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谁请客
接近赵玉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但在等待的过程中,凤随也并非无事可做。
转天,午后,凤随再一次提审薛长青。
这一次的提审,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薛长青果然如大家所料的那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表示与莹娘子有私情的人就是他,他也想通过莹娘子了解一下桑家的情况,争取从桑家内部找到合适的、打垮桑家的契机。
薛千山对西京一带的纸画生意有野心,而薛长青想做的,是在薛千山面前立功。
等凤随提起莹娘子的死因,薛长青就答不出来了。他甚至不知道莹娘子被赶出桑家之后是被谁接走,又送到了什么地方。
凤随若有所思。他看出了薛长青眼底的一丝不安,换了一个问题,问他是怎么与莹娘子结识的。
这个问题,薛长青也同样答不上来。
他或许有苦衷,不想说真话,或者有心要掩饰什么,于是预备要编一个故事,但凤随看到他的表情,直接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大家都忙得很,谁有工夫听他讲故事啊。
巧的是,薛长青刚被提下去,薛千山的名帖就再一次送了进来。
这一次凤随没有再推诿,他接了名帖,让人把薛千山请了进来。
数日不见,薛千山在凤随眼中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郁的气息。之前见面时那种挥洒自如的从容淡定不见了,他像是被什么事逼迫着,隐隐的有些急躁了起来。
凤随注意到他的眼睛下面淤着淡淡的青色,像是连日来都没有休息好。
凤随从司空手中接过薛千山的礼单,见上面只是一些笔墨纸砚,并几匹时兴绸缎,便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薛千山见状,似乎悄悄的松了口气。
凤随也没那么多时间跟他打机锋,开门见山的问道:“薛少东是为了你的那个随从来的吧?”
薛千山忙说:“不知他们犯了什么事?”
凤随就觉得薛千山实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这话恰好就问到了点子上。
犯了什么事儿?
从律法的角度来看,不论薛长青,还是魏婆子,其实都没犯什么事儿。
魏婆子一个做下人的,主家怎么嘱咐她,她就怎么做。给这两人传递消息的事儿,说起来也并不犯法。
信件她并没有打开看过,传递的也不过就是些钗换首饰的小玩意儿。算不了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莹娘子怎么就死了。
至于薛长青,说他诱骗良家女子?
拜托,人家可以说那是两情相悦。
薛长青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莹娘子在离开桑家之后非要跟着桑二郎走,这事儿也赖不到薛长青的头上。
要说莹娘子通过他泄露了桑家的什么秘密?这话说出来,也牵强得很。毕竟莹娘子身份有限,她也不可能真正了解桑家的商业秘密。
那薛长青还能有什么罪名呢?
凤随笑了笑,“桂花胡同出命案的那天晚上,不知薛少东人在哪里?周围可有合适的人证?”
薛千山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带着长青去了玉香楼,去见一位朋友。当晚玉香楼的大厅有新人的表演……表演是丑时四刻结束,想必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凤随心中微微一顿。他知道顾桥镇的玉香楼是受皇城司的控制,但京城的这家店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情形,一时间还真是不好确定。
主要是,他不确定问上门去,曹溶会不会跟他说实话。
凤随又问,“不知与薛少东同去的,是哪位朋友?”
薛千山大大方方的回答说:“是记国公府上的小郎君乔桐。”
凤随思索了一下,“乔晖的兄弟?”
薛千山也不意外他会提到乔晖的名字,解释说:“乔桐的父亲是记国公的弟弟。”
凤随反应过来,记国公府上的兄弟两人并未分家,这位乔桐,应该就是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位殿前司副指挥使乔晖的堂弟了。
凤随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没想到一段时间过去,竟然又听到了乔晖的名字。
凤随难得的生出了一点儿八卦的想法,想知道既然苏琳已经带着嫁妆和贱人们赔偿的银子回娘家去了,乔晖他老娘有没有去宫里为他求娶福莲县主?
凤随干咳两声,又问他,“薛少东可知道薛长青在外勾引良家女子一事?”
“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过问。”薛千山垂眸,淡淡问了一句,“这犯法吗?”
凤随,“……”
凤随换个话题,让手下将陈原礼从纸画铺子里顺出来的玉壶春瓶拿出来给薛千山看,“这个东西,不知薛少东有没有印象?”
离得近,凤随注意到薛千山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然后就笑了。
那是一种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眼神也淡淡的,他问凤随,“这个东西,不知大人从何处得来?”
凤随睁着眼睛说瞎话,“马二郎的卧房里。”
薛千山一怔。
凤随又让人取出马秀山藏在画轴里的素绢画给他看,“还有这幅画,也是在马秀山的房间里找到的。之前在少东的铺子里,本官看到有几样瓷器上面也绘着同样的图案……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薛千山摇了摇头,“这个,小人也不清楚。”
凤随就觉得薛千山这个人还真是不好对付。
莹娘子与春娘被害的时候,他有乔桐和一众玉香楼的客人可以作证。马秀山被杀的时候,他有掌柜做证——不管真假,这些掌柜都会站在他一边。
除非官府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掌柜们说瞎话。
于是,薛千山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薛千山带着他的人告辞之后,凤随站在台阶上出神。
台阶下,一众亲信的神情都有些悻悻然。
司空背靠着栏杆,小声嘟囔一句,“还以为抓住薛长青是找到了薛千山的漏洞呢,没想到……能漏出来的地方,薛千山都能给它补好。”
“可不么,”罗松跟着叹气,“还把人都给领走了。”
薛长青、魏婆子两个人都与凶杀案无关。薛长青勾引良家女子是实,但这事儿属于道德问题,并不犯法。
所以凤随只能在打了薛长青二十板子之后,将他交还给他的主人。
凤随低下头看看这些牢骚满腹的家伙,微微一笑,“光有疑心有什么用?原本寻找证据的过程,就是最困难的。”
众人都蔫了。
“一时的挫折而已,这有什么?”凤随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眼神镇定又从容。
他对薛千山仍有怀疑,并且也暗中托人调查薛家的情况。这样的调查只能暗中进行。如果动用官场中的关系,凤随觉得,很有可能会惊动薛家。
像薛家那样数代盘踞江南的庞然大物,在官场中一定会有他们自己的人脉。凤随可不想什么有用的情况都没打听到,就已经打草惊蛇了。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安抚完了大家的情绪,凤随开始给他们分派工作了,“薛千山的住处在昌平街,这一带司空比较熟,盯着薛家的任务,交给你。”
司空精神一振,“是!”
薛家内部的情况不好打听,但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司空始终觉得,这世上的任何事,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
凤随很快就把手下的人都安排出去了。司空是专门盯着薛家的,陈原礼等人也各自有了新的任务,有的去追查马秀山烧瓷器的地方,有的去查桑家在生意场上与马家有没有什么关联,还有人被打发去联系马秀山的大哥。
分派完工作,凤随又把陈原礼和司空给叫住了,让他们腾出晚上的时间,陪着他去一个地方。
“永平公主府上有宴,”凤随对他们说:“你们俩跟我去……收拾的体面一点儿。”
陈原礼一听就乐了,“大人还是跟司空好好说说吧。”
他原本家世就不错,跟随凤随多年,自己也攒下了一些身家。再说一直以来,他的衣食住行都有虞国公府的管事们打理,并不曾缺了什么。不像司空,穷鬼一个,连一身体面点儿的衣裳也没有。
司空不满的哼唧,他现在也算有钱人了好么?尽管他的私房银子都是从他的上官这里搜刮来的……
凤随也笑了,“上次让人给你送去的黑狐裘,也没见你穿过……现在去赶制也来不及了。你跟我身量差不多,我让人找几身我的衣裳给你送过来。”
他有些不大确定的留意司空的神情。
司空却没想那么多。在他看来,当领导的,关心一下下属的衣食住行,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再说,他从凤随这里得到了不少的好东西,连他不知该怎么出手的赃物(夜明珠)也都一股脑交给他来处置,几件衣服算什么呢?而且以前也送过,司空只是觉得黑狐裘太华贵了,所以没怎么穿过。
说笑了一会儿,司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谁?谁请客?永平公主?!”
别看司空只是个位于社会底层的小老百姓,跟有钱人的圈子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坊间也是流传着不少权贵们的传说的,其中大家最爱听的就是这位公主殿下的闲话。
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一个“有钱的风流寡妇”这样的形象。
在司空以前的时代,很多人都认为宋朝从礼法上对于女性的压制,可以说达到了顶峰。但身处其中,司空对此却并没有太大的感受。像他以前生活的城西,平民阶层的女性一样是要负担家庭的生计的。
豆腐店、木器店,或者米粮店这样的小商铺,老板娘都是要抛头露面的。他的几个妹妹跟着杜氏,也会经常出门。还有他的旧房东顾婆子,一个人操持着自己的生活,想藏于深闺也没那个条件。
所以司空就觉得,礼法规矩的那一套,约束最深的应该还是贵族阶层的女性吧。她们的言谈举止都要符合一定的规范,并且也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
如此一来,身为皇帝胞妹的永平公主,顶着一个风流名声就显得十分异类了。
据说她丈夫早死,她热衷社交,三五不时就要举办各种宴会。还有人说她养着许多俊美的面首……
凤随好笑的看着司空的表情变来变去,“你在想什么?”
司空抹了一把脸,“没什么。”
他在担忧上官的贞操问题,生怕他被这个有权有势的风流寡妇给看上了,或者单纯的只是鲜美的肉体被垂涎……
这种话他能说吗?!
第102章 梨花院
凤随让人送来两套衣服,一套是蓝色,比宝蓝色略微深沉一点儿的颜色,接近夜空蓝,领口和腰带上都绣了暗色的祥云纹。另一套是干干净净的竹青色,同样都是圆领宽袖的便服,做工细致,都是司空以前没有见过的上好的衣料,光滑,挺括,迎着光的一面会有水波一般动人的光泽感。
司空还从来没穿过这样讲究的长衫,打扮起来之后,他甚至于有了一种灰姑娘要上南瓜马车的局促感。
后来他就安慰自己,就当是穿西装打领带,要去参加高规格的酒会好了——以前他跟着老师也参加过类似的招待活动。
这样一想,司空果然就不紧张了。
司空印象中的请客,就是找一个大家都空闲的时间,然后聚到一起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之后各自归家。
但显然有钱人家请客并不是这般简单的。就比如永平公主府的宴会,客人们头一天上门,主家早已安排好住处,晚上聚在一起宴饮取乐,直闹到后半夜去。白日里则补觉的补觉,游园的游园,夜幕降临的时候,再聚在一起吃喝玩乐。
公主府给凤随安排的住处叫湘园,院中遍植桃树,到了春日,景色定然极美。
司空跟引路的仆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又塞给他两块碎银,然后笑眯眯的回来了。
“打听什么了?”陈原礼就觉得他这个模样,特别像一只刚刚偷了鸡的小狐狸。
“就问了问客人的情况,”司空笑着说:“左邻是记国公府的两位郎君,一个是做殿前司副指挥使的那位乔晖,还有一个,是跟薛千山一起逛花楼的乔桐。右边的院子住的是在西京城里做人质的赵玉赵世子……好巧啊。”
凤随纠正他的措辞,“赵玉不是世子,他只是广平王膝下最年长的儿子。广平王起兵之前倒是曾经为他请封,但官家并未发明旨。如今有不少人称他世子,不过都是有意给他抬面子。”
司空,“……我就是随口一说。”
“不许。”凤随淡淡斜了他一眼,“让人听见我身边的人称他世子,还以为我对这人存了巴结奉承的心思呢。”
司空一僵。
凤随是什么人啊,他家可是有着军方的背景,要是有人质疑他的政治立场,再发散一下,后果说不定就严重了
司空忙说:“是我想简单了!以后不会了!”
陈原礼在旁边一乐,转头往外走,“我也去打听打听这位赵世子。”
司空,“……”
司空抖着爪子指了指陈原礼的后背,“他……他……”
他也喊了!
凤随大笑,伸手抓住他抖来抖去的爪子,将人拽到自己身边,“过来,好好看一看公主府的地形图,免得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往哪里跑。”
嗳?!
司空纳闷了,他家大人不是来赴宴的么?为什么要考虑往哪里跑的问题?!
凤随将他拽到圆桌旁边,从袖袋里取出一卷纸,在桌上铺开。
司空对他家大人的佩服又升上一个新台阶,“这东西,大人是从哪里搞到的?”
凤随也不瞒他,“烈火帮的事情,是我们起的头,但后面的事却被曹溶全盘接了过去。作为补偿,他总要满足我几个条件的。”
“大人威武!”司空冲着他竖了一下大拇指,“难道你一早就有什么计划?”
“我说过,要找个机会接触一下赵玉。”凤随对他说:“赵玉这人,说他谨慎也谨慎,很少与外官结交,但要说他安分……”
司空明白了他的意思。西京城的人都知道永平公主是个社交达人,三天两头就会办宴会,赵玉与这位小姑姑走得近,难保没有存了通过她结交权贵的意思。
“他与永平公主关系亲近,”凤随伸手在图纸上点了点,“我也只能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司空觉得这份图纸画的非常潦草,只标出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地点,其余的地方都空着,后院当中画了一个圆圈,中间马马虎虎地写着一个“湖”字。
公主府是分前后两个大院子。公主的住处、书房都在前院。
后院有一个很大的湖,他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从湖边经过,湖面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给司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举办宴会的“云中楼”就建在湖的南岸,而供给客人们居住的客院则是沿着湖边的地形来分布的,与云中楼隔湖相望的是几个连在一起的小院子。
“这里,梨花院。”凤随伸出手指点了点云中楼对岸的几个院子,“这里是给公主府的歌舞姬、外面请来的杂剧班子、乐师们住的地方。”
司空不明白的是:这几个院子为什么会标出来?
他们此刻所在的湘园,在这张图纸上也只是一个笔画有些潦草的小方框,司空还是根据大致的方位推断出来的。
他抬头看着凤随,凤随又把问题推了回去,“你猜。”
“这几个院子对我们有用?”司空想了想,“里面有大人安排进来的人?”
凤随一笑,双眼中有一种冰雪融化似的温度,他很耐心的解释说:“我的手还没有那么长,能把人塞到这种地方来。这里有个南剧班子叫华云班,是赵玉孝敬给了永平公主的。班子里有一个名叫太华的戏子,据曹溶说,这人有可能是赵玉的心腹。”
司空微怔,“他把心腹放在永平公主府上?故意的?”
凤随笑了笑,“或许还不止如此。”
司空忍不住开始发散了,“让他去勾引公主?或者通过这个太华,对公主施加影响?”
凤随摇头,“曹溶虽然只提了这个太华,但我觉得这整个杂剧班子都有问题。他们与太华朝夕相处,太华有什么异常,他们会不知道?”
除非,他们所有人都会给太华打掩护。
司空明白为什么这个杂剧班子会让他的上官产生一探究竟的欲望了。
“我去吧。”司空很干脆的讨要这个任务。
凤随只带了他和陈原礼进公主府,而陈原礼是凤随身边的老人,但凡认识凤随的人,都会对陈原礼有印象。
而他却不同。对不那么熟悉凤随的人来说,司空还是一个生面孔。
司空知道凤随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他不会把陈原礼放出去,却留着自己在屋里看地形图。
凤随把图纸卷起来,随手泡进了一旁的水杯里。
他抬头望向司空,眼里像汇聚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凝成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嘱咐,,“一切小心。”
夜幕降临,公主府里的灯笼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湖边的树上也挂满了灯笼,灯光映着湖面上绒毯一般的积雪,有一种恍若天宫一般不真实的美感。
司空从湘园的后院翻了出去,沿着空无一人的小径朝着梨花院摸了过去。他身上还穿着白天来时所穿的那件夜蓝色的长衫,只是下摆被他卷起,掖进了腰带里。这个袍子的颜色很适合在夜晚行动。
虽然很多地方积雪未除,比如湖面上。但公主府经常有人出入的地方却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了。
司空不得不感慨一下,没有监控设备的世界真他娘的爽啊。也只有在这个时代,他才终于找回了保留“隐私”的感觉。
不用担心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只要躲过人类的眼睛,一切皆可为。而想要躲开人类的眼睛,这可比研究哪里有摄像头简单多了。
至少对司空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要想察觉人类的动静,并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司空一路躲躲闪闪,很顺利地摸到了梨花院的附近。
梨花院是连成一片的数个院落,华云班算是公主府的家养班子,司空估摸着,他们应该会占据距离云中楼最近的一个院子。
毕竟其他的院子里的艺人们都是临时请来的,住上几天就要离开。华云班却要在一段不确定的时间里随时待命。何况永平公主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人,所以华云班一定会选一个能够更加迅速做出反应的住处。
司空躲在假山石的后面,暗暗打量梨花院最靠近主院的这座小院。
院墙不高,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块脸盆大小的镂空花砖——这不是为了阻挡而修起的院墙,它存在的意义只是做一个空间上的划定与分割。
还隔着一段距离,司空已经听见了院子里传出的各种声音:乐器演奏的声音、女声或者男声高亢的、圆融的唱腔。
这是艺人们预备登台的排演。
相邻的其他院子里也有类似的声音,但是从他们闹出的动静就能判断还是华云班的规模要大一些。
小院里的房屋是一个类似于环形的结构,周围一圈是房屋,中间是平整的院子。廊檐下挂着一圈灯笼,将庭院照的宛如舞台一般。
院子里有排演武戏的艺人在活动腿脚,也有乐师在调弄乐器。虽然是腊月天,但不少房间的门都敞开着,从外面能看到房中来来往往,都是花花绿绿的戏服。
司空觉得,眼前所见就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剧团在演出前紧张准备的样子。
没有哪里不正常。
司空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庭院中排演武戏的艺人身上。
武生穿一身类似于铠甲的银色戏服,四肢修长,腰软得像柳枝,却又带着独属于男人的韧劲儿,每一个打斗的动作都充满力量,却又带着十足的美感。
司空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南戏”到底与后世的戏剧有些什么样的渊源,他感觉这个武生的动作仿佛更有一种舞蹈的韵律感,而不是后世戏剧里那种踩着鼓点的节奏感。
不过看他的扮相,动作,还是可以勉强猜出他扮演的应该是一个青年武士的角色。
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院子里那位武生忽然朝着他藏身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浓艳的妆,长眉入鬓,黑色的眼线从眼尾拖出,斜斜向上挑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微微一转,透出了一种既警觉又魅人的妖气。
司空的头皮微微麻了一下,这是……被发现了?!
第103章 太华
司空屏住呼吸。
在他的头顶上方,是宝石一般深邃迷人的夜空,每颗星星都像被清水洗过似的,在他的视网膜上闪闪烁烁。
司空有一刹间的出神。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被时光这条奔涌的河流携裹着,不断地向前、向前,不知何时才会停下来。
他的力量是那么的弱小,却怀着妄想,想要扭转这时光的走向。
不远处,有人扬声喊道:“太华!”
司空心头一震。
迷离的感觉潮水一般褪去,他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明。
司空觉得额头和脖子的后面出了一层细汗。他像是刚刚逃脱了什么危险的控制,心跳都比平时的节奏要更快一些。
他回忆刚才看到的画面,不确定这个武生只是无意识的回头,恰好与他隔空对视了一眼,还是真的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司空往旁边躲了躲,不再隔着镂空的花砖往里偷看。
“太华!”刚才的声音又喊了起来,“师父喊你过去!”
武生懒懒的应了一声,将手里的道具刀挽了一个刀花,朝着主屋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身上只穿着薄衫,却好像不会冷似的,走路的姿势随意又洒脱。与台阶上那个裹着厚斗篷,却依然缩成一团的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司空忽然意识到这个太华并不单纯只是一个艺人,他很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武者。
太华走上台阶,懒洋洋地推开少年身后的房门走了进去。
少年站在房门口,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师父喊你过去!”
