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刘婆子
凤随是带着任务来的,火神教的余孽又不归他管,聊得太深也不合适,搞不好张鸿又要误会他是来夺权的了。
凤随闲聊几句就没了兴致,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的问曹溶,“本官昨日打发人来看着春娘子身边的下人,这几人现在在何处?”
曹溶的脸微微一沉。凤随不声不响的派人在他的地盘上把人给拿住了,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他若是挑剔这一点,凤随说不定会辩解说他曹若水的身份本来就在暗处,不好大张旗鼓的跟他交涉。
左右都是对方占理,曹溶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
张鸿坐在一边乐呵呵的看热闹。
他跟凤随是对头,跟曹溶也只是同一个单位共事,不得不合作的交情,这两人无论谁咬了谁,他看着都挺高兴。
但他想看热闹,别人却不一定想让他看。
凤随似笑非笑的对张鸿说:“张大人抓捕火神教的余孽,难道是抓到玉香楼里来了?不知是什么人涉案?不会跟本官要查的是同一个人吧?”
张鸿的笑脸一僵,干巴巴的说了句,“这倒不是。”
他正在查的事情本来就麻烦,再跟曹溶的事情牵扯到一起,上头的人问起来该解释不清了。搞不好还会觉得曹溶无能,竟然由得这帮子教徒把爪子伸到了他头上。
如此一来,他就真把曹溶给得罪了。
张鸿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圈,明白这是凤随在撵人,便拍了拍袍子,站起身说:“偷得半日闲,本官也得去忙自己的差事了。曹兄若是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忙的,只管使人来唤我一声。”
曹溶也答应了,客客气气的将他送到偏厅门口,这才又耷拉着脸回到了座位上。
凤随就笑着说:“大人何必忧心?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大人身上的嫌疑也可以尽去了。”
曹溶脸一沉,“我有什么嫌疑?!”
一生气,本官都不称了。
凤随淡淡一笑,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锐利冰冷的神色,“这位春娘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当初能在乔大人和福莲县主之间游刃有余,还两头都不得罪……这份儿能耐一般的花娘可不见得能有,本官猜疑一下她的来历,这不过分吧?”
这就是明着说他在怀疑春娘子是曹溶手下的探子了。
曹溶只能耐着性子替自己辩解,“无凭无据的,大人不好这样疑神疑鬼吧?她若有什么不能见光的身份,我还能由着大人坐在这里指手画脚吗?”
凤随笑而不语。
春娘子是不是曹溶手下的探子目前还不好说,但曹溶不想让他查出什么来,这是可以肯定的。
皇城司行事,原本就是自成一统,真有问题也只会向上级汇报,内部解决,而不会闹到大理寺去。
凤随这个时候反而有些忧心要是真查出什么不对来,他该怎么办?
是交给曹溶去处理?
还是以大理寺的名义咬着牙继续往下查?
曹溶扫一眼站在他身后仿若雕像一般的曹九黎,咬着后槽牙吩咐他,“把人都带过来。”
凤随脸上就露出笑容,语气却依然咄咄逼人,“曹大人果真是通情达理。不过大理寺问案,倒不好让不相干的人旁听,我看,还是请大人重新给安排个地方吧。”
曹溶恨得牙痒痒,硬邦邦的丢下一句,“不必,某回避就是。”便拂袖而起。
他一动,曹九黎也随后跟了上去。曹溶却又在门边收住脚,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凤大人就仔细的问吧,可千万要问清楚,不要牵连无辜啊。”
凤随把讨厌的人都撵走了,脸上的笑容就舒心了许多,“这是自然。”
曹溶气哼哼的带着人走了。
不多时,凤随手下的侍卫带着两个丫鬟婆子进来了。他们并不是自己过来的,身边还跟着十来个穿着便装的打手,清一色都是身形彪悍的青壮年。
凤随派来看着人的几个侍卫脸色都不大好,凤随就猜到他派来的人太少,反而被曹溶的人给看住了。估计两方没少起矛盾。他这边的侍卫有一个脸颊上带了淤青,曹家的人那边有两个走路的姿势略有些瘸。
凤随使个眼色,让侍卫退到门外,只留下了陈原礼和司空。
曹溶的人眼看凤随摆出了这么一副架势,迟疑片刻,也识趣地退到了门外。他们家主子都不在场,他们自然没那个胆子跟大理寺少卿叫板。
春娘子身边的丫鬟叫香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生的眉清目秀的,看上去颇为机灵。她是玉香楼的人,被顾娘子拨过去服侍春娘子的。
刘婆子头发都灰白了,脸色憔悴,眼睛也肿着,让人有些看不出年龄。她是春娘子自己带进玉香楼的人,据说从小就在她身边照顾,是她的奶娘。
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比起伶俐的香草来,春娘子更加信任这个婆子。
凤随坐在上首,视线来回打量这两个人。他的气质偏冷,眼神又跟刀子似的,刘婆子还好些,香草被他盯了几眼,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凤随打量她们几眼,忽然就有了个主意。他让人喊来玉香楼的小厮,让他带着司空去隔壁的房间里。
他要让司空来审刘婆子。
司空一下就紧张了。
他有些疑惑这会不会是一种考验?
或者,为什么凤随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来做?他身上有什么别人没有的优势吗?
司空让刘婆子站着说话。
刘婆子向他道谢,有些浮肿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皱纹被笑容牵扯着,组合成了一幅老菊花似的诡异图案。
司空就觉得这位刘婆子的年龄应该不小了,至少要比顾婆子大了十岁以上。
这样一个看上去普通的老婆子,凤随究竟是觉得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追问的,所以随便丢给他练手?
还是觉得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需要他的耐心和细致来抽丝剥茧?
司空在桌面上铺开笔墨纸砚,但却没有做记录,而是跟刘婆子聊起天来,聊春娘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聊她的家世。
原来春娘子的父亲也是朝廷官员,因卷入贪墨案判了流放,家中女眷都被发卖。春娘子和另外一位庶妹被另外一家花楼买走了,庶妹后来病故,春娘子却因为歌舞俱佳,人又生得美貌,被顾娘子看中,花高价从对方手中买了过来。
当时,春娘子刚满十三岁。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带上刘婆子。
“老身是春娘子的奶娘,”刘婆子这样说:“家里出事之前,夫人就做主把老身放了出去,还给了老身不少银子。”
司空就听明白了,这也是春娘子的母亲在给女儿留下的一条后路。
春娘子被发卖之后,刘婆子果然找上了她,不要工钱也要留在花楼里照顾她。后来花楼里的管事见她手脚勤快,人又本分,也就留下了她。
司空开始做记录了。
刘婆子不知道他在记录些什么,稍稍有些不安。但司空的态度还是非常随意的,好像他嘴里闲聊的话题,与他笔下疾速记录的文字并不是一回事儿。
他问刘婆子,“你是说,春娘子在之前的那家花楼……是叫牡丹楼吗?你和她在牡丹楼里头生活了六年?”
刘婆子点头,“春娘子被发卖的时候刚过了六岁的生辰。”
司空暗暗计算了一下,六岁被发卖,十三岁来到玉香楼,如今十九岁,也就是说,她在牡丹楼里度过了七年的光阴。
从六岁到十三岁,正好是一个女孩子的性格逐渐成型的阶段。
“牡丹楼里的管事都严厉得很,”刘婆子说起牡丹楼就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跟教习学的不好要挨饿,规矩学的不好也要挨饿,跟其他姑娘发生口角也要挨饿……”
司空在这些看似琐碎的叙述中捕捉到了一个名字:李素心。
这位李娘子是牡丹楼的一位教习。春娘子一进牡丹楼就被分到她手下学艺。在牡丹楼的这段时间里,与春娘子接触时间最多、最能够对春娘子施加影响的人,也是她。
司空问刘婆子,“李娘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算起来,该有四十岁了。”刘婆子说:“她话不多,琴技极佳,听说也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只是为人极严厉,不大好相处。”
司空还在思索这位李娘子的为人,就听刘婆子又补充了一句,“听说那位琴技出名的温娘子跟李娘子是同门的师姐妹,都是林山翁的弟子。”
这个消息让人感到意外,司空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也曾听人说起过林山翁其人。这人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宫廷乐师,颇受先帝赏识,后来年纪大了出宫隐居。
司空只知道此人性子桀骜,不喜束缚,倒是不知道这老头子竟然还收了徒弟,还都是花楼里的小娘子。
司空觉得这里面可能还有什么隐情。他决定等审完了刘婆子,就找凤随好好打听打听。
“你是春娘子倚重之人,”司空思索了一会儿,又把问题拉了回来,问道:“她有什么事想来也不会瞒着你,你可注意到出事之前,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言行举动?或者,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刘婆子蹙眉沉思。
司空就觉得这个老婆子也不老实,她回忆就回忆,却用一双眼睛偷偷摸摸的打量他,好像是要通过他的表现来判断什么。
司空在面对老年人和幼童的时候向来心软,但这会儿看着刘婆子鬼祟的样子,也忍不住想要呵斥她。
可他尚未出声,心中却蓦然间生出警觉来。
耳边传来暗器破空之声。
司空的身体忠于直觉,迅速做出反应。他一个前扑,抓住刘婆子的肩膀向旁边一带,两人一起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司空听到刘婆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低头,就见刘婆子摔倒在他身旁,满脸惊惧的神色,大张的双眼中已经泛起了死气。
第62章 探子
刘婆子的后心处露出短短一截刀柄。司空目测一下,刀身当有两寸长短,已尽数没入了皮肉之中。
伤处渗出的血液发黑,刀身显然是淬了毒的。
司空不了解这个时代的毒药淬炼技术,却不敢对此有什么小瞧。他试了一下刘婆子的鼻息,不再迟疑,朝暗器发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偏厅的门窗原本是关着的,因为被凤随临时征用,小厮打扫一番之后送过来两个火盆,又恐怕炭气熏人,特意将窗户打开了两扇。
窗户朝向玉香楼的后院。这个时辰,玉香楼的花娘们也多半没有起来,有早起的,也因为知道有官差来审案,不敢胡乱走动。至于那些留在玉香楼宿夜的客人们就更不会随便乱跑了,楼里有规矩,客人们白天的时候都是由小厮引着从后门离开。
这也是为了保护客人们的脸面,不好光天化日的从楼子里出去的意思。
再说这前院后院里还有花楼里的打手和曹溶、凤随带来的侍卫呢,司空一不留神就大意了。
此刻真是追悔莫及。
旁边厅里的人也听到动静,凤随和陈原礼都跑了出来。
司空丢下一句,“看好现场。”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凤随连忙指挥侍卫守好了偏厅,又让陈原礼跟过去看看。
暗器这种小玩意儿,因为不好发力,对距离是有要求的。武侠小说上描写的那种落叶飞花皆可伤人的高手或许是有的,但司空并没有亲眼见过。
他见的比较多的,就是像他一样从小接受训练的武者。像陈原礼徐严等人,曹溶身边的私卫,都是这一类型。
所以发暗器灭口的人,并不会距离太远。
正对着偏厅窗口方向有两栋小楼,司空按照暗器射来的方向锁定了左侧的那栋小楼。可是不等他追到近处,就见一道身影飞快地自小楼中闪出,直朝着后院的方向掠去。
这人个头要比司空略矮小一些,行动间却极为机敏,对玉香楼的地形也仿佛十分熟悉的样子,三拐两拐就消失在了假山石的后面。
司空心就沉了沉。一时倒难以判断这人往这边跑,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假山石后面是曹溶的小院子,上次司空想要过去看一看就被拦住,还跟曹溶的侍卫打了一架。
果然不等司空追到近处,就见假山石后闪出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眉眼冷峻,手中握着宽刀,冷冷地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
司空听见了他身后的院子里传来厮打的声音,不打算理会这人的阻拦。
但这人见司空要硬闯,刷拉一声宽刀出鞘,就朝着司空迎了上来。
司空心急如焚,拔刀迎上。他无心与此人纠缠,虚晃一招,抬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但不等他跃过墙头,另有一人自假山石后跃了过来,一柄雪亮宽刀来势凛凛,瞬间锁住了他前进的方向。
司空后退,避开这一击。
好巧不巧,他后退两步,一只脚刚好踩在了刚才袭击他的那位仁兄的胸口上。
那人本来正要爬起,被司空一脚踩了回去,闷哼一声,险些被踩断了气。
司空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一双大眼睛紧盯着面前新出现的对手。
这人他刚才在大厅里见过一面,是曹溶的那个随身侍卫。凤随和陈原礼都提过此人,他叫曹九黎,是曹溶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
曹九黎看看他,再看看他脚下来回挣扎却无法脱身的兄弟,嘴角抽了抽。他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无意的举动,司空就是在报复他刚才对他的阻拦。
“大理寺捉拿嫌犯,”司空盯着曹九黎双眼,一字一顿的说:“让开。”
曹九黎缓缓摇头,“抱歉,这位兄弟,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司空脚下用力,黑衣人惨叫一声。
曹九黎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这位兄弟肋骨折断的脆响,脸一沉。但不等他开口,司空已经动手了。
在意识到口头协调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之后,司空果断的选择用武力来解决。
陈原礼赶上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打成一团。
司空走的是刚猛的路子,相比之下,曹九黎的攻击方式更为灵巧。但司空不留退路的攻击方式也让他颇为头疼。
一来他并不是为了杀人才跳出来的,二来大理寺衙役这个身份还是有些麻烦的,若真是干掉了司空,别说是他,只怕他的主子也得喝一壶。
曹九黎暗暗头疼,手下却不敢松懈。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更为熟悉,借助假山的地形,双脚在山壁上一蹬,身体纵起,从高处一跃而下,手中宽刀极迅猛地当头劈下。
司空避无可避,举起手中宽刀迎了上去。
一旁的陈原礼忍不住闭了一下眼。他想给司空申请一把好刀的事儿还没办呢,没想到就又遇到了要动手的情况。
耳畔传来锵然一声脆响,兵器相击的余音荡开,震得人耳膜生疼。
陈原礼睁开眼,就见司空手中的宽刀已被他甩在一边,他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尖刺,二尺长短,宽度不及二指,尖部与两侧呈锋利的锯齿状,倒像是一柄样式怪异的窄剑,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亮光。
陈原礼眼前一亮。
这应该就是上次被他用石子打偏的兵器了。事后他也曾拉着司空追问,不过司空这小子却神神秘秘的什么也不肯交代。
司空的宽刀脱手,曹九黎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被断裂后掉落的刀身吸引,就这一刹那的功夫,司空另一只手上却又仿佛凭空多出了一柄奇形怪状的武器,尖端反射着雪亮的光,直朝着曹九黎的咽喉刺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曹九黎的身体向后翻去,险险避开这杀气凛然的一击。刚一落地,司空的第二击又已经追到了眼前。
曹九黎仓促间举刀架住了司空这一刺,哪想到司空这一刺使了全力,迅猛的冲击力迫得曹九黎蹭蹭蹭后退了三步。
尖刺却仍然分毫不让地抵着他的咽喉。
曹九黎汗毛直竖。头一遭发现这小子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动起手来可真是一个硬茬子。
“住手!”
“住手!”
曹溶从假山石后面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另一边,凤随也带着侍卫赶了过来。
陈原礼艰难地将两人分开。
他发现司空这小子有些人来疯,越打就越兴奋,被他硬拽开的时候,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就差吆喝一句“爷还没打够!”
陈原礼将自己的腰刀别回去,上上下下拍了拍司空,“没受伤吧?”
司空摇头,气息微微有些急促。
在他们对面,曹九黎的脸色却有些不大好看。
他大意了,低估了这小子不要命的劲头。
曹溶看着围住了他院门的一伙儿人,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冷笑道:“怎么,我这个小院子就这么招人爱,一次两次的,想方设法也要冲进来看看?”
凤随还没有摸清是怎么回事儿,陈原礼忙说:“曹大人误会了。”
“误会什么?”曹溶继续冷笑,“什么人这么不开眼,放着往街上跑的机会不要,非得窜进我这个院子里?”
原来他以为跑进他院里的那个杀手是凤随等人放出来的饵,目的是为了进他的小院。
陈原礼将刘婆子在审讯中被人灭口一事说了出来,又说自己如何与司空一路追过来,要不是曹九黎阻拦,说不定就把人给拦住了。
曹溶半信半疑,曹九黎却不肯捡这个黑锅扣在自己身上,素来寡言的他难得的开口辩解一句,“小人出来的时候,就见这位兄弟正跟曹六厮打,曹六拦不住他,所以小的才跟他动手。”
司空鄙视的看着他,觉得曹溶这一伙儿人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一个的都满嘴瞎话。
“小人正追的那个人,明明就窜进你家院子里,”司空鄙视的看着曹九黎,“他窜进去的时候你们为啥不拦着?”
曹九黎闭紧了嘴巴装死。
他不说司空也能猜出来,肯定是人家来的太突然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才发现后面还追着一个,于是就小人之心的以为只是有人在跟他们玩计谋。
凤随冷着脸问曹溶,“人呢?”
曹溶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尴尬。
凤随脑子里转了个弯就想明白了,曹溶怕是又犯了小心眼的毛病,他认定了凤随做圈套谋算他,肯定会觉得这人要是抓住了反而难办,相反,人若是跑了,两下里死无对证,凤随就没有理由说自己是来抓人的了。
凤随心中气怒,脸上却带出了几分冷笑来,“曹家私卫……不过而而。”
曹溶,“……”
曹溶正待辩解,就听凤随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人说了句,“把香草带上来。”
香草就是春娘子身边的那个丫鬟。
小丫鬟被带上来,脸色泛着白,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
凤随指了指曹溶,对她说:“春娘子被官差带走的前一天晚上都做了什么事,你说给他听听。”
香草抖着嘴唇说:“那天晚上娘子着了风寒有些头疼,就没有接客,奴服侍娘子歇下之后,想起针线筐还落在娘子房里,就想着回去取。当时奴以为娘子已经睡下了,手脚都轻轻的,开门也是悄悄开,生怕惊动了她……”
曹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变了。
“奴生怕惊醒了娘子,没想到进了门刚要从屏风后面绕过去,就见娘子站在窗边,正往外放鸽子……”香草哆嗦了一下,眼中带着后怕,“放走鸽子之前,她还很仔细地整理了鸽腿上的竹管。”
曹九黎也诧异的抬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用一种颇惊讶的神色望向曹溶。
曹溶已经没心思琢磨自己的属下在想什么了。他心乱如麻,想追问香草有没有看错,又觉得这丫头从小就养在玉香楼,别人可能有问题,她是不会的。
可这样一来的话,他就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他极其丢脸的事实:春娘子很有可能就是别人安排到他眼皮底下的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曹溶:小水沟里翻了船。
第63章 称兄道弟
曹溶不是笨人,笨人也不可能在皇城司这样的地方生存下来,还一级一级爬上了皇城司提点的位置。
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盘算清楚了眼前这件事可能会造成的各种后果。
曹溶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斜着眼睛斥责曹九黎,“有眼无珠的东西!该拦的不拦着,反而拦着公差,耽误了凤大人的大事!”
曹九黎能屈能伸,听了这话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迅速朝着凤随和司空行礼道歉,变脸的速度堪比他的主子。
就连躺在地上直哎哟的那位仁兄也强忍疼痛,哼哼唧唧的说了一句,“小人有眼无珠,耽误了大人的公事……小人认罚!”
司空忍不住瞟了他两眼,觉得他再扭两下,断了的肋骨怕是要扭成麻花了。
凤随也只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神色就平静了下来。
他与曹溶年岁相当,又同朝为官,彼此的心事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听了这么一通言不由衷的道歉,他也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这可不敢当,曹大人公事要紧,本官这些……算的了什么呢?”
曹溶暗暗咬牙,在心里骂他小人嘴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就算在皇城司的眼里,其他部门的差事都不如皇家的事来得要紧,可这样的话能明着说吗?
真要传出一星半点儿出去,不等皇城司有什么反应,御史们都要喷死他了!
说不定连他老爹也会被卷进去。
曹溶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头吩咐曹九黎,“吩咐人把我拿来的好茶泡上,我要请凤大人好好品一品。凤大人,请。”
凤随看看他抬手示意的方向,再看看他身后的假山石和被假山石挡住了的小院,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曹溶这会儿又客气起来了,竟然还拉下脸来做了一个解释,“凤大人,这里有些东西确实不好让外人看到。”
凤随点点头,其实他对皇城司的秘密并没有什么兴趣,也完全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思。他所顾虑的,不过就是自己手里的案子是不是牵扯到了曹溶这些人。
若是……就有些麻烦了。
司空还想问问刺客是往哪边跑的,曹九黎就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样,很主动的对他解释说:“我家大人已经派人追过去了。有了消息一定会告知凤大人的。”
司空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不过他眼里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任。
曹九黎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打不相识嘛,兄弟,你身手不错啊。”
司空觉得不打不相识也是要分情况的,像曹溶曹九黎这样总是两面三刀,嘴上刚说要配合调查,背地里就下手使绊子的家伙,压根不在此例。
曹九黎又问他,“兄弟刚才使的兵器很是奇特啊。”
司空就警觉起来了,觉得这小子要套他的话,含糊的说:“智云师父给的。”
准确的说,是他画了图,拿了银子拜托智云大师给找人打制的。别看智云师父是一个出家人,但他认识很多江湖上的异人。他后来找街上的铁匠给打的两样小东西,用起来就不如智云师父找人给做的好。
“孤云寺的智云大师?”曹九黎诧异,“不能吧?智云大师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还能打造这般阴毒的兵器?”
司空便觉得他与这人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保命用的。”司空冷冷瞥他一眼,“要是连命都没了,兵器再光明正大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也对。”曹九黎点点头,眼珠一转又问他,“嗳,你那小剑能让兄弟看看吗?”
司空一口拒绝,“不能!”
谁跟你是兄弟啊?!
