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情起
师叔应当还是坐在流水浮动的庭院中, 旁边清脆的声音一直没停:“主人,你喜欢我变成人的样子还是狮子的样子?”
“都还行吧。”
“那我变成花的样子呢?”
“也行。”
“我感应到你最喜欢毛茸茸,幻形兽是专门照着你喜好长的, 白天你看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再变一下给你看看?”
“都行。”
但觉一道白光闪过, 许千阑在门外瞥到一抹白影。
“主人我的幻形兽好看吗?”
“还行。”
“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这个可以摸到的, 我的毛可柔滑了。”
许千阑又往里看了一眼,见一只白色的大狮子正站在桌上, 要往桌边人怀里蹭。
江暮端着杯子, 侧身让过他,轻声笑:“你把我的茶弄洒了。”
“那我帮主人倒茶。”狮子又恢复了人形, 从桌子上跳下,接过他手中杯盏。
许千阑转身, 他觉得这里的确不需要他来,也不必跟他讲了。
刚挪动脚步,听得里面温润的声音:“千阑, 你来了,怎么又要走?”
他只好停下,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也不坐下,在那桌子的另一头,低眉道:“我怕打扰师叔, 准备明天再说的, 不过既然进来了, 那就跟师叔您说一下吧, 我还是……不来教习了吧。”
“为什么?”
“这……”这不很明显吗,用不着我了呀,许千阑想,表面只道,“我……我有别的事。”
江暮抿茶的动作顿了顿,低眉沉寂须臾,而后一皱眉:“我不大舒服。”
“怎么了?”
“天冷了,可能着了风寒。”说着还咳了两声。
许千阑往前一步,想了想又退回:“师兄给您备了很多药,应该有治风寒的,要让下人们进来吗,我现在喊他们?”
“嗯……算了,突然好点了,也不是很严重。”江暮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最近弟子们是不是都睡得很早啊,夜里太安静了,安静得都有点吓人了。”
“没有吧,大家不都是固定时刻睡的。”许千阑不解,“您不是不怕黑吗?”
“额……是吗?”江暮手指敲敲杯盏,“那个……最近总是睡不着,夜里也没人说话。”
“主人我陪您啊,您夜里想怎么让我陪都可以,我可以化成大狮子,你抱着我搂着我都可以啊。”白衣少年连忙在旁接话。
江暮:“……”
许千阑道:“对啊,您有人陪。”
江暮轻轻吸了一口气,浮出笑意:“对了,坐久了我突然想活动一下,千阑,之前那把寒春剑是不是你又收走了?”
“没有啊,我就放在你这流霜殿了。”许千阑往他殿内走,打开柜子拿出那把剑,递到他面前,“您要舞剑?”
“嗯。”江暮放下杯子,握住那剑柄。
握了一会儿,却慢慢松手,人并不站起来,缓缓将手摊开:“剑柄太冰了,我的手冻坏了。”
许千阑:“??”
“你递过来让我摸的,我手冻坏了跟你有关系,所以你得留下来照顾我。”
许千阑:“……”
“要不然我要告诉你师兄了。”
“……”
许千阑翻了个白眼,将剑丢到桌子上,闷闷地在一旁坐下。
这些话他现在还信就是傻子了。
可是师叔为何非要他留下来,他坐在这里干嘛啊。
江暮看他坐下,笑意更浓,往他这边倾了倾,伸出手:“真的冻坏了。”
他瞪了一眼,扭过身去。
江暮含笑抚抚他的头:“别不来啊,嗯……好,不要你日日来,那你的事忙完了就来好不好,我一直会等着你。”
许千阑的眸色微闪,怒气消散,转过头来不解地看他,又看看对面那少年:“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
江暮也看向少年,开口之前沉思了一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连忙坐正身子,欢喜道:“我没名字啊,主人您给我起。”
“你自己想叫什么?”
“仙子。”
“……”
“小仙,小莲,小仙莲,都可以,主人您起什么我叫什么。”
“我叫你莲先吧,先后的先。”
“好啊好啊,多谢主人赐名。”莲先拍拍手,便要下跪,江暮拂袖一拦,“不必。”稍许沉寂,他又道,“你不必叫我主人,我无意让你拥有灵识,玩够了,就回去吧。”
“可您就是让我有了意识,那就是我的主人啊。”少年眼中晶亮,“我不回去,我会好好伺候主人的,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定会特别听话。”
“我不要你做什么。”
莲先蹙蹙眉:“那您也不喜欢我的幻形兽吗,我可是感应了许久,知道您喜欢什么才这样长的,您……你不可能不喜欢吧?”他说着又化为了白狮子,腾空而起,在水榭周围转了一圈,再飞回来,往江暮怀中扑。
江暮以衣袖挡住,一下都不碰他,也没有摸过一次那毛发,只往旁边看。
狮子疑惑,化回了人形,也看着对面的人,挠了挠头:“主人他也有毛茸茸的幻形兽吗?”
“有啊。”江暮这语气说得十分得意。
“也是白狮子吗,难道比我好看吗?”
江暮勾起许千阑的一缕发,手指来回抚着:“不是。”
许千阑却没听明白,他回答的是……不是白狮子,还是说不是比他更好看?
他明明之前就说过,将来见到其他的,也不会更喜欢,可是,他……会更喜欢这个完全符合他喜好的幻形兽吧?
这般想着,许千阑又懊恼起来,自己在意这个干什么,他没来由生气,生自己的气。
莲先眼中带了敌意,向他道:“喂,你把你的幻形兽亮出来,我们比一比,让主人说他更喜欢谁。”
许千阑的手攥了攥:“不比。”
“为什么,你不敢吗?”
“不想比,幻形兽是助我上阵杀敌的,不是用来比美的。”顿了一下,他又道,“好不好看不重要,我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
话说着,低眉看自己的头发还在江暮手中,他一把拉了回来。
江暮从刚才就手痒,还沉浸地抚着他的发,陡然被抽走了,愣了一下,看他瞪着自己,一时迷惑。
正迅速思量着应该怎么哄,另一边,莲先却抬手一指:“你就是不敢比吧,我觉得你怪怪的,你身上时有时无地飘着魔气。”
“魔气,你胡说!”许千阑当即瞪大了眼睛,身为修者,被人诬陷有魔气,这绝对是奇耻大辱。
“就是有,你……”莲先正欲反驳,忽地被一道凌厉目光震慑。
江暮转过头,凛然看来,眸色暗沉森然,带足了警戒的意味。
他当即噤若寒蝉,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再不敢吱声。
江暮收回目光,转了转桌子杯盏,柔声道:“经常降妖除魔,沾染了魔气想必也正常。”
许千阑气得通红的脸有所和缓,可是仍觉愤然,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抿了抿嘴,抓起剑走了。
江暮手中的杯子顿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身边人早已经不敢说话,怯怯地缩在椅子上,低着头挪逾了会儿,才敢抬头:“主人,我……”
然而,眼前哪里还有人。
许千阑踏过浮桥,穿过林间,走过山风习习的大殿,他今日异常沉默,不若平时气跑了总要嘀咕抱怨一阵。
他起初走得很快,慢慢地就放慢了脚步,也不回月眠殿,就随意地走着,这时多数弟子都已入睡,仙山静谧,他一人徐徐漫步。
一个小少年的赌气妄言本不该让他在意,可是今日就是如此低落,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消失了。
他站在那云层叠嶂的殿外,俯瞰远处的山,近处的云,天上月透不过这厚厚云层,夜晚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
他走走停停,不知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他。
江暮施了隐形术,随着他走过浮桥,穿过林间,陪他一起看这缥缈的云。
他也不知为何不想现身,好像……也开始在意什么,因为在意,无端地有口难言,斟酌了又斟酌,仍然不知该怎么说话。
于是也只能轻声一叹,安安静静跟着他。
后半夜,江暮还看他舞了会儿剑,剑中带了凌厉破杀之气,那一腔情愫都宣泄于剑气里,他终于恢复了平日傲然神色,回去睡觉了。
江暮看着他入睡,等到他睡熟,那眉宇不再紧蹙,呼吸开始均匀,他衣袖一拂,离开了月眠殿。
流霜殿内,小莲花精还坐在院中里等他,看他回来,连忙迎上来:“主人……”
“我已说过,我不是你的主人。”他挡开对方,“这里屋舍多,你随便择选一处睡吧,不要到我的寝殿。”
他走进房内,他手一扬,关好了门。
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那小莲花很听话,也可能是怕他,没有打扰他,但他的神思起起伏伏,杂乱无章,无法沉静下来。
他翻来覆去,被褥掀开了又盖上,屋内的灯点亮了又吹灭。
之后,他睁开了眼。
眼中已是绯红一片,充斥着阴蛰与凛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喧嚣声,缠缠绕绕,挥不散,摆不脱。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眼中依旧绯红。
第62章 责罚
江暮起身, 扶桌边坐下,攥紧了手,再一次闭眼。
睁开时仍是一片红。
他的神色越发森然, 手上逐渐用力,掌心下按住的桌子咯咯吱吱, 继而「轰」地一下, 四分五裂。
又一扬袖, 那床也轰隆倒塌。
他的手上浮起微光,向四周看去, 那手攥了又松, 松了又紧握,须臾后, 他再一次闭眼,重新睁开时, 眼中绯色稍稍变浅,但依然未散。
他轻喘了一口气,摇摇头, 身形一转,浮光散去,屋内已不见了踪影。
天亮后,莲先小心翼翼来叩门,半晌无人应声。
下人们过来礼貌相劝:“平日尊者若醒来,会叫我们的,他没动静应当还没醒, 您要不……先别打扰他?”
莲先没再敲门, 可是他不信主人是没醒, 想及昨晚他看自己的眼神, 只道是生自己的气了。
为什么生气,因为……那个许千阑吧。
许千阑有什么好,主人为何偏爱他?
趁着主人还没醒,他得去问问。
他找了半晌才找到许千阑的住处,可人这会儿不在,许千阑上午要给弟子们授课,今日正好是户外课,他正在那殿外空处给弟子演示如何运用剑气。
莲先寻个隐蔽位置等着,越等越冒火,等了一上午那课程才上完,他想问问的心情俨然变成了想找找麻烦。
之后竟然还有课后提问,弟子们问题特别多,又让他等了许久。
那想找找麻烦的心情变成了想骂,想打,想一决高下,你死我活。
终于等到了下课,许千阑往回走,还没走几步,他跳出拦住。
这是个竹林,在授课大殿旁边,也是回月眠殿的一条小路。
许千阑被挡了路,见到他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但面上十分淡然:“你有事?”
“有事,我要跟你决斗!”莲先亮出法器,一朵粉红色的小莲花指向眼前人。
“我说过不会跟你比。”许千阑白了他一眼,“你有这闲心,去讨好你主人去,跑来跟我争什么,我又没去招惹他。”
“哼,主人那么喜欢毛茸茸,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让我的幻形兽有实体,可他居然连摸都不摸我一下,一定是因为你,他是不是天天摸你?”
许千阑的脸顿然红了:“我的幻形兽没有实体。”
“那……”对方惊愕,“那你岂不是让他看得着吃不着?”