太华在镜子前面坐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铜镜中的自己。
镜面光滑,泛着柔和的暖光,让映在镜面上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温暖的生气。太华换了一个角度,望着镜中人,微微一笑。
“什么事?”他头也不回的问门口的少年。
“师傅没说。”少年咽了口口水,有些畏惧的看着他,“太……师兄,你赶快过去吧。”
太华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从旁边的椅背上拿起一件素色的棉袍裹在身上,微垂着头从少年的身旁走过。
少年搓了搓手背,手忙脚乱地跑开了。
太华慢条斯理的从廊檐下走过,耳畔是各种嘈杂的声音,连风里都带着脂粉的腻香。他眼里露出有些厌烦的神色。
有师兄弟抬着道具箱从他身旁经过,脸上都带着一点儿畏惧的表情,规规矩矩的喊他,“师兄。”
太华点点头,面无表情的从他们身旁经过,停在了主屋的门外。
同一时间,司空猫着腰从屋后的窗下爬了过去,谨慎地停在了主屋的窗外。
拜寒冷的天气所赐,所有的窗户都是阖上的,偶尔路过几间燃着火盆的房间,窗扇也只是敞着一条缝隙,用来散一散房里的炭气。再加上各处嘈杂,这些条件都在无形中给司空打了掩护。
所有的房间都有人声,唯有主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
这是一个上了年岁的男性的声音。
司空觉得他很可能就是华云班的班主林华云。
司空听到了叩门声。
他知道太华会进来,然后他们或许会说些什么。假如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太华真的是一个武者,那他这样躲在窗下就是非常不安全的。
在讨论秘密之前,稍有些警觉心的人都会推开窗看一看外面。
司空抬头扫一眼头顶上方探出的屋檐,借助轻盈的一个助跑,手脚灵巧地攀着墙壁窜上了屋檐。
从房屋的侧面看过去,屋顶是人字形的,从中间屋脊的最高点向两侧滑下,搭在墙壁的上方,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阴影,然后继续向外挑出去,形成一处可以挡雨挡雪的屋檐。
司空此刻就脸朝下攀附在屋檐下方的横木上,他的后背几乎紧贴着屋顶的木梁,手脚也都攀在木梁上。脸颊旁边就是一个空了的燕子窝。即使是在这样的腊月天里,这个空着的燕子窝也散发出一种很有存在感的味道:干草的气息、以及禽类特有的腥气。
司空闭上眼,在心里喃喃嘀咕的哼了一句,“小燕子,穿花衣……”
房间里的男人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进来吧。”
开门的声音传来,司空甚至感觉到了气流轻微的震荡,但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然后一个清亮的男声响了起来,“师父让人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老人咳嗽起来,压抑着的声音,仿佛他的胸腔已经透了风。
有脚步声走了过来,窗扇发出轻微的“吱呀”,从里面推开了。
司空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窗外是一片安静的庭院,玲珑的假山石、干枯的一丛竹子,以及连成一片的桃树。干枯的树枝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这里没有人走动,树下积雪还在,顺着坡地的起伏,呈现出圆滑流畅的线条感。它又是蓬松的,给人一种柔软又有弹性的错觉,让人很想走过去按一按,看看被按下的地方会不会直接弹起来。
不远处有凌乱的乐声传来,反而更显得小院里安静的近乎死寂。
两个人走到了窗边,淡漠的视线扫过院中的一草一木。
司空收回了视线。他知道有些人对别人的视线是格外敏感的。这个太华,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非常敏锐的厉害角色。
“你这个孩子,总是这么不听话。说好的时间,谁还会赖着你不成?”这是老人的声音。
太华嗤的一笑,“那师父现在是什么意思?”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我好歹也是带你一场,当然不希望你跟他翻脸。再说,现在情况有变,也不是他要故意刁难你。”
太华的声音淡淡的,“我现在不走,怕是真的走不了了。”
“可是公主……”
“你以为真有事的时候,那个贱人会伸手拉我一把?”太华冷笑,“别做梦了。她巴不得亲手把我捆好了交出去呢。”
老人又叹,“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再等等。”
“我倒是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太华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靠人不如靠己啊,师父。”
老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咳嗽。
窗内伸出一双手,将窗扇捞了回去,关好。
这是一双年轻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明明是很轻松的动作,也带出了一种克制的、极为有力的感觉。
这是太华的手。
司空在分析刚才听到的内容。
太华似乎是想走的,有可能是离开西京城,也有可能只是离开公主府。但他的师父并不赞同。他们与永平公主之间的交情似乎也很一般,至于老人说的“不希望与他翻脸”说的是不是华云班的旧主子赵玉,一时间还不好判断。
“师父,你稍等一会儿,”太华的声音稍稍轻快了一些,“我有个极重要的东西要拿给你看。这可关系到你我的生死。”
说完他也不等师父再说什么就急匆匆地开门出去了。
司空也在琢磨,太华会拿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这样的思索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藏在房檐下的司空很快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像一只灵巧的小蝙蝠似的,脚尖勾着房梁,从房檐下倒挂下来。
几乎就在他垂挂下来的同时,一支利箭泛着银光,笃的一声射中了他刚才藏身的木梁。
司空落地,猫着腰跃下了屋后的台阶,一头扎进了假山石的后面。
第二支箭紧擦着他的小腿射中了假山石,在上面撞出一声令人心跳加速的钝响。
紧接着是第三支箭。
迅疾如电的箭矢从司空抬起的手臂下方飞过,没入了竹丛里。
司空觉得自己的听力已经被延伸到了极限,每一个细胞都在全神贯注的捕捉空气中传来的最细微的振动。
第四支箭几乎紧追着司空的脚步而来,咻的一声没入了积雪之中。而被它瞄准的那个目标则如一只灵巧的狸猫一般,从雪坡上滚了下去。
雪坡后面是一道将近两米宽的水渠,水渠的对岸就是隔壁院子的院墙。
太华手持弓箭,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月色清冷,月下的白衣武生扮相风流,俊俏得宛如雪夜里幻化的精怪。然而在他的顾盼之间,那双仿佛潋滟了春光的眸子里却泛着逼人的杀意。
司空也终于反应过来太华刚才那句“有重要的东西要给师父看”,分明就是故意说出来骗他的。
太华已经察觉了屋外有人,又不想惊动了他,所以故意说一句要命的话,好让他安安稳稳的继续留在原地。
司空暗暗磨牙。
他还是大意了。
太华谨慎地朝着雪坡靠近。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坡后飞了起来,黑漆漆的一团,飞起来的时候还有扑啦啦的声音,仿佛衣襟带风。
太华的神经正紧张,眼皮微微一挑,想也没想就放出一箭,将这个黑乎乎的东西给射了下来。
虽然直觉这不会是一个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就见雪地上散落着一团深色的衣服。
太华用脚尖挑起这件衣服,发现竟然有些眼熟,这是不知被谁随意搭在了门口栏杆上的一件戏服。
一旁有几个轻浅的脚印,从雪坡后面一路窜到了假山石上。
太华抬头,发现从假山石可以攀着附近的树干窜出院外——就在他被飞起的戏服吸引到了雪坡下面的时候,来人已经翻墙逃走了。
墙后是几处相邻的小院,此时此刻,各院的人也都在进行登台之前最后的准备。而梨花院外的甬道,一入夜就有侍卫巡逻。
这人跑不远。
“来人!”太华厉声喝道:“给我围住梨花院!一间一间地搜!”
第104章 二管事
司空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个麻烦的家伙。
他们这一方的情报有误,太华的身份也并不仅仅是一个戏子,或一个男宠那么简单。他有武艺在身,在公主府里也掌握着一定的权力。
甚至,他不仅仅是赵玉的心腹那么简单。他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司空觉得,他更像是永平公主和赵玉之间的联络人。
司空有些狼狈地翻过了院墙,很小心的不在积雪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他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华云班的小院子。但有太华那一嗓子“给我搜”,他注定没有时间逃回湘园,或者干脆逃出公主府。
时间来不及。
司空在梨花院的几个小院子之间窜来窜去,试图找出一条可以让他脱身的路。
遗憾的是,公主府侍卫的动作比他预料中的更为迅速。不等他摸到梨花院的外墙,侍卫们已经将整个梨花院包围了起来。
司空毫不迟疑地转身窜进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院,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这是一个纯女性化的房间,从窗口开始就垂着一重又一重华丽的帐幔。当然这样的布置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吸声,司空觉得,住在这里的人很可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演奏,她大概是一位乐师。
帐幔的最里层是一架精美的屏风,浅色的丝绸上绣着大朵大朵恣意绽放的牡丹花。浓烈的配色让整个画面散发着一种热烈到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气息,仿佛每一朵花都在尽情地挥洒着生命力,哪怕下一个瞬间就要枯萎,亦在所不惜。
司空觉得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看到过的最为精美的丝绸制品。要是他的几个妹妹将来能练出这样的手艺,他就不用担心她们以后会吃不上饭了。
司空被精巧的绣技所吸引,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屏风的另一端,正在小声交谈的两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耳熟?!
“整个梨花院都被包围了!”这是少女娇憨的音色,带着些许的慌乱,却又因为某种不可控的突发事件而感到有些兴奋,像司空记忆中那些正在上课时,忽然看到教室里窜进来流浪猫而兴奋尖叫的女同学。
“领队的人是谁?”这是略微年长一些的女子的声音,柔润婉转,带着轻微的慵懒。
“是刘队长。”
“刘队长不好说话……”女子停顿了一下,嘱咐少女,“告诉婶婶,约束好我们的人,没事不要乱跑。真要惹到这姓刘的头上,哪怕公主面前,也不好求情呢。”
少女忙说:“已经说过了!娘子放心吧。”
女子又说:“跟他们说,等下大家一起过去。咱们毕竟是客,若是留在这里的人再遇到什么事,反而不好说。”
少女连忙答应着出去传话了。
房中女子叹了口气,朝着屏风的方向走了过来。
司空一口气卡在胸膛,正想原路退出去,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刚才出去那少女又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娘子!刘队长带着侍卫进咱们的院子了!”
女子有些厌烦的说:“你去跟他说,我正换衣服,就不出去迎接他了。让他守在院门口,等下我们的人都要出去。想抓谁,让他看着抓吧。”
话音刚落,屏风旁边的帐幔就被人掀开,年轻女子面容清丽,乌鸦鸦的一头青丝挽成一个螺髻,耳畔悬着明珠,手臂上还搭着两件裙衫。她正要往屏风后面走,一抬头刚好和司空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司空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关头遇见熟人,心中又惊又喜,正要开口,就见温娘子伸出一根小葱似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司空咧嘴一乐。
温娘子脸一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刷的一下变白了。
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夹杂温娘子身边的丫鬟玉弦的有些尖厉的嗓门,“干嘛?干嘛?你们到底是搜人?还是要存心欺负人?”
然后是男人蛮横的声音,嚷嚷着哪里都不能漏掉。
玉弦的声音气得发颤,“我家娘子可不是你们公主府的下人!你们敢进来,我们就放出消息,我家娘子有生之年再不会踏入公主府一步!”
司空莞尔,觉得温娘子这个丫鬟也不得了。
温娘子在文艺界有一种较为超然的地位,她是受到权贵阶层的追捧的,一旦传出她将永平公主列为拒绝往来户这样的闲话,永平公主会很没有面子的。
越是有权有势的人,越是看重面子。
果然玉弦放了狠话之后,外面的侍卫就消停下来。
温娘子忧心忡忡的对司空说:“这个姓刘的,执拗得很,他没这么容易放过我们的。等下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刁难人。等下出去的时候,你拿着我的琵琶。”
这就是要带着司空一起行动的意思了。
司空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连累了你。”
温娘子本来是有些不安的,司空这样一说,她反倒坦然了,又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与这人的缘分怎么这般奇妙,每次都是司空被人撵着,走投无路的时候撞进她的房间里来。
“这个时候,也别说连累不连累的话了。”温娘子叹了口气。
既然司空已经撞了过来,她哪怕只是为了保住自己人,也得花心思帮一帮司空。否则这个时候把司空供出去,刘队长那里,她也一样落不着清白。
说不定还会更麻烦。
跟刘队长和公主府的侍卫所带来的麻烦相比,温娘子果断选择了司空。
“你这样不行,”温娘子上下打量他的穿着,伸手将他的袍角拽下来。她发现这一身衣服还是挺讲究的,不过他一路逃过来,难保没有人看到他,“换身衣服吧。”
温娘子说着,走到门边把玉弦喊了回来,嘀嘀咕咕嘱咐几句。不多时,玉弦带了一个小包袱回来了,包袱里是一套浅色的长衫,样式与司空身上这一套相仿,料子的质地要稍微差一些。
“唯有师弟的身形与你相仿,”温娘子说:“换上吧。”
“不会惹麻烦吗?”司空拽了拽身上的衣衫,“怕是有人看见,你不好解释。”
“你放心,”温娘子一笑,“那些人哪怕搜到这里来,也不至于当真不给面子的连箱笼也要翻一翻。”
司空放心了,“那就好,等回头我再谢你。”
温娘子有些无奈了,“谢就算了,别再被人追着跑……”
温娘子放下帐幔,在外面亲自替他把风。待他换好衣衫,又将他拉到铜镜前面,替他描了描眉毛,画了画眼线,又上了点儿口脂。
司空乖乖配合。他也能理解,毕竟现在正逃命呢,易个容还是有必要的。
温娘子打量他两眼,在他额头贴了一朵指甲大小的银色莲花。
司空,“……”
司空往镜子里瞄了一眼,心说不得了,这妖精是谁啊?!
温娘子看出他的局促,忍着笑说:“郎君忍耐一二。艺人上台,惯会如此装扮,不然的话,反倒引人注意了。”
司空叹气,“就是……不大习惯。”
温娘子将他的头发也打开,重新梳了一遍,又将他原来的木簪换成了一支白玉簪。这样一来,倒真是有了几分要登台演出的华丽感。
“公主也是听说我这里排演新曲才请了我们过来,”温娘子低声叮咛,“若有人刁难,郎君索性上台就是了。”
司空就明白了,温娘子原本要演出的曲目便是《春江花月夜》。
公主府的侍女来到院门口,对拦着他们的侍卫说:“公主请温娘子到云中楼。客人们已经到了。”
她脸上带着惧怕的神色,面对刘队长的时候,眼神都是颤抖的。
刘队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强壮的男人,浓眉大眼,面相带着凶气,他身后是他手下的侍卫,都穿着深色的薄甲,一个个如临大敌。
“每一个人都给老子仔细看!”刘队长沉着脸说:“一个都别漏过!”
话音刚落,隔着庭院,就见主屋的房门推开了,刚才跟他们吵吵嚷嚷的那个厉害的小丫鬟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红色斗篷的妙龄女子,还有一个是穿着浅色长衫的青年男子。
刘队长的目光落在了那男人的身上。
这男人身量修长,面容俊美,额头还贴了银色的花钿。离得近一些,还能看出脸上带了妆,手中很小心地捧着装在琴囊里的琵琶,确实是艺人的装扮。
旁边的几间房里也有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有主管这些艺人的管事,也有背着各式乐器的男女艺人。
司空就觉得,温娘子的这个班子更像是一个私人性质的小乐团。大约是出于对温娘子的信赖,他们看到温娘子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也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一个个都非常淡定的保持沉默了。
他们就这么一个一个的从刘队长的面前走过,而刘队长则带着他的侍卫像押送犯人似的,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云中楼。
云中楼灯火璀璨,说笑声、乐器弹奏的声音从二楼传了下来。
二楼正是宴客的地点。
一层则被数架屏风隔成了N个半封闭的房间,分派给不同班子的艺人们休息,做上场之前的准备。
司空跟在温娘子的身后,被侍女们领到了角落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东西倒也齐备,司空谨慎的到处打量。他现在不仅要想着怎么逃走,还要想一个不会牵连到温娘子的办法才行。
押送他们过来的侍卫小队就守在出口,司空看见了那位面相凶巴巴的刘队长正和一个白色衣袍的男人说话。
司空眼神微微一抖。
那是太华。
不知道两个男人聚在一起说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一起朝着温娘子的乐团休息的地方看了过来。
司空下意识的向后一缩,忍不住问身旁的温娘子,“刘队长身旁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温娘子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露出一个有些厌烦的表情,“他啊,他是公主府的二管事。”
司空懵了一下,“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吗?”
“你不知道。”温娘子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儿八卦的表情,凑过来跟他咬耳朵,“那个戏班子本来是别人送来的,但他不知怎么就很得公主看重……不是男宠那种意思。他这个人很厉害,据说刘队长也打不过他。公主又很信任他,一来二去,就让他管着公主府里的这些侍卫了。”
第105章 将离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二管事”的权限。
在他看来,永平公主哪怕再相信赵玉,也不会轻易将赵玉的人放在自己身边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除非他很有用。这种用处,已经超过了她对他身份的戒备。
太华的能力是什么呢?
或者说,太华为了避免一个“男宠”的身份,他会在永平公主的面前展现出什么样的能力呢?
比较直观的一个标准,司空觉得,应该就是他很能打。这个刘队长不知道在公主府管着多少侍卫,但司空看得出,他应该不是太华的对手。
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永平公主大概会想要借助他的力量来提升一下她家里的安保级别吧。或者,干脆承诺他一定的好处,来换取他的保护。
如此一来,太华在公主府里会掌握一定的权限就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了。而身份地位上的提升,对他,对他的主子赵玉来说,应该都是有利的。
至于他为什么还留在戏班子,司空就想不明白了。或许他只是想拿华云班来作为身份上的一个掩护吧。
毕竟有些事情,公主府的二管事出面去解决会比较引人注意,但换成是一个下人,就没那么多人会注意了。
能忍辱负重,司空心想,这个太华恐怕图谋不小。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太华的身份,继续问温娘子,“你们在这里要住几天?”
温娘子说:“说好明天走的。”
她要抬着自己的身份,在这些权贵面前她的腰就不能弯的太低。但她的姿态也只是虚张声势,她自己知道,司空也知道,一旦真有哪个权贵要收拾她,也只是抬抬手的事。
要是能帮她找到一个真正可靠的靠山就好了……
司空对她怀有歉意,但贵族这个圈子里的事他并不了解。他只能先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等脱身之后跟凤随打听打听。
温娘子又说:“这个太华不好惹……你跟我们一起离开,然后恐怕要委屈你跟着我们住几天。”
司空点点头,“你们在城里有住处?”
温娘子笑了笑说:“其实是师父的住处。他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面游荡,除了我,偶尔素心也会过去住几天。”
司空知道她的师父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山翁,而林山翁的另外一个弟子,就是在牡丹楼做教习的李素心。
死去的春娘子就曾经跟着李素心学习。
哦,还有牡丹楼的老板李骞,这一位据说是林山翁的师弟。
司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始终对牡丹楼的政治立场有些怀疑,连带着跟牡丹楼有关系的这些人,包括李素心在内,在他看来也都是非常可疑的。
司空决定趁着这段时间,跟温娘子好好的打听一下这些人的情况。
温娘子用手臂轻轻地碰了碰司空。
司空抬头,就见刘队长带着太华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等下你别说话,”温娘子叮咛道:“都听我的。”
司空点点头。
刘队长和太华已经走到了他们这个小隔间的门口。
温娘子站了起来,十分客气的行个礼,“刘队长,二管家……有何贵干?”
刘队长的视线在她身后这些人的身上扫了一圈,“你们的人都在这里了?”
温娘子落落大方的点头,“是。”
太华的视线落在司空的身上。他其实也并不知道温娘子身边到底带了几个人,每一个人又是什么模样。但刘队长特意提到,在梨花院的时候,这个男人是跟温娘子一起走出来的,太华就忍不住对他留意起来了。
虽然穿着打扮不同,但从身量上看,这小子跟偷听他们说话的那个黑衣人还是很像的。
太华冲着司空扬了扬下巴,“这谁?”
温娘子扫了一眼身旁一脸老实相,垂眸静坐的司空,微微一笑说:“这是奴家师弟将离。”
太华的视线在她和司空的身上扫了两圈,“没听说娘子还有这么一位师弟。”
温娘子对他的质疑不以为然,“难道二管家记得奴家这里的每一个人?”
太华卡了一下壳。
就算大家都住在梨花院,他也不可能把其他班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记住。他所怀疑的,也不过就是刘队长所说的“与温娘子一起出来”这一句话。
太华没有理会温娘子的挑衅,笑了笑说:“等下这位将离先生也会上二楼吧?”
温娘子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二管家说的是,今晚正巧就是奴家的师弟来领队呢。还请二管家不吝赐教。”
太华挑着嘴角冷笑起来,“好说。”
两个衣着相似的侍女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们似乎对楼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不解。
太华不悦的回头看着她们,“什么事?”
侍女战战兢兢的行礼,“陈夫人请温娘子上楼,殿下要请客人欣赏温娘子的新曲。”
陈夫人就是永平公主身旁的女官,在内院,她的权限要比几位管家大得多。
太华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就请这位将离先生来演奏吧。”
司空抱着温娘子的琵琶,学着身旁几位乐师的样子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跟着温娘子上楼去了。
太华或许只是想要确认自己怀疑的方向,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司空一边走一边隐晦的左顾右盼。
他发现他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类似于员工通道这样的楼梯,或者是酒楼里伙计们上菜时走的那种传菜通道,避开了客人们上下楼所要经过的主楼梯,装饰没那么华丽,但明显更为实用。
楼梯不宽,上去之后就是一处被巨大的屏风隔开的单独的空间,有十几个身着纱衣的舞姬正等着上台。
这里差不多就是剧场的后台了。
风起,吹开了厚重的帐幔,露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宴客大厅。
大厅的角落里立着一人多高的灯台,宛如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向着各个方向延伸出密密麻麻的枝条。每一根枝条的尖端都燃着一支蜡烛。
除了灯树之外,大厅里还悬挂了无数的灯笼,将云中楼照得亮如白昼。
精美的屏风、桌椅之间,是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一拨人,他们身着锦衣,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最精美的食物,而这些五官都有些模糊的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懒散和随意。
他们对这样的享受习以为常,彼此交换着唯有他们才能懂的信息,只有在舞姬们上场的时候,他们才会分出一些注意力,用不加掩饰的贪婪又不屑的目光去打量这些鲜嫩的身体。
司空有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幻觉,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活生生的《韩熙载夜宴图》。只是眼前的画卷更生动也更为华丽耀眼。
这是这个时代顶层的权贵们的世界,也是司空不了解,也无法触碰的世界。
他不可以,但凤随是可以的。
司空也是在这一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他与凤随之间相差的距离。
一曲舞罢,舞姬们退回了屏风的后面,再由侍女们领着从楼梯回到了一楼。
温娘子带来的乐师们训练有素地开始上场了。
太华的视线转了过来,饶有兴趣的落在了司空的身上。
温娘子拉住了司空的袖子,像一个大姐姐似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的领口,又低着头检查他手指上的护甲。
司空看出她在紧张,忍不住笑了笑,“我没事。”
他担心的,只是自己水平不如温娘子,回头再砸了温娘子的招牌。
温娘子对这一点却毫不担心。她只担心司空缺乏舞台经验。他要是露了怯,她在刘队长和太华面前的掩饰就都白费了。
温娘子轻声叮咛他,“不要紧张。所有的人……他们都以你为主。”
司空点点头,“我知道了。”
想来在以往的训练中也是如此,温娘子是首席,其余的人都是在给她伴奏。司空觉得这样的安排对他更为有利,真有什么失误,伴奏也会帮他掩饰过去的。反正听琴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达到温娘子这样的欣赏水平。
司空信心满满地上台了。
温娘子紧张的心跳都乱了。但她知道太华正在看着她,还得分出两三分的精力来强装出镇定的模样。
太华果然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她的身旁,不怀好意的问了一句,“娘子的这位师弟,不知水平如何?换了人,也不知殿下会不会不高兴?”
温娘子厌烦的几乎要骂出声了,这贱人的试探还有完没完?!
“那是因为,”温娘子转过头,学着太华的样子挤出一脸假笑,“殿下想要欣赏我们的新曲。而这首新曲的演奏,师弟的水平远在我之上。我们自然要将最好的演奏献给殿下。”
一气之下,她都忘了要自称奴家了。
太华不以为意,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那就……拭目以待吧。”
司空从屏风后面走过来的时候,发现乐师们都已经落座,只剩下最中间的一张椅子还空着。
这样的排位,还真有几分首席的范儿呢。
司空大大方方的落座。
满座宾客都已经知道今夜的宴会上能听到温娘子的新曲,此刻见坐了首座的人并不是温娘子,虽然有些诧异,倒也没人提出什么意见。
司空就更没什么意见了。
在演奏的席位和宴会厅之间还有一道轻纱的帐幔,似雾非雾,隔开了两个空间。司空觉得有这一道帐幔遮挡着,他完全看不清宴会厅里客人们的脸。包括主座上的公主殿下,他也只能看到发亮的一团。
那是她身上的衣衫和珠宝首饰反射的亮光。至于她这个人,在司空眼里已经完全模糊成了一片背景色。
距离感,让司空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更加不会紧张了。
或许凤随会认出他,司空心想,这样一来知道他的下落,凤随和陈原礼也不用瞎操心了。
司空把温娘子的琵琶抱在怀里,开始调试琴弦。
温娘子的琵琶不知是什么来历,每一根琴弦都仿佛都是活的。它们不像琴弦,倒像是某种神奇的植物的枝蔓,每一下拨动,它发出的琴音里都仿佛饱含着水分,会在空气里荡开一种旺盛又灵动的生命力。
真是好琴。
司空这样赞叹着。然后,他就沉浸了进去。
熟悉的曲目将他拉回了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是天之骄子,在父母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身边一群人爱他。
他去学校里给师弟师妹们做演讲的时候,无数只手举着手机听他讲课。闪光灯在他的视网膜上闪闪烁烁,他就是他们眼里的星星。
而他在试验场里的时候,更是所有人心中的至宝。年纪轻轻就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科技的最前沿,并且还有望做出进一步的突破。
他曾经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希望,他披挂着很多很多的爱与期待,一往无前地走在实践理想的道路上。
司空的眼角渗出一丝浅浅的水光。
他在心里悄悄的对自己说,原来,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完美无缺的生活啊。
第106章 江林晚
凤随一眼看见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乐师,噗的一声,一口酒喷了出来,把他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你干嘛?!”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他的发小江林晚,他有些嫌弃地抖一抖袍角,“故意的吧?你是嫉妒我的衣服比你的好看吗?!”
江林晚容貌秀雅,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一笑就透出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
凤随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陈原礼。他发现陈原礼也是瞪着眼睛,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两人对视一眼,陈原礼飞快地调整表情,恢复了一个可靠的侍卫该有的严肃淡定的表情。
但凤随通过这一个对视,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他之前并没有看错,坐在纱帐后面的主位上,那个额头贴着银色莲花的乐师……确实就是司空。
江林晚还在纳闷,“嗳,不是说是温娘子吗?怎么换人了?”
