法震得有些眩晕的太阳穴,“我倒不是不信……”
司空眨巴眨巴眼睛,充满希望的看着他,“你信?”
他的眼神太热切,让凤随觉得他的眼瞳里像是藏着两颗小星星在那里闪闪烁烁,这样的神色竟让他不忍心说些打击他的话了。
“生而知之,这种事史书上也不是没有……”凤随说到这里,语声一顿,“那你刚出生的事情,还记得吗?”
司空挠挠头,“刚出生的事不记得了,不过我被放在孤云寺的门口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雪,这个我记得。还有个女人在我耳朵边哭……”
凤随瞬间头皮发麻,有一种全身的汗毛都刷的一下炸了起来的玄妙感觉,“这人是……是你母亲?”
“那我就不知道了。”司空摇了摇头说:“我被裹在襁褓里,就露出这么大一点儿空隙,我也转不过身,没看到她的脸。”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不怎么在意的说:“然后我就哭,师父们就出来,把我抱起来了。”
凤随又问,“是智云师父?”
“不是。”司空对这件事的印象还是蛮深刻的,毕竟那个时候他刚刚意识到自己穿越了,又震惊,又恐惧,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所以第一个抱起他的人,他记得也格外清楚,“是寺里的知客僧智一师父。”
司空很快反应过来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你可以去问问智一师父。”
凤随点点头,决定先把这个略显诡异的话题暂且放在一边,“我会传信给大哥,让他安排懂行的工匠回来,当面与你协商。”
“也好。”司空也觉得与一线的技术工人直接交流,可以更直观的了解凤家军的火器研发的水准。
他心头一动,试探的问凤随,“是不是霹雳弹……”
凤随微微颌首,“大哥说,你的提议是有效的。但是工匠们还在做进一步的改进。”
司空大喜,搓搓手,“太好啦!”
凤随不由一笑,“这些事先不提。烈火帮被连根拔起,背后牵连不会少。有些事,曹溶不想管的,会推到我们头上来。接下来,大家都要忙了。”
司空想起之前的案子,小声问凤随,“烈火帮……会不会牵扯出薛家?”
凤随沉吟不语。
这个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
烈火帮私藏兵器,在这个时期,很难跟广平王一事掰扯开。
薛家盘踞江南,几代人积攒的财富,赵懋会不会视而不见?而且他们都记得马掌柜曾经说过,薛千山就是在容州与马秀山相识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薛千山好端端的跑到容州去做什么?
司空又问:“咱们要不要再跟马老掌柜接触一下?”
凤随思索了一下,摇摇头,“等城门解禁之后,你带两个人去一趟广仁寺。我总觉得,马锦山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司空想了想,“大人是觉得,马锦山避到广仁寺去有些可疑?”
凤随淡淡说道:“身为马家长子,家族继承人,家族产业遭人算计的时候,他不想着怎么配合他爹解决问题,反而要死要活的……这不合常理。”
“我在想,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要命的事情?”司空试图站在马锦山的立场上分析问题,“他所知道事情,有可能拖垮整个马家,所以他不得不死?但他又没死成,所以不得不接受某种要挟,将手中权力拱手让给他的弟弟?”
凤随望着他,微微一笑,“有这样的猜疑,那就去证实一下吧。”
他在面对司空的种种奇思妙想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思维被开启的感觉。司空给他一种感觉,他仿佛站在一个更超然的角度来看待他身边的所有事情。
这种超然的角度,会不会与他的生而知之有关?
他既然拥有前世的记忆……
凤随的思维忍不住就开始发散了,那么司空的前一世又是什么样的人生呢?
第94章 煽动
新年降至,西京城却不似往年那般热闹。
长街两旁的商铺倒也依旧开着门做生意,只是街上行人寥寥,生意颇为冷清。偶尔有车马经过,多是身穿铠甲的金吾卫。
他们或是一队兵马在街面上疾驰而过,或是牵着长长一队人犯,人犯有男有女,偶尔也有上了年岁的翁妪和抱着幼童的小娘子,他们或披头散发,或哭号哀求,却只能换来侍卫们冷酷的呵斥。
路人看到这般景象,有不少人都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司空和罗松也牵着马避让在路边,听见身旁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小声嘀咕老人可怜什么的,忍不住反驳一句,“二位看着是读书人,宅心仁厚不是坏事,只是你们对别人仁厚,也要先看看这人值不值得你们的仁厚。”
两位书生一起看了过来,其中一人神情中隐含怒气,扬声问道:“兄台这话何意?”
司空伸手指了指队伍末端踉跄前行的老翁,“如果我没听错,你们刚才是在可怜那个灰白头发的老头子吧?”
他的措辞不客气,避让在路边的一众百姓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其中一个中年人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位小哥儿,你年纪轻轻,说话怎的……”
司空直接打断了他的废话,他抬手指着那个老翁,对这些人说:“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他姓江,他的儿子是烈火帮三当家手下的打手,有个外号叫疯狗。疯狗听说过吗?逮着谁就咬谁,他主子让他咬谁就咬谁。”
之前还一脸不赞同的中年人神情呆滞了一下,继而露出忿忿之色,“你说的……是昌宁街的江三郎吧?!”
司空瞟了他一眼,“看来这位大叔是个明白人。江三郎是条疯狗,他这位老爹疯的就更厉害。这老东西一把年纪,非要纳人家十五岁的良家女子为妾,小娘子家里不同意,疯狗就三天两头去人家家里□□,若不是苍天有眼,让烈火帮这起子贼寇落网,那位小娘子就要上吊了!”
两位读书人都懵了,转头去看那位中年人,就见他一脸愧色,连说:“原来是江家的老狗!唉,这事儿是真的,昌宁街上好些人都知道……哎,刚才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还可怜起他来了!”
说着,中年人朝着队伍前行的方向呸了一口,骂了一句“恶有恶报”。
罗松在后面拽了拽司空的袖子,“你说这些干啥?”
他一直觉得司空鬼心眼子多,不会无缘无故的做一些毫无理由的事。但像现在,他就看不明白了,不过是老百姓发发牢骚,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司空一点儿也没有放低音量的意思,“不说清楚,大家还以为官府在祸害百姓呢。其实烈火帮在西京城里干了那么多坏事,官府铲除烈火帮,明明就是在替百姓除害呀。大叔,你说对不对?”
中年人连忙点头,“对!对!”
“这些帮派总是拉帮结伙地出来行动,跑到人家的商铺里去要钱,做小本生意的人一天才能挣几个钱?这些人辛辛苦苦的做事,只为了养家糊口,结果呢,还要白白的供养着这些蛀虫!你们说,官府该不该抓他们?!”
跟他们一起在街边躲避车马的百姓都被司空这几句话给煽动起来了,七嘴八舌的议论起他们听来的或是亲身经历过的烈火帮的种种恶行。
罗松,“……”
罗松有点儿糊涂。不过,他注意到押送这些人犯从这里经过的侍卫头领骑在马上淡淡的打量了司空两眼。
大概是看在司空在为官府说好话的份儿上,他也没有出言呵斥,只是吩咐手下加快脚程。
人犯经过之后,百姓们也一边议论,一边各自散开。
罗松上了马,小声问司空,“你跟他们说这些干嘛?”
司空居高临下打量那两个读书人,有意要说给他们听,“人都有怜惜弱小的心理,但有人只看到这老东西可怜,却没想过被他欺负得要上吊的小娘子更可怜!他们看到这些妇人和孩子可怜,有没有想过,她们的男人养活家小的银两是从别人手上抢夺来的?别人家的妇人和孩子因此忍饥挨饿,说不定连命都要没了!”
罗松,“……”
怎么还勾起他的话头了呢?!
司空这个时候气的就是有人是非不分,广平王那老贼在兴元府作乱,如果烈火帮跟他们里应外合,搅得西京城里也乱起来,到那时候,这些一脸清傲的读书人还会不会觉得这些走狗可怜?!
就好比谢六郎家的那个傻缺老婆,有人看到她现在受白老三连累下了大牢,觉得她可怜,怎么就没想想她当初卷了家财私逃,又带着姘夫上门耀武扬威,那时的谢六郎可不可怜?!
两个读书人知道司空这话就是说给他们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等走出半条街了,司空才叹了口气说:“回去得提醒大人,这个时候万不能让百姓对这些人生出同情来。大家要都可怜这些人,京城里怕是要出事的……或者已经出事了,这些话保不齐就是有人在暗中煽动。”
否则以烈火帮在西京城里横行霸道的名声,怎么会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些同情的声音?!
