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墓碑
许千阑不得不警醒, 攥紧剑,探得这空处没有别的阵法,才走过去:“你为何带我来此?”
“你不怕鬼吗?”小娃娃道。
他微一怔, 想到了什么,剑尖拨开一块石头, 那上圆下方的扁石, 另一面刻有字迹, 赫然是一墓碑。
再放眼四处看,那些乱石头多为这种扁石, 样子非常相似, 好像是统一铸造的,大抵……都是墓碑。
那就是说, 这儿是……坟冢堆。
连长留术都消失了,时间太久, 尸骨早已难寻,唯有这墓碑还能代表着亡故之人曾来过世间。
他靠近那一块墓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这字迹是写上去的,非是刻印,已经十分难认。
墓碑正中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有字迹,他隐约能看见一个「明」字。
又去看其他的墓碑,那正当中全都空白,没有半点字迹痕迹, 这已可以说明, 这些碑都是没有提主人名讳的, 都是右下角有痕迹, 只有立碑之人的署名。
或许立碑人不想让他人知晓这里埋了谁,也可能是根本不知道名讳。
在其他碑文上,又看到了一个「宗」字,比对位置,应当在刚刚那个「明」下面。
他浑然惊愕,这该不会是微明宗吧。
立即又去翻了其他墓碑,果不其然,也看到了「微」字。
“微明宗立的碑?”
可是,按照位置对比,微明宗下面好像还有一大串字。
有的墓碑只有这个字,有的只剩那个字,也有的能保存一两个字,一一拼起来,但还是凑不够一句完整的话。
他现在能读出来的是:“微明宗携各……请……张。”越往下,被泥土侵蚀去了痕迹,越看不清了。
那个「张」字在第二行,应是立碑人自己的名字,他比对一番,看这人只留了个姓,没有留名。
微明宗,一位姓张的同门?
这……宗门里姓张的可是太多了啊。
你要说姓许,或者姓江,还能筛去好大一部分,可是「张」么,站在山门口喊一声,回头的能有乌压压一片。
他现在想不到是谁,只能等回去再问,这一片坟冢堆时间久远,此行主要还是解决神像之事。
那小娃娃歪着脑袋,想等着他发现这里是坟冢堆而害怕,而看他在墓碑当中翻来覆去,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样子。
他不乐意了,跳在那些墓碑上,小孩子心性,反而跳得开心起来,一边跳一边拍手:“哈哈,烧得好,烧得好,再多烧一点,多烧一点。”
许千阑略一思量,凛然抬眼:“这些人是被烧死的?”
从墓碑上数,应该有几十人。
“烧得好,烧得好。”小娃娃不回话,只拍着手笑。
“你不是被烧死的吧?”他又问。
那笑声忽止,小娃娃跳跃的动作停下,冷冷地盯着他。
“你是被砸死的。”他继续道。
方才在那庙宇中,他以灵台之力去探神像,灵台之力比寻常探测要灵敏许多,不但探出那神像掌控的牵引红线,同时也探出前一日没感觉到的邪祟之气。
正是那对母子身上的,他们都不是人。
但也不是寻常鬼魅,若不然他不至于感应不到,他们身上没有鬼气,不是鬼,是怨灵。
普通的鬼是流连世间不肯离去的死者的魂魄 ,而怨灵,是一种气,强烈的怨恨凝结而成,不是由魂魄幻化而来,本来就是气,那邪气可隐藏,因此很难察觉出来,他们也不畏白天光亮,若是化为人形,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差别。
它因怨恨而生,大抵是要复仇的,而红莲簪若是在他们身上,想必是会帮助他们复仇。
怨灵是如何死的,复仇时也通常会让他人以同样的死法死去,被他们掌控的神像抓住人往地上摔,摔完后整个身躯重重地砸上来,这般看,这个怨灵当初应该也是先被摔在地上,接着由重物砸死。
怨灵幻化人形多半还是死前的模样,这个临死时还是个小孩子,他死的时候,应当也是这扎着两个冲天揪,穿红肚兜的样子,那女子应当也真是他母亲,兴许是和他一起死的。
许千阑叹息他死前遭遇,看他的神色和缓了一些,可是已成怨灵,就不再是活人,也不能容他祸害他人,这坟冢堆可等回去细查,眼前的怨灵不能等,他将剑指向对方。
由气化形,直接刺是刺不死,需用灵决来挥散,他剑上浮光微动,慢慢聚起灵力。
小娃娃脚一蹬,身子悬浮半空,咯咯地笑起来,明明是大清早,阳光正好,但这丛林之中忽而阴暗下来:“你才三百岁而已,你有把握对付我吗?”
那声音依旧是孩童的声音,带着奶声奶气,可笑声又阴森诡异。
许千阑纠正:“我没有三百岁,我一百岁。”
“怎么会,你明明就应该三百岁啊。”对方一蹙眉,还有几分孩子的天真。
“什么叫应该?”
“应该就是应该,哼,你还谎报年龄,在我面前装小吗?”
许千阑疑惑须臾,再将剑一举:“不管我多大,我不能容许你再作恶。”他说着,剑上灵决猛地往前而去,若如金网铺天盖地。
那小娃娃冷笑一声,转身而去,灵决追随,他不耐烦回头,一声嘶吼,双手摆在面上,还做了个鬼脸:“我可是千年的怨灵,你想抓住我,呵。”
话音未落,身影已远去,许千阑连忙追了上去,跑出丛林,却已不见了那娃娃踪迹。
但他已知对方藏身之处,提着剑迅速往前。
经过田埂,随意一瞥,竟见江暮正那田边说话,周边有一群人,他的脚步放慢,瞪大眼睛从这群人身边经过。
有人回头:“哎呀,小许,你一大早去哪里了啊?”
“是啊,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江暮也温和地道。
他左右看看,走到人群中把江暮拉了出来,贴着他耳畔三言两语把早上的事儿说了:“他隐藏在那庙中,我现在要去抓他,你……去吗?”
“那他母亲呢?”
“我既然知道他在哪儿,那就先抓他啊。”
“哦,可是,他们找你有事。”江暮往身后看看,村民们一大早去敲他们的门,许千阑已走了,江暮就随他们出来了。
不等他说,村民们已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小许,那对母子住的那个旧宅子今儿早上塌了。”
“哦。”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宅子那么多年了,能保存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早晚得塌。
“我们去扒了一圈,没找到那娘俩的踪迹。”众人又道,“就怕是我们有地方没找到,小许,你本事大,你是不是一挥剑就能把那倒塌的墙给挥走,你帮我们再去找找吧,就怕他俩被压在下面了。”
许千阑急着要走,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话,那对母子不是人,不可能被压在下面,没必要去探,可是,他看着这些人担忧之情,不觉心中一温,又思量着,好吧,做做样子,成全你们的好心。
反正那小娃娃走不远。
他往江暮看看,江暮点头。
他便道:“好,我们赶快过去。”
他们走到宅子处,不少人还在里面翻找,大家费力地搬起巨大的石块,木柜,俯身听动静,敲敲打打,大声喊着有人吗。
许千阑还没开始掀动地上断瓦残垣,忽听「咯吱咯吱」又有一面墙将要倒,墙下面搜寻的村民们正好趴在地上,听得动静转头看,眼中赫然映出坍塌的砖瓦与掀动的灰尘,那倒塌的墙眨眼间离他们越来越近。
根本来不及跑。
“啊……”旁边观望之人惊呼。
长剑迅速挥出,许千阑意欲将那墙壁在落地前化为灰尘,这一道剑气迅猛而凌厉。
那墙壁似乎停顿了一下,好像被定住了须臾,继而剑气斩过,倒塌的趋势继续,但已尽数被化为尘埃,来不及逃掉的人们完好无损。
他们连忙爬起来,朝着许千阑感激道谢。
许千阑也往身边看,以表谢意。
但其实,方才那片刻停顿没帮他多大忙,他的剑气已看准时机挥过去了,倒塌趋势停住,还让他剑气中心有了偏差,但好在他加了足够的力量,即便有偏差也还是斩成灰尘了。
江暮对上他的目光,眨眨眼,却道:“我没动啊。”
“啊?”