凤随一颗心都吊起来了。司空不会莫名其妙就坐在那个位置上,这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不得不顺水推舟来到云中楼的筵席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
凤随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许多个临时打断这场演奏的方案,比如找个合适的地点放一把火,再比如……
纱帐后面的人似乎抬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凤随不确定司空是不是看到了他,但他却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想,司空有时候会有些莽撞,但完全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去做的。
琴声响起。
凤随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过度紧张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都跟着琴声飘起来了,不由自主的随着琴声的节奏起起伏伏。
他被琴声里涌动的浓情与思念所吸引,因春夜里的月升月落,花谢花开而沉醉,仿佛与一场迷梦般的海市蜃楼不期而遇。
而这一刻的花开,也仿佛拼尽全力一般,只为了在这一刻,映着这月,这奔流的多情的江水,在天地间留下一场最绮丽的幻梦。
似醒非醒间,凤随在这春夜的迷梦里怅然若失。
他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似乎这乐声引着他来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一个距离司空非常非常近的地方。
他几乎就要触摸到他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小心脏了。
但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人却仍在纱帐之外。
他甚至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余韵散去。
席间沉凝的气氛重新活了过来,江林晚拿起酒杯,凑过来在凤随的酒杯上碰了碰,摇头晃脑的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凤随勉强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见纱帐后面的乐师们已经退了下去。
“听说好多人都想求这首曲子的曲谱呢。”江林晚又说:“不过都被温娘子婉拒了。”
凤随开始琢磨司空与温娘子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情。
今天这事,怎么看都像是温娘子在替司空打掩护……至于司空怎么会弹奏温娘子的新曲,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如果司空是不得已才混进了温娘子的乐队,然后因为某种原因与温娘子暂时结盟的话,凤随觉得,他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比如温娘子与司空共同防备的敌人到底是谁。
再比如,在温娘子也被人盯上了的情况下,要怎么做才能把司空给平安地接回来。
这样一想,凤随反而冷静了下来。
乐声再一次响起,场中换成了身着纱裙的舞姬。
宾客们都有些意兴阑珊,江林晚也一边小声哼着刚才的琵琶曲,一边东张西望,然后他用手臂碰了碰司空,压着嗓子说:“呐,赵玉,这小子来晚了。”
司空抬头,就见一个身长玉立的青年从楼梯的方向走了上来。他身着锦衣,头上束着精巧的金冠,一张俊秀的面孔上带着笑容,从楼梯口绕过来的时候,还满脸笑容的跟公主府的一位老嬷嬷闲聊了几句。
“那一位就是陈夫人,”江林晚对凤随说:“殿下身边的女官,很受殿下信重呢。”
凤随也在留意那边的动静,从这两人的神情来看,赵玉恐怕是公主府的常客,而且还是颇受公主欢迎的客人,否则她身边的女官不会对赵玉这么一个落魄的质子这般恭敬有礼。
“赵玉跟殿下的交情很深啊?”凤随悄声跟江林晚嘀咕,“我还以为是传言呢。”
“好像不是传言。”江林晚晃了晃酒杯,目光隐晦的扫过主座前正跟公主寒暄的赵玉,轻声说:“听说赵玉经常出入公主府,过年过节的时候,公主也都会派人接他来府上小住。”
凤随的眉头皱了皱。
众所周知,永平公主年幼时也是养在太后膝下,虽然与崇佑帝并不同母,但兄妹之间还是很有感情的。
很多人会把永平公主的所作所为当成是判断崇佑帝态度的一个风向标。永平公主毫无顾忌的与赵玉来往,大家下意识的就会觉得崇佑帝并没有因为广平王造反一事而怪罪到赵玉头上。
这也是赵玉能在眼下的局势之中依然活得挺滋润的重要原因。
凤随没有那么多面圣的机会,他也不确定崇佑帝是不是真的对赵玉毫无芥蒂,他怀疑的只是永平公主的立场和智商。
话说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她真的能揣摩到崇佑帝真正的态度吗?!
江林晚与凤随是多年的交情,江林晚知道他要查赵玉,便特意找了这个机会,以私人交情的名义带他来开开眼。
否则像凤随这样品级虽然不算高,但却握有实权的朝廷官员,公主是不会主动给他下帖子的。
毕竟以公主的身份,与朝臣来往密切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也是有忌讳的。
“赵玉好像还挺开心。”凤随嘴角微挑,远远的打量在筵席上如鱼得水的赵玉,“他知不知道广平王战事不顺?”
他发现赵玉与他想象中的形象完全不符。现实生活中的赵玉更像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纨绔,满脸都是纵情声色的恣意。
但凤随却不敢肯定这人是不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肤浅。
江林晚嗤笑一声,“既然交出了广平王在京城的探子的名单,以后他就得抱紧官家的大腿了。就算真的替他老爹担心……他敢明说吗?”
说着,江林晚压着嗓子跟他说悄悄话,“听说,官家想往兴元府增兵。”
江林晚的祖父官居太尉,天子近臣,所以这小子也经常能知道一些外面的人不知道的消息。不过他的嘴巴一向很紧,这会儿既然能向他透露朝廷要增兵的事,想来这个消息很快就要传开了。
凤随眉头一动,淡淡的哦了一声。
这些事,他不能插手,甚至也不能表现出关心的样子来。他能做的,也只是提醒凤家的人,别真的让广平王的人跟辽人勾搭上。
“皇城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凤随轻声问他。
江林晚微微皱了皱眉,“好像听说他们在满城抓捕火神教的人。”
凤随心中一动。
他可是知道,曹溶和张鸿目前正忙着清剿烈火帮的余孽,如今连江林晚也知道他们要对付火神教。凤随就觉得,朝廷这一次怕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清除掉这两伙儿联手作乱的祸害了。
凤随点头,“这是好事。”
江林晚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就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来,“火神教怕是牵连甚广。你大概还不知道,公主府里的那位陈夫人,呐,就刚才追着赵玉拍马屁的那一个,她也是教徒呢。”
这件事,凤随是真的不知道了。
“公主呢?”
江林晚想了想,摇摇头,“陈夫人去参加法会什么的,一向很高调,银钱上也大方,很多人都猜公主也是……这事儿解释不清,她是不是的……在别人眼里,她也是了。”
火神教和烈火帮的事,都或多或少与广平王有些关系。如此一来,势必要引起皇城司的注意。
他们一插手,无论是京畿衙门还是大理寺,都不大好过问了。
这也是凤随不待见曹溶张鸿之流的原因——爪子伸得太长了。偏偏还不能手起刀落,把他们的狗爪子给剁掉。
江林晚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开点。”
凤随有些无奈,“我想得开着呢。不管谁来做铲除毒花的铲子,只要能把他们尽数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
“你这样想就对了。”江林晚一笑,“今天带你过来,也不光是为了喝酒,呐,那边几个人,你最好也关注一下。”
凤随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赵玉身旁围着几个年轻人,正嘻嘻哈哈的斗酒。
“穿紫色袍子的那个胖子。”江林晚凑到他耳边说:“是通议大夫张世良的外孙。我听说,这小子手里有商队,想出关做生意,不知真假。不过,官家有意要让张世良做个督查,总揽押送岁贡一事……这事儿怕是有三五分的真。”
江林晚是知道凤随想要揽下押运岁贡一事的,所以特意提醒他一句,免得他蒙在鼓里,真出了什么岔子,再被别人扣了黑锅。
凤随也压着嗓子问他,“督查一职,太尉怎么看?”
江林晚摇摇头,“他呀,你还不知道么,才不会早早就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听说,朝中也不少人举荐张世良,不过官家的意思,是要过了年再议。我会在祖父面前再替你吹一吹风,不过能不能成,我就不敢说了。”
凤随在他肩上拍了拍,“谢了,兄弟。”
江林晚一笑,两个人互相碰了碰拳头,继续喝酒。
这个时候,司空已经跟着温娘子的乐队回到了梨花院。
一进门,温娘子就两眼放光的对司空说:“师弟,我都想留着你,不让你走了!”
司空松了口气,“没有出岔子吗?”
温娘子连连摇头,“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比你上次弹给我听的还要好!”
司空就笑着说:“我觉得,还可以排演得更好。”
他前世可是听过高规格的乐团现场演出的人呐。有这样现成的参照标准,给温娘子的乐团做个顾问,提提建议,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温娘子忙说:“你说!”
刨除这首新曲能让他们乐团的知名度能更上一层楼的因素,温娘子本身也是一个乐痴,她小半生的时间都用来磨练技巧,感悟琴意,每一次演奏都在追求一种尽善尽美的效果。
司空既然觉得排演方面还有改进的空间,她自然不会放过。
“这几天正好有时间,”司空想了想说:“回头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商议,或者,再增加几样乐器,我相信合奏的效果会更好。”
第107章 囚车
温娘子的乐团一大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遣人去内院通报。
不多时,陈夫人就带着丫鬟们过来了,先是奉上酬金,然后对着他们好一通夸赞,最后又点名见了将离。
永平公主还单独赏了这位将离先生一对上好的玉佩。
一行人从公主府的侧门离开的时候,司空看到了昨天来时收了他的贿赂,又给他暗暗介绍了左邻右舍的情况的那位小厮。
司空思索了一下,干脆留在最后,特意跟乐团拉开了一段距离。
果然小厮看到他就客客气气的迎上来寒暄,司空赏了他一块碎银,闲话两句,给他造成一种“大人派我出门有事”这样的印象。
等出了侧门,司空一直等走过了长街拐弯处,才一溜小跑地追上了温娘子的驴车。
温娘子一脸紧张的等着他,见他上了车才拍了拍胸口,“刚才那人……”
司空忙说:“昨日见过他,不好让他知道我跟你们是一起的。”
温娘子以为他只是不想牵连他们,但司空这样做,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万一有人问起凤随,他的随从怎么少了一个,可以有个人证,证明这个随从是一大早刚刚离开的。
温娘子还有些担心陈夫人来见司空一事,忍不住嘱咐他,“若有人问起,你只说在外地游历的时候见过师父,拜在他门下。”
“不行吧?”司空忙说:“我这水平,吹出这大牛来,不是砸了你们师门的招牌吗?”
旁边的玉弦忍俊不禁。
温娘子瞪他一眼,“那就说在外地遇见师父,得了他的指点,算是门外弟子。”
司空点头,“好。”
门外弟子什么的,对人家师门的影响不大。这个牛还能勉强吹一吹。
这样一来,他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打听林山翁、李骞这些人的消息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总不能对师门的事情一无所知。
温娘子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了,司空的两次出场都诡异得很,她对司空这人没有一点儿怀疑也不可能。
但司空教给她《春江花月夜》,对一个乐痴来说,司空的出现就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其他种种的疑虑,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了。
这一次他竟然出现在了公主府,又有公主府的侍卫追着,温娘子就忍不住联想到了西京城里目前正在到处抓捕烈火帮余孽一事。
她以为司空的身份是烈火帮网罗来的江湖人。
温娘子对这事感触不深,何况司空跟他们住在一起,若是能逃过官府的抓捕,也算是还了司空的人情了。
车队从朱雀大街经过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儿阻碍,不得不靠到路边停下来。
司空将车帘掀起一点儿,悄悄向外张望。
就见街面上有衙役押着几辆囚车经过,囚车里有男有女,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
路边的百姓窃窃私语,原来这是刑部衙门的人押着烈火帮的犯人。至于押到哪里,有人说押到城门外去杀头的,也有人嘀咕说是送去北边充军的。
司空没有看到自己认识的面孔,想来像三当家这样的身份,牵连甚广,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审不完。
温娘子有些担心的看着司空。她很怕司空会脑子一热就这么冲出去劫狱了。还好他只是偷偷摸摸看了两眼,也并没有露出什么见到熟人的表情。
这就让温娘子松了口气。道路一通,她赶紧嘱咐车夫快点儿赶路,她得抓紧时间把司空藏到家里去,等到这一阵风声过了,再说其他。
林山翁的住处在城东的安顺街上,这个位置,距离牡丹楼还挺近。
林宅是一套里外三进的院落。宅子不算大,但假山回廊,池塘亭台,布置得处处精巧。家里的下人也都十分尽心,他们进门之前,已将各人的住处收拾得妥妥帖帖。
温娘子住在主院旁边的侧院里,而司空则住了温娘子的书房。
书房的位置在前后院之间,紧邻池塘。书房周围是一片梅林,正值花开,书斋便如同建在彩云中一般。
即便不开窗,空气中也氤氲着清幽的梅香。
书房中藏书颇丰,书案书架也都是上好的木料制成,各种摆设文具也都一应俱全。司空就觉得林山翁不但有钱,还是个风雅的老头子。
就在司空怀着对林山翁的好奇心到处打量人家书房里的摆设布置的时候,他的上官凤随也带着陈原礼正要离开公主府。
与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发小江林晚。
昨夜宴会结束时已经过了子时,他们又都喝了酒,起来的就都有些晚。
江林晚酒意未散,干脆拉着凤随上了车,晃晃悠悠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就被刘队长带着的侍卫给拦住了。
这里是公主府的侧门。
公主府的正门通常是不开的,唯有贵客临门,或者宫中天使奉旨前来,公主府才会打开正门跪迎圣旨。
一般客人出入,都是走侧门。
江林晚掀开帘子,不耐烦的问道:“什么事?”
刘队长连忙凑过来,客客气气的表示京城里形势不好,出入的客人也要做一个核查。
江林晚虽然不耐烦,但也不可能在公主府里跟人家的侍卫闹起来,就喊来自己的随从,跟刘队长一起清点人数。
凤随忍不住有些头疼。他来的时候带着两个随从,这会儿只剩下一个,要怎么说对方才不会起疑,这倒是个问题。
果然刘队长跑过来就问起了另外的一个随从。
凤随若无其事的说:“衙门有事,我让他先回去了。”
刘队长抬头,目光颇警觉,“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凤随不耐烦的摆摆手,“一大早的,我也没起来,什么时辰,你还记得?”
最后这句话问的是陈原礼。
陈原礼正要顺着他的话往回圆一圆,就见刘队长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很是小心的说道:“队长,湘园的那位兄弟,是辰时出门的。说他家大人交代,有事要办……正好是小人伺候的。”
刘队长刷的转过身,“你没记错?”
小厮吓了一跳,但事关自己的职责,不敢大意,连忙点头,“没记错,没记错,昨日进来也是小人给这位大哥领路。”
言下之意,这才一天的功夫,怎么也不可能认错了人啊。
凤随与陈原礼对视一眼,各自安心。
连陈原礼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暗暗赞了司空一句,觉得这小子确实细心。
凤随最紧张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整个人也放松了,故作疑惑的问刘队长,“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刘队长不敢得罪贵客,干笑了两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担心人多事杂,冲撞了贵客,所以处处都得小心。”
凤随从昨晚看到司空抱着琵琶上台开始,就知道这府里肯定是出了事。但刘队长不说,他们也不好多问。
出了公主府,两边道别之后,凤随就嘱咐陈原礼去打听温娘子一行人的落脚之处。
如无意外,司空这个时候还是跟他们在一处的。
凤随一想到司空这个小子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虽然也替他庆幸,但是一想起他额头上贴的那朵银莲花,就有些头疼。
花钿肯定不是他自己贴的……
关系这么好的吗?!
凤随不是滋味的想,可别混着混着,乐不思蜀了。
司空在林山翁的家里安安心心的当起了音乐人。
他每天都跟乐团的人混在一起,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摹本来调整配乐,指导排演,还忙里偷闲跟乐团里年龄最大的一位姓徐的乐师学习吹箫。
果然在加入了司空记忆中的几样配乐,尤其是徐老的箫和响板之后,这一首曲子就很接近司空后世所听到的演奏了。
司空听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己。常常是箫声一起,便热泪盈眶。
温娘子也听得热泪盈眶。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而且司空还拒绝了她分给他的酬金,连公主府赏赐的那一对玉佩他也没要,全部留给了温娘子的乐团。
这就让温娘子特别不好意思,虽然司空一再表示她们能帮他脱身,就已经是帮了他的大忙。但温娘子还是深感自己占了人家好大的便宜。被这种有些歉疚的心情所影响,无论司空跟她打听什么事情,她都恨不能掏心掏肺的告诉他。
温娘子一行人虽然深居简出,但坊间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于是司空也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消息,比如烈火帮里罪名确凿的一批管事打手之类的,都已经推出启德门斩首了。
他们的亲眷也都判了流放,不等春暖花开就被打发上路了。这样的寒冬腊月,这些人也不知能不能活着赶到发配的地方。
还有一个比较惹人注意的消息,就是在这些被斩首的凶犯当中,还有两个人是火神教里的法师,这两个人据说在民间揽财,逼死了人命,简直就是宗教界的败类。
这个消息一出来,又有人到刑部衙门的大门口去烧佛像了。
还有激愤的百姓捆了自称法师的人到衙门去投案。在烈火帮一事之后,西京城里又掀起了一股抵制火神教的风潮。
街面上到处都乱哄哄的,温娘子就更加约束着自己人,不让到处乱跑。
不过这个时候,城门也解禁了,出入城门的限制也都已经放开,在很多老百姓的眼里,这就是危机已经过去了的信号。
就在这种人心不大安稳的时候,有人来拜访林宅,给温娘子带来了一个消息:她的师叔,牡丹楼的掌柜李骞,回西京城来过年了。
第108章 青竹
司空跟着徐老练习吹箫。
在不到一个时辰的练习时间里,徐老已经去了三四趟恭房。到后来,一见司空举起箫管,他就条件反射的两腿一紧。
好容易等到下课,徐老脸带菜色的鼓励他回去以后自己多加练习,便抖着腿一溜小跑地去找恭房了。
司空,“……”
温娘子等在琴房的外面,对于徐老的反应,她可真是感同身受。要知道,对于音乐有着极强的领悟力的人,音符对他们的杀伤力也远比普通人要大得多。
“师弟,”温娘子心有余悸的看看他手中的箫管,对于安排徐老教他吹箫一事后悔不迭,“师叔那里,我要去拜访一下。你要不要同去?”
温娘子对要不要带着司空同去的问题也有些犹豫,既然对外宣称将离是她的师弟,李骞这边就不好不见,否则在外面很难自圆其说。但司空实际上又跟她的师门没什么关系,如果李骞对他不认可,事情反而有些麻烦……
司空没怎么犹豫就点头了,“不麻烦的话,我也跟师姐一起去吧。”
他对李骞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林山翁的师弟,是牡丹楼的老板。之前他跟谢六郎聊起李骞的时候,谢六郎表示不知道这人。但从大理寺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牡丹楼,跟九江门其实是有一些关系的。
司空不知详情,但他听凤随提起过,说曹溶对于九江门也是抱有怀疑的——既然已经入了皇城司的视线,司空觉得,等烈火帮和火神教的事情料理完,估计曹溶这些人就该打起精神收拾九江门了。
温娘子于是带着很矛盾的心情,领着司空和一众手下去拜访李骞了。
李骞的住处就在牡丹楼的后院。出入花楼,对温娘子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她反而有些担心司空的态度。
不过在几番观察之后,她发现司空的态度也是非常坦然的。他并不是不了解牡丹楼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只是不在意——无论要拜访的人住在花楼还是客栈,是豪宅还是陋舍,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温娘子开始觉得,司空眼里那种干干净净的神色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单纯,而是一种超脱于年龄之外的通透。
司空没想那么多。
他想见见李骞,完全是出于对一个有嫌疑的人所产生的探究欲望。不过见到真人之后,司空就对自己之前的怀疑有些动摇了。
司空预想中的李骞应该是一个浪荡油腻的中年大叔,但见到真人了,才发现这位中年大叔一点儿也不油腻,反而肤白貌美,一张老脸硬是看着比他这个大好青年还要嫩。尤其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孩子似的专注,让人不由自主就会对他心生好感。
不但相貌俊美,这老东西还很会打扮,衣服的料子、镶边的配色、绣花,无一不精美。跟他这份儿讲究相比,温娘子都显得有些土气了。
李骞跟温娘子寒暄两句,注意力就落在了司空的脸上,“将离?我怎么不知道老东西又收了一个徒弟?”
司空汗颜,“其实……”
李骞摆摆手,“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听说昨晚你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把客人们都听傻了,今天这里没外人,能不能弹给我听听?”
司空,“……”
提个要求也这般直白,叫人没法子拒绝他。
李骞也没打算让人拒绝,他提完要求,就打发身边的侍女去取他的琵琶,然后带着一脸嘚瑟的表情跟司空炫耀,“我的‘青竹’比阿温的‘秋波’更妙,你试试就知道了。”
司空心想,原来温娘子的琵琶叫秋波。
李骞的琵琶很快取了过来,侍女在李骞的示意之下直接将琴送到了司空的面前。
这一支琵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整体的颜色泛着一层油润的竹青色,司空一上手就感觉到了一种玉石般的光滑温润。
“好琴。”他忍不住赞了一句。
李骞扬起下巴,得意的笑了起来。
司空小时候学琴,对于琵琶的好坏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他和堂姐的练习琴,老师视如珍宝的琴,在他眼里都差不多。
但是来到这个时代,有机会尝试过了“秋波”之后,他像是被打通了某根筋,很突然的就能够分辨出琴音的优劣了。
比如他小时候用的琵琶,音色就有些干,发出的声音也单薄。但温娘子和李骞的琵琶却不同,每一根琴弦都像是活的,音色不但生动柔润,还有一种非常饱满醇厚的感觉。这其中的区别,就好比普通人的嗓子之与歌唱家那种得天独厚的华丽嗓音。
未成曲调先有情。
每一个被拨动的音符,都仿佛饱含着琴师无法喧之于口的缱绻情愫。
司空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抬头时,见李骞伸手在眼角抹了一下。大概他也没料到司空这个时候刚巧抬头,稍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唉,人老啦……”
司空觉得他一点儿也不老。
老了的人也不会像他这样臭美。
“挺好。”李骞用一种颇为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司空,“技巧可以练,琴意难得……就是多情了些。”
司空,“……”
多情两个字,该不是在说他吧?!
李骞一定不知道,他这人其实一点儿也不文艺,明明是个理工男!
温娘子在旁边介绍他们最近几天对这首曲子的改编和排演。
李骞笑呵呵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还说要找个时间去看一看他们排演到了什么程度。然后他对司空说:“将离,你还会弹什么曲子?随便弹来听听吧,我还没听够。”
司空其实也有些舍不得放下李骞的琵琶,这琴实在难得。
他有些疑心自己心里的这点儿舍不得让人看出来了,所以变相的成全他一下。
司空爱不释手地拨动琴弦,弹了一小段《茉莉花》,又弹了几首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名字的琵琶曲。
李骞笑眯眯的看他玩,又赞了一句,“浑金璞玉一般……就是多情了些。”
司空,“……”
李骞看着他恋恋不舍的将“青竹”交还给一旁的侍女,笑着说:“将离非要挂到老东西的名下,是惹了什么麻烦吗?”
温娘子舌头打结,不安的看一眼司空。
司空就猜到她是不便在师门长辈面前说瞎话的意思。他咳嗽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是我遇到麻烦,师姐是想帮我。”
他说的含糊,但李骞并没有露出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说:“老东西人也不在,赖到他身上,也没什么用。你也不必那么死心眼,要不就换个人考虑一下吧?”
