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谢娘子
关于鉴别披风的人选,凤随最先想到的人就是苏琳。
首先苏琳的年纪与家世,都与这位小娘子相仿,她们在交际场合很有可能曾经遇到过。其次,苏琳也是与案情相关的人,不必担心她会向外人泄露。
若是找其他身份相仿的贵女来做鉴定,凤随又担心这件事会泄露出去,再惹来其他的麻烦。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苏琳最为合适。
凤随嘱咐空青明日一早去乔府给苏琳送一张拜帖,表示要上门拜访。时间就定在了午后。因为在拜访乔府之前,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提审王顺子与春娘子。
司空和罗松带着王顺子进大堂的过审的时候,看见衙门的栅门外守着一对中年夫妻,皆是泪汪汪的模样。
王顺子看见他们,就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司空估摸着这应该就是王顺子的父母了。听说他们都是在太平镇上摆摊子的小生意人,看面相也都是淳朴老实的人,也不知怎么,养出了王顺子这样游手好闲的儿子。
他们身旁还跟着一位小娘子,头上包着一块素色的花布头巾,不住地安慰那中年妇人。司空见王顺子偷瞟那位小娘子,忍不住多嘴劝了一句,“你双亲俱在,又有这般贤惠的娘子,为什么想不开,非要跟着那些泼皮瞎混?”
王顺子垂着头,有气无力的答道:“她不是我娘子。她……她也看不起我。”
司空听的更气,“她看不起你,是因为你游手好闲,整日瞎胡混。你要是踏踏实实的,好好工作侍奉父母,别人怎么会看不起你……再说了,别人看不起你,你越发瞎胡闹,别人岂不是更加看不起你?”
王顺子低着头不吭声了。
罗松有些稀奇的看着司空,觉得这小子有些滥好心,不以为然的说了句,“他要是能想通这一层,早不在街头混了。”
司空也知道大道理人人都会说,他这些话王顺子也未必就能听进去。但亲眼看到自己父母站在衙门外面流泪,但凡是个人,总会受到一些触动的吧?
尤其想到前世的自己,出事之后父母还不知如何痛苦,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酸了。
他忍不住在王顺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你也是个大男人了,别再让父母跟着你担惊受怕。你不争气,最痛苦的就是他们。”
王顺子垂头丧气地往堂上走。
旁边的罗松却嗤笑一声,神情颇不以为然。
到了堂上之后,王顺子也不知是被自己的父母所触动,还是被大堂上威严的气氛所震慑,交代的倒是十分痛快,只可惜这小子只是个小喽啰,跟在关小虎身后来回跑腿的角色,知道的情况十分有限。
“关小虎上面还有大头领,”王顺子如是说:“他说要考验小的,考验通过了才会正式将小的引荐给大头领。”
凤随颇无语,合着这小子还不知道自己的组织叫啥名字。
再问起打劫乔家马车的事,他也是糊里糊涂的。
“关小虎让小的在路口守着,若是有人过来,就放个炮仗给他示警。他带着帮会里的人抄近路去了树林里埋伏。小的在路口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来听到树林里有爆炸的声音,就按照事先的约定自己回了镇上……再后来就听人议论,说丢了个孩子。”
王顺子说着,脸上也露出惧怕的神色。他只是不上进,惯爱偷鸡摸狗,但他从没想过要去做江洋大盗。
凤随怒其不争,脸色也沉了下来,“关小虎都说过什么?”
王顺子努力回忆,“他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让咱们给帮个忙,事成之后分给小的十两银子……还说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让人知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凤随怒道:“这关小虎根本没把你当成是自己人,他只是使唤你跑腿,利用你而已。一旦出了事,他自己跑了,黑锅却要由你来顶着……想想你的父母,你若真是被官府判了杀头,他们下半辈子要依靠谁去?”
王小虎又愧又怕,跪在堂下号啕起来,“小的知道错了!”
罗松看着自家大人,简直目瞪口呆了。
他跟在凤随身边也有数年光景了,怎么从来不知道他家大人是这般多话的人?他不是一贯主张赏罚分明?
对于王顺子这样的泼皮无赖,他难道不应该面沉如水地拉出去打板子,然后直接送进大牢吗?
他,他竟然对这样的人说出了劝诫之语?!
站在他身旁的司空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在他心目中,上官就应该像凤随这样,既要惩罚他的错处,又要告诉他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官员有教化百姓的责任,教化,不就是要让百姓知道对错?
司空对凤随的崇拜之意无形中又加深了一层。
跟着这样的领导,真是比在京畿衙门的时候跟着蔡大人那个只会和稀泥的老佛爷舒坦多了!
王顺子被押回了大牢之后,下一个要提审的人就是春娘子。
据说凤随派去的侍卫并没有在玉香楼碰见曹溶,甚至顾娘子这位总管也不在,于是无人拦得住如狼似虎的侍卫,春娘子直接就被人从闺房里拖了出来带上了马车。
她出门的时候身上只穿着薄袄,还是一位管事娘子看她模样实在可怜,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否则这一大早的,地面上的薄霜都还没化开,一路进了城,只怕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此时此刻,她素白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跪在堂下,宛如一朵被雨水打落在地的美人蕉,现出凋零之态,不复先前的美艳从容。
凤随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望着堂下跪着的小娘子,深潭一般的双眸中不见丝毫的波动,“那日与你互换了衣裳的小娘子,到底是何人?”
春娘子面色大变。
凤随又道:“你在她与乔大人之间穿针引线,还亲自掩护她一同前往乔家别院……你欺瞒本官,不给你点儿颜色,你还当本官好骗。来人,掌嘴!”
罗松大步流星地出列,拎起春娘子的衣领,噼里啪啦打了几个耳刮子,一边打一边还在想,这才对啊,这才是他熟悉的冷面无私的凤大人嘛。
几巴掌打完,春娘子的双颊已然紫涨起来,唇角也溢出血丝,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颇为狼狈。
这女人虽然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但被一个男子这般粗暴的殴打还是第一次——花楼里惩戒不听话的花娘自有一套不损伤皮肉,却又让人叫苦不迭的阴毒手法。
不得不说,暴力带给春娘子的冲击是巨大的。
她瘫软在堂上,整个人都有点儿懵了,嘴里颠来倒去只知道说“大人饶命”。
“说吧,”凤随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那女人是什么人?你跟她,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说,”春娘子瑟瑟发抖,“这位娘子自称姓谢,她……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过不是这一次,而是之前……”
凤随不得不拍了拍惊堂木,“你从头讲!你是何时认识谢娘子的?”
这般语无伦次,神仙也听不懂她要说什么。
春娘子被吓了一跳,但到底冷静了一些,“回大人的话,奴家第一次见到谢娘子,是三年前,约莫是这个时节,奴家记得当时楼里摆了好些菊花……谢娘子带着随从来楼里看南戏,叫了奴家弹琴凑趣,走的时候赏了奴家一锭银子。”
凤随暗想这女人倒是有钱。
“后来谢娘子又来过两次,每一次都有赏。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奴家正好接了乔家送来的帖子,要去乔家庄园里陪夜,就让身边丫鬟婉拒了谢娘子。没想到谢娘子直接闯进了奴家的闺房,说要与奴家同去。”
“奴家自然是不敢答应的,但是谢娘子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还说她与乔大人家极为相熟,若是乔大人对奴家有所埋怨,她必然一力承担……她毕竟是贵客,后来奴家也就同意了。没想到她随着奴家的轿子进了乔家庄院,奴家才发现,原来她与乔大人竟然是旧识!”
凤随一下坐直了身体,“你确定?”
“确定。”春娘子连忙点头,“奴家本来还担心乔大人见到谢娘子,会责怪奴家自作主张。没想到看见谢娘子,乔大人压根就看不见奴家了,只是拉着谢娘子的手去了内院,反而将奴家甩在一边了。”
春娘子见到凤随的神情,也猜到事情可能比她想象中更为重要,不敢再隐瞒,“自那之后,每个月初,乔大人回到镇上别院的时候,谢娘子都要搭着奴家的轿子去见乔大人,几日之后,乔大人要回京,又会召奴家陪夜,然后接上谢娘子……奴家简直成了一块遮羞布了!”
凤随打断了她的抱怨,“你是说,乔大人住在别院的时候,你会将谢娘子送去,等他要走的时候,你再去将谢娘子接到玉香楼,然后谢娘子从玉香楼离开?”
春娘子点头,“正是。”
三年前,如果凤随没有记错的话,岂不是乔晖刚刚迎娶苏琳的时候?
苏琳作为妻子,对丈夫身边出现的异性应该是比较敏感的,就算乔晖擅长掩饰,苏琳多少也会有所察觉。
但她的优势也同样是劣势。她或许会被某种仇视的情绪引导着,给他们错误的提示。
凤随一时间倒有些踌躇了,到底要不要请苏琳来辨认这件披风呢?
或者先将此事放一放再说?毕竟目前来看,这位谢娘子不过是与乔晖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与乔颖儿被劫走一事却是扯不上关系的。
凤随正踌躇,就听大堂外衙役来传话,说侍卫已经将关小虎带了回来。
凤随精神一振,“带上来!”
第42章 交易
关小虎带上堂之前,一张有关他的调查报告已经放在了凤随的案头上。
凤随一目十行的看过,对他的生平也算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关小虎是太平镇人,父母早亡,家里也没给他留下什么产业,他从六七岁开始就在镇上乞讨,这边混混,那边混混,晚上就住在镇外的土地庙里。
后来长大一些了,就跟一同乞讨的乞儿们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从摆摊做生意的人那里讹点儿小钱,或者就干脆找上面生的外地人碰个瓷,有时候也被人雇佣去讨个债,就这么一路从小乞儿长成了大混子。
据镇上的人说,关小虎有几年在镖行里找了正经差事做,镖行的老板看重他闯荡江湖的经验,让他跟着押镖。但他来回走了几趟镖之后,受不了镖局的管事对他诸多挑剔,一气之下又做回了大混子,而且还变本加厉的拉起了一帮兄弟,这些人都管他叫大哥,俨然就是一副地下帮派的样子。
王顺子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不过他这人胆子其实不大,关小虎不大看得上他,几次行动,都安排他在外围干放哨的活儿,其团体内部的事,从不让他参与。
这就是一个市井间厮混长大的泼皮无赖,成日里不是跟他的那帮兄弟在外面喝酒打架,就是在赌坊、娼寮里厮混。
总之就是没见他干过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事,但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娶上个媳妇儿。
凤随放下这份调查报告,抬头望向被推到堂前跪着的关小虎。
只看外表,关小虎倒是一个壮实的汉子,个头也高,肩背宽厚,虽然时节已经入了冬,他却仍然是一身短打扮,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带着不少伤疤,更添一股彪悍的凶气。
“关小虎,”凤随上下打量他,“你年纪轻轻,又有一身好力气,无论做什么行当,都足以养活自己。你就没想过你将来也会有儿有女?到那时,难道你还要靠偷鸡摸狗,或者在外面敲诈勒索来养活自己的孩儿?倘若有朝一日,他们问起你这位阿爹是做什么的,你要如何回答?”
关小虎被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问题给问懵了,片刻之后,支支吾吾的答道,“小的就这么混了……也没想过日后会成家生子……”
“那秀兰呢?”
这出其不意的一问,又把他问的怔住了。
凤随淡淡说道:“秀兰是你从老鸨的鞭子下面救下来的雏妓,你把她带在身边养了这么几年,总不会只是想着做善事吧。”
虽然从调查报告上看,这位名叫秀兰的小娘子跟在关小虎的身边,每日里做的就是做饭洗衣,打扫庭院这样的活儿,但关小虎对她的态度却是与那些厮混的狐朋狗友不同的。
关小虎听堂上的大人问起了秀兰,眉眼之间反而多了几分颓唐之气,“秀兰跟小的没啥关系,她当初是被人拐卖到娼寮里去的,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
凤随又问他,“你跟她相处这么久,就没想过后半辈子也好好照顾她?”
关小虎整个人都萎靡了,“小的就是个泼皮无赖,打打杀杀的事情做的多了,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弄死了……何必连累人家跟着小的担惊受怕……”
凤随居然也不嫌烦,就这么跟他聊起天来,“那你就没想过,她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了,真要把她嫁给别人,别人会不会嫌弃她?她以后的公公婆婆会不会拿你做借口拿捏她?她若是真被婆家人欺负……你连亲戚都算不上,想替她出头也不能吧?到那时又该如何?”
关小虎呆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么远的事。
堂上的衙役们听了这话也是各有心思。
司空是觉得凤随是个有智慧的领导,特别会找切入点。像关小虎这样的泼皮,给他来硬的,他只会更硬,那恐怕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但要来软的,也是有讲究的。太露形迹,反而会引起他的警惕。
凤随把握的这个尺度,就恰恰好。
罗松则是再一次感叹他家大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至少在他的记忆里,还不曾看到过凤随这般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设身处地的考虑他的立场。
罗松觉得,凤随身上好像多了一些东西,这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头领”。
这种感觉挺微妙的,但却又是鲜明的。
西京这个城市,可真神奇,真会改造人啊。
罗松如是想。
凤随由着跪在堂下的人陷入沉思。
他也在想关小虎的出路。
如果关小虎真的参与甚至策划了劫持乔颖儿的案件,按照《贼盗律》的规定,但凡擒获强盗,不论有赃无赃,并集众决杀。
最轻也要刺配三千里。
但是这样一个人,年轻、强壮、好勇斗狠,又有丰富的混迹江湖的经验,懂得跟任何阶层的人打交道,如果只是流放到荒蛮之地去做苦力,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而且他能救下秀兰这样的弱女子,相处数年,却并不曾起过霸占的念头,足见此人心中并非全无善念。
凤随伸出手指,在案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小时候是小流氓,大了是大流氓,老了呢?难道老了也要让街坊戳着脊梁骨骂一句老流氓?关小虎,你也是有父母的人,如果他们看到你如今这番模样,可会感到满意?可会感到骄傲?如果他们入你的梦,问你一句:我儿长大成人,可曾有功于朝廷?有利于百姓?你要怎生回答?”
关小虎羞愧地低头,懊丧欲死。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母了。因为知道自己没出息,没脸去想他们……好像他不去想,就没人知道他的父母养出了他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凤随深吸一口气,看到关小虎这样的反应,他也终于做出了决定,“关小虎,本官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关小虎的耳朵微微一动,愕然抬头。
“我知道乔府的小娘子,就是你带人劫走的。你把你所知、所犯的事一一交代清楚,不许再有隐瞒,包括你背后还有什么人。”凤随一双利目紧紧盯着他,神情郑重无比,“我将你发配到北方军中,将你交给我的长兄右骁卫上将军凤锦。你在他的手下受训,作为一名士兵和凤家军一起守卫北方防线,或者受训之后,以斥候的身份前往辽国打探军情……如何?”
北方的防线上填多少人都不嫌多。而像关小虎这样的老油条,既熟悉市井之间的规则,又有走南闯北、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最适合混入敌后去搜集情报。
至于“黥面”,凤随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写进文书里,注明人犯送到凤锦手下之后再行刑。
一个脸上有黥痕的人,特征太过明显,是不适合做情报工作的。
凤随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把人送到凤锦手上,凤锦又不傻,难道还会凭白浪费了一个合适的人才?
黥刑一事,凤随就交给他的长兄来想办法拖延或者以战功求得赦免了。
关小虎呆呆看着他,一脸“这不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表情。在被拖回西京的路上,他已经认定了自己会被杀头,还因为抓捕他的侍卫不肯网开一面让他回去与秀兰告别而满怀怨恨。
可是眨眼之间,就在绝境里看到了生机……
老天爷真的对他网开一面了吗?!
“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很辛苦,你很可能会受伤,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你能在秀兰的面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挺直腰板,说一句爷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军人,不是流氓地痞!你也能给她挣下一份儿前程,照顾她的余生。甚至,你还可以争取军功,去给她换来朝廷的诰封!”
关小虎的表情起初是茫然的,但随着他的叙述,他的表情也开始发生变化,眼睛也越来越亮,越来越激动。
“大人!小的不是没想过要做好人,只是旁人都不信小的……时间久了,小的难免自暴自弃……小的以后洗心革面……”他趴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他以前只是不知道……
关小虎心想,他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对他抱有期待。
司空心有戚戚。
他觉得关小虎就像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如果他娘当初没把他放在孤云寺的门口,他又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怀揣着对这个陌生时代的恐惧,以及难以融入的怨气,也像关小虎似的自暴自弃起来?
万幸不是如此……
司空心想,万幸佛祖给他做好了这样慈悲的安排。
阿弥陀佛。
关小虎痛哭一场之后,就开始痛痛快快的交代了。
他如何跟那几位兄弟勾结在一起,又做过什么样的坏事:敲诈勒索、吃白食、打架斗殴等等。
西京城里的烈火帮如何派人来跟他联络,又如何给他分派了一个个任务,联络人都是谁,又有什么样的联络方式等等。
关于观月庵一案,他是这样说的,“小的以前走镖,在大名府遇上麻烦,被两位朋友所救,后来这两位朋友找上小的,说要找个稳妥地方躲一躲。小的想起婶娘在观月庵清修,觉得那里不会有人找到,就使了银子,说动了婶娘。”
“但他们在庵里做了什么事,小的就真不知道了。他们二人走的时候,也并未与小的照面。后来,观月庵的名声慢慢传开,小的才知道这些事……小的虽然也经常出入观月庵,但从未在那里嫖宿。大人可以去问!看看小的有没有说谎!”
凤随在看过素月等人的供词之后,已经知道关小虎对观月庵的尼姑没动过什么心思。这一点倒是没说瞎话。
这倒也不是说品行有多好,而是这小子从小在山神庙里住着,习惯了出门之前要拜拜神像。对于寺庙这样的地方,多少存着几分敬畏之意。镇子上的赌坊娼寮,他可是没少去。
凤随好奇的是另外一个问题,“素月真是你婶娘?”
关小虎说:“她出家之前嫁的就是小人的表叔。不过表叔一家嫌弃小的不成器,从来不肯相认,也就是婶娘还时不时接济一二。是以,小的手里有了银钱,也乐意去看看她。除了她,小的也没有别的亲戚了。”
他这是把素月当成亲戚了。
素月固然贪财,恐怕也是知道关小虎对她是有几分真心实意,才会被他说动,同意让他的朋友藏到观月庵,结果又引出了后面那些事。
这样的结果,关小虎也是始料未及的。如果把所有责任都算在他一人头上,多少也有些勉强。
凤随让关小虎交代这两位在观月庵行凶之人的样貌身份,着人画了图像,发往大名府,联同大名府的衙门一起缉捕这两位凶犯。
然后就是乔府的小娘子被劫持一案。
什么人最初找上了他,又是如何给他们做内应,给他们通风报信,他又是如何通过烈火帮得到了火药等物。
而劫持的最后,事情又是怎样出人意表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凤随越听越惊讶,因为在将整件事都整理清楚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乔颖儿被劫持一案,真正针对的那个人,并不是乔颖儿。
第43章 供词
乔府。
苏琳站在前后院之间的花厅门口迎接凤随。
苏琳手里也有自己的产业,田庄、商铺之类,都委托了可靠的管事在打理。这些管事是外人,不能够随意进出乔府的内院,苏琳平时就是在这里的花厅跟这些管事们盘账,或者商议事情。
大理寺少卿登门,本该走正门,由一家之主在正堂接待,但凤随的拜帖是直接送到苏琳手上的,苏琳并不乐意乔晖母子再跑来横插一脚,因此凤随上门,她压根就没有知会乔晖母子一声,而是直接将人迎进了花厅。
主客在花厅落座,侍女奉上茶水退下。
凤随留神打量苏琳的面容,见她眼下略带青色,眉眼之间带着倦意,就知道她还在记挂乔颖儿被劫走一事。
凤随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本官此番前来,是想请夫人帮忙,辨认一些物证。目前本官还不确定这些物证是否与府上小娘子被劫一案有关。”
苏琳点点头,“无妨。但凡能做的,我都不会推辞。我也希望颖儿早日能回来。”
凤随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他看到苏琳为乔颖儿伤神,再想想乔晖背着她做下的那些事,心里竟有些同情她。
但这犹豫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招招手,示意司空将“薛记”里赎回的包袱带了上来,直接放在了两人饮茶的圆桌上。
苏琳看着司空解开包袱,露出了那两件华美的衣衫,眼中露出惊诧的神色,竟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大人是何处得来?”
凤随与司空对视一眼,“看样子,你知道这衣衫的主人是谁?”
苏琳点头,“我认得。这衣衫的主人,可是与颖儿的事有关?”
凤随迎着她探寻的,甚至是有些紧张的双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对视片刻,凤随将一份供词拿出来递给了苏琳,“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关小虎的供词。
他交代说,当初与他手下的一位兄弟联系的人,是目前住在乔府的崔小娘子的奶娘顺婶儿,她留下五十两银子的定金,请关小虎一行人劫持乔颖儿。在确定动手之前再付五十两,其余尾款会在事成之后交付。
当日乔家人从山上下来,崔宛如一定要与乔颖儿同车而行,就是为了方便给关小虎等人发信号。
关小虎在得手之后,会将乔颖儿交给顺婶儿的丈夫李百顺。李百顺当时就在树林外等着,为了安抚受惊的乔颖儿,他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
苏琳的手微微发抖,神情又气又急,“颖儿现在就藏在李百顺家?”
凤随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如果事情只是这样,那倒是简单了。
“崔宛如这样做,”凤随不是很明白这些小娘子的心事,边猜边问,“只是为了在华阳公主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干?”
苏琳嘲讽的一笑,“她处处拉拢颖儿,就是想让公主觉得,她更适合留在乔家教养颖儿。如今颖儿在我眼皮底下被人劫走,显得我对颖儿照顾不够……我做的不好,她却做的好,还把被人劫走的颖儿找了回来,这就是拿我给她当垫脚石呢。”
凤随还是觉得这解释的很牵强,“颖儿与她的兄弟是龙凤胎,劫走颖儿,却放过她兄弟……”
他想说劫走颖儿的兄弟,对乔府的影响岂不是更大。但问题说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崔宛如只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比苏琳更能干,却不是真要跟乔府结仇。乔晖目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动了这位小郎君,事情反倒不好收拾了。
凤随就改口问道:“乔晖与这位崔娘子,私底下可有来往?”
苏琳将手中的供词递回来,笑着摇头,“乔子君心中另有所爱。不是我,自然也不会是她。崔宛如怕是白费心机了。”
凤随挑眉,“你怎么知道乔晖另有所爱?”