曹九黎,“……”
陈原礼在一旁听他们聊天,一直憋着笑,见曹九黎脸色都僵了,连忙打圆场说:“人家师门的东西,有讲究的。在我们面前也从来不露的。”
有人送台阶,曹九黎也不能不下来。心里倒是对这小伙子又好奇了几分。
回到前院,凤随先跟司空一起查看那栋小楼的情况。
小楼的大门上落了锁,一楼的一扇窗口有开阖的痕迹。至于其他,倒看不出什么了。因为小楼之前是有人居住的,打扫的也干净,地面上并没有落灰,也就不存在留下脚印这样的问题。
刘婆子的尸体还留在偏厅之中,时间过去不久,但她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已经泛起了青灰色。至于具体中了哪一种毒,这个还需要仵作去检验。
司空垫着一块自制的手帕纸,小心地将刘婆子后心处的小刀取出,发现这把小刀的形状颇为奇特,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是一个缩小版的□□的枪头。刀身作四棱状,有放血槽,弧度流畅,锋利非常。
刀身的设计奇特,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司空想象中那种隐秘处刻上一个小字的情节并没有发生。
曹溶也被小刀奇特的形状吸引,凑到近处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随着凤随在偏厅中落座。
尸首被人抬了下去,凤随顺着司空示意的方向望向窗外的小楼,然后他将这个问题丢给了有心来搞修补工作的曹溶。
曹溶的脸色就尴尬起来了,他摆摆手挥退了身边的一众随从,见凤随身后的陈原礼和司空都纹丝不动地站着,有些无奈的问凤随,“能否私下谈?”
“这不已经是私下在谈了吗?”凤随有些奇怪的看看他,再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身后的两人,“哦,你说他们啊,一起听听吧。真要有了嫌疑人,总不能我亲自去抓吧?”
曹溶就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说:“这件事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了。凤大人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就不瞒着大人了。不过这话,你知我知,不可外传。”
他说着,一双眼睛却盯着凤随身后的人。
陈原礼连忙表态,“小的们都知道分寸。大人放心。”
曹溶淡淡点头,“我放心得很。真要出事,我固然落不着好,你家大人也是要受牵连的。言归正传,你们都知道我这里是皇城司的据点,就该猜到这里有些人只当它是花楼,也有一些人却是为皇城司做事的。”
凤随见他说起正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曹溶就说:“凤大人第一次在这里见到我,恐怕也没有猜到我的身份吧?事实上,我很少在这里露面,有什么事都是顾娘子出面去安排的。那一次,还是因为张鸿在追查‘火神教’的教徒时,意外的发现了一点儿跟玉香楼有关的线索,才跑来跟我商量。”
凤随面无表情的点头。
司空回想起上次来看皮影戏的情形,他还以为张鸿就是追着来找他家大人的茬呢。原来人家其实是有正事的。
曹溶思索了一下,觉得凤随已经查到了玉香楼,有些事情他也不好继续隐瞒,“张鸿刚才说火神教的总坛派出了一位神尊。其实这位神尊不是现在才派来的,而是早在广平王造反的消息传来之前,这人就已经到了西京了。”
凤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不知曹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消息?”
“最近。”曹溶说:“青水庵出事之后,张鸿怀疑镇上那家叫‘德记’杂货铺子……就是青水庵下方,有地道相连的那家杂货店的掌柜李德发,就是跟这位神尊联络的人,就这么怀疑上了他。顺藤摸瓜地一查,发现出事之前李德发曾数次来楼里点兰香姑娘伺候。”
凤随恍然,瞟一眼窗外的那栋小楼,“那里想必就是兰香姑娘的住处吧?”
曹溶微微颌首,“不过那小楼是空着的。兰香……我已经让人送走了。”
凤随暗想这个送走,应该就是送去皇城司专门的情报机构去审问了。
曹溶面上露出烦恼的神色,“兰香送走了,但出事的却是春娘子……这是春娘子真有问题?还是有人故布疑阵,想要引开我们对兰香的怀疑……连我一时间也不能肯定了。”
“兰香那边没有问出什么来?”
曹溶摇摇头。
“还有那个牡丹楼也颇为可疑,”凤随说:“春娘子可是在那里养大的。你们之前没人怀疑过她?”
曹溶的脸色就有些不大自然,“也不是没有疑心过。不过她机灵得很,在顾娘子面前又一向温驯。就拿之前她应付乔大人与福莲县主那件事来说,顾娘子说衣服不好留着,她立刻交给顾娘子去当掉,当票什么的,也是一句都不问。”
谁都喜欢温顺听话的下属,他自然也不例外。
曹溶又说:“如今这事牵连到了大人,也牵连到了本官,本官也担心这事儿闹大。”
闹大了的话,怕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这个据点就得作废。那他在玉香楼上投注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凤随便体贴的问他,“曹大人的意思是?”
曹溶的杯子放在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他抬起头望着凤随,双眼闪亮,认真的提议,“凤兄,你我合作如何?”
第64章 想法
凤随心想,他竟然开始叫凤兄,可见是有些着急了。
“哦,”凤随淡定的与他对视,“如何合作?”
曹溶见他并没有一口回绝,心中已是松了口气,“小弟是这样想的,凤兄查案,自有分寸,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小弟只是希望春娘子一案不要牵扯到玉香楼。”
春娘子既然是在西京城里出的事,原本对玉香楼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但凤随若是大张旗鼓地跑来查问,那就难免会引人注意。
凤随就说:“张大人目前也在顾桥镇查访火神教一事,他那个性子,出入必定是声势浩大的。有他在前面挡着,我来你这里倒是不显眼了。或者,从你这里出去,我再带着人去其他铺子里走一走。”
曹溶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样也行,大家都被问话了,也不会显出玉香楼有什么特别之处。
凤随又说:“真要有事不得不来,我就让他们便服过来吧。如此,就不引人注意了。”
“也好。”曹溶点点头说:“春娘子的身份、她与牡丹楼的关系,交给我来查。”
凤随知道皇城司是有自己的一套情报机构的,曹溶真想查谁,只会比他更快更全面。他点了点头,补充一句,“还有那个李素心,也劳你给查查。”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位牡丹楼的教习娘子非常可疑。
“可。”曹溶一口答应了,“牡丹楼以前也在这条街上,现如今的福祥酒楼、福祥酒坊,这两家合起来,就是原来的牡丹楼。两年前他们结束了这里的生意,搬去了西京,就在城东的安顺街上。”
凤随思索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之前跟薛千山喝酒的时候,他提过安顺街,说那里是九江门的地盘。
“牡丹楼,是谁的生意?”
曹溶对这些信息显然是了然于胸的,闻言也是张口就来,“牡丹楼的老板姓李,叫李骞,是林山翁的师弟。他父亲以前做过相州司马,后来被贬官,全家迁回了陇右。李骞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纨绔,但是在学琴这方面很有天分,连林山翁也要甘拜下风。他借着林山翁的关系,开起了牡丹楼,不过听人说,他本人很少在牡丹楼露面。”
凤随数次听到林山翁这个名字,不由得也好奇起来,“林山翁现在在何处?”
曹溶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旁人说起他,也都说他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大约是喜欢四处游历吧。”
凤随就不再多问了。以现在了解的情况来看,林山翁、牡丹楼究竟有没有嫌疑还在两可之间,他手里却有更加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至于桑家的事,要不要也沾一沾皇城司的光,请曹溶派人来查,凤随只是想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本来也是他的职责,不是曹溶的。
他并不想让曹溶掌握太多的筹码。
回京的路上,司空详细的讲述他是如何追着小楼里的刺客跑去后院的经历。
“我是查看了一下刘婆子的情形之后才追出去的,”当时虽然事发突然,但司空的理智都还在线,并没有慌了手脚,所以一干细节他也都记得清清楚楚,“刺客是见我追出来之后,才开始跑的。所以,我怀疑他是故意引着我往曹溶的小院里跑。”
“这样看来,春娘子背后的人,对玉香楼和曹溶也有疑心,”凤随轻声说:“曹溶防范得严密,顾娘子又是个有手段的管事,估计春娘子并没有查出什么……灭刘婆子的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估计也是想借着我们的手去试探曹溶。”
司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他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匹的前进微微摇晃,脸上的神色放松又惬意,眼神却是冷的,带着被人算计的不甘与战意,“或者,他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挑拨一下我们与曹溶的关系。”
凤随微微颌首,“春娘子身在玉香楼,对玉香楼里的情形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她大约只是知道楼里有曹溶这么一位年轻的管事,地位还在顾娘子之上。顾娘子的住处不会容人轻易进出,曹管事的自然也一样,在这方面,外人倒是不容易怀疑什么。”
司空两次都是硬闯,才会惊动了曹溶的私卫。凤随猜测,若是春娘子打发小丫鬟或者刘婆子摸过来旁敲侧击的打听,恐怕出来一个小厮就能把她们给打发了,根本不会引出曹家的私卫来。
“春娘子对曹管事起疑心这是一定的。”司空想起上次来楼里打听情况,就是曹溶出面。只怕有那一次的经历,也足够让春娘子疑心曹管事的权限在顾娘子之上了。
凤随也点头,“这些事先放下,皇城司来查这些事的确比我们更便宜。如此,我们倒可以全力来对付桑家。”
司空想了想,转过头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一脸警觉地观察周围环境的陈原礼,又往凤随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大人,不如派小的再去问问桑娘子吧。”
他离得近,马匹的颠婆让他不经意地撞到了凤随的肩膀。
凤随转过头看他,见司空脸上一片无知无觉的坦然,有些殷切的等着他的答复。
这小子生的确实好。他想。
不是那种被人精心收藏在香木盒子里的珍贵瓷器似的精美,而是一种仿若天生地养般的舒展,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每次看到他那双大眼睛里浮起笑意,凤随都会有一种仿佛看到阳光从屋檐上洒落下来的愉悦感。
凤随无法分辨此刻的心情。
这种感觉甚至是让他有些意外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他既欣赏他的头脑,又因为他的身手而感到得意。甚至,连他偶尔冒出来的穷酸气都让他觉得可爱得不行。
好像这小子身上的每一个棱角,都恰好长在了他欣赏的点上。
凤随心尖上仿佛有羽毛轻轻拂过,整个人都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包围了。
他正在赶路,前后左右都是自己的侍卫,但他心里却不合时宜的滋生出一种仿佛是春游一般的惬意。
司空忍不住催促,“大人?”
凤随笑了笑,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是这样,”司空压着嗓子跟他说自己的想法,“莹娘子有孕一事爆出来之后,桑二郎才萌生了某种想法,进而金屋藏娇,将她养了起来。这里面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莹娘子的情郎已经消失了。莹娘子根本找不到他。”
凤随挑眉,“哦?”
“情郎不见了,莹娘子又没有别的亲戚,如果不想去投奔自己烂赌鬼的兄长,她还能去哪里呢?就算桑娘子打发她出府的时候给她一些银钱,她孤身一人,又怀着身孕,只怕也无法安稳过活。这个时候,桑二郎找上她,她要想把握住这个机会来给自己谋求一个安身之所,必然要拿出鱼饵来钓着桑二郎。”
凤随微微一笑,“这倒是说得过去。这样一来,桑二郎到底知道什么,反而不重要了。因为莹娘子投给他的鱼饵,很可能有真有假,做不得数。”
司空连忙点头,“大人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审不审桑二郎反而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莹娘子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那个情郎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想查清楚这些事,问桑二郎不如去问桑娘子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她们与莹娘子日夜相处,多少应该会察觉出什么。”
桑府,前院书房,司空再一次见到了桑掌柜。
桑掌柜让人送上茶水点心,又十分热情的聊了几句“今年天气比往年要冷”这样的闲话,然后言归正传,问起司空的来意。
司空也不得不叹一句桑掌柜确实人情练达,对他这样一个小衙役,竟然也舍得下脸面来奉承。
桑掌柜的态度实在很配合,司空刚露出口风想见见桑娘子,桑掌柜就二话不说把人请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桑二郎在场,司空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造他的谣了。
他暗示这对夫妻,莹娘子可能用一些话误导了桑二郎,所以桑二郎就中了她的圈套,将她养了起来。
这话恰恰好就说中了桑娘子的心事,原本她也是感觉自己家的孩子老实本分,贱婢心眼多,花言巧语的骗了她儿子……顿时义愤填膺。
桑掌柜不会全信了司空,但心底里也对司空这话有了七八分的认可——毕竟是亲爹,谁乐意承认自己的孩子心思诡诈,想扣着一个孕妇做文章呢?
还是因为心软,被贱婢骗了更好接受一些。
“如此,”司空一脸诚恳,仿佛迫不及待的想要为这一对夫妻俩分忧,“莹娘子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就格外关键了。娘子还请好好想想,莹娘子有孕的这段时间里,她可曾跟着娘子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外人?”
桑娘子也觉得抓出桑娘子的奸夫来至关重要了。否则,他儿子凭空惹上这样的一场祸事,是怎么都摘不清的。
于是桑娘子唤了丫鬟婆子进来,这些人有些是跟莹娘子一起当差的,有些则是管着娘子身边这些丫鬟的,还有两个,是跟莹娘子关系比较近,平时来往密切的。
司空亲自做记录,一个一个地问了过去。
小丫头们问过一轮,桑娘子身边一个姓张的婆子有些犹豫的开口了,“老身倒是觉得有段日子阿莹看上去不大对劲,但无凭无据……”
司空顿时精神一振,“你只管说来。有用无用,官府自会去查。”——
作者有话要说:
凤随:你的想法,我都支持。
第65章 内宅
桑娘子听说张婆子有线索,不等司空去催她,自己就开始着急了,“张大娘,这贱婢的事关系着咱们桑家的脸面呢,你知道什么,赶紧说给大人听吧。”
张婆子方鼓起勇气开始汇报情况,“老身见娘子一直在盘算两个多月之前都见过什么外人,就想着提醒娘子一声,不是见了外人才有机会出事。娘子想想,昌宁街的小宋夫人,可不是外人……”
她这么一提,桑娘子自己也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对司空说:“张大娘说的是奴家的表妹宋徐氏。夫家就是昌宁街上开着调料铺子的宋家……两个多月前,她约奴家去顾桥镇山上的静心庵,她的大儿子刚成亲不久,她是要带着儿媳去拜拜送子观音。来回也就两三天的事,奴就跟着去了。”
司空听到顾桥镇,再听到山上,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
顾桥镇镇外的小山坡地势不高,离着镇子又近,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镇上的人说起来也都是“山上”“后山”“山脚下”这样称呼。
但山上其实也没有多大,两三个山头,腿脚利索的人一天也就逛完了。
地方虽然不大,但因为离着镇子近,多少占了些地利之便,很有一些东西往来跑买卖的生意人,故而小山头多少也算是一处景点。人多了,寺庙也就陆陆续续建了起来。
这个静心庵说起来就是前两年刚刚建起来的一个小庵堂。庵堂不大,里里外外也就七八口人,不知怎么就传出了一个送子娘娘特别灵验的名声,一下子就成了那些成日被困在后宅,没什么业余文化生活的家庭主妇们首选的出门观光地,而且理由都很充分:求子。
没儿子的年轻娘子们替自己求,有儿子的中老年妇女替儿子(侄子外甥)来求,不管能不能得菩萨开眼赐福,总归是有个正经的理由出来透透气。
于是香火日盛。
司空不大确定的问桑娘子,“这个静心庵,离着青水庵远不远?”
“不远,”桑娘子忙说:“静心庵的位置略微高一些,从静心庵出来,绕过一片竹林,就是青水庵了。这片竹林因为长得齐整,竹林中又有石板铺路,所以即使是雨天,游客也爱去哪里走一走。”
这个司空就不知道了。他们那天上山,也只是在青水庵周围看了看,后门出去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再往远处走。
司空甚至不知道往山上走还有一处庵堂。
如此一来,司空又有些忧心这件事是不是跟青水庵有关系。
桑娘子也只是想起了这件事,具体莹娘子怎么不对劲的,她就想不起来了,连忙又转头去看张婆子。
张婆子四十余岁,人生的富态,举止倒是一丝不苟的规矩。她行个礼,规规矩矩的回话说:“那次陪着娘子去静心庵的共有四人,除了老身和管着针线的黎大娘,还有两个丫头,一个是阿莹,另一个是阿燕。”
桑娘子点点头,“正是。”
“当晚宿在静心庵,老身与阿燕住一间禅房,听阿燕说,白日里刚收拾好东西,阿莹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到处找也没找到人。幸好那会儿娘子与宋夫人去了前殿上香,身边有黎大娘跟着,也没吩咐丫鬟们做什么事,这才遮掩过去了。”
桑娘子听的一脸懵懂,“可有人看到她去了何处?”
张婆子眉头微微皱起,有些烦恼的看着桑娘子说:“阿燕问她,她就支吾,说自己去了膳堂看姑子们准备膳食。但阿燕悄悄跟老身说,她去过膳堂,并没有看到阿莹。”
桑娘子也紧张起来了,“后来呢?可问清楚了?”
张婆子迟疑了一下,“老身自是不敢大意,转天到处找人打听。一个洒扫的姑子说,看到过一个穿着粉色衫子的小娘子出了侧门。”
桑娘子吃了一惊,“庵堂里还有侧门?”
“有的,就在膳堂后面。”张婆子连忙解释说:“侧门外是姑子们的菜园,再往山里走,还有一道石壁,有前朝的刻文,好些读书人都爱过去看看。”
桑娘子露出狐疑的神色,“阿莹也只是认得几个字,会对什么石壁感兴趣?”
张婆子与她面面相觑,显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司空提醒她们,“或者,她是去那里见什么人?”
要见人,需提前约好,有什么人联系了莹娘子,又给她传话,这些事请,桑娘子主仆就都不知道了。
再提问那日同去的丫鬟阿燕,阿燕却说:“回大人的话,阿莹确实有一个情郎,差不多就是从静心庵回来的那些日子好上的。”
她与莹娘子都是桑娘子身边的丫鬟,从进了桑府就一直与她同住一间厢房,故而要比旁人的关系跟亲近一些。莹娘子出事,她也暗暗哭了几场,到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着的。
桑娘子却有些愠怒,“怎不早说?”
阿燕就有些瑟缩,小声说:“阿莹说,娘子想打发她去伺候二郎,但是二郎不肯答应。她说她家里只有一个烂赌鬼的兄长,是靠不住的……她得为自己谋划前程。”
这话说的桑娘子也无语了,因为她确实与桑二郎提过这事,桑二郎也确实拒绝了。
桑娘子有些尴尬的说:“那也不该私底下这么鬼鬼祟祟,总该回了我一声才是。难道我还会故意为难她?”
说着转头望向自己的丈夫,颇委屈的说:“奴也不是那等恶毒之人呐。”
桑掌柜的连忙安慰她,“是这丫头自己不懂事。”
司空开始觉得桑掌柜夫妻俩恐怕确实不知道桑二郎暗中收留莹娘子的原因,因为他们话里话外,还是在琢磨这丫头弄鬼,而不是桑二郎到底想利用这丫鬟达到什么目的。
司空又问阿燕,“莹娘子可说了她这情郎是什么人?”
阿燕摇摇头,“阿莹瞧着倒是挺高兴的样子,总是偷偷笑,还让二门上的管事买了糖果请我们吃。奴婢还看见她偷偷摸摸的把玩一个小小的玉扣……”
司空忙问:“什么样的玉扣?”
阿莹想了想说:“是白玉的。杏核般大小,仿佛是一朵梅花的形状。玉扣上下系着青绿色的络子。”
司空有些头疼,像这种私人佩戴的东西,并不容易打听。
莹娘子既然有情郎,她又托过二门上的管事替她买过糖果,司空就猜想,或许她与情郎之间互相传递什么东西也是通过这个管事。
桑掌柜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怒了,一个丫鬟,再加一个二门上的管事就能内外传递消息,还有人把他这位一家之主放在眼里吗?!
不等司空发话,他就一拍桌子让人把二门上的管事给捆了来,一问之下,原来早在桑娘子去静心庵上香之前的一个月,莹娘子就开始往外送东西了,有时候是绣好的几张帕子,有时候是一封书信。
外面来取东西的是一个穿戴还算体面的婆子,姓魏。魏婆子每隔半月来一次,自称是莹娘子的远房姑妈,她手脚也大方,每次来取莹娘子的信件,不但会回赠莹娘子一些女孩儿家喜欢的头钗胭脂,还会带些糕饼果子给二门上的管事。有时候也会留下一把大钱,请管事自去打酒喝。
再加上莹娘子又是主母身边有脸面的丫鬟,因此二门上的管事和几个小厮都与这位魏婆子处的如同亲戚一般。
桑掌柜气得半死,当即就让家仆捆了这几个惯爱贪小便宜的贱仆在院里打板子。
一通板子打完,其中一个小厮倒是又想起了一点儿东西,说上个月他去昌平街替管事的跑腿买东西,还在街上见到过那位魏婆子。
当时魏婆子身边带着一个小丫鬟正从一家布庄里走出来,穿戴的挺体面的,像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娘子。
这小厮当时还琢磨了一会儿,难怪这位远房姑妈能每隔半月就去看望莹娘子,原来她也是住在西京城里。
司空就请桑掌柜的准许二门上见过魏婆子的两个小厮闲来无事就去昌平街上转一转,若是看到魏婆子,不要惊动,悄悄跟着,看看这人到底是从哪家出来的。
桑掌柜的颇为难,“谁知道那婆子什么时候出门?这般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
司空想了想,“那就以半月为限吧。”
时间太长,说不定案子就已经破了,有没有这个婆子的消息,就没那么重要了。
既然小厮说魏婆子穿戴像个体面的管事娘子,以前又担负着半月一次来见莹娘子的任务,想来不是不常出门的内院管事。
就算是守株待兔,司空觉得,这总归也是一条线索。
司空又提出这两个小厮的误工费可以由大理寺来补偿,被桑掌柜受宠若惊的拒绝了,连说这两个泼皮纵然留在家里也是白吃饭,并不会耽误什么活计。
桑娘子也在一边连连点头,她还指望官府赶紧洗刷干净她儿子身上的嫌疑呢,哪里还想得到去找官府要赔偿银子哟。
第66章 万家灯火
司空从桑家出来,一时间心里倒是犯了难。
如果小厮交代出来的魏婆子不是虚构的人物,他是不是可以怀疑一下,其实早在事发之前,就已有人盯上了桑家呢?