薛千山的临时住处就在昌平街上,是一处有些老式的四进宅子。从外表看,院墙、门廊都有些破败了,显然这宅子原来的屋主经济上颇为拮据。
宅子的位置倒是不错,采买东西也方便,距离老白羊肉馆、春江楼这几个有名的酒楼也不远。
司空对薛千山有疑心,跟他选择的这处宅子多少也有一些关系。
城西是烈火帮的地盘,薛千山哪怕收购了城东安平街上的马家商铺,却还是要住到城西来——城西到底有什么好?!
下人将司空等人迎了进去,薛千山已经在暖厅里等着他们了。
司空发现这所宅子虽然外表破败,但内里的软装修、家居摆设之类的东西还是很讲究的,包括暖厅里使唤的丫鬟们,一个个也都是身着锦衣。尤其给他们送茶的小丫鬟,头发上簪着一根金发簪,发簪顶端还嵌着两粒豆粒大小的珍珠。
对一般的富户来说,金银不算罕见之物,但珍珠却很能体现主家的富裕程度了。
司空心想,这不就更可疑了么?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去城东搞一套更好些的宅子?
薛千山身披银狐裘,站在暖厅门外迎接客人。他的半张脸都埋在洁白的毛皮里,越发显得俊美飞眼,气度雍容。
见司空等人被迎进院里,他拱手为礼,十分客气的将两位公差迎进了暖厅,“天寒地冻,劳烦两位大人。其实派人传个口信,薛某直接过去就好了。”
司空连说不敢当。
主宾落座之后,薛千山客客气气的询问来意。
司空便说:“例行问询,补充证词。有几个问题,还需要请薛郎君解惑。”
一边说着,他和罗松一边解开包袱,摆上笔墨纸砚等物。
司空看了看他暖厅里的丫鬟下人,委婉的提醒他说:“薛郎君可否清清场?”
薛千山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下人们鱼贯而出,只有他身后的青年站着没动。司空记得这人就是薛千山的秘书,叫薛长青的,好像薛千山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
司空提笔,写下了第一个问题:“薛郎君与马秀山是在容州相识。冒昧问一句,薛郎君去容州,是有什么事?”
薛千山微微挑眉,大约是没想到问题会问到他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才答道:“容州有薛家的商铺,家里每年都要派人过去核账。”
司空一字不改地记下。
第二个问题,“薛郎君可是为了马家的纸画生意才与马秀山结识?”
薛千山沉吟起来。
司空和罗松一起看着他。
“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吧。”薛千山很是诚恳的答道:“薛家旁支也有做纸画生意的,家里长辈也一直都有将纸画生意铺到北方的打算。”
司空又问他,“可是薛郎君先提出要收购马家的产业?”
薛千山轻声叹了口气,“我说了,只怕你们不信。是马秀山先提出来的。他希望我能与他合作,以收购产业的名义将马家的产业搞到手,然后交给他。”
司空微微挑眉,“马秀山想伙同你在马掌柜面前做戏?”
薛千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正是。他说他们家的生意以后是要交给他家长兄的,他要是不想想办法,日后等他长兄接手家中生意,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司空有种不可思议之感,暗想这大约就是与虎谋皮的真人版吧。
“这样做,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对吗?”
薛千山微微一笑,“他承诺分给我一成的红利。不过,对我来说,这点儿红利实在不够看。正好薛家也想要做纸画生意,我就……将计就计了。”
“你将计就计,但马秀山还以为你是在帮他的忙。”司空想起那天夜里看到马秀山大手笔地打赏车夫的情形,暗想那个时候,马秀山大约还没有察觉自己上了当吧。
薛千山笑着点点头,“他还以为三瓜俩枣就能把我打发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
司空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为谁叹气。
“马秀山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被你利用了的?”
“利用?”薛千山思索了一会儿,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个词儿用的好。他自己送上门来给我利用,我不利用一下,也说不过去。而且为了把他稳住,我特意将马家交给我的定金都送给他了。”
司空,“……”
薛千山微微向后靠去,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种惬意的神色来,“我想想,大约是我避开他,把马掌柜请出来订了契约之后吧。他就知道自己上了当了。”
司空记下这些内容,然后抬起头望着薛千山说:“马秀山不会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在意识到自己被你耍了之后,他必然会回击。薛郎君,他的回击是什么?”
薛千山面色微冷,“他一个只会耍耍心眼的窝囊废,能做什么?”
司空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素绢,在桌面上摊开,“他的回击,大约就是这幅画吧。他特意烧制了一整套的瓷器摆放在铺子里,不就是给你看的么?”
薛千山一下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了扶手。
薛千山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绢画,片刻后,他的视线缓缓上移到了司空的脸上。
司空面容平静,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打量着他,仿佛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薛千山异样的反应,“不知这幅画对薛郎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薛千山磨了磨牙,一双漂亮的眼睛阴沉的像要滴下水来,“公爷想多了……并没有。”
司空垂眸,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垂眸的瞬间,他看到了被薛千山的双手抓过的椅子扶手上,出现了几个明显的指印。司空毫不怀疑若是他再用力大一些,这两个扶手就要被他捏碎了——尽管薛千山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后貌似无意地抖开大氅遮住了椅子的扶手。
司空微微一笑,暗想薛千山果然是身怀武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试探到了想要试探的东西。
第95章 饼子
薛千山不满于刚才的失态,神色也有些淡淡的,“不知两位公爷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他口中说着“两位公爷”,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司空。
“还有两个问题。”司空脸上就适时的流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神色,好像在因为打搅了他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在马秀山与郎君翻脸之前,二位颇有些来往,不知道马秀山有没有提起过桑家的小郎君?”
薛千山很谨慎的看着他,“公爷问的……是做桑皮纸的那个桑家?”
司空点头,“桑家的情形与马家相似。巧的是这位桑二郎也与马秀山同窗,据说这两人私交还不错。”
薛千山修长如玉一般的手指搭在扶手上,隔着厚软的大氅,轻轻地叩了两下,“好像听他提过几句……马秀山的一个妾,仿佛跟桑家还颇有些渊源。”
司空心中一动,“这位娘子,闺名可是阿莹?”
薛千山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摇摇头说:“这个……马秀山或许说过吧。不过,某不记得了。”
司空又问,“马秀山可与郎君提过要谋算桑家?”
薛千山很爽快的点头,“马秀山这人野心大着呢,他跟我说,桑家的二郎眼空心大,最好利用了。不过后来我们俩闹翻了,他处处防着我,我就没听他再提过桑家的事。”
“郎君可与桑二郎相识?”
薛千山摇头。
这时,暖厅门外有管事来回话,薛千山就恰到好处的摆出了送客的架势,“不知二位公爷还有什么要问?”
司空将自己做好的笔录另抄了一份,一起递给了薛千山,“薛郎君请过目,如果没有疑问,还请签上大名,按下手印。其中一份,郎君自己收着就是。”
薛千山虽然也觉得司空的要求未免太严格了一些,但他将自己的回答从头到尾细细看过,并没有发现什么漏洞,或者有被篡改的地方,便点了点头,按照司空的要求签字,然后按下手印。
但名字和手印,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薛千山待司空等人走后,又将笔录拿出来从头到我细细看了一遍。
薛长青将他手边的凉茶换过,见他始终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可是这东西有什么不妥?”
薛千山摇摇头,“正是因为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我心里才有些不安。”
薛长青从他手里接过这几张供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道:“这位公爷问起桑家的事,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郎君?”
薛千山冷冷一笑,“这有什么可连累的,我们并没有与桑二郎见过面……不是吗?”
薛长青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郎君说的是。”
司空和罗松出了薛家,走出一段路,司空才问他,“看出什么来了?”
这是两个人商量好的,司空负责吸引薛千山的注意力,罗松负责暗中评估。因为罗松嘴笨,他怕自己说不了几句话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的优势是比较能打。
罗松想了想说:“薛千山会武艺,这其实没什么好掩饰的,很多大家子弟为了防身,都会请专门的武师傅。但他要掩饰,这就有些不大正常了。不光是他,他身边那个长随,叫薛长青的那个,他也会武艺。”
司空没看出薛长青到底有多厉害,但他能看出这人走路的姿势是非常轻巧的。
“桑二郎呢?”司空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罗松也愣了一下,“好像被大人下狱了。”
提审桑二郎的时候出了马秀山的案子,司空觉得自己的注意力都被这种种突发事件给拽偏了。
“回去得审审桑二郎。”司空对罗松说:“总觉得这小子还知道什么。”
“他?”罗松又想翻白眼了,“他想害长兄的坏心眼都暴露了,对咱们正恨得了不得,我觉得这小子什么都不会说了。”
司空也没有把握,“大人应该有办法试试吧?”