苏琳垂眸一笑,唇边的笑纹微带苦涩,“我们两家的婚事,是太后做媒,乔晖自己并不乐意。新婚夜,他坐在水榭里喝了一夜的闷酒……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凤随也颇无语。
苏琳又叹:“他也从不曾拿我当他的妻子看待,无论我怎么讨好公主和他的儿女,他都视而不见。公主处处挑剔,崔宛如母女俩没完没了的挑衅,他也从不曾替我说过一句话……这样的日子,我也是受够了。”
凤随问她,“请问夫人可有什么打算?”
苏琳抬眸望着他,眼角微微带着一丝湿意,“等颖儿平安回来,我就请我父兄出面,跟乔家做一个了结……早该和离了。”
凤随就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那你再看看这一份供词吧。”
这一份供词,也是关小虎的。
原来那日他带着手下兄弟劫走了乔颖儿,然后顺着一早就定好的路线来到了树林外。但是与他接应的李百顺父女俩已经被人打昏了,驾着马车等在那里的人,是乔晖。
当时关小虎就吓傻了。他不知道怎么走露了消息,引来了乔大人。而且不早不晚,恰恰在他刚刚得手的时候,将他堵了个正着。
不过乔晖并没有打算抓他,而是给了他两百两银子,嘱咐他此事就此作罢,跟谁也不许提。
关小虎得了银子,自然满口答应。
然后乔晖将乔颖儿抱上马车,交给了一个衣衫华贵的女子。
苏琳看着这一份供词,神情从惊怒慢慢过渡到麻木,魂儿都仿佛被人抽走了。
凤随从她手里将供词取回,淡淡说道:“乔大人一开始就反对你报官,他打的恐怕就是一石二鸟的打算。既扣了罪名给你,又甩了黑锅给崔宛如。如此一来,倒是替他真心所爱之人扫清了后宅的障碍。”
苏琳眼里迸出泪花,不是伤心,而是气愤,“乔子君欺人太甚!”
凤随点头。
一个大男人,没点儿心计是不行的。但这份儿心计用来算计自己的妻子,这就让人有些不齿了。
苏琳转头去看林娘子,见她也是一脸泪痕,更觉心酸,她凑到林娘子耳边嘀嘀咕咕的跟她说了几句话。
林娘子哭着出去了。
苏琳又让侍女进来,一人去请乔晖母子,一人去请崔氏母女。
凤随旁观这一幕,隐隐觉得这女人似乎已经有了决断。
苏琳把人都打发出去之后,就对凤随说:“还请大人留下来给我做一个见证。”
凤随问她,“你要做什么?”
苏琳微微一笑,眼中尽显傲气,“我请大人和这两位公爷,看一场大戏。”
最先赶到花厅的人是乔晖
乔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人又生得高大俊朗,一身浅色的窄袖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神色冰冷,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毫无温度。
他客客气气的与凤随见礼,然后转身看着苏琳,微微压着嗓音责问她,“你又闹什么?”
苏琳十分专注的看着他,目光如两根细针一般,从他的眉尖缓缓向下,一寸一寸地移到了他的下颌,然后她突兀的笑了起来,“乔子君,你看你,跟我说话,从来就只有这一句。你是傻子吗?还是瞎子?你真的看不出每每都是你的母亲、你的表妹在故意找我的麻烦?”
乔晖噎住。
苏琳是大家闺秀,谨守礼仪,从来不曾在外人面前对他说过这样无礼的话。
凤随在一旁接了话,说道:“他不是傻,也不是眼瞎……他是心瞎了。苏娘子不必对这样的人抱有希望,这病没得救。”
乔晖的脸就沉了下来,“凤大人……”
凤随没搭理他,而是抬头对苏琳说:“苏娘子的嫁妆单子,也要提前预备好才是。”
苏琳眼中含泪,却是极为坚决的点了点头,“这些琐事,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多谢大人提醒。”
乔晖的怒火就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冲散了,他狐疑的看着苏琳,“什么嫁妆单子?”
苏琳垂眸品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题。
凤随就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乔大人请坐,人还没来齐呢。总要等人都到齐了,才好说事情。”
乔晖见这两人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正要发怒,就听门外丫鬟来通传,说崔氏母女也到了。
这一次,苏琳连起身迎客的步骤都免了,眉毛都不抬一下,自顾自的坐在凤随旁边品茶,还抽空给他介绍了一下茶叶的来历。
乔晖越发狐疑,总觉得今日的苏琳看上去判若两人,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崔娘子和崔宛如一进花厅就愣住了,看看身穿公服,身后还带着两名威武衙役的大理寺少卿,再看看神情阴沉的乔晖,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两人虽然也是官眷,但家里的男人官职要比凤随低,见了凤随自然是要行礼的。
凤随对这两位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他这会儿也多少猜到苏琳要做什么了,既然如此,他也得做点儿什么来配合一下她。
乔家的事给大理寺添了这许多的麻烦,他总该替自己和手下来回跑腿的兄弟们讨回一点儿利息,出一口恶气才对。
凤随把罗松叫到身边,低声嘱咐几句,罗松点点头,起身离开了花厅。
苏琳看到这一幕,略有些疑惑,“大人这是……”
对于她的提问,凤随还是很乐意回答的,“本官要看苏娘子的大戏,总不能只让苏娘子一个人演,有几个配角,本官觉得,可能也是需要带过来露个面的。”
第44章 和离
一盏茶喝完,苏琳的父兄也赶到了。
苏琳的父亲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虽然在西京城里算不得什么有权势的职位,但他曾经给官家当过伴读,据说感情还不错。
这份恩宠就比职位的高低更惹人眼红。
苏大人留着几缕长须,仪容俊美,是一位非常有风度的帅大叔。他的长子外貌与他相似,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温雅君子。
凤随曾经打听过苏家的境况,知道苏郎君是科举出身,如今已经进了翰林院,年纪轻轻已有了文采过人的小名气。
在旁人看来,乔家与苏家这样的文臣联姻可谓是珠联璧合。要不然太后当初也不会多事的给他们两家做媒了。
此时此刻,苏家父子的脸色都不怎么和煦,乔晖上来跟他们寒暄时,他们就跟没看见这人似的,只跟凤随互相见礼,然后坐下来聊天。
凤随就猜测他们在来时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
乔晖站在一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又是尴尬,又是恼怒。
就在这时,又有丫鬟进来回话,说公主到了。
司空站在凤随身后看了半天热闹,听到公主来了顿时精神一振。他一个平民百姓,要不是参与了这样一个案子,是没有可能见到皇室公主的。
司空也是有好奇心的,想要知道这个时代货真价实的公主是什么样儿。前世的时候,他所在的研究所也接待过其他国家的官员或者皇室成员来参观,他还跟几位公主王子合过影呢。
不过在那个时代,哪怕是国王首相,看上去也不过就是比普通人讲究一些罢了,言谈举止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等华阳公主走进花厅之后,司空就觉得……好吧,这个时代的公主,也不过就是装扮得比普通女子更加华贵,架子也端的更足一些。若是只看她的相貌,还不如苏琳生得俊俏。
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华阳公主梳着高髻,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穿着非常隆重华美的宽袖裙衫,衬着满头的珠翠,给人一种富贵逼人之感。
司空就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很是自得于自己的身份呢。
一番见礼之后,各自落座。
华阳公主就皱起两道细眉,十分不悦的看向了自己的儿媳妇,“一大早搞得家里闹哄哄的,你这是做什么?”
苏琳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凤随,“大人可有话说?”
言下之意,您要是没话说,本娘子可就要开演了!
凤随怎么可能让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在这样的场合唱独角戏,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威严的看了看在座的人,“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本官就说几句话吧。带关小虎。”
满座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凤随留神去看,就见崔氏母女有些坐立不安,而乔晖的面色则是迅速的阴沉了下来。他上前两步,有些不悦的看着凤随说:“大人既然要断案,选在乔某的家里,怕是不合适。”
凤随就很认真的问他,“那你是觉得,本官把你传到大理寺衙门去问话就合适了?”
乔晖,“……”
苏琳就在一边凉凉的补刀,“乔大人还是少说话吧,等下多的是有你辩解的时候。”
乔晖猛然转头去看她,神色惊疑不定。
苏琳却冷冷一笑,将目光转开。
关小虎被带进了花厅,很快衙役又带进来一个人。
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婆子,人长得白白胖胖,十分和气。此刻她却有些惶恐不安,一进来就飞快地扫了一眼崔氏母女,见崔娘子故意转头去跟公主说话,崔宛如又忙不迭的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她的脸色也迅速灰败下来。
衙役将她按在花厅中跪下,华阳公主有些惊讶的看着她,再转头看看自己的嫂子,“这不是……”
凤随没有理会她,对关小虎说:“当初可是这个婆子找上你?”
关小虎在凤随这里得了前程的保证,自然乖巧无比,忙说:“正是,她找上小人的兄弟,跟着小人的兄弟来见小的,说许给小的二百两银子,让小的带人劫走乔府的小娘子。”
“李钱氏,”凤随问顺婶儿,“你有什么话说?”
顺婶儿磕了个头,“小的犯了糊涂,只想着若是小娘子出事,乔夫人一定会被大爷责罚的……”
“那两百两银子呢?”凤随问她,“你一个奴仆,哪里来的二百两银子?”
顺婶儿呆住。
“难道是你自己的积蓄?”凤随就笑了,“崔家随便一个下人,都能轻轻松松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替主子谋划。苏大人身为御史,倒是可以在官家面前提一提,看看市舶司是不是真的这么赚钱。”
苏大人连忙起身,“事关市舶司,此事不容小觑,本官义不容辞。”
他早知崔氏母女常年在乔府住着,但他从不知这母女俩是这般处心积虑的算计他的闺女,因此这番话说的简直就是咬牙切齿。
崔氏母女面色大变,崔氏连忙走上前来,对凤随辩解道:“大人,这件事与老爷无关呐,大人明鉴。”
一旦牵扯到了在明州市舶司任职的崔大人,这件事可就不止是后宅阴私了,而是闹上了朝堂,搞不好就要影响到崔大人的仕途了——只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崔大人就洗不干净。
凤随问她,“那夫人来说吧,银子不用说,肯定夫人出的。本官想知道,这馊主意是谁出的?”
崔氏艰难的答道:“是奴家一时鬼迷心窍……”
“恐怕不是夫人鬼迷心窍吧。”凤随一双利眼望向立在一旁神色凄惶的崔宛如,“本官怎么听说,这位李钱氏,是崔家小娘子的奶娘?”
崔氏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女儿拉下水的,连忙拼命辩解女儿与此事无关。
凤随就笑了,“你这女儿养的好。出了事,黑锅全推到母亲身上,她自己倒是片叶不沾身。真是……孝顺。”
崔氏也呆住,片刻之后神情复杂的扫一眼崔宛如,却不肯再多说什么了。
华阳公主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颖儿呢?”
崔氏这会儿才想起这个要命的问题,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接应的人说他们被人打晕了,并没有见到小娘子,小娘子还在他们手上!”说着,崔氏怒指关小虎,“这厮怕是要讹诈,所以扣着小娘子不肯交出来……大人明鉴呐。”
华阳公主气得头晕眼花,“你们劫走了颖儿,如今却说不知道……可怜的孩子不知遭了多大得罪……”
旁边的婆子连忙扶住她,又是给她额头抹药,又是拍胸口,半天才扶着她坐起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苏琳都安安静静的坐着,直到看着公主面色恢复些许,才放下茶盏,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也快到了。”
她身旁的丫鬟听了,连忙走出了花厅。
花厅里的人都看着她,乔晖这个时候才猛然间察觉出了异样。他这位夫人虽然平时也是一副冷清的模样,但在他母亲面前还是恭敬有礼的,像这般冷眼旁观的姿态,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苏大人父子俩也有所察觉,她哥哥忍不住出声问道:“琳娘……”
苏琳冲着他们微微一笑,“再等等。”
话音刚落,就见丫鬟又跑了进来,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苏琳就起身,对着众人一笑,目光落到了凤随的脸上,“大人之前问我的问题,关于那两件衣衫……谜底已经来了。”
乔晖这个时候已感觉不对了,他收敛了自己的怒气,和颜悦色的对苏琳说:“自家事,不能关起门来好好说?何必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苏琳冷笑,“乔子君,你也知道这是家务事?”
乔晖一愣,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琳快步走到凤随面前,微微提了提裙角,跪了下来,“奴要状告乔子君这个伪君子。他勾结奸妇,假称孩子丢失,妄图栽赃给奴家……厚颜无耻之极!”
乔晖惊怒,“你胡说什么?!”
一旁的苏家父子也站了起来,苏大人面沉如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花厅外走进来几位花团锦簇的小娘子,当先一人杏眼桃腮,明艳无匹。
她身穿樱红色宽袖裙衫,项间戴着八宝项圈,发髻上佩着华贵的金步摇,长长流苏垂在肩头,随着她的步态微微晃动。
一眼看去,只觉此人当真是明眸皓齿,富贵逼人。
她身边的丫鬟手中牵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娘子,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眼睛微微泛红,一进花厅正要张开说话,一抬头见身旁的明艳女子正垂眸看着她,便受了惊吓一般,讷讷不敢言。
明艳女子这才抬眸,神情倨傲的将花厅中的人一一看过,朝着华阳公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口称,“福莲见过姨妈,姨妈可安好?”
华阳公主见到她出现,再看看她身边的孩子,神情又惊又疑,“你怎么来了?”
明艳女子的视线一转,落在乔晖脸上,语声娇媚,“怎么回事?不是表哥传信,让我马上过来吗?”
乔晖面色铁青,“我没有!”
苏琳抬头,对凤随说:“那两件衣衫,就是福莲县主的。我要告的奸夫淫妇,就是乔子君与福莲县主。”
满座皆惊。
凤随转头望向乔晖,“你得知崔氏母女算计你的夫人,你不说阻止,反而借力打力,将你女儿送到了谢娘子手中,又借着这件事来责怪你的夫人……这般行事,简直无耻!”
苏琳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是我打发人请了县主过府,就说乔子君要与苏氏女和离了,崔家的小娘子出了这事,还想借着公主的势登乔家的门也是再不能了。从此之后,他与县主之间再无障碍……奴请大人做个见证,今日务必与此等小人和离。”
乔晖强作镇定,“我从未说过我家丢了孩子,也不曾报官……这件事本来就是个误会。凤大人管的太宽了。”
凤随没搭理他,微微垂眸问关小虎,“那日,乔大人从你手中接走了乔颖儿,可是交给这位娘子带走?”
关小虎转头很是仔细的打量了福莲县主两眼,认真答道:“是她。”
凤随就点点头,对苏大人说:“本官是管不了你这样的小人行径,你自然可以辩解这只是一场误会。不过御史有监督百官之责,苏大人想来可以在官家面前提一提有些官员私德败坏,连自己的妻子都能下手算计,还是利用自己的亲生孩儿……不知对官场同僚又会如何看待大人?!”
苏家父子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顿时气得发抖。
苏大郎一拍桌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和离!必须和离!”
华阳公主此刻也慌了神。
与苏琳相比,福莲县主无疑更受她看重。她的母亲崇阳公主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从小就极受宠爱,又与官家是亲兄妹,感情亲厚。
而华阳公主的母亲只是后宫中的低位嫔妃,丈夫记国公如今又没有实权,她的儿子若是娶到福莲县主这样的媳妇儿,自然于前程大有裨益。
但若是苏大人将此事闹上朝堂,她儿子可就麻烦了!官家必然会责罚。若只是临时降降职倒还好说,真要扣上“私德败坏”的帽子,他的前途可就毁了!
华阳公主连忙起身阻拦,“亲家!苏大人!这事还须从长计议……”
苏大人不便与个妇人争吵,苏大郎却无所顾忌的为自己的妹妹发声,“乔家这般作践我妹子,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和离!必须和离!”
一片吵闹中,就听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带着哭腔喊了起来:“谁要和离?你们是要带走母亲吗?我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人面目暴露了。
第45章 亲家息怒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将大人们闹哄哄的争吵声都压了下去。
苏琳也讶然回头,就见乔颖儿奋力挣脱了福莲县主身边丫鬟的拉拽,直朝着苏琳跑了过来。
苏琳此刻跪在凤随面前,一抬头,便正好与孩子平视,就见她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问她,“你为什么要和离?是不是因为我总是不听话,惹你生气,所以你才不想要我了?”
苏琳的眼圈也红了一下,摇摇头,“不是因为你。”
乔颖儿颇小心地伸手扶在她的肩上,嘴一扁,小声的哽咽了两下,“他们都说你是为了爹爹才对我好……可是……崔姑姑就对我不好,她把我卖给坏人。谢姑姑也对我不好,她让人教我规矩,我不听,她还打我!”
苏琳吃了一惊,她扶住乔颖儿的肩膀,颇为紧张地摸了摸她的手臂,“她打你哪里了?”
乔颖儿伸手拽起自己的袖子,让她看自己手腕上的两道红痕——这是戒尺留下的痕迹。
乔颖儿抽抽搭搭的告状,“我想吃酥酪她也不让,每天不写满五十篇大字就不让我吃饭。还让我跪着认错。”
苏琳没有理会福莲县主,而是回过头,用极为陌生的眼神打量乔晖,“你要取悦旁的女人,法子多的是,何必这样作践你的亲生女儿?”
乔晖被这一大一小的两双眼睛盯着,颇不自在,却板着脸反驳,“教养孩子自然要严厉,都像你以前似的,处处顺着她,还不知会把我乔家的孩儿教养成什么样子!”
苏琳觉得这男人无可救药了,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对公主说:“先生说过,孩子手骨尚未长成,每日写字,不可过量。还请公主看在颖儿是乔家骨肉的份儿上,多多看顾一二。”
华阳公主也被苏琳这一番话说的有些憋屈,好像她每日只顾着自己享乐,从不关心孙女似的。事实上她也的确更加在意乔颖儿的兄弟。但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开,多少还是有些伤她的颜面。
一旁的苏大郎见苏琳这样在意乔颖儿,就担心她会因为这个孩子心软,再打消了和离的念头,忙说:“琳娘你想多了,这一家人一个是亲祖母,一个是亲爹,哪个都比你这后娘要亲!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
苏琳知道他的顾虑,就点点头,“还请爹爹写下和离书。今日凤大人正好也在,咱们就将这件事办妥了吧。”
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乔颖儿听她这样说,双手搂住苏琳的脖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你走!我以后听你的话!我听话!”
苏琳也流下眼泪,她伸手将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就算知道孩子这是在福莲县主手下吃了亏,才会回过头来体会到她的宽容慈和,但毕竟是自己细心照顾了三年的孩子,她陪着她读书写字,给她做衣服鞋袜,照顾她的起居……
这里面,固然有要示好乔晖与华阳公主的意思,但是看着这么一个小不点儿的孩子,对别人的接近示好处处警惕,像一只挨了打之后开始记仇的幼兽似的,也难免会触动她的柔肠。
苏琳泣不成声,“你以后要听祖母的话,不可再任性……”
乔颖儿哭得声嘶力竭,连说不要她走之类的话。
花厅另一边,苏大人笔走游龙,洋洋洒洒一篇和离书已经一挥而就,他身旁的苏大郎立刻掏出了小妹的嫁妆单子,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
乔晖虽然打从成亲开始就盘算着和离,但见苏家人唯恐他会不同意,巴不得苏琳早日离开乔家的模样,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福莲县主却对苏家一行人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带着人在华阳公主身旁坐下,慢条斯理的跟她闲聊起来。
华阳公主此刻真是心若油煎。
倘若苏琳真的因为对乔颖儿照顾不周而被休弃,对乔家的名声毫无影响,她自然乐意顺水推舟的换一个自己喜爱的儿媳。但如今事情已经闹开,苏大人父子俩显见是不会放过乔家,她心里就免不了有些埋怨福莲县主了,埋怨他们为何不将事情做的周密一些。
至于乔颖儿,她们都默契的将她忽略过去了。不过是个小孩子,就算哭闹,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
以后时日还长,有的是调教她的机会。
乔颖儿到底还是被华阳公主身边的婆子从苏琳怀中撕扯下来带走了。
凤随看了这半天,招手将花厅门口的林娘子叫了过来,“扶你家娘子起来吧。既然乔大人说这是家务事,本官也不好插手。”
说着,他朝苏大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苏琳心领神会,说了句多谢大人。
苏大人待乔晖也在和离文书上按下手印,当即派人去京畿衙门盖章,非要将这事一次就办利索不可。
同时他带来的苏家的管事已经开始清点苏琳的嫁妆了。
司空旁观这一场大戏,只觉得心里憋得慌。
苏琳有父兄在背后撑腰,算是能从乔家这个泥坑里跳出去了。可是这样算起来,她不就是被人算计着赶出乔家的吗?!
就算华阳公主拉不下老脸,掏自己的私房给了苏琳一些体己,这能补偿苏琳所遭受的羞辱?!
司空忍不住嘀咕一句,“奸夫淫妇,欺人太甚。”
凤随转头看了一眼司空,见他皱着眉头,一会儿满脸怒容的盯着乔晖,一会儿又十分鄙夷的瞟一眼那位福莲县主……小表情还挺生动。
凤随嘴角一挑。
凤随看看垂头站在他面前的苏琳,说了句,“乔家的家务事,本官是管不了的,乔氏宗族恐怕也不会上赶着去得罪前途远大且手握实权的乔大人。不过,本官最是看不惯倚强凌弱之事,官家面前一定会好好的替娘子问一问:难道我大宋朝堂上掌握权柄的都是这种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之人?!”
最后一句话说的格外义愤填膺。
苏家父子顿时生出知己之感,苏大人本就有面圣的资格,当下也指着乔晖骂道:“你这种阴毒小人,利用自己的亲女来算计自己的娘子……简直闻所未闻!你当初既不愿意娶,何不早说?难道我家琳娘除了你就找不到夫家?!”
乔晖脸色变幻,却无法替自己辩解。
这件事若是没有露馅,顺顺利利泼苏琳一身脏水,将她撵回苏家去,自然是谁也怪不到他头上。等他将苏氏休弃之后,再说福莲县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乔颖儿,如此一来,哪怕日后他与福莲县主的私情曝光,看在福莲县主曾对乔颖儿有过救命之恩的份儿上,纵然是太后,也不好对他们多加指责。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苏琳竟然会选择报官!
福莲县主也坐不住了。
她从小养尊处优,从不将寻常官员放在眼里,哪怕私情暴露,她也没觉得自己在苏家人面前就矮了一头。
但身为宗室女,她在苏琳面前最为自傲的就是有一个县主的封号,若是她婚前闹曝出丑闻,官家与太后会不会一怒之下,削去她的封号?
坐在她身旁的华阳公主也同样坐不住了。大宋朝的皇室公主看似尊贵,却并没有什么地位。哪怕曾经带过兵的记国公,也在尚主之后卸了兵权,只领了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
她的夫君没有实权,在官家面前也说不上话。而福莲县主的母亲却是太后的亲女,官家的亲妹妹,华阳公主还指望日后能通过福莲县主在官家面前说一说乔家的好话呢。若是福莲县主名声受损,太后与官家还不恨死了乔晖?!