司空愣了一下,首先想到的是李骞不希望有人给他的师兄添麻烦。但温娘子悄悄戳了他一下之后,他反应过来,李骞这是在暗示他。
司空,“……”
司空有点傻眼。
李骞与他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到底也是比司空年长的人,如果直统统的拒绝……是不是不太好?
李骞将他犹豫的神色收入眼中,露出了几分兴味的神色。
司空纠结的看着他,“我能单独跟您说几句话吗?”
李骞朝着周围的侍女和温娘子等人使了个眼色,这些人便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说吧。”
司空觉得自己在办傻事。尽管他直觉李骞这人并不是口是心非之人,但他的直觉,其实也只是直觉,要拿它做依据,好像也不是那么靠得住。
但箭在弦上,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司空看着他,不大确定的问道:“您是想给我当先生吗?”
“才反应过来吗?”李骞一乐,“我确实有这个意思……上了年纪的人呢,就不乐意约束自己,做事就难免随心所欲了些,觉得你这孩子挺对我的脾气……怎的,你是瞧不上我?嫌我名声不好?”
司空忙说:“晚辈不敢。”
他这么处心积虑的,可不是为了跑来得罪人的。
李骞不解,“不是瞧不上我,那你纠结什么呢?”
司空就为难的咬着后槽牙提问了,“李老,我这二把刀的技术,您瞧上什么了?”
李骞又笑了,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可真不像我……人活着,想做点儿什么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呢,就一心想收一个长得好看的徒弟,可以前遇见的那些想拜师的人,一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一般,丑的很,我老人家一个也没看上。”
司空,“……”
这,这么随意的吗?!
不都说古代的人对于师徒关系特别看重,师徒如父子吗?
李骞欣赏着他纠结的表情,乐了一会儿,又说:“我刚才就说过,技巧可以练,但琴意难得。”
司空心想,老子也不知道啥是个琴意啊。
司空觉得他一张嘴根本说不过这老人家,便也不再迂回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您跟九江门有什么关系吗?”
李骞一下就明白了。
李骞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这小孩儿……挺有意思。”
司空有些苦恼的看着他,他其实不想这么有意思啊。
李骞冲着他招招手。
司空识趣的朝他走了两步。
李骞就伸手在司空的脸蛋上扭了一把,笑着说:“小小年纪,心思还挺多。你也不想想师父我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匪类混一起去?”
司空,“……”
您是什么样的人,小的我真不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李骞是个多才多艺的美大叔。
第109章 听话
司空与李骞面面相觑。
李骞有些不耐烦了,“想好没?拜吗?”
司空想起“青竹”那种宛如玉石一般的手感,那种一听就能把人的魂儿勾走的音色,一咬牙,“拜!”
李骞笑了起来,伸手在司空的脑袋上摸了摸,露出一个开心的表情,“师父我不是拘泥的人,你想跟着我就跟着我,不想跟着就自己玩儿去……”
司空老老实实的由着他摸头,“那我什么时候来上课?”
既然当了他的老师,那肯定会把课程表给他安排上吧?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老师都怎么教学生?一三五,二四六?
不对,现在人家不讲究周末休息,人家是十日一休沐……
要不就是业余班?或者干脆安排在晚上上课?
“你没事儿的时候过来,有事儿就别来了。”李骞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在意,“你要是天天来,我也没空陪你玩。”
司空挠挠头,“那,我去打听打听拜师的讲究……是不是还要卜一个黄道吉日?”
李骞摆摆手,“那些都是虚的。磕个头,给师父敬一杯茶,这礼就成了。”
司空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这时代所有的礼节都繁琐无比,且执行起来需要一丝不苟的态度。
这李骞简直是个异类。
司空觉得,他开始有些喜欢这个老家伙了。
温娘子等人又被喊进来观礼。
司空很规矩地跪下磕头,然后从侍女手里接过茶杯,双手递给李骞。
李骞笑得像一朵牡丹花似的,喝了两口茶,还忍不住又伸手在司空脸蛋儿上掐了两把,“阿温说你最近在学箫?我这里有一支不错的玉箫,就当成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司空不好意思地挠头,“玉箫太贵重,师父赏我一支竹箫就可以了……我技术不行,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手指灵巧,但吹奏类的乐器却学的很是笨拙,一口气总是断断续续的,让人一听就头皮发麻,两腿直抖,只想着找厕所了。
李骞哈哈大笑,“不怪你,都是老徐不会教。”
徐老,“……”
真是锅从天上来。
侍女拿上来的玉箫装在一个非常精巧的木盒子里,盒盖上雕着梅花的图案,四角包铜,像是一件古物。
盒子里是一支白玉箫,玉质只能算中上,而且颜色也并不匀净。从上到下,颜色由莹润的白色渐渐过度到了淡淡的灰色,在最下端凝成了一抹浓艳的紫色。
司空头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紫玉,感觉颇新奇。
李骞从他手里接过玉箫,拿在手里试了试,然后吹了一段曲子。
玉箫的音色柔润又醇厚,司空一下就被惊艳到了,觉得魂儿都随着曲子飘起来了。
李骞一抬眼瞥见司空脸上的表情,一下笑出了声。
曲子也吹不下去了,他从木盒里取出一块软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玉箫,有些感叹的说:“这还是当初我拜师的时候,师父送的东西……正好传给你。”
司空这个时候才想起大家都只传李骞是林山翁的师弟,但他们成为师兄弟的条件是要有一个共同的师父。但这位神秘的师父,却没什么人提过。
李骞大概也看出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他呀,不乐意别人提他,再说人都没了,提不提也没什么必要,又不差那几张纸钱。”
司空,“……”
司空心想他这位师父可真是心性洒脱。
司空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玉箫,不知是不是在李骞手里被捂暖的缘故,只觉得玉箫的质地温润润的,并没有石头的那种沁凉感。
司空轻轻摩挲着玉箫,他问李骞,“师父,你喜欢什么?”
他也想送李骞一份拜师礼。
李骞低着头,司空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的手,他有些莫名的低头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他的手和一般的乐师是不一样的。
他从小习武,手掌、虎口,还有拉弓射箭会摩擦到的部位都有厚厚的茧子。
司空下意识的想把手掌握起来。
李骞却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柔韧,玉雕的一样。他就用他玉雕一般的手指在司空掌心里轻轻摸了摸。
“我呀,我也没什么喜欢的,”李骞松开他的手,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听说乡下的私塾里,学生都要给先生送腊肉……城西昌宁街上有一家老程记,给我买几斤腊肉吧。他们家的腊肉最对味儿了。”
司空看着他那双微微眯起的狐狸似的眼睛,他觉得李骞大概猜出了什么,但他什么都不问。
司空有些看不透他。他觉得李骞非要收他为徒,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的。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好。”司空乖乖点头,“我给师父买腊肉。”
李骞又伸手去捏他的脸,笑着说了句,“乖。”
李骞留他们吃了一顿饭。
司空发现他这位师父大概家境真是不错,饮食上讲究的程度比起凤随那种世家公子来也不差什么了,食器也讲究,用的筷子也包着金,还雕了很精致的纹样。
司空知道从一个人的餐桌礼仪是可以看出他的出身的,但他本来就是个草根,也不怕让李骞看出他是个穷鬼。再说,这年头肯学这些吹拉弹唱的本来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别说那些好人家的孩子,就是普通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会轻易送孩子去学这些。
艺人地位太低,跟娼妓差不太多,都让人看不起。
之前李骞问他是不是嫌弃他名声不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司空也知道,社会有分层,每一个被社会所限定的阶层里,还会继续细化,继续分出若干的层次来。
好比在艺人这一个阶层里,李骞林山翁之流算是顶层了,能够出入贵族的圈子,也受到一些风雅文人的追捧。
司空这种的,估计也就比学徒的地位稍稍高一些。
席间大家都给李骞敬酒,李骞看得出是真的很高兴,还跟司空吹嘘他这个藏酒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司空又觉得有些迷惑了。
他猜测李骞是因为某种原因亲近他,但李骞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酒过三巡,温娘子提出让李骞搬回林宅去住。因为牡丹楼毕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哪怕是住在后院,其实也不大清净。
李骞很认真的想了想,抬头看了看司空,对温娘子说:“也好。”
温娘子就笑了,“菡萏院一直给师叔留着呢,师叔什么时候回去?”
“顺利的话,能赶到年前吧。”李骞说:“牡丹楼的生意一时半会儿的也交接不完,我自己的东西也是一大堆,得慢慢收拾。”
司空从他这句话里抓住了一个关键词:交接。
李骞也看着他,见他抬头,便笑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他心中的猜疑,“这几年九江门的吃相越来越难看,我也懒得再跟他们周旋,想要就拿去好了。我也一把年纪的人了,也想躲躲懒,过几天清净日子。”
司空有些不确定的看着他,“九江门参与了牡丹楼的生意?”
李骞微微一笑,“要在京城的地界上做买卖,当然要打点这些帮派的人。牡丹楼也不例外,当初可是白白分了他们三成的干股。不过,这些人不知足,手伸得也长。尤其我这次回来,发现咱们的大管事也拐弯抹角的说九江门的好话……”
司空明白了,牡丹楼的生意已经被九江门的人从内部给渗透了。
司空忍不住问他,“牡丹楼的事,师父不能做主吗?”
“师父倒是想做主,但下面的人阳奉阴违,都跟着九江门的命令走……你说这叫做主吗?”李骞皱了皱眉,露出厌烦的神色,“索性都让给闫老大好了。”
九江门的老大,姓闫,外号阎王爷。
“师父,”司空问他,“闫老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骞很干脆的给出了评语:“又丑又坏。”
司空,“……”
司空心想,他师父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颜控啊。
“怎么个坏法?”
他到目前为止,就只从谢六郎那里知道九江门跟城门守备关系不一般,跟他们沆瀣一气,赚一些黑心钱。
李骞微微扬起下巴,好像在思索怎么解释这个问题。然后他说:“烈火帮的那个二当家,叫老牛的那个人,他跟闫老大是拜把兄弟。”
司空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这两个帮派水火不相容来着。
李骞看到司空脸上露出的不加掩饰的惊讶表情,不由得一乐,“这些事外面的人不知道,吓一跳了吧?”
司空老老实实的点头,“师父你知道的真多。”
李骞就瞟一眼自己手里的空酒杯。司空捕捉到了他这个富有暗示性的目光,连忙识趣地凑过去给他斟酒。
李骞就俯在他耳边轻声说:“老牛在昌宁街的林家胡同里养着一个外室,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对这女人很信任,这女人知道他不少事情。”
司空有一种汗毛都立起来的感觉,有些惊悚。但这惊悚主要是因为意外,而不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他抬头望向李骞,李骞却只是笑得一团和气。见他眼神有些呆滞,还笑呵呵的伸手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徒弟,要听师父的话哦。要乖。你想干什么,师父都帮你。”
司空被他掐的有点儿痒,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李骞一开口,那种被看穿心事,汗毛直竖的感觉又消失了。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用这样哄小娃娃的语气跟他说话。智云师父他们都很正经,最情绪外露的表现也不过就是摸摸他们的脑袋。
司空忍不住小声问他,“您看出来我想打听九江门的事?”
李骞一口干了杯中酒,又不当一回事儿的将空酒杯伸到他面前,“还想知道什么?师父知道的都告诉你。”
司空心痒痒的,他怀疑这是李骞又在试探他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咬钩,“那什么……师父,你知不知道这个闫老大和他的手下,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第110章 匠人
这是司空问李骞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发现李骞这个人是很有些神秘的,比如对他的态度,就让他觉得,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他却仿佛认识他很久了。
并不是“似是故人来”的那种一见如故,而是一种让司空感觉迷惑的熟悉。他甚至觉得李骞应该对他说“你不记得我,但是我和你家曾做过十年邻居,跟你爸爸,你爷爷都认识”这样的话。
总之,李骞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熟悉感。
转天司空向温娘子借了点儿钱,亲自去了昌宁街的“老程记”去买腊肉,然后雇了一顶轿子,去牡丹楼看望他的新师父。
李骞一见他提来的腊肉就乐了,“你这拜师礼,够我吃到明年了。”
司空认真的纠正他,“这就是孝敬师父的,不是拜师礼。”
他还是打算回去之后,跟凤随商量一下,准备一份儿像样的拜师礼。凤随毕竟是世家公子,对于这些礼节方面的事情应该比他更清楚。
李骞就嘱咐身边的侍女,“中午就让人做这个……加一些笋干。”
侍女笑着答应,喊了人来帮她把一大包腊肉送去厨房。
司空用他前世时从他爸爸那里听来的一些关于茶叶品种和温度的常识,乖乖的给他的老师煮茶。
宋代民生富庶,各种生活上的享受都被发展到了极致。比如茶道,再比如香道,都是这个时代发展起来的。
李骞是个风雅的人,他的茶具就非常讲究。但司空是不懂他这些东西的,他这辈子从生下来就是穷人,就算最近一段时间住在凤家,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但也没有机会去了解这个时代的富人阶层的各种享受。
所以他只能按照前世给他爸爸泡茶的流程来进行冲泡。
李骞看得饶有兴趣,觉得他这个徒弟真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你说他懂茶道吧,东西都是乱用的,简直乱七八糟。但你若说他不懂,他那一套流程比划下来好像还挺有章程。
而且从口感上来品的话,茶泡的其实还不错。
李骞闭着眼品了品,对司空说:“既然来了,弹个小调给师父听吧。”
能有机会再摸摸师父的宝贝琵琶,司空心里其实还挺高兴,他正想问李骞想听什么,就见他身边那个叫小青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
李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司空说:“你去屏风后面躲一躲,不要出声。”
司空就知道这是有客人来了,连忙起身躲到了暖厅角落里的一架山水屏风的后面。
屏风后面是两扇窗户。窗户虽然紧关着,但密封性有限,屏风挡在这里也起一个挡一挡寒气的作用。除此之外,还有摆放在屋角的几个木箱,这些东西露出来的话,会显得有些凌乱。
司空在箱盖上坐了下来,随手在箱子上摸了两把。
箱子都没有上锁,也不知道里面都收着什么东西。不过箱子本身都是非常好的材料,工艺也好,摸上去非常光滑。有两个箱子的边边角角还包了铜,看上去就非常讲究的样子。
这个时候,司空听到了脚步声。
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司空能听出他在刻意加重自己的脚步声——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或者先入为主的给李骞这个屋主一点儿震慑。
司空从屏风木架之间的缝隙里望出去,就见李骞依然歪靠在暖榻上,身后是几个厚软的垫子,腿上还搭着一条绣着精美花纹的小被子,一副不把来人当外人的做派。
“你来的正好,尝尝我从肃宁带回来的好茶。”李骞的神情很平静,至少司空看不出他这样的神情是因为与来人关系熟稔,还是压根就看不起他,所以懒得起身来寒暄。
司空脑海中分辨了一下李骞所说的那个地名,似乎是在现在的杭州附近。从地点上来看确实是个会产出好茶的地方。
来人在司空之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带着笑音说了句,“那我真是有口福了。”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司空只听到了茶杯放在桌面上的轻响。
片刻之后,来人先开口了,“先生好久没有回来了,还住得惯吗?”
李骞淡淡答道:“住不住得惯也不要紧,我这两天正张罗着要搬去师兄那里住。他人不在,只有几个小辈没头没脑的,得有人看着。再说,我自己的徒弟也得花时间调理,忙着呢。”
来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说:“倒是没听说先生还有弟子。”
这话里是有些试探的意味的。
李骞就笑了笑说:“还小,也不成器,外人不知道也正常。”
来人便笑着说:“有先生教导,想必日后也是一位大家。”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几句客气话,来人开始言归正传了,“先生大概也知道我今日的目的。不知之前提议之事,先生可有决定?”
李骞露出不大情愿的表情,“我这还没老得走不动路呢,一个个就想让我回家养老了……我就嘀咕两句在家闲呆着闷得慌,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就跟我闹上脾气了。”
司空抿着嘴角微微一笑,觉得他这个便宜师父真的挺擅长谈判的技巧的。他这个时候也猜到了,这人应该就是来跟他谈判关于收购牡丹楼一事的。
果然就听来人说:“牡丹楼一天到晚琐事也多,先生的晚辈不希望您太过辛苦,这正是先生的福气。”
李骞又装模作样的骂徒弟不体贴他,充分表达出了不想出手牡丹楼的意思。
来人舌灿莲花,李骞只是不肯点头,来人不得不主动提出提高收购的价格。
司空只敢偷看他师父,却不敢偷看来人。他身为习武之人,自己对于别人的视线也是极为敏感的。
但他又好奇的不行,就趁着这人告辞的时候,偷偷摸摸瞟了一眼。
原来是一个四方脸的中年男人,衣袍看似普通,但看得出衣料是非常讲究的。司空注意到他的腰带上还系着一块翠莹莹的玉佩。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雕工,但这块玉的质地绝对不会便宜。
来人走后,司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李骞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疲惫的笑容,“将离,我大概是真的老了。跟这样的杂碎打机锋,竟然开始感觉厌烦。”
司空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他很认真的打量李骞的五官,然后笑着说:“老什么啊,你看你这肉皮,比我的都嫩。咱俩一起出去,人家说不定以为你是我弟弟呢。”
李骞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没大没小。”
他嘴里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浮起了笑容,“刚才那人就是九江门的二当家,姓付,叫付衍。闫老大很信任他,银钱方面的事都交给他管。”
司空点点头,“价钱谈好了吗?”
“谈好了。”李骞轻轻吁了口气,“他们甚至没有认真的跟我还价……牡丹楼对他们有这么重要吗?还是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司空摸了摸他的手臂,安慰他说:“师父,你把这个大包袱甩掉是对的。”他凑到近处,很小声的告诉他,“皇城司大概要对九江门对手了。”
李骞的眼瞳微微一缩。
他抬起头,深深的打量他的小徒弟,“牡丹楼跟九江门的关系……你是担心我受九江门的牵连吗?”
司空点头,“是。”
李骞摸摸他的脑袋,“乖。”
司空就笑了,“看在徒弟这么乖的份儿上,帮个忙呗,师父?”
李骞喊了几个随从进来,比较一番,选了其中一个跟司空换了衣服。
然后他让人将驴车赶到后门外,指挥下人将家里的几个箱子搬上驴车。穿着司空外衣的随从在门口晃了晃,就低着头钻进了马车,名义上就是押送李骞的行李去林宅。
等他们走后,司空披着李骞的一件半旧的斗篷,挡着头脸,被小青领着从牡丹楼的正门出去了。
门外就有轿子,司空就像任何一个在花楼里鬼混到天亮的嫖客似的,低调地、不显山不露水地离开了牡丹楼。
轿子停在了安平街上最热闹的地段,司空下来之后又在街上来回绕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才抄近路回了虞国公府。
这个时候,凤随和陈原礼还在衙门没回来。司空换了公服,直奔大理寺去了。
凤随正在提审证人,听下面的人回报说司空回来了,连忙传话让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司空掀起门帘,溜着墙边摸了进来。一抬头,他迎着凤随和陈原礼等人打量的目光,忍不住咧嘴一乐。
凤随将他上下打量一圈,稍稍放下心来。
司空这才注意到凤随正在提审的是一对看上去像父子的男人。两人都是中等身材,肤色微黑,五官也有几分相似,面对凤随的时候神情有些拘谨。
这两人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司空注意了一下两人的手,手上有茧,骨节也比较粗大,看着像是经常做手工工作的匠人。
凤随的问话更像是一种取证的过程,父子俩人也都是坐着的。司空掀帘子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那位父亲说:“……是姓马没有错。这位马郎君给了二两银子下定,说好了半个月取……对,是他亲自来取的。”
司空就反应过来这二位就是马秀山当初找的烧瓷器的匠人。
凤随让陈原礼将那幅从马秀山房间里的画轴中找到的绢画拿给两个匠人看。父子俩人头碰头的研究了一会儿,做父亲的很肯定的说:“大人,正是这幅画。”
“确定吗?”
“确定是同一副画。”年长的匠人点头说:“早些年的时候,小的也见过几幅江大人的画,认得他的画风,假不了。”
凤随倒愣了一下,“你怎知是江大人的画?”
工匠口中的江大人名叫江一鹤,这人曾做过礼部侍郎。大概就是因为醉心书画的缘故,早早就辞官回乡去了。他当初曾有一副《烟雨图》被当时还是太子的崇佑帝大加赞赏,因此得到了许多文人的追捧。
凤随虽然也曾见过几幅江大人的书画作品,但他不擅长这些,无法辨认江大人的作品,再说画上也并没有款识。
年长的工匠就指着画中窗下的一丛芭蕉树说:“江大人的款识藏在这里。”
几个人都凑过去看,就见几丛叶片之间,一行极小的字正是江一鹤的款识。
凤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心想江一鹤都辞官多少年的人了,他当初的同僚都未必知道他的下落,这个马秀山倒是神通广大,怎么搞到这么一幅画的?!
第111章 娇气病
烧瓷的父子俩离开之后,凤随连忙拉过司空上下打量他,陈原礼也在一边拍他的肩膀,很有些后怕,“那天在公主府到底出什么事了也不知道,你也没送个信儿回来,大人这两天一直黑着脸……”
凤随见他没什么伤,神情淡定了许多,“说说吧。”
司空就把那天在梨花院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讲太华这个人身上的可疑之处,他与华云班的班主林华云之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对话,以及他亲眼所见的,太华在刘队长面前所表露出来的地位。
说完这些,他又开始讲温娘子的乐团和后来与李骞相识的经过。
凤随和陈原礼几个最初的反应是吃惊,后来就……吃惊过头,有些麻木了。他们谁也没想到拜师这么严肃的事情,放在司空身上就像出门买了三斤包子似的那么简单。
“真是李骞?”凤随不大确定的看着他,“牡丹楼的老板?林山翁的师弟?”
司空点头,“他还送了我见面礼,是一支音色特别特别好的玉箫。我没带回来……回头给你们看。”
想到李骞,司空脑子里忽然就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是不等他深想,就听陈原礼在一边嚷嚷起来了,“咋就看上你了?就因为你会弹曲子?可也不对啊,李大家那是什么人啊,他身边的烧火丫头论起弹琴来,恐怕也不会比你差吧?”
司空,“……”
司空再一次感受到了他师父在艺人这个阶层中的超然地位。但是,就算陈原礼推崇李骞这个牛人,也不必死命地踩他啊,这还有没有兄弟情了?!
司空完全不想理他,转身问凤随,“大人你说我送什么拜师礼比较合适?”
他虽然靠着碰瓷从凤随这里挣了不少钱,但李骞只会比他更富,人家才卖了牡丹楼,手里银子估计都成堆了。司空这几个歪瓜裂枣,都送过去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再说也不能送银子,太不风雅。司空觉得,他师父虽然不会讨厌银子,但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拜师礼。
嗯,也显得对他老人家不够用心。
司空满脑子还在想要不要送一副□□过去让他师父防身用?或者珍珠?不,不,珍珠是从烈火帮里霸占来的,万一让谁看出来,怕是要给师父惹祸。要不买一套文房四宝?会不会有些太普通?