或许是仇人,或许单纯只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
相较于桑掌柜的精明,桑家的内宅是一个不错的切入口,尤其两位郎君还并不和睦。
这一点,不用司空提醒,桑掌柜自己也会慢慢反应过来的,他会动用桑家的力量,对自己身边的人际关系做一个筛查。
只是这样一来,要查的面积又被迫扩大到了整个西京城的造纸行业。
司空带着人从青石巷的南街出来,直接上了安顺大街。
冬季日短,申时刚过,天色已经呈现出了灰蒙蒙的暮色,街道上却依然车水马龙,热闹非常。一些商铺早早就在门外挂起了风灯,灯光昏黄,与食肆里飘出的食物香气、茶水铺里飘出的袅袅水汽组合在一起,晕染出了西京城里最有烟火气的一副画面。
司空有些遗憾自己不擅丹青,要不然他提笔画一幅《万家灯火图》,说不定也能流传下去,成为后代的史学家研究北宋民生的重要史料。
司空在外面跑了一天,,这会儿被街边食肆里的热气一熏,顿时饥肠辘辘起来。
但虞国公府对他们的照料向来周到,到这个时间,热水热饭食都已经备下了。司空不由感叹,搬进凤随家里,生活上真是减轻了好大的负担。
至少不用自己修补鸡窝了。
司空被这温暖的烟火气迷住了,他放空了脑袋,什么都不想,难得悠闲地走走停停,遇见合眼缘的铺子,他还要进去逛一圈。把跟随他出门的侍卫们都搞得摸不着头脑。
西京城的面积据说要比原来的东京大了三分之一。
主干道朱雀大街,一头是南城门启德门,另一头就是皇城外城的承运门,再往里就是皇城的内城门泰安门。
除了朱雀大街,另有四条宽阔的大街,分别是城东的安平街、安顺街,和城西的昌平街、昌宁街。
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城东贵人多,街道房舍也更加气派一些。街道两侧的店铺也多走高档路线,装修摆设也更为考究。城西则以平民居多,商铺也多走中低档路线,没那么多的奢侈品商店,多以生活用品为主。
哪怕是同样的东西,摆在城东的奢侈品店里,跟摆在城西的普通商铺里,价钱也会相差好几个档次。
就拿桑家的纸画铺子来说,同样的三等纸,在昌平街上能卖到一刀三十个大钱,到了安顺街的铺子里,就能一翻身卖到半吊钱。一二等的香雪笺就更贵,且供不应求。
司空打心眼里觉得这些四体不勤的读书人的银钱真的挺好挣。
他们爱风雅,但凡纸画铺子里推出什么新品,只消起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字,再杜撰出某家娘子为夫君红袖添香,多番练习,终于制成了这隐含香气的花笺……等等的小故事,风流才子们就会一拥而上来追捧。
司空在将城东城西的纸画铺子都粗粗溜达了一遍之后,觉得这西京城里再开进来几家做纸的商户,市场也足够消化。
纸张是个好东西。朝廷里各个部门要用,各大书院也要用。读书人家要用,穷人家也要时不时的花上几个大钱来买几刀粗纸回去用。
这个年头还没有成规模的大工厂,像桑家这样在城外开着几家作坊的,已经算是造纸行业里的老大哥了。但是只靠这样零零碎碎的几家作坊,显然是无法满足西京城所有的居民对于纸张的需求的。
如今西京城里做纸张生意的大商户也不过四五家,能与桑家抗衡的,是安顺街的周记。据说周家的造纸作坊开在十里镇,具体怎么样,司空尚不知晓。
此外,还有两家做纸画生意的,一家姓马,另一家姓王,听说规模都小了许多。
司空溜达到了昌平街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街道两边的商铺家家都挂了风灯出来,灯光照着青石板的路面,反射出昏黄朦胧的柔光,在寒夜里显得暖意融融。
虽然说司空住进凤随家里各种方便周到,但从他本性里来讲,他更喜欢城西这种接地气的繁华热闹。
因此走在昌平大街上,马儿都走的比以往更悠闲一些。路过小厮招供的那家布庄,司空还进去问了问,看看有没有人记得一个姓魏的婆子。
不过布庄的伙计都说不记得了。布庄生意不算特别好,但一天也有百八十个客人上门。而且逛布店的,本来也以女客居多。稍微有点儿家底的,谁身边不带着个丫鬟婆子呢。
何况还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这样的结果在司空的预料之内,倒也没什么失望的。
一辆青布油篷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停在了不远处的酒楼门外。赶车的伙计跳下车,十分利落地挑起了车帘,“郎君慢走。”
司空刚好走到近处,就听马车里一个青年的声音笑呵呵的说:“拿着,赏你的。”
随后就传来了赶车的伙计又惊又喜的声音,“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司空好奇,不知道车里的小郎君到底赏了什么值钱东西,惹得这伙计这般感激涕零。司空忍不住朝着马车的方向瞟了两眼,就见赶车的伙计正拿着一块银子往袖袋里装。司空离得近,角度又刁钻,就觉得那块银子少说也有二两。
这可真是大手笔了。
司空下意识的又去打量那财大气粗的青年,就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郎君,身边带着一个小厮正朝着酒楼里走去。
小郎君相貌平平,身上穿的袍子衣料却十分讲究,尤其酒楼里灯光一晃,绸缎上映出水波一般精细的纹路,雅致又贵气。
司空觉得,只看这件袍子,这位小郎君的身家至少也与凤随相仿了。
他抬头看看酒楼门前的招牌:淮水楼。
好像也不是很出名。
昌平街上比较有名的馆子就是醉仙楼,除此之外还有老白羊肉馆和春江楼。淮水楼,看店门外的装修也只是个中等的模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没传出老白羊肉馆那样显赫的名声,司空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街上还有这么一家小酒楼。
司空一直以为有钱人轻易不会跑到城西来消费呢,这位小郎君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有钱人的心思,搞不懂啊搞不懂。
司空回到虞国公府的外院时,凤随已经让人留了话,让他吃完晚饭来内书房见他。
司空匆匆忙忙填饱肚子,赶到内书房一看,除了凤随,陈原礼、徐严、罗松也都在,正凑在一起讨论桂花胡同的案子。
司空先把自己在桑家问询的结果说了一遍,包括莹娘子的种种诡秘之处,以及他请桑家的小厮去昌平街上闲逛,看看能不能找到魏婆子的行踪一事。
“我并未见过魏婆子,问的又含糊,布店的伙计不知道也正常。”司空说:“但桑家小厮过去,日期、魏婆子的穿衣打扮都讲出来,布店的伙计说不定就能想起了。”
这种线索能不能摸到瓜,多少有点儿要碰运气的性质,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静心庵,司空和陈原礼过去看一看。”凤随望着司空,目光温润,暗含期许,“你细致一些,到了那里,留神青水庵有没有什么动静。”
司陈二人连忙答应了。
凤随又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物件放在桌上,“你们下午的时候都不在,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司空见桌面上一方青布手帕,上面放着一块玉扣,龙眼大小,玉质晶莹,雕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玉扣上下系着青绿色的络子,结着一个同心结。
“这是同心结……信物吗?”司空家里有顾婆子那样会做针线的女房东,针线上的事情,多少也有一些了解。
凤随就觉得司空果然是个细致的人。别说陈原礼这些下属了,就是他,平时穿戴什么,也没有细致到关注一个绳结的程度。当然了,他们身边都没有女眷,虞国公府的规矩又森严,普通的丫鬟也不敢拿着同心结到凤随面前来碰运气。
司空看见这东西,就想起了桑家丫鬟阿燕的话,她说莹娘子手里曾经就出现过一个梅花形的玉扣,也是青绿色的络子,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
“下午的时候,顾娘子差人给我送信,带着一个婆子到衙门来见我。”凤随说:“就是春娘子出事那天,在院子里服侍的李婆子。”
司空记得她,就是她说的半夜好像听见有人唱戏。
“李婆子到我面前就一个劲儿的磕头,说自己鬼迷了心窍。”凤随指了指桌面上的玉扣,“这件东西,是出事那天早上,她去服侍春娘子起床的时候,在一进门的地上看到的。”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都明白这婆子是看着玉扣值几个钱,悄悄的留下了。
“顾娘子说,李婆子一开始只是贪财,没想到后来发现春娘子出事,直接吓得半死,再后来又有官差上门,她就什么都不敢说了。官差走后她心神不定的样子引起了顾娘子的怀疑,逼问之下才问出了这么一件事。”
第67章 去哪里
玉扣的玉质极佳,雕工也细腻,又有梅花高洁的寓意在里头,看着像是读书人会佩戴的东西。
司空心想,还是一个有钱的读书人。
莹娘子在桑家服侍多年,也算见过不少值钱东西了,随随便便的一个头花帕子,只怕也打动不了她。唯有这样精巧又值钱的随身物件,才能让她觉得自己确实是攀上了有钱人家的郎君。
“也不知莹娘子都给这人传递了什么消息。”司空更倾向于仇家或者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背地里给桑家下绊子这种可能性。
陈原礼也说:“桑家没有妾,桑掌柜与桑娘子相处的时候,莹娘子这些丫鬟在旁边服侍的机会应该不少。”
凤随点头,“查一查造纸行最近可有什么风波。”
陈原礼领命,自去安排了。
凤随见司空一直盯着桌面上那枚玉扣,便问他,“可是想到了什么?”
司空这会儿完全是吃饱了肚子有些犯困了,脑子一迷糊,就把心里的想法给秃噜出来了,“如果是真有人想对付桑家,肯定会拿他们兄弟不和这事儿下手吧……桑二郎已经卷进了这件事,这个玉扣会不会是桑大郎的?”
凤随也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给震住了,回过神来不觉一笑,“如果是桑大郎,他有什么必要非得通过二门上的管事和小厮来跟莹娘子接触呢?”
司空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桑大郎在桑家是有自己的院子的,做儿子的,隔三差五总要去父母面前请安,他真想勾搭莹娘子,恐怕有的是机会。随便收买几个下人,情书就能递到莹娘子手里了,根本都不用经过二门。
“这东西应该是杀手从莹娘子那里拿到的,结果掉在春娘子的房间里。”司空想不通了,“这是想表示一下他杀人的顺序吗?”
“或者想暗示一下,春娘子出事与桑家有关。”凤随两道英挺的长眉紧紧地皱了起来,“咱们先入为主的认定了这两位死者之间是互不相识的,但若是并非如此呢?”
司空也是精神一振,“把莹娘子的画像给我一份儿,明日我去静心庵,回来的时候,再去问问玉香楼的那位香草姑娘。”
凤随点头,“可。”
罗松和徐严坐在一边听了半天热闹,罗松主动要求,“小的也去。”
徐严也点头,他是个闲不住的性格,与其在城里到处找人打听消息,他更愿意做一些跑腿的任务。
凤随却笑着摇头,“明日还有任务交给你们呢。”
罗松精神一振,“什么任务?”
“打擂台的任务。”凤随笑着说:“如果所料不错的话,明日张鸿会跑到我这里来。”
徐严和罗松都是一脸纳闷,“他来干嘛?”
凤随望向司空,司空也有些懵,与凤随对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他在玉香楼里说过的话,“张大人既然在抓火神教的余孽,想来要从大人这里了解一下西京城里一些教徒活动的情况吧。”
还有他们之前办的那个案子,可是暴露出来不少的教徒。司空还记得他去车马行喂马的时候,一个跑腿的小伙计都能给他科普一下火神教的教义。
杀生菩萨,就是司空听他给讲的。
凤随笑着点头,“当初出了黎章氏的案子,我就联络了京畿衙门的蔡大人一起安排人手去统计火神教的教徒。这些事并不难查,但是琐碎。张鸿的手下都忙着去抓青水庵逃跑的法师,城里的这些情况,他分身无术,只好求到我这里来。”
司空想想蔡大人那个脾性,张鸿若是找上他,他八成要推到凤随身上来。
罗松冷哼,“他倒会捡便宜。”
徐严比较憨实,他直接问凤随,“给他吗?”
“给是一定要给的,”凤随笑得有些狡黠,“不过也不能给的太容易了。他手里的一些情报,也要交出来才行。”
这话说的司空也点头。张鸿也是皇城司的人,他们的情报系统,可比一个大理石少卿牛气得多了。
徐严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他有什么具体任务,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那也没我和老罗什么事儿啊。”
“怎么没有?”司空笑着说:“姓张的来了之后,肯定要跟大人东拉西扯,你们就陪着他胡扯好了……看看到底是谁着急。”
这话说的凤随也笑了。
第二日,司空的行程却并不顺利。
他们起了大早赶到静心庵,并未打听到什么消息来。庵堂里倒是有记载,何日何时都有什么人来庵堂里供了香油钱,除此之外,无论问什么人家,姑子们都说客人来往多,不记得了。
庵堂外面的石壁也去了,天气好的时候或许有游客,天冷了人就少,司空和陈原礼在附近转悠了半天也没遇见有什么人。
静心庵距离青水庵倒是不远,但是问起青水庵,姑子们都说两个庵堂没有来往,静心庵向来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打听外面的事——要说故意跟官差作对,倒也不至于。这些姑子们,只是直白的表现出了对官差上门的反感。
第二件事办的同样不顺利,玉香楼的兰草姑娘见了莹娘子的画像也是一脸懵,表示从没见过这么一位小娘子。
司空和陈原礼是从后门进来的,司空眼尖,注意到曹溶经常带在身边的私卫都不见了。玉香楼里的气氛要比以往几次过来的时候更散漫一些。
司空就怀疑曹溶这是要打算把他藏秘密的地方搬走了。
也是,他那个小院其实也并不如何隐秘,没人动疑心的时候,自然千好万好,自带一股灯下黑的隐秘气场,但若是被人注意到了,只怕各种马脚就都露出来了。
曹溶那么一个狐狸似的人物,怎么能放任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中呢。
回到虞国公府,陈原礼自去找凤随汇报情况。司空有些没精打采,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睡下了。
倒不是又多累,只是有些沮丧。
司空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在某个点上想岔了,于是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他不喜欢绕弯子的感觉。
似睡非睡的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这是陈原礼回来了。
他见司空的房间已经灭了烛火,大约是觉得这小子累着了,便也没出声,自顾自的回自己房间去了。
司空听到他的脚步声进了对面的厢房,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或许是这一觉不大符合司空平时的生物钟,司空总觉得睡不沉,仿佛鬼压床似的,有一种半梦半醒的眩晕感。
司空在梦里觉得头疼。这么睡一觉,比不睡还累呢。
司空正纠结要不要干脆爬起来,去外院的演武场里打一趟拳,耳畔却听到窗扇哪里发出了极轻微的“吱”的一声轻响,乍一听像是微风推动了窗扇。
司空一下警醒过来,身体上那种梦魇似的粘滞感也潮水似的退了下去。
他静静躺在枕头上,保持着呼吸的频率不变,一只手却悄悄摸到了枕头下面。
哒的一声轻响,窗扇又阖上了。
但房间里却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感,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刚才窗扇的一下开阖,悄悄地潜进了他的房间。
司空在动手前的一瞬间控制住了自己的手。
他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种……其实他还在梦里,并没有醒过来的迷蒙的感觉。
而出现在他房间里的人也意识到了司空已经醒来的事实,他用极轻的声音问道:“醒了?”
司空摸索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大人?”
他有些懵,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凤随大半夜的摸到他房里来……这是怀疑他了吗?!
“别出声!”凤随压着声音说了这一句话,就将一样什么东西朝他扔了过来。
听动静不是暗器,而是某种柔软且较为大件的东西。
司空伸手接住,发现是一个棉布包袱。包袱里是一身衣裳,摸上去质地颇为紧实,与他平时接触的棉布质感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司空的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模糊的天光,看到凤随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留意外面的动静。
听到司空解开包袱的动静,凤随轻声说:“换上,跟我去个地方。”
司空微怔,随即便兴奋起来了,“去哪里?”
凤随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在夜晚又轻又缓,若不是司空知道他站在那里,也是不易察觉他的存在的。
司空只看他这副做派,也知道必定是要紧事,不敢耽误,连忙摸索着穿好衣裤,再套上凤随带过来的夜行衣。
既然是有任务,这个时候就不能穿厚棉袍和披风了。
两人收拾好之后,摸索着悄悄出了门。
隔壁厢房里,陈原礼靠在枕上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地摸出了厢房,沿着小院一角的小门出去了。
陈原礼想到院角那两扇门原本是可以落锁的,但外院里住的都是一起的兄弟,他住在这里,时不时就有人来找他,关门落锁反而麻烦。再说他们都是习武之人,真有什么事,一道锁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不想今日倒便宜了这两人。
陈原礼想起他刚到凤随身边的时候,凤随那些折腾他的手段,又想到他不知要怎么折腾司空这小子,忽然就有些期待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原礼:有些期待是怎么回事儿?
第68章 竹林
司空是不懂得什么夜观天象这种神奇的法术的。不过来这个时代久了,又没有手表手机,时间一长,自己也就摸索出了一些通过天色来判断时辰的小心得。
比如这会儿,虽然天空中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并不见星月,但看看天色,大约也能猜到差不多刚过了子时。
这个时间,城里虽然已经宵禁,不许居民随意外出,但很多人家自有娱乐,尤其是大户人家,宴客什么的都很平常,并不会如平民一般早早就熄灯睡觉去了。
司空觉得他一回来就去睡觉是一个馊主意。他应该跟着陈原礼去内书房见凤随的,这样至少能提前知道大晚上的有啥任务,而不是这样两眼一抹黑的跟着自己的领导在大街上乱窜。
还得提防着巡街的青羽卫。
司空大晚上出门的次数不多,上一次还是金小五跑去梧桐巷喊他加班。跟那时相比,司空觉得,巡逻的侍卫不但人数变多了,而且每一队人马之间的间隔也缩短了。
司空暗暗纳闷,没听说兴元府那边讨伐广平王的战况有什么坏消息啊,前两天陈原礼他们闲聊的时候还在说,双方各有输赢呢。
街道的尽头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
凤随连忙带着他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两个人后背紧贴在墙壁上,静静等待这一队骑兵过去。
没有月亮,司空只能看到身旁的人一个模糊的轮廓。
司空忽觉不可思议,凤随可是朝廷命官,是他的顶头上司,就这么带着他,像两个刺客一般在夜晚穿街走巷。
他有点儿想笑,也不觉得这样出门会有什么危险了,心里反而多了几分趣味。
一团亮光从巷口处晕开,这是巡夜的队伍正从巷口经过。
火把的亮光在夜色中跳跃不定,火光映在雪亮的铠甲上,不见暖意,反而更显森冷。
凤随忽然转头去看司空,就见他大睁着双眼,似乎有些紧张,忍不住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微微紧了紧,又很快松开。
司空的视线果然看了过来,大概以为他有什么指示,一脸认真的表情。
倒是顾不上紧张了。
凤随微微一笑,听得侍卫的马蹄声已经走开了,便示意他跟着自己顺着小巷往里走。
到了这个时候,司空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黑天视物本来就与白日有所不同,凤随又专门捡着小巷子钻来钻去。
起初司空还记得他们是往安顺街东南角一带去的,还勉强分辨出了东南侧的安顺门的方向,但等着他在小巷里钻了几圈之后,就彻底晕了头了。
他心里有些意外,这样犄角旮旯的地方,凤随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凤随就带着他这么走走停停,司空冷不防一抬头,视线越过了巷子的尽头,看到了不远处黑沉沉的一道高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到了安顺门附近了。
夜色深沉,站在司空的位置,是看不清城墙上方的垛口的,但城墙的存在本身便如庞然巨物一般,虽然并不能看清楚它的轮廓,但它在视觉上施加的压迫感却已然传来,沉沉地压在司空的心上。
司空曾经听衙门里的同事们说,西京城的城墙修建得极为牢固,城墙上方据说可以并排跑两辆马车。
冷兵器时代,城墙是战争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在这道防线的后面,不是士兵,而是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
司空每每想到这一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从心尖上蔓开。这感觉类似于恐惧,却比单纯的恐惧更多了一些焦虑。
凤随像是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波动,他回过头望着他,轻声说了句,“到了。”
司空精神一振,视线也从城墙上收了回来,就见凤随已经走到了一处人家的后门外。
这一带街巷的房屋结构都差不多,前门开在正街上,可走车马,后门则开在小巷子里,平日里下人们进出、采买,或者夜香妇天亮之前过来收夜香也都是走这样的后门。
凤随走到门边,示意司空停下,他自己在门边听了听动静,忽然拿手捂在嘴边,轻声细气的叫唤起来,“喵~喵~”
司空,“……”
司空险些笑出声来。他从没想过他这位看上去就派头十足的领导,竟然还有这么……这么童趣的一面。
凤随含笑瞥了他一眼,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司空就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凤随虽然不明白他这个小动作的含义,但也大约猜出了这是表示不会把他这异于平常的举动泄露出去的意思,不觉一笑。
片刻之后,就听门后有人也学着猫叫喵喵叫了两声,然后门轴微微一响,后门就拉开了一条缝。
凤随连忙拉着司空钻了进去。
后门之内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也就够三五个人转个身的大小。一旁种着两株冬青,另一端还有一道小门,进了这道门,才是宅子的后院。
后院前后两排房屋,院角有水井,也有存放杂物的柴房。这里是府里下人们居住的院落。院子一角有门,这里才是与内院相通的地方。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个头高高壮壮的家丁,穿着粗布短衫,一副下人的打扮。面相也是憨厚老实的样子,普通的让人过目就忘。
家丁将他们带进了一件空房,房间里有桌椅,还有两张空床,只是无人居住,并没有铺盖被褥等物。
家丁拿出两套下人穿的粗布短衫,示意他们赶快换上,自己则守在门外给他们放哨。
司空一边学着凤随的样子把下人的短衫套在身上,一边抽空问凤随,“到底来做什么?”
凤随到了这里也并不显得紧张,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他问,便悄悄的说:“等下进了内院,你跟着我就行……我们走这一趟,有收获固然好,空走一趟也无妨。”
司空,“……”
其实还是一个字没说。
司空于是也不问了,手底下十分利落地系好外衫的带子,跟着凤随走了出去。
出了门,就沿着屋檐下的暗处悄悄朝前移动,很快就来到了通往内院的那道门前,在门边的冬青后面蹲了下来。
这时,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之前那位家丁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正回过头跟身后的人说话,嗓门压得挺低的,“……都是走熟的路,一个人跟两个人也没啥区别。李哥你白日里就不大舒服,这会儿就好好睡一觉,巡夜的事交给我就成了!你要不放心,我就多走两圈。”
门内一个汉子的声音笑着说了句,“那就麻烦你走这一遭了。”
家丁笑着回他,“自家兄弟,不必这般客气,难道我日后还没个求到李哥的时候?”