那就一切都完了!
华阳公主拦在了苏大人的面前,连声说:“亲家息怒!亲家息怒!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苏大人不好跟个妇人拉拉扯扯,一旁的苏大郎却怒不可遏,“公主这话让人心寒,倘若受辱的是公主的女儿、妹妹,公主可还能说出这般不痛不痒的话?!”
华阳公主在暴怒的父子俩面前压根插不上话,只好转头向凤随求救,“还请凤大人看在与我儿同朝为官的情面上,说和一二。”
凤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请公主带着乔家人退避,本官与乔大人有话要说。”
华阳公主连忙带着人退出花厅,去了旁边的厢房。
花厅里就只剩下凤随和他的亲信,以及苏家的三人。
苏大人仍然满面怒容,但对着凤随的时候,语气却十分客气,“凤大人有话请讲。”
凤随沉吟片刻,转头问身边的人,“你们也听了来龙去脉,都有什么想法?”
苏大人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再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也都是一副意外的神情,便抿了抿嘴角,暂时不吭声。
他也要看看这位大理寺少卿到底是站在哪一边说话的。
今日陈原礼和徐严都有公务,随着凤随一起来乔府的人是罗松与司空。
罗松见司空示意他先开口,便上前一步,给诸位大人行过礼,朗声说道:“小的赞同大人将此事上奏朝廷,岂能容这等品德败坏之人窃居庙堂?!”
凤随点点头,视线一转,望向司空,“司空怎么看?”
司空犹豫了一下。他觉得满花厅的人都义愤填膺,一身正气,只有他的想法充满了精打细算的小家子气,有些……拿不出手。
凤随就笑了,“但说无妨。”
司空看看身旁斜着眼睛看他的罗松,知道这小子又在腹诽自己了。他不久前还当面说自己是“烂好人”“没原则”呢。
再看看凤随,他却是一脸从容的等着司空开口,好像……无论司空说了什么,他都不会感到意外,都能……理解他。
司空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迎着凤随有些期待的视线,他忽然觉得,哪怕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遭人笑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46章 我就不死
司空就上前一步,向两位苏大人行了礼,又转头去看苏琳,“请问苏娘子,在这件事上,最让你感到愤怒不平的,是哪一点?”
苏琳被他问的愣住了。
这时代的女子,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小娘子,是没有什么独立的人权的,都是依附于家里的男人。即便是离个婚,也要由家里的男性长辈来出面主持。除非家里没有男性长辈或者兄长,否则她自己写的和离书都不算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本来也是抱着“一切由父亲和兄长做主”这样的态度来看待和离这件事。
但此时此刻,陌生的小衙役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苏琳的感觉既陌生,又新奇。更有一种“原来我自己也能发表意见”这样的不可思议之感。
同样感到惊异的,还有苏大人和他儿子。他们俩毫无疑问是疼爱苏琳的,但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他们从来不觉得家里的小娘子也拥有与他们地位平等的发言权。
就好比他们此番来到乔府,目的是为苏琳做主——做苏琳的主。而不是为她撑腰,让她自己做主。
父子俩迟疑了一下,见凤随已经摆出了一副想听听苏琳怎么说的态度,心里虽然还有些疑惑为何凤大人不听他们父子的想法,反而要听琳娘的想法,但还是识趣的暂时闭上了嘴。
苏琳迟疑了一霎,见自己的父兄并没有出声反対,凤大人也在鼓励的看着她,便鼓起勇气说道:“最让奴感到不平的,是这些人明明做了错事,却毫无悔过之心。”
他们合起伙儿来理直气壮地欺辱她,明目张胆的编织落网,给她扣上一顶“不慈”的大帽子,仿佛她就应该一声不吭的挨欺负,就应该卑躬屈膝的按照他们的想法主动求去,或者干脆以一死来谢罪。
司空点点头,“小的很能理解苏娘子的心情。如今的情势,福莲县主已经现身,她的利益是与乔家息息相关的。而福莲县主的背后,还有太后娘娘。小的以为,太后或许会対福莲县主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但她身为福莲县主的亲祖母,一定不会乐意看她的名声受损。”
太后的外孙女名声受损,丢脸的还是皇室,是官家。
苏琳反问他,“你的意思是?”
话已经说开,司空也就有话直说了,“小的以为,如今只是苏娘子一人是受害者。若是将此事闹到朝堂之上,下一个受害人,恐怕就是苏大人,或者是苏郎君——同时得罪了乔家和太后,苏家必然会招来整个宗室的报复。”
花厅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司空不敢去看苏家父子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许他们会坚持自己的“文人风骨”,誓将此事闹开。但司空却是不赞同这样玉石俱焚的做法。
“这样做,有百害而无一利。”司空咬着牙继续劝说苏琳,“小的并非为乔家说话。只是觉得苏娘子和整个苏家已经吃了大亏,若是再进一步吃亏,甚至是将整个苏家拖下水……那实在……太吃亏了。”
苏琳神色震动,一双妙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司空暗暗思忖。
苏家父子也因为这几句话而冷静了一些,也开始思索这件事如果闹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罗松盯着司空,一脸“你这小人”的愤慨表情。
而凤随则是从从容容的点了点头,继续问他,“依你之见呢?此事该如何处理?”
司空忽略了罗松的小眼神,因受到了凤随的鼓励,说话时底气就比刚才足了一些,“苏大人与苏郎君,定然是想要替自己的亲人报仇。但在小的看来,报仇也有不同的报法。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自然也是一种报法。但若是我们这一方不损兵折将便将対方折腾得人仰马翻,而且还能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岂不是更好?”
利用战损来做比方,凤随便点头,说了句,“正该如此。”
罗松也因为损兵折将的说法,神情间现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司空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苏家父子也陷入沉思。
司空又対苏琳说:“在小的看来,以弱対强,首先要考虑自保。豁出自己一条命,只为了让敌人崴一下脚,实在不划算。而且说实话,自己人都被拖累死了,就算报了仇,也不算真正出了一口气。”
苏琳也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司空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人。他所有的想法,都是基于“实惠”这一条准则。
于是,他能拿出的办法,也是最实惠的办法。
“和离之后,対外就说因为公主将乔颖儿送到福莲县主身边,请她代为照顾一事,令不知情的乔晖対苏娘子产生了误会。苏娘子受了委屈,才一气之下选择了和离。”司空不擅长玩手段,只提出了一个大方向,“至于具体怎么说,或者跟什么人说,想来苏大人和苏娘子都是心中有数的。”
苏琳下意识的点点头。她也是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后宅阴私、如何引导话题、如何给対方挖陷阱……这些手段,她自然也是懂的。
“让乔晖和福莲县主各自拿出一笔银子来做赔偿金,给苏娘子做私房。”司空挠挠头,提醒苏琳说:“让他们给你敬茶,赔礼道歉。条件就是苏大人不会去御前状告乔家和福莲县主,娘子归家之后也不会対外人说他们的闲话。”
苏大郎忙说:“这岂不是太便宜了这対奸夫淫妇?!”
司空露出奸诈的笑容嘿嘿一笑,“不明着说,可以暗着说啊。比如苏郎君与同僚聚会,可以借着酒意含含糊糊说一句‘某必要尽心当差,报效朝廷,也好光宗耀祖,免得自己的妹夫,权贵人家想抢便能抢走’这样的话。”
苏大人与苏郎君面面相觑。
“再比如,苏娘子的小姐妹问她,听说因为乔大人误会了娘子,娘子才愤然提出和离?娘子就挤出几滴眼泪,含含糊糊的说因为是乔颖儿被公主送到福莲县主那里,两人才闹起了误会。小姐妹再问为何送去福莲县主那里?苏娘子就只顾垂泪,什么都别说。”
苏琳,“……”
“别人自会思量福莲县主身份尊贵,为什么会给乔晖带孩子?难道他们关系很熟?等乔晖与福莲县主议亲的事传开,大家就会恍然大悟了,难怪福莲县主会放下身段示好于乔家……原来这是早就勾搭上了啊……难怪苏娘子被逼着和离了……你们看,大家随便琢磨琢磨,就猜到真相了。而苏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算是官家也埋怨不到苏大人头上去……片叶不沾身,这多好。”
满室的人都被这个略不要脸的说法给镇住了。
片刻之后,苏琳扭过身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家父子目瞪口呆,转头见凤随也是一脸忍笑的表情,又觉得……或许这个不要脸的办法也不是不行……
罗松则是一脸崩溃的神色。
这,这是什么小人的办法啊……也太不光明正大了吧?!
司空看出了大家的疑惑,挠挠脸蛋,不好意思的解释,“小的就是觉得,対付君子要有君子的办法,対付小人也要有小人的办法……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他,他给他家大人丢脸了吧?!
司空稍稍有些懊恼。
苏大郎呆呆看着司空,过了一会儿,他扭头望向自己父亲,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问道:“这位公爷是让我们明面上不去跟乔家、跟太后硬碰硬的意思吧?”
苏大人点点头,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悖于自己的道德观。
凤随同为朝廷官员,比较容易体会到他的顾虑,在一旁提醒他说:“官家日后若有耳闻,问起大人,大人只说自己不忍心将事情闹大,既伤了自己闺女的名声,又伤了别人家闺女的名声。”
苏大人摸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能够以父亲的身份体谅别人家的儿女,太后的女儿崇阳公主却不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不就显出了他的一腔慈父心肠,和为官者的胸襟气度?
凤随又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再说了,苏家谨守承诺,不会乱说什么,可是本官身边还有这些衙役,乔家还有自己的下人,崔大人的亲眷也在场,这些人可没答应过乔家什么,也不曾拿过乔家的封口钱,若是他们跟别人闲聊的时候透露点儿什么,这可怪不到苏家的头上去。”
苏大人和苏大郎対视一眼,眼中都蕴起笑意。
凤随就知道他们也被说动了,微微一笑,“我这属下说的対,対付什么样的人,就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拿対付君子的办法対付小人,不是不行,但却是下下策了。为了这样的人,损伤自己的根基,不值得。”
苏家父子一起点头。
凤随就対苏琳说:“苏娘子若是同意,本官就喊他们进来给你赔罪,如何?”
苏琳也点点头。
她原本是怒到极致,也羞恼到了极致,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失败,被枕边人这样算计、羞辱、逼迫,她恨不能一头碰死算了。
但现在,看到凤随和他的衙役这些与苏家毫无瓜葛的人也在为她想办法,考虑她与苏家的得失,她忽然就……不想死了。
那位小衙役说的対,対付小人,要用小人的法子。她为什么要用対待君子的办法去対付小人?真要那样做了,她岂不是成了别人眼中的傻子?
苏琳心里的愤怒都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另外的一股凶狠的气流,在她的胸膛里左突右冲,她恨不得此刻就大吼一声,“我偏不死!就不死!我就要活着!活着看你们这些贱人一个一个能落得什么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和离还是不够的,苏娘子的满腔愤怒,说不定就把自己给逼的变态了……
司空的办法,就是让她的愤怒得以安抚。
第47章 三杯茶
苏家的人统一了意见之后,这件事就好办了。
依旧是凤随出面,将华阳公主一众人都请了回来,提出了自己一方商议之后的结果:“乔大人、福莲县主、崔家的小娘子,各自向苏娘子敬一杯茶,赔礼道歉。另外,这三人各出一万两银子,赔偿苏娘子所遭受的损失。苏大人与本官出了这道门之后,都不会再提起乔家的事,也不会在官家面前议论此事。”
崔家是凤随临时加进去的。他觉得崔宛如这位小娘子心术不正,也需要小小的惩罚一下,要不然她还以为害了人也没人会追究呢。
华阳公主等人听到这样的条件,都有些气怒。
福莲县主更是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正要开口教训人,就被华阳公主一把按住了手臂。
福莲县主转头望向姨妈,就见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福莲县主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今日之事已经无法善了。与其闹得大家都没脸,自己一方再被官家训斥责罚的地步,还是花钱买平安来的划算。
但她气不过的是,大理寺少卿竟然会提出让她去给苏琳敬茶。
福莲县主傲然冷笑,“赔银子可以。敬茶就免了吧。苏娘子不过是区区从三品御史大夫之女,我的茶,怕是喝了要折寿的。”
苏琳反唇相讥,“县主能做出与花娘同乘一顶轿子,让花娘掩护自己去与人私会这样的事……想来也不觉得自己身份有多尊贵。你这杯茶,我喝了一定不会折寿的。”
这就是讥讽她行事下贱。
福莲县主勃然大怒。
乔晖走到她身旁,说了句,“县主息怒。”
他已在最短的时间里盘算清楚了这种种选择的轻重区别,不愿福莲县主因为脾气不好,再激怒了苏家,惹得谈判破裂。
福莲县主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妙目死死盯着苏琳。
她虽然性子矜傲,但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出身宗室的人,算计利益是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她自然也知道花钱买平安是如今最为稳妥的办法。
速战速决,才能最大的保证自己一方的利益。
福莲县主强忍愤怒,冲着苏琳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苏琳就大模大样的在凤随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就从乔大人开始吧。”
乔晖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一旁丫鬟端上来的茶盏,大步流星走到了苏琳的面前,双手举着茶盏端到了苏琳的面前,“我敬苏娘子一杯茶,从此之后,恩怨两清。”
苏琳微微一笑,“乔大人处心积虑,终于得偿所愿。恭喜。”
她原本攒了一肚子的怨气,甚至想着,要不要把这一杯茶泼到他脸上去。但是当这杯茶递到她面前的时候,苏琳又改变了主意。
父亲、兄长、凤大人,以及他身边的衙役……大家一起给她想出的办法,她不想去刻意破坏。
再说,就算今天乔晖和福莲县主轻轻松松就摆脱了她这苦逼的原配,当真从此以后就能心想事成了?!
苏琳觉得,只怕未必。
太后当真不知道这一对小儿女的心事?崇阳公主身为太后的亲女,当真没有在太后面前提过让福莲县主嫁给乔晖的事?
但太后还是给乔家和苏家做了媒。
太后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如此明显。苏琳觉得,她只消安安稳稳等着看这一对奸夫淫妇的下场就好了。
苏琳接过茶盅抿了抿,放在一边。
乔晖也松了口气。苏琳竟然这样轻松就放过了他们,也让他多少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意,转身离去之时,忍不住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以后……你好好过吧。”
苏琳冷冷瞥了他一眼,“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乔晖被她一双冷冰冰的眼眸逼视着,颇有些狼狈地退到了一边。
福莲县主狠狠的瞪了乔晖一眼。
乔晖讨好的一笑,主动从丫鬟的茶盘里取过茶盏递给了福莲县主。
福莲县主脸上怒气稍减,伸手接过茶盏,走到苏琳面前,伸手将茶盏递了过去,“喝了我的茶,你我恩怨两消。”
苏琳冲着她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她懒得与此人多说废话。一个不懂廉耻为何物的人,跟她讲道理,也只是白费口舌。苏琳想明白了“对付小人要用小人的办法”这句话,就打消了当面讥讽她的念头。
因为没必要。
她说的再多,这女人也不会听进去。到时候生气的还是苏琳自己……何苦来哉?
福莲县主看着她放下茶杯,沉吟片刻,忽然对她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还是要说,我和子君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来,他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我,而我,也从来没有变过。你说的‘奸夫淫妇’,我不认。”
苏琳有些惊异的看着她,她这是暗示苏琳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那太后做媒的时候,你们应该去想办法说服她成全你们,而不是把我卷进来,然后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地谋害我……我不无辜吗?!还是你觉得我就应该被你们踩在脚下,心甘情愿的当你们二位的垫脚石?!”
福莲县主垂眸不语,片刻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最后一个敬茶的人是崔宛如。
就算她母亲出面顶了“算计乔夫人”的罪名,但苏琳和凤随都点名让她敬茶,显然是把崔家的事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
崔宛如这个时候也不敢节外生枝,只想尽快了结此事。
但苏琳却不愿意放过她。
见她端着茶盏颤颤巍巍站在自己面前,苏琳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乔晖知道你要算计我却不加阻止,这不是怜惜你,也不是顾念什么表兄表妹的情谊。他只是想让你坐实了这个罪名,日后谜底解开,让你再没脸登乔家的门。”
崔宛如面色大变,手中端着的茶盏也晃个不停。
苏琳就冷笑起来,“你们两家是亲戚,你是公主的晚辈,要来乔家看望她名正言顺。乔晖要不是用这种阴毒的法子剥下你的脸皮,你日后一定还会常常厚着脸皮来乔家看望公主,岂不是给福莲县主添堵?”
苏琳也忍不住想感叹一句了。乔晖这看似冷心冷肺之人,对福莲县主可真是用尽了心思。
苏琳言尽于此,接过崔宛如的茶盏,抿了一口放在一旁。
看着她手边的三个茶盏,苏琳忽然就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她心里有些感激那位询问她心中有什么不平的小衙役。若是没有这三杯茶,她恐怕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愤懑不平,满怀怨气。
可是为了这样的小人为难自己,实在是……太亏了。
苏琳从司空的身上学到了一种衡量人生价值的新方法。
她想,从今往后,她绝不意气用事,绝不会为了要出一口气就亏欠了自己,亏欠了自己的亲人。
苏琳坦然的望向自己的父兄,“我们回家吧。”
苏大人和苏大郎在经过了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也看到了苏琳的蜕变,这也令他们对凤随这位年轻的官员心怀感激。
司空看到苏琳收起了盖着官府大印的和离文书,带着自己的嫁妆和贱人们赔偿的三万两银子昂首挺胸地跟着自己父兄离开了乔府,也有一种仿佛是吐出一口恶气的感觉。
凤随也清点了自己的手下,婉拒了华阳公主留饭的提议。
这个地方,他也是一刻钟都不想多呆了。
一走出乔府大门,凤随就忍不住冲着司空露出了笑容,“你说你这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司空不大确定的看着他,“我这样的办法,不是最实惠吗?苏娘子甩掉了贱男人,还得到了银子。苏家也没有得罪宗室……”
罗松在一旁揉了揉酸痛的额角,很是无语的斜了他一眼,“是实惠。就是……太不光明正大了。”
他这么说,司空一下子就来精神了,振振有词的反驳他,“你这样说,我可就不爱听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有什么不对?”
罗松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跟陈原礼等人一样,他拳脚出色,嘴巴却有些笨拙,吵架从来没有赢过。
凤随笑着说道:“这话说的好。哪本书里看来的?”
司空一下卡了壳。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句话出自朱熹的《中庸集注》,原话是: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这个时候,朱熹他老人家好像还没出生呢。
司空挠挠脸蛋,含糊的说:“忘了。以前在庙里的时候,就爱往藏经阁里钻,好些书看过就忘了。”
罗松就翻了个白眼,“读书多的人,就是一肚子歪歪心眼!”
凤随笑了起来,“只要别起了坏心思算计自己人,心眼多了也没什么不好。本官身边跟着你们这一群愣头青,正该来一个有脑子的人筹谋筹谋,否则日后遭人算计,一个一个的都看不出来。”
罗松悻悻,冲着司空扮个鬼脸,跑去替凤随牵马了。
凤随见罗松跑开,转过头对司空说:“这小子也是个直肠子,没有坏心的。”
司空被他说的不好意思了,“我看的出来,不会误会他。”
他觉得,凤随因为罗松是自己人才会替他解释这么一句,这就让司空稍稍有些羡慕。他觉得凤随是一个非常体贴的领导,懂得护着手下的人。
他也暗暗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被凤随护着的人当中的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凤随:会的,一定会的。
第48章 书信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衙门,陈原礼匆匆来报,说“薛记”的少东家薛千山递了拜帖,表示要上门拜访凤随。
凤随想了想,对陈原礼说:“让人去回一声,就说明日下了值,我请他喝酒。地方也不必选太好的,就……醉仙楼吧。”
陈原礼答应一声,转身去安排了。
凤随见司空还在看他,也没多想,就随口解释了一句,“像‘薛记’这样的大商家,人脉之广,难以估量,与之结交并没有什么坏处。刚好薛千山帮了我们的忙,我们道谢,也算是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吧。”
司空不是要问这个。
他左右看看,见罗松也凑到一边跟别人说话,便小声的问凤随,“大人是官身,与薛千山这样的大商家结交,会不会有什么忌讳?”
凤随看着他,眼里蕴起笑意,“我做东请他喝酒,只为道谢,又不是要占他们家的便宜。”
司空想了想,也觉得“感谢薛少东帮忙破案”这样的借口确实挺正大光明的,而且薛千山给他的感觉还不错,非常聪明的一个人。
司空就不再说什么。
凤随心里却暗暗的有些高兴,觉得司空这样有什么想法都会说出来,时不时的提醒他,这才像是一个幕僚该有的样子。
乔晖出面销了案子,其余相关的人证也没有继续留在大理寺监房里的必要了。
凤随再次升堂,判了王顺子三十大板,交给其父母领回家去。
春娘子隐瞒重要线索不报,也判了三十大板,由监房里的几位女狱卒监督行刑,然后交给玉香楼的总管顾娘子自行领回。
关小虎判了流放,带着凤随写给凤锦的亲笔书信,由衙役押送至燕州,交给凤锦帐下的主簿东方先生。
凤随还特许关小虎可以回家一趟,稍作安排。
实际上就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跟那位名叫秀兰的小娘子道别。听说那位小娘子也是无牵无挂的人,凤随就觉得,她或许会跟着关小虎一起去边关。
凤随打发了这些人之后,一个人在内书房坐了很久。
在他的手边,是凤锦刚刚寄来的书信。信中说了两件事,一是不久之前凤家军与辽人在顺州城外爆发了小规模冲突。凤锦告诉他,辽人的皇廷对顺州、檀州都有不同程度的增援。
另外一件事,事关造反的广平王。
凤锦的亲卫在检查出关的商队时,拦截了一位形迹可疑的读书人,拖回来一审,竟然在行囊的夹层里翻出了广平王赵懋的亲笔信。
书信是以旧识的身份写给耶律乙辛的笔砚吏林道一。信中多次提起他们在陇右一带游历时的旧事,字里行间都透着亲近之意。
原来这人竟然是广平王的谋士。
凤锦在信中提到,他怀疑广平王赵懋有可能在造反之前就勾搭上了辽国人。如此一来,恐怕赵懋的行动,也与宋辽边境的战况有所勾连。
凤随的心也有些沉甸甸的。
身为武将,他此刻却做着文臣的差事,且不能对广平王一事、甚至是朝廷所有的军事安排表现出关注的态度。
“耶律乙辛……林道一……”凤随在舌尖上慢慢的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
辽道宗上位之初,王叔耶律重元作乱。凤家军就是趁着辽国王庭大乱的时机,抢占了燕州,硬生生在燕云十六州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缺口。
之后,耶律乙辛因协助辽道宗平定耶律重元之乱有功,被加封为魏王,极受辽道宗的信重。这人手握大权,为人极有野心。如果赵懋当真勾结上了此人,那耶律乙辛会不会劝说辽道宗抓住这个时机与赵懋来个里应外合?