司空和罗松的判断有误,对于能够暂时离开牢房的机会,桑二郎还是很乐意抓住的。
他跪在堂下,看着堂上的凤随和他身边的衙役,满脸都是想要表现好,想要获得宽大处理的急切。
短短数日不见,他身上那股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已经不见了,就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蒙了灰尘,流露出一股颓废的气息。
听到凤随问他有关马秀山的问题,他也不再像之前似的,一口一个同窗、好友,而是耷拉着脸,很不情愿的承认这人说的那些替他出谋划策的话,确实是没安好心。
凤随问他,“有人跟我说,死在你的宅子里的那位莹娘子,其实是马秀山的妾……你可知道这件事?”
桑二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可能!”
凤随挑眉,“为何这样说?”
桑二郎的表情有些凌乱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凭着直觉喊出了不可能三个字。
但假如马秀山不是莹娘子的奸夫,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桑家的内宅之事?
如果他是,那真相就更加可怕了。桑二郎心想,马秀山能把手伸进桑家的内宅,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桑二郎顺风顺水的长大,虽然也见识过商场竞争的一些手段,但在桑掌柜有意识的保护之下,他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多少见不得光的阴暗龌蹉。一想到马秀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他们家内宅,他竟有些被吓住了。
而且马秀山死了。
一想到马秀山是因为算计他亲哥哥马大郎才招惹上了这样的祸事,桑二郎就有一种……他自己也正在作死的感觉。
偏偏这种恐惧感还被人看出来了!
凤随就是这样提醒他的,“你想跟桑大郎一比高低,这没什么不对的,是人就要有点儿上进心。但你自己想想吧,你跟你的长兄都是桑家的子弟,从小也算一起长大,你们之间真的有仇吗?你真的恨他恨到想让他身败名裂,想让他去死的程度吗?!”
桑二郎浑浑噩噩的被衙役带回了牢里。
这一路上,凤随的话始终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绕的他脑袋都要炸开了。
桑大郎可有哪里对不起你?
桑大郎可有仇视你的举动?可曾对你的父母说过你的坏话?
他可曾背地里算计过你?
牢房门打开,又在他身后阖上。桑二郎看见窝在角落里的桑大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把脸扭了回去。
对了,桑大郎也跟他一起下狱了。
理由是桑二郎的陷害很成功,尤其那一枚梅花玉扣产生了画龙点睛一般的效果,让凤随对桑大郎也生出了疑心。
桑二郎在草堆上坐了下来,靠着墙,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他知道凤随问他的那些问题,答案统统都是:没有。
但这样一来,他的算计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他想,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在他还小的时候,在他还没有生出所谓的攀比心,对于家产也没有萌生出掌控的欲望时,他的长兄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敌人,而仅仅是一个哥哥。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桑大郎还带着他去逛过集市,小小的一个孩子,拉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遇到人多拥挤的时候,还会张开手臂把他护在自己怀里。
桑二郎想起就在那一次逛街的时候,桑大郎还给他买了一个夹着酱肉的烧饼。因为他站在人家摊子前面流口水,死活也不肯挪步。
桑大郎很是无奈地喂他吃饼,还摸摸他的脑袋,故作老成的嘱咐他,“慢点儿吃,肉肉要多嚼几下再咽……”
他沾着一嘴的芝麻碎屑抬头看他,只看到一个温和的侧脸。
后来……
桑二郎在脑海里搜索许久以前就被遗忘的记忆。他想起兄弟俩回去之后,才发现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都以为他们兄弟俩走失了。他母亲抱着他一通哭,后来……
他母亲就再不许桑大郎带着他出去了。
再后来桑大郎开始去书院读书,而他依然留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兄弟俩就慢慢疏远了。
同一间牢房里除了桑家两兄弟,还有另外两个犯人。一个长得又黑又胖,从进来就一直缩在屋角闭着眼睛养神,不到发饭的时候不睁眼。另外一个是个中等个头的混混,豁了一颗牙,他来的比其他人都晚,总是蹭到别人身边找人说话。
尽管没人搭理他,但他似乎格外忍受不了牢房里死寂的气氛,总是试图跟别人搭讪。搭讪不成就改为挑衅。
就比如这会儿,他见桑二郎被送回来,就凑到他身旁嬉皮笑脸的问他,“又过堂啦?招了没?”
桑二郎耷拉着脑袋没理他。
豁牙又问他,“这个牢房里关着的都是还没结案的……嗳,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说说呗。”
桑二郎烦的要死,干脆闭上眼装睡。
豁牙嘿嘿两声,“你回来晚啦,你的饭,被我吃了。”
桑二郎这才想起牢里一天只发两顿饭,错过了一顿,晚上就只有一碗稀粥,稀粥不管饱,他要饿到明天了。
正沮丧着,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啪嗒一下掉在了他的腿上。旁边的豁牙“嗷”的一声叫嚷起来,“你小子还藏着一个饼子!”
说着就要上手来抢。
就听桑大郎一声暴喝,“你敢伸爪子,老子打死你!”
桑二郎,“……”
桑二郎目瞪口呆的看着掉在他腿上的那个干饼子,再看看被突然爆发的桑大郎吓得缩到一边去的豁牙,混乱的意识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桑大郎特意给他留下的一个饼子。
桑二郎拿起那块干饼子。
干饼子是粗粮做的,大小勉强也就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又干又硬,不知做出来放了多久了,表面还沾着些灰尘。
但在此刻,这样一个饼子,却比桑二郎记忆中所有曾经品尝过的佳肴都要更珍贵。
桑二郎抬头去看桑大郎。
桑大郎却已经把脸扭开了,他眉头皱着,望着牢房上方巴掌大的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二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细致的打量过他的长兄了,他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桑大郎侧脸的轮廓竟然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温和的样子。
桑二郎低下头咬了一口干饼子,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第96章 百福客栈
夜幕降临,安平大街上灯火阑珊,行人寥寥。
狂风从长街上呼啸而过,卷起了地上松散的积雪,高高扬起,与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的雪花混在一起,密得让人睁不开眼。
司空骑在马上,半张脸都埋在布巾的后面。他的斗篷上落了一层雪,甚至睫毛上也积了一层雪花,要不是脸上蒙着布巾,这样的天气出门,怕是喘气都困难。
罗松和五六个兄弟跟在他身后,大家是同样的打扮,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罗松的马上还带着一个人,这人裹着一件大棉袄,整个人都缩进了棉袄里。看身量,应该是一个半大小子。
一行人从安平大街走过。路过春江楼的时候,司空特意多看了两眼,春江楼的大门紧关着,门上还贴着明晃晃的封条。
而位于它斜对面的马家纸画铺,哦,现在应该叫薛家纸画铺了,却仍然亮着灯,铺子里似乎仍有工匠在干活。
铺子门外的牌匾早就换了,房檐下挂着的两个写着“马记”的大红灯笼也不见了。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这家铺子已经换了主人。
安平大街的尽头就是东城门,也称安平门。因为城里戒严,城门并未开放,高大厚重的城门之下,是一队队身着铠甲的卫兵。
从路口向北拐,就是北安胡同,这里距离城门近,附近商铺又多,很多外地来做买卖的生意人都喜欢在这里投宿。因为北安胡同以做客栈生意的居多,这里也被人称为“客栈街”。
城里戒严,再加上天气又不好,没什么人在外面闲逛。一家一家的客栈虽然还亮着灯,大门也都虚掩着,但一眼看去,这条街却显得空空荡荡的。
罗松背后的半大少年探出头,小声说:“几位公爷,就是前面那家门口有石灯笼的客栈。”
说话的人名叫桑小六,是桑家外院里打杂的小厮,因为年纪小,经常被外院的管事打发着到处跑腿。
之前外面有人给内院主母身边的莹娘子传递东西,桑小六没少往二门上去传递消息。正因如此,那位自称是莹娘子的远房姑妈的魏婆子,他没少打交道。
司空就是见他机灵,才让他没事儿到昌平街上去转一转,找一找魏婆子的消息。
这件事司空其实也是抱着碰运气的成分去安排的,原以为这个冒充远房姑妈的魏婆子会老老实实的躲一阵子,在风声过去之前不会轻易出门的。
没想到桑小六突然跑到大理寺来报信,说找到了魏婆子。
魏婆子是从昌平街后街的一处宅子的后门里出来,然后上了一辆驴车的。除了赶车的车夫,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丫鬟。
桑小六当时正跟自己的同伴在街对面的馄饨摊上吃饭,他第一眼认出了魏婆子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小丫鬟名字叫喜鹊,长着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嘴角天生带着几分笑模样,看着十分讨人喜欢。
桑小六看见喜鹊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旁边的那位不就是他费心费力要找的魏婆子么?!