“你……你不要乱说话。”许千阑的脸更红。
“他吃不着为什么还对你这么好?”莲先更觉恼怒,“我哪里比不上你,你的幻形兽到底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你说看我就会给你看吗?”许千阑冷声道,绕过他往前走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莲先手里的荷花一甩,赫然一道粉红流光袭来,许千阑侧目,身形一闪躲过,微有惊讶,这仙子莲灵力不低,可以说胜过仙门大多数人。
他刚站稳又是一道灵决袭来,掀动林间风,带来肃杀之气,他执剑挡住,剑扣一弹,便要拔剑。
这动静引来了众人,旁边大殿还有别的仙尊授课,见状连忙劝道:“千阑,他是师叔灵宠,宗主交代过要礼让他啊。”
许千阑闻言一顿,那剑又弹回剑柄之中,然而对方丝毫不收势,又是一袭,他因收剑没有抵挡,被这道灵决打在了肩膀上,踉跄后退了一步,肩膀传来刺心的痛。
“你也就这点本事啊。”莲先挑眉道,“我昨天没说错,你身上就是有魔气,你什么来历,嗯?”
“你胡说!”许千阑最不喜欢被诬陷,听此话愤然抬眼,「咔嚓」一声,长剑还是出鞘。
“呵。”对方一挥荷花,道道灵决若如流光挥来,许千阑旋剑挡住,也引灵决而去,对方变换了招式,那莲花瓣一扬,变成道道利刃,许千阑一一挡回,飞身而上,一剑削断了莲花杆。
莲先震惊,甩掉莲花,猛地往后退了步,身形忽而一变,一只白色狮子踏风而来,向他一吼,振聋发聩,围观者连忙捂住了耳朵。
那狮子亮出利爪,猛地往前冲,许千阑一跃躲过,挥剑挡住他携来的强风,眼看狮子又是一扑,他再一闪躲开,于竹林之上凛然回首,转剑之际,身后赫然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眼中汹汹若有火燃烧,一改平日沉睡之态,随着许千阑的剑式,嘶吼一声,飞腾而起,山也似乎摇了一摇。
它的脚下若有火焰,那毛发随风而动,两兽因各方灵力而决斗,不是撕咬之态,各有章法,那老虎起先还有忍让,躲着狮子的攻击,而后,又猛地狂吼一声,周边突然浮起火焰,它自火中而去,踏在白狮子之上。
白狮被逼落地,化回了人形,莲先扑在地上,回头高喊:“我输了。”
老虎于半空停住,火势收起,回到许千阑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舔舔爪子,身形渐渐变淡,慢慢地消失不见。
许千阑提剑走来,冷冷站在莲先面前,一剑斩开他身边巨石。
那巨石瞬间碎裂,地上的人颤了颤,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他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这场决斗让众人看得震撼,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
那之前劝他的仙尊后来没有再吭声,而且还为之前劝了一下,导致许千阑受伤而后悔,那莲花先来挑衅,凭什么不让人还手呢?
按千阑的脾气,只是把他打退,没伤他,已经是非常忍让了,大抵还是看在师叔的面子上。
许千阑离开后,没有回去,他去了议事大殿,将剑收起,冷着脸垂首而立:“师兄,我打架了,你处罚吧。”
岑潭兮当即站了起来,瑟瑟发抖:“你毁了哪个山头?”他上午在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处理要事,这会儿还没得到消息,而且也不是山中大事小事都会第一时间来跟他汇报,各仙尊都担的有事务。
“没有毁山头,就是打人了。”
对方面色稍微和缓,但还是惊慌:“你把谁打死了,不会又是哪个宗主城主岛主吧?”
“没打死,也没打伤,但就是打了。”
“那就好那就好。”岑潭兮拍拍心口, “这有点不好办,不过没事儿啊,有师兄在,只要你不是无缘无故打人,师兄给你善后,你到底打的是谁啊?”
许千阑眼眸微暗:“昨日化形的那仙子莲。”他说完,静待责罚。
然而半晌没听到声音。
他疑惑抬眼,看师兄没有什么慌乱之色,就……还挺淡定的。
岑潭兮点头:“没事,回头我带你去跟他道个歉,向师叔陪个礼,回去吧。”
许千阑惊愕:“你不罚我?”
“他是师叔的灵宠,这个,让师叔罚吧,师叔怎么罚你由他说的算,你自己去找师叔领个罚,去吧。”
“可是,昨天你不是说他很珍贵,要我们都要对他以礼相待吗?”
“咳咳。”岑潭兮左看右看,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他再珍贵,有你珍贵吗,我认识你多少年了,认识他才几天啊,难道你让我向着他啊?”
许千阑一愣,鼻子发酸,顿了一会儿才道:“那也不能失了公正,不可徇私,还是要按规则来的。”
“我知道,我没有徇私啊,你打了师叔的灵宠,本也该由师叔责罚,他如何罚你,我……就不干涉了,但他对你挺好的,应该不会重罚吧。”
“我也不知道。”许千阑垂眸。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见师叔。”岑潭兮拉住他,他的胳膊一抬,肩上的伤顿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岑潭兮蹙眉回头:“你受伤了?”
“没有。”他连忙将手别在身后,“打人打的我胳膊都痛了。”
“真没受伤?”岑潭兮不大信,“让我看看。”
“没有,真没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许千阑再一躲。
“好,你要是不舒服,千万别隐瞒啊。”
“嗯,我知道。”
两人一并去到流霜殿,下人们说,师叔还没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睡晚了?”岑潭兮道,“得了个灵宠那么兴奋吗?”
“也许是吧。”下人道,“昨晚听到尊者房中有动静,好像是桌子倒了的声音,床上也有动静,但他夜晚一向不许我们进,我们没敢问。”
“桌子怎么会倒,床上能有什么动静?”岑潭兮听不明白了。
而许千阑惶然瞪大了眼睛。
那些你为什么让他看得着吃不着的言语无法遏制地又涌进耳中,他的脑子轰然空白,心思起起伏伏。
好半天才恍惚回神,听岑潭兮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师叔啊,算了,还不到晌午,让他再睡会儿吧,我们先走,改天再过来。”
许千阑垂眸思量片刻,稳定住翻涌的心絮,道:“我既然来领罚的,哪里还能挑上日子了。”他往前一步,挺直脊背,跪在那寝殿前,“我在此等候。”
“千阑……”
“我做错了,应该如此,师兄您请回吧。”
“哎……”他跪在此等候领罚是应该的,岑潭兮确实不好劝,只好在旁陪着。
第63章 禁闭
一直等到晌午, 那屋内还是没动静,岑潭兮觉得奇怪,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又推了推, 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那就是人还在里面, 他们于是又耐心在外等待。
等到了下午, 依旧没动静,再怎么困也不至于睡到现在吧, 岑潭兮觉到不大对劲儿, 又去敲门,还是没人回应, 他再度推门。
仍旧打不开,但这时候不免让人担心, 他想了想,点了一道灵决在那门锁上。
师叔身体不好,这门其实平日里不怎么上锁的, 只要他不允,也不会有人冒然闯入,而即便是门上有锁,他这里也保留了可以打开的灵决。
然而,那灵决点上去没有半点反应。
他不禁错愕,回头与跪着的人相望,许千阑也透出疑惑。
又犹豫片刻, 岑潭兮道:“不知道师叔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闯进去吧。”他往后退了一步, 轻声道, “师叔见谅。”继而一道掌风,随灵决而来,轰然打在门上。
门框轻轻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开。
这让岑潭兮倍加震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的灵力退步到连普通的门都摧不开了吗?”
许千阑见状,已心知肚明,是师叔设了禁制,不允许人进。
他既关了门,也许还在里面,也许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可他不出现,不回应,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他道:“师兄你不用闯了。”
他不想让你进去,怎么进得去?
“师叔或有危险啊。”
“应当不会有危险。”有谁能伤得了他,许千阑低眉道,“这门上也许是他用了什么法器加上禁制了,之前各宗门给他送了那么多贺礼,不乏上品法器,你打不开也有可能,他是把自己关进去的,想来没有危险。”
“可是……那你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跪在这里啊。”岑潭兮道,又想,“而且,师叔不吃饭吗?”
那小莲花精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愤恨道:“别白费力气了,主人生气了,他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他绕着许千阑转了一圈,四处望一望,又绕着他转了一圈。
许千阑不耐烦:“你干什么……”
还没说完,对方竟也噗通一下,跪了下来,笔直笔直地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对着门。
“……”
“你看我干嘛?”莲先挑眉道,“只准你跪不准我跪么,我看出来了,你想用苦肉计,等主人出来看见你这样,他就会心疼,哼,谁不会啊,我也跪,我看他出来先心疼谁。”
“你……”
“瞪我干嘛,这地儿又不是你的。”
许千阑抿了抿嘴,没有理他。
身边人冷哼一声,眼巴巴朝着门缝看去。
“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你俩打架吗?”岑潭兮不解。
莲先没好气道:“主人昨晚就生气了,让我不许进他房间,不许打扰他,他还在屋里摔桌子,肯定因为你。”他往旁边一指,“你昨天提着剑就走,给主人甩脸色,你那样对他,他不生气才怪。”
“哎,话不要乱说,我师弟跟师叔甩脸色又不是第一次了,师叔肯定都习惯了。”岑潭兮摇着头道,说罢见许千阑正瞪着大眼睛看他,他捂捂嘴,自知失言。
而许千阑眼中却不似之前暗沉,有了些光彩,不知道为什么。
莲先跪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好,主人从里面出来第一眼不一定能看见他,于是往旁边挪:“你往那边去去。”
过了一会儿,再挪:“你再去去。”
许千阑「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目看着他。
“怎么,坚持不下去啦,你的诚心也就这么点儿嘛。”莲先有恃无恐,抬头盯着他,“我不信在主人面前你还敢打我。”
“你……”许千阑握了握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岑潭兮面前,“我自请按山门规则处罚,请师兄将我关禁闭。”
弟子犯错一般是由自家师尊按照门规处罚,没有师尊的,也可由被伤害者的师尊按规责罚,若是都没有师尊,或者师尊不想揽事儿,那么山门也自有处罚规定。
他这种情况,江暮不出面的话,他应是关三个月禁闭。
关禁闭听上去无伤无痛的,但却是弟子们非常惧怕的责罚,禁闭之中与外界隔绝,传不出灵决,没人说话,能辟谷的没有吃食,不能辟谷的每日有人将饭菜放到外面。
不是那种闭关之境,不能清修,就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一小片地方,不见天日。
皮肉之痛实在不及这种孤寂的折磨,很多弟子宁愿被打鞭子也不肯关禁闭。
岑潭兮道:“要不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师叔气消了就出来了,看他如何说。”
“不想等了,师兄请处罚吧。”
“这……”岑潭兮往门上看看,还是没动静,那小莲花精老老实实跪在门口。
“好吧。”他点头,“后山禁闭处已经满了,你去落玉阁禁闭,既按门规处置,三个月,不能少。”
“是。”许千阑应声,又一顿,“落玉阁?”