如此一来,凤家军所要面对的压力就更大了。
门外传来空青的声音,“大人?陈原礼来了。”
“进来吧。”凤随拿起凤锦的书信,扔进火盆里,眼看着火焰吞噬了纸张,还小心的将纸灰捣碎。
凤家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这些书信,都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书房门从外面推开,陈原礼笑嘻嘻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外,“大人,外院的酒席都摆上了。”
凤随的神情就缓了缓,“好,我马上来。”
乔家的事也算得到了解决,手下的兄弟们也该放松一下。这样的场合,凤随也是要参加的。
凤随起身,到屏风后面去换下公服,一边随口问道:“不当值的都到了?司空呢?”
陈原礼笑着说:“有人在后门那里给他留了口信,他过去问问。”
凤随诧异了一下,“谁给他留口信?”
“是他以前衙门里的同事。”陈原礼把司空安排在他的眼皮底下,为的就是随时能掌握他的行踪,“说明日孤云寺的智云师父要下山来,让他回去一趟。”
凤随想起上次上山之前,司空还说要抽空去一趟孤云寺,结果出了观月庵一事,到底还是没有去成。
“知道是什么事吗?”
陈原礼也跟司空闲聊过,对他正在张罗的事情也知道一些,“好像是孤云寺收养的几个女娃子年龄大了,不好继续养在山上。司空就想请可靠的娘子带着她们开个绣庄……好像就在他原来住的那个院子。”
凤随就想叹气了。
要说司空吧,性格不错,人也长得精神,好歹也算有个官府里的正经差事,要养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拖着这么一长串的累赘,想要成家可就难了……谁家小娘子肯跳进这样的坑里?
陈原礼听他叹气,就猜到他想什么,连忙解释了一句,“司空说了,他不成家。他还惦记着以后跟咱们回燕州去呢。”
凤随摇摇头,“回不回燕州,跟成不成家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打算不娶妻,不生子?”
他身为这些人的头领,自觉有责任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要是手下都是一群光棍兵,外人还以为他苛待下属呢。
“回头我问问祖母,看看是请她老人家出面跟武将家里的娘子们联络联络,还是请合适的媒人来张罗……”凤随不大明白这种事要怎么操作,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给自己的亲信画饼了,“等有了章程,我再跟你说。”
陈原礼嘿嘿傻笑两声,有些不好意思。
长官关心他们的生活,他自然也是感动的。但高兴归高兴,他心底里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其实更加倾向于司空的想法。
暂时不娶妻,他能心无旁骛地上战场去。一旦有了老婆孩子牵挂着,他这两条腿,还迈得上马背吗?!
司空从后院回来,见外院的花厅里已经摆好了四五张大圆桌,空青和贯节正指挥着小厮们轮流上菜。
一眼看过去,后院里不当值的侍卫们都来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笑,气氛颇为热闹。
他正看的眼花缭乱,就听陈原礼喊他,“司空,来这里!”
司空转头看去,见陈原礼朝他招手,坐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一身素色常服的凤随,顿时又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像这样大家乐乐呵呵吃饭的场合,凤随不会参加呢。
司空头一次在吃饭的场合遇见凤随,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有些拘束起来了。反倒是凤随还是平时的样子,脸上带着笑,问他一句,“明日要回去见你师父?”
司空连忙点头,“是。顾大娘和杜娘子那边都已经说好了,就等师父点头。”
凤随估摸着这个杜娘子就是他请来要管着那几个小女娃的人,想了想便说:“我祖母身边有几个妥当的老人,回头等你的绣庄开起来了,让她们轮流过去看一看,或者给小娘子们讲一讲大户人家的规矩。以后她们若是把生意开起来了,免不了要与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们打交道。”
司空大喜过望,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
这时代对于女性的规矩要求本就严苛,他那几位妹妹又没有父母长辈来教导,日后长大,若是规矩上差了,难免要惹人嘲笑。这件事严重点儿来说,是会影响到她们的终身大事的。
如今,有国公府的人去教她们规矩,日后就没人会拿“不懂规矩”这一条来说嘴了。而且有国公府的人随时过来照看着,他也不用担心会有不开眼的混混们会打她们的主意。
司空满心感激,连忙端起酒杯要敬他,“不知道怎么感激大人才好,日后若有差遣……”
凤随拦住了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件事说起来与司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却高兴成这样……
凤随就说:“你在我身边做事,本来就该尽心尽力。这些安排于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司空却不这么认为,“我得了实惠,怎么能当做没事发生呢。我敬大人一杯。”
几杯水酒下肚,席间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正巧有一个侍卫家里正在给他说亲,一众兄弟们就拿这个打趣他,陈原礼也想到了之前凤随说过的那些话,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司空,打趣他说:“大人刚才还说,要给兄弟们张罗亲事呢。”
司空连忙摆手,“我就不要了。”
他自觉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从来没有在这里成家生子的打算,而且,在跟随他的师父们经历过了收复瓦桥关的战役之后,他深知燕云十六州的战役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近一些的有辽人、西夏人,再远一些还有金人、蒙古人……他们就像一群一群的饿狼,团团围住了大宋这个富庶而又崇尚安逸享受的国家。
战火随时会被触发。
这样的大环境,也给熟知历史走向的司空一种深重的危机感。让他没有心思安坐下来,去花心思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司空不知道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上,是不是也存在过凤家军。或者他们确实存在过,却因为某种原因被上位者夺走了兵权,最终泯灭于历史的尘烟之中。
但他通过瓦桥关战役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或许有些事情的发生、有些人的出现真的有可能会扭转整个历史的走向呢。
这也是当初司空一定要追随他的师父们前往燕云十六州的原因。
但是在经历了一场战争之后,他已经明白几个武僧,几个懂得药理的和尚,外加一个敢于拼命的穿越者,力量终究还是太过渺小了。
司空转头去看凤随。
他想,几个人的力量或许无力改变什么,但若是一支军队呢?如果凤家军在战场上的战斗力得以提高呢?
那么,结果是不是会变的不一样?
凤随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他也转过头看着司空。
司空眉头微微皱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神色,像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又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大轻松的回忆里。
凤随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心中也生出了一丝不大安稳的感觉。
他觉得司空这样的年龄,就应该像罗松、陈原礼这样每日嘻嘻哈哈,心无挂碍,而不是为了别人的命运而整日忧心。
说句不好听的话,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那么多,你司空一个人,能养活得过来吗?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司空正在忧心的应该不是他那几个妹妹的命运——他在倾听同桌的兄弟们谈论北方与辽人的战争。
凤随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太平镇外勘察地形的时候,司空曾说过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
第49章 机会难得
凤随喝了几杯酒,带着陈原礼、徐严和司空回了内书房。
空青送上茶水点心,退了出去。
凤随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匣子递给了司空,笑着说:“把你从京畿衙门调到我这里,我应该有所表示。正巧,你又在青水庵里破解机关立了功。早说了有赏,却一直拖到今日。”
陈原礼和徐严都挤眉弄眼的拿手肘碰碰司空。司空捧着匣子,一时有些为难,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打开看看。
凤随看出他的顾虑,就笑着说:“打开看看吧。你别担心他们会眼红,我这里从来都是这样,有赏有罚。原礼和老徐拿过的银子可比你这个多,也都挨过板子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陈原礼怪叫,“大人!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徐严与司空都笑了。
司空打开匣子,见匣子里是上下两层的结构,整整齐齐地排着一行一行的银元宝。粗粗算下来,足有四五百两之多。
司空打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一下子看直了眼,“这……”
陈原礼和徐严都开始起哄,“请喝酒啊,必须太白楼!”
太白楼是安平大街上最出名的酒楼,除了以菜品精致出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贵。
司空虽然被从天而降的财宝砸晕了头,但理智还在,听他们叫唤太白楼,立刻反驳,“太白楼不行!太贵了!就……就老白羊肉馆吧!”
老白羊肉馆座落在昌平街上,算是比较平价的饭馆,羊肉炖得尤其入味,也是普通的中下层官员人情往来时常选的地方。
这下连凤随也被逗笑了。
陈原礼笑够了就提醒司空,“要是没人帮你管银子,你就求求大人,交给陈先生来管好了,以后要用银子,只去找陈先生支取。”
司空刚来时听陈原礼介绍过,说凤随身边还有两位主薄。一个是严一初,另一个叫陈荣。这两人与陈原礼这样陪着凤随到处跑腿的亲信不同,是凤随真正的智囊。严一初主要管着凤随的书信往来、撰写奏章这些事,陈荣则负责凤随手下的所有产业。
陈原礼就说:“我也算是西京人吧,不过这里是本家,我家这一支早在祖父那一辈就迁去了东京。我自己的私房就是托给了陈先生管着,老徐也是。”
司空曾听陈原礼说过,徐严的家也在西京,不过他家是继母当家,所以平时他也不常回去,私房钱交给陈先生管着倒也正常。
司空就转头去看凤随,眼睛里露出可怜巴巴的询问的神色。
凤随心里暗笑,爽快的同意了,“行,你交给老陈吧。身边留点儿随时花用的就行。”
司空大喜,“等我问过师父,确定开绣庄要用多少银子,剩下的就交给陈先生帮忙管着吧……这要怎么道谢才好?”
凤随就笑着说:“老陈也爱吃羊肉,等你请客的时候,把他也叫上就成了。”
司空的私房钱都在老陈手里攥着,凤随就觉得,这下司空真的成了自己人了。
说笑一番之后,言归正传,凤随问起了那日在太平镇外的树林里查看现场时,司空想要跟他说的话。
司空也从发了横财的喜悦里慢慢冷静下来。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司空就问凤随,“大人,我那日看到树林里有火药爆炸的痕迹,就想问问大人,凤家军可有自己的人手做专门的火器研发?”
这话一出口,几个人脸色都变了。
陈原礼和徐严面面相觑,不大明白怎么话题忽然就转到了火器研发上。凤随却仿佛心尖上挨了一拳似的,震动之余,又有一种……骤然间得遇知音一般的感动。
他心中百味陈杂,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有。”
司空就松了一口气,凤家军已经开始这样的研究工作,总比一切从头开始要强。
凤随见司空眨巴着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等着他往下说,仿佛丝毫不觉得这样的话题涉及到多么机密的领域,不觉深吸一口气,“正好原礼和老徐也都听听,火器的研发,也关系到我凤家军对敌时的战斗力。”
陈原礼与徐严危襟正坐,都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司空见他们这样,猛然间察觉自己问的太过冒失了。他算是刚刚加入凤随团队的新人,但火器研发不论在哪一个团队里,应该都属于机密。
这样的问题……有些逾越了。
“是我冒失了。”司空心中不安,眼中也浮起一丝不确定的神色,“大人,我之前在树林里有话要说,是想到火药一物,在战场上恐怕会有极大的作用。”
凤随微微一笑,“司空,你不必多做解释,我虽然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却也能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言下之意,他看重司空这人有脑子,就不会再花心思三番五次的试探他。
凤随目光坦然,司空反而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热。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要不……还是我先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凤随也有意想了解一下司空的深浅,闻言便点点头说:“你说吧。”
书房里静得出奇,几个人都等着司空开口。
司空就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大好说。但这是考虑许久之后,必须要走出的一步。箭在弦上,不容他往后缩了。
如果这一次他缩了回去,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的机会让他参与到这种话题当中呢?
“我听说,”司空紧张的盯着凤随的眼睛,颇为艰难的开口了,“军中早就有了喷射火器,箭杆的前端缚有火药筒,利用火药燃烧向后喷出的气体推动箭簇射出……或者,还有其他的一些可以投火的武器?”
在武器的发展史上,火药最初的应用,就是利用其燃烧的性能。随后,才逐步过渡到了对爆炸性能的研究。
《宋史》中有专门的记载,司空刚才试探提到的那种火箭,宋朝初期就已经出现了。但以司空自己经历过瓦桥关战役的经验来看,火器在战场上的使用还远远未到普及的程度。
也就是说,他此刻所处的时代就卡在一个关于火器研究的“过渡时期”。火器的燃烧性能已经受到重视,但研究的重点还没有落实到有关爆炸性能的研究上去。
提起火器,很多人能想到的,还是大面积纵火这一类的攻击方式。
“对。”凤随并不意外他会这样问,坦然答道:“凤家军也有自己的火器局,有专门的工匠研究火箭和投火器。”
司空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一瞬间竟有些感激——刚才凤随说过疑人不用,他竟然是真的信任他!
徐严端坐了半天,还以为他们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军情,结果说来说去说起了投火器,顿时大失所望,“投火器射程有限,而且点起火来很容易被扑灭。”
陈原礼也下意识的跟着点了点头,“杀伤力也有限。”
言下之意,这东西其实挺鸡肋的。
凤随没有理会两个手下的抱怨,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司空。
司空也忽然生出了一种“这两位兄弟好像有点儿多余”这样的念头,他紧盯着凤随的双眼,试探的说道:“小的见树林里火药炸开,在地面上炸开了一个浅坑……如果这炸开的威力翻倍呢?”
凤随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他一下坐直了身体。
正在小声嘀咕的徐严和陈原礼也被他吓了一跳。
凤随起身在书房里走了几圈,又回到了座位上,表情却比刚才来的沉凝,“原礼跟老徐先回去……今日话题,不可外传。”
两人连忙应了。
待他们走后,凤随示意司空坐到近处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火器局也在研究霹雳炮……司空,你老实告诉我,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司空有些为难的看着凤随,心说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他就知道,这个问题是怎么也避不开的。
司空与他对视片刻,缓缓说道:“大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只是想为这个国家出一点力。从哪里知道这些……真的重要吗?”
凤随被他问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是将门出身,从小就将谨慎二字刻进了骨子里。尤其事关战局,一点儿失误都有可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见凤随沉默不语,司空就说:“小的如今就在大人手下做事,身边还有原礼兄和其他兄弟看着,如果有什么不妥,必定瞒不过大人的耳目……我还有话,不知能不能说?”
凤随微微垂眸,“你说吧。”
司空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替自己辩解了,只觉得机会难得。
他在这个时代身份有限,哪怕曾经去过战场,能接触到的人也有限。那些对战局有决策权的实权派人物,他连边都摸不到。
凤随是他在这个时代,目前为止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军界高层人物。哪怕他此刻像人质一样被困在京城里,不得已做着文官的差事,也不能否认他在凤家军阵营里的话语权。
司空就问他,“霹雳炮的外壳是铁?”
他想知道凤家军对于炸弹的研究已经进展到了哪一步。
凤随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就点点头说:“是铁壳,不过炸开的威力并不大。”
司空皱着眉头,在脑海中翻找有关早期火药的记忆,“硫磺粉、木炭粉与硝石……硝的比例是多少?”
凤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硝石的含量,便说:“四到五成。”
司空记得早期火药的配方中,硝的比例通常在百分之四十左右,这就导致爆炸产生的气体的量偏低,爆炸的威力自然也较低。而后世的火药配方中,硝的比例至少要达到百分之七十五。
司空摇头,“不够,至少要加到七成。”
至于其他的技术层面的东西,他没有亲眼见过,不敢胡乱指挥。但比例这一条,指点的是一个试验与摸索的方向,倒是不必有什么顾忌。
凤随目光闪烁,片刻后点了点头,“我会传信给大哥,让他转告工匠。”
他看着司空,司空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意见得到接纳而流露出愉悦的模样,反而有些心事重重。
他不知道,在司空心里,火药只是一个引子。
他真正想说的,是火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互相试探的过程~~
凤随也不是怀疑他这个人,他疑心的只是小空的知识来源。
第50章 解释
司空迟疑许久,还是将自己的一腔热血暂时往下压了压。
不论是谁,听到一个人说出超越他个人能力范围的话,都会产生疑虑。凤随这样坦诚对他,已经超出了司空的预期。
说的太多,并不合适。
司空心中浮起熟悉的、无力的感觉。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又太心急……心急与他而言并不是好事。纵观历史,心急的改革派就没有落得好下场的。
但司空还是心急了。
让他产生急迫感的,就是凤家军在燕州的胜利。他生怕这胜利只是昙花一现,战局最终还是会被拉回到历史原有的轨迹上去——而他的痛苦,也正是因为他知道那轨迹前行的方向。
凤随一直在观察他,思索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或许是司空眼中隐隐浮现的沉痛触动了他,他忍不住抬起手臂轻轻地搭在了司空的肩上,“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做什么?
或者说,你想要争取什么样的结果?
司空回眸,一眨不眨的看着凤随。
他的眼睛里像汪着极清澈的水,而此刻,这水波是不安的,仿佛有风推动着它,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凤随微微闪神,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触摸到了这青年那不会为外人所察觉的隐秘的心事。
他是焦虑的,他的焦虑里又隐含着沉甸甸的压力。
司空就那么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燕云十六州能够顺利收复,国土不失,百姓不会流离失所……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捕快,却在这里口吐狂言,说着不自量力的话……”
他的眼里有极浅的水光闪动,那水光掩映在有些茫然的神色里,更像是一种自嘲。
凤随感觉到手掌之下,司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这个聪明的、能打又敢拼的青年,此时此刻,竟给他一种脆弱的感觉。仿佛他所背负的压力,已令他处在了无法承受的边缘。
“我不会这样想。”凤随认真的看着他,“你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哪怕你我只是军队中不起眼的小兵,想要守护自己国家的愿望,也是值得敬佩的。”
司空眨眨眼,眼眸中的风云变幻似乎悄悄的平息下来,“你真的这样想?”
凤随肯定的点头,“是。你上过战场,也曾经与辽人短兵相接,有驱逐胡虏的愿望,是正常的。”
他仍然将司空略有些异常的表现归结于他曾经是一个士兵。
司空笑了笑,眼中的神色渐渐清明。
他已经从刚才那种心急无助的、仿佛修行人遇到了心魔一般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了。
清醒了,这世间的规矩也就想起来了,双眼之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淡淡的疏离之色。那是以他的身份地位,在面对凤随的时候,最为合适的尺度。
“火药试验若有结果,还请大人告知。”司空向后退开一步,十分规矩的行礼,“小的也想知道,比例的调整,对最后的效果有什么影响。”
他知道此刻不能再说更多了。
说多了,没人听,反而显得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傻子。
若是火药的试验有效果,到那时,感兴趣的人自然会找上门来向他打听更多的讯息。
凤随看到他这样,不知怎么,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也慢慢回过神来,知道之前让司空失态的,或许有他自己急切的心情,但也有他对司空所掌握的知识表现出来的疑虑。
凤随就解释说:“司空,你如今也是我的属下。我并不疑你……”
司空微微一笑,眼眸中流露出超越他年龄的通透,“不疑吗?”
凤随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的顶回来,一时就愣住了。
司空这时反而坦然了,“大人有疑心,小的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小的只想告诉大人,我怎么知道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知道的东西,对大人有用,对我们自己的军队有用。”
凤随继续沉默。司空这话说的太明白,没有丝毫掩饰的余地。倒让他也不好继续用装糊涂的态度来应对了。
司空见他不语,便又说道:“日久见人心。”
“这话说的对。”凤随轻轻的吁了口气,心中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
他想司空说的对,他怎么知道这些知识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就是他所知道的知识,能够带给他们的军队什么样的改变。
至于他怎么知道的……或许有人教他,或许得了什么奇异的机缘。
凤随此刻忽然就萌生了查清楚司空身世的念头。因为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一目了然,唯一可让人质疑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出身了。
凤随思索了一会儿,又将这念头暂时放在一边。
他觉得今日一席话固然可以看成是司空对他的投诚,但同时这也是对他与司空之间关系的一场考验。
司空肯对他说这些,是信任他这个人,也是信任他有能力去推动火器的研究。如果他应对的不合适,很可能会令这份信任打折扣。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司空的一两分亲近……
不知怎么,他就是有这样的预感,一旦司空在心里对什么人防备起来,恐怕很难再对他敞开心扉。
“司空。”他喊他的名字,“我有疑惑这不假,我疑的,是你为何会懂这些,并不是疑你这个人。”
这话有些饶舌。但司空听懂了。
凤随就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你不想说,就不说。这没什么。再说人活在世,说的好,不如做的好。也请你……信我。”
司空这个时候已经想明白了,他因为凤随无意中表现出来的疑心而生出戒备,但反过来说,他对凤随又何尝是百分百的信任呢?
更多的,不过是机会难得。
是的,司空不得不承认,他在凤随的身上,更多的是看到了一个可以让他抓住的机会,一个可以试着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的机会。
这对凤随,又何尝公平?
“是我想多了。”司空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凤随身后高大的书架,“大人有疑心是正常的。而我……我此刻确实不便解释太多。如果大人不能全心全意相信我,就请把我当成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合作伙伴吧。”
至少在现阶段,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这也够了。
其余的,就交给时间来证明吧。
司空走后,书架后面一前一后走出了两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当先一人仪容清隽,双眼之中微微蕴着笑意,显得极为亲和。鬓边微微染霜的发丝反而给他的气度增添了岁月沉淀的优雅与沉厚。
这是凤随身边的主薄严一初。
他身后一人身材略矮些,面色微黑,五官略显普通,但一双凤眼却显得极为有神。
这是陈荣,职位也是主薄,主要管着凤随的银钱出入以及他名下的所有产业。
凤随就请他们坐下,问道:“两位先生也听见了刚才的谈话吧?”
他倒不是有意要安排他们旁听,而是这两人有出入内书房的自由。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书房中的几个人正谈到要紧的地方,两个人就识趣的没有露面。
凤随也知道他们进来了,而这样的话题,他也觉得适合让他们一起听听。至于那几位,都是习武之人,耳目聪敏,应当也听出了房中还有人——因猜到是凤随信任的人,故而未提。
严一初就点了点头说:“他就是懂机关的那一位吧?要我说,当不是细作。若是,怎不把这些东西告诉辽人去,反而告诉大人?”
陈荣也在一旁点头,“或许有人教他,只不许他报出师门来。江湖异士,行事诡秘一些,也是有的。”
凤随就听出这两位幕僚也跟他一样,并不怀疑司空这人的身份,只是疑惑他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
严一初就想的多一些,“大人既然查过他的身世,不知可有什么疑点?”