“我什么也没做。”江暮再次道,这点事情千阑不至于搞不定,用不着他出手。
“那……”那是谁出手了,许千阑往四周看,他确定,这里除了他二人,其他都是本地村民,都是普通人。
喧嚣人群中,不知谁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呀,你不在里面啊,那可太好了。”
他随着众人一起回头,见那妇人正从田边走来,冷静从容,对这突然倒塌的屋舍毫无反应。
她一步步走来,众人就给她让了一条路,不断有人问:“你娃娃呢,他没在里面吧?”
“你说话啊,你娃娃还好吧?”
妇人不理会,慢慢往那废墟走去,脚踩在一片断梁上,缓缓抬手,忽而笑起来。
这笑声尖锐,又带着几许呜咽,大白天也让众人背后发凉,不由都后退几步,惊愕地看着她。
第72章 怨气
他们后退, 将许千阑与江暮也拉了过来,纵然这两位是仙门来的,但他们感觉到了不对劲, 本能地不想让身边人离危险太近。
江暮回头看看这些人,淡淡笑了笑, 又无奈摇摇头。
许千阑欲举剑, 被身边人按住。
江暮低声道:“怨灵执念不灭, 无法轻易散去。”
“可以用灵决逼他们散去。”
江暮抚抚他的发,温声道:“这一对怨灵不简单, 不要小看他们。”
他们的怨念, 可是唤醒了邪魔。
之前诸多事端,皆因他们而起。
“我担心他们害人, 红莲村是于我有恩的。”当然没有恩也不能让他们害人,只是因着这些关系, 许千阑更为紧张一些,但虽如此说,江暮没让他动, 他就没有再出手。
那妇人一步步走上废墟,张开双臂,笑得更大声,也更阴森,众人慌乱,悄声问许千阑:“这……我们是大白天撞鬼了吗?”
怨灵跟鬼魂在百姓眼中应当没什么区别,许千阑点点头, 众人都吓了一跳, 抱成一团:“鬼, 真是鬼?”
“她娃娃也是鬼吧?”
许千阑又点头。
“啊啊啊……”
“我们跟鬼在一起住了这么久?”
“她是不是没害我们啊?”
“怎么没害, 那神像肯定是他们弄的啊,是我们跑得快,还没来得及伤害人,但不代表她不想害我们。”
“对对对,啊啊啊……”
江暮向那妇人道:“你以前是不是住这儿?”
妇人带了怨恨神色看过来:“你少管我。”
“我没管你啊。”江暮道,“我什么都没做。”
妇人又看向许千阑,许千阑却没有好脸色,凛冽与她对望。
妇人笑起来:“才三百岁而已,你管不了我。”
“你……”这话让许千阑的脸色更难看,但也疑惑,“怎么你也说我三百岁?”
江暮道:“她或许不识数。”
“那小娃娃也是这样说。”
“这不正是都不识数么,她不识数没法教她孩子,是不是?”
许千阑对这样的解释半信半疑。
江暮转移话题,又看那妇人:“我不管你,但这是不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对方凄凉一笑,终于回了他的问题:“千把年了,我曾是这家主人的小妾。”
“啊,还真是小妾。”众人闻言一惊,她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还真没说谎,只是他们打死也想不到,那大户人家,竟然就是这个“大户。”
这宅子是有千年之久,那个豪绅姓王,叫什么已没人知道了,只因宅子修葺得宽敞豪华,在这小小村落尤其显眼,以前有人特地探索了一番,才稍微了解一些。
在那时候能有这样宅院的无疑是个大家族,子孙也众多,但慢慢地各奔四方,这个家族在此地留下的痕迹,也就只有这么个残破的宅子了。
再之后,宅子几经易主,但因为年代实在久了,再修补也还是没法住人,这些年就逐渐荒废了下来。
“你是不是被夫家赶出来,就怀恨在心,要来报复我们?”有人喊,因有仙尊在此,他们没有那么恐惧,还敢跟鬼魅对峙。
而且,这一对母子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鬼,他们印象中的鬼都阴森可怖,大半夜飘来飘去,这二人却与正常人无差。
当然他们也并不知道,越是没有鬼气才越是厉害。
“我没有被赶出去。”女子不再笑了,面容哀戚,睁眼看着这废墟,一点点抚摸过去,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凄厉的惨叫声,求救声,充斥于耳。
“我没有被赶出去,我死在了这里。”她的话语轻柔,曾经刻骨铭心,千年已过,也说得平平淡淡了,“我就在那个房梁上吊死的。”她抬手指着那一根断掉的木头,“我死的时候,老爷,夫人……他们,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都捂着脸,跪在旁边,看着我。”
众人立即脑补了一场大户人家的恩怨情仇,或许是被正妻嫉妒,或是相公又娶新妾,总之,她可能是被逼死的。
所以,她才阴魂不散,这么多年了,还要回来吧。
“你娃娃呢,他怎么回事?”有人问,才问出口被身边人碰了一下,“他们是鬼啊,你管他怎么回事呢,你还关心起鬼来了?”
“哎,我瞧着也怪可怜的……”这人回话,“对对对,小许,你赶快把他们收了吧。”
许千阑又往身边看,江暮没点头,他也就仍然没动手。
江暮继续向那妇人问:“你的孩子,死在哪里?”
妇人听此话,神色却陡然凛冽起来,双手抬起,掌心渐渐泛起红光,那是极其强大的怨气:“我要杀了你们!”她的发丝飞扬,红光猛地袭来。
许千阑剑鞘一转,将那红光逼退,方要拔剑,而那人却没再出手,红光渐熄,她的眼中又是一副凄凉之色,不再与众人多说,呵呵笑着,慢慢往前走。
她走过来,众人就自动给她让路,不但让,且让的是极其宽敞的路,毕竟也没人敢离她近。
但是村民们爱看热闹的习惯印在骨子里,看她走了,慢慢又聚了回来,小声道:“好像提起娃娃她就不高兴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娃娃先死了,她才上吊的?”
“谁知道呢。”这么久了,谁还能知道一个大家庭里的密辛。
“她要去哪儿啊,小许,就让她这么跑了吗?”