桑小六扔下几个铜钱,拉着同伴就起身跟了上去。
大白天,街上虽然因为戒严的缘故车马不多,但驴车到底也不好走得太快。所以桑小六他们才得以一路跟到了安平门。
他们亲眼见到赶车的人到城门口去跟卫兵们打听什么时候开城门,然后赶着车进了百福客栈的大门。
桑小六这才留下同伴在这里看着,自己心急火燎地跑到大理寺去报信。
百福客栈是北安胡同里的一家老店。客栈是上下三层的结构,后院也被分隔成了三四个大小不等的院子。
魏婆子一行人就包下了最里侧的那个小院子。
值夜班的店小二诚惶诚恐的带着衙役们来到了最里侧的小院门口,他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抖抖嗦嗦的在院门上敲了两下。
这时,从不远处的城门上传来了沉闷的鼓声。一下一下,沉甸甸的,像是擂在了人的胸口上。
这是宵禁的鼓声。鼓声起,百姓不得出街。
店小二扫一眼身旁这几个彪悍的衙役,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敲门。
不多时,就听院里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问道:“谁啊?”
“是我啊,老哥。”小二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来给你们送热水了!”
院门外的人都屏着呼吸,就听男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颇懒散的朝着大门走了过来。片刻之后,门轴吱呀一响,大门从里面拉开半扇。
门里的人只露出半张脸,警觉的朝外看。
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圆胖的一张脸,留着短须,一眼看见门口的店小二,他似乎放松了一些,脸上也带了些笑模样。
他伸手将门扇拉开的大了一些。
下一秒,门扇被人粗暴地从外面一把推开,一个人影从店小二身后闪出,一脚踹在壮汉的胸口,直将他踹得向后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摔在了台阶下。
屋里的人似乎被惊动,几乎就在同时,从屋后传来一声轻微的门响。
司空一把抓住缩在门边的小二,厉声喝道:“后面有门吗?”
小二哆嗦着点头,“有小门……”
正屋的门打开,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探头往外看,尖叫着喊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来人啊!”
司空一把甩开店小二,对身后的罗松丢下一句,“正屋这几个,交给你们了!”
话音未落,他已冲进了院里,助跑加弹跳,像一只灵巧的大猴子似的,踩着屋檐下半人多高的水缸跳上了院墙,再攀着院墙跃上了屋顶。
罗松一口气这才缓缓舒了出来,暗骂一句不要命的,转头冲着同伴喝道:“屋里这几个,一个都不许走脱!”
司空跃上屋顶,就见一个身影从屋后窜出,一阵风似的朝着后院的角门窜了过去。
看他的身量应当是个男人,一身短打扮,像是有钱人家出门带的随从或者护院。但从上方看去,司空觉得这人并不是长得特别强壮结实的那一类。
司空手里的宽刀脱手而出,在寒冷的夜空中划过一道银光,闪电一般刺中这人的小腿。
这人距离后院的小门还有四五米的样子,就因宽刀的突然袭击一跤摔倒在地。这人嗓子里发出压抑的痛呼,飞快地爬起来,一手搭在刀柄上,咬着牙将宽刀拔了出来。
这人随手将宽刀扔在一边,踉跄着起身,继续朝着小门的方向跑去。
但他刚跑出几步,眼角的余光便扫见一个黑影宛如夜空中滑行的大蝙蝠一般,直朝着他扑了过来。
司空掷出宽刀之后,一刻不停地从屋顶跳上了堆放在后院一侧的柴堆。脚尖在柴堆的顶端借力,朝着这人扑了过去。
他来势迅疾,这人腿上又有伤,根本来不及躲避,便如山林里仓皇的兔子落入狼口一般被司空扑倒在地了。
这人被从天而降的一扑撞得头晕眼花,险些断气,眼前飞旋的金星还没有散开,兜头又挨了一拳,整个人顿时昏了过去。
司空将这人的腰带解下,将他双手在背后捆好。这才喘着粗气爬了起来,到一边捡起自己的宽刀,随手在主人的腿上来回蹭了蹭。
屋门打开,罗松冲了出来,见司空已经搞定,顿时松了口气。
别说,这小白脸虽然心眼多,但确实还挺能打。
罗松还挺佩服司空身上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儿。这时候看着司空一脸晦气的在嫌犯身上擦刀,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顺眼。
屋里的人都已经捆了起来,除了之前来开门的壮汉,还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这几人都穿着半旧的棉袄,看装扮,很像是小门小户的娘子出远门的架势。
这时,院子里的动静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左邻右舍,有带着下仆出门的人家,纷纷遣人出来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小二这个时候也不怕了,眉飞色舞地跟店里的客人们挨家挨户的解释,“没事,是大理寺来抓捕一伙儿拐子!都抓住了!一个都没跑了!放心吧!没事了!大家继续休息……”
桑小六挤在门边,又紧张又想看,一见衙役将屋里的婆子捆着双手拖了出来,连忙喊了起来,“就是她!就是她!”
魏婆子脑门上顶着一个大包,这是刚才挣扎的时候自己摔的。这一下摔的厉害,她到现在脑袋还是晕的。就算听见了桑小六的喊叫,一时间竟也没想起来这是哪家的小子。
后院里,司空收了刀,伸手将被自己揍晕的嫌犯提了起来,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一看,不由得笑了。
原来还是个熟人。
夜风起,屋里的烛光猛然晃动了一下,惊动了书案后面沉思的男人。
房门打开,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神色颇有些敬畏的望着书案后面的主人,轻声说:“魏婶婶出门之前,嘱咐小厨房每晚要给郎君炖甜羹。”
书案后,薛千山点了点头,“好。”
书童连忙打开食盒,手脚麻利地取出里面的汤罐和碗筷放在桌子上,又亲手盛了一碗甜羹,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他的手边。
薛千山刚刚接过小碗,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外喊道:“郎君,出事了!”
薛千山的手微微一抖,将小碗又塞回了书童手里,“进来!”
房门打开,一个壮汉快步走了进来,神色稍稍有些不安的冲他行礼,小声说:“郎君!官兵围了百福客栈,把人带走了!”
薛千山抬头,刀子似的视线刷的一下凝注在了来人身上,“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来人不安的看着他,“刚刚宵禁,咱们的人还来不及过去……”
薛千山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什么人?”
“大理寺。”
薛千山的舌尖抵住上颚,缓缓的移动了一下,像咀嚼着什么东西似的,缓缓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凤随。”
第97章 赵玉
虞国公府,内书房。
罗松站在门口,张着嘴看看身旁的司空和一众同事,再看看书案后面神情格外平静的上官,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为啥?”他按捺住一肚子疑问,虚心请教,“为啥不审问?”
刚刚抓住了这么重要的人犯,难道不应该趁热打铁,趁胜追击吗?在回来的路上,他还信心满满,以为大人会连夜升堂呢。
凤随扫一眼书案上没写完的公文,颇悠闲的冲着门口的贯节摆了摆手,“去小厨房看看,可有什么吃的,让送些过来……都坐。”
属下们自己找地方坐了。
司空见稍远一些的位置都有人坐了,便解下斗篷放在一边,走到凤随书案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罗松在他身边坐下,还是一脸懵圈的表情。
凤随就对司空说:“你给他解释解释。”
司空转头看看罗松,一脸不解,“这还有啥可问的?咱们抓住的人是谁,你认识吧?”
罗松,“……”
认识。
前几天他也跟着凤随去了薛家,对薛千山身边这个寸步不离的心腹印象深刻。尤其薛千山还曾经来衙门里主动交代他与马秀山的结交经过,很多薛千山这个当主子的人不方便说的话,都是由这位心腹阴阳怪气说出来的。
司空摊手,“那不就得了?”