“嗯,禁闭地儿不够,落玉阁临时改成禁闭处了,你去吧,你能辟谷,没有吃食哦。”
“是。”许千阑点头,回身往那门上与门外跪着的人看了一眼,大步离开。
落玉阁平时是用来接待重要宾客的,最近没有那么多宾客接待,这里多数时候是空闲的,不想师兄竟把它改成了禁闭处。
许千阑走进落玉阁,不住地四处看,这从某种方面来说,是仙山的门面,装葺得非常奢华,内里摆设都是极尽用心,各种奇珍异宝,床上铺设的被褥,四周漂浮的帷幔,皆是上品云锦,院中有温泉,泉水还在流淌,汩汩冒着热气。
他起初以为这里改成了一间一间的禁闭小房间,不想还是原貌,而且,偌大庭院就他一人来禁闭。
这比他月眠殿精致很多好么?
师兄真是大方,也着实浪费啊,居然就他一个人。
只是禁闭到底是禁闭,不能使灵力,不能传灵决,没法与外面接触,也没法修行,他闲着无事,只能泡泡温泉,在那云锦大床上睡睡觉,在院子里荡荡秋千,摆弄摆弄花草,舞舞剑,舞累了再去泡温泉,然后继续睡觉。
这样的日子大抵过了三天。
流霜殿内,一道白光浮过,江暮回到房间,一抬脚,踩到地上碎裂的桌角,他把桌角捡起来,刚放好,那桌子又碎了一片。
“那就……算了吧。”他看到门外满是人影,打开门,走了出去。
很多下人,弟子,仙尊,还有岑潭兮都在这门外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当中,莲先脸色苍白地跪着。
但是千阑不在。
他一时没弄清楚状况。
而众人见到门终于打开,连忙都拥了过来,热泪盈眶:“师叔您终于出来了,四天了,我们怎么喊都没有回应,门怎么弄也弄不开,可把我们吓死了。”
他们其实还去过屋顶,后墙,可这间屋舍不知用了什么禁制,就是弄不开。
再不出来,师叔岂不就饿死了。
他们都慌了,眼下终于见人出来,大家喜极而泣。
江暮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四天,屋舍四周施了结界,是不想被人发现他不在。
他思量须臾,先解释这门为什么打不开:“之前宗门送贺礼来,有一样法器,我只是想试一试,可是,打开后就不知道怎么收了,直直把法器上的灵力耗完,禁制才解开,我在禁制之中,与外界隔绝,完全未听到诸位的动静。”
他负手站在门槛,手在背后点了点,就多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笼子,只若手掌大小,金丝缠绕成一朵朵的花,又成一朵大花的样子,那花瓣呈合拢状。
他把这笼子举到面前:“你们看,就是这个,我只是看它好看,想擦一擦回头养个鸟,不知怎么就碰到了花瓣上的机关,它的禁制蔓延整个房间,把我关起来了。”
“竟有这种法器!”岑潭兮自责,“师叔恕罪,是我等勘察不严,往后一定小心筛选。”贺礼太多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是谁送的。
“送礼之人也是好心,这看上去像是个很厉害的法器,只是我没用对罢了,与人为善,莫要为难他人。”
“是。”岑潭兮点头,伸头看了看他屋内四分五裂的桌子和床。
“额……那床和桌子是不是年久失修了?”江暮道。
“是吗?”岑潭兮一怔,“弟子立刻着人给师叔换一套,顺便也将其他物品都检查一番。”
他轻轻颔首,目光落到莲先身上。
对方立即往前跪了一点,眼含泪光地看着他。
岑潭兮向他将前几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几日千阑去关了禁闭,这个小莲花精倒真的一直跪在这里,风吹日晒的,他居然丝毫没动。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受罚。
江暮听完:“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岑潭兮还想问他可要送些吃的,这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吧,但见他面色不好,似乎是不悦,没有再问,这里下人众多,会为他送来吃食,他便带领大家离开了。
庭院内只剩下那盈盈垂泪的莲先,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第64章 探望
江暮缓抬手, 拂开自己的衣摆,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主人,我不回去。”莲先又抓住他的衣服, “我为了您出来的,我喜欢您。”
“回吧, 好好修行, 不必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做好你自己。”江暮拉开他的手,“你若不愿意走, 我便送你一程。”
“主人, 我不……”
江暮摇摇头,抬袖一拂, 院中忽而有风。
白衣少年的身形渐渐变淡,他哭喊着往前伸手:“主人, 我不想离开你……”
那哭声越来越弱,慢慢地随风飘散,庭院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江暮抬眼, 看向庭外。
落玉阁中,许千阑只裹了一件外衫,在那温泉边俯身去试水温,他刚荡秋千时不知怎么的摔了一跤,正好摔到了旁边的鱼池边,沾了水与泥,只好再洗一遍。
江暮满目疑惑地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在他的身后, 一根线拴着一朵云, 随他一起往前飘, 那团云上,放了枕头被褥,衣服蒲垫,还有食盒,水杯,梳子,也有棋盘,字帖等。
他不爱用乾坤袋,束在身上很累,他出门也基本上是不带东西的,要用什么东西……那不都是千阑带了么。
但今天他觉得需要运些东西过来,因为禁闭之处清寒……吗?
他在这雕金砌玉的大殿里走了半晌才走到后门,推开门,水汽缭绕,水雾中的人正伏在池边,胳膊在水中搅动,长发散开,落在水面,浮浮荡荡。
他站在门边怔了怔。
泉边的人感觉到了动静,拢好衣衫回头。
氤氲水汽,缭缭轻烟,两人相望,都一时未语。
好一会儿后,许千阑回过神,眼神有些怯:“你……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我回了一趟水天之幕。”江暮如实道,“回去休息休息,原本以为第二天就能回来,不想去了四天。”他悄悄松开了手里的绳,往前走几步。
许千阑紧张地低头:“那你知道我打了莲先了吧?”
“我知道。”江暮走到他面前。
“我当时在气头上,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对方的声音越说越小,双手绞着衣带。
江暮俯身看着他,那沾湿的发落在衣衫上,白色的外衫轻又薄,被水打湿后都贴在身上,衣衫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的呼吸微滞,要说的话顿了须臾才重新想起来:“你不是已经被关禁闭了么,我还罚什么?”
许千阑怔怔抬眼:“那你不怪我?”
“我听说是他先招惹你的,不怪你。”江暮在池边坐下。
“但是我反应有些过了。”许千阑抿了一下嘴,“他又说我……”他的话及时制止,还是不要在背后说人了,这样像是在告状一样,他只咬了咬唇,在心中嘀咕,我没有魔气。
江暮知他所想,笑意微收,过了一会儿,轻轻拉了一下他头发:“他的灵识不稳,我让他回去了,他才现世一天,又知道什么,何必在意他的话?”
许千阑又觉鼻子发酸,低下头道:“我出生比不过世家,小时候被师尊选为亲传弟子,有些人看不过去,说我什么的都有,我最不喜欢被人诬陷,不过……”他又笑了笑,“我现在足够强了,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不但不敢,大多数见到我还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嗯,你会被众人尊敬。”江暮沉默了须臾,拂了拂他衣上的发,这么一拂,却发现了异样,脸色微变,“你受伤了?”
身边人一怔,往旁边退了一些:“没事,小伤,不足挂齿。”
“我看看。”江暮轻按他未受伤的左肩,转过身躯,让他面向自己,手掌挪至右肩,指端一挑,将那衣衫挑开些许。
眼前人颤了颤,却是没松,反而将衣服拢得更紧。
江暮看他那眼神惶然,不知他为何惊,为何怯,连那躯体都轻轻颤抖。
他的手停了一下,而后,稍稍带了力气,不容置喙,拉开了肩上的衣。
对方抖了抖,低下头紧紧攥着被拉下的衣襟,许是为了防止它往下掉,也或许,是过于紧张。
肩上一条伤痕从前蔓延到后,皮开肉绽,血已干,但那裂开的伤口森然可怖。
江暮眉宇紧蹙,眼中闪过一抹怒色,手掌慢慢抚在伤处。
许千阑又是一颤,微凉的手在他的肩上缓缓抚着,如在水中浸过的暖玉,细腻温润,丝丝缕缕柔和的灵力融入伤处,那疼痛在这轻抚中一点点散去。
伴着身边泉水泛起的薄雾,他的眼中逐渐湿润。
江暮将他的伤口愈合后,拉起衣衫,那衣领还在对方手里紧紧攥着,他拉了一下,没拉动。
许千阑松开手,又垂眼。
江暮把那衣衫拉好,手却没收回,缓缓向上,抚到他的眼尾,抹去一点泪痕:“疼?”
“不疼。”
“你为何受伤了都不肯说啊?”江暮柔声问,之前在宗门拜访时他也是这样。
“我……”许千阑抬眼,眼角还泛红,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不用说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生死攸关,如何不是大事?”
“我……”
“不愿对他人讲,对我讲,好吗?”
许千阑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那眼中又现慌乱,脸上也覆了红晕,他转过身,看着面前的池水:“我也不至于经常受伤的好么?”
“是,我们许仙尊可厉害了。”
“哼,那是。”
“那怎么会被一朵刚幻形的小莲花给打伤了啊?”
“我那是让着他。”许千阑眼一瞪,“还不是怕你生气。”
江暮微愣,宽袖垂落浮动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稍许后,他才道:“我生什么气?”
“你不喜欢莲先吗?”许千阑看过来。
“为什么我要喜欢他?”
“他说他的幻形兽是照着你的喜好长的啊,你喜欢白色的?”
“不,我喜欢黄色的。”江暮肯定道。
“你喜欢狮子?”
“不,我喜欢老虎。”
“那……”许千阑面露疑惑,“他长错啦?”
江暮没忍住笑出了声,抚抚他的头。
“可是他是能碰到的。”
身边这回没吭声。
许千阑又扭过了头:“所以你就是喜欢他嘛。”
“我没有。”江暮倾身看着他的脸,“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你啊,我的手都要痒死了。”
“我没有实体,碰不到的。”许千阑眼中竟闪过一丝委屈。
“我知道,逗你玩。”江暮又拉了拉他的发,“我在梦里摸一摸抱一抱就行啦。”
“你,你说什么呢。”许千阑那本来就红的脸更是又红到了耳后根,抬手轻推了他一下,“你不要乱说。”
江暮倾身看他,本就半个身子悬在水边,被他这么一推,一下没留神,竟是往后倒去,直直栽到水中。
他还拉着许千阑的发,对方被带起,和他一起跌落水中,那裹着的外衫在这番动作中脱落,随掀起的风飘然落在池边。
水花四溅,热意缭绕,江暮接住扑来的人,被这力道带着往后几许,好不容易站稳,那水珠如雨幕般落下,打湿二人的发。
二人站定,四目相对,水花落回,哗啦啦响在周边。
等那水声渐止,池中的人回神,手掌下触碰的肌肤光滑又温暖,江暮低眉看去。
许千阑也低眉看去。
然后,脸色微变,连忙后退几步往水里钻,一双手不知护哪好,搅动着水花,只露出头来看着眼前人。
他的外衫掉了,他什么也没穿。
什么也没穿的时候,与圣君相拥在了一起。
他的脸已经不能再红,缩在水中,不知为何惊慌失措。
仙门弟子时常相约着一起泡温泉,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以前还服侍过圣君洗澡呢,也没有怎样啊。
可是,此时为何慌了,为何羞涩,为何想躲,为何心中生怯,为何会面红耳赤,为何……会心跳怦然?