江暮道:“她没跑,她要去庙里,我们一起去就是。”
许千阑道:“对,那娃娃就是死在庙里。”
那女子一步一步走着,好像身边没人,也完全不惧身后跟着两个仙门中人,村民们有的好奇又胆大,也跟在了后面。
她走得慢,众人也走得慢,那庙宇虽没倒塌,但也残破得差不多了,要进去得越过掉落的断梁,她慢慢走到梁柱边,小娃娃就在里面,她静静看着。
红肚兜的小娃娃正在拨动神像,神像已然动弹,轰隆隆响,许千阑愕然发现,神像周围没有浮光……封印已经被解开了。
那小娃娃扭头看见人来,冷笑了一声,手指上一点红线轻轻一勾,「咣当咣当」,神像一步一步朝众人前来,巨大的手臂见到人就往下砸。
许千阑连忙护着众人退出去,一挥剑气挡住这攻势,那娃娃抬抬手,神像便继续往前,他再施剑气,继续挡住,然而神像攻势不减。
这样无济于事,他又向江暮看。
江暮知他所想,轻叹了一下,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立即在剑气上施加灵决,做了破阵之势,如今已找到操控的人,知道了来源,也不惧这神像被打碎后仍能被无声控制,他要斩断那红线,再把神像毁掉,剑气猛地往前袭去,赫然泛起灵光。
神像的动作止住,流光绕在周身迅速旋转,继而轰然一声巨响,他落地转身,拂了拂尘烟,忽见有碎石崩出,还没抬手,那碎石在贴近眼眸时陡然停住,继而哗然落下。
他回头看江暮刚刚放下手,心中一温,师叔不想让他动手,但还是在护着他。
石块尽数落地后,那神像不再动弹,头上一缕红线已消失。
牵引被许千阑斩断了,它不会再被控制,现在就只会是一个普通的石像。
只是许千阑原以为这一击还能将它击碎,可是只掀了几块碎石,拂掉了一些苔藓,石像还是完好的,不但完好,好像还帮着它快现出面容了,那张脸还有些斑驳,能依稀望见眉眼,但依旧看不清样貌。
他还想再补一击,抬剑时犹豫了一下,既然已失去控制,一个普通雕像,何必毁掉呢。
这庙宇建了千年之久,千年前,它一定也曾受供奉,是人们心里的寄托啊。
他收了剑,然而感应到什么,又是微一怔。
“怎么那股若隐若现的魔气还在?”他疑惑,不应该啊,那小娃娃可能手握红莲簪控制石像,但现在控制的牵连已断,石像上不该还有魔气啊。
大抵是小娃娃离得近的原因,他转身向那摇晃的梁柱看去。
红肚兜的小娃娃在梁柱边站着,已不再笑,他的红线断掉了,看上去很生气,阴仄仄地抬起眼,慢慢握紧了手。
天色暗了下来,周围飒起阴风,孩童的笑声哭声夹杂在风里,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阴森森道:“这个村里人,全都得死,全都得死。”
许千阑连忙拔剑,迅速思量间,回身给身后众人头上施了一道灵决,那灵决仿若一个保护罩,将他们全部环绕在内,阴森狂风被挡在屏障之外。
跟来的众人惶恐,躲在那屏障中抱成一团。
小娃娃慢慢浮起来,悬在半空,周身渐聚红光:“就这点伎俩,能挡得住我?”
许千阑蹙眉,往前一步再举剑,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小娃娃笑了笑,抬手之际,目光落定在江暮身上:“你不是本村的人,你可以走。”
江暮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走出屏障,站到许千阑身边:“哦,怪不得你在村口一个个看着人,不是本村的不让进,我是不是还要夸一声你还好心,不想多杀人啊?”
第73章 收手
“知道就好。”小娃瞪大眼睛。
“可是, 我师兄弟他们不是进来了吗?”许千阑不解。
“他们非要进来送死,我也没办法,不过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换了你这个本村的人来。”小娃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本村的啊?”江暮又问,“你又没见过他。”
“我在这村里死了千年, 他在这里诞生才多少年, 我怎会不知道?”小娃翻了个白眼, 面色又一凛,“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你到底走不走?”
“我……”江暮牵起身边人的手, “我是他家人,也算是本村人了吧, 我不走。”
许千阑惊愕看看他,见他回之一笑, 知道这是一时说词,但还是面上红了红。
“你……你必须走。”小娃急了。
“之前那几个师兄弟要进,你让他们进了, 还说要送死你不拦着,那怎么非要我走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小娃喊道,“你会坏我的事儿。”
这话又让许千阑震惊,之前碰到的魔物宿主,当属仙莱岛主最厉害,可他也只是怀疑江暮的身份,但看不出来, 而这小娃明显是知晓的。
他惊觉, 自己的确是不自量力了, 能够一眼看出师叔身份, 又岂是他这修者可以应对的?
但即便力不能敌,也该全力以赴。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来了。”江暮笑道。
“所以,你现在走啊。”
“……”到底还是小孩子,江暮摇摇头,“我说过,我家人在这儿,我不会走。”
小娃娃蹙蹙眉,瞪着他看了几眼:“你骗我,你哪有家人?”
“以前是没有,不代表一直没有啊。”
“胡说,以前没有以后怎么可能会有,亲人血脉相连,是从出生就有关系了的,你们俩又不是亲属。”
江暮抚抚额头,现在讨论他们是不是亲人是你的重点吗?
可是小孩心性,偏要问到底。
他笑道:“也有很多之前不是亲人,以后变成亲人的。”
小娃娃还是没听明白,他的耐心用尽了,不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那眼中猩红,面色再度凛然:“好,你不走,就一起死,红莲村,所有人,都要死。”
周边再起阴风,小娃的双手浮起诡异红光,猛地往前袭来,许千阑挥剑挡住,对方见一击被挡又施一击,他旋动剑身,身形也随之腾飞而起,以周身之力铸灵决,将那红光一一挡回去。
两方缠斗几许,屏障中的人们起先还纳闷着小许怎么对付个小娃娃也需要这么久,后来就越发觉得那小娃娃阴森可怖,他的哭嚎,冷笑,都极尽骇然,红通通的眼,生气时将要凸出来,而哈哈大笑的时候,嘴角几乎要裂到耳后,那滋滋冒出的红光像极了从周身迸溅出来的血花。
他若被什么东西猛烈砸过,血水四溅,又化红光流淌在身边。
又是一道红光,直朝刚落定的许千阑袭来,许千阑后退一步,身形还没有站稳,这怨灵出手招招狠绝,那红光打到每一处,都将触碰之物化成浓水,他不能让其沾到,而又必须护好屏障中的众人。
眼看对方又是一袭而来,他的灵力还没聚拢,此时落地只能后退,而没有灵力覆上剑气,只怕很难挡住这迎面一击,他那瞳孔中的红色越发放大,凌厉的光近在眉睫。
江暮正欲抬手,灵力尚未发出,却忽然见那红光顿停,继而颤了颤,攻击之势簌簌消散,周围呼啸的狂风也止息。
江暮向许千阑摇摇头,以唇语示意:“我还没出手。”红莲村此行,他打定主意让千阑一人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插手。
但方才危险将至千钧一发,他还是准备出手的,可是,那红光先他一步停下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落到梁柱边。
那小娃娃的母亲从方才一进来,就瘫坐在这里,眼中空空,好像没了魂儿,对周围之事全都置若未闻,也因此来人们都一时忽略了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施术的小娃娃身上。
许千阑顺着江暮的目光也看向她,略一沉思,只觉不可思议,又看回江暮面上。
江暮叹了一叹,点头:“是她。”
是她阻止的。
小娃娃感应到自己的力量被打破了,也回头看向那女子。
女子眼珠动了动,逐渐恢复了神色,缓缓站起来,柔声道:“小宝,住手。”
小娃娃飞到她身边,想扑到她怀中,然而悬空之际又顿了顿,因方才的能量被打破而好像陷入了某种强烈的思量中,没有了戾气,只像个寻常孩童,浅浅抽噎着:“娘亲,为什么我要穿成这样啊,我冷啊。”
女子怔了怔,眼神落定在他身上,忽而开始簌簌地掉眼泪。
“为什么要给我扎这样的头发啊,我都四岁了,这样的冲天揪是三岁小孩扎的,我才不想呢,娘亲你给我解开。”孩童又道。
女子的面上已全是眼泪,她的身子也开始战栗发抖。
“娘亲,他们要带我去哪里啊,外面冷啊,干嘛让我穿成这样出去啊。”
女子跪倒在地,已哭得无法言语。
“娘亲他们说要带我去玩儿,是真的吗?”