他见罗松还是满眼蚊香圈,忍不住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他是薛千山的最倚重的人,这时候审他,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罗松有些着急,“那个老婆子呢?”
司空摇摇头,“那老婆子也是人精。就算要招,也不会现在就招的。一抓住就急着审,反而让她看出我们心急。”
如此一来,这老婆子只会更有底气。
罗松好像明白一点儿了,“那现在呢?”
司空看向凤随,凤随微微一笑,“等。”
这要等的,当然就是为薛长青和魏婆子的落网感到着急的人。
罗松自己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现在该着急的,本来也不是我们。”
另一边的陈原礼也被他说的一乐,“这话说的明白。”
在这些人当中,陈原礼跟随凤随的时间最长,对凤随的习惯也最为了解。
若只是因为衙役们去抓捕人犯这样的事,凤随是不会深更半夜的还把人叫到内书房来开会的。
果然说笑一阵之后,凤随就言归正传了,“你们几个,除了司空跟我的时间短一些,都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有一件事,我想跟大家商量商量。”
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
凤随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停在了司空的脸上,“过了年,有一桩大事,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
司空不懂什么朝廷大事,以他的身份地位,政治上的大事也轮不到他来操心。但能让凤随牵肠挂肚的事,当是与凤家,或者说与北方的战事有关。
司空抬头,见凤随正看着他,心里微微一动。
凤随却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说:“正是岁贡一事。”
书房里的气氛就沉滞了下来。
说起大宋朝的岁贡,不用说,最有名的就是澶渊之盟了。
其实在司空所熟知的历史上,对于澶渊之盟的影响,历来有许多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它的存在对于当时的民生及经济有着积极的一面,它结束了宋辽两国之间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争,为国家节省了巨额的军费支出。
大宋朝也在这期间积极开展海外贸易,单海贸一项的收益,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岁贡金额的数倍。换句话说,对辽国的岁贡,相当于大宋朝花小钱买来了发展经济的时间。
而消极的影响,就是大宋朝在接下来百余年的时间里没有发生大的战争,直接导致兵备消极,后来金人南袭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不但失去了淮河以北的大片土地,还被迫向金国称臣。
“别说银十万两……”司空在心里嘀咕,“哪怕是十个铜板,哪怕是花钱买平安,它也是个憋屈的事儿啊。他奶奶的。”
哦,对了,还有西夏。
四十多年前,宋夏议和,西夏取消帝号,名义上要向大宋称臣,然后大宋朝廷每年要赏赐给西夏一堆东西。太零碎的内容司空不记得了,但白银五万两,作为一个对银钱数目非常敏感的穷鬼来说,司空是记得非常清楚的。
除了这些,过年过节还要另外赏赐,茶叶、绢……等等。
司空,“……”
一想到这些事,司空就憋屈的想吐血。这特么的不就是花钱骗着自己玩么?说是赏赐,但实际上不还是岁贡么?!
就算换了一个比较有面子的说法,也改变不了丢脸的本质啊。
凤随的内书房里有一面墙是挂着牛皮地图的。
司空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凤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些事,总要一件一件去解决。”凤随轻声说:“今年送岁贡的差事,我想接下来。”
书房里的人一起抬头看着他。
“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凤随向后一靠,两道英挺的长眉轻轻皱了起来,“官家还意要我们这一方跟辽人谈判,看看能不能取消岁贡……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很有可能遇到危险,朝上那帮老狐狸是能推则推,没人会主动招揽上身……”
对朝臣来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但他的属下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却一个个双眼放光。
凤随不由得一笑,满心郁闷也散开不少。
“前两年因为打仗,边境之外又总有一些小部落趁火打劫,咱们这边也就含糊过去了,今年辽国使臣的态度倒是坚决得很……”
凤随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如今辽道宗面前最有分量的人当是魏王耶律乙辛,这人……不大好对付。”
耶律乙辛协助辽道宗干掉了拥兵自重的王叔耶律重元,又与大宋境内造反的广平王赵懋暗中勾勾搭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徐严在一边挠挠头,“这人不是跟赵懋那老贼有勾结?他会不会指使赵懋搞出什么事来拖我们的后腿?”
“一定会。”凤随微微一笑,“区区赵懋并不难对付,但兴元府到现在还没有打下来,可见拖后腿的人有多少了。”
凤随从抽屉里取出几分战报交给他们看。
司空的注意力立刻就从岁贡一事转移到了军报上。
作为衙门里的底层小吏,他是没有机会接触到朝廷上的军事情报的。尽管拿到手的是凤随已经摘录过的内容,他仍然看得两眼放光。
原来,如今在兴元府一带指挥战事的是曾做过青州牧的上将军庆保。
这个名字司空在北边的时候曾听自己的上司提过,说朝廷能用的武将不多,这个庆保,是有些能耐的。
如今的赵懋已经打下了兴元府以北的三座城池,与庆保的兵在凤翔府附近一处名叫清原的丘陵地带展开了拉锯战。
战事一时胶着。
而据说与赵懋有勾结的辽人,除了往大同一带增兵,便再没有其他举动,隔岸观火的姿态已然摆的十足了。
司空忍不住问凤随,“广平王的儿子,就是压在西京城做人质的那个……有什么异动吗?”
“你问赵玉?”凤随凝神想了想,“这小子很识时务,人又长得斯文俊俏,听说太后很喜欢他……”
主要是兴元府的消息一递进来,这小子立刻就跑去找官家表态,还诚意十足的交出了广平王安插在西京的暗装,所以崇佑帝赵蕴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这会儿冷不防听司空提起这个人,凤随才惊觉赵玉的表现太温顺了,以至于西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然也没想过要对赵玉多加关注。
主要是京城里分出一只眼睛关注赵玉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免不了都有一种“别人在看着他,我就能稍稍分分神”这样的心理。
凤随轻叹,“大意了。”
陈原礼问他,“我们现在怎么做?”
“这些,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凤随指了指他们手中传阅的军报,“至于衙门这边……还是等一等吧。”
等等看薛千山那边有什么反应。
另外,凤随还想找个机会,近距离的观察一下广平王留在西京城里做质子的那个温顺又懂事的儿子。
第98章 护短
司空沉默的将手里的军报交了回去。
真正身处这个时代,司空才知道所谓的“改变”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崇佑帝想要取消岁贡,或者说,在大宋朝的版图之内,但凡有点儿血性的人,就没人乐意看到自己的国家卑躬屈膝的给敌国送银子,送这送那,以换取一时的平安。
而这换来的平安也并不是那么牢靠的。
辽人又有什么信用呢?
他们高兴了就扮演一下友好邻邦,不高兴了就带着人闯过边境线烧杀掳掠,一回头又将这些恶行推到了草原上流浪的那些不服辽人管束的小部落,或者流寇的头上。
瓦桥关战役的胜利,河间的收复,以及凤家军在燕州的胜利,让这个时代的人看到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希望。
但这希望也带给凤家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司空想不通,朝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取消岁贡的想法——不是说这样想不对,而是时机明显不对。
辽人目前还牢牢占据着燕云十六州超过一半儿上的关卡,兵强马壮,且对大宋的领土虎视眈眈。这个时候跟他们谈取消岁贡,用脚丫子想人家也不可能答应。
到了嘴里的肉,凭什么让豺狼吐出来?
想跟豺狼谈条件,首要条件就是得把它们打服,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只有在武力上占据优势,这才有了可以谈判的基础。否则人家有兵,咱们这边只带着几张嘴就想让人家放掉现成的猎物……
那不是做梦吗?!
凤随接过他手中军报,抬头,见司空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不由一笑,“想什么?”
司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觉得凤随对于北方的战况更为了解,他都能想到的事,凤随没理由想不到。
凤随却笑了,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你们先回去,司空留下。”
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贯节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对凤随说:“小厨房今晚煮的是馄饨。”
“原礼他们那边送了吗?”
贯节忙说:“已经送过去了。”
凤随点头,让他先退下,自己拉着司空在圆桌边坐下,“刚才我说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司空从他手中接过小碗,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了许多,便问道:“大人可是想着,找机会了解一下燕州现如今的情况吧?”