江暮看着他的神色,微微出神,须臾后,笑了一下,往那池边眯了一下眼,那件外衫飘起,幽幽落在他面前。
许千阑连忙抓住衣服,可这样没法穿,他将衣服搂在怀中,仍然慌乱地看过来。
江暮转过了身。
身后人连忙站直,三两下将外衫穿上,往池边走。
江暮没回头,听得动静,笑道:“你不是本来就要洗澡吗,洗吧,我出去等你。”他走上了池边,衣摆轻动,到门边时,衣服和发已全干了。
在这大殿中转了一圈,虽然很奢华,但没有茶水和吃食,他把那朵云拉过来,将茶壶杯盏一一摆在桌上,食盒里的菜是方伯做的,大大小小的碗碟,叮叮当当摆满了一整张桌子。
许千阑洗完后走过来,还没走近就眼中一亮:“好香啊。”
能辟谷归能辟谷,长时间不吃不喝不会死,可是,也是会馋的。
“快吃。”江暮递过筷子,这殿中铺了毯子,一方矮桌,两人直接面对面坐在垫子上。
“好好吃,方伯的手艺比山门后厨好多了。”许千阑感慨道。
“嗯,那就多吃点。”江暮看他一直夹着一道菜,便将那盘菜往他面前挪了挪,帘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秋夜有些寒凉,他挥袖关上门,再放下四周帷幔。
殿内不侵风雨,温暖烛火在四周烛台上跳跃,两人坐在软软的毛绒垫子上,悠闲地品着满桌美食,尽兴时也把那棋盘拿下来对决一二,只是许千阑一次都没赢,这让他有些恼。
第65章 印痕
月眠殿中三个徒弟走来走去, 满面愁容:“外面下着雨呢,师尊会不会淋雨啊?”
“禁闭处可能不是露天的。”
“可是入夜风寒,那里肯定没有衾被的, 师尊会不会冷啊?”
“师尊修为高,倒是不惧严寒, 不过……”
反正在受苦就是了。
几人愁眉苦脸, 可是又不能去给他送东西, 也没法看到他,都唉声叹气, 十足担忧。
落玉阁中, 许千阑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地……推开了棋盘:“不下了不下了, 下不赢你。”
“你可以多想一想嘛,不要急着落子。”江暮笑道。
“那也不下了。”
“好吧, 再吃点东西。”
有些菜已凉了,江暮从云中拉下来一个小火炉,手指一点, 从烛台上引来火焰,将小锅架在上面热着。
许千阑给他斟茶,从那个青色的瓷壶中倒出两杯来,在杯盏外探了探,这水不热,不用吹,他在江暮面前放好, 自己也饮了一口。
谁知刚入喉, 他陡然蹙眉:“这是酒啊。”
“啊?”江暮端起杯盏闻了闻, 还真是酒。
他请方伯做饭, 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说要送给关禁闭的人,只说自己要吃,方伯对自己酿的青梅酒非常自豪,那是他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得拿出来。
可他大抵也想不到,这酒又被许仙尊喝了,许仙尊一口就醉,醉后喜欢乱亲,他打死也不敢再给他喝酒。
江暮看面前人脸上红扑扑的,睁着大眼睛,浅浅地笑着。
“你还好吧?”他坐直身子,随时准备起来搀扶。
“很好啊,我能有什么不好,嘿嘿……”
“……”
晕乎的人还知道拿筷子夹菜,那筷子在盘里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绕着圈转了一下,而后慢慢收回。
什么也没夹起来,但他对着虚空的筷子,嘟起嘴,「叭」,亲了一下。
江暮:“……”
那筷子被放下,醉酒之人俯身,对着桌子又亲了一下,而后挪了挪,侧过身望着那个小火炉,火炉这会儿在烧水,铁壶里水已开了,咕噜噜冒着白烟。
许仙尊眯着眼,慢慢向那铁壶靠近。
江暮惊出一层冷汗,在他下嘴前一把搂住他。
这亲上去,嘴大概是要废了。
怀中人没尽兴,推了推他,还想向铁壶靠近,江暮挥袖灭了炉子上的火,但那热水还在咕噜着。
他把怀里人拉紧,让他转过身子:“你亲点什么不好,别再盯着那水壶了。”
对方不甚清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歪歪头,好像思索着什么,然后,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凑了上来。
江暮一惊,往后倾了倾,身后没有可挡之物,他在这力道中倒在毛绒垫上,怀中人伏在他身上,仍搂着他脖子,热烈的唇蓦地吻了上来。
愕然一怔,神思有一瞬空白,江暮心中若散了淡淡花香,帘外的风掀动水榭,激起涟漪,那涟漪越荡越宽,后来俨然成了层层水花。
面前人用了力,唇齿相缠,连那呼吸都来不及,灼烈的喘息,只能化成嘴角溢出的轻吟。
他终于回过了神,捧着对方的脸,让他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千阑……”
“怎么啦,你害羞?”许千阑笑道,那面颊红透,也滚烫,“又不是第一次,在仙莱岛不是亲过吗?”
“还记得,你没完全糊涂么。”江暮也笑,他并不想多言那时,那个样子的他,也不想让这人多看,他手指点在那唇畔,“起来吧。”
“起来干什么,我还没亲够呢。”许千阑睁大眼睛,又凑了过来,江暮以手覆面,挡住他的唇。
面前人恼怒,要拉开他的手:“干嘛不让亲啊?”
手拉不开,他急了,一口吻在脖颈上。
江暮赫然一惊。
那吻越发用力,在他脖颈绵延,那人只觉不够,抬手拉开他的衣领,大大小小的吻从脖颈落在肩上。
江暮回转神思,一把将他拉起:“千阑,你醉了。”他的气息不太稳,这话说完依旧在杂乱地喘着气。
对方不悦,又要靠近,他挡住,用些力气坐了起来:“你以后万不可饮酒,记住了。”
许千阑坐在垫子上,被他按住了双肩,想动动不了,气恼地推他的胳膊,可是推不动,抿了一下嘴,侧目看了看,低头在他胳膊上亲了一下。
江暮的手一颤:“……”
他摇摇头,把人抱起来,那人在他怀中碰到什么就亲什么,温软的唇又亲到他脖颈,还拉起他的头发亲了几下,然后挑着他心口上的衣服。
他好不容易将人抱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褥,俯身之际,脸上又被亲了几下,那不安分的手搂上他脖子,炙热的吻再覆上他的唇。
他的动作顿住,帘外的雨在风里沙沙作响,温暖的室内,幽黄的烛火缓缓跳动。
安安静静的大殿,有那雨落声,火苗的哔啵声,还有……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他闭了闭眼,用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神思,慢慢拉开那人的胳膊。
要站起,那人又将他一搂,他只好再次拉开,拉过被褥,给他包严实。
然而,被子盖好就被踢开,那人嘟囔着坐起来,手摸到床栏,凑上去亲了一口,而后扯着帷幔,把那帷幔抱在怀里亲了几下。
江暮:“……”
天亮时,江暮坐在桌边喝茶,旁边的小炉子汩汩冒着热气,里面煮着百合粥,花的香和米的香漂浮在殿中。
许千阑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头有一点疼,但睡得挺舒服的。
他睁开眼,看见桌边的白衣人,打了个招呼:“师叔您起这么早啊。”说着话便要坐起来。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胳膊抬不起,腿也抬不起来。
他疑惑地低眉,看自己被裹在柔软的被褥里,只是这被褥……外面捆了几道水流,把他像个粽子一样包了进去。
他撑不开胳膊,没有借力,坐不起来,在床上左右滚了一下:“师叔,您这是……”
江暮在桌边淡定地喝茶:“你喝醉之后着实不老实。”
“我干什么了?”许千阑惊愕。
“额……”
“咦,圣君您脖子上怎么有红痕啊。”许千阑刚好能瞥见他的侧颈,微微一怔,而思量片刻,又陡然惊愕,“该不会是我……”
江暮悠悠看过来,你说呢?
“难道是我揍的?”床上的人小声问。
“……”
你倒是说说怎么揍能揍出这样的痕迹?
“对不起圣君。”许千阑想要起身行礼,可起不来,他有点慌,“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酒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知道。”许千阑连忙道,“虽然我以前确实觉得您挺烦的,是在心里想过把您揍一顿,但是……”
“!!”
你说什么?
“但我从没真的动过手啊,我现在没有那样的想法了,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喝了酒会做这样的事,但一定不是我内心的想法,我现在……特别尊敬您。”
江暮冷着脸,原本已经走到床边了,现下又退回,依旧在那桌边坐着,盛了一小碗粥,慢悠悠地吃。
香气扑鼻,许千阑喝了酒胃不大舒服,十分想吃点甘甜软糯的东西,这百合粥正正好,他伸长脖子看:“圣君您能放开我么。”
“哼。”
“圣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揉揉好不好,放了我嘛。”
“呵。”
“我想吃东西。”许千阑的语气稍软。
江暮转过头,不理他,拿着小碗盛粥,嘴角却不自觉浮起,盛好后吹了吹,待不烫了,走到床边,手指一抬,水流散去。
许千阑连忙从被子里钻出来,轻轻喘气。
他拿着勺子要喂,对方怔了一下,莫名红了脸,说了句不用,自己接过碗低着头吃。
江暮坐在床边,看他吃完,再把碗拿过,放到床头的桌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许千阑连连摆手,往他靠近一些,“我帮您揉伤痕。”他仔细盯着那脖颈上的红痕看,温热鼻息一下下打在肌肤上,看了一会儿,抬手抚着,“我怎么会打出这样的痕迹呢,我掐您啦?”
“……”
“还是说,我咬您啦?”
“……”
“圣君您怎么不躲呢,怎么不还手呢?”许千阑一边抚着,一边轻轻吹着,“我以后可千万不能沾酒了,万一把别人也打了怎么办,哎,我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伤痕的啊?”
江暮面上的笑容散去,攥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许千阑抬头。
他眼眸微暗,向那人逼近些许:“你真不记得怎么弄的?”
“不……不记得啊。”
他又往前近,床上的人眼中惶然,愣愣看着他。
“你还敢在别人面前饮酒?”
“不敢,不,昨日是意外,我本来就不饮酒。”
他的面色和缓,才又浮起淡淡笑意,松开手,拉了拉他头发:“酒是我带来的,该怪我,这痕迹……是我自己摔的,别放在心上。”
“摔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的?”
你是摔到什么上面去了?
“你都能揍成这样子,我怎么摔不成了?”江暮起身,嘴角遏制不住笑意,手指轻抬,几道水流徐徐幻化成人形,利索地把那诸多碗碟清洗干净,整齐放回食盒中。
他牵起那朵云:“我是私下来的,他们都以为我在自己屋中,白天不回去,你师兄大抵又要砸门了,我晚上过来,再给你带点好吃的,你再睡一会儿,或者,有没有什么想玩的,我给你拿来?”
第66章 伤痕
“我虽不能出去, 但这里什么都有,难得清闲,不需要什么。”许千阑道。
“所以不无聊哦。”江暮拉长音调, “那晚上我就不来了。”
“不是,晚上还是无趣的。”
“晚上入睡, 有什么无趣啊?”