“我的面具掉了,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你们放开我,我要把玩具捡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捡玩具啊,你们不是说带我出来玩儿吗……”
小娃娃好像梦呓一般,喃喃念着这些话,女子伏在地上,身躯不住地瑟缩颤抖。
而后,她猛地抬眼,眼中如那小娃一般覆了猩红,狂风又起,她慢慢起身,手掌抬起,那指甲赫然增长,她的脖颈开始扭曲,舌头缓缓吐出来,双眼暴突,面容肿胀乌黑。
是吊死之后的样子。
“都得死,都得死……”她也道,声音森然可怖,夹杂着无尽恨意,红光陡然笼罩在这庙宇,环绕在众人头顶,狂风之中,轰然欲落。
其下之人举剑欲挡,那红光盘旋在人们头顶,一下一下,徘徊游离,屏障中的人们惊慌呼喊,慌乱地抱在一团。
许千阑聚精会神地执剑相抵,只等那红光有袭击之态便要反击。
然那光又是徘徊一阵,却是始终未落。
过了一会儿后,狂风忽止,诡异如血的光骤然消散,天色渐明,阳光洒落,晌午的村落,风里传来草木清香,远处时有牛羊的叫声。
女子臃肿的面容与长长的舌头已不见,暴突的眼珠也已复原,她还是寻常人家的样子,只是还跪在地上,满面皆是泪痕,身躯因为过度伤心,仍然遏制不住地颤抖着。
众人方才被她的样子吓得不轻,即便见她此时恢复,也还是心有余悸,他们颤颤巍巍对许千阑道:“小许,幸好你止住了她,你快将他们抓起来啊。”
许千阑还在出神之中,听到呼唤,方方回神:“我没有出手。”也不是江暮出的手。
“什么,那刚才天黑压压的,风那么大,还有那奇怪的光,像是血一样,怎么又不见了?”
“是她自己收手了。”许千阑轻声道,一字一句,话语虽轻,却让他无比震撼。
“什么?”众人一惊。
“她自己收手了。”许千阑重复,“不但这一次,刚刚,她还阻止了他的孩子对我们下手,而之前,那宅子旁,倒塌的墙壁有一瞬停滞,也是她停下的。”
之前好多人趴在那宅子废墟上搜救,突然墙壁倒塌根本来不及爬起来跑,许千阑当时挥剑去破,可在他挥剑之前,那倒塌之势已有停滞,倘若他的剑气不去,那墙壁也会缓慢倒塌,给下面的人足够时间逃脱。
众人闻言也是一番震惊,可是须臾后又道:“但那宅子就是她弄塌的啊,那墙我猜也是她故意弄倒的,她本来是想害我们的。”
“是,她想害人,但关键时刻又收手了,她似乎,很犹豫。”许千阑蹙眉,再往前想,封印神像的灵决,他的第一道灵决没有封印住,是真的没有封印住,之前的师兄弟们其实也没封住,怨灵根本就不畏惧这灵决,只是他们大抵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让神像出去害人,一直没想好,于是让神像静止了。
等到晚上许千阑他们过来,兴许是她觉得又有人来收拾他们,激起了愤怒,于是神像再动,这一次许千阑加固了灵决,才封印住。
但这对怨灵本领不容小觑,他加固的灵决,也没有管太久。
“她犹豫什么,鬼也还有心吗?”众人不解。
许千阑向江暮看,他也不知道。
江暮向那女子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女子骤然抬眼,又露渗人表情,可是一会儿后就消散了,呜咽之中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后人无辜,我……”
她不敢回想,身躯又在颤抖着,哭泣之中话语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那小娃娃似乎一直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双目失神,只一遍遍念着:“我要捡我的玩具,玩具……”
江暮抬眼,看他二人头上浮荡丝丝缕缕的白线,那是怨灵的怨气,也是他们最为仇恨的记忆。
第74章 化解
江暮轻挥衣袖, 若如流萤的点点光落在怨气上,白线慢慢凝结成雾,雾中逐渐浮现了幻影, 黑白的画面,没有色彩, 也没有声音, 可是那溢满的悲与痛, 无声流出。
那是千年前的红莲村。
千年前,正是邪魔戍望制造幽冥灯出逃的时候, 幽冥灯唤醒四方妖魔, 点燃魔渊,但戍望没有能逃出去, 天道将他的神魂打散,幽冥灯被抽去最为关键的火灵, 躯体四分五裂散落各处。
那个时候,微明宗刚刚建立,修界还没有像样的宗门, 唯微明宗最成气候。
但这些修界大事,与普通百姓聚集的红莲村是没太多关系的,他们顶多是住在魔渊附近,那场火险些烧到他们,但很快被仙门扑灭了,还有四方出现的妖魔,伤过一些百姓, 自然也有仙门中人前来处理, 很快也处理好了。
这个时候的红莲村, 他们正在忙着建庙宇, 为他们感激的人歌功颂德,让他受香火祭拜。
这是当时的村长提出的建议,村长一直尊崇神佛之类的,在他的家里供奉了许多神像,各不相同,大家也说不清楚那都是谁,看着不像是菩萨,也不像神仙,反而长得奇奇怪怪的。
有很多人说一进村长的家,都觉得阴森森的,大家都不太敢去。
但村长很神通广大,会看风水,能算命途,算得很准,给村里避免过好几次灾难,村子每年收成都很好,也跟他会看日子有关。
因此,他虽然有点阴森,但一直坐稳了村长之位,而且还有一部分村民非常信任与尊敬他,几乎是对他的话惟命是从。
不过这个建庙的提议是好心,大家也都很感激,于是都同意,家家户户捐了钱,庙宇不大,花的钱不算多,村里风调雨顺,大家都拿得出来。
庙建好了,神像也塑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可是,村长说,还差一样东西,才能让庙宇经久繁荣,才能让那被供奉的人一直受着大家的香火。
大家知道,应该还差一个开光仪式,通常的开光就是请人来开坛做个法就行了。
村长召集来所有的村民,却道:“差一个镇庙之物,若无此物,这庙宇定不能长久。”
那镇庙之物,就是孩童。
“七岁以下,阴月阴时阴日出生之人,活埋入那预留的地基之下,压梁柱时用梁柱将其砸死,其血流淌庙宇之下,便可保我们供奉之人香火长存,气运绵长。”村长道。
众人都惊呆了,要平白砸死一个孩子,不行,他们不同意,当即有人愤怒:“这庙不建也罢,他要是以人血来维持香火,也不值得我们供奉!”