凤随点了点头,眼里露出思索的神色,“打下燕州,没有错。只是后面的路,更难走了。”
燕云十六州是大宋在北方边境的咽喉,而这一道防线,唯有河间一带是探入南方腹地的一片犬牙状的土地。
凤家军正是以瀛洲作为突破口,进而将整个河间收入囊中。而燕州一战,才是真正的破局之战。
“打下燕州,有利有弊。”凤随娓娓道来,明亮的双眸在摇曳的烛光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燕州在我们手中,顺、檀、蓟三州对于辽人来说,便如同折断了的手臂。但燕州以西却还在辽人手中,新州、云台都屯有重兵……燕州一动,便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所以拿下燕州,最困难的时刻才真正到来。
若能进一步,将顺、檀、蓟三州也收入大宋版图,燕云十六州的防线相当于一半儿都已经归入自己人手中。
如若不然,只怕已经拿在手中的河间数州也岌岌可危。
司空若有所思。
凤家如今处境艰难,但若是火器局的研发工作能有所突破,那不单是凤家,整个北方局势都能够得以扭转。
凤随夹了一个小包子放到司空面前的小碟子里,笑着说:“你这会儿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看重你吧?”
他说着,视线往旁边的书柜里扫了一眼。
司空之前画的那些图纸和一堆他看不懂的计算公式都被他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不会让司空随便带出去的。要画图,要做计算,司空随时可以来内书房,但这些东西是绝不能流出内书房的。
司空也不觉得自己的长处被人看到有什么不对。哪怕这硬要扯上利用,那首先也是对他这个人的肯定。
他要是没有能力,还有什么被人利用的价值?
司空笑了笑说:“如果我可以做些什么,但我却出于这样那样的顾虑没有去做……那才是让人没法原谅的事。”
见他说的坦然,凤随的眼神也柔软了下来,“起初见你,只觉得你胆大心细。至于后来发现你身上的种种过人之处,实话实说,那实在是意外之喜。”
司空给他的感觉,就是……挖了一口井,发现井水超级好喝,然后发现水井下面还有矿,再然后发现这矿,它还是一口金矿。
这个人,不断的带给他新的发现。不知不觉,越来越吸引他的目光。
司空于他而言是惊喜,但他对司空来说却是机会。
这一点,始终没有变过。
但司空却已经不会再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困扰了。利用与被利用,或者该不该抓住机会,跟更为重要的事情相比,与他的心愿,他的目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他问凤随,“火器局的人,什么时候到?”
“最快也要到元宵节前后了。”凤随说:“大哥来信,说这次派来的,是火器局的副管事和他手下最有天赋的两位工匠。”
停顿了一下,凤随想到司空要跟这些人打交道,便又解释说:“管理火器局的,是我的二叔,他跟我父亲是同母兄弟,感情很好。他这个人吧,聪明,随性,也不太看重规矩,自幼就对格物一道非常有兴趣。在军中建火器局一事,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这就是凤家军火器局的技术总监了。
“这一次带着工匠回来的那位副管事,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弟,叫凤彦。这人性子与我二叔差不多……”凤随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就是有些心高气傲。”
像火器局这样关键的部门,会掌握在凤家人自己手中,这几乎是必然的事。司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这个时代,宗族的观念深入人心。而对凤家这样的大家族来说,用什么人,都不如自己人来的放心。
“心高气傲没什么,”司空隐晦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不会耽误正事就行。”
凤随就笑了,“你放心。他能坐上副管事的位置,就不会是一个脑子不好使的人。”
家族的利益是无法分割开的,他们是同宗,血缘的纽带更为紧密,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凤家人不会存心拖自己的后腿。
司空担心的也无非是这一点。要是他拿出好东西,但人家却不用,岂不是枉费他一番心血。
凤随忽然探身过来,将手掌放在了他的手臂上,双目灼灼的看着他说:“再说,你还有我。”
司空微怔,不大确定的看着凤随,“大人是想说,会替属下撑腰吗?”
凤随望着他,双眼之中微微浮起笑意,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然后很快又收了回去,“对。我这个人,护短。”
司空心口一热,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好意思,打了个哈哈,笑着说:“属下实在荣幸,原来属下已经是有大人护短的人了!”
凤随笑而不语。
司空就隐隐觉得被凤随按了一下的手臂不知怎么就有些痒了起来,明明他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可司空却觉得他的手还按在他的手臂上。
微热,微痒,存在感十足。
让他想躲,却又觉得想躲的念头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凤随洒然一笑,“我这里表态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司空干咳两声,视线从面前的碗筷上移开,飘到存放他的图纸的柜子上,又很快移开了,“大人这样说,那我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用担心凤彦是什么样的品性,什么样的能力水准,只一门心思的搞研究就是了。
司空现在面临的问题,不在于要拿出多大威力的设计,而是要综合这个时代的技术发展水平,拿出一个性价比最高的方案来。
金属锻造技术、火药的提炼技术……种种因素都要考虑到。
如果不是最实用,最有利于普及,哪怕他这会儿能拿出加特林的设计图纸,又有什么用呢?
火枪要在战场上达到一定的普及率,才能够发挥最大的威力。
司空郑重表态,“属下会全力以赴。”
凤随一笑。
他觉得司空认真起来的时候,两只清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少年郎特有的意气风发和执拗劲儿,特别的……
凤随的手指头有点儿痒痒,很想在司空的脸颊上捏一把。
“对了,”凤随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指悄悄搓了搓,一本正经的岔开了话题,“你拿回来的珍珠,我给陈先生看过,他说这样成色的珠子少见,就算要出手,也最好在手里压几年再说。”
陈荣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太贵重了,这时候拿出去,恐怕会惹祸。”
这珠子的来路本来就不正。
凤随也担心会节外生枝,就想着干脆收进自己的内库。
司空倒也不怎么失望,本来就是意外之财,压着就压着吧。
“我知道你身后还有一堆弟弟妹妹,这样,这一对珠子就当是卖给我好了。”凤随说:“我跟陈先生说过了,让他从我的账上分出两万两的银票放到你账上去。你要取用现银,或者置办田地商铺,只管去陈先生那里支取。”
司空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
这不成了自己碰瓷,强买强卖了?!
“怎么?”凤随也睁大眼睛,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是觉得我这个做上官的占你便宜了吗?”
司空,“……”
他不是这个意思啊。
凤随就叹了口气,“也是,陈先生说了,这对珍珠在手里压上两三年,再拿出来怕是能卖得更贵。遇到识货的权贵,说不定能买到五六万两……”
司空目瞪口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凤随到底没忍住,伸手过去,在司空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行了,就按我的处置来办吧。这样的东西留在你手里,会招祸的。”
司空忘了躲,等他的手缩回去了,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蛋,“那……那就谢谢大人了。我没什么事儿了,先走了啊。”
说完,他也不敢抬头看凤随的脸,跟有狗撵着似的,一溜烟跑了。
凤随看看他慌里慌张丢下的碗筷,哑然失笑。
这小子是不好意思了吗?!
司空就是不好意思啊。
明明一把年纪了……
司空心想,这是看他办事不老道,所以被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了吗?!
这种感觉还蛮新奇的。
话说,他这辈子从小养在和尚庙里,师父们都很严肃。但有时候表现好了,师父们也会摸摸头顶表示赞许。
司空捂着胸口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并不反感被这样对待?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99章 坐不住
转天一早,薛千山就打发人递了名帖到虞国公府,不过凤随并没有见他,以公事繁忙的理由拒了。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
薛千山有些坐不住了。
班房里,司空冷哼,“就是要他坐不住!”
徐严坐在一边想了想,反驳了一下司空的说法,“人家也没坐不住,但是薛长青是他的亲信,总要表示一下对自己人的关心。说不定,就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罗松一脸敬佩,“徐哥,我觉着你比以前聪明。”
徐严瞪他,“你找打是不是?啥叫比以前聪明?合着老子以前就是笨蛋啦?”
罗松摊手,无奈的叹了口气,“得,我这就是马屁没拍好,反把人给得罪了!”