凤随想了想说:“这事儿交给我。我回去问问祖母身边的人。府里走礼也都是她们帮着祖母参谋。这些事她们都懂的。”
司空就松了口气。
这件事,他可不就是卡在找不到合适的专家来咨询么。
凤随在公主府的宴会上见到了脑门上贴着银色莲花的司空就已经被震了一回,魂儿都快震飞了。
大概是那一次震得太厉害,他觉得,之后司空身上再闹出什么事情,好像都不会再像那一刻那么具有杀伤力了。
凤随也不觉得司空认了一个乐师做师父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骞虽然只是一个乐师,但他毕竟不是寻常的乐师,在文人当中,也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司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想起来了!”
“什么?”
司空有些兴奋的从他们身旁的桌子上拿起那幅作为证物的素绢画,“这个江大人有多大年纪?跟我师父差不多吧?”
凤随一下就明白了司空的意思,“还真是。”
但江一鹤与李骞是不是熟人,或者说是不是有什么交情,这些外人就不会知道了。
“有可能是认识的。”陈原礼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文人不是都喜欢凑一起研究琴棋书画么,来往的圈子估计都差不多。”
“我去问问师父。”司空潜意识里已经把李骞这位师父当成了自己人,觉得这种小事情,师父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瞒着他。
凤随也忙说:“我去给你预备拜师礼……我跟你一起去。”
司空和陈原礼一起看着他。
凤随轻声咳嗽了一下,“原礼也去。拜师也算是一件大事,自己人不好一个都不出面。”
司空茫然了一下,这样的说法……好像也有道理?但是他在李骞面前还不是司空,是将离啊。
凤随说完刚才那句话,就很干脆的拿定了主意,“我让人在太白楼定几桌席面,回头把你的那几位师姐师兄的,都请来。”
司空挠挠头,他真正的身份总不能一直瞒着师父,也是该找个机会交代一下了。
凤随的这个提议被李骞给否掉了。
李骞捏着司空的耳朵教训他,“用用脑子,别想一出是一出的,你在公主府闹出的动静那么大,搞不好还有人盯着你呢。这个时候闹开,你之前那些鬼鬼祟祟的把戏不是全白费了?”
司空被他捏得吱哇乱叫,“知道了,知道了!松手啊……”
李骞没松手,手底下更使劲儿了,“死小子,敢欺骗师父,不给你点儿教训,你还以为师父是面捏的。来人!家法拿来!”
小青一脸忍笑的捧着家法上来了。
司空皱着脸瞥了一眼……一根干枯的小树枝。
司空,“……”
给他师父跪了。
这家法合着是才从院子里掰下来的吧?!咱们师门的家法这么不讲究的吗?!
“趴下!”李骞中气十足的吆喝。
这可是他生平头一遭有机会教训徒弟,以前光冲着他师兄的一堆徒弟流口水了……他也想教训徒弟,可惜别人的徒弟不肯给他教训。自己收徒,他又一直犹豫,怕教不好,也怕教着教着自己就烦了。
现在他没有这种顾虑了。
就看司空这个惫懒的样子,教不好也正常,教好了才是不正常!
司空乖乖的在他师父的暖榻上趴下了。
他有些怀疑师父是不是在教训徒弟方面没经验啊,听说别人教训徒弟的时候都是让徒弟跪着,怎么他家的师父还这么体贴,竟然让他趴到榻上?
但这个错误他会纠正师父吗?!
当然是不会的了。
没看旁边的小青姑娘憋着笑都快给她自己憋出内伤来了……
李骞没注意到自己的侍女有什么怪表情。他思索了一下要不要扒了裤子打,但想想徒弟也是要脸的,在他这个师父面前露出光屁屁大概会不好意思。
算了,孩子也大了,得成全他们的脸面。
李骞晃了晃手里的小树枝,小树枝在半空中带出一道凌厉的风声,“啪”的一声抽在了司空的屁股上。
司空还没做好准备呢,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李骞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这是……打重了吧?!
李骞犹豫了一下,举着小树枝又在他屁股上抽了一下,色厉内荏的吼道:“知道错了没有?!还骗不骗师父了?!”
司空,“……”
司空把脸埋进胳膊肘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小时候他爸爸也教训过他一次,好像是他把他爸爸的论文偷出去跟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撕吧撕吧叠纸飞机了。
他爸爸气得直冒火,把他按在膝盖上打屁股,结果才打了两下就下不去手了,然后色厉内荏的冲他喊:“知道错了没有?!”
他们喊的话都是一字不差。
李骞甩了甩手里的小树枝,他没想到这么细的小树枝挥动起来能发出那么吓人的呜呜声,心里就有些没底。
声音这么吓人,打到屁股上,应该挺疼吧?
他弯下腰,偷偷打量司空的脸,然后就发现他露出来的小半张脸都是白的,眼角却红了。
李骞心里慌了一下。果然是把孩子给打疼了吧?
看,都哭了。
李骞把小树枝收到背后,板着脸教训徒弟,“以后有什么事,不许再欺瞒师父。就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多不好说,你送腊肉那次怎么不说?害得师父白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司空从榻上窜了起来,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腰。李骞被他抱得踉跄了一下,才扶着他的肩膀在暖榻上坐了下来,正要教训这孩子几句,就见他把脸埋在了自己的腿上。
腿上的那一块衣料很快就湿了。
李骞叹气,他简直愁死了,徒弟咋这么娇气呢?
没看出来呀。
明明之前两次见面,都觉得司空这小子挺皮实的。性格也不是怯懦内向的那一种。难道是从前挨欺负太多,一被打就勾起了伤心事?
李骞忍不住在他的背上摸了摸,“好啦,不哭,师父不打你了。”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的实在没气势,马上又端出厉害的架子来警告他,“以后要乖!”
司空正伤感呢,又被他这句话说的笑了起来。
他在李骞腿上蹭了蹭那几滴突如其来的不听话的眼泪,抬起头笑着点头,“好,都听师父的。”
李骞看他笑得那么开心,更确定他刚才是娇气病犯了,不大爽地捏捏他的脸,暗想这个徒弟不大好管呐。
司空情绪爆发了一下,整个人又平静下来了。
他请小青把他师父泡茶的东西都送上来,开始乖乖的给他师父泡茶。
李骞也平静下来了。
这会儿徒弟都开始老老实实的给他泡茶了,这就是低头认错的意思。作为师父,长辈,他也不好一直揪着徒弟的小辫子不放。
“你那位上官,”他回忆一下刚才司空的话,试探的问道:“对你很看重?”
司空点头,“凤大人很护短的。”
李骞品了品护短的意思,点点头,“他爹我以前见过几次,很厉害的人物。算起来也十多年没见了。”
司空一下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他放下茶壶,从袖袋里取出那幅素绢画递给李骞,“师父,你看你认识这幅画吗?”
李骞伸手接过,打开来仔细端详。
这幅画其实不大,勉强够绷一个团扇的,不过笔触细腻,画中人的神态栩栩如生,作画的人确实是有一定的功底的。
李骞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老江的画……江一鹤,你们这些小辈大概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是证物。”司空说:“跟一桩命案有关。师父你认识这位江大人?你可知他这幅画是不是有什么意思?”
李骞陷入沉思,直到司空将茶杯放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露出了有些纠结的神色,“认识倒是认识。江一鹤这个人,清高得很,但他爱才,我和师兄当初都是他的座上宾。”
司空就觉得这事儿算是问对了人,他师父果然知道一些什么。
“清高的人,性子都有些执拗,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有时候会很刻薄。”李骞说着就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广平王带着家眷回京……那时候朝廷还在东京呢,西京这边虽然有行宫,但也只是普通的州府。”
司空算了算时间,他师父提到的这个时间再往后的第三年,朝廷就因为东京一带剧烈的地动而终于做出了迁都的决定。
而原本只是一州之府的西京,在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建设之后,变成了如今这个繁华的模样。
“当时广平王的仪仗声势浩大,朝中很多人都颇有微词,但太后喜欢这个小儿子,大家也不好明着说什么。”李骞又叹,“结果江一鹤这个傻子就上本参他,说他的仪仗不符合藩王的规格。他当时还是礼部侍郎,尚书都没发话,他就这么跳出来,很多人都说他是被礼部尚书当了探路的石子了。”
司空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但他听到这里,也觉得江一鹤像是被人当枪使了。
“后来呢?”
李骞摇摇头,“后来还能怎样,就是被广平王给记恨了呗,新年的宫宴上,他当众羞辱江一鹤,江一鹤气得要吐血……回来之后就画了这幅画。”
司空精神一振,“此话怎讲?”
“因为,”李骞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神情还有些犹豫,“很多人都知道这画中人,画中之事,乃是广平王的一桩丑闻。”
第112章 商户女
李骞从司空手里接过茶杯,闻了闻茶香,浅浅抿了一口,“所谓丑闻,大家其实也都是听说。”
司空眼巴巴的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听说”两个字的意思。
“广平王的正妃虞氏出身于慎国公府,慎国公祖上也是前朝贵族,后来跟随太祖打天下,太宗登基的时候,这老小子好像也出力不少,总之就是太宗皇帝的心腹,太宗两次亲征他都随侍左右,后来因为护驾有功,得了子孙后代不降级袭爵的恩典。”
太祖皇帝兄弟俩的恩恩怨怨,在后世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大家普遍认可的一个版本就是赵光义干掉了带着他打天下的哥哥,自己坐了皇座。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帝上位,自然要拉扯自己的亲信,于是虞氏一族就这么冒了头。
“当时的慎国公叫虞谅,他膝下的嫡长女就是由太后做媒,嫁给了广平王赵懋的那位虞氏王妃。虞谅子嗣上颇艰难,这位长女都快出嫁了,老妻才又生了儿子,这个儿子就是现在的慎国公虞道野。”
司空都快听晕了。果然穷人与豪门大户就是不一样,听听人家的家族发展史……司空自己的亲爹都不知道是阿猫还是阿狗呢。
“虞道野是虞谅的老来子,年纪跟我差不多大,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叫虞进,一个叫虞保,年龄都跟你差不多大……虞进大约比你大三四岁,虞保比你大一岁。这俩孩子我也见过,虽然不能说丑吧,但确实都没你长得好看。”
司空,“……”
司空觉得他师父的故事讲的挺扎心的,拿这种出身豪门的富贵公子跟他比个什么劲儿呢?在这样的时代,出身决定了很多事。
他再好看,再出色,站在贵族的阶层来看,也不过就是一只略微光鲜点儿的小蚂蚁。
“师父认识这个虞道野?”
“当年也算是好友……”李骞的神色惆怅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平淡淡的模样,“后来因为一件事闹翻了。再后来就没见过面。”
司空觉得他师父提起这段旧事还挺难过,就凑过去拍拍他的手臂,“肯定是他错了!”
李骞一乐,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谁对谁错……”
司空可不想再听故事了,连忙将话题扯回来,“丑闻。”
“言归正传,”李骞也意识到了自己废话太多,连忙将跑远了的话题收了回来,“这位虞王妃出身于世家大族,年幼时就经常出入后宫,养成了一个特别讲究规矩的性子。广平王呢,性子恰恰跟她相反,他从小在规矩里长大,最讨厌别人跟他讲规矩,就这么的,两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夫妻感情……只能说一般般吧。”
司空点头,表示理解。
权贵人家的婚姻关系,估计多半儿都是用来联络家族势力的,哪个真会讲究感情基础啊。就算没有感情基础,贵族人家也很少有和离或者休妻这样的事情。
“广平王从小性子就叛逆,成了家之后,被官家下旨去驻守自己的封地。要知道从太祖皇帝开始,皇子皇孙就没有封地的,官家大约是实在厌了这个常常捣乱的弟弟……据说因为这件事,官家还与太后闹了好大的矛盾。”
“广平王到了封地,更是肆无忌惮,行事也愈发没有规矩。”李骞说到这里,就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不但时常出入花楼,而且还喜欢在外面养外室。”
“画中的女子是他养的外室?”司空心想,这都什么奇葩的爱好啊,难怪一开始他师父就说是丑闻了。
李骞点了点头,“据说是商家女子,生得貌美,被他看上了。家里就把这女子送给赵懋做外室了。”
司空,“……”
就算是民不敢与官斗,上杆子送自己家的女儿给贵人当小老婆也够奇葩的了。
“后来呢?”
“后来就生了孩子,还被虞王妃知道了。”李骞说:“虞王妃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就派人想将这孩子接回去,没想到赵懋听了,非觉得虞王妃不安好心。夫妻两个就闹得不可开交……”
司空听的津津有味,“虞王妃,就是赵玉的亲妈?”
李骞摇摇头,“赵玉是庶长子,听说生母身份不高。虞王妃嫁进来的时候,这孩子都已经会满地爬了。”
司空心想这就难怪了,这么痛快就给送到皇帝眼皮底下来做人质。
“就因为不让虞王妃接回外室子这事儿,虞王妃还跑到太后面前告状,说赵懋竟然怀疑她会对外生子下毒手,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对慎国公府的侮辱。她要是真传出这种名声,慎国公府的女儿以后都别想嫁进好人家了。”
司空倒也能理解虞王妃的用意,她要保住自己的名声,势必要将恶名推到赵懋的头上。反正他从小就荒唐。
夫妻两人因为外室子闹成这样,可不就是丢脸的事么。
司空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又问一句,“这位外室,师父可知道是什么来历?”
李骞想了一会儿,“说是商户女,但肯定也不是一般的商户。有人说赵懋每次去江宁府都是皇商薛家的人出面接待,这女人搞不好就是薛家的人。”
司空觉得脑海中一道雷劈下,脑瓜子都要被震麻了。
薛家、薛仭、薛千山……
画在瓷瓶上的图画、被薛千山捏出指印的椅子扶手……
原来如此。
信息量太大,司空直到回了凤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把这些消息告诉凤随的时候,发现凤随好像并不是很意外的样子,反而陈原礼和徐严他们更吃惊一些。
“我刚刚收到一些薛家的消息。”凤随在他们面前并不掩饰凤家有一套自己的传递信息的渠道,“薛仭的一位朋友,知道一些薛家的情况,说薛仭虽然喜欢薛千山,但是薛千山的来历是有些不清楚的,因为薛夫人当时并没有怀孕,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薛千山是薛仭的外室子。”
司空听到这里,忍不住替薛千山感慨了一下。他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是个外室子,结果到了养父身边,仍然要顶着一个外室子的名声。
“薛仭的朋友一直以为是薛夫人贤惠大度,因为跟薛家有来往的人都知道薛夫人对这位外室子也是非常疼爱的。”凤随解释说:“我听到这个消息,就怀疑薛千山的身份恐怕有些问题。不然再贤惠的女子,也不会这般敞开心扉接纳丈夫的外室子。”
司空想起马秀山死在轿子里的那副模样。
如果马秀山知道了薛千山的身世,想要以此来要挟他,那就难怪薛千山会反击得这么干脆了。对外人来说,这只是一个丑闻,但对薛千山来说,恐怕是不可承受之重。
马秀山在他心口上扎一刀,还要在刀口旁边跳来跳去……
纯粹是自己把自己给作死的。
薛千山的嫌疑被确定了。
但他们仍然缺少证据。
而且司空也查不出那天来薛家的管事们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位管事存在。
“如果薛千山知道自己的身世,”司空对凤随说出了自己的怀疑,“那他与赵玉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凤随点点头,赵玉的关系网比较复杂,如果薛千山跟他有联系……
“我有些怀疑太华,”司空说:“师姐也说太华就是一身武艺出众,才被公主提拔成了二管家。据说他的身手比公主府的刘队长还要好。”
以司空亲身经历来说,太华射箭的那个手劲儿,想要捏断马秀山的脖子是足够了。
“如果赵玉要替薛千山出手解决麻烦,”凤随轻声说:“派出太华去解决掉马秀山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觉得有些棘手的是,太华如今还在公主府里住着,而且在公主面前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手下。要是有人打太华的主意,公主说不定会先一步下手把麻烦给按下去。
陈原礼在旁边说:“那个太华,别说,还真有些像。”
像什么,他没说,但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进城送萝卜的目击证人柳二郎看见的那个人。
司空曾被太华追杀,对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悍的杀气感触更深一些。尤其那天晚上初见太华时,他正在院子里排戏,脸上带着妆,画着长长的上挑的眼线,斜眼看着人的时候,自带一股妖气。
司空自问不是什么胆小的人,但是看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心里会微微发凉。
知道了薛千山的身世,对他们来说问题反而更难办了。无论是太华,还是赵玉,都不是那么好查的。而且这里面还牵扯到了永平公主。
凤随倒是不太当回事,“回头我找找曹溶。”
这个人虽然总是伸手很讨厌,但皇城司的优势就是他们想查什么,不会顾及谁的面子。就好比这次的事,凤随不会轻易去得罪永平公主,但曹溶呢?
皇城司的背后就是崇佑帝,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皇家的利益。所以无论他们做什么,别人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哪怕是永平公主,也不会轻易发作。
从这个角度来说,凤随觉得未必就不能跟曹溶合作。
曹溶不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他精明、强势,处处都要掌握主动权——这人身上的优势与劣势同样明显。
而且他还很有耐性。
凤随就很纳闷的问他,“曹大人这么擅长谈判,怎么没有人推荐大人去谈判岁贡的事?”
曹溶淡淡瞥他一眼,“听说凤大人倒是很想去。”
凤随微微一笑,“我的一个属下对我说,北边的敌人都很强,辽人、西夏人,还有躲在辽人背后的、住在更北边的荒野上的游牧部落……他说我们的西京城其实并没有那么安稳。所以我想去看看。”
曹溶一笑,“好志向。”
“所以我没工夫跟你磨。”凤随有些烦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来。”
过了年,朝堂上就该讨论送岁贡的事了,凤随不希望到那个时候,还有烈火帮或者火神教的一堆麻烦缠着他。
曹溶最终还是点头了。
凤随带着一身倦意回来,一进门就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很眼熟的盒子:书本大小的檀木盒子,盒身雕着祥云纹。打开盒盖,里面是几块前朝古墨。
这是他给司空预备的拜师礼物。
凤随喊了贯节进来,贯节一见他手里的盒子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忙说:“司空大哥来过,说谢谢大人,不过他不想用这个做拜师礼了。”
凤随诧异,“那用什么?”
关键是司空的钱都在陈荣手里存着呢,没听陈荣说司空找他领钱。
贯节回忆了一下司空的措辞,笑着说:“他说要亲手准备,这样显得更有诚意。”
第113章 达者
司空在修改他那把手弩。
这东西当初是他给自己设计的,一些细节的地方,不大适合李骞那种没什么力气的斯文人,因此司空要做一些调整。
司空在书案上铺了一张质地较硬的皮子(这东西耐磨),他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工具就都放在皮子上。他还有几块特殊的岩石,石头都不大,质地有些像后世家里用的那种磨刀石,这是他从铁匠铺里买来的,用来给自己的兵器做打磨之用。
徐严和罗松坐在书案的对面,他们都对司空自己改进的武器感兴趣,时不时会提一些小问题。
司空起初还拿了纸笔,将计算的过程展示给他们看。后来就觉得这样细致的讲解其实就跟对牛弹琴也差不多,就干脆只挑最简单的说法来解释。比如“这里的弧度要合适,弓弦才会更有劲儿”,或者“这里不能太粗,会影响速度”之类的。
徐严和罗松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司空喊他们过来也不是只图热闹,他们俩帮着司空在房间的一侧竖起了一块木板,司空时不时就会射几箭,来观察修改的效果。这个过程,徐严和罗松都是很乐意代劳的。
凤随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司空的声音洋洋得意的说:“我师父的手劲没我大,所以这里要更好操控才行……”
凤随就明白了司空在做什么。
这把手弩当初在青水庵的时候,凤随也见过,对这个小东西与外表不符的强劲功能印象极其深刻。
他此刻听到司空絮絮叨叨的解释他是怎么修改这张手弩,忽然想到司空能够自如地修改手弩,那么大型弓弩呢?床弩呢?他懂不懂?
“大人?”
陈原礼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见凤随愣愣地站在司空的门外,忍不住诧异的喊了一声。
凤随从沉思中醒过来,招招手,喊着他一起进去了。参观了一下司空的修改结果,凤随就问出了刚才在门口一直琢磨的问题。
司空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大型的弓弩,在这个时代的战场上,是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的,如果能有所改进,毫无疑问可以提升我方的战斗力。
其实这样的想法,在第一次去北方前线的时候就萌生过,但那时他只是个小兵,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他们那一队的队长。而队长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跟上面多要点儿装备和粮草。武器的改进,是他完全没有机会置喙的领域了。
司空问他,“大人不是说有几个匠人要回西京?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按理说年前就该到了,”凤随微微皱眉,“过相州的时候遇到大雪,就耽搁了。前几天有信来,说恐怕要到年后了。”
司空并不着急,这些事请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等他们来了,我们研究研究。”司空离开北边也有一段时间了,他并不知道现在军中的兵器是不是已经有所改进,或者说改进到了何种程度。这个时候说大话是毫无意义的。
他的态度并不是敷衍,凤随也看得出来。
这些事并不是有人就行,还要准备一些材料,关键还是要保密。按理说这些事都不归一个大理寺少卿来管。他做的越多,只怕上面的人越会不高兴。
凤随正在考虑凤家的安保问题,就听陈原礼问司空,“到底排什么戏?”
凤随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只是走了一会儿神,怎么话题就绕到了排戏上,“谁要排戏?”
“是我,”司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只是一个想法,想让师父找人写个戏本子,这些事估计他懂得多一些。”
“什么戏?”
司空想了想说:“就是让看戏的人知道除了辽人,北边还有更凶残的部落,弑杀成性,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连一只活的耗子都留不下……”
凤随心头一震。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凤随心情复杂。
这种事,不该由司空这样的小老百姓来做。
司空挠挠头,“我就是想着,普通百姓,除了挣钱养家,闲了还能干什么呢?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有了钱就想追求更好的物质享受,想住得更好,吃的更好,玩的更开心……可是这样的风气,只会让我们的人忘记北边的敌人。”
凤随沉默了。
陈原礼等人也默然无语。他们都是从北边回来的人,边境的情况,他们比西京城里的老百姓更清楚。
司空又道:“很多人只知道每年要给辽人送岁贡,只要送去银子,就能换来边界的安宁。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些银子不够了呢?如果他们要更多的银子,而我们掏不起了,又该怎么办?”
凤随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
居安思危有的时候只是一句空话。在安逸的环境里生活的久了,人常常会被消磨掉警觉心,只看到眼前的方寸之地。
司空没有办法告诉他们,他所想的并不只是如今的边境,还有百十年后真正的危机。除了从北边的荒蛮之地南下的金人,还有草原上日渐崛起的蒙古人。
狼这么多,而自己的同胞,却还只是沉浸在安逸的幻象里,对渐渐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我想请人排戏,”司空很认真的看着凤随说:“想在戏里告诉大家,辽人很可怕,但是除了辽人,我们还有其他的敌人,他们更凶残,更可怕。我不知道看了戏的人会不会有保护国家的想法,但是看的人多了,至少能让大家对我们的处境有更清楚的认识,能意识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安稳……”
简而言之,不能没有危机意识。
激昂澎湃的热血冷却下来之后,司空也冷静了下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当然了,这些听起来都是空话,但是有些事……就算只能起很小的作用,也总要有人去做……我就是这么想的。”
宣传和号召,这种事本来应该是由朝廷出面来做,但这个时代讲究的是为长者讳,为尊者讳,所以很多说起来会感觉丢面子的事,朝廷不但不会说,反而会有意避讳。
上行下效,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时间久了,就真的糊涂起来了。
一件是明明很要命的事,但谁都假装不知道,那它永远都不会被重视起来。那么,也永远不会有主动去解决的一天。
边境问题不是容易解决的事,或许一代人、两代人都无法顺利解决,但正因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将它重视起来,早早的把准备工作做起来吗?