可是,那一部分信任村长的人,如若入了魔障,他们一定要完成这镇庙之事,这些人人数在村里占了一小半,他们以村长马首是瞻,不知道村长给他们说了什么,亦或者有什么邪门的术法,他们战斗能力极强,其他人根本抵抗不了。
他们很快选好了那个孩童,这孩童,自然就是这小娃娃。
这孩童还是村里最有钱的富绅家中的,即便是妾所生,但也是全家从上到下宠溺着养大的,可是他被选中了,便是再有钱,竟也不敌这一群俨然疯魔的人们,而那豪绅又胆小怕死,唯唯诺诺,不敢阻挡。
他们冲到豪绅家中,按照镇庙之物的规定,给那孩子换上红肚兜,扎好发髻,哄他出去玩,将他带到庙宇。
他的母亲跌跌涨涨赶到庙宇之时,只看到了那地基之下流淌出的鲜血。
她痛不欲生,怨恨着夫家,当着所有人的面,吊死在了这座宅子里。
没有百姓们猜测的什么妻妾嫉妒,夫家变心,大家庭恩怨什么的,但事实比这些可怖的多。
孩童被丢入一个窟中,那小小的窟窿,他被丢进去动也动不了,一根如大树般粗的梁柱猛然砸下来,他临死时太恐惧了,而他母亲肝肠寸断,那强大的恨意,萦绕在她周围,也在她的孩子身边,久久不消。
之后,他们就成了千年不散的怨灵。
千年之后,他们重见天日,要做的,就是复仇。
他们要让这个村子所有人都死去,一个个被砸死。
一个个,全都砸死,谁也别想跑!
他们还要推翻那个庙宇,毁了那个神像,他凭什么受香火!
她还要回家,从这旧宅中寻气息,借此气息找到夫家所有后人,让他们全都偿命!
可是,千年已过,一切早已变了样子。
旧宅摇摇欲坠,几经易主早已无人居住,而她在这里居住数日,从旧日气息中追踪而去,发现夫家已没有后人了,这么多年不知经历了什么,当年的大家族,在这世上竟然一个后代都没有了。
那庙宇已经荒废了,并没有千年不败,那神像已覆满苔藓,也没有香火长存。
其实,这庙宇,这神像,从来没有受过香火。
当年在他们死后,那富绅痛不欲生,终于勇敢了一回,带领着其他的村民,与那些人打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打赢,富绅死在了那些人的锄头下,但这些事情传了出去,官府和仙门惊闻此事,都前来阻止,后来村长被处决,以同样的方法,由巨石砸死,而这一群人也该解决的解决,该关押的关押,基本死的差不多了。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这个村子也再不推举村长。
那庙宇被人砸了,神像被推倒了,刚刚建成的庙,从来没有被用过,除了流浪之人暂时落脚,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了。
但是,那又怎样,那恨意千年不灭,无法消减,这个村里的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
他们重新醒来,化为普通人的模样,罪魁祸首是那神像,他们要控制那神像来复仇,神像很好控制,只以一根穿心红绳就制住了,他们要用神像把这里的村民一个个砸死。
薄雾缓缓消散,记忆挥散而去,围观之人震惊,那李大娘在呜呜痛哭,她有好几个孩子,对这亲眼目睹孩子死去的痛太能感同身受,没有哪个母亲可以接受这样的情景。
江暮道:“既来复仇,为何又屡次收手?”
女子抬起泪眼,迷惘道:“千年前的人犯的错,我要不要报复到他们后代身上?”
这个村里一定还有那些人的后人,他们都该死,即便他们没做什么,可也该为他们的先祖偿命!
“但……”
他们又何必如此心善?
自打他二人进村来,这里的村民,把他们当做落难的普通人,好心收留他们,为他们安排住处,找活计,安排学堂,还送了很多用品。
那李大娘嘴上说着这二人不合群,不讨喜,可是仍然担心着她的孩子没衣服穿,寻思着回头送几件衣服过去。
他们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人都杀光。
仙门第一道灵决控制不住神像,但她在犹豫间,便将计就计让神像停下了。
她暂且先去找夫家后人麻烦,可是在旧宅探查气息之后,发现没有后人,那这旧宅就无用了,她心中还是有着恨意,便将这宅子毁掉了。
然而这些人,却又担心她们被压在下面,紧张地挖着废墟。
她将一面墙推倒,想砸死这些搜救的人,但……仍旧是犹豫了,又施术让其缓慢倒下,正好遇到许千阑的剑气,缓慢倒塌的墙壁被化为灰烬。
“要不要杀?”她抱着孩子,抬起头,问眼前人,“要不要杀?”
江暮轻声一叹:“你心里已有答案。”
女子一怔,荒凉地一笑:“红莲村,反正已遭报应了。”
怀中小娃娃听此话,也咯咯地笑:“哈哈,烧得好,烧得好……”
“什么烧得好?”许千阑问,他愕然想起了早上去丛林看到了诸多墓碑,那时候这个小娃娃就在墓碑旁说这句话。
那两人却不回话,又笑:“微明宗……也会遭报应的,哈哈哈……”
“微明宗,关微明宗什么事儿?”许千阑连忙上前一步,“你们说清楚!”
“哈哈哈,报应……”
两人回头看看神像,又望望他们身后众人,笑声越发荒凉,阴仄仄地浮荡在众人耳畔。
风中弥漫着经久不息的哭声,从这庙宇中飘散,路过清晨的风,漂浮的云,萦绕在这村子的上方。
而那庙宇中,梁柱旁,紧紧相拥的母子,身形渐渐消失,清丽温顺的女子,肉嘟嘟的小宝宝,他们的躯体慢慢透明,那些哭声飘然远去,他们的身躯也化为了浮光,流淌进清风与白云之中。
“他们的怨气,自己化解了。”江暮道,怨灵没有了怨气,就不再有聚灵的力量,自会消散于天地间了。
许千阑解开众人周边的屏障,紧接着,“轰隆隆”之声传来,片片瓦砾掉落,那本就残破的庙宇再一次倒塌,所有的房梁,墙壁,屋瓦,尽数掉落。
众人跑了出去,站在离庙宇不远处,回头看着这里眨眼间掀起一片尘嚣,成为了废墟。
那个神像,倒在这一片灰尘之中,摔落斑驳的石块。
众人在这废墟之前沉默良久,最后他们说,给这二人立个坟冢吧,那小娃娃说的什么面具,大家一起给他买一些,回头烧给他。
许千阑思量着为什么会提及微明宗,可他没问到答案,他想,回宗门后去探查那林里的墓碑是谁立的,当能找出线索。
眼下,要先封印红莲簪。
但是,这二人已离去,却……没有发现红莲簪。
第75章 石像
难道说, 红莲簪没有在他们手中?