“那个, 我……”许千阑眼珠一转, 挺直脊背道,“我怕黑。”
江暮:“……”
“好吧, 我早点来。”他转身, 嘴角溢出笑意,身形一晃, 消失在这大殿中。
回去后,他先去请方伯再备些好菜, 但特别强调,不可以再放酒进去。
他叮嘱了好一会儿,回到流霜殿已是中午了, 午后,凌鲲鹏左看看又看看,故作散步地走了进来。
他正在院中拿着一本棋谱看,见到来人微有讶异:“怎么了?”
凌鲲鹏坐下,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二师兄被关禁闭这个事儿您知道吧?”
“嗯。”
“那个……禁闭处都设有禁制, 我们不能进, 也不能与里面的人联系。”
“哦。”
“二师兄吧, 他就是脾气不好, 容易发火,但他人很好的,没有任何弯弯道道的心思,他不是故意打您的灵宠,您的灵宠先挑衅他,还亮出了幻形兽攻击他,二师兄不得已,才也亮了幻形兽对抗的。”
“真的啊?”江暮眼中一亮,“他用幻形兽打架啦?”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没看见。
“他没下重手的,您的灵宠一点都没受伤。”凌鲲鹏看他在意的表情,只道这事不好办,他思量须臾,觉着得来点苦肉计,于是添油加醋道:“那么多人看着您的灵宠现身,大师兄还特别交代所有人都要对他以礼相待,可是,师叔您知道吗,二师兄刚入山门那会儿,没少受白眼,有很多人眼红他能被师尊收为徒,私下里都欺负他。
他那时候修为还不行,被一些世家子弟联合欺负,别人拿着法器找他麻烦,他又没法器,根本就抵抗不了,经常弄得遍体鳞伤,他受伤了还不肯说,一个人躲起来,有一回,他被一道神鞭抽到后背,当时都皮开肉绽露出骨头了,可他硬是没掉一滴眼泪,生生挨过去了,那疤痕现在都没消呢。
还有一回,他……被人打断了腿,你是没见到,那腿上血肉模糊,他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走路,嗯,还有啊,他,他的脚上也有伤,他被人削断了好几根脚指,你别看他平时好好的,他就是喜欢硬撑,不舒服从来不跟人说。”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江暮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是,是真的啊。”凌鲲鹏咳了一下,“所以,二师兄真的很可怜,他不是有意的,何况您的灵宠一点事儿都没有,您能不能不罚他啊?”
“我没有罚他,你大师兄说是他自请关禁闭的。”
“哎,他就是认死理。”凌鲲鹏叹气,“那……师叔,我们都进不去,我知道您肯定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对吧?”
“你想说什么?”江暮缓声问。
“我想说,师叔您能不能偷偷去看看他。”凌鲲鹏提着心道,“二师兄特别崇敬您,您能去看看他,他一定非常开心。”
江暮暗笑了一下:“好,我会去的。”
“真的。”对方一喜,“那可太好了,师叔您……能不能带点东西进去,他虽然能辟谷吧,但人生没有美食,能有什么意思呢,您带点吃的进去行不行?”
“好,我会带的。”
“那就好。”凌鲲鹏悬着的心放下,“他本来进去的时候就心情不大好,又不爱说,这要是三个月不出来,实在让人担心啊,还好您会去看他。”
江暮笑意微收:“心情不好?”
凌鲲鹏话说到了这里,索性一股脑儿说完:“师叔您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幻形兽,可是转头就收了个灵宠,任谁都会不开心吧,而且那灵宠还蹬鼻子上脸,都快骑他头上了,他要不是怕你生气,以他的脾气,那灵宠可真不会完好无损。”
江暮顿了须臾,道:“仙子莲不会再来了,我没有收灵宠,也不会喜欢其他人。”
“真的吗?”
“嗯。”
“那可太好了,这下师兄该不会吃醋了,他呀,他就是吃醋吃的要命,也不肯说,哎。”
江暮沉默片刻,那面上没有笑容,唯有郑重:“我以后不会再让他吃醋。”
这晚他又牵着一朵云来到落玉阁,许千阑已洗过了澡,坐在桌边摆棋盘,见到他,抬眸一笑。
江暮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对方露出疑惑神色,他才回神,从云上拿下各种东西,把那吃食一一摆在桌上。
许千阑吃饭,他就继续看,对方数次困惑抬头,他只回之一笑,不说话。
等到吃完,两人又下了会儿棋,喝了会儿茶,他终于开口:“你把衣服脱了。”
许千阑:“!!”
那杯盏倒在桌上,但对面的人已无暇去扶了,陡然往后退了一步,震惊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从容淡定:“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对面的人颤了一下,抬手把衣服拉紧。
“还有腿。”他继续道。
对方瞬间收回了腿,由坐着的姿势变成了蜷着。
“还有……脚。”他的目光落在那白色丝履上。
丝履往后缩了缩。
“快呀。”他慢悠悠道。
许千阑面上通红,双唇也发颤:“那个,我……我没准备好,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到,现在不行,请您……”他语无伦次,脑中空白,支支吾吾没说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很多伤?”江暮问。
“啊?”
“你的后背还有一道露骨的疤痕,大腿上的皮都没有了,脚趾是断的,是吗?”虽然昨晚治愈过他肩上的伤口,又于温泉里抱过没穿衣服的他,但那衣衫只褪了一半,其他地方看不见,而水中水汽遮挡眼眸,又只抱了须臾,没看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许千阑慌乱之色消散,心还在怦然跳动着,脸上因为害羞,也还是一片红,可他不胆怯了,增添了几许愤怒,“你听谁说的啊,我后背是受过伤,打妖兽打的,但也长好了,只有一点点痕迹,其他的地方好好的啊。”
打妖兽受伤这事儿江暮听他说过:“所以,后背没有那么严重的伤痕,其他地方也好好的?”
“是啊。”
“那么,你小时候被同门欺负,挨过不少打,遍体鳞伤,都是怎么好的?”
“挨打?”许千阑愣了楞,“我小时候是有些同门喜欢欺负我,但……顶多羞辱两句,没人打我啊。”
“嗯?”
“而且我也没有总是被「欺负」啊,大多数弟子挺好的,爱欺负人的就那几个,我入门没多久就把他们收拾服帖了,您在哪儿听说我被打的遍体鳞伤啊?”
“额……”背后把人抖落出来是不是不太好,江暮犹豫了一下,“凌鲲鹏说的。”
“三师弟乱说什么呢,我刚入门的时候他还没来呢,他又知道什么啊。”许千阑摇摇头。
“可是,你受伤了不肯对人讲,这话他没说错。”
许千阑抿抿嘴:“好,我以后会跟你讲。”
江暮浮起笑意:“那还是把衣服脱了。”
对面浑然一震,惊愕抬眼:“这又是为什么?”
“后背不是有打妖兽留下的伤吗,我帮你修复。”
“没事吧,不影响什么,我又不会把后背露出来给人看。”
很随意的话,却让江暮端着杯盏的手一抖,那水差点洒出来。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日在飞舟之上的梦境,那时刚从仙莱岛回来,他的情绪不稳,在飞舟上做了个潮湿旖旎的梦。
梦里,他抚过那人后背,那光洁柔滑的背,在他眼底起起伏伏。
他眼中恍惚又现跌宕雨幕,好似有些热意的情愫流淌,让他出了一会儿神,可是那情愫不散。
他看着眼前人,越看情愫越是翻涌,他本该挪过目光,可就是不愿动。
许千阑还在说话:“所以算啦,不必麻烦您啦。”
“不。”他道。
许千阑一怔,只觉这声音忽而低沉。
而须臾之后,那声音又变得柔和起来:“不是麻烦的事儿,我动动手指而已,你又何必一定要留着伤疤呢?”
“这……好吧。”这话好像找不到反驳的余地,许千阑点头,应允了。
他褪去外衫和中衣,把那里衣拉下来,疤痕在中间稍偏右的位置,衣服全褪去,那伤痕才都露出来。
细长的痕迹偏下,昨日的确没有看见。
江暮抬手,覆在痕迹上,随着伤痕的趋势缓缓挪动。
手掌触碰的肌肤温热,在他的轻抚中有些打战,他停了动作:“还疼?”
“不疼。”许千阑又红了脸。
“嗯。”灵光自掌心涌出,缓缓沁入那肌肤中,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氤氲水汽的梦境,重重叠叠,险些又要分不清楚。
触摸的躯体微颤,而抚摸的人情愫翻涌,不知是谁更折磨。
沙沙之声打在窗棂,今晚又下雨了,庭院掀起水雾,寥寥绕绕。
他终于收了手,伤痕消去,后背光滑,帘外的雨一重又一重。
倘若今晚有酒,或许屋内也将浸透在迷离水雾之中,躲不掉的。
但他特定叮嘱过方伯,今日决计不能再放酒了。
第67章 编发
他挪过了目光, 转身不再看。
许千阑拉起衣服,背对着他,也许久没转回来, 好半天后,有风吹进来, 他咳了一下。
江暮回头, 挥袖将那半开的窗棂关紧, 又多点了几盏灯,两人对坐, 把那没吃完的菜放到小炉子上热一热, 彼此对望,方将那些不自在打消。
闲来无事, 江暮想逗一逗他:“你刚刚说什么没准备好?”
“啊?”许千阑脸上刚消退的红又聚了上来,“我……没准备好脱衣服。”他实话实说, 但是找补道,“因为窗户没关,很冷。”
“那你又说什么现在不行?”
“脱衣服不行啊, 冷啊。”对方找到了借口,有了底气。
江暮抚抚额,这便是一报还一报,之前在仙莱岛,这人问他为何要压住他绑着他,他只拿怕他掉下去说事儿,如今被对方学会了。
“那腿上和脚没有伤是吧?”他又问。
“没有, 你不要听三师弟瞎说, 不信你……”那个「看」字还没出口, 说话的人及时打住, 低头吃饭。
夜渐深,今日许千阑没有醉酒,似乎也不需要从旁照顾,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啊?”
“我天亮再走。”江暮召水形人出来收拾碗碟,水形人收拾完后就聚在他身边帮他褪去外衫,解开束发。
“所以,你会睡在这里?”许千阑眼中一亮,低下头,绞着手,“不用啦,你陪我挺久了。”
江暮的衣已褪,发也散了下来,他往前几步,到那人面前,看他低垂的眉眼:“早上不是有人说怕黑吗?”
那张脸更红了,被盯着无地自容,左右看了看,索性抬起来对向他:“是啊,师叔您不是一直说怕黑吗,那好吧,您就留在这里吧,我可以陪你。”
“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斗嘴斗不过他了的?
江暮故意蹙眉:“我要看幻形兽。”
“给你看给你看。”许千阑转身往床上走,“你看吧,随便看,反正你只能看着,又吃不着。”话说着,他微一顿,不觉捂了一下嘴,脸上又红了一阵,怎么把莲先的话拿出来说了。
江暮一手撑在床栏,俯身看他:“吃不着?”
“我……随便说着玩的。”
江暮笑了笑,轻声一叹:“好吧,你说的对。”他拉起那头发,“那让我编辫子。”
“为什么?”