一屋人都乐。
陈原礼坐在一边摇摇头。他们平时都忙得很,难得有这样围着火炉闲聊天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看着都挺精明的兄弟,有时候也会说些傻里傻气的话。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啊,他们家大人不肯接薛千山的拜帖,并不是要这位少东家坐不住,是要牢里的那两位坐不住啊。
薛长青是个很安静的人,被关进大理寺的牢房之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想心事,没人主动跟他说话,他也不会主动去找别人说什么。哪怕是牢头一早一晚送饭,他也只是默默的端起来吃掉自己的那一份儿。
要不是他还有一口气在,陈原礼都要觉得这人是个木头人了。
司空也觉得,大约“无欲则刚”说的就是这样的人。但无论他到底是真的无欲则刚,还只是表演一下无欲则刚,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这个人的心理素质都是非常强悍的。
这个人不是问案的契机。
与薛长青相比,魏婆子的表现就要逊色许多。
她原本就是一个后宅妇人,长这么大遇到过的最严重的事也不过就是犯了错被主家训斥。她从出生起,就是薛家的奴仆,从小到大,都是主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说起来,还从没做过自己的主。
她按照主家的嘱咐收拾好细软,由薛长青陪同着出城。但到了城门口才知道京城里出了要命的大事,不光安平门,启德门、昌平门也都封了。暗中使了银子去问城门守备,他们也不知道上头什么时候会下令解封。
魏婆子面对这样的情况毫无办法,只能听从薛长青的意见,在附近先找一家客栈安置下来,耐心等着薛长青去找一些“朋友”想办法送他们出城。
没想到,薛长青还没找出办法,他们就被官差给捉拿下狱了。
魏婆子是和身边的小丫鬟喜鹊关在一起的。
喜鹊算起来,还是魏婆子的侄孙女儿。她今年还不到十二,人也不大精明,但胜在老实听话,魏婆子也乐意将她带在身边调理。这会儿见她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忍不住小声安慰她,“郎君会想办法把我们带出去的。”
短短两三天,喜鹊的一张圆脸看上去就瘦了一圈,说起话来声音也是飘着的,“可……可是郎君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魏婆子也有些茫然了。他们是奉命出城的,按理说也是等到了地方之后,才会打发人回去报信。
就算城门封了,郎君会不会以为薛长青使了银子,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把他们偷偷送出城呢?毕竟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如果郎君以为他们已经顺利出城,那还怎么为他们出面求情呢?
有了这样的猜疑,魏婆子就有些心慌了。
夜晚再一次来临,魏婆子心神不定地盘着腿坐在草铺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一入夜,监房会上锁,绝对不会有人出入,这一点她其实是知道的。
但她就是不想睡,也不敢睡。连日来的牢狱生活,让她无法再保持平静。虽然在面对喜鹊的时候她还能说一些“很快会出去”“郎君会想办法”之类的话,但她对薛千山是否会出手搭救他们,其实是不抱希望的。
薛千山很有可能不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下狱了。
魏婆子看一看身旁草铺上沉沉睡去的喜鹊,小心的帮她掖了掖身上的斗篷。她有些羡慕这孩子,在这样的环境,竟然也能睡着。
走廊的尽头传来铁链哗啦的声响。
魏婆子顿时心惊肉跳,她凑到栅门处向外张望,就见一团暖暖的灯光从那里透了过来。原来是有人查夜。
女监的结构,是中间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隔开的监房。入夜之后,只有走廊两端靠近栅门的地方亮着灯,其余的地方都黑黢黢的。
魏婆子在黑暗里坐得久了,对远处的那一点灯光就格外敏感,耳朵也不自觉的支棱了起来。
栅门打开又阖上,两个牢头挑着一盏风灯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能在女监做牢头的,通常都是与大理寺的公差有些渊源的人家。
魏婆子这几天也听左邻右舍的女犯人们私底下议论过,知道这两个查夜的女牢头家里世代都是在衙门里做小吏的。对于衙门里审案断案的一套流程,那是熟悉得不得了。
而且她们的消息来源也比普通人要灵通,很多衙门里的内部消息,苦主都还不知道,她们就已经知道了。
魏婆子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有些紧张起来了。她也不敢乱动,就干脆闭着眼睛,靠在草铺上装睡。
耳边脚步声渐渐靠近,灯光在魏婆子紧闭的眼皮上晕开一团亮光,紧接着又晃开了。
魏婆子就听那两个女牢头压着嗓子聊起了她们。
一个嗓音略微细一些的问道:“这婆子是犯了什么事?怎么还带着个小丫头?不会是人拐子吧?咱们这京城里,一到年节,拐子就特别多!”
另一个粗声大气的笑了起来,“你可猜错了,她们可不是拐子,人家的本事大着呢。她们牵扯的,可是人命官司。”
嗓音较细的牢头吃了一惊,“真的假的,我看她们在这里关了几天了,还以为没什么要紧……”
魏婆子眼皮抖了两下,硬是咬着牙没敢动。
“你那里知道,”嗓音较粗的牢头笑道:“她家主子犯了人命官司,本来是打算找她们问案的,结果呢,另一个做下人的知道的更多……受不过刑,已经招了。”
魏婆子大吃一惊。跟他们一起落网的,知道的更多一些的下人……还有哪个?!
嗓音较细的牢头啧啧两声,“老姐姐这么一说,我就都明白了。这么一来,这两个下人岂不是没用了?连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不是么!”嗓音较粗的牢头附和,“你说咱们在这里做事,这样的人也见得多了,我这心里哟,其实也盼着她们都能落个好下场的……”
“你看你操的这份儿心,”嗓音较细的牢头笑着说:“说起来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是他们自己命不好,没摊上个靠谱的主子……沾上人命官司,不死也得流放了。你说这一老一小的,能不能活着到地方……”
两个人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走得远了。
寒冬腊月的,魏婆子硬是出了一声的冷汗,满脑子都是牢头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死也得流放……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她,她不想死啊。
她年纪不算老,前半生虽然是做人家的下人,但也是养尊处优,身边还有小丫鬟伺候,要让她用两条腿一路走上几千里地……她还活得成吗?!
还有喜鹊,这可是她的侄孙女儿,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的,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自己的娘家人?!
她的儿女也都没脸在族里过活了!
魏婆子越想越怕,险些就要嚎啕起来。但她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也知道这样狼哭鬼嚎起来也没用。
魏婆子捂着自己的嘴,缩在草铺上瑟瑟发抖。
……怎样做才能让自己变得有用呢?
罗松从外面一路小跑了进来,眉飞色舞的说:“大人!女监那边传话过来,说魏婆子要招供!说她知道薛长青不知道的内情!”
凤随放下笔,微微一笑,“还是司空的办法有用。”
旁边陈原礼也伸手在司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你这一肚子的鬼主意!”
司空摊手,“这是要分人的,跟这样的人,不用心眼,能撬开她的嘴吗?”
罗松没忍住,翻了个小白眼。但心里也觉得司空似乎……真的要比他聪明那么一点儿。
厚重的毡帘刷拉一下从外面挑开,一股凉气扑了进来,惊动了斜倚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的薛千山。
站在他身前正在报账的两位管事也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门外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侍卫,一双利眼在暖厅中一扫,迎上了薛千山一双静如深潭的眼眸,忙说:“郎君,出事了。”
薛千山眉眼不动地摆了摆手,示意管事们先出去,然后问侍卫,“什么事?”
侍卫走到近前,眉头微微皱着,轻声对他说:“衙门里的消息,魏婆子招了。”
他有些紧张的看着薛千山,但薛千山却只是“哦”了一声,仿佛这个消息对他没有丝毫的触动。
然后他问道:“长青呢?”
侍卫摇摇头,表示没有薛长青的消息。
薛千山的手指在暖榻的雕花扶手上轻轻叩了两下,“拿着我的帖子,送到虞国公府。”
侍卫有些着急,“凤大人若是还不肯见呢?”
薛千山冷冷一笑,“今日不见,明日继续送。明日不见,后日再送!”