两个人絮絮叨叨闲聊几句,家丁关好房门,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自顾自地提着风灯朝内院门走了过去。
内院的门是上着锁的,家丁开了门,身体一侧就掩住了风灯的光,凤随就借着这一眨眼的功夫,拉着司空从他身侧窜了进去。
家丁进了门,随手落锁,然后装模作样地开始沿着内院的小径开始巡夜。
若是有人打眼看见了这一行人,还以为是一个领头的家丁带着两个同伴儿一起巡夜呢。这家也只是普通的富户,规矩上并没有多么森严,比如这巡夜的人数,有时三人,有时两人,主家也并不在意,都随了管事来安排。
再者,他们这里距离安顺门较近,平时城门上换防的士兵多从街前街后经过,故而治安一向不错。
凤随和司空跟着这家丁沿着内院外围的小路转悠了一大圈,然后走进了一片竹林。
竹子这东西,南方常见,北方却不多见,就算有些湿润温暖的地界也能长,到底不如南方那般适宜。
这宅子中的竹林倒长得极为茂盛,林中开出一条小径,地面铺着鹅卵石,即使是在夜里看去也静雅异常。
竹林中央一座书斋,此刻仍然亮着灯。
凤随伸手在司空肩上按了一把,两个人一起停住了脚步。那家丁也并不回头,提着灯笼自顾自地走了,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人忽然不见了似的。
司空就知道,这里便是今夜的目的地了。
凤随将司空留在外面把风,自己弯下腰,如同夜色里一只灵巧的狸猫似的悄悄朝着书斋摸了过去。
司空从袖笼里摸出自己的兵器握在手中,轻手轻脚地往竹林里退去。
到了这里,刚出门的时候那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开始觉得,这未必就是一次陈原礼口中的“试探”,而是凤随真的有不得不亲自出手的任务。
身后的竹林中忽然传来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夜行的动物不留神踩断了一根细竹。
原本是极为寻常的声音,不知怎么,却让司空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竹林中仿佛突然间降低了温度,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
司空警觉地左右扫视,忽觉鼻梁上一点凉意落下来,一抬头,却见不知不觉间,漫天雪花已悄然飘落。
无数飘摇的羽毛一般的亮点之间,一点寒芒倏忽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陈原礼:不是训练吗?
司空:是训练吗?!
第69章 不安稳的一夜
司空接下这一剑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书斋里传来一个女人短促的惊叫,“谁?!”
声音里带着意外,却并无多少惶恐之意,反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凶悍气。
不由司空多想,自竹林中窜出那人已经再次扑了过来。
司空起初以为来人是书斋的看守,但他现身之后,司空却发现他与自己一样,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估计也和他们一样,并没料到今夜会落雪,否则也不会穿成这样出门。
青壮年,年龄与司空不相上下,手中一柄长剑,身姿飘忽——司空对他做了一个初步的判断,隐隐觉得这人的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
身后的书斋里不知何人碰倒了书架或者屏风一类的东西,重物倒地之声并一应杂物稀里哗啦掉落在砖地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心惊。
司空不敢大意,紧紧咬住这人的一柄长剑,又担心他还有其他帮手,一心只求速战速决。
他手中尖刺与剑相比,长度上不占优势,但竹林中空间有限,司空步步紧逼,反将来人逼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司空趁机逼近,尖刺挑开对方手中的长剑,势不可挡地一路向上。
长剑荡开,剑身上映出一双阴戾的眼,眼中有无措的神色一晃而过。
刺尖入肉,鲜血自肩头无声迸出。
若非来人反应快,这伤就落在了咽喉处。
长剑瞬间撤回,来人轻飘飘腾跃而起,脚尖在竹竿上连点几下,便窜进了茂密的竹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雪花如同撕碎的羽毛,密密麻麻的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飘落。那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之中。
司空静静站在原地,他不能追,也不敢追。
他不确定这人是不是书斋的主人留下的护卫,或者是与他们目的相同的另外一拨人。来人浅浅一试,便抽身离开,司空不由想到这人身后是不是还有帮手的问题。
然而事情的发生却在转瞬之间。
不远处的夜空中忽然间爆开了一团亮丽的火光。
司空心头一跳,立刻想到这会不会是刚才掠走那人使出的阴招。这年月,房屋大多都是木质结构,一家起火,处理不好的情况下甚至会连累到一整条街。
而且一起火,吵醒了左邻右舍还是小事,势必会惊动巡街的青羽卫。
火势渐渐大,而且隐隐朝着书斋的方向蔓延过来。
司空谨慎的朝着书斋的方向退去。
突发事件虽然令他心慌,但大脑却条件反射一般开始了更高速的运转。这个时候,有没有人在外面放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凤随在书斋里的任务要尽快完成。
司空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书斋的大门,又迅速地反手阖上。一回头,就见靠近大门的青砖地面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躺在血泊之中,双眼大张,颈间一条血线,已是没了呼吸。
她手中还握着一柄牛皮长鞭,显然并不是伺候笔墨的普通侍女。
一张花梨木书桌横倒在她的身后,笔墨纸砚等物掉落一地。
书斋颇为阔朗,窗下有榻,屋角立着一人高的灯架,此时此刻都已是东倒西歪,只剩下一盏素纱灯笼还歪歪扭扭地挂在灯架上,勉强照出了这一地的狼藉。
再往里看,一张四君子屏风歪歪扭扭地外倒在柱子上,恰好挡住他的视线。打斗声就是从屏风后面传来的。
司空连忙将屏风拖到一边,就见两人正在书架之间厮斗。其中一人是凤随,另外一人则是一位年岁在三十上下,一身儒衫打扮的文士。
司空一眼就看见文士身上的浅色长衫半边身体都染满了鲜血。
凤随手持短刀,文士手中则是一对判官笔,也是极为凌厉的路子。这人见对方又来了帮手,果断的将笔势一收,纵身朝着一旁的窗户撞了过去。
凤随厉声喝道:“杀了他!”
司空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需要,手中尖刺已然脱手飞出。
他与这人之间有大约七八米的距离,等他扑过去,对方肯定已经扑到窗外了。司空只能先以兵器将人留下。
尖刺势如闪电,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银线,直朝文士的背心处刺去。文士在半空中将身体猛然蜷起,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让开了这一击。
尖刺紧擦着他的衣袍飞了出去。
文士刚要松口气,就见飞出去的尖刺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回旋,又飞了回来。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尖刺回转时的速度与旋转的力度似乎要比刚才更为迅猛。
他简直不能相信还有人会使这样诡异的功夫,忙不迭地再次避让。
就这么一耽搁,司空已经追了过来,抬手捞住飞旋回来的尖刺,整个人如同一柄开了刃的长刀一般,朝着文士袭去。
文士之前与凤随厮斗,虽然折了书斋中伺候的女卫,但也因这女卫分散了凤随的攻击,勉强与凤随打了个平手。但眼下情势,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拖延下去了。
司空同样也不想拖延,一是外面火势已起,恐怕半条街的人都醒了,拖延不起。再者既然凤随干脆利落的就说出“杀了他”的话,可见这人极为重要,若是放他逃走,只怕会招来无穷的麻烦。
司空从北方回来之后,这还是头一次遇到需要拼命的战况,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强悍的对手。
对方一柄长剑,硬是使出了战场上□□破敌一般的威力,几次挡住了司空的攻势。司空却仍是不急不躁,一柄尖刺如毒蛇一般不断试探他招数上的漏洞。
书斋的门虽未敞开,凤随也看到了窗纸上映出的火光,耳边听到喧哗声不断逼近,心中暗暗着急。
文士自然也猜到了外面的情形,听到了因火势而起的各种喧哗,免不了分心判断哪一个方向更适合跑路——与司空对敌的时候分心,这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眼角的余光就看见一点亮光破开漫天剑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掠到了眼前。
一瞬间的感觉难以形容,他甚至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一下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如潮涌一般飙上颅顶的恐怖感觉,已先一步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便听到了噗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甚至是轻柔的,与携裹着它的冲天杀气毫不相符。
文士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低下头,看见了贯胸而过的那一柄尖刺,以及顺着尖刺上的放血槽喷涌而出的鲜血。
他看看面前眉眼沉凝的青年,再看看他身后同样神情肃然的凤随,喃喃说了一个“好……”字,便向后倒去。
司空上前一步,拔出尖刺之后,又在他胸口补了两下——他必须确认自己的任务目标是真的死了。
凤随看着他的动作,轻声说:“这边走。”
司空回头,就见凤随不知何时已从怀里取出火折子,不但点着了文士身上的衣衫,连同书架旁边的帐幔、散落满地的书本纸张都已经点着了。
书房里俱是容易点燃之物,火焰如同游蛇一般在满地狼藉之间乱窜,极为迅速地燃成了一片火海。
司空跟在凤随身后从窗口翻了出去,躲在了书斋后方的竹林里。另一边,已有家丁举着火把闹哄哄的朝这个方向赶了过来。
司空的一边是着了火的书斋,虽然竹林与书斋之间尚有一段距离,火势在这样的大雪天也未必就真能烧到竹林来,但依然能感觉到一浪一浪扑过来的热气。
另一边则是渐渐逼近的人群,随时都有可能会被人发现。
司空尚未经历过这样惊险刺激的处境,一时只觉得心跳都快了。然后他便觉得他的一只手被人握住了。
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的皮肤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微微生着薄茧。但在这样漫天飞雪的时节,却又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
司空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凤随,凤随也正看着他,眼睛一眨,睫毛上的雪花悄然飘落下来。
司空不由一笑。
凤随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然后松开,轻声说:“等他们乱起来,咱们就走。”
外面很快就乱了起来。
书斋火势太大,已经进不去人了。家仆们乱纷纷地嚷嚷着去前院的池塘里破冰取水,又有管家模样的人指挥着下人们去前院开大门迎着救火局的人过来。
后院的家丁们也都惊动了,纷纷起身各自找东西去灭火。
凤随与司空就趁着这股乱劲儿沿着来路摸了出去。
出了这样的事,救火局和巡街的青羽卫都派了人上门查看。不过后街太窄,这些人都是走正街大门,后门这里除了几家下仆开门张望,倒是并没有什么人过来。
其中一家门口站着个睡眼惺忪的下人,见凤随司空两人都穿着下人的短衫,还很是八卦的问了一句,“兄弟,可是府上走了水?”
凤随还在琢磨这话要怎么回,就听司空大大咧咧的说:“可不是?哎哟,吓死个人,好端端的,书斋就着起来了,救火局的人到这会儿还没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堵在前街过不来了!”
那下人忙说:“那兄弟你赶快去!若有需要邻居帮忙的地方,只管说啊!”
司空满口答应着,拉着凤随就跑了。
真像两个担心家里着火的家丁似的。凤随偶一回头,见那刚才问话的下人还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忍不住垂眸一笑。
从小巷钻出去,就见前街远远的围了一堆人,两人不敢耽搁,仍如来时那般躲躲闪闪的摸回了葫芦街,从后门进了虞国公府。
陈原礼正守着外院的大门等得要冒火,见这两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怎么看着像安顺门那边走了水?”
“正是。”凤随不欲多说,只是伸手拽了司空一把,“先去内书房。”
陈原礼也不见外的跟了上来,十分担心的问道:“可是不顺利?”
凤随摇头,眼中含笑,“再顺利没有了。”
陈原礼上上下下打量他们,这两人身上还套着下人的粗布衣衫,身上虽然看不出是否带伤,但厮打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这看着……不大像是特别顺利的样子啊。
陈原礼就转头问司空,“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司空看看他,再看看凤随,就觉得陈原礼能一路跟上来问他,且凤随也并不反对,可见也是知情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敷衍道:“若说收获……也有吧,有机会见一见什么叫山外有山了。这世间的高手可真不少呢。”
陈原礼,“……”
陈原礼诧异了,他怎么记得司空是个有话直说的傻孩子来着?怎么跟着凤大人出去一遭,就成了个懂得轻描淡写带歪话题的精明人啦?
司空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看着陈原礼微笑,却并不多说什么。在经过了这颇为刺激的一夜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种被凤随当做自己人看待的感觉。
这种感觉颇微妙。就算凤随以往对他也不错,但他还是能从他的态度里察觉到这一点不同。
这个时候,怎么谨慎都不为过——闭嘴都来不及,哪个会犯傻的当大喇叭?!
凤随也在一边笑了,对陈原礼说:“何必打趣他?等下还有人来,今晚的事还没了结呢,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吧。”
陈原礼忙正色应了,又问他,“什么人要来?”
这大半夜的,还有宵禁呢,谁会这个时候摸到他们这里来?
第70章 价码
司空第一次见识到了有钱人家的内书房的规模。
内书房,对凤随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读书办公的地方,简单说来,它其实是办公室、藏书室、卧室、会客室的一个组合。
公事繁忙的时候,凤随就直接在这里住下了,因此一应的生活用品都是齐备的。
司空跟着贯节走进浴房的时候,觉得官宦人家的浴房,跟他前世去过的那些高级的洗浴会所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浴房里早早就笼上了火盆,门一打开便是暖意融融。外间的榻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换洗衣服——衣服都是凤随的。但是用贯节的话说,就是:凤随让府里的针线房按照司空的身量订做的。
司空点点头,“让大人费心了。”
他倒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回一句“我有衣裳穿”这样的话,但还是不自觉的有了一些发散的想法。
至少从理智上讲,他很难把凤随这样的关心,单纯看做是单位过年给员工发福利。
站在他的角度,他会觉得自己是凤随的下属,是在替他工作,这是一种工作上的从属关系。在这种关系的基础上,他会遵守基本的职业操守,去为他分忧解难,去尽力对得起这份儿薪水。
但凤随大概是站在一个主公的立场上,将司空看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这是一个即便长着智商一百八的脑袋瓜子也无法协调的问题。司空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上位者,他们想要收拢的属下的忠心,其实包括了两方面的衡量标准:身体的,以及精神的。
但在司空这里,司空绝对不会认为我替某个人工作,我的灵魂都属于他。
贯节委婉的点出了凤随对司空的看重之后,并没有在司空的脸上看到感动的神色,不由的有些纳闷。
是他表述的方式不对吗?!
他小心打量司空的神色,却见他转过头冲着他笑了笑说:“有劳贯节兄弟了。我自己来。”
贯节觉得他的笑容像有心事,也不好说什么,便点点头说:“小厮就在门外,要热水还是要什么,你尽管吩咐就是。”
司空点点头,掀起帘子,走进了浴房的内室。
出于保温的需求,浴房的面积并不大,一个半人高的冒着热气的浴桶就占去了房间一半儿的空间。一旁有矮柜,上面摆着各种洗浴的用具:布巾、梳子、皂团等等。
寒冷的冬夜,看到冒着热气的浴桶,人还没有浸进去,那种由心而发的舒适感已经令司空微微眯起了眼睛。
算了,司空有些自嘲的想,每天想东想西又有什么用呢。
再说,他也只是不能认同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并不是不知好歹,看不到别人对他的关怀。尽管这关怀的价码,委实太高了些。
一墙之隔的浴房里,凤随也泡进了热水里。不过他这里的浴房就不是简陋的浴桶了,而是半间屋子大小的暖池。
屏风之外,陈原礼坐在那里给他回事,说的都是刚从桑家的几间作坊上查到的事。
“能与桑家比肩的,就是安顺街的周记。”陈原礼说:“周家的作坊在城南十里镇。除此之外,还有马家、王家,都不成规模,想来桑家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凤随就说:“这几家的动静,也找人摸一摸。”
陈原礼应了声是,又说:“我听说薛家在南边有一旁支,专门是做竹纸生意的。”
凤随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了。北地竹子较少,竹纸的成本自然也较桑皮纸更高,但竹纸有竹纸的好处,纸张洁白光滑,也颇受文人们的喜爱。这东西在南边易得,而薛家又有现成的商队南来北往,薛家想在造纸行里插一脚,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薛仭这老狐狸能把薛千山安排到西京来试试深浅,”凤随轻声说:“有所图谋是肯定的。”
但要说桑家的事有薛家什么手笔,这会儿还说不上。
陈原礼又问,“今夜的事……”
凤随就嗯了一声,说:“等下皇城司的人应该会过来……让贯节过去看看司空收拾好了没有,若好了,一起过来。免得一套话还要我说两遍。”
陈原礼连忙出去了。
司空换好衣服,对着外间的铜镜照了好半天。
他前世的时候家境也是很不错的,皮子、鹅绒什么的也都是穿过的,但说实话,他真没穿过这么好的丝绸。
光滑、柔软不说,夹层里蓄着的似乎也不是普通的棉花。司空不能撕开衣裳看看里面的材料,总之就是觉得凤随给他做的衣裳,比他平时穿的棉袄更轻便,也更合身一些。尤其衣料贴在皮肤上,自有一股暖融融的舒适感。
司空对着镜子叹了口气。就算他从来没打算要卖身给谁,但对着别人这般周到的好意,他也是要说一声谢谢的。
衣裳好,自然衬得人更加精神了。
他回到内书房的时候,陈原礼都笑着说了一句,“哟,这可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
凤随没有打趣他,只是上下打量他,眼中微微含笑。
司空就先向凤随道谢,本来还想说自己有薪水,有新衣,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决定把今天的这一身衣裳当成是单纯的礼物,领情就好。
至于凤随在衣裳之外想要表达的意思,司空暂时就当自己没想到吧。
凤随招呼两人落座,言归正传,“司空怕是这会儿也糊涂着吧?”
司空看出他这是要解释来龙去脉了,便点点头,“属下想着,大人行事素来磊落,被杀之人的身份想来大有问题。”
陈原礼又给这小子酸了一下。
怎么人生得俊俏,马屁也拍得这么别致呐?
凤随扫一眼陈原礼的表情,眼中带笑,“要说这两人身份,还得提一提广平王造反之事。当初兴元府的事儿一传进西京,赵懋的儿子就跑去找官家哭诉了,为了表白自身,他交出了一张广平王在西京城里安插人手的名单。”
司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将后背挺直了。
他头一次知道广平王还有个儿子留在西京做人质。不过想想历史上那些真实的例子,又觉得这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司空这个时候,倒是想起宋代的皇子似乎没那么容易封王,而且封王的,也很少能将王爵传于后嗣。广平王的儿子,想来身份并不会太高。
他问凤随,“广平王儿子多吗?”
“成年的儿子就这么一个。”凤随耐心答道:“所以他当初送子进京,满朝官员都赞他知礼。说起来,都在西京城里住着,我也曾见过赵玉几面,只看外表,确实是一位端凝君子。”
陈原礼自然是已经知道这些事情的,小声嘀咕一句,“说不定是父子两个商量好了,在官家面前唱双簧呢。”
“这也有可能。”凤随点头,“不过官家显然是很吃这一套的。只看兴元府打了这么些日子,赵玉的日子仍然过得舒舒服服就知道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就与司空不相干了。但今晚的事情竟然车上了广平王,这是司空没有料到的。
“赵玉来京城为质,自然不会是一个人来,他身边除了侍卫,也带着几个幕僚。”凤随说:“咱们今晚去的那家,就是赵玉的幕僚温柳生的外宅。”
司空惊讶的看着他,不仅仅是惊讶宅子主人的身份,更惊讶凤随竟然还插手广平王的事情……说实话,凤随的身份,跟赵玉相比,其实也没好多少。
“我们这样……”司空不确定的看着他,“我是说,大人插手广平王的事……没有关系吗?”
凤随看着他,眼里浮起一点半真半假的抱怨,“司空,你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见你对我,还没有那么信任呐。”
司空挠了挠脸蛋,一时间倒也分辨不清他是对凤随的担心多一些,还是疑虑多一些。但被人直白的道破他的心思,他还是有些不好意的。
“抱歉,我不是……”司空试图解释。
凤随抬起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你们只要知道,今夜之事,也是我与曹溶合作的一部分,就够了。”
第71章 踏雪而来
司空听到曹溶的名字,一颗心已经放下来一大半儿了。
凤随这样的身份留在西京,做的又是文臣的差事,多少是有些尴尬的。但若是曹溶出面,地方衙门配合他,那就说得过去了。
说起衙门,按照职能来讲,首选自然是京畿衙门,但蔡大人和稀泥的能耐满西京城都是有名的。曹溶脑子有病才会去找他合作,于是只能转头找上大理寺。
而大理寺卿把这个合作的差事交给凤随来办,也完全符合工作流程。
凤随安安稳稳地坐在书桌后面,眼中流露出笃定的神色,“曹若水自然是想利用我,但焉知我没有利用他呢?”
司空听了这句话,一颗心就安安稳稳地落回了原地。
反而陈原礼有些不放心,“皇城司行事诡秘,咱们不好掺和……”
凤随就摇了摇头,“原礼,机会从来都要自己去抓住才行。若是不掺和,难道我要带着你们一直在大理寺里打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吗?”
陈原礼不吭声了。
凤随却并不觉得这话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他安稳地坐在那里,向着他信任的兄弟,坦然他的目的,“我甘受曹若水驱使,是因为我从他的身上拿到了足够的报酬……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需谨慎。皇城司,是我能了解到兴元府战况的唯一途径。”
凤随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唯有了解清楚外面的形势,他才能制定计划,调整方向,推动形势朝着于他有利的方向前进。
三更时分,曹溶踏雪而来,进内书房与凤随议事。
空青和贯节守在门外,曹溶时刻不离的侍卫曹九黎也退避到了院中。
司空和陈原礼沿着内书房外的小径走到了凉亭之下。
雪下得又密又急,鹅毛一般自铅灰色的云团里飘落。不知不觉间,地面上积雪的厚度就已经没过了脚面。
天地间一片寂静。
司空只觉得心头澄静,仿佛长久以来堆积的阴云都散开了。
司空轻声说,“是我入了迷障。”
陈原礼一双利眼紧盯着不远处台阶下如同石雕一般的曹九黎,听到司空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此刻的司空,只觉得头脑无比冷静,似有一种开悟般的清明。
“是我只看到了远处,却忘记了脚下。”司空微微一笑。
他在梧桐巷住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跟着凤随搬进虞国公府?司空问自己,难道只是图一个安逸?图个吃穿有靠?图不用自己补鸡窝?