“手痒。”
“……”
夜半,窗外斜风细雨,窗内,灯火闪烁,一只大老虎悠闲地悬在半空舔爪子,舔了一会儿就趴下睡觉,身形幽幽晃。
床上,许千阑面无表情地半躺着,头发被一缕一缕拉起来。
“别生气,明天我给你拆,再给你梳好。”身边声音悠然道。
“呵,您自己的头发都还得让我给您梳。”
“额……”
“算啦,你编吧,我反正在这禁闭之处没事做,拆头发也能打发时间。”
江暮靠近他笑:“你若无聊,白天我也来陪你。”
“还好啦,没有多无聊,这里什么都有,只不过是突然一个人呆着,有点不适应。”许千阑说到此,蓦地想到什么,心中涌上一股哀,“圣君你是一个人在水天之幕呆了数千年,是不是也很无趣?”
“不啊,多好的清修之地。”江暮眯眼道。
“哎。”许千阑知晓他这是记着之前说过的话,“我那时未身有体会,您不要打趣我了,那个,您其实也可以呆在下界么……”
他后话止住,又想,那定是不行的,圣君来下界后,沾了浊气,身体一直不好,神或者仙,自有该呆的地方,不与下界一同,他一定不能在这里长留。
果然,看江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我知道了。”许千阑眼眸微暗。
江暮把他的发又编了一圈蝴蝶结,捧过他的脸瞧了瞧:“好看。”
他心中失落,勉强地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好好休息两天,但你不能禁闭三个月。”江暮依旧捧着他的脸打量,“还记得长明烛需要什么东西吗?”
“挑灯簪。”
“对,幽冥灯的组合之物,一个醒来,就会唤醒另一个,虽前面已封印,但后面被唤醒之物也还是会醒来,铜焰兽唤醒青灯盏,青灯盏又唤醒长明烛,长明烛也唤醒了挑灯簪,挑灯簪是最后一个,将它封印,幽冥灯就不会觉醒,千阑,你要去封印挑灯簪,时间紧迫,不能等到三个月后。”
“好,有重要之事,师兄会允许我将功补过的。”解除禁闭不是难事,“您知道挑灯簪在哪里?”
“幽冥灯的挑灯簪,生至红莲业火,名曰红莲簪。”他看着眼前人,“可有些耳熟?”
“红莲村!”许千阑蹙眉,“我出生的地方。”
“是吗,那么巧啊。”他笑。
“啊,我应该跟您说过呀,我是红莲村的村民们养大的啊,红莲村离这里很近的,就在那魔渊附近,走半天就到了。”
“幽冥魔物擅长蛊惑人心,这些魔物出现之处必有灾厄,红莲村大抵也要有事端了。”
“那我们要尽快去。”许千阑一惊。
“好。”江暮抚抚他的脸,“这次你一个人封印,我不帮你,可行?”
“是。”许千阑想了一想,“圣君您是不是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了?”
“我……我累,不想动。”
这话许千阑自是不再信了,他的心思百转千回,似乎有刚刚发芽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又被按了回去,他垂眸笑了笑,那也没什么关系,他早晚也会飞升的,到那时候,自可以去仙域找他。
到天亮时,许千阑醒的早,坐在桌边拆头发,编了辫子的头发刚拆下来是打卷的,他顶着一头蓬松卷发回头,只觉要是再往脸上抹点灰,那就是一个完美的被雷劈的形象。
江暮正好睁眼,望见他,怔了一怔,然后低头,抿紧了嘴,可是那笑还是没憋住。
他愤恨地咬咬唇,三两步走回去,拉起床上之人头发:“我也要给你编。”
“额……天亮啦,我要走了。”江暮手挡在面前,笑道。
“不行,你今天休想走。”
两人在床上打打闹闹,到后来,他们的发与衣都是乱的,江暮听得些动静,抬手止住身边闹着的人,手一扬,在面前浮起一团烟,烟中是流霜殿之景,岑潭兮凌鲲鹏等几人在他门口站着。
“你看,都快晌午了。”他抚抚眼前人的发,“我得走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消失不见。
“哎,等等……”许千阑还有话要说,可是没来得及。
江暮回到自己的寝殿里,没多停留,落地就打开门,从容淡然地道:“不过起晚一些,不必这么在意。”
“是,但弟子有事……”岑潭兮也不至于半天没开门就又来砸门,他今日其实是来有事请示,但来了之后见门没开,没好打扰。
只是,人出来后,他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在他身后几人,也都愣愣出神。
今日的师叔……好奇特啊。
两股发辫垂在肩上,外衫的衣袖只套了一个,衣带没系,衣摆卷起在腰上。
师叔是不是梦游了,他们暗道。
而凌鲲鹏思量着他这半天没出来,应该是去看二师兄了,可是,为什么从二师兄那里回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发生了什么?
江暮低头看看,面色微变,轻咳了一下,很快恢复淡定:“什么事?”
“哦。”岑潭兮回神,与身后几人一起行了个礼,言辞恳切道,“师叔,我们来为千阑求情。”
“……”
“千阑是有错,他不该打您的灵宠,原是该禁闭三个月,可是,今日接到红莲村求助,村落有一庙宇中的神像突然生邪,我想让他将功补过,去制服此邪物。”
此事当然不能耽搁,已有仙尊过去处理,但岑潭兮思量着,红莲村正好是千阑的家乡,让他也去,他解决了那邪祟,这边就有理由放他出禁闭。
荒废时间过久的庙宇,很容易招惹邪祟,那神像大抵是被哪个山野邪魅控制了,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儿,对千阑来说小菜一碟。
知道红莲村要生事端,但没想到这么快,江暮蹙了一下眉,表面却道:“除个邪,就想将功补过?”
“那……”岑潭兮微惊,只道他二人关系挺好的,原以为一求情师叔就会同意,不想他竟不允,原来师叔真因为那莲花精生气了, “那先让千阑出来,待他除邪归来,再让他给师叔赔礼行吗?”
“只赔个礼就行了?”
“这……师叔您说还要怎样?”
“红莲村是他的家乡?”
“是。”
“我在仙门无聊,我要跟他一起去,如若他带我游览一下他家乡,那我便原谅他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那邪祟再不足为惧它也是邪祟,岑潭兮哪敢冒这个险,还要说话,凌鲲鹏拉了拉他,“红莲村离这儿挺近的,要不就让师叔去吧,你不相信二师兄的能力吗,他肯定能保护师叔的。”
岑潭兮又犹豫须臾,点头:“好吧。”
午后,山门一个步辇晃晃悠悠驶出。
很快就到红莲村,白日神像抓人,那几个先来的师兄弟们及时制止,以灵决将它封回庙中,但没找出来其中的邪祟,岑潭兮想为许千阑揽个功劳以期师叔原谅,跟他们交代接下来的事由许千阑处理,而正好附近也有别的小邪祟作恶,他们便先行离去,将此处留给许千阑。
两人到村口时天色将暮,自远处便见炊烟寥寥。
作者有话说:
师叔: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68章 村落
小村村口一方巨石, 上面提着「红莲村」三字,看上去年份有些久,落了不少苔藓, 石面斑驳,周围有些树木与杂草, 已快要将这巨石掩去。
巨石旁边一条土路, 从这条路进去就是村落了。
两人正要往里走, 那杂草丛中忽而钻出一个小孩,三两下爬到巨石上, 喊他们:“喂, 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回头,看他两腿晃悠着坐在巨石上面, 大抵三四岁的样子,粉扑扑的小脸, 两个冲天揪上面绑着红绳,穿了个红肚兜,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
“我们要进去啊。”江暮答。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我没见过你。”那娃娃蹙眉盯着他,“你不许进。”
“哦,那他呢?”江暮往旁边看。
“他是这里的人,可以进。”
江暮抚抚下巴:“今天早上应当也有几个外来者,他们怎么进去了?”
“我是不让他们进啊,可是他们非要进,我也没办法。”
“那所以, 如果我也非要进, 就可以进去了, 对吧?”
“不行。”小娃娃瞪大眼睛。
“嘿, 我就要进。”江暮拉住身边人往里走。
小娃娃气得大叫:“你站住,你……你若是非要进,你帮我找个东西,我让你进去。”
“找什么啊?”
“我的玩具丢了。”小娃娃委屈道,“一个面具。”
江暮牵紧身边人:“我找不到。”
“那不许进!”他大声喊着。
恰在此时,一个清丽妇人匆匆走来,神色焦急,望见那娃娃,才松了一口气:“小宝你又乱跑。”
他把小娃抱在怀里,转头看见二人,微愣了一下:“两位是……”
“受微明宗之命,前来处理神像之事。”许千阑道。
“微明宗的仙人啊,失敬了失敬了,对不住啊,我家小宝的脑子……不太好,经常说些我也听不懂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仙人们别介意。”妇人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要走,想到什么又回头,“二位需要我带路吗?”
“不必了,多谢。”早些时候来的师兄弟们传过灵决给他,道路有指引。
妇人没再多说,往前走去。
许千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江暮伸手在他眼前晃:“你觉得不对劲?”
“应该对劲吗?”许千阑道,“这小娃娃太奇怪了,可是,我感觉不到鬼魅之气。”
“那就先去看神像吧。”江暮拉着他,土路两边都是杂草,走到头,面前是数排田地,方方正正纵横交错,三两的屋舍在田边,地里有人劳作,秋末时分,该收的作物已经收完了,现在要种冬麦。
一中年妇人正摇着草帽坐在田埂,瞧见他们,一怔,而后起身笑道:“小许,你来啦?”
许千阑虽入宗门已百余年,当年相识之人已都不在了,但这里是他的家乡,离微明宗也不远,他得空就会回来看看。
他八岁入微明宗,八岁以前是这村里的百姓把他养大的,你一家我一家,他在很多家呆过,之后在仙门修为有成,斩妖除魔换得的金银细软等普通人类可以用的东西,他会拿来给曾照拂他的村民们。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便是那些人们已经离世,他也会时常拿东西来给他们的后代,一来二往,村里多数人都认得他。
他笑向这妇人:“李大娘您客气了。”
“哎呀,早上微明宗来人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不派小许来呢,这是小许的家啊,微明宗不会来事儿啊,结果这会儿就看见你了。”李大娘拍拍手,往他身边看,“这位是……”
“我师叔。”
“哎呦,这就是那位天降福瑞的江师叔吧。”附近的百姓们对江暮的身份都有耳闻,李大娘震惊地绕着江暮转了几圈,“瞧瞧这模样,真跟神仙一样。”
江暮颔首示意,双方稍作寒暄,李大娘自告奋勇:“走,我带你们去庙里。”
许千阑说着不用,但耐不住对方热情,也只好不再推脱了,跟着他一路往前走。
从田埂边的小路走过去,前方就是成片的屋舍,这里是村民们主要居住的地方,两旁有些老人坐在门口,时有孩童围在旁边嬉闹。
不断有人喊:“小许回来啦?”许千阑一一打招呼,也有人问他身边人是谁,他介绍后,他们毫无意外地露出与李大娘一般惊艳的表情,廊下站着的几个年轻姑娘捂着羞红的脸笑,又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这成片屋舍过去,再有的屋子便又三三两两很稀疏了。
前方那杂草丛生的空旷之地,是一处宅院,墙壁斑驳,外墙摇摇欲坠,曾经的奢华已不能再见,许千阑给身边人讲述,这里曾经是村里毫绅的老宅,传言有有千年之久了,中间无数次修修补补,最后还是被荒废,如今是不能住人了。
那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人住的,但有一妇人背着个孩子在门口打水。
李大娘走一路跟人打了一路招呼,偏在路过这里时翻了个白眼,招呼身后两人走快点。
两人看了看,认出这对母子正是村口遇到的二人,天已快黑了,那小娃娃还穿着肚兜,在这样的秋末季节有些冷了。
那小娃娃见着他们,龇牙咧嘴做鬼脸,妇人拍拍他,抬首向二人点了点头,便继续打水。
待从这屋舍走过去,李大娘哼了一声,回头嘀咕着:“这娘俩是前段时间才搬来的,不是村里人。”
“大娘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们啊。”江暮问。
“这可不是我们排外啊。”李大娘回头道,“她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夫家不喜欢她了,把她赶了出来,流落到这边的,她那个孩子还不大正常,不知道冷热,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怪不得夫家连孩子也不要,我们看她可怜,留她们住在这里,可……”
李大娘越说越气愤:“不是我们有偏见,她那个小娃娃见天儿的在村口吓人,外来的不让进,哎,你说他傻吧,他记性还好,谁不是村里人,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就每天坐在那石头上,能把外面来送货运货的啊都给吓死,这些天我们这儿的苞米卖的都少了。”
“我来的时候也被他挡了。”江暮道。
李大娘道:“是吧,你们也看到了,他是不是哭着喊着不许你俩进?”