凤随就将司空从小在孤云寺长大一事说了,“他被人放在孤云寺门外的时候未及满月,被智云大师带在身边,直到十四岁那年跟随孤云寺武僧一起前往瓦桥关。期间并未有过离开孤云寺的经历。战后回来,在寺中养伤半年,之后智云大师才托人在京畿衙门给他找了差事。”
就是说,前往北方一趟,他也不可能被换了人。否则战后回来,在寺中养伤期间,会被师父们看出来的。
凤随说:“我想查一查他的身世。”
严一初和陈荣对他这个提议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司空被遗弃的时候还在襁褓中,身世什么的,对他后来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影响。
两人的意见都是静观其变。
不管司空有什么目的,他想要壮大己方的力量,在对辽战争中争取主动权的意愿是非常明显的。
这一点,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
凤随这个时候顾虑的,反而是司空会不会对他生出了抵触情绪。
严一初就听的笑了,“大人何必多虑?司空想要促成的乃是事关战局的大事,又不是小儿女争风吃醋需要大人放下身段去哄……”
他有些狐疑的瞟了凤随两眼,觉得他这个患得患失的样子有些古怪。
陈荣也在打量凤随,笑道:“大人对这小子,倒是看重。”
既然司空也是凤随看重之人,那替他管着银子也不是不行了。而且这个小子拉扯着一堆弟弟妹妹的,看得出心眼还是不错的。
凤随被严一初的话惊了惊,然后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对陈荣说:“司空这人是有些能耐的,我既要笼络他,总得让他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先生从我私房里取一千两银子放在他名下。日后他若有用银子的地方,你只管给他,不必特意来回我。”
陈荣连忙答应了。
凤随说完,就见严一初在旁边又用那种有些古怪的眼神打量他。
不知怎么,被他这样看着,凤随竟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心虚,好像有什么隐藏起来的小心思被他察觉了似的。
我只是不想让司空误会我对他不够信任……
凤随这样安慰自己,胸膛里有些乱跳的心脏也慢慢平静下来。
第51章 智云师父
司空一大早就起来,收拾停当,回了梧桐巷。
顾婆子和杜娘子正好都在家,杜娘子在堂屋里支起了绣架,已经开始做活儿了。她家的小娘子坐在一边,也不闹,只是认认真真的看着母亲做绣活儿。
司空原来的房间顾婆子还给他留着,她拉着司空商量这房间要怎么改造,旁边空置的厢房要不要收拾出来等等。
太阳升到院墙上方的时候,智云大师也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到了。
智云大师身形瘦高,因是习武之人,自带一股常人没有的精气神,一双眼睛尤其有神。
司空从来猜不出他的年龄,仿佛他小时候智云师父是这个样子,等他长大成人了,智云师父看上去仍然还是这个样子,从来就没有变过。
看见司空,智云师父眼中流露出温煦的笑意,说了句,“精神倒好。”
司空虽然理智上知道他是方外之人,但感情上却难免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颇为依恋的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都有些红。
智云师父就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弟弟妹妹们都看着呢。”
他身后的几个萝卜头听见这话,都一股脑扑了上来,两个小的还攀着他的腿往上爬。两个女孩子就文静一些,站在一边乖乖喊哥哥。
智云师父就摸了摸被司空抱在怀里的两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说:“正是淘气的年龄,不好太拘着他们,就带下山开开眼,一会儿你带他们出去逛逛。”
司空带他们出门,是一定会偷着给他们吃荤食的。智云师父也只当做不知道。毕竟这些孩子以后也不是都会当和尚。
之前顾婆子提过的女孩子,智云师父只带下来两个年纪大些的,一个十岁,叫青叶,另一个十三岁,叫红叶。穷人家孩子早当家,这两个孩子洗衣做饭之类的活计都已经做得很熟练了,性子也稳重。
智云师父虽然也觉得女娃子长大了继续养在山上不妥,但毕竟寺庙里收养孤儿,跟把这重担压在司空肩膀上还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先带着这两个孩子下山来看一看,再做决定。
司空喊了顾婆子和杜娘子出来见见智云师父,又把他来时路上买的糕饼果子拿出来招待一群孩子,然后拉着智云师父去看杜娘子的绣活儿,让他自己跟杜娘子说说话,对她的人品性情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最后他将智云师父带回房间,跟他说自己的打算。
“凤大人已经答应我了,他会安排伺候老夫人的姑姑们轮流来给妹妹们讲规矩。”司空觉得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因为这方面的教养无论是孤云寺还是司空,甚至是顾婆子和杜娘子这样的平民都无法提供给这些女孩子的。
智云师父果然有些动容,“这倒是意想不到的好处。”
“而且,师父,我现在有银子。我之前帮着大人破解青水庵里的机关,大人说有功要赏,赏了我好多银子。”司空说着就有些洋洋得意起来,他凑到智云师父耳边悄悄说了赏银的数目,“养着妹妹们足够了。”
智云大师又慈爱地摸摸司空的脑袋,“你肯照应弟弟妹妹,这很好。不过……”
不过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司空就笑了,“等绣庄开起来,妹妹们以后有了自己谋生的手艺,也就不用我养着了。再说,还有师父们看着呢,又不是我一人辛苦。”
智云师父原本的打算是把年龄最大的两个女娃子送过来,但听说了凤随的安排之后,也觉得机会难得,就改了主意,打算把几个女娃子都送下来。
六个女娃子,最小的两个也五岁了,正好能与杜娘子的孩子做伴儿,还有两个八岁,可以帮着青叶红叶做活儿了。
顾婆子和杜娘子看着都是妥当的人,青叶和红叶也能照顾年龄小的妹妹,再说司空好歹就在这里,能随时照看着,倒是真比养在山上更合适一些。
智云师父思忖一番,也就同意了司空的安排。不过房租和孩子们的日常开销,他就不打算让司空来承担了。
这些费用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到了午间,司空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出门去逛市集了。本想把杜娘子家的女娃子也带着,不过这孩子不久前刚找回来,胆子就小,不大敢出门。司空也只好作罢。
于是,顾婆子留着智云师父在家里吃素,司空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下馆子,去的就是之前跟陈原礼他们提过的老白羊肉馆。
这些孩子们在山上还是以吃素为主,司空也不敢一下子给他们吃太油腻的吃食,羊肉就正好,清汤炖出来,滋补又有调养肠胃的功效,冬日里吃最是合适。
司空也怕孩子们吵闹,影响了其他客人,特意要了一个大包厢。他一边照顾孩子们吃饭,一边嘱咐弟弟们在寺里跟着师父好好习武。又嘱咐青叶红叶若是有事,要去哪里找他等等。
他也担心两个妹妹太老实,跟着顾婆子和杜娘子的时候,万一受了什么委屈,不敢跟他说,所以司空反复交代她们,住处是已经租下来的,就是她们自己的家了。杜娘子也是他花了银子请来照顾她们的。
他就是要灌输她们自己当家做主的意识,别换了个地方,以为自己还是被人管着的。那可就糟了。
青叶红叶性子稳重,但人可不傻,司空这样提醒她们,她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红叶就说:“大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妹妹们的。顾大娘和杜娘子都是大哥花了银子请来的人,那这家里自然是我做主。我心里明白的。”
司空就点点头,“就是这样。她们照顾你们的生活,但是不能做你们的主。日常花用什么的,也是我跟她们去结,你们不用操心这些。”
虽然智云师父说了不让他管,但司空还是觉得与其让出家人跟顾婆子算些鸡零狗碎的账,还是让他来操心更合适。
青叶和红叶眼睛亮晶晶的,一起点头。
青叶也说:“有大哥给我们撑腰,我们不会委屈自己的。”
司空见她们想的明白,多少也放了心。
其实在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女子十四五岁就要定亲了,十三岁的红叶和十岁的青叶,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
吃饱喝足,司空又带着他们在市集逛了逛,买了几匹颜色鲜嫩的棉布,带回去请顾婆子和杜娘子帮忙给几个女娃子做衣裳。
这里面自然也带出了杜家小女娃的份儿。日后大家一起生活,总不能让她跟妹妹们生出隔阂来。
司空又给青叶红叶塞了一些碎银子和铜钱,怕她们平时有什么开销。男孩子的那一份儿就承诺会交给智云师父给他们收着。
男孩子就嚷嚷大哥偏心。
偏心的大哥心硬如铁,毫不动摇。
他就怕男娃们手里有了银钱就学出一身散漫的坏毛病。
一行人闹哄哄的回了梧桐巷。司空正坐在一边看弟弟们七嘴八舌的跟智云师父讲街上的热闹,门外就有衙役来找,让司空赶紧回去。
司空连忙嘱咐了弟弟妹妹们几句话,又跟智云师父定好了将几个年幼的妹妹送下山的日期,这才跟着衙役匆匆走了。
出了门一问,原来是城东的桂花胡同又出了命案。凤随已经带着人先一步赶过去了。
桂花胡同的位置在安平大街的南边。这一带的居民,以西京城的原住民居多,不少人都在城外有田地,也有一些做买卖的人家。总而言之,住在这里的居民,差不多都是小有余产的人家。
出事的这一户人家姓顾。从外面看,都是青砖黑瓦的整齐院落,与左邻右舍并无分别。进了门就发现原来是类似于后世的两进院落,外院待客,内院是主人家的住处,内院两侧还各有一个小跨院。
出了命案的就是西跨院。
院落不大,各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院中还种着几株上了年头的老梅树。
院里有衙役守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衣女子站在台阶下,身边还带着一个仪容齐整的中年仆妇。
听见脚步声,青衣女子回过头,朝着司空的方向看了过来。
司空顿时一愣。
原来这出了事的人家还是个熟人。
顾娘子也认出了曾经去过玉香楼的司空,上前一步,福了福,意思意思的跟他见了个礼。
司空诧异道:“这里是娘子家?”
顾娘子眉头紧锁,一脸烦恼恐慌的神色,“正是。这两日奴回城里来对账,昨夜忙到二更才睡下,一大早就有下人来报,说春娘出了事……奴真如五雷轰顶一般……”
司空见她眼下淤着淡淡青色,确实是一副没有睡好的模样,而且头发上连个首饰也没戴,模样颇为憔悴,显然是急匆匆起来,顾不上梳妆打扮了。
司空就有些迟疑了,“娘子说的春娘……”
顾娘子知道他要问什么,点点头说:“正是春娘子。她受了刑,不好随意移动,奴就将她送到这里,打算修养几日再回顾桥镇去。谁知……”
话未说完,就见厢房里有人探头出来,喊了一声,“司空!”
司空见陈原礼也在,顾不上再跟顾娘子询问情况,连忙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跟着他走进了厢房。
一进门就是一道四君子的锦绣屏风。
绕过屏风,司空一眼就看见凤随正站在堂屋中央,正微微侧着头听人回话。他身着公服,神情肃穆,浓眉微微皱着,一双利眼显得冷若冰霜。
司空看见他,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了起来,不自觉的开始回忆,昨晚他跟凤随的一席话有没有故意抬杠的地方?
他心中焦虑不平,有没有什么冲口而出的话,其实落在凤随耳中就有些不大合适?
他站在门口思来想去,于现实中也不过就是一霎。
凤随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司空的脸上。
司空与他视线相对,觉得自己心虚的简直莫名其妙……因为凤随看着他,眉宇间的神色便仿佛冰雪消融一般,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整个人周身的气息也温和了下来。
司空便想,大人这是仍将他当做了自己人。
无法喧之于口的小别扭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司空有种云破月出之感,整个人都仿佛变得轻松,忍不住就冲着凤随微笑起来。
那笑容就像是被阳光晒着的溪水似的,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又清又暖。
凤随看着他,觉得那温水似的笑容像是流进了他的心里。
陈原礼,“……”
陈原礼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们身后的内室里,死者还躺在那里等着仵作验尸呢。您二位笑得这么开怀……这合适吗?!
中了什么邪啊这是?!
第52章 外面的动静
内室里,床帐已经挑了起来。
春娘子就俯卧在床榻上,脑袋歪向床铺里侧,乌鸦鸦的一头长发披散在枕边,有几缕顺着床沿垂了下来,一直垂落在了脚凳上。
脚凳上摆着一双精致的软底绣鞋,鹅黄的缎面上绣着一枝精致的红梅。绣鞋的鞋尖朝外,并排放在一起。
床榻上,春娘子仿佛仍在香甜的睡梦之中,眼眸阖着,满脸都是平静安详的神色。
她身上穿着的寝衣和被褥都是整整齐齐的样子,并不显得凌乱。床边的矮几上还摆着茶具,也是十分整齐的样子,茶杯之中还残留着小半杯茶水。
这间卧房给人的感觉就是整齐。所有的东西都安安稳稳地停留在它应该停留的位置上,仿佛从来没有不相干的外人出现过。
“春娘子在这里只是暂住,顾娘子拨了一个姓李的婆子照顾她。”陈原礼趁着仵作在内室验尸的功夫,把打听来的消息汇报给凤随,“李婆子晚上就住在外间,今早起来服侍她洗漱时,才发现出了事。”
凤随随着陈原礼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中年妇人有些瑟缩地守在门外,便喊了她进来问话。
李娘子进来磕了头,颤颤巍巍的开始讲述她知道的情况,“昨晚春娘子喝了药就歇下了。起先还时不时能听到娘子呻吟,后来大约是药性上来,她不觉得伤处疼痛了,就慢慢睡熟,再没有什么动静。”
凤随问她,“你一整夜都在外间?”
外间并不是他们刚才进来的堂屋,而是卧房旁边的小耳房。凤随刚才过去看了,耳房紧挨着卧房,别说来了外人,就是春娘子在床帐里翻个身她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这样的结构本来就是为了方便照顾主人而设计的。
李娘子忙说:“一整夜都在,夜里奴也醒来过,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她说起这个就惶恐,也不知贼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谋害了春娘子。
司空就忍不住看了一眼凤随。凤随察觉了,直接问他,“你有什么要问?”
司空忍不住又有些开心,觉得凤随还是这么信任他,重视他的意见。反而是他小心眼了,昨夜从内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不得劲儿。
陈原礼在背后偷偷给了他一拳,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问案子呢,不管心里想什么事儿,露出一副笑模样都不合适。
司空掩饰的咳嗽两声,总算恢复正常了。
他问李娘子,“娘子说夜里安静,没有听到春娘子房里有什么动静。不知道屋外有没有什么动静?”
耳房是有窗户的,窗外就是院子,如果外面有什么动静,她应当能够听到。
李娘子听到他这样问,就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后有些犹豫的摇了摇头,“夜里刮风,梅树的树枝子刮得哗啦哗啦直响。”
言下之意,真有什么动静也都被风声掩饰过去了。
凤随点了点头,昨夜他也睡得不安稳,半夜刮风他也是注意到了的。
司空不死心的又问李娘子:“你再想想。”
李娘子见他神色郑重,有些惶恐,“是,奴再想想……”
这一带都是民居,半夜里猫叫狗叫都是正常的,公爷们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个。她思来想去,忽然就想起了一个细节,“半夜里,睡得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好像听到有人唱戏……”
几个人都是一怔。
李娘子自觉想到了重要的线索,精神一振,“对,是男人的声音,嗯嗯啊啊的,像是走在路上随口哼唱那么两句戏文……唱词没听清楚,不过,听着不大像是平常听的南戏……”
大半夜的听见有人哼唱这个,肯定是不大正常的。但若真是潜入顾宅杀人行凶的贼人……
感觉就更不像了。
谁杀人的时候还会唱戏呢。
司空与凤随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失望,觉得这婆子大约是睡迷糊了,做了什么听戏的梦吧。
仵作验尸完毕,走过来向凤随汇报验尸结果,“死者没有其他外伤,没有中毒的迹象,也并未遭遇侵犯……致命伤在脖颈处,颈椎因为外伤被折断……一击致命。”
死者生前没有遭遇侵犯,凶手行凶不是为色。
春娘子因为是临时来顾娘子家养伤,身边连换洗衣服也没带,更不用提什么值钱的首饰了。何况房间里也并没有随意翻动的痕迹。
也不是为了求财。
凤随带着手下走到床榻旁边,见春娘子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趴在被褥上,脑袋却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偏向一旁。
司空伸出右手在她颈后比划了一下,头也不抬的对凤随说:“春娘子白天刚受过刑,腰臀伤处敷了药膏,只能俯卧入睡。颈部是被人干脆利落地一把捏断,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凶手当是男性。这里还有一个拇指留下的印痕。这样的伤,我和原礼兄也能做到。”
陈原礼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过去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对司空的分析表示赞同。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陈原礼说:“这样的手法更像是军人或者专业的杀手所为。”
正在这时,就听门外衙役来报,说隔壁的邻居家也出了事,听说大理寺的大人在这里查案,跑来报案了。
凤随连忙让人进来。
凶案现场不便让人随意出入,凤随就带着人从屋里迎了出来。不多时就见一位老仆被衙役引进了跨院,颤颤巍巍地朝着凤随跪下,口称大人,说自己家里也出了命案。
他所说的就是左邻的桑宅。家中平时只有他们老夫妻看守院落,半月前主人安置了一位小娘子在内院里,又买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丫鬟服侍她。
今日一早,这老仆正在门口看顾家的热闹,就听内院里小丫鬟狼哭鬼嚎地跑了出来,说小娘子被人害死了。
老仆夫妇俩原本就很少进内院,自从这位小娘子住进来,更是严守门户,有什么事儿都是老婆子进去找丫鬟传话,老婆子也没有亲眼见过这小娘子的面儿。
于是,夫妻俩都有些傻眼。
既然出了命案,凤随自然要带着人亲自去现场看看。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那老仆,“你家主人呢?”
老仆夫妇俩都没见过内院的小娘子,如今死了人,自然要把主人喊过来辨认。
老仆就苦着脸说家里人手不多,听说邻居家有公差在查案子,先跑过来报案,主家那边,打算报了案再过去请人。
凤随见他上了年岁,又因为事出突然吓得够呛,也不想让他再来回跑了,就问清他主家是什么人,住在哪里,让衙役过去传话。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老仆所说的主家,是城里开纸坊的富户桑家。
时下南地多用竹纸,北地多用桑皮纸。
这桑家就是西京城里做纸画生意的最大的商户。他家的招牌就是桑皮纸,尤其是一等的桑皮纸,细韧莹白,隐含香气,很受文人雅士们的追捧。
“桑家做纸是祖传的手艺,桑家的祖籍是在相州,到了现任当家人的祖爷爷一辈,举家迁来了西京。”
陈原礼从接到顾娘子报案,就安排人手打听顾宅的左邻右舍,此刻便解说的十分从容,“桑家在十里镇、太平镇都有自己的作坊。城里也开着好几家铺子,安平街上最大的那家纸画铺子就是桑家的买卖。”
司空也说:“昌平街上也有他家的两间铺子。”
只不过昌平街附近住的都是平民,在那里开铺子走的也是平民路线,一二等的桑皮纸就比较少一些,多是三四等的书画纸和老百姓日常会用到的草纸。
在司空的前世,桑皮纸被称为人类文明的活化石,是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质地柔韧,吸水性强,且不易断裂。如果墨汁好,书写的文字千百年也不会褪色,更不会被虫蚀。
乾隆时期有名的高丽纸,就是桑树皮制成的。
不过以前的司空对于书法绘画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只知道这样一门传统的手工技艺快要失传了,心中觉得十分惋惜。
直到重生于这个时代,在智云大师和其他师父们的指导下读书习字,这才对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有了一定的了解。
当然了,受经济条件的限制,一二等的桑皮纸,司空是用不起的,但只是普通的书写纸张,也已经让他有大开眼界之感——曾经的快要失传的艺术,在这个时代,也只是随处可见的日常用品。
“他们家的纸做的不错,四等的书写纸也好用得很……”司空小声跟凤随嘀咕,“草纸也比别人家的更厚实柔韧。”
凤随,“……”
凤随就想起了他那个袖袋里随时揣着草纸的习惯了。
司空注意到凤随颇为无语的表情,也想起了上次掏出草纸包裹碎银那件事,忍不住凑到近处悄悄问他,“不知大人可查出了那两块碎银子的来历?”
凤随就觉得谈论草纸什么的会有些尴尬,但若是讨论案情,这就很正常了。
他端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他说:“碎银子是福莲县主身边的丫鬟赏出去的。带走乔颖儿一事,本来就是她与乔晖两人合力而为。”
司空点点头,暗想还好苏琳如今自由了。
陈原礼见他们又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便咳嗽了两声,带了些警告意味儿的瞪了司空一眼:又随便插嘴,打断别人的叙述!
司空不好意思的一笑,示意他继续说。
陈原礼就问桑家的老仆,“桑家的宅子不是在安平街后面的青石巷吗?这里的宅子是谁的?”
老仆忙说:“是二郎的。”
陈原礼就对凤随说:“桑家两位郎君,桑大郎是桑掌柜的前妻所出,桑二郎是如今的桑娘子所出。听说两位郎君都已经接手家里的生意了,很是能干。”
时间有限,陈原礼也只打听到了这么多消息。他以前也曾听别人影影绰绰的说过几句桑家的闲话,仿佛是两位郎君之间的关系不大融洽,不过这些都只是流言,真假不知,这个时候不适合讲这些。
“二郎的私宅?”凤随的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出了事的小娘子就是二郎偷偷养的外室?!
第53章 桑二郎
凤随安排了衙役去桑家喊人,自己带着属下去了隔壁桑宅。
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原来这两家的宅子结构一样不说,布置的也是大同小异。
尤其是顾家的西跨院,与桑家的东跨院只有一道院墙隔开,院中又都种着几株上了年头的老梅树,粗粗一看,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凤随这样一个讲究证据的人,也油然生出一种“杀手别是因为天黑走错了门,所以误杀了其中的某一个”这样的疑惑。
正屋的门半开着,两个小丫鬟神色张皇地站在台阶下,看见身穿公服的人从院外走进来,仿佛看见救星似的,竟一起哭了起来。
跟在凤随身后的老仆忙喝道:“都住嘴!鬼哭狼嚎的做什么?!”