当然不。
司空义无反顾地离开梧桐巷,离开京畿衙门,无非是因为凤随身上贴着凤家军的标签。在司空的眼里,凤随是他目前而言,最为接近理想的一道门槛。
但他接近了凤随,却反而心思浮躁了起来。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想脑海中所知道的历史,想着现实中正在发生着的历史……想炸弹,想火铳……
他想了这么多,却忽略了脚下此刻所站立的位置。
这就好比一个人去应聘工作,他看到办公室小弟可以有升迁的机会,甚至有一天能升职成为办公室经理。
他沉浸于这种憧憬,却忽略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办公室小弟的事实。
“社会安稳,必须要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司空揉了揉自己的脸,“原礼兄,我明天请个假,去见一个人。”
“嗯?见什么人?”陈原礼有些稀奇的看着他。他不知道这短短几息的功夫司空到底想到了什么,竟然整个人都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人还是那个人,眉眼也还是那个眉眼,但他看上去,硬是有一种脱胎换骨一般的……神采奕奕?!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陈原礼觉得司空的两只眼睛都比之前多了几分神采。仿佛心思烦乱的人有了主心骨,理智回笼,整个人都沉稳了下来。
“是以前衙门里的兄弟。”司空向他报备自己的计划,“我听金小五说,他一直在大街上瞎混。”
司空说着拉过陈原礼的手,在上面写道:“熟悉帮派的事情。”
陈原礼了然,“行,去吧,我找老陈给你批点儿银子。”
司空想了想,没有拒绝。他要去拜访的这位兄弟日子过的并不好,拿着银子上门,总比空手过去要好一些。
陈原礼上下打量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你想到什么了?”
司空摇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重新给自己定了个位。
司空心想,不管以后怎么样,他现在只是一个在衙门里做事的小捕快。対他来说,最重要的事,不是发白日梦,而是听从领导指派,安安稳稳的办好自己的差事——不管多么恢弘的理想,也总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实现。
内书房里的两个人却没有这么平心静气。
不但曹溶的脸色拉的老长,凤随也皱着眉头,语气十分不耐烦,“你若是又想拿我当刀子使,又不给我个明白话,那合作一事,以后不必再提……皇城司的差事说起来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曹溶脸色也难看,“不是我不想说,我有那么大权限么?”
凤随冷笑,“你让我帮你杀人灭口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有没有权限?”
曹溶深吸一口气,“这人不得不杀。”
不得不杀也有各种法子,安排曹九黎动手也不一定就会被人认出来。但他把这差事交给了凤随,原本也是打着拉他下水的主意。
“废话。”凤随毫不犹豫的驳他的话,“要不然我能同意?你真当我是傻子,因为你几句忽悠人的话就心甘情愿替你跑腿?!”
曹溶到底不想真得罪了凤随,犹豫再三,方低声说了句,“是牡丹楼。”
凤随微微颌首,“果然。”
曹溶见他并不吃惊,反倒有些意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凤随淡淡说道:“只是有些怀疑吧。再说兴元府一乱起来,京城里也乱糟糟的,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这话曹溶倒也赞同,“还有那个火神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牵制着我们的注意力……但不去注意又不行!他们蹦跶的太厉害了!”
凤随冷笑,“这起子小人上蹿下跳,不就是为了分散朝廷的注意力?”
“这倒是。”曹溶暗暗咬牙,“火神教、烈火帮、牡丹楼……广平王这老匹夫心眼还真不少。”
火神教和烈火帮,凤随心里有数,让他感到意外的,就是牡丹楼。
但转念想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皇城司能看到玉香楼的价值,广平王利用花楼联通各处消息,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温柳生和牡丹楼的女侍都死了,”曹溶提醒他,“牡丹楼想来会老实一段时间。你且不要惊动他们。”
凤随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心里有数。我做我的大理寺少卿,倒是你曹大人,要提防牡丹楼的人才好。”
曹溶看不惯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冷哼一声,“我也心里有数!”
别说的好像只有你有心似的。
哼。
转天一早,大雪仍然下个不停,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这般冷的天气,要不是有事要办,司空也是懒得出门的。
司空收起凤随让人送来的华贵的黑狐裘,翻出了以往住在梧桐巷时,顾婆子给他做的青布棉袍,外面披了蓑衣,戴好斗笠。
待打理妥当,提着膳房帮忙准备好的羊腿冻鱼等物出门去了。
雪还在下,小巷里的积雪已经快到小腿肚了,反倒是正街上因有衙门征了民壮清理积雪,要好走得多。
纵然如此,司空骑马也不敢走快,一路上还得避让车马行人,等他赶到昌宁街西街的平安巷的时候,也快到晌午了。
平安巷靠近西南城门昌宁门,在西京城,这里就是底层的穷人扎堆、三教九流出没的地方。偷偷摸摸、打架斗殴一类的事情多如牛毛。司空以前在京畿衙门做事的时候,没少往这边跑。
薛千山曾提过,他请商会会长出面周旋,宴请烈火帮的人,出席酒宴的人除了二当家老牛,还有一个人,就是昌平街东街上武源镖局的掌柜林成武。
其实武源镖局在昌宁街上也有一家分店,算起来就在平安巷的前街上。
司空在巷子北边的院子门口下马,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大门。
院子里无人应声。
贫民区的房子,能有个院子,一沿院墙,已经算是体面的人家了。司空个子高,踮踮脚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光景,无非就是一个荒凉的空院子,院中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柿树,树下一口井,井口上盖着一块木板子,上面还压了一块石头,也是落满了积雪。
院中两间土房,俱已破败,一旁还有一个简陋的草棚,似乎是厨房的模样,收拾的也不甚齐整。
虽然都快中午了也不见有人扫扫院中积雪,不过看得出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司空便继续拍门,直拍的邻居都嫌烦了,忍不住开了院门探头出来看。大约是见司空牵了马匹,本身又是个高高壮壮的青年,倒也不敢挑衅,小声嘀咕几句又掩了院门。
司空也不好意思这样扰民,但他带着任务来的,再加上这一路走的艰难,就不肯轻易放弃,又拍着门喊了起来,“谢六!谢六!”
良久之后,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嘟囔一句,“谁啊?这大冷天的,这般不开眼?”
司空气得要笑,“你再说一句谁不开眼?”
那人的目光透过了漫天雪花,落在墙头外露出的面孔上,眼中似有激烈的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面瘫的样子,“哦,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司空没有忽略他刚才一霎间的表情,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是我。”
谢六郎挠挠头,吊儿郎当的嘀咕,“这么个天,不在家里睡懒觉……你跑来干嘛?”
第72章 六郎
谢六郎的年龄要比司空大几岁,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因为一脸的胡子拉碴并且还有两个青眼窝,显出了一股子颓丧的浪荡气。
他身上的衣裳也穿的乱七八糟,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尤其外袍,带子都没有系好,就那么邋里邋遢地挂在身上。
司空正想说他两句,就见他身后的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桃红袄子的妖艳女子,一边走一边系着大氅的带子,经过谢六郎身边的时候还凑过去嘀嘀咕咕说起小话来。
司空,“……”
果然他来的不是时候吗?!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出身的女子一边跟谢六郎交头接耳,一边还带着点儿调笑的神色偷瞟院门外的司空,看的司空心头火起。
就在司空忍不住想要抬脚踹门的时候,就见谢六郎一脸邪笑的把手伸进了小娘子的衣襟里。
司空,“……”
眼要瞎了。
司空侧身,不去看这让人长针眼的一幕。待听得身后院门吱呀响过,一阵香风从身边刮过,才又目不斜视地转过身来,没好气的瞪了谢六郎一眼。
谢六郎哈哈大笑,“小空,你也不小了,咋还这么傻里傻气的?”
司空气得要死。谁傻?谁傻啊?!
谢六郎看他牵着马走进了院子,还凑过来在枣红马光滑油亮的鬃毛上摸了一把,啧啧赞道:“不错,不错。你这是在哪里高就……哟,还给我带好吃的了?有酒没?”
酒水自然是没有的。
谢六郎喝酒喝得凶,都快把自己给醉死了。哪个还敢给他买酒。
谢六郎也不在意,笑呵呵的从马鞍上解下羊腿冻鱼,自去厨下挂了起来。又捅开炉火,打算烧点儿热水招待司空。
谢六郎这里自然是没有马棚的,不过院子后面倒是有一个养过牲畜的窝棚,虽然许久不用,但顶棚还在,勉强也能挡一挡风雪。
司空安置好马匹,摸回前院,就见谢六郎蹲在厨下,笨手笨脚地正在生火。
司空简直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将他挤到一边,将炉膛里的柴火取出来两根。像他这样柴火塞得满满的,哪里还能生得起火来。
再看看灶上的冷锅,并一旁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等物,叹了口气,“你这日子都是咋过的?”
谢六郎就有些讪讪的,“我屋里有个小炉子,一晚上都生着火呢,就是那水在炉子上温了一晚上了,洗手洗脸还成,泡茶就……”
司空又问他,“才起?早上也没吃饭?”
谢六郎不吭声了。
司空从棉斗篷下面摸出一个油纸包,头也不回地递了过去。这是他来时的路上买的两斤包子,捂在斗篷里,这会儿倒还温热着。
谢六郎眉开眼笑的接了过来,“小空你可真贴心啊……唉,昌宁街东街的那家包子铺吧,他家的馅儿调的最对味儿了……”
水烧开,司空将热水灌进茶壶里,跟狼吞虎咽吃包子的谢六郎一起回了主屋。
谢六郎独居,屋里摆设简陋,到处都乱糟糟的。还好屋里生着小炉子,炉子上还坐了一壶水,倒也暖和。
兄弟两个围着圆桌坐下,司空将两个茶杯拎过来,用开水冲了冲,也不问有没有茶叶了,直接给两人各倒了半杯热水。
谢六郎嘴角沾着一片葱花,含糊的嘀咕一句,“家里有茶叶……”
司空没理会他,他心里在想要怎么跟谢六郎开口问话。
谢六郎以前也在京畿衙门蔡大人手下做都头,跟司空、金小五的交情都不错。后来他在巡街时因为维护商户,得罪了烈火帮,被烈火帮的人几次三番的寻衅。
这要是遇到一个硬气的上官,说不得就要跟烈火帮的人说道说道了,可惜谢六郎时运不济,遇到的是蔡茂德这等软包,到底还是丢了衙门里的差事。
要只是这样也还罢了。
后来谢六郎跟了镖局去走镖,结果烈火帮里一个小头目就勾搭上了谢六郎的娘子。待谢六郎从相州一带走镖回来,家里值钱物件都已被卷了个干干净净不说,小头目还带着一伙儿兄弟将他堵在院子里打了一顿,捏着他的手指在放妻书上按下手印。
谢六郎断了一条腿,养了几个月才把一条命养回来。从那时开始,他就有些游戏人生了。司空每次见他,他都是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德行,司空说了几次也有些灰心。后来还是听金小五跟他说,谢六郎混到了九江门里去了。
司空没忍住,又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好好娶个媳妇儿,总是跟这些花楼里的小娘子厮混……”
“唉,唉,”谢六郎连忙拦住他,“你顶风冒雪的跑我这儿来,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傻话吧。我耳朵都听得长茧子了。”
司空喝了两口热水,压一压心里的火气,“我来是想找你打听点儿事情。”
“啥事?”
“烈火帮的事。”
谢六郎一顿,视线像两根尖针似的落在他脸上,“烈火帮?!”
“烈火帮。”司空平静的与他对视,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眼里跳跃的火苗,“他们的大当家、他们以往干过的那些龌蹉事,还有……他们跟外边的联络。”
谢六郎眼神一闪,“外边?”
司空就笑了,“看样子你是知道了。”
谢六郎不置可否,但他整个人却已经严肃了起来,眉头皱着,之前那股子懒散邋遢的劲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冷的神色。
“我跟你说了有什么用呢?”谢六郎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一抹嘲意,“烈火帮人多势众,你我还能把他们掀了不成。”
司空淡淡看着他,“你我是不行。加上大理寺呢?”
谢六郎眉头一挑,“他们惹到了大理寺?”
谢六郎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烈火帮行事肆无忌惮,背后应该是有大靠山的——有靠山,大理寺难道不得看在靠山的面子上,给他们几分薄面?
没见京畿衙门都不敢拿烈火帮怎么样么,出了事反而一味的你好我好,不敢得罪。
司空见他那副要死不活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儿鲜活的人气,忍不住微微一笑,“再加上皇城司呢?”
谢六郎霍然起身,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司空,“这话可当真?!”
司空微微点头,拿出自己的腰牌给他看,“我早不在京畿衙门了。”
这事儿谢六郎是听金小五说过的,但司空透露的信息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谢六郎心神不定,“烈火帮可是有靠山的。”
司空反问他,“难道皇城司没有?”
谢六郎哑然。
皇城司不但有靠山,靠的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结实最大的那一座靠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世上还有什么靠山大得过官家呢。
谢六郎围着圆桌来回溜达了两圈,再看看司空始终淡定的面孔,一咬后槽牙,“说吧,你想打听什么?”
司空原本想问问烈火帮的大当家是谁,转念一想,这种事情他不知道,皇城司未必就不知道。就算曹溶也不知道,但由他出面去查,自然更好一些。
司空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可知道烈火帮从哪里搞来的火药?”
劫持个小女娃子也要用火药去惊马,可见火药这东西在他们那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不易得的东西。
谢六郎不想第一个问题就这般刁钻,很是犹豫了一下,“小空,这个若只是咱们闲聊,我就说了。但你这是要查案往上报……你容我两天,我得有了实证才好说。要不只是‘我听说’‘我猜的’,你也不好回话。”
司空点点头,又问他,“他们跟火神教那些人有没有来往?”
谢六郎觉得第二个问题就更刁钻了,还好他知道一些,“烈火帮有个小头目叫余江,这人还有他婆娘,都信这个火神教。上次青水庵搞法会,他婆娘还捐了一百两银子。”
司空有些惊讶,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烈火帮小头目家的娘子轻轻松松就能拿出来。这事儿听着可不简单。
“余江,”司空回忆了一下,“可是三十来岁,左手上长着胎记的?”
“是他。”谢六郎点头,“这人原来也是个小地主,嗜赌成性。父母过身之后,他把家产都败了个精光,不知怎么就混进了烈火帮。如今就管着烈火帮的一个小赌坊。”
“通明赌坊?”
谢六郎诧异,“你知道?”
“听说过。”司空含糊的解释了一句,“我们也不是今日才开始留意这些人的。”
之前他托了金小五去找金来,通过金来联系上了春江楼的跑堂顺子。
余江、通明赌坊、以及余江身边两个跟班田有和张大全,这些消息都是司空从顺子那里打听出来的。
谢六郎就点点头说:“还有一事,你怕是打听不到的。”
见他说的笃定,司空也有些诧异了,“何事?”
谢六郎往他面前凑了凑,悄声说:“西京城里最大的两家牙行,都有烈火帮的人。”
司空的头皮都麻了一下,“当真?”
谢六郎微微颌首。
司空顿时坐不住了。
牙行,类似于后世的中介,他们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牵线、说合,帮助订立契书,到官府办理各项手续,然后从中抽取佣金。
其中一项主要的业务,就是给西京城里需要用人的人家介绍合适的佣工:丫鬟、小厮,或者绣娘、厨师、园丁等等。
但什么样的人家需要买卖下人呢?
如果烈火帮当真与广平王造反一事有牵扯,司空无法想象都有些什么人经过了牙行的介绍进入了西京城的高门大户。
第73章 情谊
司空坐不住了,“这事儿要紧,我得赶快回去!”
谢六郎一把抓住他,“这事儿要紧,但也没那么要紧。你想,别说广平王那个老匹夫了,就是这西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哪个没有几个仇家対头什么的?这往别人家里安插钉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司空定了定神,“这不一样。”
“一样。”谢六郎满不在乎的看着他,“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都知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要不你以为皇城司又是怎么冒出来的?还不是天子也想知道大臣家里那些拿不上台面的私密事么?”
司空觉得这话说的有些不讲理。但细细琢磨,又好像带了几分歪理。
司空就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谢六郎不知从哪里拽过一块布巾,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花,懒洋洋的说:“这得看你想知道什么了。你想知道,我就得再去打听打听了。”
司空就说:“能不能打听到不要紧。不要让旁人疑了你才好。”
谢六郎就斜了他一眼,“哟,会体贴人啦。”
司空懒得接他这句废话,他有些迟疑的看着他,“我听金来说,他们镖局还要招人……”
谢六郎摆摆手,“说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司空又想叹气了,“咱们好歹也在一处共事,再往前说,你也是智云师父带大的孩子,咱们又一起打过仗……原本就比旁人多了几分情谊在。你就当我多事吧,我也不愿意看着你就这么……”
谢六郎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脸,不想让司空看到他一瞬间流露出的仓皇的神色。
孤云寺里的孤儿,养大之后便离开寺庙各自生活。有余力的人或许会时不时地回去看一看,照应一下寺庙里年龄幼小的兄弟。但也有人辗转去了外地谋生,或者生活拮据,并没有能力顾及别人。
其实孤云寺里的师父们并不赞成这些孩子们经常回去。寺庙毕竟是方外之地。在他们看来,孩子们长大成人,离开寺庙,回到了尘世的生活之中,于孤云寺而言,也只是一段缘分画上了句号而已。
世外之人,讲究一个随缘。
但谢六郎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他与孤云寺的关系,与司空的关系不仅于此。
司空跟随智云师父去北方战场支援的时候,随行人员当中也有谢六郎。虽然到达莫州之后他们就各自分散开来,但两人之间到底也是有着一份同袍的情谊的。
有这样的经历在,谢六郎与孤云寺其他的兄弟又有所不同。
谢六郎放妻一事,司空是事情过去之后才知道的。他也惹不起烈火帮,至少当时是惹不起的。他只能想方设法劝着谢六郎振作起来。
但一个陷入痛苦之中的人,听到旁人的劝解,也只会觉得人类的痛苦并不相通。
司空后来再去,见到的就是一个醉醺醺的谢六郎。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再后来,金小五就拿着他的银子回来了,说谢六郎已经找到了糊口的营生,不需要兄弟们接济……他混进九江门里去了。
司空有时候觉得谢六郎的自尊心比他这个穿越者还要强烈。
被有钱有势的人欺负,対司空来说,是不得不忍耐的一件事——世道本来就是如此,不忍耐又能如何呢?
但谢六郎却因此感到了深切的痛苦。
司空也痛苦,但他的痛苦是“老子与这操蛋的时代格格不入”,而谢六郎的痛苦却是:老子干不过你,那老子就走个歪路吧,有朝一日用偏门手段来干掉你。
谢六郎対他介绍工作的事不感兴趣,司空只能改变话题,“你在九江门,到底做什么差事?我看他们倒是比烈火帮要安分一些。”
谢六郎的脸上浮起一个有些嘲讽的表情,“还好。我现在管着送些生意人进出城的事……你大约不知道,城中这些有头有脸的帮派都在各个城门上有自己的关系。商贾来往,城门处有检查登记等等手续,有了熟人,哪怕同样要交钱,也可少受一些刁难……城门守备早都被各家各户给喂熟了。”
司空怒火中烧,“帮派的手伸得这样长……不対,这些守备怎么可如此贪图小利,玩忽职守?!”
若是反贼打到城门下面了呢?!
哎哟哟,这样一想,历史上记载的东京城破,皇族被掳……该不是还有啥大家不知道的内幕吧?!
大冷的天,屋子里炉子烧的也并不旺,司空却硬是想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看你操的这心,”谢六郎吃饱喝足,露出一脸舒坦的表情来,“想那许多作甚?这里又不是你的城,上头多少大人物呢,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
司空哑然。
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却又任由它发生,这才显得可怕好么。
司空上下打量谢六郎,这小子以前也是个壮壮实实的青年,很有一把子力气的,尤其擅使棍棒,□□也使得不错。现在么……
反正司空是看不出他身上还有多少武人的那股子精悍劲儿了。
劝人的话说的太多,反而招人厌烦。司空只好含蓄的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思,“六郎,要不,咱们正正经经的说一房娘子吧。”
谢六郎抬起头,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我看牡丹楼的小娘子就挺好的。一个个打扮的花儿似的,还听话。”
司空是知道牡丹楼有点儿不清不楚的问题的。听他好巧不巧的又提起了牡丹楼,心里微微一动,“牡丹楼在城东,刚好就是九江门的地盘……”
“行啊,小空,”谢六郎笑道:“长进了啊,还知道城东是闫老大的地盘。”
司空这个时候反而犹豫了。
他知道一个人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他的立场。所以他能肆无忌惮的向他打听烈火帮的事,但涉及到了九江门的事,他却不得不慎重。
谢六郎看他这样样子,就笑着叹了口气,“想问啥就问吧。我防着谁,也不能防着你。”
司空就挑着点儿不相干的问了,“你经常出入牡丹楼?”
“是啊,”谢六郎大大咧咧的承认了,“你也说了,城东是我们的地盘,牡丹楼也是要给我们闫老大几分薄面的。比如我们的人去了,招待的会周到一些,当然啦,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地界,不给钱是不行的。”
司空又问,“你常去?”
谢六郎想了想,“不能算常去,一个月总要去个五六趟吧。”
司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还叫不常去啊。
谢六郎就笑,又叹气,“我知道小空你是想劝我好好过日子,不过呢……我也确实没那个心了,自从我那个婆娘跟着人摆了我一道,我就対成家这事儿灰了心……就这么着吧。也许哪天我又改了主意也不一定……你刚才想问啥?”
司空给他说的,这颗老心一会儿怒火中烧的,一会儿又酸的不行,“你……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
定定神,司空问他,“你出入牡丹楼,有没有觉得它有什么不対劲的地方?”
“牡丹楼?”谢六郎想了想,“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能歌善舞的,那几位头牌娘子还会作诗呢。我看好些风流才子都喜欢去捧她们的场。没什么不対劲啊,花楼不都那样?”
“林山翁,李骞,你知道这两个人吗?”司空只记得这两个名字,据说一个是前宫廷乐师,后一个是天分出众的师弟兼花楼的老板。
谢六郎一脸懵圈,“什么人?”
司空摆摆手,“没事,不知道就算了。”
两个人又闲聊几句,司空就起身告辞了。
两人上次见面虽然吵得不可开交,但司空有事了能回来找他,谢六郎还是很高兴的。见他这就要走,还有点儿不舍得。
“你当差当的这么辛苦吗?”他伸手拍拍枣红马,小声问他,“你现在的上官……人咋样?”
司空一边系着蓑衣的带子,一边应道:“挺好啊,是个讲理的人,也肯干实事。対属下也很关照。”说着他从袖袋里摸出装银子的荷包扔进谢六郎的怀里。
谢六郎一接住荷包,就摸出是两个银锭子,掂了掂,有些失笑,“你这是怕我饿死,接济我来啦?”