守卫边境,并不仅仅是凤家军,或者国朝将士们的事情,它是生于大宋,长于大宋的所有百姓共同的责任。
一出戏,或许并不能对局势有什么影响,但天长日久,总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们的边界之外,还潜伏着那么多可怕的敌人。
凤随从司空的住处离开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得厉害。
司空在说那些所谓的“空话”的时候,凤随望着他那双仿佛跳动着火焰的眼睛,头一次,有了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
司空只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从小在庙里生活,打过仗,也干过苦力,最后混进衙门里做了一个底层小吏,干一些其他人都不乐意干的活儿,自己还省吃俭用的接济寺庙里那些弟弟妹妹。
从社会地位上,他与凤随这种生而富贵的世家公子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此时此刻,凤随却觉得,司空高贵的心性,足以傲视许多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
排戏这个事,司空想了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条件,既没人,也没钱,一切都只是空想。
如今不同了,他手里有了点儿银子,又有李骞这个艺术圈里很有影响的师父,还有温娘子这样的师姐,这件事能做成的可能性大了很多。
而现在京城里流行的“南戏”,虽然与后世的戏剧相比要简单得多,但也有一定的情节。也有些艺人会用“踏歌”的形式来讲述完整的故事。
可以说,戏剧的表现形式还是很丰富的。
司空跟李骞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李骞摸着他的脑袋叹了好久的气,“你这个脑袋瓜,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你说你,这才刚吃了几顿饱饭呐,身无片瓦,还挺爱瞎操心的……就不能老老实实的过你自己的日子?”
司空被他摸得来回摇晃,嘴里还不忘了替自己辩解一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这么说的吧?!”
李骞感慨完了,就对司空说:“这事儿不要急,我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能不能请一个有名望的人来写本子。”
李骞深知个人影响力的作用,如果能有某某大家来操刀,不用到处去说,就有一堆的戏班子捧着银子上门来求本子了。
排演的戏班子多了,看到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戏中想要表达的思想也会对越来越多的人产生影响。
“我有银子。到时候要用多少钱,您跟我说。”司空连忙跟师父表态。他是想借用师父的人脉来促成这件事,但并不打算啃老。
“请人写本子,用不了太多钱。咱们又不是要自己组建戏班子。这个以后再说。”李骞说着说着又想叹气了,收了这么一个怪胎徒弟,脑子都要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你说你,是怎么想的?”
“也没怎么想。”司空坐在师父的对面,低着头摆弄他的茶具,“实在要形容,那大概就是……看到大家都睡着,着急得很,想把他们都喊醒吧。”
李骞沉默了很久。
司空就觉得,他家师父大概是对他缺乏了解,没想到他的精神境界竟然这么高,所以就被震住了吧。
他们此刻坐在林宅的菡萏院里。
牡丹楼已经出手了,李骞不好继续住在那里,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痛痛快快地搬进了他师兄的宅子。
菡萏院是林宅除了主院之外最大的一个院子,院中有一大片池塘,池中养了许多荷花,夏日景色极美,故而取名菡萏院。
李骞的住处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还让人把菡萏院原来的书房收拾出来,留给司空住。
司空过去看了一圈,发现房间比他现在在凤府的那个宿舍要大一些,家具摆设都挺齐全,就是帐幔被褥之类的东西李骞让人都重新做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做出来。
房间朝向池塘的一面还有一座敞轩,到了夏日的时候,周围的门窗都打开,一定美得跟仙境似的。
司空很喜欢他的新家。
司空觉得,大约是因为他很怀念前世的时候被父母老师照顾的生活,他很喜欢跟年长的人住在一起。
比如梧桐巷的顾婆子。那时家里条件虽然清寒一些,但是家里有年长的人,司空就觉得心里会很安稳。
凤家的条件当然比梧桐巷要好很多,衣食各方面都有人照料,但前院后院都是自己的同事,那种感觉更像是大学宿舍。
但是在这里,他知道师父就在不远处住着,说不定他在屋里摔一个杯子,李骞都能听见,而且这里的一桌一椅,包括被褥床帐,都是师父安排人布置的,司空心里就有一种……被长辈关爱着的、幼稚的满足感。
或者单纯只是因为这个小身体从小到大的成长的过程中缺失了父母的疼爱,所以追寻长辈的疼爱成为了身体的本能。
重新投个胎而已,司空有些犯嘀咕,该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娇气起来了吧?!
第114章 对你好
李骞坐在暖榻上,膝上搭着一块绣了荷花蜻蜓的薄被,懒洋洋的看着小徒弟按着一套乱七八糟的流程给他泡茶,一边觉得徒弟这让人看不懂的手法实在有些糟蹋了他的好茶叶,一边又暗搓搓的觉得有徒弟伺候着喝茶,这滋味果然不一样。
司空将泡好的茶水放到他面前,随口问道:“师父以后还去牡丹楼吗?”
“能不去还是不去了吧。”李骞虽然也觉得作为客人偶尔过去看一眼也不算什么,但想想真要过去了,见到以前的管事之流,怕是都会尴尬。
司空体贴的给他支招,“您要是怕没事干,闷得慌,不如每天练一练五禽戏,出门去茶馆里喝喝茶,看看戏……要不要给您养一只狗子?”
李骞啼笑皆非,“也亏了你还没娶媳妇儿,要是有,这就安排我在家含饴弄孙了吧?”
“这倒也不是。”司空挠挠脸蛋,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不是怕你没意思吗?”
“少操这没用的心吧。”李骞摆摆手,“师父我忙着呢。”
司空觉得,刚一退休的人怕是都会有一个阶段不适应,等适应了就好了。
李骞说完,又小声对司空说:“牡丹楼如今的大掌柜就是付衍,我觉得这个人不大对劲,让你们大人留意一些。”
司空顿时警觉起来,“怎么不对劲?是买的太着急?”
李骞斟酌着说:“买的着急倒也没什么,有的人就是这样,性子干脆,不喜来回的讨价还价。”
司空回忆一下付衍那张四方方的大脸,只从面相上看,还真判断不出这人性子如何。司空倒觉得他是个性子有些狂的人,这样的人,要说没有耐心,好像也说得过去。
李骞又道:“我从牡丹楼出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孩子,听她们说,从入了秋开始,这位付管事就隔三差五的来楼里,有时候他请别人,有时候别人请他。来往的也是什么人都有。不过这两个孩子几次被叫过去陪席,撞见的都是城防司的人。”
城防司不止是管着几处城门的安防工作,也和青羽卫一起参与宵禁之后的巡逻。
司空早就从谢六郎那里听说了,九江门与城门守备之间是有一些交易的,来往的密切,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司空想不明白,便点点头说:“我回去告诉大人一声。”
这个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从后院的方向传来的鼓乐声。这是一首非常喜庆的乐曲,曲调非常明快。
李骞侧耳听了听,对司空说:“前两天宫里来人,说太后听说了阿温的名气,有意要召她进宫去演奏。”
司空忙说:“这是好事。”
“估计就是元宵节的宫宴。”李骞对司空解释说:“除夕也有宫宴,不过都是皇亲国戚。没什么外人。元宵节就不一样了,皇家也讲究与民同乐。”
“今年还有灯会吗?”
元宵节的时候是没有宵禁的,城门关闭的时间也会推迟,西京城附近的百姓也会拖家带口来城里赏花灯。不过今年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出了兴元府起兵的事,城里又闹出了烈火帮与火神教的案子,元宵节会不会大肆庆祝就不好说了。
李骞不在意元宵节,他在意的,是温娘子的乐团能不能顺利的进宫表演。
能得太后召见,对温娘子这样的民间小团体可以说是无上的荣耀了。不光是名气有所提高,像永平公主府那种麻烦,也可以暂时的不当一回事儿了——永平公主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怂恿手下去找温娘子的麻烦。
太华不算是永平公主的人,但他应该不会违拗公主的命令。
那么,太华的威胁,暂时也算是缓解了。
“那天小鱼换了你的衣裳从楼里回来,一路上都有人盯梢。”李骞上下打量司空,“两个人,身手都还不错。”
“是公主府的人吧?”司空老老实实把他在公主府里的经历交代了一遍,“太华当时就不大客气。估计是怀疑我了。”
李骞却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公主府的人。这两个跟着你的人,都是九江门的。”
司空愣了一下,暗想难道太华也能指挥九江门的人?
烈火帮与九江门有交情,太华能指使九江门的人,那么烈火帮呢?
这么一想,司空忽然觉得西京城的这些地下帮派,好像都不那么简单。
司空的休闲时光也没那么多,陪着师父喝了几杯茶,又被他指点着练习了一会儿吹箫,最后被李骞揪着耳朵从菡萏院撵了出去。
“简直糟蹋我那么好的一支玉箫!”
司空揉揉耳朵,不满的小声嘀咕,“早说了给一支便宜的就行,谁让你假装大方……”
“你说什么?”李骞在他身后喊。
司空不敢再废话,一溜烟跑了。
司空回了衙门,刚在凤随的公房门口探了一下头,就听房间里的凤随头也不抬的说了一句,“司空,进来。”
司空暗暗纳闷他怎么知道是自己跑过来了,一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房间里烧着炭盆,比外面暖和多了。
司空凑到炭盆上方搓了搓手,就见凤随抬头,指了指自己桌子前方的圆凳,“坐。见过你师父了?”
“见了。”司空揉揉耳朵,“还挨了一顿骂。”
凤随莞尔,抬手将身后书架上的一个盒子拿过来,顺着桌面推到了司空面前,“这个你收着。”
司空不用打开都知道这是之前凤随给他预备的拜师礼,几块很值钱的古墨。
“这个……”
“收着。”凤随的态度温和又坚决,“我知道你要说你现在也有钱了,但你师父能请动的人,你总不能拿着银子去酬谢。”
司空默然。他师父确实说了,最好能请一个有影响力的大儒来操刀,那种水平的文人,他真要揣着银子去谢,恐怕会被人当成是不敬。
他们喜欢的,应该就是古墨、字画这一类明明很贵,但又看不出具体价值,然后还很风雅的酬谢方式。
但是好的笔墨纸砚,或者名家的字画作品,这些东西往往捧着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重点是,司空这种阶层的人是很难买到的。
这也是穷人与世家的区别。
司空有些别扭,他知道凤随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别人对自己的好如果超过了预期的边界,会让他感觉惶恐。
他会反复问自己:我在他面前到底有没有做出这么多的贡献?我到底有没有这么的……有用?!
凤随眼里浮起笑意,神情却有些无奈,“司空,我为什么对你好?”
司空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凤随会直接将这个问题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说出来。他挠了挠脸蛋,迟疑的说:“我能打,做事也算细心,忠心耿耿……还懂机关什么的。”
他绞尽脑汁总结自己身上的优点,务必要使得他的上官觉得他花的这些钱……物超所值。
“你是在想,因为你有用,对吗?”凤随笑了,“这是肯定的。如果你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汉,我肯定不会多看你一眼。但是,你有用只是一方面。你的用处,我已经付过薪水了。”
司空稍稍有些迷茫,“是哦……”
“你付出的辛苦,我已经付过酬薪了,为什么我还要关心你的生活?还想要在更多的方面能够帮到你?”凤随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凑近了一些,一双漆黑的眼睛很认真的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
司空没有出声。他想的是,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优点,他懂武器,懂火器,可以协助凤家进行火器的研究。他身上有值得凤随追加投资的价值。
但这种价值,说起来还并没有发挥出真正的效果……
不知为什么,司空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感觉这会是一个错误的答案。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为什么呢?
凤随看着他有些迷糊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庆幸。
他怀疑司空前世的生活环境应该是非常优渥的,这就导致他的心性非常单纯。
单纯、正直、善良。
灵魂像珍珠一样闪闪发亮。
这样可贵的灵魂,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早已被岁月塑造成型,所以无论他在这个世界里经历了多少风雨,他始终都保持着原本的样子。
凤随不敢想如果司空是彻头彻尾出生于这个时代的人,从小在困苦里长大,又历经生活的折磨之后,他还会不会保持这样明朗的心境。
这样一想,就有些远了。凤随有些出神的想,能养出司空这样的人,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凤随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
司空显然还被他的问题困扰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一小眼一小眼的偷偷瞟他。
凤随哑然失笑,“你师父为什么对你那么好?”
司空想了想,“师父对徒弟好,这不是应该的吗?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吧?当然啦,他为什么要收我,这里面可能还有什么原因,我只是不知道。”
凤随摊手,“所以我对你好,也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原因。我们一起经历过危险,我了解你的性格,认可你的品性,信任你,也愿意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把后背交给你。”
司空有些动容。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因为对这个世界缺乏归属感,所以他在看这里的人时,也多少会带着一些旁观的心态。
从理智上,他知道凤随、陈原礼都是自己一伙儿的。
但感情上,他还会觉得……只有自己才真正是自己这一伙儿的。
司空曾以为他直到死都会是这样的心态。但现在,他忽然发现随着凤随直白表露出的信任,他的看法开始有所动摇。
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或许他也有机会被什么人真正接纳,然后……融入其中,真正成为……这个时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凡事有利有弊,小空因为心性已经成型而保持着原本的正直开朗,但也因此不会那么轻易对这个时代有归属感。
第115章 张世良
到了年下,各部的工作都不多。
大理寺也是一样。烈火帮与火神教的案子都已经提交给了刑部,除了一些重要的案犯被皇城司提走,其余的大小人犯都已经或杀头,或流放。
而凤随带着人暗中调查的事情,也因为有皇城司插手,不得不将到手的线索交给曹溶。这种合作关系有利有弊,凤随早有心理准备。
但如此一来,他们的人也就差不多都闲了下来。
凤随包下了老白羊肉馆,请衙门里的兄弟们吃饭。
大理寺卿只露了一面,接受了一众属下的敬酒,然后给大家发了红包就走了。这一位也不太管事,但跟司空的老上司京畿衙门的蔡大人不同,他不但不怕事儿,在朝堂上的人缘还很不错。
以司空这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他与凤随配合的还挺默契,在朝堂上与同僚打交道的活儿他包揽了,在外面办案跑腿的活儿则交给凤随和他的手下。
对于司空这种不大擅长与上官处好关系的职场小白来说,这种上司还挺好的。
大理寺卿走后,又有几个人也很快退席了。这些人都是在衙门里做一些行政工作的,司空跟他们不熟,估计也都是大理寺卿的亲信。
这些人走后,席间的气氛才真正热闹了起来。
凤随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家在西京的还发了鸡鸭鱼肉之类的年货。像陈原礼这种过年要回老家去的,就只发了银子。
因为转天一早就要出发,陈原礼不敢多喝,但整个人看上去都容光焕发,还一个劲儿说他们家哪条街上的某某小吃有多好吃多出名,一副出门旅游要给大家带土特产的架势。
陈原礼并不是一个人出门,还有另外四个兄弟跟他一起走。据说都是家在东京附近的。
这要是放在以前,司空保不齐就开始眼红了。但今年有师父在,还有几个妹妹在梧桐巷,他也算有家人一起过年了。
酒足饭饱之后,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二楼的靠窗的一桌也只剩下了凤随和几个信得过的属下。
老板带着几个伙计把残席撤走,换上茶水果品,又识趣地退了出去。包店的主顾财大气粗,一晚上得的赏银够他平日里半个月的收入了。哪怕他们坐到半夜去,他也是乐意的。
这些人当中,就属司空年纪最小,于是他主动承担了端茶倒水的工作。
凤随见他眼角晕开一抹淡淡的红,眼睛里也仿佛漾着水光似的,与平日的清俊相比,显出了几分艳丽来,就知道他也有了酒意。但见他言谈举止又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就猜他其实是有几分酒量的。
凤随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个司空的小秘密。
司空给凤随的杯子里斟上热茶,还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两眼。
凤随一笑,言归正传,“原礼你们几个,过了年就留在东京,暂时不要回来。具体做什么,等我的命令。”
陈原礼几人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应是。
“过了年,朝廷就该商议送岁贡的事。”凤随说:“如果这差事能落到我头上,身边要带的人恐怕也有诸多限制,还不如先把你们都打发出去。”
陈原礼转过声,拍了拍徐严的肩膀,“我走了,这里就剩下你最大,那几个小的……都看着点儿。”
徐严因为喝了酒,脸上也红通通的,不过神智都还清醒,听他这样说连忙点头,“我晓得。”
司空怀疑他这句“几个小的”里面,也把他包括进去了,颇无奈的想,要是说出自己两世加起来的年龄……吓死你们!
陈原礼嘱咐完了徐严,又回过头来说他,“小空也是,遇事别莽撞。”
司空,“……”
司空悻悻点头,“知道了。”
凤随又悄悄的告诉他们一个重量级的消息,“朝廷已经向兴元府增兵,三天前传回来的消息,赵懋那老贼已经被迫退回了成州。数月前打下来的金州已经收复,估计再过几日,捷报就要进京了。”
坊间有关兴元府的消息并不那么灵通,听到这个消息,一众属下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徐严忙问道:“从哪里增兵?”
“西路军。”凤随说:“如今守着陇右的是定西侯贺望知,他与庆保是儿女亲家。”
朝廷派他去增援,或许也有这层考量在。
司空等人之前看过军报,知道兴元府一带指挥战事的是上将军庆保。这人曾做过青州牧,也曾在矩州看守西南门户,后来回京养伤,被调入西大营。
“庆保向西,贺望知的儿子贺周南带了三万大军从西宁州出发,两队人马在凤翔府汇合……”凤随说起这些,脸上并没有什么动容的神色,平平淡淡的,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之前赵懋已经打下了的兴元府以北的三座城池,都已经被贺周南与庆保收回了。”
司空忙说:“这是好事。”
不管谁胜谁负,内战消耗的都是大宋自己的兵力。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回头别凭白便宜了外人。
凤随点点头,“我知道这是好事。我只是觉得……本来不该有这样的一场战争。”
那些因为广平王造反而遭受牵连的普通百姓白白承担了这一场祸事,何其无辜。
“不过好处就是凤家军在边关拦截了赵懋的信使,又在兴元府找到了赵懋与辽人勾结的证据。”凤随说:“官家对于跟辽人谈判取消岁贡一事,势在必得了。”
司空觉得崇佑帝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一方抓住了辽人的小辫子,想要取消岁贡可谓是理直气壮。但辽人那边总不会傻乎乎的就认了吧?
徐严也在一边嘀咕,“有这么容易吗?”
罗松喝的略多了些,迷迷糊糊的跟着附和,“是啊,要是我……我就赖账。反正我不承认,你能拿我怎么样?”
司空,“……”
看看,会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人。辽人在大宋百姓的心目中也压根没有什么诚信度可言。
凤随被他们的反应逗笑了,“耍赖肯定是会耍的,关键在于……我们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不是吗?”
司空等人一起点头。
有了借口,至少有了谈判的余地。至于结果……只能尽力而为了。
“朝中有不少人推荐通议大夫张世良,这恐怕也是官家的意思。”凤随看看他们,“不论张大人能否以督查的名义总揽这件事,到时候都会有商队跟着一起走的。而且,恐怕还不止一支商队。”
凤随听江林晚提醒他,说张世良的外孙就有自己的商队时,就怀疑过,一旦消息放出去,恐怕有不少商队都乐意跟着朝廷的人一起北上。
跟着朝廷的人一起走,安全有保障。凤随觉得,换了他是买卖人,他也乐意花钱买平安。但也不是所有的商家都有这个面子跟着朝廷的人一起走的,估计会有不少人找上张世良的外孙吧?
张世良争取督查之职,会不会也有给自己的外孙保驾护航的意思?
司空忍不住问他,“张世良张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随对张世良也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祖籍陇右,科举出身,他的娘子与江太尉的夫人是同族。论起亲戚关系,他的发小江林晚还要叫张世良一声姨祖父呢。
“听说是个知识渊博的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凤随斟酌着说:“口才很好,官家很赏识他,听说他家夫人很会做生意,西京城有三分之一的胭脂水粉铺子都是她家的。”
其实也有传言说张世良很懂经营之道,他娘子的生意都是他在背后操控。不过这种传言并没有什么人出来证实,凤随也是半信半疑。但这个传言也从侧面证明了张世良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书呆子。
司空听着他的描述,脑海里冒出了一只毛都快掉秃了,却依然眯着眼睛一脸奸猾表情的老狐狸的形象。
又会读书又会算账的人,司空心想,最不好对付了。
但不管谁来当这个督查,这样的人在对辽谈判中还是占着优势的。再说,就算凤随能如愿同去,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官家也不会给他太大的权限的。
都是做副手。司空破罐子破摔的想,与其给个窝囊废做副手,还不如给一个老狐狸做副手的好。
远远的,夜空中传来的沉闷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即使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这鼓声也依然像是敲在人心上。
这是宵禁的鼓声。
听到鼓响,像羊肉馆的老板或许还会拖延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左邻右舍的客人们来买东西,再打烊关门。但凤随这一群人就得赶快离开了。
从昌平街到城东的安平街要横跨半个西京城,城门关闭之后,他们若是还没有回到安平街,会有禁军上前查问。如果遇到的是城防司的禁军还比较好说话,若是遇到青羽卫或者是金吾卫,那盘查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一行人离开羊肉馆,骑马离开了昌平街。
连续数日晴天,天气却丝毫不见转暖。尤其入了夜,寒风更是刺骨。
司空原本有了几分熏熏然的醉意,一出门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忍不住凑到凤随身边,悄悄问他,“大人,牡丹楼的事……”
凤随侧过头,热气从司空的脸颊上拂过,在寒夜里清晰的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抚过似的。
司空微怔。
凤随却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的愣怔,只顾压着嗓子跟司空说悄悄话,“九江门的背景,曹溶会去查的。”
司空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跟大理寺相比,皇城司显然掌握着更加庞大的资源。而且人家还有优势:皇帝的狗腿子,谁也不怕得罪。
“那我们呢?”