许千阑惊愕,不过,此时静下心来想一想, 幽冥魔物能够蛊惑人心,放大欲念, 一般与他们交换的人, 都不会再有良知, 而这二人到最后仍然秉持了一分善良,并没有要这整个村子来偿命。
他们没有红莲簪, 那……
江暮已告诉他红莲簪就在这个村里, 村子也就这么大,不在他们身上, 难道说这村里还会有其他事情发生吗?
这残破的庙宇村民不打算重新修葺了,就让它这样吧, 那倒塌的宅子众人把它推平了,准备为那对母子建陵墓。
一番忙碌已到天黑,许千阑怀疑那些墓碑, 又去林子转了一圈,没有新的发现,他们今天还不能走,依旧在李大娘家住,顺便也问李大娘可知墓碑之事。
李大娘不太清楚:“那些墓碑很久远了,前些年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这几年变旧了, 应该有几十人吧, 不知道以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灾难, 那林子离你们魔渊太近了, 我们都不敢靠近,很少过去。”
那是长留术失效了,这说明的确是很久了,至少上百年之久。
“他们也许是被烧死的。”许千阑道,从那小娃娃的话里已可以断定。
“那就不知道了。”李大娘给他们盛饭,含笑问,“昨个儿有几个姑娘给你们送绣囊,他们今天托我问问,你们有没有想回礼的?”
两人相互看了眼,摇头。
“哎呦,一个都没看上的啊,那可是咱们村最水灵的几个姑娘了。”
江暮笑道:“没有看不上,他们都很好,只是我没有这份心思。”
“你们修仙的,能活好久,跟我们这些凡人的确不适合,但我听说江师叔是凡人啊,你可以动心思啊。”
江暮低眉,只笑,不说话。
“难道江师叔心里已经有人了?”李大娘又问。
江暮仍然不回应,一直带着那温和的笑意,看什么都像是拂了春风在面。
李大娘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换个人:“小许,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了,你不要说你们的活得久,就是因为活得久,才更应该找个人啊,要不然一个人要过那么久,不是无聊死了?”
许千阑方才一直在看着身边人,此时听得问他才回过神:“我……也没这份心思。”
“你们一个二个都是这样说,一直孤单单的一个人。”李大娘摇头,“照这样看,你们还不如我们这些百姓自在呢。”
吃过饭两人回房,村里都睡得早,天才黑,几乎已没有亮光了,许千阑把从微明宗带来的吃食放到炉子上热,闲着无事与身边人说话:“圣君飞升三千年,这三千年都是孤单一人吗?”
江暮在床边拉被褥:“不是啊。”
小锅没端稳,一些汤洒出,浇的炉里的火刺啦一下,许千阑转过头来:“那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是说,我不只孤单了三千年,还有成为仙人之前的岁月。”江暮抬抬手,灵力挥出,将他那歪倒的小锅扶正,他的目光透过跳动的火苗,仿若在看着什么,而又没有定格于一物,“很多很多年了。”
他本想一梦千秋,万载不醒,可是,他现在没法休眠了。
他看着那小锅的汤咕嘟嘟冒着泡,提醒眼前人:“要烧干了。”
许千阑连忙回神,添了些水,火苗簌簌,深秋的夜晚,村落里的小屋散落一片暖黄的光,屋内稍许沉寂,只有咕嘟嘟冒泡的声音。
风清月明,两相对望,烛影映照无声心跳。
后半夜,月渐沉,那破庙之上,废墟之中,蓦地伸出了一只斑驳的手。
天还未亮,小院的门被敲响,李大娘焦急地喊着:“江师叔,小许,不好了,那个石像……他又动了。”
这话刚落,院门被一把拉开,许千阑执剑跃出:“又动了,可曾伤人?”
“还没有,他在那个林子旁边来回走,被几个送货路过的外村人看见了,我们有人去庙里看过了,庙里的石像已经不见了,这个就是他。”
许千阑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走了两步又退回到屋内:“师叔您慢慢起,我先去了?”
他们本来还在睡着,但听这突发之事,许千阑是立即套上衣服,头发随便一簪就出来了,江暮还在慢悠悠地起身,他等不及。
“好。”江暮颔首。
他得了应允,便匆匆离去。
那林子往常没人来,今日倒是聚了些人,不过此时天才刚亮,除去早起农作之人,其他的还未察觉。
众人拿着锄头铁锹,警觉地看着那石像,直到见许千阑过来,都才安了心,为他让出路来。
昨日几番打斗,石像身上的苔藓,杂草,以及一些变形的石块都被打落,露出了人的模样来,只是仍布满了泥土,还看不清面容,它向着村民们举起沉重地手臂,一步一颤地走着。
许千阑挥起剑气挡在前面,那石像在这剑气之前闯了几下,没有闯过,半晌后转身,往林里跑去。
晃动剑气之间,许千阑又感觉到了它身上的魔气,还有那说不清的亲和力。
他追了上去,身形凌空,跃然而起便至那石像之前,石像被挡住去路,双臂抬起,陡然一道泛着白光的灵决使出,许千阑执剑抵住,却是不禁一惊,而立时又是一道灵决袭来。
他侧身躲过,同样以灵决回击,施加一道封印之术,然而,这封印术只让石像定住片刻,片刻后灵决就无声隐去。
不是被强行打破,是无声无息地解开了。
石像又往前跑去,许千阑却是愣了一愣。
刚刚对方袭来的灵决,那是……微明宗的独有术法。
而他以微明宗封印术法打在对方身上,又悄无声息被解开,若非特别熟悉本门灵决心法,怎可能瞬息破解?
若是寻常弟子,自也破解不了他的灵决,确切说,就是目前微明宗还健在的仙尊们,也不可能一下就破解了。
这个石像,他非常精通微明宗的高阶术法。
他来不及细细想,只愣了须臾,继续跟上,跟至那些墓碑前,石像停了,回头看着他。
他也停了,在这一番场景中顿然思量,石像里面,是不是封印了微明宗某一位前辈的神魂?
要不然如何这般熟悉微明宗灵决,也或许,那亲和感因此而来?
但,若真封印了神魂,那必然是十分明显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而且,被封印之魂若都到了可以使出灵决的地步,又怎会被那一对母子控制呢?
再有,这石像明明还有若隐若现的魔气,那是解开控制之后仍然存在的,之前许千阑以为是那对怨灵手握红莲簪,控制石像导致石像也有魔气,可是那二人并没有,如此来看,莫非,红莲簪其实就是在石像身上?
红莲簪不能蛊惑没有思想的东西,所以,应该是有谁的神魂被封印进石像了吧,但无法探测出,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倘若这石像才是手拿红莲簪的,那么他从红莲簪汲取的力量,也足够他脱离封印,更加不会被怨灵掌控啊。
许千阑一时想不明白,又看这些墓碑,这石像将他往这里带,是与墓碑有关吗,倘若里面真的是微明宗哪一位前辈的神魂,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这些墓碑就是他立的?