别看他在公差面前也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到了两个小丫头面前就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长者的架势。
两个小丫鬟憋着不敢再哭,眼巴巴地跪下行礼。
“起来吧,”凤随见她们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以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吓人的事情,神色就温和了下来,“你们守在外面,等本官勘验过现场,再找你们问话。”
两个小丫鬟哆哆嗦嗦的,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掉眼泪。
凤随就带着人直接进了正屋。
屋内的结构也与顾娘子家相仿,只是布置的更加精细些,内室的床帐被褥都是上好的绸缎,绣着喜鹊登梅的纹样,显得既精细又喜庆。比起顾家客院里的素净,多了几分富贵旖旎之意,更像是有钱人家的女眷居住的地方。
老仆口中的那位小娘子就倒在床上,不是春娘子那种安稳的睡姿,而是歪歪斜斜地扑倒在了床上,脑袋几乎撞到了床铺靠墙一侧的床栏,两条小腿却还悬在床外,一只脚上穿着粉色的软底绣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的,绣鞋被甩到了卧房的中央。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身上穿着的是樱草色的寝衣,像是已经睡下之后又被什么事惊动了,却还来不及换上外衣。
即使这会儿仵作还没有验尸,他们也都看出这位小娘子的死因与春娘子是一样的。但她显然是见到了杀害她的那个人,眼睛大张着,满脸都是惊恐绝望的神色。
她是被人捏断了脖颈之后,随手扔回了床铺上。
同样的行凶手法,但在这位受害人的身上,旁人更多的感受到了凶手对生命流逝的漠然态度——在他眼里,她的存在毫无意义。
他不在意她在面对他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各种情绪:恐惧、惊讶、绝望。甚至,他并不将她当成是一个与他有着同样生命特征的同类。
他就那么随手将她扔到一边,仿佛她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
司空有些难过的凝视着她大张着的眼睛,暗想若是在后世,或许还能通过一些技术的手段,提取到她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
但在这里,他却毫无办法。
他只能更加细心地观察她周围的环境,寻找凶手可能会留下的痕迹……他哪怕身手不凡,到底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丝线索也不留。
没有发现他留下的痕迹,只能说明他们的观察和寻找还不够仔细。
仵作验尸的结论与春娘子几乎一样:没有其他外伤、没有遭受过侵犯、房间里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致命伤也在颈部——她们同样被人从背后袭击,极为干脆利落地一把捏断了脖子。
甚至死亡的时间也都相差无几。
从正房出来,就见两个小丫鬟已经平静了一些,至少不会一边哆嗦一边哭哭啼啼了。不过她们所起的作用实在有限,因为她们俩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见。
略微年长一些的丫鬟回话说:“莹娘子喜静,睡眠又轻,晚上耳房里是从来不留人的。”
早上莹娘没叫人,两个丫鬟还以为她贪睡,直到其中一个丫鬟看到正房的门被风吹开了,才觉得有些蹊跷——她们昨晚可是亲眼看着莹娘关门落锁的。
于是,事情才闹开了。
凤随听两个丫鬟的语气略有些迟疑,就想的多了些,觉得恐怕是有时候桑二郎会过来,莹娘与他相会的时候,不喜有旁人在场,所以才会说自己怕吵,将丫鬟们都打发回自己的房间去。
昨天夜里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莹娘要等桑二郎过来,所以等丫鬟们服侍她洗漱之后,就让她们俩回厢房去休息了。
打开房门的或许也是她,却不料迎来的不是情郎,而是催命的阎王。
凤随怀疑凶手知道莹娘在等桑二郎,就问外院的老仆,桑二郎来这里过夜的日期有没有什么规律。
老仆就摇头,“没什么规律。二郎若是过来,白天的时候会打发小厮过来说一声,老奴和家里老婆子会做些准备……二郎的习惯是睡前要吃些东西,这都是要提前准备的。”
凤随又问他昨日可有人来报信。
老仆忙说:“晌午的时候,二郎身边的小厮来报信,说晚上要过来这边歇着。老奴也一直留意门户,不过恐怕是生意上有事拖住了,二郎昨夜并没有过来。”
说话的功夫,门外衙役来报,说桑二郎来了。
凤随就让人带他进来。
司空原以为桑家是从事文化产业的,桑家的二郎一定是一位浑身书卷气的文雅公子。没想到跟在衙役身后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君,浓眉大眼,一身习武之人的精悍气。
他进门之后,朝着凤随跪拜行礼,再抬头的时候,眼圈已是红了。
凤随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你进去认一认人。”
桑二郎低着头跟着陈原礼进了正屋。
凤随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一转头却见司空皱着眉毛,脸上流露出些许的疑惑。
“怎么了?”
司空收回目光,有些不解的对凤随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桑二郎看似悲伤,但仿佛……对死者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
凤随,“……”
司空见他没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忙又解释说:“小的就是觉得,桑二郎看上去挺难过,但他这种难过,像是对着兄弟朋友,甚至是邻居熟人……不像是对着爱人。”
凤随呆了一下,暗想这也能看出来?!
但当他回味刚才与桑二郎照面的情形时,又觉得司空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因为桑二郎给他的感觉也只是悲伤痛惜,却并不是伤了心的哀痛模样。
凤随摸了摸下巴,暗想这倒是有意思了。
难道他与莹娘子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
仵作这个时候又走了过来,神色稍稍有些犹豫,“大人,刚才验尸的时候,小的将死者的身体翻了过来,发现……”
凤随和司空一起看着他。
仵作就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死者小腹微微有些隆起……还有一些其他的特征……总之,小的判断,这位娘子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了。”
凤随与司空对视一眼,转头问仵作,“确定?”
仵作肯定的点头。他在大理寺做这一行也有小半辈子了,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区区一个有孕的妇人,怎么可能会验错。
司空就小声跟凤随嘀咕,“这个桑二郎看上去可不像是傻子。”
“有话直说。”凤随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不是聊八卦,别跟个碎嘴老婆子似的。”
八卦这个词儿,还是跟司空学来的。
司空一乐,想起陈原礼几次三番的提醒,连忙又把表情绷住,小声说道:“桑二郎应该知道莹娘有孕的事。老仆也说,他买的是手脚勤快的丫鬟。”
丫鬟年纪偏小,不大懂事,自然也就不会对莹娘身体上的变化有什么怀疑。而且莹娘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不让丫鬟们陪夜。他们方才还猜想她是因为要与二郎私会,不想有旁人在场。现在想来,应该是不想让丫鬟们发现她怀孕一事。
而且老仆夫妇俩也轻易不进内院,桑二郎的这番布置,怎么看都是在替莹娘子保守秘密。
桑二郎很快就从正房里走了出来。
凤随和司空留神他的表情,果然就见他眉宇之间一派愤慨之色,却并无男女之间缠绵的情谊。
凤随也懒得再将这些人都拖去大理寺衙门问话,直接现场办公了,“桑二郎,这个女子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桑二郎垂着头,神情有些犹豫,倒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凤随正要再问,就见司空站在下首的位置,悄悄的给他使眼色。
凤随左右看了看,一院子的衙役下属,还有桑宅的老仆夫妇和莹娘子身边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也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
凤随想到仵作说莹娘子已有身孕的事,怀疑这女子牵扯进了桑家的什么隐秘事情里,桑二郎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才不便当众解释。
司空见他沉吟不定,就小声说:“大人,要不进屋里问话吧。其他人就在外面守着。”
凤随点点头,对陈原礼说:“你们俩跟进来。原礼手快些,正好做记录。”
陈原礼便安排好手下的衙役侍卫,自己跟司空一起进了东厢房。
第54章 救美
在这个小跨院里,莹娘子住正房,两个丫鬟住西厢房,东边的厢房就空置了。平时放些不常用的家什摆设,虽然平时也常有人打扫,但因为许久没人居住,空气里还是带着一股淡淡的尘土气。
凤随在圆桌边坐下,示意其他人也都坐下来说话。
陈原礼铺好了笔墨纸砚,危襟正坐,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桑二郎。
司空也在看他,不过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好奇的成分。凤随就觉得刚才没有说错他,看看他这副样子,还真像是碎嘴的邻居等着听八卦。
凤随就觉得,这小子有时候挺精明,大多数时候看上去都有些傻乎乎的。
“说吧。”凤随的目光落在桑二郎的上,“你将莹娘子安置在自己的私宅,到底为什么?”
桑二郎仍然垂着头,脸上却多了几分愧色,“这件事本来不该小的出头,小的只是一时气不过,想着莹娘子这样的弱女子,遭了难的时候没人帮一把,她可就真没有活路了……”
凤随忍不住又看了司空一眼,心想好吧,就算这小子时常会冒傻气,但的确是个细致的人,无论是勘验现场还是看人,他往往会注意到一些别人不易察觉的细节。
桑二郎偷瞟一眼凤随,懊恼的说道:“这件事说起来就牵扯到了小人的阿娘。莹娘是她身边服侍的人,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做事细心,手艺也好,阿娘房里的针线都是她带着几个丫鬟做的。小的尚未成亲,房里也没有伺候的人,平时身上穿的衣服、房里用的床帐被褥之类的东西,也都是莹娘在做。”
凤随便问他,“桑娘子对她如何?”
桑二郎很肯定的说:“她六七岁上就被家人卖了,一直跟在阿娘身边服侍,阿娘很信任她。”说完,又忙忙的补充一句,“小人的阿娘性子柔和,从来不打骂下人。”
凤随若有所思,“你继续说。”
桑二郎就说:“月前小的去阿娘那里请安,听阿娘说她打算把莹娘放回家去,小的很是意外。因为以前也有人问过莹娘的终身,阿娘说要留着她服侍小的……明明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轻易变卦呢,小的不服气,就跟阿娘吵了起来。”
凤随,“……”
这愣头青。
桑二郎也从凤随的眼里看出了这一层意思,连忙解释说:“并非小的不孝,故意顶撞阿娘,而是莹娘子家里父母都没了,只有一个大哥,还是个烂赌鬼。莹娘子真要放回去,怕是要被这大哥再转手卖了!若是卖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去,岂不是害了她的命?”
凤随有些无语,“你都能想到的事,你阿娘怎么会想不到?”
桑二郎垂头丧气的说:“小的当时只顾着生气,没想到这一层。还以为阿娘听了家里的闲话,所以对莹娘有所误会……”
凤随打断了他的话,“什么闲话?”
桑二郎露出迟疑的神色,眼神左右乱瞟。
“这两人都是本官亲信,你不必担心他们会传出什么闲话。”凤随说着,嘱咐陈原礼,“与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信息,也不必写在供纸上。”
陈原礼果然将手中毛笔放下了。
桑二郎抬头,见这几人神色都挺正常,并没有等着看笑话的意思,一咬牙说道:“也不知莹娘子得罪了谁,家里下人都在偷着传她的闲话,说她想给阿爹当小妾,还说某某日阿爹过来找阿娘议事,结果阿娘没在房中,莹娘子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主动跑过去朝阿爹献殷勤……总之就是这一类的闲话。”
凤随刚才也注意到了莹娘子的长相颇清秀,要说她动了想留在桑家做妾的念头,倒也不算没有本钱。
有钱人家的大丫鬟见惯了富贵生活,很多人都乐意留在主家做妾,不愿嫁出去过清苦一些的日子。
桑二郎见凤随的神色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说:“莹娘子没有这念头!阿娘早就说过要让她来照顾小的……她何必去跟阿爹献殷勤呢。”
凤随点点头,他听明白了桑二郎的意思。他年轻英气,莹娘跟着他的话也是做妾,同样都是妾,没道理放着年轻的郎君不要,反而去给个中年男人做妾。
这么说,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凤随这么想的时候,就听司空很认真的问桑二郎,“你觉得你比你阿爹年轻英武,但或许站在女儿家的角度,会觉得你的阿爹更有成熟的魅力,或者说他比你更有钱,有权。这都是他的优势。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桑二郎张口结舌的看着司空。
凤随和陈原礼也都有种想要扶额的冲动。
这种话……这样直白的说出来真的合适吗?!
桑二郎却很快冷静了下来。或许是司空的神色太认真了,这就给了桑二郎传递出了一种“咱们在讨论问题”这样的学术气氛。
于是桑二郎也认真的考虑起了他说的这种可能性。
片刻之后,桑二郎还是摇了摇头,“莹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跟着阿娘,阿娘也早说了会安排她的终身……不是放到小的身边来,就是嫁给田庄上的管事……阿爹在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说话的。”
桑二郎的叙述稍有些凌乱。他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些公差相信莹娘子的人品了。
凤随觉得话题稍微有些偏,“你方才说,你阿娘打算把莹娘子放回家去,你跟她吵了一架……后来呢?”
桑二郎因自己的辩解并没有让他们相信莹娘子的人品而稍稍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说:“小的从阿娘那里出来,就跑去找莹娘子,她就求小的救救她。她说……她离开桑家便没有活路的地方了,求小的收留她。”
凤随的目光扫过司空的面孔。他因为桑二郎所说的“收留”一词,而想到了司空所做的那些事。
这个桑二郎,也是心软念旧的人。
凤随便问她,“那你知不知道莹娘有身孕?”
桑二郎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莹娘子说了。但她不肯说害了她的人是谁……”
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公差们还是会怀疑到桑掌柜的头上——家里三个男人,除了桑掌柜之外,还有两位郎君。而桑家的大郎,听说与继母和弟弟感情不怎么样,除了年节,几乎不与他们打照面。
当然,桑家还有男仆,这些人也是有嫌疑的,需要一一排查。
莹娘子搬进桂花胡同之后,桑二郎每隔数日会过来看看她,偶尔也会留下来过夜。但据他自己说,每一次他都是在西跨院陪着莹娘子吃点儿宵夜,然后就回主院去住了,不曾在西跨院里留宿。
这一点,西跨院的两个小丫鬟无法肯定,唯一的证人就是桑二郎身边的小厮。
不过小厮与桑二郎关系太亲近,他的证词,真假还有待验证。
司空对桑二郎的第一印象是率直,但一番口舌交涉之后,这一点印象就变了。他开始觉得这位桑家的二郎并非毫无城府的人。
有些话,他大大咧咧就说了。有些话却遮遮掩掩的点到即止。还有一些他们想要通过他知道的讯息,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司空也不禁在心里暗暗感慨,果然是商户人家的孩子,自小就是在复杂的人际关系网里长大,就算天性憨直,也被这样的环境熏陶得精明了。
桑宅人口不多,口供很快就录完了。然案子未结,莹娘子的尸身也要和春娘子一起送往义庄暂存,待结案之后才能处理后事。
莹娘子的尸体抬走之后,卧房里顿时显得空空荡荡的。
司空又将各处检查了一遍,回到凤随身边,轻声说:“这个桑二郎,怕是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故意没说。”
凤随微微颌首,“若说他顾念旧情,将莹娘子接回自己的私宅倒还没什么,但莹娘子一个下人,让她自己住在西跨院里,还特意买了丫鬟伺候她……这就不大正常了。”
就算是桑二郎母亲身边的人,也只是一个与桑二郎年龄相仿的下人,又不是打小伺候他的奶娘一类的长者,硬要说照顾过桑二郎也牵强得很——下人奉主母之命给家里的小郎君做些针线活儿,这只是本分,牵扯不到恩情。
这样一想,桑二郎对莹娘子的关照,就有些奇怪了。
司空想的不是这些,而是房间里的摆设。
“床铺、被褥、床帐……”司空捏起床帐的一角给他们看,“这样的绸子,一般人家都用不起。她的寝衣、绣鞋上还绣着花草,比春娘子的看着还精致。这就不对。”
顾娘子好歹也是玉香楼的管事,算是一位有收入的职业女性了,她家里用的东西还不如莹娘子这个下人。
当然了,司空当初在玉香楼是闯过顾娘子的卧房的,那可是处处都精致得不得了。但她家客房里供给春娘子使用的物件都很平常。两相比较,明显顾娘子是把春娘子当下属看待,但在桑二郎眼里,莹娘子却并不只是下人这么简单。
“还有这些。”司空指了指卧房里的梳妆台。
他是不懂这时代女人们都用些什么样的化妆品,但是大大小小好几个香喷喷的瓶瓶罐罐,这一看就不是女佣的标配啊。
“妆盒里还有首饰。”司空拉开存放首饰的盒子给他们看,若说银镯、几支不同质地的头花、发簪都还普通的话,红玉镯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哪怕司空是个外行,也看得出这玉镯的质地很不错。莹润洁白,镯身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红色斑点,看上去就不便宜的样子。
凤随的目光也落到了那一双玉镯上。
他对桑二郎的看法又一次转变了:莹娘子自己是置办不起这样的首饰的,如果送她首饰的人就是桑二郎……他其实还是莹娘子的情郎吧?!
第55章 凑巧
验过尸首,春娘子与莹娘子都被送去了城外的义庄。
凤随放心不下,又带着人回到了春娘子出事的西跨院。
春娘子被搬走之后,她穿过的衣物、用过的床帐被褥,包括床边矮几上的茶具、屋角盆架上的布巾等物都被收走了。
此时此刻,这里看上去就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客房。
顾娘子还守在院子里,客房里她不敢进去,又顾虑凤随可能还有话要问她,索性就让人把厢房打开,坐在里面等着公差问话。
她其实也有话要问问凤随。
顾娘子请凤随坐下,又让人送上茶水,才犹犹豫豫的问道:“听说,桑家的东跨院跟奴家的院子一模一样?”
凤随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摇摇头说:“杀手未必会那么蠢。”
能做杀手的人,无一不是武人中的尖子,身手心智,缺一不可。怎么可能会犯了认错门这种低级错误?
再说即便是认错路,等见了自己要下手的目标还会认不出吗?
春娘子熟睡中被杀,可见这人他是没有认错的。至于莹娘子,她当时虽然是醒着的,但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没什么武艺,杀手想要避开她,方法多得是,不存在撞见了杀手真面目,以至于他不得不杀她灭口这回事儿。
而且杀手是自己进了莹娘子的房间,进门之后又处处谨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也不符合“慌乱之下被莹娘子撞见”这样的假设。
反倒是“这两位娘子恰好都是杀手的目标”这样一个听起来有些过于凑巧的假设,反而更像是真相。
凤随就向顾娘子打听春娘子近些日子可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客人。
这个问题,顾娘子还真答不上来。她管着整个玉香楼,每日里处理的事情也多得很,从日常采买,到迎客时厢房座位的安排(彼此有仇的一定不能安排在一处)等等,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操心。
还有一些刁钻的客人,时常挑剔花娘,惹出许多事情来,有时管事压不住,也要她这个当家人出面调停。
在这种情况下,像春娘子这样懂事的花娘,能把客人们哄得服服帖帖,她通常是不会主动去过问的。
顾娘子含蓄的提醒凤随,“还是要问问她身边伺候的人。一个姓刘的婆子,还有一个叫香草的丫鬟,如今都在楼里。”
凤随立刻打发人去玉香楼,将这两个人看住。
至于为什么不是把人带回大理寺审问,凤随是觉得玉香楼那个环境比较复杂一些。也许其他的花娘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情况,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亲自过去一趟。
至于要不要打发司空自己跑一趟……
这个想法在凤随的脑海里闪了闪,就被他掐灭了。
他不想安排司空去做某一个支线的任务,他想把这小子带在身边,让他能够及时了解整件事情的最新的动向,在这个基础之上给出最全面的建议——这才是一个幕僚真正应该做的事。
司空年轻力壮,能打能跑,但凤随从一开始看重的就不是这个。
他対司空的期待,也不止是一个能跑腿的伶俐的下属。
司空又将春娘子住过的西跨院从里到外搜了一遍,发现一株老梅树上有一根细枝断裂,裂痕很新鲜。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了。
离开顾宅之后,凤随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两桩案子当中的行凶者。
所谓的杀手组织,其实也没有那么神秘,不过就是游离于正常社会之外的一小撮人。抛却良知,赚些冷血黑心的钱。
这些人不会在明面上露出端倪,要查他们,要走不一样的路。
之前在玉香楼的时候,曹溶就提醒他们去查查京城里的地下帮派。但凤随回来不久,対西京城的情况了解不深。说到地下帮派,还真有点儿抓瞎的感觉。
陈原礼骑在马上,顺着桂花胡同南边的安顺街跑了回来,対凤随说:“大人,桑家已经打发人去铺子里喊桑掌柜了。”
桑二郎和大理寺的衙役先一步回桑家去报信,毕竟凤随要上门问情况,总要让家里有个准备才行。
等凤随在桑家的大门外下马的时候,桑掌柜已经在大门外迎着了。
桑掌柜年过不惑,却仍然身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相貌虽然谈不上英俊,却自带一股习武之人的精干气,桑二郎在这一点上与他十分相似。只是他年纪小,举手投足之间还稚嫩,桑掌柜却显得格外沉稳,气势也更足。
凤随看到他,心里暗暗觉得司空的话也挺有道理。莹娘子若是有机会来选,搞不好她真会选这位当爹的也不一定呢。
桑掌柜见过凤随之后,将人迎入厅中落座。
凤随便开门见山的问起了莹娘子的事。
桑掌柜思忖片刻,対凤随说:“这位莹娘子是内人身边的丫鬟,与她有关的事,小人所知不多。”
说着吩咐身边的人去请桑娘子。
这种要命的时候,他首先考虑的就是怎么洗刷桑家的嫌疑,而不是后宅主母方不方便见外客的问题。
桑娘子已经得着信儿了,早有准备,很快就赶了过来。
她是继室,年龄比桑掌柜要小了许多,虽然已经有了桑二郎那样成年的儿子,看上去仍显得很年轻。
她坐在桑掌柜的下首,说话时神态和语气都透着一股柔和的味道,确如桑二郎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性情柔和的人。
听到凤随问起了桑二郎的事,她皱起了眉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二郎自从跟他长兄一样开始帮他阿爹忙家里的生意,就成天在外面跑,在忙什么事情也不肯跟家里多说。他安置莹娘子的事,奴确实不知。”
凤随就示意她将下人们都打发出去,然后问她,“娘子执意要打发莹娘子,可是因为她怀有身孕的缘故?”
桑娘子的神色稍稍有些慌乱。她垂眸,似乎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点了点头说:“不敢欺瞒大人,的确是这个原因。”
凤随便说:“愿闻其详。”
桑娘子不安的瞥了一眼身旁的桑掌柜,叹了口气,“阿莹是奴身边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奴自然要问个清楚。可这孩子不知犯了什么倔脾气,什么都不肯说!问的急了她就只知道哭!因为她,家里上上下下都被奴查问了一遍,甚至……”
旁边的桑掌柜轻轻咳嗽了两声。
桑娘子止住了话头,不大自然的笑了笑说:“总之,家里上下查过一遍,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奴又不能要了她的命,只能先把她打发出去。否则等月份大了,让人看出形迹,这一大家子可就说不清了。”
凤随不会轻视一个后宅的女人在嫉妒心的推动之下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她既然怀疑过桑掌柜,肯定会查莹娘子有没有去桑掌柜面前献过殷勤。
桑掌柜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迟疑片刻还是主动开口解释了一句,“按照莹娘子的日期来算,出事的那个时候,小人与大郎远在台州,二郎被她母亲打发去大名府给祖母贺寿,半月之后才回来。”
凤随微微颌首。
这些事他当然还会派人去核查。不过以桑掌柜的精明和为人处世的经验,凤随觉得,他应该不会在这样很容易就查证的事情上哄弄官府。
凤随没有追问桑娘子查问家中下人的结果。在看过了莹娘子的梳妆台和首饰盒之后,他开始怀疑令莹娘子怀有身孕的那个人或许身份不一般。
桑二郎毫无疑问是知情的,但他却试图把这个问题哄弄过去。
凤随看出了桑二郎跟他玩心眼的意图。他打算要晾一晾他。等他掌握了一些线索之后,再回过头来撬开他的嘴。
凤随还想见一见桑大郎。但桑大郎这会儿还在城外的作坊里,据说有一批货物要送去台州,这些天正在忙着清点交接。
凤随又问起了桑二郎,问他这样照料莹娘子,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桑掌柜夫妇都表示儿子把莹娘子安排在了私宅一事,他们毫不知情。
桑掌柜是觉得桑二郎或许対莹娘子有情。莹娘子不过是个下人,桑二郎为她花费这样的心思实在不值得,这让他有些生气。
桑娘子却是纯粹的担忧了。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出了问题首先想到的就是:二郎是个老实孩子,一定是XXX哄骗了他。
察觉了凤随対桑二郎的怀疑,他们都有些忧心忡忡。
凤随告辞的时候,桑娘子承诺一定会好好查一查莹娘子跟府外的人有没有什么联系。她很担心莹娘子的事情如果不能顺利解决,在外人眼里,她的儿子会一直贴着一个跟人命官司纠缠不清的标签。
商人重视名誉。如果桑二郎的身上有污点,别说他在商场上的信誉度会大打折扣,首先在桑掌柜的眼里,这个儿子就是一个拎不清的傻蛋。
桑家的两个儿子都是嫡子,能力也不差什么,想争出个高低是免不了的。
桑娘子决不允许还没开始争,她自己的儿子先输了一步。
第56章 茶馆
回到衙门,凤随就被大理寺卿喊过去问话。陈原礼则带着一干兄弟们汇总现场搜集到的信息。
陈原礼以前就是个武将,做事最喜欢大刀阔斧,向来都是听从上司的命令,指哪儿打哪儿。最做不来的事就是逐字逐条地分析情报……一堆零零碎碎的信息,哪一条看起来都是很重要的样子好吗?!