“你收着吧,”司空凑到他耳边说:“我出来打听消息,大人都让给银子的。你要不收,我回去了也为难,还得大人替我打圆场。”
他把上次出门将没用完的银子退了回去,结果被兄弟们按住揍了一顿的事情说了。
谢六郎笑得直哆嗦,“行,那我就收下。不过你下次来就别带了。你问我那些事儿,这些银子足够了。”
司空一口答应了。
谢六郎笑着打量他,冷不丁问了一句,“我说,你也不小了吧?你就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
司空一口拒绝,“我还要跟着大人建功立业,怎么能儿女情长呢?”
谢六郎啧啧两声,“合着就你要建功立业啊,那我还说我也要建功立业呢。你刚才是怎么劝我的?”
司空挠挠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嗳,我家大人也没成亲呢。你想我家大人是什么人啊,要身份有身份,要长相有长相,人家都不急着娶妻,我急什么呀。”
谢六郎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他,“这么看重你家大人?”
司空把马儿从棚子里牵了出来,嘴里嘟囔,“你是没见过我家大人。你要是见过,就不会说这样酸溜溜的话啦。”
谢六郎出其不意的冒出一句,“一把年纪了不成亲,也不近女色,还対自己的上官念叨个没完……小空你该不会是个断袖吧?!”
司空正要踩着马鞍上马,闻言一脚踩空,险些一头栽进雪堆里去。
谢六郎哈哈大笑。
“谢六郎!”司空气得脸都红了,“你给我闭嘴吧!”
第74章 心虚
司空气急败坏的落荒而逃了,都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谢六郎在他身后起哄的笑声。
司空恨恨的想,这小子原本也是个正经人来着,就是一天到晚的跟帮派里的混混们厮混,过着浪荡的日子,也接触不到几个良家女子,所以学的越来越不正经了。
这就是活生生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不过这事儿他还真没办法,他又不能做主去给谢六郎娶媳妇儿……
摊上这么一位兄弟,司空心想,老子可真命苦。
雪还在下,势头却已然减缓。
司空从街上经过的时候,看到衙门里有人在组织民壮清扫积雪,也有沿街巡逻的,这些都是每年例行要做的事。
司空以前在京畿衙门做事的时候,每到这种暴雪天气,他也要跟着壮班的兄弟们去平安巷这种平民聚集的地方巡视,或者去城外的几个村子里看一看,与当地衙门的人联合起来,组织民壮挨家挨户检查,以免发生积雪压塌房屋伤人的事。
不过这些事,现在倒是用不着他去忙了。
大理寺衙门靠近内城,衙门附近的大街上打扫得挺干净。这倒也好理解,从朱雀大街一路北上,就是内城门。内城门也叫朱雀门,是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
贵人多的地方,巡街的人都比别处多些,自然收拾的更为精心了。
司空从后门进了衙门,就见罗松正带着衙门里的衙役们清理后院的积雪。几个人都将袍角掖在腰带上,一副豪气冲天的模样,让司空想起了以前上学的时候,遇到下大雪,学校里也会组织学生清理校园。
虽然天冷,又是在做体力活,但那样的活动本身就带着一种趣味性,学生们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有时候老师也会带着大家打雪仗——那时候的下雪天,总是跟各种有趣的游戏联系在一起。
司空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正想着拴好马儿也跟着他们一起玩一会儿,罗松一抬头看见了他,立刻就嚷嚷起来了,“你可回来了!原礼哥刚才还问你呢!”
司空听他这语气仿佛是有事,忙问他,“原礼兄这会儿在哪里?”
旁边一个小衙役听见他们说话,就指了指衙署的方向,“陈大人留话了,说等你回来了去大人那里一趟。”
司空连忙牵着枣红马过去了。
陈原礼正在凤随的办公室里帮着他整理刑部发过来的批文。见司空披着一身寒气进来,连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凤随也放下笔,上下打量他两眼,“可还顺利?”
“顺利。”司空看见凤随,忽然就想起了谢六郎说他对上官不怀好意的话,心里莫名其妙的就虚了一下。
他刚想说点儿什么把心头这点儿不自在岔过去,结果一抬头,目光却与凤随碰了个正着。
凤随的目光总是冷冷淡淡的,带着一股子异于常人的专注于深邃,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里去。
司空就觉得,自己的那点儿小心虚,好像都被他看透了。
司空移开视线,掩饰的低下头喝了两口茶,结果没留神茶水是刚从壶里倒出来,还是热的,烫的他又一口吐了出来。
陈原礼,“……”
凤随,“……”
陈原礼一脸嫌弃的从他手里接过了茶杯,给他另外换了一杯,嘴里还不忘了数落他,“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了,要吐也吐地上啊,你咋还吐回杯子里……我看你平时也是个挺讲究的人啊,不会都是装的吧?”
司空的一张脸都红透了,自己也尴尬的不行。
但这事儿也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看见自己的上官心虚了一下,所以失态了?
凤随难得看到他这么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连忙替他解围,“早跟贯节说了,等你回来了换一壶温茶,这小子跑哪里去了?”
陈原礼忙说:“这事儿怪我,我嫌茶水不热,让他现换的。”
“你说你们两个,一个非要热的不可,一个呢,嘴又急,偏偏喝不了热茶,”凤随失笑,对司空说:“略等等,我让他们给你换温茶。”
“没事,没事,”司空连忙摆手,“大冷的天,热水刚好让我捂捂手。”
陈原礼在旁边着急的问他,“你不是去找人打听情况了吗?打听出什么了?”
凤随也问他,“是找的什么人?”
司空听到凤随的声音,小眼神顿时又开始乱瞟了,“是我以前的同事,嗯,其实也是兄弟,他也是孤云寺长大的,后来还去过北边。瓦桥关大战的时候,他人就在莫州。他后来出了点儿事,就混到九江门去了……”
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堆,直到听见自己嘴里冒出“九江门”这三个字,司空才一下子警醒了过来,“今天倒是从他那里听来不少要命的事。”
凤随刚才还诧异,不知道司空到底都打听出了什么,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还好,没等他开口问,司空又恢复正常了。
“坐下来慢慢说。”他示意两个属下都坐下。
司空从陈原礼手中接过新换来的茶杯,捂着暖手,一边把谢六郎告诉他的有关牙行、城门守备的事说了。
凤随一边听着,一边就皱起眉毛来了。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真要出手却极麻烦。牙行里既有烈火帮的人,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会打草惊蛇。再者,这些牙行背后也都与世家大族有关系,动它们一下,不知还会牵扯出什么关系来。
还有城门守备,凤随自己身份尴尬,巡防上的事,他怎好插手。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提醒曹溶一声,让他去想办法了。
凤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放在一边,一抬头就见司空正偷偷摸摸的打量他,见他抬头,竟然还有些鬼祟的移开了视线。
凤随就笑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司空干笑两声,“没什么。小的在想谢六郎……”
在想谢六郎这个没节操的小子污蔑他的话。司空在心里忿忿补充了一句,他自己过着不正经的日子,成日里跟花娘厮混,还敢质疑他的性向。
关键是,司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呐。
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光顾着忙学业,忙事业,他也没机会谈个恋爱呀。
如果非要搜一搜司空的恋爱史,研二那年认识的小学妹勉强算一个吧。那时候他已经跟着老师跑项目了,然后同组的师姐给他介绍了这位小同乡。
司空有些想不起那女孩儿的模样了,只记得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姑娘,人挺活泼的,还给他买过冰淇淋。
认识两个月之后俩人终于顺利地拉上了小手。
就在司空暗中高兴,以为他们的恋爱进展挺顺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女孩给他发短信,说室友不在,让他去她那里。
司空对着短信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很有可能是女孩儿发错了。他一个大男人,大晚上的哪里好去女孩子的宿舍呢?要是发给小姐妹还差不多。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发了短信提醒她:你是不是发错了?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女孩再没搭理他。
这是迄今为止让司空始终感到迷惑的一件事。他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最终也只能感叹女孩子的心思可真他娘的难猜啊。
女孩的心思不好猜,男人的心思也同样不好猜。
司空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念叨了凤随几句,谢六郎就取笑他是个断袖?还半真半假的调侃他对凤随不安好心。
司空觉得冤死了。
他,他也没起过这样的贼心呐。
以往他心里有什么问题都乐意找凤随问一问,不过今天这个问题委实不好说出口,司空毕竟也是个要脸的人。
陈原礼在旁边看的稀奇,“司空你在想啥,咋想的脸都红了?”
司空开始咳嗽,越咳嗽脸色越红。
凤随也看的有趣,又有些不忍心这小子被这样打趣,就体贴的主动岔开了话题,“让你查的事,刚好跟司空说一声吧。”
陈原礼就坐直了身体,努力摆出了说正经事的模样,“这些话我刚才跟大人说过了,司空,你留神听着,看看这里头有没有什么我忽略了的问题。”
司空一边咳一边点头。
陈原礼就笑着说:“咱们问案,不像皇城司是暗中行事,咱们必须要走光明正大的路子才行。所以咱们能问到的,也多是一些面儿上的东西。要往深处挖,还得找合适的路子。嗯,还得看机会……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
司空就见凤随坐在一边,很不优雅的翻了一个白眼。
司空就估摸着,刚才陈原礼给凤随汇报情况的时候,搞不好也是这般跳脱的问的。
“我猜不着。”司空老老实实的说:“谁啊?”
“桑二郎。”陈原礼眼一眯,忠厚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来,“他跟我打听案子的进展,话里话外想引着我跟他打听莹娘子的奸夫……老子偏不问,憋死他!”
司空,“……”
他一直以为陈原礼是个特别正直忠厚的人来着,原来看走眼了。
陈原礼嘿嘿笑了两声,“我跟他兜着圈子说话,结果绕来绕去,让我问出了一条消息:薛家把马家的作坊并铺子一起买下来了!”
司空抬眼去看凤随,凤随也刚好看过来,两个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一起望向陈原礼。
“确定?”凤随长眉挑起,眼中微带冷意,“那马家是要从造纸这一行里退出去了?”
陈原礼点点头,表示这个消息的可靠性,然后说道:“马家只有两家小作坊,铺子倒是在安平街上,门脸虽然不能跟桑家与周家相比,但也确确实实是好地段了。桑二郎没说马家的打算,大约也不甚清楚。不过,他说马家的小郎君现在成天到晚的跟着薛千山,倒像是他的小跟班一样。”
司空没见过马家的小郎君,但若是站在薛千山的立场上,要想在造纸行里插一脚,直接收购马家的作坊和铺子,无疑是非常便捷的一条路。
想来桑家对薛家的介入也颇为忌惮吧,要不怎么桑二郎会特意提起这件事来呢。
第75章 马小郎
大雪下了两天,终于不情不愿的停了。
陈原礼叫上司空,两人雇了一辆马车,掐着时间去了安平大街
此刻刚过晌午,正是一日之中安平大街上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街道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哪怕路边尚堆积着未化开的积雪,但有大日头照着,自有一股清爽明朗的气象,丝毫不影响行人出街的兴致。
马车穿过半条街,停在了一家当铺的门外,做出了一副等人的模样。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司空就听陈原礼轻声嘀咕一句,“出来了。”
司空连忙凑到陈原礼身边,两人就着青毡车帘掀开的一条小小的缝隙向外看。
司空不是个爱逛街的性子,但每次上街也会不由得感叹一下这个时代的建筑水平。石板路宽阔平整,道路两侧自有雨雪天泄水用的沟渠,无一处不平整,无一处不妥帖。
与朱雀大街可并排行驶十六辆车马的宽度相比,安平大街上可并行十二辆车马的宽度就略显逊色了,不过毕竟是西京城里的奢侈品集散地,街道两侧的店铺无一不是修建得高大气派,各家招牌也都颇有特色。
比如原来的马家纸画铺,如今的薛记纸画铺,高挑在门外的那面透雕老檀木招牌就显得格外精致惹眼。
此时此刻,正有一伙儿管事模样的男子簇拥着两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从马家纸画铺子里走了出来。这些人走出店铺之后并不离开,而是聚在店铺前面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店面的装修布置之类的问题。
司空一眼就看到了薛千山。这人相貌精致,姿态文雅,站在一群曲意奉承的管事当中,有一种鹤立鸡群般的醒目。
哪怕他旁边那位年轻公子同样也身着华服,硬是被薛千山的风度衬得犹如土鸡一般。
司空打量那小公子几眼,忽然就笑了,“原来他就是马秀山。”
陈原礼诧异,“你认识?”
“认识倒是说不上。”司空笑了笑说:“就是凑巧在街上见过一次,不过那时这位马郎君可没这么谦和,给赶马车的伙计打赏都是二两银子,财大气粗得很呢。”
陈原礼看看跟在薛千山身旁,显得格外低调的马郎君,有些怀疑司空是不是看错了。这位马郎君举手投足都带着读书人的斯文气,委实不大像司空说的那样。
司空却说:“不会错,就是他。”
他那天晚上临时起意要逛逛街,逛到昌平大街的时候,恰好就在淮水楼外遇见这位小公子大手笔的给车夫打赏。当时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这般财大气粗,故而马秀山的相貌他是特意留心过的。
司空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不知那天马秀山去那样一个不起眼的酒楼,到底是自己去吃饭,还是要见什么人呢?
这样一想,就觉得马秀山这人也有一些让人生疑的地方。
陈原礼还是没想明白司空的逻辑,“就因为他大手大脚的打赏车夫?你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我倒觉得,他家一直不大富裕,冷不丁卖了产业挣了些钱,不张狂一下,反而不正常呢。”
“张狂正常,”司空这样解释,“但一有钱就张狂的人,想来心思不深。他既然想张狂,为什么不去更好的地方呢?他能用二两银子打赏车夫,可见口袋里不缺银子,安平大街上的太白楼,那是帝都一等一的酒楼,二两银子也能点一桌不错的席面了。”
这话猜度的倒也有理有据。
司空又说:“昌平街上的酒楼多是平民出入,店面普通,菜价也不高。马郎君非要到这样的地方去大手大脚,可见是心里既想张狂,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按捺着些。这就有些意思了,原礼兄,你说限制着他的,会是什么原因呢?”
陈原礼被他这样一提醒,思路也放开了,“有钱去安平街上的太白楼,却非要去昌平街的小酒楼,说不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这样的地方不起眼?”
司空也有这样的猜疑,“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
司空刚听到薛家收购马家产业的时候,还想过那天马秀山会不会是去见薛千山,但现在想想,收购产业原本也不是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事。再说以薛千山的消费档次,想要掩人耳目也不必选在昌平街的小酒楼这样穷酸的地方。
西京城里不缺有钱有势的人家,像薛千山这样的富贵公子,要想谈些机密事,有的是更合适也更为隐秘的地方。
陈原礼在想另一个问题。
听桑二郎说,马家得了银子,原本是打算回老家金洲去的。但从西京城往金洲去,难免要经过兴元府一带,那地界现在可不太平。
因有这一层顾虑,马家就决定在西京城再等等看,待战事平息再动身。
“马秀山是闲的没事干,干脆就给薛千山跑跑腿?还是说,他跟薛千山以前就有交情?”
陈原礼觉得薛千山是一个财大气粗,且人情世故方面非常老练的人,用金钱笼络一下马秀山,由他出面张罗与马家产业的交接琐事,无疑会方便许多。但这样的事,也并不是非要马秀山出面不可。
“或许,是看在薛家给的价钱不错的份儿上吧。”司空小声问陈原礼,“马家为什么会出售自己的产业?马家的纸画铺,比起周记、桑记来说虽然差一些,但在这一行里,到底也算得上是数得着的人家了。”
这个问题,陈原礼知道的多一些,“马秀山上头还有一兄一姐,姐姐嫁了个普通读书人,他兄长数月前病故了。老马掌柜和马娘子受了这番打击,就有些心灰意冷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是人间惨事。”司空不解,“他家不是还有一个马秀山?”
陈原礼摇摇头,“你看马秀山如今的做派,就该知道,这小子估计对于纸画生意是没有兴趣的。你看他现在这个热心劲儿,我都怀疑马家与薛家的买卖,就是他促成的。”
陈原礼和司空之所以会特意来安平大街上堵着偷看薛千山,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司空只是出于某种直觉,想确定一下马家铺子易主的事。没想到能在薛千山身边认出马秀山来,这是司空也没想到的事。
陈原礼还问司空呢,为什么会关注薛千山。
司空想了半天,“薛千山世代经商,他会在马秀山身上寻找机会,是很正常的事。但正值桑家出事,造纸行业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我原以为薛千山会观望一阵的。”
但见了马秀山,司空才发现不大对劲的人不是薛千山,而是这个马郎君。
司空是一个容易想多的人。这会儿,他就觉得马秀山的反应给他一种淡淡的违和感。
比如,陈原礼也猜他对造纸一行毫无兴趣。既然毫无兴趣,那促成父母将产业转让,与他而言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了。
既然人人知道他不喜这一行,那产业出手,他自然会感到一身轻松,这也是人之常情。这种轻松,对于不同性格的人来说,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表现。
马秀山能给车夫打赏二两银子,可见这人心里是很有些忍不住想要炫耀的飘飘然,但他乘坐的是普通的马车,进出的也是昌平街上普通的馆子,倒好像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在限制着他一般。
这限制,会让他有所收敛——也只是有所收敛,他下车的时候,就没忍住,到底在车夫面前炫了一把富。
司空就忍不住生出了好奇,对能够影响马秀山的人或事产生了诸多联想。
在凤随手下,陈原礼是有一定的调度权的,既然他与司空都觉得马秀山有点儿不明不白的可疑,陈原礼就觉得查一查也好。
没想到这一查,竟然还真的查出了一点儿东西。
原来,马秀山与桑家的二郎还是非常要好朋友。
桑家与马家是同行,彼此之间存在竞争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何况马家的生意规模虽然不大,但他家也有自己的独家产品,一种据说极适合书写的玉版纸。这种玉版纸的产量虽然不大,但在西京城的纸画市场上也是小有名气的。
据说桑家曾经想要购买马家的玉版纸的秘方,被马老掌柜拒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马秀山能与桑二郎建立起密切的朋友关系,实在是一件挺稀奇的事。
这二位的友情还有一个见证人,这人也是同行,就是周家的小郎君周知。
这个周家,就是生意规模与桑家不相上下的那个“周记”的周家。
陈原礼和司空是约在林记茶馆里与周知见面的。
林记茶馆地方不大,但是较为清净,布置的也颇有几分书香气,一些读书人也喜欢选在这里来谈事情。
司空和陈原礼先到一步,叫了茶水点心,耐心等着周知来赴约。
陈原礼就趁着这个功夫,又给司空普及了一下他刚刚查到的东西,“周家的作坊也在城南十里镇上,规模与桑记相仿。周家有三位郎君,两位年长些的郎君已经开始帮着家里处理生意上的事了,最小的这一位就是周知。这位周小郎目前还在城东的临江书院读书,他与马家的马小郎、桑家的二郎正经是同窗呢。”
第76章 惊堂木
两人喝光了一壶茶,还不见周知过来,陈原礼心急,正要安排身边侍卫去周家看一看,就见一个小厮模样的半大孩子,带着一头一身的雪,哭丧着脸进来了。
陈原礼见过周知一面,认出这是周知身边的小厮,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厮苦着脸说:“两位公爷,我家郎君出了门没多远就碰到当街打架的,他随口劝了两句,就……就被人给打了!”
陈原礼与司空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此事未免太巧了。
司空忙问他,“周郎君现在在哪里?”
“送回家了,”小厮继续苦着脸汇报,“家里请了广仁堂的大夫去医治。我家郎君让我跟两位公爷说一声,他……他帮不上公爷的忙了!”
这话一说出口,司空和陈原礼就都猜到周知的这一顿打挨得怕是有些缘由。
倘若只是意外事件,他们这会儿去周家询问也是一样的,但周知却让人传话说不好再帮忙。这里面要表达的意思可就多了。
话说的这般明白,陈原礼和司空也不好找上门去给人添堵。
打发周知的小厮回去之后,司空问陈原礼,“你是怎么找上周知的?”
陈原礼微微抿了抿嘴,司空对他的小习性已有所了解,知道他这样就是心中发怒了,“西京城除了国子监,大大小小的书院也有不少。临江书院,你听说过吧?”
司空忙说:“知道,知道。出了城东的安平门,再往东,就在桃花镇上,是吧?”
陈原礼点点头。
桃花镇距离西京城还有几十里路,因为临着桃花江,风景极佳。前朝时有几位读书人在此隐居,合伙办了个书院。本来只是个不咋起眼的小书院,里面几位先生也都是没什么名气的落第举子,没想到神宗迁都之后的第一科榜眼,就是出自这所书院。
自此,临江书院名声大噪。
像司空这样对历史不大熟悉的人也知道在宋代以前,商人子弟是不可以参加科举的。而本朝商业繁荣,商人的地位有所提高,科举制度也对商人子弟放宽,像桑家、周家这样的大商家,族中子弟也多会送去书院读书。
对他们来说,临江书院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它远在西京城外,没有繁华闹市里那些吃喝玩乐的场所,周围只有山水风景,是个清清静静读书的好地方。
“桑家大郎,以前也是在临江书院里念书,还考过了州试,有了举人的功名。”陈原礼说:“我就是从他那里听说周家小郎君是桑二郎和马小郎的同窗,所以才上门去询问。周小郎当时不得闲,便与我约了今日来见面。”
司空的关注点又歪了一下,“你见过桑大郎了?”
陈原礼点头,“见了,不咋爱说话,他说他弟弟桑二郎跟马小郎是一丘之貉。”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心里想的都是桑家两位郎君不和的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呐。
陈原礼本来憋着一肚子火气,跟司空聊了两句,那股火气又平复了,他跟司空商量,“你说,我这会儿去周家……”
司空摇摇头,“不是周家的问题,咱们这是被人盯上了。”
“马家?”