从长留术失效来看,这位前辈至少是三百年前就在微明宗了,那时候,他们这一代的仙尊多数都还没入门。
三百年前,会仙门高阶灵决的,姓张的仙尊,应是上一代或者上上代,那些仙尊们大多数已在山林避世清修,不过问世事,故去也不会再知会世人,许千阑实在想不出是谁。
虽知问了也是白问,但他满心疑惑,还是不经意问出口,料想能从一些反应中,也能得到些蛛丝马迹。
他道:“您是微明宗前辈?”
果不其然,石像并不回应,只立在墓碑前,怔怔不动。
许千阑继续问:“这些人是不是被烧死的,跟……微明宗有关?”
那石像陡然抬头,周遭忽而阴风四起,浮光流转,将他与墓碑团团围住。
许千阑施展灵决,破开浮光,而紧接着又是流光拂过,挡住他出去的路。
虽然出路被挡,但刚刚破开之际,他愕然发现,这石像虽然会微明宗高阶术法,但本身能力并不强,打在它身上它能化解,而它若用来袭击旁人,力量就有所减弱。
这又让许千阑疑惑了,既是仙门前辈,怎么可能灵力不强呢?
但此时无暇细思,他再破开流光,那周遭灵决又一次将他围住,白色浮光之中隐约透红,夹杂着丝丝魔气,而那屏障也变得更为莫测,幽幽浮荡若丝丝缕缕诡异的鲜血。
许千阑震惊,他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被压制,无法再使出强大的灵决。
以微明宗术法袭击他人的力量会减弱,但这个力量,不是术法之力。
慢慢地,他只觉小灵决也无法使出,这感觉异常熟悉,被限制的灵决,漂浮如血的红光,那是魔物的痕迹。
幽冥灯的最后一个,红莲簪,一定就在这石像里面!
这周围屏障已不是微明宗的灵决而成,有红莲簪的助力,而他的灵力被压制,根本无从脱离。
石像慢慢走近,他不禁攥紧了剑。
第76章 旧事
许千阑以剑挡在面前, 在浮浮沉沉的流光之中与他对视。
走进来的石像抬手,直接握住他的剑刃,剑身被折, 发出嗡嗡嗡铮鸣,然那剑非凡品, 是江暮以灵力锻造, 又岂能轻易折断?
石像一折未断, 似是十足惊愕,周身浮起红光, 又是一道灵决袭来, 许千阑被这灵决击中,身体一时不支, 后退几步栽倒在地。
而那石像呆呆看着他的剑,若陷入沉思之中, 那看不清面容的脸上,眼眸流转,竟似乎滚落了几行泪, 流在满是污垢的面上,若一条条血痕。
好一会儿后,它走过来,巨大身躯遮挡了光,投落一片阴影,那双手臂慢慢抬起。
许千阑惊愕抬眼,见那手臂在自己头发划过, 巨大沉重的双臂并没有砸下来。
石像心口处泛起点点红光, 许千阑无法辨认那是红莲簪亦或者其他的东西, 只觉这红光带着某种力量,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挪过视线,神思不由地跟着那光浮荡。
天色忽暗,阴风阵阵,流光转动,四海山川都从眼前掠过,芸芸众生里,耄耋老翁变成了稚齿孩童,高山成流水,沧海化桑田,时光在这流光之中倒回。
他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像是一个旁观者,却又清楚地听见簌簌灵决催动的嗡鸣,邪物的嘶吼狂叫,还有,来自于人类的求救声,呼叫声。
他四处望,这地方有些眼熟,这个时候,林子还只有杂草,没有树木,也还没有墓碑。
村落里的屋舍还没有成排成排地建,那个庙宇,它已经在了,那豪绅的旧宅,也是在的,但看上去都很陈旧了。
庙里的神像,它也在,安安静静地立在庙中台上,污垢满身,无人来祭。
旁边的梁柱没有晃动,怨灵还未苏醒。
村口有一群人刚刚把那个石头放好,提着红色的颜料,正准备写字。
那石头是三百年前搬来的。
那么,此时倒回的时光,是三百年前么?
庙宇已经被荒废七百年了,旧宅也已几经易主后又空置了。
这个时候许千阑还没出生,他师兄们都还没出生,微明宗的宗主是师祖,师尊是他唯一的弟子,已修为有成。
但也是这个差不多的时候,师祖羽化了,并留下天降福瑞将为宗门挡住一劫的勘测,之后师尊继任宗主。
而村落附近的魔渊,它与印象中的一致,天地而成,千年万载,也不会有改变。
一群妖魔被赶到魔渊附近,追赶他们的人,全都是修者,看上去有上百人,身着各种衣衫,偶有一致的,料想是同门,一眼望去,若按人数多少来推测宗门规格,那么这些大大小小的宗门应当有十来个。
许千阑一眼认出数人身上的蓝衣,那是微明宗的统一着装。
那里面有些是面熟的,微明宗那几位,有些没见过,而有些已退隐山府,总之如今都已不在仙门。
被驱赶的妖魔徘徊在魔渊附近,自是不肯往里跳,修者们从四面将他们围住,彼此都很狼狈。
“咱们一路将他们打到此处,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妖魔是瘟疫中出来的,由瘟入魔,根本就打不死,死了就又活过来,还不能让他们沾到人类,太难对付了。”
“可不是么,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火烧不灭,水浇不死,便是丢进铸剑炉里,照样能活过来。”
“所以咱们这么辛苦将他们赶到魔渊,总算可以大功告成了。”相比之下,妖魔出现之地离魔渊最近,四方上清门都要远一些,赶来此处是最佳选择。
但其实也并没有很近,他们一路上要打,要守,要防着妖魔跑出去碰到人类,当真是十足辛苦,赶到了这里,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将他们赶到魔渊里,就会被封印了,打不死又怎样,任你有天大本领,进了魔渊,断不会再能出得来。
这些妖魔带有瘟疫,即便他们也是不敢碰的,又拴不住逮不住,这一路他们都是限制着妖魔的行踪,在固定的范围内看守着,此时也是一样,他们围在魔渊四周,将妖魔包围在附近,只消一步步缩小包围的范围,就能够将他们逼落魔渊。
这妖魔怎样都不死,但比较畏惧一样东西,火,他们虽烧了之后还能活,可不喜欢那火光,见到了火总要躲,众人也是以火将其驱赶至此。
“点火。”有人高喊。
于是众人手中覆灵决,点点火星汇聚,不能靠得太近,但以火逼他们落魔渊没问题。
那火星在每个人手指上慢慢放大,逐渐升起,于魔渊上空汇聚,倏然火光大盛,绽放成光圈,落定在四方夫人熊熊烈火成为屏障,将这其中一方区域隔绝,那些妖魔全被围困其中。
光圈在缩小,要逼着妖魔们往魔渊退。
很快,妖魔脚下也会有大火蔓延,那魔渊只有修者能看到暗涌的灵决术法,妖邪看不到,他们不会感应到魔渊的危险,若躲避火,他们会往里跳。
光圈继续缩小,妖魔们慢慢往魔渊靠近,修者们都松了一口气,连日来以命相搏,终于即将大功告成。
却忽而,有几声惊叫自火中传来。
众人震惊,妖魔是不会发出声响的,魔渊里没有还能够出声的活物。
这声音……更像是人类。
透过大火灼烈燃烧的屏障,竟见数十人从那一个凹陷的土槽里往外爬,他们着粗布短襟,手里都拿着铁锹,像是附近的村民,一个个慌乱地跑:“怎么回事,怎么起火了?”