凤随微微仰起头,星光倒映在他的眼瞳里,又深邃,又明亮,“先等等看。广平王若是狗急跳墙,只怕还会惹出其他的风波……这西京城,可没那么安稳。”
第116章 凤彦
陈原礼一行五人离开之后,凤随就给手下的兄弟们放假了。于是一帮小伙子们休息的休息,办年货的办年货。家不在西京,又不能回去过年的,则聚在凤府的演武场里消磨时间,偶尔也约着一起出门去喝茶看戏。
司空则回了一趟梧桐巷,带着几个妹妹出去吃饭逛街,置办了一堆吃的玩的,还买了不少时兴的布料给她们裁新衣服穿。
杜氏母女和顾婆子几个月以来对这几个孩子颇为照顾,司空给她们的谢礼也一点儿不小气,给妹妹们买东西,也没落下她们。
杜氏看到他还有些局促,不过顾婆子和女娃子们却都很开心。一段时间过去,司空觉得几个妹妹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她们跟杜娘子学女红,又经常从外面接了绣活儿回来做,抛头露面的机会比原来多,再加上有凤家的老嬷嬷经常过来给教她们礼仪,一个个看上去都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年龄最小的两个女娃看上去也显得自信了不少。
尤其青叶、红叶这两个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大约是自觉已是大人了,要挑起照顾妹妹们的责任,看上去比刚来时成熟了许多。
司空觉得这几个月也是妹妹们的适应期,如今看到她们都已经适应了西京的生活,他觉得也该把她们的教育问题抓起来了。
司空觉得让她们跟着杜氏学女红,是为了让她们有一技之长。毕竟这个时代的女性可以谋生的选择太少了。但在谋生的基础之上,他更希望她们能读书明理,遇事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这时代的男人们指定的规则推着走。
读书识字在平民家庭里算是一件大事。有条件当人家先生的女性本来就少,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们也更乐意被聘请到富户或者是官宦人家去做先生。
司空纠结了几天,就放下包袱去找凤随了。既然已经决定要接纳别人对他的信任和关心,那有了困难就没必要自己端着。
凤随觉得这事儿挺简单。
对于他来说,确实简单。因为祖母身边的老嬷嬷都是服侍了祖母大半辈子的老人。凤老太太快七十的人了,嬷嬷们除了两个与老太太差不多的,其余的也都五六十岁了。这把年纪在凤府也就是养老,偶尔调教调教小丫头。
凤随安排的两位嬷嬷都是年龄还不大,身体也非常结实的。每隔几天去梧桐巷,教一教小丫头们懂礼仪讲道理,这活儿并不累人。对她们来说,也算是生活里的一种调剂。如今凤随提出教她们读书认字,算一算简单的账目,这种程度的教学对嬷嬷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压根就没有难度。
她们都一把年纪了,每天在府里闲坐着有什么意思呢,人都快发霉了。多看看小女娃儿们花朵似的小脸,才会感觉生活里有点儿活气呀。
再说这几个孩子的长兄还是凤随特别看重的亲信——小主子的亲信,她们不去巴结,难道还要去得罪吗?!
为了教这几个女娃娃,凤府里不但给她们加了薪水,司空那边还另外备了束脩,每月都通过凤随送到她们手上。
这种好事儿,其他的几个嬷嬷可都眼红呢。
在司空看来多么麻烦的事,到了凤随这里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就在司空琢磨着要准备一份儿什么样的礼物送给凤随作为答谢的时候,凤随的那位据说性格比较跳脱的堂弟,终于带着凤家火器局的几个工匠来到了西京城。
凤随带着凤彦等人来找司空的时候,他正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对那把手弩做最后的打磨。
凤彦和这些工匠们都是做兵器的行家,一见之下,简直犹如流氓见到了美女一般,一个个双眼放光,口水都快要滴答下来了。
一群人围住了司空的桌子,开起了临时交流会。
正预备给他们双方做个介绍的凤随就被无情地从包围圈里挤了出来。
凤随,“……”
凤随原本想安排凤彦和同行的工匠住到演武场旁边的院子里去。那边的院子空房间多,地方也宽大。没想到他们一来就扎进了这个小院子里,说什么也不乐意走了。
凤随只能让人守住了这个小院子,闲杂人等,未经通报,一律不得随意出入。
刚好院子的后罩房也都空着,让人收拾收拾,拿炭盆熏一熏倒也能住人。而且这个小院子距离内书房不远,他们要是有事找他,也颇为方便。
凤随在给人安排住处的时候,这些人守在司空的房间里,话题已经从手弩扩展到了前线士兵们使用的弩箭和大型的床弩。
凤彦仗着自己是队长的便利,硬是抢先提问,引着司空把话题放在了床弩上。
“两军交战,没有远程武器的保护,会死很多人。”凤彦是这样想的,“而且对敌人来说,床子弩更有威慑力。我们有威力更大的床子弩,敌人才会怕我们。”
凤彦是一个相貌非常俊俏的青年,五官与凤随有五六分的相似,但与凤随相比,他显得更有朝气一些,言谈举止之间带着一种“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的炽烈的情怀。
看见这样的技术总监,司空也觉得自己被感染了。但他的年龄阅历都要比凤彦更老成一些,于是在热血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很快的恢复了冷静。
热血不是错。
但司空不会用热血的、不计后果的态度去考虑实际的问题。
司空觉得,凤彦的话也不能说有错。毕竟在后世,一个国家有没有能力制造核武器,也是衡量综合国力的一个标准。
但是,但是,一个成年人跟一个孩子打架,哪怕孩子手里拿着高射炮,又能真正起到多少震慑的作用呢?
在司空已知的历史中,北宋在开宝年间就已经有了很厉害的床弩,威力强大的“三弓床弩”甚至被人称为弓箭史上的巅峰。
三弓床弩的结构并不复杂,底盘是一个特制的木架,上面安装三张大弓,使用的时候利用三张强弓合并起来的力量发射长箭。这种床弩发射的时候据说要用八头牛才能拉动弓弦,又有“八牛弩”之称。
这种床子弩最远的射程可达到千米以上。据说景德元年澶渊之战中,辽国主将萧挞览就是死于这种床子弩。辽人因为主将殒命,军心浮动,才不得已与大宋议和。
司空觉得这种大型武器要有,但对战中士兵用的最多的还是普通的刀、枪、棍棒。而刀枪棍棒能够发挥的威力,则是完全受制于使用者的能力的。
辽人身体强健,宋人在体能上要略逊于辽人,且不擅长马上作战。如果不能提高大宋士兵兵器的杀伤力,在战场上则很难缩短这种体能带来的先天差距。
床子弩固然有改进的空间,但在司空看来,更为迫切的还是如何提高普通弓弩的威力以及火器的研发。
凤彦表示不服。
司空就问他,“甲乙两方打架,甲方是一百条野狗,乙方是九十九只绵羊外加一头饿狼。小郎君觉得哪一方会赢?”
凤彦迟疑了。
“我觉得,”司空提醒他,“如果乙方的九十九只绵羊的能力都有所提高,如果它们从绵羊变成了长着角的山羊,或者变成了长着铁蹄的烈马……那么有没有那一头饿狼,都不会对战局有决定性的影响。”
凤彦悻悻然,“战士怎能跟野狗相比。”
“两军交战,说白了,也是打群架。”司空笑了笑说:“整体实力最重要。”
凤彦与他话不投机,被副队长连云城夺了权,从司空对面的位置上挤了下去。
连云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浓眉大眼方脸膛。他是凤随的爷爷当年在北边捡的流浪儿,后来在军中长大,因为对火器的研究很感兴趣,年纪轻轻就跟着凤随的二叔去了火器局。
连云城之前在火器局就是专门改进霹雳弹的,凤随派人送去的关于配方改进的建议,就是送到了他的手上。
“关于硝的比例,”连云城很是热切的望着司空,“比例增加之后,我们这里的试验数据是这样的……”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直到天黑了,凤随派人喊他们吃饭,一屋子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了现实世界。
当天晚上,凤随是在虞国公府的前院宴请凤彦一行人。说是家宴,暖厅里也摆了五六桌。除了凤随身边的几个亲信之外,凤家旁支的一些亲戚也被请来了。
凤彦年纪小,他跟着凤随去内厅见过了凤老太太和亲戚家的一些女眷,然后才回到暖厅来跟大家一起吃饭。
司空认识的人有限,凤彦这些人好歹还认识了一个下午,凤家那些旁支的亲戚,他连见都没见过。
没有什么需要他应酬的人,他跟徐严、罗松就只顾着埋头吃饭了。
连云城硬是跟司空坐在了一起。
司空之前给他灌输的“霹雳弹不能只管放火,而是要造成更有威力的爆炸,通过爆炸来扩大敌军的伤亡率”的观念让他大受震撼。
有些事情,要去做的话并不会太难,难就难在想象力受到了局限。
司空对此深有体会。
酒过三巡,罗松凑过来对司空说:“刚才外门上有人给你送信来,说让你找个时间去你师父那里一趟。”
“是什么人?”
罗松抓抓头发说:“不太爱说话的一个小郎君,人长得挺清秀。他说,跟你说‘鱼哥’你就知道是谁了。”
司空,“……”
司空心想这小子真不要脸,小鱼就小鱼,非要管自己叫鱼哥。
司空其实看得出来,对于李骞收他为徒的事,李骞身边的这些人,尤其是小鱼、小青这种跟随他多年,身份介于学生与下人之间的随从,对于司空都有几分嫉妒。小青是女孩子,比较好哄,小鱼就总是不给他好脸色。
尤其那天换了司空的衣服,帮他引开了九江门的钉子之后,每次见到司空都自称是鱼哥。
司空自己也知道李骞这个师父来得太容易,所以这些人对他的微妙的排斥,他也表示理解。只要他们好好照顾师父,老老实实听师父的话,别有什么出格的心思,他也就懒得计较了。
而且说白了,无非还是自己的能力无法压服他们的缘故。如果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换成是温娘子,恐怕他们早就老老实实的俯首称臣了。
但司空天分有限,又不可能一门心思练习琴技去做个专职的乐师。所以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短时间内还难以解决。
司空问罗松,“小鱼说了有什么事吗?”
“就说让你回去一次。”罗松回忆了一下,“说是你师姐的事。”
司空面色微变。
温娘子能与他有关的,就是公主府里替他打掩护一事。小鱼这样说,难道是那件事出了什么岔子?
当时的障眼法被人看出来了?!
司空越想越心惊,偏偏天黑了不好外出,辗转反侧一整夜,天刚亮就爬了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跑去了安顺街三元巷的林宅。
进了菡萏院,李骞也刚起来,正在院子里锻炼身体,手里还拿着一把剑,也不知是练舞,还是练武,见了司空还有些纳闷,“怎么一大早的跑过来?”
司空气喘吁吁,“不是说师姐有麻烦?”
李骞把手里的剑递给一旁的小鱼,接过小青递来的手巾一边擦汗一边说:“是她进宫表演的事儿。有人盯上她了。我估摸着,这事儿找别人倒不如找你们大人,劳烦他问一问,要不要跟皇城司的人提前交代一声?”
第117章 教习
司空赖在师父家里吃了一顿鲜美的鸡汤小馄饨,也终于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昨天,宫里又有负责礼仪的宫人来见温娘子,讲解进宫演奏的种种程序及礼仪。温娘子将预备的曲目、乐团的成员名单及各自职责都要如实记录下来,交给宫人带回去复核并记档。
这些事说起来好像没什么,但实际上一项一项的解释下来,也是非常繁琐的。
宫人是辰时二刻来到林宅,一直忙到午时前才告辞回宫。
宫里有规矩,宫人是不能随意食用宫外的食物的。所以温娘子待客的时候也只上了茶水。等这一上午过去,她精疲力尽地送走了宫里的人,正打算享用她迟来的午饭,门房来报,又有客人上门了。
来人不是外人,而是她的同门师姐,一直在牡丹楼里做教习的李素心。
温娘子听到她的名字,不但胃痛,头也开始痛了。
李素心比温娘子大了将近二十岁,是个性格非常严厉的人。温娘子对她一向是有些畏惧的,平时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即使在年节,师姐妹两个也都是各自派人送上一份节礼。所以李素心亲自登门,一定是有要事的,她不能不见。
温娘子亲自到小院门口迎接李素心,远远看见她这位师姐昂首挺胸地走过来,温娘子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李素心年轻的时候身形纤瘦,上了岁数就显出了几分干枯之态,面颊微微凹下去,再加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笑的时候,面相上就透出了几分刻薄来。
温娘子挤出笑容,客气的行礼。
李素心回礼,板着脸一字一顿的说道:“听说师叔也搬过来了?此刻是否方便我过去请安?”
温娘子被她说的愣住了。李骞回京后一直住在牡丹楼,而李素心是牡丹楼的教习,要想见李骞,不过就是抬抬脚的事,怎么还用了“听说”这样的字眼?
温娘子委婉的问道:“在楼里,师姐没见到师叔?”
李素心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两侧的法令纹也更深刻了,“他不见我。”
温娘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与李骞接触的这段时间,确实没听他提起过李素心这位同门的晚辈。
温娘子就有些为难,李骞既然不愿意见她,那她贸贸然的把李素心领过去,恐怕会惹师叔不快。
温娘子心里盘算了一下,很快浮起一个笑容来,“师叔就是这样随性的人,平时我们也不敢去打扰他的。不如这样,师姐先来我这里坐坐,我让人去师叔那里问一声吧。”
李素心很勉强的点了点头。
温娘子将她迎进了自己的住处,又喊来丫鬟让她去菡萏院问一问小青姑娘。就算心有预感,李骞应该不会见她们,但该做的面子功夫也总要做的。
两人分主宾落座,李素心大大咧咧的说道:“我今日前来……”
温娘子摆摆手打断了她,“师姐不知用了午饭没有?若是没有,不如跟我一起用些。”
她饿了一上午了,跟宫里的人说话时刻都要悬着心,生怕一不小心会说错了什么,这一上午过的,比练一天的琴还累人。
李素心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但温娘子却实在没有那份闲心继续捧着她了,她这会儿饿得都已经开始冒虚汗了。同时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对李素心的不满也悄悄冒头:这位师姐总是如此,眼睛里从来只有她自己,从来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明明一把年纪了,却总是要年纪比她小的人让着她。
“你自己用吧,”李素心不怎么高兴的说:“我已经用过了。”
温娘子见丫鬟已经送了午饭过来,便说:“那师姐先坐坐,我等下就过来。”
温娘子用眼神示意丫鬟将午饭摆到了侧厅。让她对着李素心那张刻薄的脸吃饭,她怕是会消化不良。
因为心里存着不满,温娘子这一餐饭吃得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怕客人会等着急。等她吃饱喝足从侧厅回来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李素心要吃人似的黑脸。
李素心撇了一下嘴角,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可算是吃好了。”
“看师姐说的,”温娘子吃饱了肚子,心情也好了一些,“今天家里有客人,吃饭时间就晚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李素心的脸又黑了。她觉得温娘子是在挖苦她来的不是时候。
温娘子就是这个意思。
谁上别人家做客不提前递帖子约时间?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找上门来,也太不把主家当回事儿了吧?
温娘子不主动询问,只是东拉西扯的跟她说闲话。
李素心无奈,只好自己先开口,“我今天来,有事想求师妹。”
温娘子一惊。能让李素心用一个“求”字的,能是什么好事儿?!她后背一挺,立刻就紧张起来,“师姐想说什么?”
“这件事对师妹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李素心微微一笑,“听说宫里要请师妹去演奏?这样荣耀的事,师姐我很是羡慕,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
温娘子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师姐的意思,也想进宫演奏?可……可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呐?”
李素心脸一沉,“师妹莫不是在装糊涂?这样的好事儿,难道不该提携同门?”
温娘子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李素心确实想在进宫演奏的事情上插一脚。她捂了捂胸口,只觉得心里一股火窜上来,语气也生硬了起来,“师姐在开玩笑的吧?这种事怎么可能我说了算?”
李素心把心意挑明,态度反而从容了许多,“怎么不能?难道师姐的技巧比你差?不光是我,还有我身边的两个孩子……一共就三个人,加进去就行。你若是不放心,我这就让她们进来,咱们一起排演排演。”
温娘子脑瓜子嗡嗡响,“名单我已经报给宫里了,哪里能随意改动?”
“这有什么?”李素心不以为然,“把你手底下的人换下来三个,反正宫里只看名单,又不会一个一个去核对谁是谁。”
温娘子两眼发黑,简直不想跟她说话了。
李素心却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还有些自傲起来,“不是我说大话,阿温,我的技巧肯定胜过你。我调教出来的人,也比你手下的那群废物强得多。”
温娘子叹了口气,“师姐你不用说了,这件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李素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声音也一下拔高了,“这点儿小事你都不肯答应?!明明对你也有利……”
温娘子摆摆手,“首先,我没那个胆子欺上瞒下,其次我们要演奏的曲子你们也不会。马上就过年了,你们才开始排演也来不及。”
李素心又气又怒,“你这借口找的也太敷衍,什么曲子我们不会弹?《百鸟朝凤》?《兆丰年》?还是《牡丹贺春》?”
既然是太后召见,要弹奏的肯定首选喜庆吉利的曲目。林山翁教给她们的曲谱当中,这几首都是压箱底的名曲。
林山翁收温娘子为徒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精力有限,温娘子小时候也算是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如今她却反过来说她不会弹。
李素心简直想冷笑了,什么曲子温娘子会弹,她李素心却不会?!
温娘子很快冷静下来。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感谢她的从天而降的小师弟。这种异常浓烈的感激之情让她的脸颊都红了,“我们将要演奏的曲目,叫做《春江花月夜》。”
李素心还没有气急败坏地走出林宅的大门,李骞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他让小青把温娘子请了过来,直接下命令,“她再来,你就说是我不许你答应。她要闹,你就带她来见我。”
温娘子眼圈红了一下,点点头,“是。谢谢师叔。”
“还有,”李骞叮嘱他,“将离的事,不许跟她说。”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了一旁的小青和小鱼。见这两人点头,这才又回到了温娘子的脸上,“她在牡丹楼一直占股份,如今牡丹楼归了九江门,她占的份额说不定更高……她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温娘子心里好受了许多。她已经知道将离就是司空,是大理寺的公差,这会儿听李骞提到了九江门,便猜到李素心与九江门怕是有一些联系,忙说:“我让人通知师弟一声。九江门什么心思,我们也不知道,总归要提防才好。”
李骞微微颌首,又说:“小鱼跑一趟。”
小鱼是他身边的人,小鱼出面,就代表了他的意思。司空见了就应该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司空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他师父,“李素心,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骞漫不经心的答道:“是个……难成大器的女人。”
司空品了品这句话,觉得他师父好像对这位师侄的评价不怎么高啊。他想起之前春娘子身边的刘婆子曾经说过,这位李教习琴技极佳,不怎么爱说话,为人非常严厉。
还有,他师父说自己从牡丹楼出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孩子,他带走了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年轻的乐师,却没有带走李素心。如今又特意点出她跟九江门关系匪浅……
司空就觉得,李骞明摆着是不信任她的。说不定在李骞回来之前,这个李素心就做了什么损害师门的事情。
李骞没想跟他解释自己不信任李素心的原因。
司空的想法却突然岔开了,问他,“这个李素心跟师父你是同姓,你们是亲戚吗?”
李骞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让你来,是为了说闲话的?”
司空做个投降的姿势,“好啦,我错了。我知道师父的意思了。”
李骞看着他微微带点儿讨饶的小表情,轻声叹了口气,“该说的都说完了。年下事多,你也不必两头跑了。等放了假再搬过来。”
李骞的意思是过年放假的时候,让司空搬过来跟他一起住。
司空连忙点头,“我都听师父的。”
李骞又问他,“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给你做。”
司空心头暖暖的,忍不住凑过去在李骞胳膊上抱了一下,“我想吃羊肉馅的大饺子,还要吃红烧猪蹄子和三杯鸭……”
闹够了师父,司空一溜烟跑回去忙正经事去了。
他一出门,李骞的神情就沉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被司空揉起了褶子的衣袖,头也不抬的喊了一声,“小鱼?”
小鱼迟疑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青。他以为李骞要换衣裳,喊错了人。
结果李骞又喊了一声,“小鱼。”
小鱼走到他身边,“先生?”
李骞抬头看着他,双眼幽暗沉静,如同古潭一般,一直看到了他的心里去,“你和小青,帮我照看着将离。我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们要记得提醒我。”
小鱼就知道李骞已经看出了他对将离的那点儿小心思,有些惭愧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先生。”
李骞没有责备什么,只是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不知道小时候是什么样儿,大约吃了不少苦……长大了,这眉眼倒是跟他爹越来越像。”
他身旁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一直以为李骞是心血来潮收下了司空这个徒弟,原来这里面还有渊源。
小青在李骞面前更自在一些,忍不住问道:“将离的父亲,是先生的朋友吗?”
李骞却一脸黯然地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第118章 送人证
司空回了葫芦街,远远就看见虞国公府的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位置上除了车夫,还坐着一个很眼熟的人。
司空怀疑自己看错了,等离近一些,才确定这人真是薛长青,薛千山时刻带在身边的那个秘书。
一段时间没见,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些,眉眼之间带着憔悴的神色。看见司空骑马过来,他很客气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冲着他行了个礼。
司空摸不准他们的来意,只好寒暄几句与案情不相干的事,“马上过年了,还以为你们要回南边老家去呢。”
时人重视宗族,平时天南地北地走不算什么,到了过年的时候却都要回乡的。因为过年有一族之中最为重要的大型活动:祭祖。
薛长青有些勉强的笑了笑说:“生意人,哪能说走就走呢。再说我家少东已经派人回去接家眷来京城,再过几日就要到了……倒是不用再往回赶了。”
司空心想,老婆孩子都接出来了,薛千山该不会是要与薛家决裂了吧?!
也不对。
从上次试探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没理由以前能忍下来,现在就忍不了了……
除非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司空若有所思,“你家少东是来报案吗?”
虽然这样问,但司空却觉得报案的可能性不大。真要办案的话,人家直接就去大理寺了。这会儿鬼鬼祟祟的摸到家里来,倒有些要示好的意思在里面。
薛长青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眼神也幽怨起来,这位小公爷到底会不会说话啊,他们这明明就是上门拜访的节奏好吧?!
“不是。”薛长青忍着怨气解释说:“有一些特别的情况,我家少东要跟少卿大人通通风……”
咦?!
司空从马上跳下来,离得近些仔细打量这位薛秘书。他怎么从薛长青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我们要重新站队,要跟你们合伙”这样的意思?
司空的眼神太诡异,薛长青笑得更勉强了,开始没话找话,“司兄弟也是西京人吧?”
“正是。”司空笑呵呵的对他说:“京城过年还是挺热闹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就听院里传来说话声,门扇从里面被人拉开,走出几个人来。当先一人披着华贵的狐裘,正是“薛记”的少东家薛千山。
薛千山身旁送出来的人是贯节,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司空都觉得脸生得很。他发现不光薛长青看上去憔悴了,薛千山的状态也不怎么好,他就像是一段时间以来始终吃不好睡不好似的,脸色苍白,还带着黑眼圈。
最重要的是,他的气质也变了,最初见面时那种春暖花开一般的温煦不知道飞去哪儿了,他板着脸,眼中的神色冰冷如霜。
薛千山也看见了司空,却并没有停下来寒暄,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下台阶,直接上了马车,他身后的管事也快步跟上,一溜烟地钻进了马车里,好像身后有狗撵着他们似的。
司空眼尖,注意到这两位管事都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其中一个在上马车的时候还脚下一滑,险些摔一跤。
司空,“……”
也不知道他们都跟他家大人说了些什么?
贯节站在后门外的台阶上目送薛家的马车离开,然后对司空笑着说:“司空大哥,大人说了,让你回来去他那里一趟。”
“大人在小书房?”