“马家应该还不知道被我们盯上了。”司空抬手按在了陈原礼的手臂上,“我倒是想跟大人建议一下,是该提审桑二郎的时候了。”
提审桑二郎的这一天,正好是腊月初八。
这一天西京城里很多大户人家都施粥,虞国公府也准备了米粮送去城外的寺庙,并在启顺门附近设了粥棚施粥。
作为凤随的属下,司空也吃到了内院老夫人让人送过来的腊八粥。
哪怕算上前世的经历,这也是司空吃过的最为讲究的一餐腊八粥。不但米粒晶莹,里面各种豆子更是熬得滑软香糯,据说还添加了一些驱寒健身的药材——有几样材料,司空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愧是大户人家。
桑二郎就在这满城粥香之中,被传唤到了大理寺公堂。
桑家人也都跟着来了,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下等候大人传唤。
这等例行问询,有凤随出面料理,大理寺卿照例是不会露面的。
凤随坐了上首,先传唤了桑掌柜和桑娘子,请他们辨认与案情相关的一些物证。比如莹娘子房里的一些首饰衣服,以及春娘子房里发现的那块梅花玉扣。
这一堆东西,有些桑娘子认得,有些就不认得了。桑娘子生怕误事,又请凤随把她身边服侍的张婆子和使女阿燕传上堂,一起来辨认。
司空则将她们辨认出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哪些是桑娘子赏的,哪些是莹娘子离开桑家的时候带走的私人物品,哪些又是离开桑家之后添置的。
分类之后才发现,还是离开桑家之后添置的东西要多一些,衣裳首饰看上去也更加体面,竟然还有两支嵌宝石的金发簪——这年头金银易得,宝石却少见。尤其因为宝石切割与打磨的工艺颇有难度,做工精巧的宝石首饰更是价值不菲。
桑娘子与桑掌柜看到这两支发簪,也有些懵了。桑家还没分家呢,俩儿子月钱有限,桑二郎哪里置办得起这样的头面。
再看到旁边那枚梅花玉扣,夫妻俩又是一愣。
桑娘子小声嘀咕,“有些眼熟,倒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桑掌柜眼神微闪,眉宇间露出几分疑色。
司空站在凤随下首,也注意到了桑掌柜的神色。
公堂之上,大家都端着架子,他也不好东张西望的,只用眼神偷瞟各人的反应,冷不防视线撞上凤随。
凤随还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等了一下,就见司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
凤随有些无语的转开视线,吩咐堂下衙役传了桑家两位郎君上来。
司空这还是第一次见桑大郎。与桑二郎一身武人气质不同,桑大郎看上去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他的个头比桑二郎高一些,眉眼酷似桑掌柜,看人的时候神情淡淡的,自带几分宠辱不惊的文人风度。
他站在司空分类好的物证面前,冷淡的视线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扫过,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枚系着青绿色络子的玉扣,“回禀大人,这是晚生随身佩戴之物。中秋时家里摆酒,晚生多喝了几杯,转天醒来就不见了。”
凤随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又望了司空一眼。司空之前还嘀咕,说搞不好这东西是桑大郎的,没想到还真是。
司空与他对视,也上一脸意外的表情。
凤随转头问桑掌柜夫妇,“可有此事?”
桑娘子连忙点头,“过了节的第二天,大郎打发身边的丫鬟到后院来问过,当时也没人说看见这玉扣,不料被阿莹这贱婢偷偷藏起来了。”
真是个眼皮子浅的。
自己身边伺候的丫鬟干出这样没脸的事来,桑娘子颇为羞愧。
桑掌柜也微微颌首,“草民方才也觉得眼熟,还怀疑自己看错了。”
主要是大儿子很少进后院,在桑掌柜心里,桑大郎跟桑娘子身边的丫鬟不太能联系到一起去。
家里丫鬟干出这样的事,桑掌柜也颇觉没脸。
凤随也没说玉扣是在哪里找到的,只是让他先下去,留下了桑二郎在堂上。
他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这个外表一派明朗的青年,目光仿佛两把尖刀。被这样的视线盯着,桑二郎起初还能保持镇定,慢慢的,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凤随淡淡说了句,“说吧。”
桑二郎眨巴眨巴眼睛,笑容有些勉强,“说……说什么?”
凤随就冲着他露出一个颇有些含义的微笑来,“就说说你与马秀山的交情吧。”
桑二郎神色微变,“我们……我们就是同窗。”
堂下的桑掌柜夫妇神色惊讶,不大明白堂上的官爷为什么会问起这看似与案情毫无关系的问题。
桑大郎眉头微蹙,倒仿佛想到了什么。
凤随继续提示他,“同窗的交情有很多种,有像周郎君这样,一言不合就能把人家打一顿的,也有你和马秀山这样情投意合,好事坏事都能凑到一起去商议的。”
桑二郎脸色一白。
凤随原本是诈他,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更觉有异。
他想起之前司空跑来找他,说桑二郎肯定有鬼,否则他不会一直关注大理寺的动静,尤其一见他们要找周知打听他与马秀山有关的事,立刻就采取行动,制止了周知。
司空当时眨巴着大眼睛,认认真真的对他说:“大人,这桑二郎要是没有问题,他能知道我们去找他大哥,又通过他大哥找上了周知?你想想,是不是?”
凤随一想起司空那个认真的模样就想笑。
但桑二郎见他脸上笑容加深,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语无伦次的辩解道:“小人家里与马家都是做这一行的,家里大人也有来往,所以小人与慎思也是自幼相识的交情,后来又一起去了临江书院,就……就走得近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偷瞟凤随的脸色。
凤随却依旧神色淡淡的,“还有呢?”
“还有……”桑二郎搜肠刮肚的琢磨凤随问这问题的用意,“还有……慎思也在家中行二,他家兄长生前也对他凶得很……”
凤随的视线扫过堂下,见桑大郎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桑掌柜与桑娘子却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凤随的目光一转,又落回了桑二郎的脸上,“还有呢?”
桑二郎心慌难掩,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没什么了。”
凤随脸上带着笑,眼中的神色却冷冰冰的,不带温度,“你最好想清楚再回话。本官先来问你,是给你一个宽大的机会。若是我先问了旁人……桑二郎,你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桑二郎扑通一声跪下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堂下的桑娘子有些急了,忍不住就想要上前一步,被她身旁的桑掌柜一把抓住。桑娘子仓皇的望向桑掌柜,却见他眉头皱着,神情凝重。
桑娘子转头去看桑大郎,却见这位素来不怎么亲厚的继子也是一脸郑重的神色,顿时慌乱起来,忍不住反手抓住了桑掌柜的手。
桑掌柜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一阵冷风从公堂之外卷了进来,仿佛带着尚未融化的积雪的寒气,令公堂上的温度瞬间降低了许多。
桑二郎跪在堂上,手脚微微颤抖,额头上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凤随轻叹,“你若还是不肯说,本官就只有先提审马秀山了。桑二郎,你记着,本官给过你机会了。”
凤随的手抬起又落下。
司空的目光追着他的手,耳畔似乎已经听到了惊堂木在空旷的大堂里荡开的震响。
桑二郎蓦然大叫,“小的愿招!”
惊堂木落下,奇异的震响石破天惊一般,令听者的灵魂都仿佛跟着抖了一抖。
第77章 过堂
惊堂木的震响,仿佛带着某种尘埃落定一般的隐秘寓意。纵然被审问的桑二郎还什么都没说,公堂上的人已然生出一种乌云破开,即将得窥真相的微妙感觉。
所有的视线都凝注在了桑二郎的身上,在他一嗓子嚎出愿意招供之后,便像是被人抽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瞬间破碎了。
凤随也因为桑二郎的反应而越发从容了,“从头说来。”
凤随原本想问一问他与马秀山是如何勾结的,但他想到升堂之前司空提醒他的话,索性什么都不说,只是端着架子继续诈这个已经被击溃了心防的桑二郎。
司空的原话是这样的:“咱们対他只有猜疑,没有证据。大人越是说的少,桑二郎就越是会误会你知道得多。”
凤随深以为然。
桑二郎失魂落魄的,并没有察觉凤随在使诈,脸上反而浮现出一副羞愧得难以开口的表情,“大人,千头万绪,论起源头,都是因为小人的一点私心作祟。”
凤随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桑二郎垂着头,既不敢抬头与凤随対视,也不敢分神去打量堂下的桑掌柜等人。但包括凤随在内的人,却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觉得他像是伸出了无形的触角一般,时刻留意着桑家几人的反应。
真是古怪的感觉。
桑二郎吭哧吭哧的开口了,“小人的私心,就是想要处处都胜过自己的长兄,不想让他事事都压在小人的头上。”
堂上堂下没人接他的话。
其实这点儿私心说起来也是人之常情,他与桑大郎之间本就是异母兄弟,往上说还有将来继承家业的问题,存了要攀比的心思,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桑二郎这个时候,估计也是想明白了这一层,脸上就越发羞愧了,“长兄处处强过小人,早早就考过了州试,阿爹在家总是念叨,若不是让长兄回来料理家里的生意,长兄一准还要去考省试……小人听了不服气,就跟慎思抱怨过几次。”
凤随了然,暗想这就是交友不慎的坏处了。若是有明理的人在旁边好生劝一劝,说不定桑二郎也不会动那些个歪心思。
司空站在一边,想的却是桑掌柜这做父亲的也太失职了。两个儿子不和,他有没有想办法做一做调解工作?或者,制造机会让兄弟两个人有更多机会互相了解?
当然,也不排除另外的一种可能性,就是桑掌柜确实做了调解工作,但兄弟二人各存偏见,辜负了他的一腔慈心。
司空心想,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慎思一开始也只是听我唠叨,”桑二郎说:“后来,他就给小人出主意,如何在阿爹面前卖好,如何压过长兄一头……有些招数颇有效果,有些也不行,反而让阿爹训了小人几次,说小人不敬重长兄,不成体统。”
在他身后的桑掌柜,这个时候也猜到桑二郎怕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儿子犯错,做父亲的难辞其咎。他的神情既羞愧,又惶恐。
桑大郎看上去要镇定一些,冷静的双眸之中若有所思。
桑二郎继续说道:“后来有一次,小人又挨了骂,就喊了慎思出来喝酒,酒后无状,说了不少长兄的坏话。慎思就说,有这样碍眼的长兄,现在是阿爹当家还好说,以后等他接管了家业,只怕小人的日子才真要难过了。”
堂上无人接他的话,桑二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慎思就给小人支招,说不必去跟长兄动刀动枪,只需耍个小手段,让阿爹阿娘看到他品性败坏,日后家业自然不敢交到这等人手上……”
桑掌柜夫妇目瞪口呆。
桑大郎垂眸,依然是一副淡定的模样。
凤随憋到这个时候,终于可以按照正常流程提问了,“你二人如何谋划,从实招来。”
桑二郎垂着头,有气无力的说:“他说他与小人是这么多年的兄弟,纵然是亲兄弟也没有我们这么深厚的交情……还说,若是我信他,就先别问那许多,只管按照他说的去做就是了。他说他这么操心也都是为我好的……”
桑二郎话还没说话,一旁的桑掌柜已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顾不得一家人都在公堂上,冲过去劈头给了桑二郎一巴掌,“老子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下你这等蠢材!由着外人来祸害自家人!你都做什么了?啊?!你做什么了?!”
公堂上顿时乱成一团。
桑娘子一把没抓住桑掌柜,又气又急,靠在婆子身上哭了起来。桑大郎不得不冲过去拉扯他爹。他虽然考过州试,有功名在身,在公堂上可以见官不跪,但他爹可只是个普通商贾,咆哮公堂的后果怕是要挨打。
桑大郎一头汗的把他爹拽开,又忙向凤随求情,“家父急怒之下才有此失态之举,还望大人饶恕家父扰乱公堂之罪。”
凤随倒是挺能理解桑掌柜,他要是生出这么一个糟心的蠢儿子,怕是也要气死了。
警告了桑掌柜不可再扰乱公堂,凤随便示意桑二郎继续交代。
桑二郎挨了他爹一顿胖揍,半边脸都肿了,一张嘴,口水就流了下来,连忙举起袖子抹了,才又吭哧吭哧的交代,“小人那时鬼迷了心窍,就觉得天底下就慎思一个人是真心替小人谋划的,就……就特别相信他。他让小人把莹娘子接过来照顾,小人也就一口答应了。”
凤随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意外,“你不晓得莹娘子有孕的事?”
桑二郎挨了一顿揍,神情倒是坦然了许多,他摇摇头说:“事先不晓得。慎思说他知道我家长兄的秘密,还说……这件事算计好了,能让他在阿爹面前大大的没脸。小人就信了。他还给小人看了长兄的玉扣。小人就以为莹娘子的事,真是长兄做下的……”
桑大郎见桑掌柜气得头脑发昏,连忙扶住他,伸手在他背后顺了顺。他只知道自己丢了东西,没想到丢东西只是小事,背后还有这样一番算计。
桑掌柜快气死了,桑娘子在一旁哭哭啼啼他也懒得搭理,他在心里懊恼自己対孩子管的少,也埋怨桑娘子対二郎过于宠溺,以至于这孩子坏了心性。
凤随问桑二郎,“莹娘子离开桑家之前,就有人经常去你家里探望她。你知道这事儿么?”
桑二郎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但他到底不傻,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这事儿若是他长兄做的,断不会从外面打发人去看莹娘子,这女人怕是跟外面的人早就有了勾结。
他当时一门心思想让他长兄摔个大跟头,虽然有些细节他也觉得疑惑,但出于対自己好友的信任,也未曾深想。
现在挨了揍,智商回来了一些,开始觉得马秀山的说法其实有很多漏洞。比如,他都不知他大哥跟府里丫鬟有了首尾,马秀山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桑二郎懊丧的给了自己一耳光,“小人鬼迷了心窍了……”
凤随问他,“把莹娘子接到你自己的宅子里,是马秀山的主意?”
“是。”
“他与莹娘子是否相识?”凤随又问,“他可曾去你那里探望过莹娘子?”
桑二郎摇头,摇到一半儿又说:“看过一次,马秀山说要替莹娘子讨个公道,莹娘子向他道谢……”
他也不叫慎思了,直接跟着凤随一起喊马秀山的大名。这个时候桑二郎也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又犯了一回蠢。
莹娘子这般因为有了身孕被主家撵出来,本来是极为丢脸的事,换了是谁,遮掩还来不及,怎会大模大样的就拜托给一个陌生男人来替她讨公道?
“他们怕是早就认识,”桑二郎哭丧着脸说:“当时小人认定了是长兄,就……就没往别处去想。”
凤随不理会他的懊悔,问道:“杀人灭口是谁的主意?”
桑二郎想到这里面还牵扯了两桩命案,脸色顿时又变了,惊道:“大人!这件事小的当真不知!出事之后小人去找马秀山,他対小人说,他也不知是谁干的,但这女人死了也就死了,正好一起推到长兄头上去,让他翻不了身。”
凤随险些按捺不住,骂他一句蠢货了。
桑大郎的玉扣被人扔在了春娘子的房里,马秀山不是要把莹娘子一案推到桑大郎的头上,而是要让整个桑家都卷进这命案里去!
何况,莹娘子是死在桑二郎的宅子里,这小子哪有那般容易将自己洗净?!
凤随还在继续询问桑二郎与马秀山之间的计划,就见罗松一头汗地出现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
凤随便朝着司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看一看。
司空一溜小跑出了公堂,就见罗松一脸惶急地在外面转圈圈。一见司空跑出来,忙问他,“怎么是你?陈哥呢?”
司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没想到问个正经事也要把他排到陈原礼的后边。
“啥事?”司空也不给他好脸色了,“要是没事我就进去了。大人还没审完呢。”
罗松一把拽住他,“出事了!”
说着他也不多加解释,拽着司空的袖子就往外走。出了衙门的侧门,就见门外几个衙役围着一顶轿子站着,几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罗松走过去掀起轿帘,司空一眼就看见一个人影歪靠在轿子里,像是睡着了。
司空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対劲。
他走近了两步,忽然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人不是睡着了,而是……脖子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耷拉下来了!
他被人拧断了脖子,就像桂花胡同的春娘子和莹娘子一样!
司空的心跳一瞬间加快,他微微弯下腰,就见这人双眼圆睁,犹带一抹惊讶的神色。
这人是马秀山——
作者有话要说:
桑二郎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78章 纸画铺
司空的心一下沉了下来。
刚才罗松没在堂上,不知道桑二郎交代的情况都干系着马秀山此人。这人一死,桑二郎说的话,至少一半儿的内容都无法证实了。
司空很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尸体,确定这人是马秀山无误,死因也确实是因为颈椎断裂——的的确确与桂花胡同的两位小娘子一模一样。
人已经死了,不能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摆在衙门外面。司空只能让人先把轿子抬进来,直接送到仵作那里去做进一步的检验。
“怎么回事?”
司空在升堂之前就知道凤随派了人去提马秀山,而且马秀山身边早有大理寺的人盯着,这两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异样的情况。
罗松也是一脸懊恼。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嫌弃司空了,他站在司空面前,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思,“司空,我要说这人咋就死了,我一路都没察觉,等到了衙门落轿,一掀开帘子才发现……你信不?”
司空没搭理他的试探,“说说吧。”
罗松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满脸沮丧的嘀咕,“要是大人派你去抓人,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你心细,比我聪明……”
司空瞪他,“废话少说!”
罗松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唉声叹气的说:“之前大人就派人盯着这小子,估计他也有所察觉。今天我带着人去拿他,他非说自己崴了脚不能走路,我就说走不了路就骑马,他又说他受了风寒不能吹风,总之就是唧唧歪歪,各种推脱。我就怒了,说那就坐轿子!”
司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罗松这傻小子被人骗了,马秀山一开始怕是就打算要坐轿子出门的。
但他想坐轿子出门,肯定不会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捏断脖子。
“他就打发他家里的下人把轿子抬出来了。”罗松继续唉声叹气,“轿子我还检查了一番,里外也没啥问题,才让他坐了进去。抬轿子的都是马家的下人,我带着自己兄弟在轿子旁边跟着……”
司空就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安排盯着马家的兄弟呢?”
罗松愣了一下,“还盯着呢。大人也没说要把人撤回来呀。”
司空点点头,“这样就好,我也是这个意思。”
罗松还不知道公堂上的事,以为马秀山只是一个普通的证人,诧异的反问他,“咋的,大人也是让人继续盯着马家?”
“反正没说把人撤回来。”司空问他,“接着说,路上有什么异常?”
说起这个要命的问题,罗松的一张脸又苦兮兮地皱成了一团,“这一路都正常。马家住在启安门那边,就是安顺街的后街,叫马家胡同的那里。我们带着马家的轿子从马家胡同出来,上了安顺街。本来打算抄个近路,从桂花胡同去安平街,再从安平街回衙门……”
他这一番颠来倒去的叙述,要不是司空熟知西京城的布局,都要被他给说糊涂了。
马家胡同在西京城的东南角,桂花胡同的位置比马家胡同更靠北一些,而衙门则位于朱雀大街上,靠近内城门的方位。
他们这一行人前进的路线,就是从城市的东南角一路往内城方向靠近的过程。其间要经过城东区两条最繁华的大街:安顺大街,以及更靠近内城的安平大街。
出事的地点,就在安平大街上。
安平大街是西京城最有名的商业街,奢侈品店扎堆的地方,街道两侧的商铺无一不是修建得高大气派。除了本地商品之外,还有自海外、以及辽、西夏等周边国家长途运输而来的各种珠宝、毛皮、及香料等物。
安平大街可以说是最能体现西京城富庶与繁华的一个地方了。不但有钱有势的人家来这里逛街购物,外地走亲访友的人也喜欢到这里来开开眼,见见世面。
因此走在安平大街上,要想赶时间走快一些,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走到安平大街上之后,罗松也后悔了。他一根筋的算计出了最近的路线,却忽略了这个时间安平大街上繁华拥挤的程度。
尤其春江楼开在安平街上的新店今日开张,老板让人在楼外支起了两个摊子,炸了一筐又一筐的“春江楼特色丸子”分发给路人品尝。
丸子虽然不值钱,但免费的丸子这种噱头还是很能吸引人的视线的,尤其带着小孩子出门的人家,都乐意去凑一凑这种热闹。
于是,明明是可以并行十二辆马车的宽阔大街,硬是给这些品尝特色丸子的游客们挤出了逛庙会的效果。
罗松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的跟司空诉苦,“就春江楼门口那一段挤得很,轿子都给挤歪了,我还特意掀开轿帘看了一眼,马秀山当时好好的,整个人精神得不得了……”
司空打断了他,“比刚上轿子的时候还精神?你想想他当时的神情,是紧张?怕外面闹哄哄的会出什么事,还是……有所期待?”
罗松沉默了。
司空静静的等着他的答案。
他想象不出马秀山执意要乘轿的用意,但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或者是马秀山发现自己被大理寺的人盯上了,所以跟什么人密谋利用春江楼的骚乱来脱身,比如事先准备好另外一乘轿子,趁乱替换掉马秀山的轿子。
或者趁着街上的乱劲儿,护着马秀山从轿子里逃跑。
司空觉得这样一想,春江楼的新店开业也颇令人生疑。
时间太巧了。
“我觉得,”罗松有些犹豫的开口了,“轿帘子一掀开,马秀山的那个眼神……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然后看清楚是我,就有些失望。大约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司空点点头,这倒是与他的猜想有些接近。
“过了春江楼那一段,后面就没那么挤了。”罗松说:“我们的人又围着马家的轿子,我也就没再看……要我说,出事也就是在我掀帘子之后。”
轿子的尺寸不会太大,宽度也就在七八十公分这样,一个成年男人坐进去,轿子两边不会有很大的富余量。
轿子两侧各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口,天冷时有帘子垂下来挡风。若是来一个害了春娘子和莹娘子那样的高手,一只手从窗口探进去,捏断马秀山的脖子也不过就几秒钟的事。而周围嘈杂的环境,也正好给他做了很好的掩护。
公堂上,凤随还在审问桑二郎。
司空拉过一旁站班的衙役,给陈原礼留了一句话,就跟着罗松一起去了安平大街。春江楼前的这一段路是凶手最有可能下手的地方,无论如何,司空总要亲眼看一看。
正午时分,安平大街。
司空和罗松换了便服,慢悠悠地顺着人流来到了春江楼的附近。正值饭点儿,春江楼里客人们进进出出,生意颇为兴隆,不过先前发放炸丸子的摊子倒是都已经撤掉了。
春江楼的斜对面就是尚未开张的薛记纸画铺,也就是原来的马家纸画铺。罗松掀起轿帘的地点,就在与薛记纸画铺相隔不到十米远的街边。
罗松见他前前后后就围着薛记的铺子来回打量,忍不住悄悄问他,“咋的?他家有嫌疑?”