“他只不让我进。”
“哦,那他记得小许是村里人,你说说,这孩子脑子灵光着呢,也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
“可是,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没见过我啊,怎么会知道我是村里人?”许千阑问。
“咦。”李大娘拍拍脑袋,“也对哦。”但很快就摆摆手,“他听人说的吧,他堵着村口就不说了,还见人就要玩具,说他的一个什么面具丢了,非要别人帮他找,一开始有好心人去给他买了面具,可他说那不是他的,还当面就扔掉了,好心没好报,后来就没人搭理他了。”
“小孩子不懂事,多跟大人说说便是了。”江暮道。
“要真只是小孩的问题,我们也不会说啥,都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不正常的小孩很难,我们本来是把村尾那间空房子给她们住的,还好心给她打扫干净了,送了些吃的用的东西,给她找了个可以在家做的针线活,又能照顾小孩又能养活她俩,那小孩也说好了,村里的教书先生愿意让他进学堂,可你猜怎么着,她嫌那房子太简陋了,挑三拣四,最后她自己跑那个宅子住了。”
李大娘回头努努嘴:“那宅子都多少年没人住了,还不抵我们这小房子呢,可她就要住那里,这面子比日子还重要,那就只能随便她了,那宅子阴森森的,送针线活的东家哪个敢来哦。”
“她大概以前过的是好日子。”江暮笑道。
“是,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看不上我们,可你不得过日子吗,你既然被赶出来了,那点面子还算什么啊,其实她自己搬到那宅子里后,我们也有人去给她送过东西的,可是她还是挑来挑去,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还被她丢出来了,那不怪我们不管她啊,人家不领情嘛。”
李大娘实在是不满,走一路说一路:“那小娃娃在学堂也不好好学,老是打其他娃娃,先生脾气好,一直哄着他,要是以我的脾气,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她又摇摇头,“你们看看,这俩人是有多不讨人喜欢,要不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我们早把他俩赶出去了。”
她往回看了眼,还是嘀咕:“小孩有问题大人也不对劲儿,给她找的活计都被她弄丢了,你们瞧瞧,这么冷的天还给小娃娃就穿件肚兜,喂,这可不怪我们哦,给她送的东西她都丢了,哎。”她说着却又是叹气,“算了算了,晚上回来我再把孙子的几件厚衣服给她拿过去。”
说话间走到了庙宇,这个建在村尾处的庙宇早已经残破,蛛网遍布,断墙残垣,门前横斜一道断梁,走进去还需跨步,随便一动便是一阵尘烟。
第69章 逾矩
这庙宇建得太早了, 村里早已没人知道是为谁建的庙,那供奉的神像斑驳,长满了苔藓, 只堪堪能看见是个人的轮廓,样貌也已看不清楚。
它在那台上静立, 周边隐有浮光, 是先来的师兄弟们将它封印好了, 已不能再动,但是里面的邪祟还没找出来, 按理说若被邪祟附体, 不难拉出,但他们探寻半晌, 没有发现踪迹。
“这神像是昨天会动的。”李大娘道,“他把老王家的小儿子一把给抓了起来, 再往地上一摔,然后那么大个石头做的神像,哎呦, 眼看着就要倒下来,砸在那小娃娃身上,幸亏我们看见了,那么多人跑过去,你们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好在跑得快啊,把小娃娃给拉过来了, 要不然, 那不是要被砸扁了, 八个命也没有了。”
“也幸亏当时是摔在地里, 刚翻过土,要是换个地方,小娃娃就被摔死了。”她拨一拨这庙中的庭柱,随便一动就是吱吱呀呀的声音,“它还要去抓其他人,村里的壮汉拿着铁锹冲上去挡着,但哪里能挡得住,这不,我们赶紧去请了微明宗仙尊。”
那么多壮汉护着村里的老人小孩,神像退了回去,但它还是会动的,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我跟你们说,这神像也知道欺软怕硬,先盯着小孩下手,昨个儿我们把小孩都护着了,它才又去抓其他人。”
红莲村离微明宗近,又在那天地形成的封印之处魔渊附近,这儿的百姓见多识广,对这种乱象没有太过惊惧,此时又被封定于此,李大娘不怎么害怕,只是疑问多:“你们说,什么妖怪敢在仙门眼皮子底下作乱啊,这不是找死吗?”
她又拍拍那神像:“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啊……”
这一拍,神像周身的浮光竟被她一把拍掉了,光点簌簌飘落,「咔嚓咔嚓」,脖子忽然扭动起来。
“啊……”李大娘连忙后退,“它又活了!”虽然封印于此没怎么害怕,但又动起来她还是恐惧的,忙不迭往后,“小许你们仙门的封印是不是失效了,它怎么又动了?”
那神像的头颅来回转了转,“咣当”一下抬起脚,一步一步,从台上下来,轰隆隆震得庙宇掉瓦砾,尘烟四起,地板随着他的动作颤动摇晃,斑驳残破的双臂随着沉重步伐缓慢摇摆。
头颅望见有人,双臂抬起,便欲朝人抓来。
许千阑立即拔剑,挥起剑气,原是想斩断那手臂,可这神像刀枪不入,他一挥之间竟是没能动弹分毫,剑气携来的疾风也未影响其行走的动作。
他微微惊愕,连忙施出灵决,挥洒而出,在其上方形成一道光网,束它周身。
那神像动作停住,李大娘松了口气,从门槛再跨进来:“哎,他怎么……”话才刚开口,忽见尘烟震落,那神像竟是又动了起来,再次抬起双臂,向人走来。
许千阑面露疑惑,连忙加强灵决力量,又施展几道灵力,再结光网,那神像周身亮了一下,又一次停止不动。
他不敢松懈,盯着这神像静待须臾,见它的确不动了,才稍稍安心,安慰李大娘几句,再转头看江暮:“我第一道灵决与之前师兄弟他们施的是一样的,怎么不起作用了呢?”
“本来就不起作用吧。”李大娘接话道,“它不是刚才就动了。”
在你施灵决之前,那就说明本来就没用。
“可是,它被定住了一天啊。”许千阑耐心与她解释,师兄弟们是上午走的,这神像如果没有被封印住,他们自是不敢冒然离开。
“这个……”李大娘蹙蹙眉,“那就是说小许你的本领不如他们,他们能封印一天,你只能封印一下下?”
许千阑:“……”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灵决。
“那你第二回的灵决,能管多久?”
“这……”若没问题,应该能一直封印的,可是现在也不敢肯定了,他道,“你别担心,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不会让它离了这庙宇。”
“哎,我不担心,我的意思是,要是能管一晚上,你们就跟我去前面住,我家有空房子,夜里就冷了,不要呆在这里。”
许千阑不敢离去,可不大想让江暮陪他守在这四面透风的庙宇里,往身边看去,想说让他过去休息。
江暮道:“你不必担心,封印住了,晚上动不了。”
“那你们跟我回去吧,明儿再来制它。”李大娘很是热心。
许千阑又向神像四周探查了一番,里面没有邪祟附体,似乎有些魔气,师叔说过幽冥魔物红莲簪在这个村子,这神像可能与红莲簪有关,有魔气挺正常,不过倒是奇怪,之前那几个魔物,他并没有感受到魔气,这个却感觉到了。
是自己的功力长了,还是说因为自己也出生在这里,对这儿感知更敏锐一些?
还别说,他还真的感觉有些亲和之力。
但是,神像不是邪祟附体,那就没法拉出来解决,这魔气时有时无,不是很明显,那红莲簪不一定就在神像周边,幽冥魔物都是蛊惑人心为它办事的,它驱使不了没有思想的东西。
许千阑且做猜测,是有人得了红莲簪,被放大欲望,再由红莲簪中得到的能量,控制了这个神像。
那么,还是要找到那个人才行,否则,只怕把这神像砸碎,它也还是可以活动。
江暮说神像晚上不会动,他相信他的话,何况红莲簪应当是在人的手上,他也要去村民那里打探打探,思量须臾,便同意李大娘的话:“那我们去您那儿住一晚吧,有劳了。”
“客气啥,我家房子还是你给的钱盖的。”
许千阑再确认神像封印住了,放了心,二人随她而去。
又经过那荒废的宅子,侧边斑驳的墙上透出一点点灯火,李大娘又要嘀咕:“这娘俩胆子还不小,那宅子我们大白天都不敢进,也不知道他们夜里有被褥没。”她已走过去了,想了想又倒回来。
手将要敲上残破的门时,还是给打住了:“算了算了,我才懒得管他们,他们又不领情。”
走回那成片屋舍中,李大娘家在当中,他推开旁边一个小院子:“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儿子跟儿媳妇在镇子上做工,不怎么回来,这院子空着,里面啥都有,你们晚上就在这儿住,不过先去我那边吃个饭。”
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旁边是李大娘老两口的住处,李爹已做好了饭菜,搬了两个方桌,在院里合并凑成一张大桌子,大大小小的碗碟,盆,锅,摆了一桌子。
他们习惯在院里吃饭,天还没完全黑,家家户户都在院里吃,有的屋舍没院子,会端两个长凳摆在门口,边吃边与邻里闲聊,有谁家今日做了好菜,也会给这家盛一勺那家舀一碗。
李家今日招待仙尊,做了不少好吃的,邻居们免不得来凑凑热闹,有端着碗来蹭饭的,也有把自己家里好菜端来一起拼着吃的。
慢慢地,小院里人越来越多,也有很多不吃饭,只过来聊天。
那门边几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羞红着脸窃窃私语:“都好看怎么办,总不能两个都送吧?”