于是,陈原礼就有些抓瞎。
他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满脸沉思状的司空,一会儿看看同样抓耳挠腮,满眼蚊香圈的徐严,再看看故作严肃,实则双眼放空的罗松,终于叹了口气,深切的感受到了有一个好脑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难怪凤随会对新入伙的司空这么重视。
“司小空,”陈原礼和蔼的望着司空,“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司空回过神来,见一桌子兄弟都恳切的看着他,仿佛在等着他拿主意的样子,就稍稍有些不好意思,“是有点儿想法……”
“来,来,你说,我记下来。”陈原礼顿时高兴了,有想法好啊,就怕大家都没有想法!
司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对大家说:“现场勘验完毕,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玉香楼那边,大人要亲自过去查问,也已经安排了人去看住春娘子的下人,暂且放在一边。”
司空记得凤随说了,要明日一早亲自带人去顾桥镇的。
陈原礼记得挺来劲儿,一听“暂且放在一边”,顿了顿,抬笔另起一列,开始接着记。
“现在咱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调查莹娘子的社会关系。”司空说:“这位小娘子是桑家的下人,轻易不能离开桑家,看上去日常的行动是受到限制的。但仔细琢磨琢磨,就会发现,她并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
陈原礼连忙点头。他在桑家的时候也听那位桑娘子说了,莹娘子是她身边受重用的下人,桑娘子有时也会打发她出府替她买一些东西,或者往亲戚朋友家里送东西过去。
而且桑家是城中富户,身为桑家的当家主母,桑娘子也是要出门交际的。作为桑娘子身边受信任的丫鬟,莹娘子出门的机会肯定不会太少。
“桑娘子承诺稍后会将莹娘子有孕前后出门的次数统计好了送过来。”司空说:“但这种事,我们不能只是指望桑娘子一个人。毕竟她儿子涉案,她或许会出于什么目的,对真实的情况有所隐瞒。”
或者歪曲。
人性复杂,当一个女人想要保护她的孩子的时候,那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的。
话说到这里,兄弟几个的思路也被打开了。
徐严说:“我找桑家的下人打听打听去,还有邻居家的下人。主家出了什么事,或者出门去了哪里,瞒不过下面这些人。”
罗松也连连点头,“桑家在城外还有好几个作坊,桑家父子时不时就要去作坊里巡视,作坊里的管事、干活儿的匠人,对他们的事情或许也知道一些。”
司空对陈原礼说:“大人刚才也说,这案子恐怕跟地下帮派有关,我一个兄弟认识春江楼的跑堂,我打算找他打听打听情况。”
之前审问关小虎的时候,他交代跟烈火帮的人联络,有两次都是选在春江楼。司空就觉得,这里或许是烈火帮的人经常出入的一个地点,作为春江楼的跑堂,多少也会知道一些情况。
陈原礼看着自己记下来的东西,双眼直冒光,“司空,你说你这脑子,咋长的?”
罗松也若有所思的看着司空说:“跑堂的小子一个个都鬼精的,客人有什么问题,他们多少都会知道一些……不过要使银子。”
司空点头,他也是市井里长大的人,这些规矩他都知道。
陈原礼一拍胸脯,“哥哥给你写个条子,等下你就去找陈先生支银子!”说完又解释说:“像这样买消息的支出,走的都是大人的私房,所以要找陈先生。”
作为凤随的亲信,他是有权限支取一定数目的银两的。
司空盘算了一下,对陈原礼说:“一两,或者二两。”
一两、二两的银子对跑堂的小伙计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再多的话,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怕惹上什么麻烦,反而问不出什么话来。
陈原礼大笔一挥,给他批了十两银子,“你找兄弟去联络这个跑堂的,兄弟那里总不能没有表示。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谁还替你跑腿。”
陈原礼是懂这个道理的。他们以前在北方边境上,也是要掏钱养着一些线人的。而作为凤随的亲信,他更是没少跟这些人打交道。
司空想了想,也没推辞。陈原礼说的有道理,再者出门办事,手头宽裕了总是更方便一些。
兄弟几个商量完毕,分头去行动了。
司空临出门之前又被陈原礼叫住了,小声嘱咐他,“大人今晚要请那个开当铺的薛少东吃酒,让你我都跟着。你早些回来,别误了时辰。”
司空点点头,“我记得。”
他对薛千山其人印象还挺深刻的,有钱有颜,情商还高。再说凤随也说了想要通过结识他,搭上他身后的人脉关系。
司空晓得轻重,自然全力配合上司。
领了银子出门,司空就去了昌平街的福来镖局。他刚才跟陈原礼说起的兄弟,其实是金小五的堂弟金来。
金来以前也在衙门里做事,是壮班的衙役,负责巡街一类的工作。他脾气暴,看不上班头总是厚着脸皮搜刮小商贩,言语之间就带了出来,让班头给看出来了。班头也找机会收拾他,后来金来就跟班头打了一架,丢了衙门里的差事。
金来认识春江楼的跑堂,还是司空找金小五打听情况的时候,金小五告诉他的。
这两兄弟性格有点儿像,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跟司空也处得来。以前都在衙门里做事的时候,他们没少聚到司空那里去喝酒。
因为有金小五传信儿,金来已经在等着司空了。见他过来,跟镖局的管事说了一声,就带着他去了附近的茶馆。
像这样规模不太大的茶馆,在昌平街上少说也有十来家。特点就是店面不大,但是有人说书、表演杂耍,是昌平街上的老少爷们儿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抛开外有强敌环伺这个问题,以司空个人的经历来看,这个时代的老百姓日子过的还是很安逸的。
生活相对其他朝代来说,更加富庶。商业也发达,大街上什么样的铺子都有,还有海商专门销售各种境外运来的稀奇物品。老百姓手里也都有一些闲钱可以出来消费,于是,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一种安稳繁华的景象。
哪怕这繁华热闹的景象在司空看来多少有些虚幻且不可靠,但身在其中,他还是忍不住希望这样繁华的景象可以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
林记茶馆,二楼的包厢。
司空跟在金来身后,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青年正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的年龄要比司空小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发黄,人又长得瘦,看上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金来就两边介绍了一下,“司空,我兄弟。这是小顺,就住我家隔壁。你们俩有什么话就自己说,我先下楼去听一段书。”
这就是把场地让给他们俩,他只负责牵个线,两人要说什么,他都不参与的意思。
金来一走,小顺就有些紧张。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睛里却透着些许的不安。
司空看出来了,先不问话,而是叫来茶馆的小二,要了一些茶水果子。
顺子见他这样,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见司空主动帮他到茶,还有些不好意思。
司空看着他,心想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情绪都写在脸上呢。等再过几年,怕是城府就能历练出来了。
不过若是顺子是那样的人,司空也不会找他来买消息了。
看不透的人,司空也不敢用。
“顺子,”司空开门见山的问他,“我是做什么的,金兄弟跟你说了吗?”
顺子有些紧张的点点头。
司空就冲着他笑了,“我是衙役,跟着我家大人抓坏人的。抓坏人,也尽量保护普通的老百姓。所以,我们需要从各个方面去了解西京城。”
顺子继续点头,眼神里还透着紧张,不过说话的腔调倒是从容了一些,“金大哥说了,你想知道烈火帮的事。”
司空点头,“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拿银子买你的消息。这个事儿,除了我家大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顺子的神情果然又放松了一些,“小的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个叫余江的人,我听掌柜的说过,他是烈火帮的一个小头头。”
司空记下了这个名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十来岁,块头跟金大哥差不多,人长得挺凶的,左手的手背上有一块胎记。他经常来楼里吃饭,出手挺大方的。”顺子想了想又说:“他身边总是带着两个人,一个姓田,另一个叫张大全。姓田的那个我不认识,好像是大名府那边的口音,张大全是西京人,他家就在甜水井胡同的后面,家里是开豆腐坊的。”
司空对他说的这个地方,影影绰绰有一些印象。他问顺子,“这些人有没有提过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
顺子想了想说:“这些人来楼里吃饭都不让人在旁边伺候,挺小心的。有一次,我上菜的时候听他们说起了玉香楼。”
第57章 招待费
顾桥镇有玉香楼,西京城里也有两家玉香楼,一家在城南的安顺街上,另一家在昌平街的东街上。
司空没机会去这样的地方,对它们与顾桥镇上玉香楼的关系自然也是一无所知。
司空问顺子,“他们是怎么说的?”
“是老田问余江,”顺子说:“说玉香楼还去不去,余江说都给他放老实点儿,没有他的命令,别瞎跑……大概就是这样的话,然后他们看到我走到门口了,就不再说。”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让人一时间不好下判断。
“还知道什么吗?”他问顺子。
顺子从司空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一种平等的问询的态度,这让他心头微微发热。西京城权贵遍地都是,他在春江楼里做工的时候,也曾遇到过公差问话,在那些人眼里,他这样的跑堂跟蝼蚁也差不多。
这还是头一次,在面对公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顺子很努力的想,然后他告诉司空,“通明赌坊!就在靠近南门的昌宁街上,我听见余江跟人说,有了消息就去那里找他!”
至于什么消息,他就不知道了。
司空走的时候,给了顺子二两银子,告诉他这是官府发给他的,跟他买消息的钱,让他放心收着,只是不要在人前露了形迹。
回头他又塞给金来二两银子,让他请兄弟们喝酒。
金来也不跟他客气,笑嘻嘻的收了,又悄悄告诉他,“司空,我跟你说,这些日子你们出入都要小心些。”
司空顿时警觉,“怎么了?”
金来挠挠头,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悄悄说道:“你也知道,兄弟做的活儿就是到处跑的,总之就是最近不太平……护镖的银子都涨价了。”
司空迟疑了一下,“是因为兴元府在打仗吗?”
“不全是。”金来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他毕竟不是在官府里做事,很多消息也不知道,只是凭着走南闯北的经验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司空就不再追问了,他猜测西京城里的地下帮派或许也与造反的广平王有些联系。兴元府在打仗,这些地下帮派在后方免不了也要搞出一些动静来。
“我晓得了。”司空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小心些。”
两个人互相嘱咐一番,各自回去了。
司空回了衙门,先找陈荣去对账,将剩余的五两银子和一堆铜钱交了回去,又写了一张消费明细交给他做凭证,“给了春江楼的跑堂、牵线的兄弟每人二两银子,喝茶吃点心花了二十多个铜板。临出门还打赏了茶馆的伙计十个铜板。”
陈原礼说买消息的钱都是凤随的私房,司空觉得有必要跟陈荣做一个交接,要不然稀里糊涂地花了几两银子,好多事该说不清了。
陈荣听着司空的汇报,目光有些奇异的打量这个青年,最后也只是一笑,在账本上做了一笔记录。
他什么也没说,司空就以为凤随手下办事一贯都是这样的风格。
结果等他回去跟陈原礼一说,陈原礼立刻哇哇叫着把他按在桌子上暴揍了一顿。
揍到一半儿的时候,隔壁班房里的徐严和罗松听见动静跑过来拉架。徐严一向跟司空亲厚,罗松虽然有些看不上司空心眼多,但还是觉得大家都是一起共事的兄弟,真要是打的过了火就不合适了。
陈原礼被徐严从背后抱住,一边挣扎,一边悲愤地控诉,“你们还拦着我……知道这臭小子干了什么好事儿吗……”
司空拽一拽被他扯乱了的衣襟,满脸的莫名其妙,十分无辜的望着这几个人,“我……我干啥了?!”
竟然惹得陈原礼要灭口了……
陈原礼叉着腰,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个臭小子……他,他把剩下的五两银子又退给老陈了!”
徐严和罗松长大了嘴巴,一起看着他。
司空刚想问问难道不应该退吗?还是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讲究?就见这两个人也是一声怪叫,一起扑上来殴打他。
司空,“……”
司空抱着脑袋左躲右闪,不明白自己哪里招了众怒。
还是陈原礼见他被围殴,怒气稍平,伸手将他从人堆里拎了出来,“我说你……啊,你不是挺聪明的吗?你就不想想,我能不知道打发个跑堂的小子,二两银子就足够了吗?!”
司空很委屈,“你不是说还要留出富裕的,酬谢给我牵线的兄弟吗?”
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多拨给他几两银子?
陈原礼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他,“出去应酬的钱,多出来的就是给你花的!你还回去做什么?!你还了,以后兄弟们是不是也得还?!啊?!不揍你揍谁?!”
司空,“……”
司空倒是知道有招待费这一说,但他以前的单位是个科研机构,有招待工作也轮不到他出场。他没经验啊。
他还以为花了多少报销多少,多退少补呢。
司空可怜巴巴的向他们讨教,“那……我再去要回来?”
“你傻呀,”陈原礼的鼻尖都要顶到他的脑门上了,“刚才拨给你,那是让你拿出去应酬,去买消息。现在去要,连个名目都没有,师出无名啊你懂不懂?!老陈会给你才是见了鬼了!”
司空抱头鼠窜,连说:“懂了!懂了!”
一屋子人正闹着,就听空青在门外喊陈原礼。
陈原礼松开司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推门出去了。见空青站在门外,一脸好奇的顺着门缝往里瞅:这闹啥呢?
陈原礼干咳两声,“是大人有事?”
空青收回目光,忙说:“大人让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换身体面的衣服,然后跟他去醉仙楼。”
陈原礼想起凤随要招待薛千山那件事,忙问他,“大人还说别的了吗?”
空青就说凤随点名让他和司空一起去,别的没说。
这事儿也好理解,当初就是他们俩去“薛记”找薛千山把福莲县主的衣服给赎回来的。
说起这两件衣服,当初福莲县主特意留在春娘子手里,就是想通过春娘子给乔晖传递信号的。结果春娘子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乐意被福莲县主这么使唤来使唤去,顾娘子又担心惹麻烦,干脆就让人给当了。
如今乔家的事情已经撤案了,衣服也成了没什么用处的证物。
要让陈原礼来说,这衣服还不如交给薛千山带回当铺里去呢。
司空也听见空青的话,一边整理鸡窝似的头发,一边匆匆从班房里走了出来。
一出门见空青就站在台阶下面,张大眼睛好奇的打量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边手忙脚乱的把松散下来的两缕头发缠回去,一边问空青,“是穿便服吧?”
空青见他衣襟都被扯歪了,头发也有些蓬乱,一条腿还有些瘸,顿时眼都直了……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空青看着陈原礼的眼神都不对了。
该不是他们合伙欺负新人吧?!
听说军队里常有这种事。陈原礼他们都是他家大人从部队里带出来的人,有这样的恶习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司空没看出他神色的异样,只当空青是看他的笑话。
陈原礼却看出了空青的眼神里隐含的意思,他抬手拍了拍空青的肩膀,“你小子别瞎猜啊,我们是闹着玩的。”
空青上下打量他,笑了笑说:“小的会不会瞎猜有什么要紧,大人不会瞎猜就好了。”
他跟在凤随身边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按理说应该与陈原礼相熟,但陈原礼对凤随身边的人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尤其空青刚来的时候,他可没少试探他。
空青也是有脾气的人。
再者,能被凤随挑中,安排到身边做事的人,不可能是傻的。空青自然也看得出凤随并不乐意看到他与贯节两个人跟侍卫们打成一片。
陈原礼就听出这小子是要告状的意思了。
他懒得跟这小子多费口舌,摆摆手说:“去吧,去吧,随便你怎么猜……我和司空收拾好了一起过去。”
他跟着凤随出门应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该做什么心里清楚。
空青就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陈原礼暗暗觉得倒霉,有这么个鬼灵精的小子在大人面前告他的状,大人八成又要训他了。
司空倒是没有多想。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知道自己今日糊里糊涂的交账这件事传出去的话,其实是会得罪人的——大家都是这样做的,结果你一个新来的非要标新立异,跟大家都不一样。
虽然涉及的银钱不多,但也有点儿踩着别人彰显自己的意思。
他觉得挺冤枉的,他没这样的意思,他只是真的不懂这些规矩。但是这样的话说出去,别人会信吗?
所以他其实是有些感激陈原礼的,他这样带着徐严和罗松一闹,反而化解了这件事带来的尴尬,别人也不好责怪他了。
而且陈原礼和徐严对他是没有恶意的。这一点,司空不会感觉不出来。就连罗松,虽然总嘀咕他心眼太多,时不时的就嫌弃他一下,但要说对他有抱有敌意,司空觉得,那也不至于。
所以他无意中办下的乌龙事,想来想去,也就是用陈原礼这个简单粗暴的办法来解决才是最合适的。别人知道了,也只会嘀咕一句,司空这愣头青不懂事,看,挨了教训了吧。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还一个一个的去道歉吗?那又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他这里若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不合适。
对司空这样的技术宅来说,职场文化就是这么复杂。
司空叹气。
司空换了便服出来,见陈原礼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院子里了,见他出来,目光上下一扫,点评一句,“等发了薪水,做两身新衣裳吧。”
司空不乐意了,他拍拍身上的袍子,“这也是新的呢。”
还是刚入冬的时候,顾婆子帮他裁的。当然啦,那时他还穷得很呢,棉袍的面料普普通通,看着是不怎么起眼。
但司空一个大男人,生活上的要求首先是能吃饱穿暖,美不美的,他其实也不在意。
陈原礼就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会儿也想起了司空身上的那一串累赘,抬手在司空的肩膀上拍了拍,“司空,别生气。”
司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什么,摇摇头说:“我心里明白。”
陈原礼就笑了。
他开始觉得,身上挂着那么一串累赘的司空,在接触银钱的时候还能做到丁是丁卯是卯,这就挺难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懂啦,懂啦,要入乡随俗~~
第58章 千山
兄弟两个赶到凤府正门外的时候,凤随也正好出来。
他穿一身深色的箭袖常服,领口、衣摆处都绣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头上束着白玉冠,越发衬得面孔如冷玉一般。
司空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武将,更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但贵公子的眼睛里像是凝着冰,冰层之下的神色也是让人看不透的,深沉静默,如寒潭一般。唯有在看向自己人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和煦的暖意。
陈原礼站在一边,见凤随一看到司空就露出一副温和的笑模样,心里暗叫不妙,觉得空青那个小滑头一准儿已经告了他的状了。
果然,凤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变得严厉了许多,眉头也皱了起来,“司空才来,很多事情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总要事先说清楚才好,你事后找人算账算怎么回事儿?”
陈原礼苦着脸应了声是,心里却觉得委屈,就那么几两银子,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实在,还一五一十地还回去了呢?
凤随训完了陈原礼,转头去看司空,神色又变得温和起来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是为你打算的意思。”
他也如陈原礼一般,觉得司空有时机灵,有时候又一板一眼的,有些……憨。
司空这时候就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了。他往陈原礼身边凑了凑,跟凤随解释说:“小的不会误会……原礼兄对小的也没有恶意,小的都知道。”
凤随就点点头,“你们之间,若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哪怕凑到一起打一架都好,断断不可背地里互生埋怨。”
司空和陈原礼都端正了神色,郑重的答应了。
凤随又嘱咐司空,“人情世故,你不懂的地方只管问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一句,“或者来问我也行。”
司空连忙点头,双眼亮晶晶的。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上司。
陈原礼站在一边看看他,再看看凤随关切的眼神,心里油然生出一种颇微妙的感觉。他怎么觉得,虽然都是贴身侍卫,凤随对司空这个新来的小子好像格外和气一些?
凤随想问司空出去见人可有什么收获,又顾虑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迟疑了一下,对司空说:“等下回来,你们跟我去内书房。”
陈原礼忙说:“老徐和罗松今日出去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凤随知道他们是去打听桑家的情况,点点头,“这个先不急。”
他现在更操心的是烈火帮的事。
陈原礼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不再啰嗦,牵了马过来,和司空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醉仙楼。
醉仙楼顶楼的包厢里,薛千山已经先一步到了。
他站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天冷,薛千山身上披着华贵的大氅,半边面孔都掩在雪白的皮毛里,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点漆。
正是华灯初上之际,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浅浅的绯红,长街两侧的商铺与鳞次栉比的屋宇却已经在朦胧的灯影里染上了独属于夜晚的繁华与旖旎。
有人急着归家,想要窝在暖暖的家里,陪着妻子儿女享受天伦之乐。也有人急着出门,呼朋唤友,去灯红酒绿的热闹场所消磨这清寒的夜晚。
人流、车马、灯影,仿佛无声流动的河流,缓缓地流转在薛千山沉静的双眸之中。
片刻后,他的眉尖微微一挑,双眼中的沉静仿佛被什么东西打破了,他扬起下颌,双眼望向了长街的一端。
“长青,”薛千山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让人进来伺候。”
包厢门边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应了一声,垂首走了出去。
不多时,他又带着几个杏脸桃腮的美貌丫鬟走了进来,将圆桌上的茶水果品撤下去换了新的,又有粗使婆子送了熏炉进来。
长青走过来,伸手关上了窗户。
被寒风灌得冷冰冰的包厢里很快暖和起来。
薛千山解下大氅,递给了身旁的长青。狐裘之下,仍是一身月白色衣衫,领边袖口绣着精美的仙鹤竹枝纹,既华贵又清雅。
长青不敢直视他的脸,微垂着头,将大氅抱过去交给了一旁的丫鬟,低声问道:“外间可要嘱咐他们再摆一桌?”