贯节点头,“是,彦少爷和连先生也在。”
等司空把马儿送回马厩,赶到内书房的时候,才发现书房里的人都被凤随撵回院子里去了。书案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几个小模型,似乎都是弩箭上的一部分,旁边的桌子上茶具还没来得及收下去。
司空还是头一次看到凤随的房间乱成这个样子。
凤随坐在书案后面,正在摆弄凤彦他们拿过来的模型,见司空进来,就招了招手说:“来,看看他们做的东西。”
司空朝着书案的方向走了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低头一看……花生壳。再看旁边的火盆,盆沿上还摆着几个烤的黄焦焦的板栗。
所以……这些人是来开茶话会的吗?
凤随一笑,也有些无奈,“阿彦年纪小,到哪里都喜欢带着零嘴儿……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说这话的时候,空青和贯节一起进来了。凤随的内书房向来不用别人收拾,两个少年是做惯了这些事的,收拾起来非常利落。
凤随又嘱咐一句,“上一壶温茶。”
空青答应着退了下去。
司空不想承认,冷不防听到“温茶”两个字,他还真有点儿被感动了。凤随只会比他更忙,但他偏偏记得自己生活上的细微的喜好。
被人温柔相待,没有人会不喜欢。
凤随看了他一眼,眼中微微带笑,“你师父那边有什么事?”
司空从短暂的出神中清醒过来,连忙将林宅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我师父和师姐他们都跟李素心不怎么来往,师父说她心太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凤随失笑,“还能有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自告奋勇的替九江门的人跑腿罢了。你师父不是说她在牡丹楼占着股吗,这就对了,她与牡丹楼、与九江门的利益才是一致的。”
司空摇头,“她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种法子都敢想……这些人真要出了什么差错,我师姐要被他们连累死了。”
凤随想了想,悄声说:“这事儿听着玄,但你师姐若是真被她说动了,很有可能让她办成……你想,宫里的人虽然查的严,但他们毕竟跟乐团里的乐师们不是那么熟悉。外表上稍稍修饰一下,真想混进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司空也知道这里面有漏洞可钻,但真敢钻这种漏洞的人,那得是什么样儿的亡命徒啊。欺君罔上,被抓住了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就算李素心不在意这些人的命,温娘子难道也不在意?!司空对这一点还是很有信心的,温娘子绝对不会同意的。
“别大意。”凤随提醒他,“你师姐不会同意。但若是事到临头有人拿着什么不入流的手段逼迫她呢?”
司空心头一紧。
这种桥段电视剧里可没少安排,坏人总是没有底限的,总爱拿着亲人的性命去威胁男女主角。若是武侠小说,通常会给受威胁的人喂一粒毒药,天底下只有坏人自己才有解药的那种。
凤随原本没把温娘子一行人要在元宵节的时候进宫演奏一事放在心上。每年这时候宫里都会筛选一些民间的团体进宫表演,这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
罕见的,只是九江门会打进宫的主意。
“我会找人盯着林宅。”凤随说:“你也提醒你师父他们处处小心。”
司空连忙点头,“这事儿要跟曹溶说一声吗?”
“我去说。”凤随对他说:“你放心吧。不会让师父他们有事的。”
司空就觉得,自己对凤随其实也是很信任的。因为凤随这样说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放松下来了。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好。”
凤随看着他,也是一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薛千山了?”
司空差点儿忘了这事儿,“对哦,他来找你干嘛?”
“送人证。”凤随淡淡说道:“没看他还带着两个管事?那两个,就是马秀山出事那天早上,来薛宅找薛千山回事情的两个管事。这两人一个管着桃花镇上薛家的两家书画铺子,另一个管着十里镇上的几家田庄。”
桃花镇在西京城的东边,镇外就是桃花江,景色极美。而且镇上因为有一个临江书院而颇有文名。
十里镇则是在城南,离着岁寒山挺近的。西京城的居民要出城去岁寒山礼佛的时候,都会经过这里。
司空觉得,薛家的生意确实铺得挺大。
“薛千山说,本来这两位管事应该头一天过来核账的。结果两个人都遇到一点儿意外情况,所以头一天没能进城。”凤随说:“一个是半路上马车坏了,另一个则是家里有人病了。这些事听着倒不像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具体怎样,还要查证了才能知道。”
如果说马车坏了还能是有人做手脚,家里突然有人生病,就只能说是巧合了。
凤随又说:“家里有病人那个管事记挂着家里的病人,当天从薛宅出来之后,就直接去了街对面的一家药铺,找那里的坐堂大夫给看看方子。因为药铺正对着薛宅的侧门,药铺里的老板伙计都看到了薛千山送这两位管事出门的情形。”
司空忙问道:“药铺的人也问过了?”
如果说管事属于薛千山自己人,还有做假证的嫌疑,那么药铺的人出面作证,足可以作为证据采用了。
凤随点点头,“问过了,口供也都记下来了。”
司空有些遗憾自己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过,要是有人作证在出事的时间见过薛千山的话,倒是可以洗清他身上的嫌疑了。
第119章 心细如发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薛千山找证人给自己洗白的事儿,然后不解的问自家上官,“薛千山一早就知道咱们盯上他了,怎么才想起来要自证清白?”
凤随冷笑一声,“无利不起早……探路来了。”
“啥意思?”
司空正摆弄凤随递过来的弩箭的模型,听见一句探路,忍不住就露出懵圈的表情。
凤随看着他脸上那种不加掩饰的惊讶的表情,心情就很微妙的愉悦了起来。他发现自己非常享受来自司空的这种专注的打量,就好像……世界那么大,他只能看见自己。
诡异的满足感。
凤随就笑着说:“他大约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又拿不准要不要向我坦白,就先来我们这里探探口风。”
司空没听懂。
凤随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从书案上方探身过去,在司空的脑袋上揉了两把,笑着说:“再过几天他还会来。到时候你在旁边听着,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一抬头见凤随正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暖暖的,好像他们不是在讨论什么案子,而是在说什么轻松快乐的事情。
快乐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司空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两只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带着几分孩子气。
推门进来的贯节,“……”
好像哪里不大对的样子?!
平时凤随不喜欢他们发出动静,贯节和空青出来进去也不必特意汇报一声,收拾书房的时候也都是轻手轻脚的。
但这一次,贯节总觉得他的出现好像特别不是时候,竟然有些尴尬。
他站在门口,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他只好咳嗽两声,示意自己确实是有事要汇报,“大人,曹大人来了。”
书房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凤随便起身理了理衣袖,脸上的表情也切换到了平时办公时的那个板正严肃的模式,“请进来。”
司空也站了起来,跟着凤随一起往外走。
曹溶身份不低,目前跟凤随还是合作的关系。他亲自上门,凤随是要到书房外面去迎一迎的。
司空跟着凤随刚走到院门口,曹溶一身便服,身后跟着一个面瘫脸的侍卫曹九黎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两边见了礼,各自寒暄,然后凤随将来客请进了书房,分主宾落座。
有一段时间没见,司空觉得曹溶看上去也憔悴了一些,脸色不大好,十分疲倦的样子。曹九黎倒还是老样子,毕竟是习武之人,精气神都足得很,看见司空的时候还咧嘴一乐,悄悄跟他嘀咕,“啥时候打一架啊?骨头都要生锈了。”
司空听的想乐,这一阵儿皇城司的人满京城地抓捕烈火帮的帮众,他家上官都快忙死了,这话说的可真拉仇恨。
曹溶没搭理这两只,他接过凤随递过来的茶杯,就开门见山的说道:“凤兄,你让我查的人,已经有眉目了。”
凤随微微挑眉,“哦?什么人?”
曹溶也没有卖关子,大大方方的从袖袋里取出一份口供递了过去,“这人如今在皇城司的大牢里,除了他本人,还有两个徒弟都参与进来了。不过这两个徒弟都是做一些很基础的工作,炮制药材、切割、磨粉之类的,他们并不知道他师父是要调配什么。”
有外人在,司空不好表现的太没规矩,只能悄悄伸着脖子朝凤随手里看了两眼,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字,笔迹有些潦草,每一页上都按着鲜红的指印。
司空心想,这个曹溶,做事还挺仔细的。
凤随看完口供,又叠起来还给了曹溶,“这个卢满仁,他说是收了李东江的银子才做的这种药粉。李东江人呢?”
“也在皇城司的牢里。”曹溶慢条斯理的说:“要不是抓烈火帮的人,我还不知道他李东江李大老板,竟然还是火神教的神使。”
司空在旁听听的一头雾水,直到他说了一句“李大老板”,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李东江不就是春江楼的老板吗?!
这人平时不怎么露面,春江楼的生意也各自都有大掌柜全权打理。要不是春江楼与烈火帮的来往太密切,一般人还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司空开始顺着他们的谈话往下捋:一个叫卢满仁的郎中做了一种药,这种药粉是李东江花钱让他做的。而李东江是火神教的神使。
曹溶眉眼如画,要不是眉宇间戾气浮动,看上去真像一名秀雅的读书人。但只要他开口,那种温雅如玉的氛围感就立刻被破坏了,“这李东江也是个硬骨头,十根手指都被掰断了,还死咬着什么都不肯说。”
凤随挑眉,眼神中波澜不兴,“听说火神教阶级分明,混到神使的位置上,已经算是盘踞一方的掌权人了,想必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曹溶冷笑,“他是不说。但架不住他的爱妾知道的太多了,本官一吓唬她,她就什么都说了。你是没看见,李大老板听说他的爱妾把他偷着藏起来的印章都交代出来的时候那个表情……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么重要的东西不交给家里娘子好生保管,却非要交给一个外面买回来的表子。”
凤随,“……”
司空,“……”
总觉得他说的没错,但是哪里不大对的样子。
凤随也诧异了,“火神教,还有印章?”
“有啊,他们也要通过印章来区别身份。”曹溶说:“李大老板已经招了,说他们的神尊在襄州,他们从最初的教众做到法师,由法师经过选拔成为法尊,再以法尊的身份参加选拔,最终坐上了神使的宝座。当上神使,便有权利指导一方的宗教活动了。李东江就是总揽西京的教派活动的总负责人。”
曹溶又给他们科普了一下火神教的情况:火神教在西京城附近有几个据点,顾桥镇的青水庵是一个,太平镇北边有一个土地庙也是一个。还有桃花镇上有一个桃花庵。因为他们要吸纳的教众以女性为主,所以这几个据点负责人都是女性法师。
“他们宣称供奉光明神,自称是光明神使。除了他们的庵堂里供奉着光明神,一般教众的家里供奉的都是光明神座下的杀生菩萨或者度厄菩萨……具体他们怎么划分的,其实本官也没听太明白,总之人家自有一套章程。”
凤随也听的稀里糊涂,同时也对曹溶的糊涂表示了理解。火神教在短短数年间发展到了这么大的规模,没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是不可能的。
曹溶又说:“李东江说,他们将这些药粉混合在线香里,卖给教众。这些药药性其实不重,只能起到极为轻微的致幻作用,但教众在燃香的时候朗诵教义,天长日久,教义便会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司空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在药物的作用下,给教众们做进一步的洗脑兼催眠么,好让他们更加相信自己朗诵的那些教义。
司空望向凤随,凤随与他想到一起去了,便点了点头,解释说:“正是你当初去搜黎章氏的房间时,带回来的那一包香灰。你说味道不对,我便交给曹大人,让他找可靠的太医来给做了鉴定。”
曹溶也侧过头上下打量司空。他以为这小子除了会解开机关,还心狠手黑会打架,没想到性格也这么精明仔细。
“果然心细如发。”曹溶也难得大方的赞了他一句,“有这样的得力助手,凤大人当真是如虎添翼。”
司空连说不敢当。
凤随却一笑,脸上露出自得的神色。
曹溶有些看不惯凤随脸上那股骄傲劲儿,不过他们现在还是合作的关系,倒也不好对着他毒舌,便恨恨地骂起李东江这些神使来,“这些人真是奸猾似鬼,他们用这样的邪门歪道控制了教众,让他们对光明神的教义深信不疑,又一个个虔诚无比,家里哪怕只剩下三个铜板,也非要捐出来两个不可……几年下来,他们可没少揽财。”
凤随忙问他,“钱财可有追回?”
曹溶露出一个有些憋屈的表情,“追回一部分。据李东江那个爱妾交代,这小子每隔数月都要装几个大箱子,托给镖局的人,送回襄州去……但是不是银子,她就不知道了。李东江这人虽然在女色上有些犯糊涂,但性子精明得很。具体的名册、账本,这些东西到底藏在何处,连那个爱妾也不知道了。”
“我今日来,还有另外的事要提醒凤兄一声。”曹溶说:“李东江的这个爱妾,身份很不一般。”
凤随就猜到这个女人,有可能是被什么人故意安排到李东江身边的。
“是谁的人?”
曹溶冷笑,“本官还以为是烈火帮的人,毕竟这两方一直有勾结……没想到竟然猜错了。这个女人,竟然是九江门二当家付衍的亲妹妹!”
凤随也吃了一惊,话说最近他听到付衍的名字可有些频繁了。最近的很多事情,比如李骞搬出牡丹楼,再比如跑去游说温娘子的李素心,这些事都或多或少跟付衍有些关系。
凤随的神色沉了沉,“好巧,我正想着要找机会跟曹大人通通气……我要说的,也正是跟这个付衍有关系的事。”
凤随跟曹溶说了李素心的事,又提了提这女人在牡丹楼里可能占着股的事。
曹溶倒也不觉得意外,“烈火帮的事情刚闹出来的时候,本官还觉得九江门更识趣一些……现在看来,倒是我自己眼拙了。”
凤随微微一笑,“姿态摆得低,所图自然不小。”
“说的是。”曹溶想了想,又朝着凤随的方向微微凑过去一些,“既然都说到这里了,本官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你上次告诉我,说烈火帮的老牛在昌宁街的林家胡同里养着一个外室……这个外室也不简单。”
凤随多少是有些猜测的,这里面要不是有问题,李骞也不会特意提醒司空。
他配合着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如何?”
曹溶压着嗓子,神神秘秘的说:“她是牡丹楼原来的花魁,以前的花名叫魏紫。知道是谁给她赎的身吗?你肯定猜不到。”
凤随确实猜不到。既然曹溶这样说了,那就表示给她赎身的人肯定不是老牛。
曹溶就冷笑了两声,“是付衍。至于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闫老大的意思,这外人可就不好说了。不过城东城西的两个帮派暗中交情匪浅,这是可以肯定的。”
第120章 胎记
曹溶走后,司空凑到凤随面前嘀咕,“曹若水跑这一趟是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为了提醒大人要留意九江门吧?毕竟九江门跟城门守备之间有交易,这种事情还是凤随最先提醒曹溶的。
凤随看了他一眼,“谁知道。”
他其实怀疑曹溶是知道了司空与李骞之间的关系,又不好直接去找李骞——像李骞这种在文人中小有名气的大家,也是不好轻易去劳动的,因为他们本身影响力比较大。
所以拐弯抹角的来点一点司空。
但凤随并不打算跟司空说透。他不想让司空总是去找李骞,没看见这师父才认了几天,这孩子就跟把魂儿丢在林宅了似的,没事儿就往那边跑么。
司空却在想别的事,他觉得付衍最近有些太活跃了,就好像有人特意把他挂出来当幌子似的。
司空心想,这不大対劲。
几天之后,大理寺就公布了一则告示,号召西京城的百姓们互相转告,官府要收缴火神教派发给教徒的线香。又打出太医院的旗号,详细解释了这种线香里含有什么毒素,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消息一出,坊间一片哗然。
不少义愤填膺的老百姓拿着家里的线香来找官府给做主,大理寺卿也难得的主动露面了,対着围在衙门大门口的百姓们表了态,表示务必要将敛财的重要人犯缉拿归案云云。
但老百姓不关心官府缉拿人犯的事,他们关心的是被忽悠走的钱财还能不能追回。
这个问题,哪怕是太尉来了也不敢打包票。大理寺卿只能表示,如果抓住人犯,从他们手里找到了收敛的财物和账册,会按照账册的记录发还财物。否则的话,甲说自己被骗走十两银子,乙说自己被骗走了一百两银子,空口无凭啊。
最后,官府专门抽调了几个人来记录百姓们交上来的线香,并做好记录,各自的姓名住址,何时何地被骗走了多少银两等等。留着以后找到火神教的账册了好做一个比较。
老百姓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说实话,这个时代的官府対百姓是有着宛如天敌一般的震慑力的。像《水浒传》里那种动不动就反出朝廷,落草为寇的,毕竟是极少数。据司空自己的亲身体验来说,虽然有不少官员都跟他的前任上司蔡茂德似的,不怎么认真当官,但也没有谁真正丧心病狂,搞出官逼民反的事情来。
从宋辽战事平息,缔结澶渊之盟,到现在还不到百年的时间,这期间宋辽边界一直纷争不断,尤其在凤家军打下燕州之后,两国局势就有些紧张起来。
有强敌在侧,整个朝廷都处于一种应敌的状态,吏治倒也没有败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司空回忆了一下,在后世有一种说法叫做鲶鱼效应……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于是这一股骚乱的风潮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举报火神教的风潮,除了来官府登记自家被骗了多少钱的,还有不少人来报案,说自己家的兄弟姐妹朋友某某某,被教里的法尊法师给骗走入了教,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种事平时没人提起,大家还不觉得,如今一旦掀开口子,大家才发现,霍,竟然有这么多的人被带走了?!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司空到林宅蹭饭吃的时候,温娘子还跟他嘀咕,“你是不知道,咱们家里那个做饭的婆子就是信教的。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不想着多攒些银钱好养老,反而都拿去送给了什么法师……”
司空听的有些无语。
但宗教不就是这样?别说现在这种相対闭塞的社会环境了,就算是后世信息通达的时代,一样有虔诚的教徒,一样会为了自己的信仰奉上全部家产的。
司空记得他妈妈单位的一个阿姨的婆婆就是特别虔诚的教徒。她信仰的好像是道教里的某个支派,儿子媳妇给她的生活费、零花钱,她全都拿去奉献给道观里的道士,还非要儿子也掏钱翻修道观的大殿,闹腾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
司空的妈妈说起这事儿,就在家里叹气,说:“我就想不明白了,外面的那些道友啊,道士啊啥的,咋就比她儿子还亲了呢?”
司空也不懂。但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认识到了宗教信仰的力量,有的时候是可以超越于亲情和理智之上的。
李骞也听说了这些事,但他是艺术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対这些事也不在意,只是嘱咐温娘子看好了那个做饭婆子,真有什么不対劲的地方,一定把人给揪住。
他担心的是这婆子受那些法师的怂恿,别再给一大家子人都害了。
温娘子被他说的颇无语,委婉的解释说:“师叔,你想多了。阿婆就是没事儿拜拜佛像……佛像也被官府的人收走了。她听说官府不让拜这个,吓得不轻呢。”
李骞点点头,“那就好。”
小青走过来替李骞添了半碗饭,路过司空身边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将离少爷,给我看一看你的手呗。”
司空莫名其妙,“哪一只?”
他将两只手都伸到她的面前,翻来覆去给她看。対这位相貌清丽,性格又特别温和开朗的小娘子,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小青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右手,翻过来看他的掌心,果然就见靠近虎口的位置上,有一块花生粒那么大的胎记。
胎记的颜色浅浅的,但边缘处却像是被人用浓墨勾画了一圈似的,形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元宝的形状。
他肤色白皙,就衬得这个胎记非常显眼。虽然常年习武,虎口处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这个胎记却依然笔画清晰,像高手纹上去的刺青似的。
司空前世的时候手上也有这样一个胎记,只是颜色比现在这个淡一些。因为是看习惯了的东西,所以他自己是很少会注意到的。
小青就笑着说:“少爷这胎记长得好,一看就是手里能握住财的人。”
李骞淡淡扫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司空也跟着笑了,心里却有些遗憾的想:可惜并不是啊。前世他是个技术人员,今生是个体力工作者……都跟发财沾不上边。
温娘子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又対司空说:“师弟你还不知道呢,昨日里我那个师姐又来了。还带着她的两个弟子,非要让我去找内侍省的宫人,把元宵节演奏的曲目改成《牡丹贺春》。”
司空倒也不觉得意外。
李素心的性格,应该属于那种非常自我的类型,她大概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旁人都该无条件的配合她。何况温娘子还是她的师妹,年龄又相差那么多,在师父不在的情况下,她本来就有权管着师弟师妹们。
“后来呢?”
温娘子拍拍胸口,有些后怕的说:“你是没见她那个样子,疯了似的,要不是徐老拦着,她都要扑上来打我了!还好有师叔在。”
司空点点头。他估计就是李骞看不下去了,替挨欺负的师侄出头了。
温娘子说:“她闹得不像样子,师叔就过来了,把她痛骂一顿,撵了出去,还说有他住在这里一天,就不许她再上门。”
司空赶紧拍他师父的马屁,“师父威武!”
李骞微微一笑,“威武说不上,我只是比我那个师兄运气好一些,收的徒弟省心……虽然笨一些。”
司空自动过滤了后半句话,乐呵呵的继续奉承他,“这叫上行下效。首先是师父好。”
李骞摸摸他的脑袋,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转头対小青说:“这些日子,看紧门户,别让人钻了空子。”
他可不相信他那个心比天大的师侄挨了一顿骂就偃旗息鼓了。
司空也在旁边帮腔,“対的,対的,当心有人使坏,破坏师姐进宫献艺的事……谁家的亲眷住在外头的?别让人拿来做要挟的筹码了。”
温娘子也被他们说的紧张了起来,“这回去了可得好好问一问。”
司空叮嘱她,“真有人拿着什么人的命来要挟你,可千万别答应,只管来找我。我家大人那边,我也提过这事儿了……别相信什么坏人比官府还厉害这种瞎话。总之进宫演奏的事,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温娘子连忙点头,有些惋惜的说:“要是师弟也一起来,就好了。”
有他做首席,她哪怕给他做配,她也是乐意的。
李骞轻斥,“越发口无遮拦了。”
温娘子自觉失言,陪着笑敬了他们师徒俩一杯酒。
她其实也知道司空既然是官府的人,上官又是凤家的人,以后必然是要走挣军功这条路子的。
有机会当武将,当大官,谁还卖艺呢?
像司空如今这样,偶尔抛头露面的客串一把,还能被人赞一句风雅。但若是身上真的贴一个“乐师”“伶人”的标签,在贵人们面前就要抬不起头了。
而且听小青和小鱼含含糊糊的解释,似乎司空的身份还有一些神秘之处。李骞也不能让他走上这条路。
温娘子知道什么样的安排是真正対司空好。但她心里也有些遗憾,若是司空能跟着她的乐师们一起演奏《春江花月夜》就好了。
李骞也曾说过这个徒弟“多情”。温娘子也觉得,司空的琴技或许还不够圆熟,但他的琴音里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内心丰沛的情感,或惆怅,或思念,或欣喜,或悲伤……他弹奏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活的。
所以他弹奏的曲调,自带一股感染人心的魔力。琴声一起,就能将听众拉进他营造出来的氛围里去。
用李骞的话说,他有“琴心”。
很多乐师练习多年,也无法达到以情入琴的境界。
温娘子觉得司空虽然年龄不大,或许是曾经参加战争的经历让他的心境有所改变,所以他在音乐一途,也比别人更有灵性。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可惜这样的人,注定了不会去走一条看似安逸,却平淡如水的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明白拜师那天,李骞为什么一直拉着司空的手了吧?
小空以为他从茧子上看出他是习武之人,其实李骞只是在看胎记…………
小空刚出生的时候,李骞是见过他的。这个以后慢慢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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