第100章 一头雾水
对凤随来说,要想查清楚薛千山到底有没有嫌疑,审一个魏婆子是远远不够的。
魏婆子知道的并不多,而且安排她去桑家探望莹娘子一事,也是薛长青安排的。
她会按照薛长青的要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点儿胭脂水粉,或者小娘子们喜欢的钗环首饰去桑家看望莹娘子(东西也都是薛长青事先准备好的),然后再把莹娘子交给她的东西带回来,交给薛长青。
他们之间到底传递什么东西,魏婆子从来不打听,只是偶尔通过薛长青的只言片语,暗自猜测他们谋划的事,或许与桑家的纸画生意有关。
偶尔也有几次,她出面去桑家接了莹娘子出来,然后将她送到某个酒楼或者客栈,但莹娘子到底去见薛千山还是薛长青,魏婆子自己也说不清。
她怀疑薛长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薛长青从身份上讲,与莹娘子这样的侍女更接近一些。
至于马秀山藏在画轴里的那幅画到底跟薛千山有什么关系,马秀山特意烧制的那一套瓷器是不是用来要挟薛千山,魏婆子就不知道了。
薛家内宅的事,她知道的也不多。以前在薛家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二等管事,薛仭调派她跟着薛千山一起北上,名义上是照顾他的起居,她做的其实还是外院管事。内院近身伺候的,都是薛千山身边用了多少年的老人。
所以薛千山身边的事,她是插不上手的。
她的身份,导致她对薛千山的了解并不深。
但薛长青是不同的,据魏婆子说,这人从六七岁上就跟在薛千山的身边了,说他是薛千山的仆人,不如说他是薛千山的兄弟。
事实也是如此,比起薛家的那一帮兄弟姐妹,薛长青与薛千山相处的时间更长,感情也更为深厚。
这样的人,要想从他嘴里撬出薛千山那些不能见光的秘密,是不大可能的。
凤随也一直在琢磨要怎么审薛长青,也为了这个人专门召集了自己的亲信开小会,商议要从哪里来打开缺口。
司空不是很懂心理学,但他提出了一个建议,就是要试着去打消薛长青的戒心。
凤随觉得很有道理。
薛长青被带上公堂的时候,凤随手里正在摆弄陈原礼从马家的纸画铺子里带回来的那个玉壶春瓶。
薛长青脚步一顿,然后低着头走到堂前跪下。
凤随伸手在瓶身上轻轻叩了叩,示意司空将马秀山藏在画轴里的那副素绢画拿给薛长青看看。
“这东西你应该是见过的。你知不知道马秀山从何处得到了这幅画?”这是凤随的第一个问题。
与薛千山无关,但却并不是完全无关的问题。
薛长青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小人不知。”
这是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不需要他以死抗争。
凤随扫了一眼他与亲信们整理出来的小清单,挑选了第二个不会引起他戒备的问题,“你从小就跟着薛千山?是被卖到薛家的吗?家里人还有联系吗?”
薛长青愣了一下,“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六岁的时候被父母卖到薛家的。签的是死契,之后再无联系。”
“家里人也没有再找过你吗?”
薛长青摇了摇头,大概是这些问题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的神色也不像刚刚带上来的时候那么呆滞了,“小人从小被人拐卖,父母……其实也并不是小人的亲生父母。他们对小人动辄打骂,后来又拿小人换了一笔银子,自然不会再来看望小人。”
这样的回答,凤随也大感意外。不过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薛长青对薛千山会死心塌地了。
一个从小被人拐卖的孩子,又受过养父母的虐待,直到遇见薛千山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他对薛家,是有着深厚的归属感的。
“你不知道马秀山从何处得来这幅画,”凤随留意他脸上的表情,“但这幅画对薛千山来说有什么意义,你是知道的,对吗?”
薛长青垂下头,沉默不语。
凤随并不追问,而是很快又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薛千山在薛家的时候,是否受到薛仭的重视?”
薛长青愕然。
凤随提醒他,“想清楚再回答。”
薛长青眼里露出了思索的神色,片刻之后,他有些迟疑的说:“薛掌柜对郎君非常……宠爱,尤其小时候,几乎是有求必应。后来郎君大一些了,他也一直将郎君留在身边,但是外面的事情,交给他做的并不多。”
宠爱,有时候并不等同于重视。
“主母的态度呢?”
这一次,薛长青迟疑的时间更长了,“她……她也很关心郎君,从来没有责备过他……家里人都知道,她最偏疼九郎。几位小主子当中,九郎吃的用的,一直都是最好的。年节时候,族里长辈给小辈发红封,九郎的红封也最丰厚。”
有些事,平时不说还不会有什么想法,一说起来才会恍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
凤随看着薛长青也有些呆滞的表情,试着提醒他一句,“父母对孩子,哪怕再宠爱,做了错事也会批评,或者惩罚。一句责备都没有,这听着像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吧?”
“不,不是。”薛长青弱弱的反驳一句,“郎君在兄弟中排行最小。”
“听说薛仭膝下四子五女,其中二子二女都是薛仭的正房娘子所出。薛千山出生的时候,薛娘子已近不惑之龄?”
薛长青的表情呆滞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
“薛千山与前面的姐姐相差六岁?”
“是。”薛长青反驳说:“但高龄产子,也并非罕见之事。”
“你说的对,”凤随说:“所以本官只是猜疑。”
薛长青觉得有些跟不上这位少卿大人的思路了。
他说他猜疑,猜疑什么呢?
总不会是猜疑薛千山的身世吧?!
薛长青觉得,这样的猜疑也太可笑了。
他没想到他跪在这里,回答的问题竟然是围绕着薛千山的身世来的,觉得这简直荒谬。
他壮着胆子说:“大人,我家九郎与薛掌柜相貌十足相似,家里老太太都说,几位郎君当中,只有九郎与父亲最为相似。”
“是这样吗?”凤随微微一笑,“听说从西到东,成都府、巴州、金州、岐州……都有薛家的生意?”
薛长青思索了一下,大概觉得这些事属于官府一查就能知道的,便也没再隐瞒,“回大人,确实如此。”
凤随微微一笑。
从巴州到金州,再到岐州,是一条穿过了兴元府的路线。也就是说,薛长青也承认了薛家的生意也铺到了兴元府。
“你们薛家本家,每年都要到各地去查账。”凤随见他点头,便又问道:“这几个州的生意,往年也是薛千山负责吗?”
薛长青谨慎的思索了一下,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陷阱,点点头,“是郎君负责。”
凤随点点头,“薛家的几位郎君,到了盘账的时候,都会被派出去。薛千山这些年一直是负责这几个州的事务吗?”
薛长青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
凤随又说:“像你们这样的富商,做生意,是要在当地打点上下的。广平王府,你们也是要打点的吧?”
薛长青不安的蠕动了一下,“兴元府出事之后,那边生意上的联系也都断了。”
凤随点点头,“之前呢?”
薛长青犹豫的想,这些事人人都知道,任何一家商家都是这样做的,似乎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王府也要打点。”薛长青略有些不安的说:“薛家搭上的是广平王府中一位姓廖的幕僚。九郎每次过去,也都是见他。但他们见面的详情,小的就不清楚了。”
凤随又问,“听说薛千山的娘子也姓廖?”
“是。”薛长青说:“廖家的老太爷就是前朝时曾做过通奉大夫,兼太子詹事的廖成勇廖大人。廖大人致仕后携家眷回了老家凤翔府。九郎的夫人,就是廖大人嫡支的一位娘子。”
“如今薛千山的妻子儿女都留在扬州?”
薛长青点头,“是。”
凤随问完了这个问题,就让人将一头雾水的薛长青带下去了。
不光薛长青一头雾水,旁听的司空等人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协商之后列出来的问题清单上,有几个问题被凤随调整了顺序,有几个问题又被凤随给忽略掉了。
这样调整的后果,就是凤随的问题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
司空见人犯已经带走,就凑过来悄悄问凤随,“为什么问起薛千山的老婆?”
前面问薛仭和他娘子,估计是想确定薛千山的身份,后面这个问题,司空就不大明白是为什么了。
再说有钱人家的姻亲关系,这种事情复杂得很,没点儿门路也不容易打听出来。
凤随见陈原礼和徐严几个也一脸疑惑的凑了过来,便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薛千山,或者说薛家,跟烈火帮是有关系的。而烈火帮又跟广平王脱不开关系。我有些怀疑薛家与广平王府是不是真清白。”
罗松挤了过来,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大人怀疑薛千山是广平王的探子?”
凤随笑了笑说:“光有怀疑有什么用,我也得多方求证啊。”
司空在一边想了想,“大人怀疑的是那个廖家吧?”
廖家祖上做过从三品的通奉大夫,就算已经从朝堂上退了下来,但嫡支的女儿直接嫁入商人家,司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薛家纵然豪富,商人在这个时代的地位比起前朝也确实有所提高,但官宦人家与商人之间还是存在天然的鸿沟的。
廖家的人会允许子弟进入王府充当幕僚,但未必愿意跟商家结成姻亲关系。
不光是司空感到疑惑,凤随也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原因。
凤随若有所思的说:“看来这位赵玉赵郎君,有必要接触一下了。”
司空对朝廷的大事就知道的不多了,他有些好奇的问凤随,“这位王子,能到处乱跑吗?”
凤随笑着点头,“只要不离开西京,他的人身自由并不受限制。这人性子活泛得很,很热衷于社交……哦,我大概知道该怎么与这位小郎君巧遇一下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