凤随定下的这间包厢十分宽敞,一道镂花月亮门将这间临街的包厢分作了内外两厅,这是预备着主家宴客时要分开男宾女宾,或者主家有事要谈,随从在外间另开一席的意思。
长青这样问,也是猜测凤随身边必然会带着随从。
“不必。”薛千山说:“凤大人不会带太多人,三两个亲信,一席也就坐了。你当我是什么身份,初次见面就能让凤大人单独宴请我?”
长青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垂下头不敢再看。
薛千山的语调淡淡的,举止也是一派从容,但长青还是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儿。
长青不敢多话,陪着他来到包厢门口迎客。
不多时,就见楼梯处走上来几个年轻男子,当先一人身量高大,穿一身浅灰色常服,眉眼方正,顾盼之间显得从容又机敏。
这人薛千山见过,就是之前来过“薛记”的陈原礼。
他走上楼梯之后,就避让在一旁,让出了身后一袭华服的大理寺少卿。
薛千山连忙上前行礼。
这是他第一次与凤随在这样近距离的情况下相见,面上虽然端着大家少爷的风度,心中却多少有几分拘谨。
只看外表,凤随无疑是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但他眉眼之间的神采却比五官的轮廓更为出众,仿佛名家巨匠精心打造的一柄宝刀,刀锋尚未出鞘,无形的杀气却已经破壁而出,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敬畏之意。
薛千山在心里暗赞这青年武将果然风采夺人。
紧跟在凤随身后的是一位容貌俊美的青年,身量与陈原礼相仿,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天青色常服,举手投足间带着习武之人的干脆利落之感。
这也是与薛千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薛千山记得他有个挺特别的名字,叫司空。
司空是这三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神情之间却并没有他这个年龄的人常有的锐气与骄傲,反而显得有些散漫随意。
不像是公差,更像是落拓不羁的江湖浪子,看似洒脱直率,却让人看不透他。
薛千山就觉得凤随和他的下属,看着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而凤随对这两个人,显然也是十分器重的。
薛千山将主从三人迎进了内厅,分主宾落座,又请凤随等人点菜——今日虽然是凤随请他,薛千山却不敢真当自己是座上宾,因此面子上客气到了十分。
司空和陈原礼以陪客的身份坐在一边,他也在打量薛千山。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见的最有钱的人,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他注意到薛千山表现出来的仪态,又与在当铺初见时的那天不大一样了。那时的薛少东温和、圆滑、通情达理,今日的薛千山则更多的表现出了他世家子弟该有的风度与仪态,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司空就想,这位少东家该不是在面对凤随的时候也感到紧张吧?
人在紧张的时候,多少就会端着架子,用一些外在的、形式化的东西来武装自己。相反,他当初在面对司空和陈原礼的时候,才是游刃有余,真正放松的状态。
司空又偷偷打量凤随,觉得凤随还是平时的样子,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刻意亲近,只是话要比平时略多一些。
他先是向薛千山道谢,感谢他配合大理寺的公差办案,之后又聊家常一般问起了薛家在西京成里的生意。
注意到司空在偷偷看他,凤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若无其事一般夹了一筷鹿筋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说了句“尝尝这个”,又转头问薛千山,“听说薛记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做当铺的生意?”
薛千山的视线还停留在司空的碟子上,他没想到凤随这样看上去冷冰冰的人,也会主动给属下夹菜。
思绪因为这个小插曲打了个岔,就停顿了一霎,然后才反应过来凤随问什么。
“凤大人所言不差,”薛千山的视线从司空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移开,淡定的回答说:“薛家是做生丝起家的,到祖父一辈开始跟海商合作,故而生意多在南方。目前在西京也只开了几家铺子,家父的意思,也是先试试水。”
凤随便说:“听说薛掌柜是个极周全的人。”
薛千山思索这话有什么用意,谨慎的应道:“薛家家大业大,家父身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敢莽撞。”
凤随便又问他,“薛家的商铺开进西京之前,薛掌柜想必已对城里的情况了然于胸了。薛家家业虽大,但势力毕竟多在南边,有句话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薛家可遇到过什么麻烦?”
薛千山隐隐约约的抓住了一点儿线头,“北上之前,对西京的情况有所了解,这是必须的。麻烦么,自然也是遇到过的。”
他抬头去看凤随,揣测他问起这话的意思。
凤随却仿佛对他的问题并不那么在意,反而饶有兴味地投喂他身边的属下,一会儿说“这个是醉仙楼的招牌菜”,一会儿又说“这个菜还是这里的大厨做的最地道”,不时给他夹点儿什么放进碟子里。
薛千山开始猜测司空是不是凤随的什么亲戚。因为陈原礼同样是属下,凤随就只是招呼他几句,并没有亲自给他夹菜。
薛千山正想着,这也可能是因为司空看上去年纪更小一些的缘故,就见凤随转过头来问他,“哦,都是什么样的麻烦?”
薛千山就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含糊的答道:“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能开得起买卖的人家,多少都是有些身家的。也有些买卖人,初来乍到,没有身家背景……那就只好找一些其他的办法来做靠山。”
他暗暗观察凤随的反应,却见他神色淡淡的,“这说的就是地下帮派吧。薛记没有被他们为难过吗?”
薛千山迟疑了,“这个……”
凤随就笑了笑说:“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当是随意闲聊好了。”
薛千山却不觉得这是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他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凤随是有意的把话题朝着这个方向推动。
第59章 拿捏
薛千山暗自揣摩凤随的意思,言语上却越发谨慎了起来,“大人说的不错,店铺刚开张的时候,总有人上门来捣乱……在哪里开店都一样,免不了的。”
凤随云淡风轻的与他闲聊,“是帮派的人吧?薛少东报官了吗?”
薛千山苦笑,“这种事,报官是不行的。今日听说我们报官,人就跑了,明日他还来……总不能日日去报官。”
“这是官府失职……”凤随话题一转,“薛少东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薛千山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决定实话实说。凤随有官职在身,要打听他一个行商之人再简单不过,他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小人找了南方商会,请他们出面周旋,又在太白楼宴请了烈火帮的几位头领。”薛千山字斟句酌的解释,“大人或许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城西这一带,尤其是昌平街上的商户,都是要看烈火帮的面子的。”
凤随猜到这些地下帮派自有一套势力划分的方法,但烈火帮控制着城西的昌平街,他倒是第一次知道。
“本官听人说这西京城里除了烈火帮,还有一个九江门?”
薛千山忙说:“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地下帮派各有各的地盘,小的听说九江门的地盘是在城东安顺街一带,与烈火帮是井水不犯河水。”
凤随真有开了眼界之感,暗想西京城里的大官小官一抓一大把,也没人敢说一句XX街是他的地盘,这些狗东西倒真是好胆。
这也是凤随执意要借着薛少东从上往下查的用意。
像司空那样找底下的人去打听帮派的情况,自然也是一种查法,也能有所收获,但底下跑腿的人所知有限。唯有像薛千山这样,请了有头有脸的人出面周旋,才有可能接触到帮派里有地位的头领。
擒贼还要先擒王呢。
凤随回到西京城领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之后,也曾派人打听帮派的情况,零零碎碎的,倒是也打听出来了一些,但这些跑腿打杂的角色,随时有可能被上头的人替换掉,他们知道的情况也极为有限。
所以凤随才决定要改变方法,想通过西京城的商会来摸摸情况——商会的人,是这些帮派重点剥削的対象。
薛少东就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过来,凤随自然要接着。
薛千山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凤随的用意。他心里反而坦然了。
各有所需,这対他来说是非常理想的一种状况,意味着他在凤随面前是有价值的——能够被利用的价值,也是价值。
薛家要把买卖铺进西京,自然会有一番打探,各路牛鬼蛇神也都要一一打点到。商人有商人的路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过正因为这些路子都是花银子摆平的,银货两讫,薛家也不会觉得自己欠了这些帮派什么人情。
这会儿薛千山往外抖落,也是抖落得毫无心理负担。
于是凤随就知道了不少烈火帮的消息,比如当日薛家请商会会长出面宴请烈火帮的人,出席酒宴的就是帮会里的二当家老牛。
老牛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彪悍男人,面相有点儿凶,也不大爱说话。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男人,这人的身份是城东昌平街上武源镖局的掌柜,名叫林成武。当时席上全靠这位林成武林掌柜的会说话,才把气氛圆了过来,所以薛千山対这两人印象都极深刻。
“听说烈火帮的大当家很少露面,见过他的人也不多。有什么事,都是老牛跟下面一个三当家的出门解决……三当家的好像是个女人。不过,小的并没有见过。”
薛千山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他是“薛记”的少东家,没事儿也不会闲坐在商铺里看着手下人怎么做生意,像帮派里上门去收保护费的那种小混混,他反而接触不到。
凤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接下来的半个晚上就纯是吃吃喝喝,外带赏曲了。
薛千山冷眼旁观,觉得他请来吹曲子弹琴的两位小娘子堪称花容月貌了,无奈在凤随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眼里,还不如属下的一句“这个好吃”来的吸引人。
没错,凤随正忙着投喂司空呢,対于吹曲子的小娘子,还真没有什么功夫去打量。
这倒不是他不看重陈原礼的意思。
关于这个问题,凤随是这样想的。他既然看重司空,自然就要全方位的培养他。这里面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的人一定不能因为没见过世面,轻而易举的被人诱惑或者落入什么圈套。
首先就是美食、华服。
凤随觉得,物质享受是最能消磨一个人的意志的。
就拿陈原礼来说吧,跟在他身边,什么样的宴会场面都经过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河里游的,他也都吃过,所以无论什么人请客,上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席面,陈原礼都能做眉头都不带挑一下的。
还有各种美酒,正常情况下都是什么味道,被人加进去药物又会变成什么味儿,陈原礼的经验也丰富得很。
司空在这方面就差得远了。
首先他一个穷孩子,长这么大,稍微好一点儿的馆子都没进去过,见识有限。凤随很担心他的这个弱点,有朝一日会被人发现,进而设了什么圈套来利用。
所以他不惜拿宴请薛千山的这个机会,开始教司空认识各种美食。
陈原礼対凤随的用意心知肚明,因此表现的十分淡定。早在多年前,凤随就用同样的流程培养过他了……
不対。
陈原礼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対劲。他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当初的凤随可没有耐心十足的告诉他“这个要蘸点儿酱”“那个要卷起来”,更别提主动给他夹菜了。他这位主公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耐心啊?!
陈原礼狐疑的看看他,再看看吃的小嘴油光光的司空……难道是因为这小子长得俊,格外招人疼的缘故?
司空倒是没多想,他家贫又不是什么秘密。便觉得凤随大概是有些可怜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缘故吧。
人么,多少都会有些怜弱心理。
这也正常。
所以司空吃的毫无负担。
有些东西,在他前世的时候是百姓家里常见的食材,到了这里才变得稀罕起来了。比如山珍、海货,一些菌类,还有冬季里暖棚种出来的青菜……在现在的这个时代,都是司空这样的平民既见不到,也吃不起的。
其实在后世的时候,鱼虾都算什么呀,蘑菇算什么呀,司空心想,他还吃过胳膊那么长的龙虾呢。
司空一边吃一边怀念起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
他有些想家了。
他以前每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他爸妈都会搞一大桌子的菜欢迎他,每次都少不了他喜欢的海鲜……
唉。
司空的思乡之情,在被凤随投喂得酒足饭饱之后,终于得到了缓解。
也开始有心情留意凤随与薛千山的谈话了。
这两人当中,凤随的话略少一些,但薛千山是行商之人,八面玲珑,最擅长炒热酒桌上的气氛,因此一顿饭吃下来,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一行人回了虞国公府的内书房,凤随让人送上茶水之后,问自己的两个属下,觉得薛千山这人怎么样?
陈原礼说:“他有意攀附大人,大人也不是拿捏不了他……可用。”
凤随望向司空,“你觉得呢?”
司空迟疑了片刻,从盘子里拿了一个小橘子,在手心里捏来捏去的玩,“小的觉得,他未免太伶俐了。”
心眼太多的人,防备起来也费心得很。
陈原礼不当回事儿,“他一介商贾,纵然圆滑些,难道大人还拿捏不了他?”
司空反唇相讥,“他是商人,地位不高,大人拿捏得了,旁人也可以拿捏他。谁知道他到底是谁的棋子呢?”
陈原礼哑然。
凤随打量司空的神色,“你不大信得过这人?”
司空点头。薛千山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太体贴圆滑了,和蔼可亲的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结为好友。
司空觉得,这样的人要么以利诱之,要么以势压之,否则无法真正降服他。而这两样,目前凤随都做不到。
再说,薛少东的背后还一个薛仭呢。那才是真正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会怎么看待他儿子与大理寺少卿的结交?或者说,他会怎么利用这样的一层关系?
司空提醒他,“薛千山只是个少东。”
凤随就明白了司空的意思。这小子是在担心他即使收服了薛千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而这一层关系会反过来成为薛仭手中的筹码。
“我心里有数。”凤随见司空只顾捏着小橘子玩,就提醒他,“今年的橘子不酸。”
司空就笑了,他不是嫌酸才不肯吃,而是本来也対水果没有太大兴趣。
凤随想到了他身后的那一串弟弟妹妹,就说:“我那里还有,回头让贯节替你送一篓回去,你家里孩子多,吃个新鲜吧。”
司空连忙道谢。他爱不爱吃不要紧,小孩子们都是爱稀奇东西的,这个东西送过去,他们想必会高兴坏了。
闲话几句,几个人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司空就说起了他去林记茶馆见顺子的时候从他那里打听来的消息。
春江楼、通明赌坊、余江、余江的手下田有和张大全。
这些人当中,有些轻易接触不到,有些却只需花些心思就能搭上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空:小的确实招人疼一些~~
原礼:啥也不想说了……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第60章 拜神拜佛
对于这些地下帮派,凤随的态度可以说慎之又慎——单从他们能搞到火药,凤随就不敢轻举妄动。
在郊外的树林里炸出一个大坑来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这个坑若是炸在朱雀大街上呢?
凤随不得不考虑到这样的一种可能性。
讨论了一番如何对付帮派的问题,凤随就把人打发回去休息了。
转天一早,司空也见到了徐严和罗松。
这两人昨日跟他一起出去,他去见金来,这两人则是去走街串巷的打听桑家的消息。
“零零碎碎的闲话倒是打听了不少,但与案情有关的却没有多少。”徐严说起这个也直挠头,“桑家别看是商户,下人管教的倒是很守规矩,嘴巴紧的很。”
罗松也在一边直点头,“邻居那里倒是问出一些消息,三月前,桑掌柜和桑大郎确实出门了,随后几天,桑二郎也出门了。时间倒是跟桑家说的一样。桑掌柜和郎君们出门的排场都大得很,车马随从也多,所以邻居们都知道。”
凤随微微点头。当然这里面具体的情况,也不能只听邻居的几句话。他还要发公函到台州,待台州知府衙门做调查之后,发回公文再做一个印证。
徐严又说:“别的没问出什么,不过大家都说桑家的两位郎君并不和睦。如今这位桑娘子进门的时候,桑大郎已经五六岁了,听说很是反对他父亲续弦。”
罗松在旁边补充,“还有邻居看到过兄弟俩在外人面前吵架的……桑二郎既然有可能隐瞒了莹娘子的私情,干嘛不直接审他?”
他还是觉得应该给桑二郎来点儿狠的,不怕他不招。
凤随瞥了他一眼,对司空说:“你跟他说。”
司空,“……”
这不是白白让他得罪人嘛。
罗松已经不大服气的瞪着他了,等着看他要说什么。
司空就硬着头皮给他解释,“桑二郎是习武之人,意志要比一般的公子哥儿更坚定。直接上刑,师出无名不说,因为未必能让他屈服。”
罗松恶狠狠的说:“那就打到他服!”
司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桑二郎养着莹娘子颇为可疑,但他若是一口咬定他只是倾慕莹娘子呢?那他对死者的照顾,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凤随淡淡的补充说:“这样的人,轻易不会招供的。除非我们拿到了什么证据,否则难以破开他的心防。”
罗松有些不大服气这样的解释。
但转念想想,又觉得桑二郎的举动也确实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罗松悻悻的骂道:“这一个一个的,都这么多心眼。”
司空闻言,又想翻白眼了。这话冷不丁一听是在骂嫌犯,再往深了想,好像把他也骂进去了。
这混账小子。
司空心想,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他狠狠打上一架。罗松嘴欠的毛病,必须要用一顿暴揍才能治愈。
凤随对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并不在意,他问徐严,“桑掌柜和两位郎君出门期间,桑娘子可有外出?”
徐严和罗松一起摇头。
桑娘子是内眷,她的行踪外面的人就不好打听了。再说又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就是当时有知道的,时间过去的久了,估计也都忘记了。
凤随便不再追问。
这些事请也都要往暗处去查,明面上能打听到的,估计也有限。
凤随带着手下开了个小会,便留下徐严和罗松看家,自己带上了司空和陈原礼,又点了一队侍卫,一起去了顾桥镇。
一路快马疾驰,赶到玉香楼的时候,才发现他们竟然不是来的最早的。
玉香楼半上午是不做生意的,开门至少要到未时以后了。
凤随带着人一路进来,只觉得院子里到处都静悄悄的,连个洒扫的下人都看不见。要不是大门口还守着几个看门的,他真要以为这里是一座空宅子了。
引路的小厮见凤随的目光在院子里来回扫视,便乖巧的说道:“楼里做粗活的婆子们辰时不到就打扫完了,姑娘们要到午后才出来,所以现在就静一些……管事已经在大厅里等着大人了。”
凤随还在猜想难道是顾娘子今日也回了顾桥镇,一进偏厅的大门,却见围坐在圆桌旁的并不是顾娘子,而是两位熟人:张鸿与曹溶。
两个人都着便服,张鸿身后站着一名相貌颇为富态的小厮,曹溶身后则站着他那个眉眼冷峻的随从曹九黎。
凤随听人说过,曹溶的父亲出身世家,年轻时曾在青羽卫服役,后来年岁渐长,又立了功,才调入六部,慢慢爬到了实权的官职上。听说他在青羽卫的时候,做过替皇家培养侍卫的教头,自己家里的侍卫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个曹九黎,就是曹家私卫中的佼佼者。
凤随就多看了曹九黎两眼。
他想起陈原礼跟他说过,上次曹溶带在身边的私卫被司空压着打,要不是他及时出手阻拦,怕是命都要去了半条。不知换成曹九黎的话,司空又有几成的胜算?
或许是习武之人五感出众,尤其对别人饱含敌意的气息更是敏锐,曹九黎自打司空进门,一双利眼也定定的落在了他身上。
陈原礼也瞧出了几分蹊跷,他猜测上次挨了打的那一位并不是什么禁军中的人,应该就是曹家的私卫,说不定还与这个曹九黎有些什么渊源。
他有些担心司空,这仇结的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司空双眼明亮,唇角微微挑起,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似乎曹九黎的凝视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压力。
曹九黎的视线里就多了几分玩味。
几人寒暄之后,分主宾落座。
曹溶先是假假的客气了一下,“听说楼里的姑娘出了事,还有几个下人也被大人的侍卫看了起来……真是没想到啊,某是一定要回来看看的。张大人恰好也要回来查查青水庵的余孽,故而一起过来了。”
张鸿也假模假式的跟凤随客气,“凤大人不会怪我多事吧?”
他话说的圆滑,凤随也只能跟他客气,“怎么会呢。大人在顾桥镇查案,听说本官过来,特意来见一面,本官可是受宠若惊啊。”
惊得是谁知道你小子肚子里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张鸿哈哈一笑,“唉,凤大人不知道,当初占了青水庵的那一伙儿妖人其实还有同伙的,只是这些人形迹颇为诡秘,倒是让兄弟我吃了不少亏啊。”
凤随冷笑,这就称兄道弟了?
张鸿却似看不出凤随的脸色,自顾自的叫苦,“凤兄不知道,这些人奸猾得很,还拉拢了好些当地居民给他们做耳目,市井间但凡有一点儿动静,他们立刻就跑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实在让兄弟头疼得很呐。”
司空其实比较关心自己亲眼所见的这个崇拜光明神的小教派,与历史上的祆教到底存在什么关系。
张鸿就在面前,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机会,否则以后真不知要去找谁打听。
他站在凤随身后,忍不住凑到凤随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
几个人一起看着司空。
凤随微微一笑,抬眼望向张鸿,“听说这些人拜火,又供的是光明神,到底有没有个正式对外的名字?”
张鸿愣了一下,“有啊,他们自称是火神教,供奉的就是光明神,也有人叫光明教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一句,“哎哟,这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呢,我自己也没搞明白,听说除了供奉光明神,还有人供奉光明神座下的几位菩萨,有什么杀生菩萨,还有度厄菩萨……复杂着呢。”
司空也听得愣住了。
以前看历史,只知道祆教是不拜火的,拜的是他们自己的最高主神阿胡拉。火只是对阿胡拉的某种投射,一种象征。
这里莫名其妙就冒出来的火神教与他印象中的祆教很多方面都不一样。司空听的也有些糊涂了。
或许是祆教与本地宗教派别融合而成的新门派?
不过这些供奉“光明神”的教徒,也和祆教一样,主张二元论,宣称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善就有恶,并且要为了善去消灭恶……
司空是非常反感这一点的。
一个宗教派别,搞一搞心理安抚,劝说大家行善积德就可以了,谁用得着你们去惩恶扬善啊,官府是干嘛的?
司空觉得,要营造一个安稳的社会环境,首要条件,就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各司其责。
伸长爪子去干涉其他人的职责,必然会引发混乱与争斗。
凤随也听司空说过他对这些事的看法,这会儿就点了点头说:“拜神拜佛,官府自然是不会干涉,但这些人想煽动百姓去制造混乱,官府绝不能纵容。”
张鸿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凤随又问他,“可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张鸿就说:“有个叫清明的法师招供,说他们的火神教有个总坛在江宁府,前些日子神主派出了一位神尊来西京。据说抓了那些童男童女也是为了迎接神尊……具体怎么迎接,清明地位不够,并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姑娘留言提问,说我之前提祆教,后来又提摩尼教的问题。
我当时懒了一下,再想回复的时候,想不起这位姑娘的留言是在哪一章了。这里正好写到了青水庵的事,就在这里解释一下吧。
关于这个问题,有一种看法是说摩尼教是祆教的发展和理论化。
祆教有创世观,有二宗三际理论,但神话较为简单和原始。摩尼教发展出了一套复杂的神话体系,它受到基督教的影响,组织性和传教倾向都更强。
简而言之,摩尼教好比是祆教的进化版。
所以总觉得它们就是一回事儿,就不够严谨的提了那么一笔。
不过这些宗教派别在进入中原之后,多多少少都有了一些本土化的改变,或者与本地的教派结合,形成了新的宗教派别。
司空在这里遇到的“火神教”就是这样的情况。
为了讲故事更方便,下文统一写“火神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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