“只能送一人,谁也不能多送,说好了,不许耍赖。”
闹闹哄哄的一顿饭,从日暮吃到天黑,几颗星星洒落在夜空,微风带来泥土的清新,屋后时有牛羊的叫声,偶尔也听得几声犬吠。
两人回到住处,刚刚点灯,听得外面有女子低语之声,带着些许欢笑,那院门没关,他们抬头看去,见七八个姑娘掩面笑着,推推攘攘走进来,也没多说话,拿着绣囊往他们胳膊上一挂,又红着脸跑开了。
两人低头看,正好一人胳膊上挂了四个,颜色各不相同,上面绣着鱼戏莲叶花好月圆等,另一面都有一个字,大概是他们的名字。
他们把那绣囊抖落在桌子上,无奈互看,许千阑尴尬地找话说:“红莲村的姑娘是不是很热情?”
“嗯。”江暮点头,“那他们送绣囊是什么意思啊?”
“村里风俗,姑娘家遇到喜欢的人,就把绣着自己名字的香囊送出去,如果对方也有意,那就上门回赠礼物,一来二往,就成了。”
“原来是这样。”江暮转身往床边走,“那要回赠什么礼啊?”
“啊?”身后人一怔,“你……你要回礼?”他几步走过来,绕到江暮前面,“你看中哪个啦?”
江暮离床边一步之遥,被他挡住了路,只好停下,而还没开口,眼前人眉眼一挑,“你,你不许回礼。”
他要说的话打住,含笑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反正就是不许。”
“哎。”江暮嘴角是散不去的笑意,面上却做愠怒装,“又不是我一个人收到香囊,你也收到了啊。”
“我肯定不会回啊。”许千阑瞪大眼睛。
“那你怎么觉得我会回?”
“是你问我要回赠什么礼物。”
“我只是好奇,了解了解。”江暮牵起他的一缕头发,拉长音调道,“但是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开始管起我来了?”
许千阑一怔,后退一步,低头道:“圣君恕罪,弟子逾矩了。”
他往后退,江暮就往前一步,原要看着他的面容说话,谁知对方又退了一步,但已靠近床畔,那一步没处退,许千阑未留神往后倾去。
江暮拢住他,身形不禁也随他一并倾倒,覆压在了他身上。
第70章 心絮
四目相对, 气息相缠,小屋中一点烛火跳跃,有风轻轻晃动窗棂。
二人大抵都愣住了, 没有动,便这样看着, 听清风吹过田地, 月色洒在旷野。
“没逾矩。”低沉的声音响起。
“什么?”
“我说, 没逾矩。”江暮低了一下头,又离身下人更近一些。
许千阑轻轻一颤, 整个人都僵住, 呼吸几欲停止,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花在静静地开, 星星悄悄闪烁,夜晚的村落嘈杂又静谧。
屋檐的小瓦片被风吹落, “叮咚”一声落在窗边。
细微声响惊回旖旎神思,江暮笑了笑,拉了拉他头发, 缓缓地,起了身,目光落在那如豆的烛灯上。
许千阑也慢慢坐起来,那脸还通红,心中还怦然乱跳,他看着一片月光正好透过窗,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见那周身好似又笼罩了薄烟, 如霜如雪, 让他恍惚隔绝了这尘世。
但这一次, 他想要闯进去,他轻抬手,拉了一拉那人的衣袖。
江暮回过头,向他缓缓一笑。
他也笑,垂了垂眸:“你晚上没吃东西,饿不饿?”
这里的吃食自然没有仙门精细,江暮几乎没吃。
“嗯……饿了,那怎么办呢?”
“这里也没什么你能吃的啊。”许千阑下了床, “对了,您到底会不会饿啊?”仙人肯定更可以辟谷啊。
“能辟谷,可是也是想吃东西的,一日三餐吃习惯了,到了时刻就会饿,我本来就身体不好,不能挨饿。”江暮委委屈屈道。
“……”许千阑转过头,“哼,这山野之中可没您能吃的东西,不用眨眼了,今儿我没办法找吃的给您。”
江暮也走下床,到他面前眨眼睛,澄澈的眼里含着水汽。
许千阑转过身。
他绕过去,继续对着他眨眼。
许千阑瞪了他一下,却是不自觉弯起了嘴角:“我想到这里的东西你大概不能吃,我给你带了吃的。”
他打开乾坤袋,拿出一个食盒,那都是方伯做好的,只是已凉了,要放在炉子上热一热,这屋里就有小炉子。
“我就知道你带吃的了。”江暮笑道。
许千阑坐在火炉边热菜,冷哼道:“你就那么肯定?”
“肯定啊,我知道你关心我。”
炉边的人投来一个白眼,低眉时却红了脸。
这晚村里多半人都见过,但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找不到红莲簪的踪迹,要说最奇怪的,其实还是那对外来的母子。
但许千阑又没从他们身上感觉到邪祟的气息,不过他眼下已不会再掉以轻心,前面几次出门,他深感人外有人,他枉为第一仙尊,很多阵法禁制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虽然那些人是因为有幽冥魔物相助,但他也知晓不能再凭感觉断定,感觉不到邪祟之气,不代表就没有,还或许,是因为比他厉害。
他夜里在思索着这些事儿,越想反而越睡不着了,眼看天已蒙蒙亮,他就想起床,师叔说了这次希望由他自己解决,他必然得做到。
身边人还在沉睡,他没打扰,自己先下床,又去了庙里,那神像没有动,看来这次是真正封印住了,又绕着神像探测了一番,仍然是有一股魔气,他施灵决想将其拉出,但这魔气与神像连的非常紧,分离不开。
这些日常术法足以对付妖邪,若是在之前,没探寻出来的东西,他也的确没再怀疑,但这次,他留了个心,还要再多探一探。
他席地而坐,挥袖成阵,周身赫然泛起光亮。
他从灵台中施展灵力,要再来一番探测。
席地静坐,大老虎幽幽悬在身后,他又施了几道灵决,那神像在浮光之中轰隆隆地晃动,周围瓦砾簌簌落下,唯一一根还完好的柱子咯咯吱吱摇摆。
施此术要闭眼,但可以灵台识物,看那神像之中的魔气游走各处,不断缠绕着神像躯体,两者若为一体,几乎不像是外来被灌入的。
他蹙了蹙眉,魔气与神像融合得非常深,若要这一股魔气消失,必须彻底毁掉神像才行。
可是神像被人操纵,不解除这个操纵,无法完全毁掉。
操纵它之人,应是手握红莲簪之人,此人比神像可惧,被红莲簪放大了欲望,已经不会有人性。
这个人……在哪里?
他继续探,那神像被灵决缠绕,有点急躁,跺着脚,将这庙宇震得摇摇晃晃,那一根柱子晃动得更厉害。
他在这随时将要倒塌的庙宇中静坐,那灵决之下,渐渐浮起一条红色丝线,太过于细小,几乎看不见,轻飘飘的,从神像头顶钻出,慢慢延长。
这是那掌控的牵引,许千阑的注意力瞬间被吸过去,只消跟着这条红线,看它游走到哪里,就能找出来是谁在操控它。
神像还在动,「咚」的一下,一根房梁落下,重重砸在他的身边,压住他一片衣角,掀起厚重的灰尘。
灵台施术不能随意动,周边轰隆之声唯有暂且不管,眼看着那红线往右边飘去,他神思继续跟上。
红线太轻了,飘得很缓慢。
周围动静却越来越大,神像被困住十分焦躁,不断地跺着脚,一下一下,那地上翻起无数次厚厚的灰,又听得咔嚓咔嚓,神像脚下的石台已是被踩塌。
他继续跟着红线看,见它飘过了石台。
「咣当」一声,一大片屋顶瓦砾坠落,砸在他的身后。
他紧紧盯着那红线,看它飘过了残破的横梁,浮荡到了吱吱呀呀的柱子边。
咯吱咯吱,头顶上一根房梁也在晃动。
那红线缠在柱子上,慢慢往下游走,许千阑大气也不敢出。
“咔嚓咔嚓”,房梁开始断裂。
红线还在向下缠绕。
“轰隆”一下,那断掉的房梁掉落。
红线消失在柱子上。
许千阑猛地睁眼,一转身躯,那房梁在他身边坠落,轰然将他原先坐着的位置砸出了一个坑。
又是一阵灰尘,他以手在面前扇了扇,神像再被封印不动,周围摇晃之势减弱,他慢慢走向那松动的柱子。
“喂,你怎么一个人?”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回头,赫然见一个孩童坐在残垣上,扎着两个冲天揪,穿红肚兜,正是昨日村口拦路的那个娃娃。
他的眼睛眯了眯:“我一个人又怎样?”
“呵呵,那个人不陪你,你也敢来这儿?”
“如何不敢。”他神色凛然,“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小娃娃往神像上指:“你不怕它把你砸死吗?”
“我已经将它封印了。”
小娃娃歪着头疑惑了一下,盯着他打量几许:“哦,你不怕它。”
“你知道就好。”
“那……你怕火吗?”小娃娃思量着。
“我什么都不怕。”
“呵,我不信。”小娃娃笑着,忽地转身而去。
许千阑意欲追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摇摇晃晃的柱子,稍作思量,还是提剑追了出去。
小娃娃跑得很快,一步跑一步跃的,许千阑竟是要快速才能追得上,一路随他穿过荒草,田埂,前方是一片丛林,这是村子的边缘,几乎没有人来此,不单单是因为偏,还因为,再往前走,就是魔渊了。
以此丛林为界,本地百姓都知道前面是封印世间妖邪之处,那魔渊为一窟,四周铸高台,虽然魔渊可识人,非妖邪等不会跌落进去,但这魔渊普通人仍不敢靠近。
它易起火,且一旦起火,很难扑灭,数月前便起过火,再往前数,三百年前也起过火,还有千年前。
每次起火,都是一场劫难,他不只是起火,魔渊起火,四方便有妖魔出没,多预示不详。
上一次起火,仙门扑三个月不灭,四方妖邪打三个月不退,是江暮站在那魔渊之上,而后火渐熄,妖邪退去,因此他得福瑞一称。
小娃娃大抵也感知到魔渊危险,跑到这丛林入口处就停下了,回头笑看着许千阑:“你不怕火吗?”
“不怕。”许千阑冷笑道。
小娃娃蹙眉,跳回来绕着他转圈,许千阑抱剑看他,只任由他打量,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也不怕火,那你怕鬼吗?”
“我就是驱鬼除邪的。”他挑眉。
小娃娃不信,转身钻入丛林中。
他也连忙跟上,随着他左转右转,这丛林中荒草比人高,那一片红影在草丛中闪来闪去,他拔剑一边斩开草丛,一边快步跟上,惊起层层飞鸟。
再往前走,竟是一片空地,一堆怪石林立。
小娃娃站在那怪石上回头。
许千阑慢步走上去,捏紧了手中剑,这荒草丛生,到处都是枯木的林子,早已经无人打理,可这一方空地,边缘整齐,是人为开拓出来的,杂草很浅,乱石上也没有太多斑驳痕迹,是曾有长留术维持过,长留术笼罩,此处就如有保护的屏障,不经风雨,不生杂物。
但看那草已经长出来了,那些石头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想来原本应该是规则排列,但现在已经倒了,足以说明,那长留术失效了。
长留术是个简单的幻术,一般能保留百年,灵力强的两三百年也有可能,失效之后再去添上就是了,但这里俨然是没有再添加,兴许那施术之人已把这里忘记了。
魔渊附近,奇怪的空地,又有不知哪位道友曾施过长留术,为了保存……这一堆乱石?
还有,这个小娃娃不偏不斜,只将他往这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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