“他家有没有嫌疑不好说,但他家的铺子肯定有嫌疑。”司空示意他看薛记铺子左右两边的几家店铺。
薛记铺子的外面虽然已经挑出了“薛记”的招牌,但门窗都关着,看样子还没有开始装修施工,也不像是留了人看店的样子。
或者也留了人,只是这人临时有事,没在店里守着。
薛记铺子的左手边是书局,右手边是一家专卖各式乐器的铺子,这两家铺子都是安平街上的老店了,每日里差不多都是辰时开门,店里除了伙计还有掌柜坐镇,若是来往的客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举动,逃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我是觉得,”司空对罗松说:“这下手的人,总要有个地方躲着,等着轿子过来。街上人虽然多,但一个人若是就在这附近转来转去的,也容易被人注意到。”
罗松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司空又问他,“走这条路,是你的主意,还是马秀山建议的?”
他不说,罗松还想不起来,司空一提醒,他才“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可不就是这小子说的。他上轿子的时候对我说,耽误了公爷们的差事,心里过意不去,要不就走桂花胡同吧,从那边到安平大街是最近的路线。我一想,走这条路确实要近些,就……”
“这是他跟人约好了,想趁乱脱身,”司空带着罗松走到了薛家铺子的门前,试着推了推门窗,发现铺子的大门只是虚掩上了,里面并没有阖上门插。
司空尚未用力,其中一扇门已经被推开了。
司空低头看看脚下,薛家铺子门外只有两级台阶,下了台阶就是安平街的青石路面了。如果算计妥当,从马秀山钻出轿子,到他趁乱钻进薛家铺子里,或许只需要短短的半分钟就足够了。
如果凶手事先藏身于此,从门扇里闪身出来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别说街上当时正乱着,就是现在,一个人从这里大模大样地走出来,也不会有人多加注意的。
司空对罗松说:“咱们俩一前一后,你守着这里,谁来也别让进。我去后院看看。”
罗松连忙点头。
司空心知,哪怕真有人来过这里,到了这个时候怕也早就走了。但他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真有那种来去无痕的高手。不管什么样的环境,只要有人来过,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端看查案的人能不能注意到了。
司空顺着铺子旁边的纵巷往里走,绕到了临街这一排商铺的后街。
安平街的铺子都是前面店铺,后面院子的结构。库房、伙计和护院们的住处都在后院,而且因为这条街上都是有钱人开的店铺,院落修建的比一般的富户还要气派一些。
司空摸到薛记的后院,发现后院的门也是虚掩着的,从外面看像是上了门栓,但伸手一推就开了。
一眼看过去,司空只觉得后院修建得颇为开阔,还种了些花花草草,院角开了一眼水井,井边还摆着水桶等物。
院中铺着青石板,干干净净的,没有脚印,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杂物。
院门一侧就是门房,司空从进门就没听见门房里有什么动静,启开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就见床铺上一个留着短须的黑胖子正拥被熟睡。
司空心想,这应该就是薛记留下来值班的护院了。
他刚要轻手轻脚的将窗户阖上,心中忽然生出警觉来。他阖上窗,快步走到房门处伸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
司空就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儿预感没有错,这人应该已经死了。
第79章 椅子
门房里的护院四十上下的年纪,圆胖的一张脸,须发浓密,半张脸上都是泛青的胡子茬。肩膀宽厚,手臂也比一般人更粗壮些。
如果他还活着,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龙精虎猛的壮汉子。
然而此刻,他无知无觉地躺在床铺上,脑袋歪向一边,面容恬静的仿佛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
司空轻轻叹了口气。
想来行凶之人的身手是很不错的。这护院既然是习武之人,想来耳目要比常人更为聪敏,但他却硬是没有察觉有人进了门房。
而这凶手不但身手了得,为人想来也是极为狂妄的,他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结果这位护院,但他偏偏用了与杀害春娘子等人同样的手法,好像生怕不知道行凶的是同一个人似的。
在司空看来,这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似乎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狂妄冷血的罪犯。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将杀戮当成了向全社会宣战的方式,而另一些人,则将收割别人性命的过程,视为一种扭曲的享受。
这个凶手,又会是哪一种?
司空阖上门,沿着院中的石板路谨慎地朝着前院的方向前进。
石板路上干干净净,看得出是经常有人清扫的,小路两旁是干硬的土路,残留着一簇一簇的干草茎,墙角背阴处还有积雪未化。
院子两旁的厢房都落了锁,司空一间间看过去,见房中只有家具,被褥细软之物都被人收走了,确实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后院与前院相通的堂屋里家具摆设都在,多宝阁上有瓷瓶等摆设,进门处还立着一架颇有意境的山水屏风。这些家什应该是马家铺子的原有之物,大概是懒得再搬来搬去,索性一起卖给了新主家。
从堂屋另一侧的雕花门走出去,就见中间一座精巧的小庭院,庭院另一边就是前街店铺的后门了。
司空觉得这样的布局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之前他们顺着青水庵的地道走到了山下的“德记”杂货铺,那家铺子也是类似的结构,前后院之间有一处招待熟客的堂屋,布置的也颇为讲究。
店铺的后门半开着,司空站在门边朝里张望,见空空荡荡的几间大屋,连个多余的货架都没有。
大门外就是安平大街,熙熙攘攘的声音隔着几扇关上的门窗也依然清晰地传了进来。
司空四下打量,觉得马家铺子从外面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内里却是十分宽敞的,而且房屋的柱子、房梁都是上好的木材,用料敦实,做工也颇为考究。
看来马家在这里开得起铺子的时候,已经颇有一些家底了。
凶手就是顺着后院进来,或许事成之后又顺着原路退走了。
当然也有可能凶手直接混入了人潮之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安平街。
司空想象自己是那位凶手,他挑开了后门的门栓,或者趁着天色未明,悄悄跃过院墙潜入了后院,然后发现门房里还有一个碍眼的护院,于是先解决了他,再慢条斯理的顺着院中的石板路一路走到了前院。
他像他一样,穿过前面的小庭院,见店铺里空空荡荡,并没有歇脚的地方,而且这里距离街道太近了,万一要是有淘气的孩子扒开窗纸朝里张望,说不定会看见他。
司空顺着楼梯慢慢走上二楼。
临街商铺,多是二三层楼,这家商铺是上下两层的结构。房中摆设的货柜等物都已搬走,显得空荡荡的。
临街的几扇窗户都是阖上的,司空一一检查过去,并没有发现有破损的地方。
司空觉得凶手站在这里观望的可能性不太大。二楼视角虽然更好一些,但到底不大便于动手,他毕竟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从二楼上跳下来。
而且这里也不是一个合适的等待的地方。
司空想了想,觉得他或许会退回去,到前后院之间的堂屋里坐一坐,耐心的等待一会儿。
司空顺着原路回到了堂屋之中。
他绕过屏风,想象着自己要在这里消磨掉一些多余的时间,他打量堂屋里的摆设,山水屏风和桌椅都是老榆木做的,木料普普通通,样式也是普普通通的,十分符合一个纸画铺子的低调风格,以及内里暗藏的书香气。
多宝阁上摆着一整套瓷瓶,质地莹白,上面用蓝色的釉料绘着精巧的房舍,一位妙龄女子倚窗而坐,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女子容颜娇美,衣饰亦是华贵,只是皱着眉头,满面愁容。
窗外是假山和一簇芭蕉,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台阶下,比比划划的,好像要表达什么。在他们面前,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张开手臂,似乎有阻拦之意。
绘制这套瓷瓶的画师手艺极为出色,将人物的姿势、神态都绘制得极为传神。妙龄女子的哀愁、丫鬟与婆子的惊慌、愤怒,以及彪形大汉的蛮横都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小婴儿则画得白白胖胖,脸上带着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婴儿的无忧无虑与周围成年人脸上的复杂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探寻的欲望。
这是一副非常有故事感的画面,
司空觉得马家掌柜的品味还是挺独特的,因为这时代的瓷器除了烧制的技巧,还追捧一种风花雪月的美感。像这种仿佛讲故事的风格,市面上并不常见。
司空绕过多宝阁,朝着圆桌的方向走去,然后他注意到其中一张椅子的角度似乎与其他的不大一样。其余的椅子都是推进了桌子下面,唯有这一张椅子,角度微微倾斜。
司空抬起手比划了一会儿,感觉这样的角度像是一个人起身之后,随手推回去造成的。
司空心里就生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兴奋,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接近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凶手。
但除此之外,这座堂屋里再没有其余的线索了。
凶手或许摸过桌子,摸过椅背,但对这个时代所能够利用的勘验技术来说,这样的线索都是毫无用处的。
充其量只能让他对凶手的性格做出一二猜测: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从容的人,他不慌不忙,闲庭散步一般,对他即将要做的事,有着无以伦比的强大的自信。
司空再一次回到了前院,他推开店铺的后门,一步一步走进了空荡荡的店铺之中。
他将一楼的窗户又细细检查了一遍。
店铺的窗户都是阖上的,但有几扇窗户上的窗纸有破开的缝隙,从外面往里看,估计看不到什么,但要从屋里往外看,角度合适的话,还是能看到街面上的动静的。
尤其顺着靠近窗边的两道裂缝往外看,罗松他们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是完全可以看到的。
与二楼相比,一楼的这个角度不但利于观察,而且更便于采取行动。
门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大客气的问道:“你说你是官差,我还说我是官差呢。我进我自家的铺子,还要官差同意不成?”
罗松的声音带着几分凶意,“我说了不许进!”
那男人不乐意了,“就算你是公差,你也不能不讲理啊!”
罗松怒道:“讲不讲理你也给爷老实呆着!”
那男人身旁似乎还有其他人,听到这里,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司空知道罗松性子有些急,但并不擅长跟别人讲道理。他连忙走过去,拉开了店铺的两扇门,就见罗松颇有些狼狈地站在门外,台阶下围了四五个壮汉,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灰布短衫,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随从。
这几个壮汉正一门心思的跟罗松吵架,冷不防见店铺里又出来一个人,都愣住了。
司空凑到罗松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罗松白了那些人一眼,二话不说转身朝着后院的方向跑了过去。
站在最前面的那人忙说:“嗳,嗳,那人怎么进去了!站住!”
说着他就要追进去,却被司空抬手拦住了。
这人没好气的上下打量司空,神色颇为不屑,“你又是哪根葱?这里可是我们薛爷的铺子。你们这样到处乱跑,我们可要报官了!”
司空见他不顾阻拦,硬要往里闯,也顾不得许多,抬手抓住这人的肩膀,用个巧劲儿向后一转,用力向外一推,直将他推下台阶。
这人身后的两个同伴连忙抢过来扶住他,就见他呲牙咧嘴地扶着肩膀,一条手臂软塌塌地垂着,原来是被司空卸掉了膀子。
另一人见司空动手伤了同伴,立刻扑了上来,想要将他拿住。
司空抬脚将这人踹了出去。
这一脚司空不留余力,这人几乎是竖着飞出去的。待他一跤摔倒在大街中央,又被余劲儿推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住。
街道上登时大哗。
司空厉声喝道:“薛千山何在?!”
挨了打的兄弟几个还在蠢蠢欲动要跟司空比划,就听他连名带姓的喊出了薛千山的名字,一时又有些犹豫了。
就在这几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快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几个护卫见了他,都露出几分愧色,讪讪的向两旁让开。
青年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身旁走过,一直走到台阶下才停了下来。他微微仰着头打量司空的面孔,然后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来,“原来是司空大人。”
司空上下打量他,“是你?”
上次凤随在醉仙楼宴请薛千山的时候,司空曾在薛千山的身边见过这位青年。当时他就觉得这青年的年纪要比一般的书童或者小厮要大一些,他跟在薛千山的身旁,不像是随从,更像是一个秘书的身份。
“小人薛长青,见过司空大人。”青年拱手行礼,笑道:“我家郎君今日请了工匠来店铺里看一看……司空大人这是……”
司空问他,“薛千山人呢?”
薛长青忙说:“方才出门的时候,有管事临时来回事情,郎君就让小人先一步过来。这会儿,估计郎君已经出门了。”
薛长青态度好,司空也就收敛了满身的敌意。他冲着薛长青拱了拱手,“方才多有得罪。事出有因,还请长青大哥跟薛郎君说一声。”
“不敢当。”薛长青客气了一句,迟疑的看看他身后,“可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
司空不欲与他多说,他把罗松打发过去看守后院门房的凶案现场,前门这里,自然也不能让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进去。
“劳烦长青大哥打发个人,到大理寺报一声,”司空冲着他拱拱手,“就说有重要的事,我和罗松在这里守着,请我家大人马上过来。”
薛长青吃了一惊,“不知……”
司空沉着脸摇摇头说:“暂时不能说。”
薛长青不敢再多问,连忙点了两个人去大理寺传话了。
第80章 目击者
有了司空的提醒,凤随带着人走的是商铺的后街。
仵作进了后院门房去验尸,凤随则带着陈原礼在后院到处看了看。
其实司空已经将这院子里里外外都看过了,除了堂屋里的椅子位置不大对,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薛千山也得了信,带着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有些感激凤随的处理方法,前街门窗一关,街面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免得传出什么闲话来,说他的店铺还没开张就出事,不吉利云云。
薛千山还是那副富贵公子的派头,身披银狐裘,一张俊秀的面孔裹在一圈白绒绒的毛毛里,如上好的暖玉一般。偏偏他眉眼又是极黑的,两相一对比,就让司空想起了前世看到过的那些眉眼灵动的银狐的图片来。
不过,将人家暗暗比作狐狸到底是不大尊重的。
司空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暗想古代的诗人倒也不全是夸张。陌上人如玉这种描述,其实也是有着现实依据的。
凤随见司空不住的偷瞄薛千山,以为他对这人有怀疑,也跟着上下打量他。
薛千山这人性格颇有些让人不好琢磨,交际的时候他显得八面玲珑,温和圆滑。但在他自家下人的面前,他又很会端着架子,一张俊俏的面孔板着,很有几分当家做主的威严气派。跟凤随他们打交道,他又是一脸诚恳,让人觉得他就是个配合官府问话的好市民。
不过自己的地盘上闹出了人命,薛千山也是有些紧张的,他还跟着凤随亲自去了一趟后院的门房,见了见那位睡梦中被人取了性命的苦逼的护院。
“这人姓刘,”薛千山说:“原来就是马郎君家里的护院,听说他老家是在兴元府那边,如今那边在打仗,他想回也回不去。马家将铺子让给小人之后,他就仍旧留了下来,在小人这里做工。”
凤随又让人传来马家其余的护院来问话,几人都说这姓刘的护院在西京城里没有亲戚,也没什么朋友,平时有来往的也就是马家这些跟他一起做工的护院随从。
这人性格挺开朗的,别人有事,他也乐意帮忙,是个挺热心的人,旁人都觉得他不会跟什么人结仇。
总之就是工作负责的一个老好人。
一众衙役又分散开来,到左邻右舍去打听,看看有没有谁看到什么。
这么一打听,倒是打听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线索。
凤随正带着司空在院子里说话,就见衙役过来汇报,说相邻的乐器铺子的管事带着一个庄稼汉过来回话。
凤随让人进来,就见一个身穿长衫的斯文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壮实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脸色有些发白,见了凤随就普通一声跪下了。
司空被他惊的,不自觉的往旁边让了让。
在这里生活了小半辈子,他还是不大适应下跪这种礼节。
壮汉没有注意到司空的小动作,他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刚才乐器铺子的管事跟他说的话,整个人都快吓晕了。
“大人,”这汉子抬起头苦着脸说:“小人确实看见了这家院子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他,他会不会来找小人灭口啊……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小人被灭口,一家老小都没人养活了……”
说着,他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凤随颇有些哭笑不得,安慰他说:“要是只有你一个人见过凶手,凶手肯定会找你灭口。但你已经跟官府汇报的话,满官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凶手哪里杀得过来?”
乐器铺子的管事在一旁悄声安慰他,“跟大人说了就没事了。”
壮汉抹抹脸,老老实实的开始交代了,“小人柳二郎,家里就是柳树村种地的。不光是张管事的铺子,旁边街上还有两家铺子,平常用的米粮、鸡鸭、菜蔬等物,都是从小人家里采买的。夏秋时候,过得三五日就要送一次,冬日里时间便要长一些,半个月送一次。”
乐器铺子的管事在旁边点了点头,示意他说的没错。
柳二郎又说:“小人都是赶着驴车早早出门,待城门一开,就进了城,先把东西给张管事送过来,他这里开门早些。小人在他这里歇一会儿,到巳时左右,再去给其他铺子送货。一般都是过了午时就回去了,今日刚巧出了点儿事,所以才耽误到了现在。”
乐器铺子的管事给他作证说:“那两家铺子今日要跟柳二郎盘账,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也是巧了。”
凤随等人也觉得巧,否则柳二郎早就回柳树村去了,他们再要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证人?
西京城周围共有十二座城门,平时戌时关闭,寅时开启。没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只开四个主城门。
柳树村的位置在西京城城南二十里处,柳二郎应当是从城南的启德门进城,这一点,只消到城门口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像柳二郎这样带着货物的小商贩,进出城门是要交一定的费用的,所以城门守备那里都会有一个记录。
“小人进了城,都是走后街这条路,把东西给张管事送到后门。”柳二郎说:“今日带来的东西多,除了白菜萝卜,还有几筐腊肉腊鸡,一样一样清点过去,就比以往的时辰要晚了一些。张管事又留小人吃了一杯茶,出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铺子前面都要张罗着开门了。”
凤随就问张管事,“铺子都是什么时辰开门做生意?”
张管事忙说:“回大人的话,铺子每日都是辰时二刻开大门。今日一早略微晚了些,约莫是四刻。”
司空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这就是八点。冬天亮的晚些,这个时间,太阳也才刚刚冒头。
柳二郎说:“小人素来都是送了货,先将驴车寄放在张管事这里,小人就绕到桂花胡同那边去喝一碗馄饨。今日也不例外。小人一出门,就见一位郎君顺着胡同进来了。”
凤随精神一振,“什么样的人?”
柳二郎有些嘴笨,急的直挠头,他伸手指了指罗松说:“比这位公爷略高些。”再指指旁边的司空,“比这位公爷略矮一些。”
罗松的身高在一米七四、七五左右,司空的身量高一些,约莫有一米八二到八四,中和一下,大约就是一米八左右的样子。
柳二郎又说:“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斗篷。那时候巷子里还黑着,他拿斗篷帽子挡着脸,小人也看不清他相貌,就是觉得,他肩膀宽宽的,走路的姿势带着一股子精气神,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小郎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亲眼见到这位行凶之人,虽然诸多线索还需要一一查证,但凤随等人都听得十分认真。
“小人经常在这条街上进出,左邻右舍的伙计,就算不认识,也都看着眼熟。不过这位郎君眼生的很,小人就多看了他两眼。”柳二郎说:“就见他走到了咱们这个铺子的院门外头,小人当时没留神,再回头看的时候,没想到这人就不见了。”
凤随点了点头。这一带的院墙不算高,这人身手又好,翻过来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
“小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也就没在意。”柳二郎说:“小人溜达到桂花胡同吃了两碗馄饨,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小人到张管事这里清点了货物,套好车,刚要出门去给别家送货,就见那位穿着灰斗篷的郎君从这家后院里走了出来,他还回身掩了一下门。”
柳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回小人看清了,这位郎君脸上蒙了一块面巾,只露出了两只眼睛。额滴娘,他这眼睛长得,又黑又亮,这里……”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耷拉的眼角,“这里还画了两道线,长长的,还挑了起来,狐狸似的……看着就凶得很!”
司空呆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说的……是画眼线的意思吗?
他转头去看凤随,凤随的眉头也皱着,但他显然不是在琢磨凶手有什么生活习性上的奇特嗜好,他想的是,既然凶手画了眼线,相貌大约与平常也有些不同了。
如此一来,要想在生活里辨认出这人,难度又增加了。
柳二郎说到这里,整个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各位大人是不知道呐,那位郎君怪得很,他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小人,小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一动都不敢动了!”
司空等人都听得心惊,觉得这种情形,约莫是这人对柳二郎这目击者也动了杀心。
柳二郎抹一把汗,“小人动不得,他也不动……正僵着,张管事就开了门,在后面喊小人,说小人的筐子落下两个,让小人回来取。”
诸人皆松了一口气。
“小人连忙跑回去取了筐子,再出来,就见胡同里静悄悄的,这怪人不知去了哪里了。”柳二郎说着又哭丧了脸,“俺滴娘,谁晓得他是杀了人呐……”
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第一个目击者。
凤随还是从隔壁借来纸笔,按照柳二郎的描述亲手绘制了一幅人像。只是,有那两道很让人出戏的夸张眼线,真想通过这双眼睛来辨认出他日常的模样,怕是有些困难。
后院被大理寺临时征用,薛千山带着人都留在了前院的店铺里。这个时候案情未明,衙门的人也没有发话,他的人也不敢随意离开。
薛千山在楼下转悠了两圈,自己慢条斯理地走上二楼。
二楼也空着,窗户又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过数日没有人来打理,空气里就多了一股灰尘的味道。
薛千山微微皱眉,伸手将两面的窗户都打开了。
前街的喧闹气息顺着敞开的窗缝扑了进来,带着令人欣喜的沉甸甸的烟火气。只可惜身边出了这样的事情,换了是谁,也欣喜不起来。
薛千山慢慢走到朝向后院的窗边站着,面无表情的向外张望。
他像一座精致的塑像,浑身上下的线条利落又冰冷。他站在这虚浮又喧闹的背景之上,却与这充满了烟尘气的热闹格格不入。
薛长青在楼梯口站了站,见薛千山微微侧头看了过来,才加快脚步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他们打发人从隔壁借了纸笔。”
薛千山微微颌首。
薛长青抬眸,目光扫过他精雕细琢一般的侧颜,垂下头不敢再看。
薛千山的目光越过前方堂屋的屋顶,落在后院里来回走动的几个衙役身上,嘴角微微一挑,“总归是我们运气不好。”
薛长青不敢应声,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也不知这位证人都看到了什么。”
薛千山的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看到什么又有什么用呢?那证人自己又不会画,经了他的口,再过旁人的手,怕是要岔出十里地去了。”
薛长青也觉得好笑,但想想这毕竟是严肃的事,又将笑容掩了下去,“郎君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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