“快跑快跑,啊……周围全都是火,出不去啊……”
大火蔓延,逼近魔渊,一层层火圈形成了数道屏障。
修者们惊愕互看:“怎么会有人?”
“要放他们出来吧。”
“要止息这火势,就得收拢灵决,那火圈消散,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聚,我们好不容易抓住的妖魔就会跑了,前功尽弃,怕是要一切重来。”有人道。
“外面好像是仙尊们啊,怎么回事,快让我们出去啊……”村民们在那火墙边打转,捂着嘴拼命地咳嗽,“我们不是故意在这魔渊附近啊,我们是来做好事的,怕有人不小心闯进来,今儿约好了一起来给这四周弄个栅栏呢。”
他们刚挖好了槽,要铺半人高的砖瓦,再在上面扎上竹子树枝。
他们看不见环绕在身边的妖魔,可是能看见火光之外的修者,高声求助:“仙尊们你们误会了,我们真是好心啊,求求你们快放我们出去吧……”
“熄灭火势,放他们出来吧。”外面有人道。
“可……放他们出来,妖魔必然也会逃出,他们身上沾有瘟疫,若是害了更多的人怎么办?”有人不同意。
最后,大家齐齐看向微明宗:“您这边是仙门之首,您来拿主意。”
他们看的是一位蓝衣白冠的仙尊,许千阑没见过他,可能隐世后没再回过微明宗,也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位仙尊紧锁眉头,下令:“灭火,救人。”
周围还有异议,众人没有立刻收起灵决:“要不要再想想,说不定有万全之策呢?”
而这位仙尊没有催促,他的确在犹豫着。
那火中的人们呼喊声越来越大,大火翻滚浓浓黑烟,他们剧烈地咳嗽,有的已经瘫倒在地。
这个时候,又如何能等?
这仙尊咬咬牙,再下令:“灭火!”
话还未落,却见那些妖魔们流窜到村民们身边,村民们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也听不见人们的说话声,可是他们会本能地向人类靠近,传开瘟疫。
他们与这些人被困在一处,于是缠绕在人们的身边,从他们身躯里穿过又走出。
“糟了!”修者们大喊,“他们要染上瘟疫了。”
“快救人……”
“如何还能救?”
这一声问话让那嘈杂之声乍然止息。
不用多言,大家都已清楚,这些人不能放了。
放他们出来,不单单是连同妖魔一起被放出来,而他们身上的瘟疫,也会被带出来,那时候,也许死的是更多的人。
众人再次看向那微明宗的仙尊。
这仙尊闭了闭眼,神色悲凉又沉重,缓声下令:“继续烧。”
火圈再收拢,继续往中间逼近。
大火一下掠过一个瘫倒的村民身上,他错愕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看清什么,在接连惨叫声中,很快化为了灰烬。
但在这样的逼迫下,已经有妖魔开始往魔渊跳了。
然而旁边众人都慌乱了,他们欲往外冲,但那灵决汇聚的火焰,只消一碰就引浑身烈火,他们根本就闯不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
渐渐地,惨叫声不再有了,慌乱逃窜的妖魔身影也没有了。
火势很大,汹汹燃烧,但周围好像突然沉寂。
妖魔们都已落入了魔渊,他们会被封印,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那些人类,也不会再出现了。
外面没有人说话,只有灵决不断使出。
许久后,那仙尊道:“收。”
火圈慢慢减弱,炙热的火墙一点点减退,大火退去,众人都沉默着放下了手,皆是无比沉重。
然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明明已经退去的火焰,却猛然又燃烧了起来!
这火势哔啵有声,众人往前一步,见火势迅速蔓延,从那被挖开的土槽里汹涌冒起。
村民们要来做栅栏,带了许许多多的竹木树枝等,都是极易燃烧的,因一直在凹槽里,方才没被点燃,但难免有火星子落入,而这里温度慢慢升高,他们一个被点燃,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第77章 勘言
修者们连忙去灭火, 这魔渊特殊,他们之前以灵决施火,魔渊可感知灵力, 不会吸引火势,但这个自然而生的火, 就容易被魔渊吸进去。
倘若魔渊起火, 又将是好几个月不灭。
但是已来不及, 树枝本来离入口就近,又烧得旺盛, 不一会儿, 魔渊上的浮光剧烈旋转,继而, “轰”地一下,腾起一片火焰。
火苗在那入口上方燃烧着, 他们引来了水,施了降雨之术,都无济于事, 那火势漫天,很快染红了半个天空,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已无法控制。
七百年前魔渊就着过火,那时候是微明宗的宗主只身赴险,灭了火,但也足足用了数月。
那个时候还没有微明宗, 师祖还是散修, 是他灭了魔渊之火后, 备受世人尊敬, 名声大噪,许多修者愿拜其为师,慢慢形成了宗门,那个时候,他的名声是先在这红莲村传开的,本地百姓亲眼目睹他灭掉大火,又斩杀许多妖邪,之后奔走相告,口口相传。
多少年来,微明宗培养了一代一代优秀的修者,有的出去自立门户,又成宗门,此时在场的,有不少都曾是微明宗弟子。
“灭不掉了,回去请宗主来吧。”那仙尊道。
魔渊之火好在不会烧到外面,只要不靠近,不会伤及他人,但总归有隐患,不能放之不管,何况,七百年前魔渊起火,四方还有妖邪崛起,不知道这些可有关联。
在一旁观望的许千阑默默点头,有关联的,马上就要妖邪四起了。
这次魔渊之火他听说过,火是师祖灭的,之后一众修者们四处斩妖除魔,耗费许久才将妖邪们斩杀殆尽。
但他虽知晓这时候魔渊起过火,却不知具体原因是这般。
众人很快请了微明宗的宗主来灭火。
许千阑无法挪动场景,他只能看见石像给他看的,只能看到这红莲村,看到这魔渊。
宗主来了,许千阑往前一步,隔着一层屏障,那是时光带来的阻碍,他与来人近在咫尺,又只能遥遥相看。
那是他的师祖,未曾谋面。
微明宗有他的画像,史册上有他的生平,不曾见过,却倍加熟悉。
没有人可以看见许千阑,他就走近,站在师祖的身边。
师祖如同画像中一般,仙风道骨,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想看得更清楚,留下最深刻地印象。
因为不久后,师祖就要离世了。
此时的师祖俯身叩首,神色悲悯:“枉死村民,要立碑建冢,向他们赔罪。”
他长跪于烈火之前:“愿以我名,消解此冤,灾厄皆临我身,莫降仙门。”
“宗主……”周围人连忙道,“是我们做的,您……”
师祖抬手打断他们:“你们皆师出微明宗,便由我来偿吧,反正,我已命不久矣。”
“宗主您说什么?”
“我已生心魔,若不死,将来必成修界之祸,诸位不必多言。”
烈火之前,无暇细谈生死悲欢,师祖以血染碑,为那数十人立塚。
许千阑见此景,惶然一惊,愕然反应过来,师祖是姓张的。
他之前想到了许多人,可就是没有想到这个最明显的,就好像最为熟悉反而被忽略了。
那些墓碑是师祖立的!
他为在这魔渊处枉死的村民而立,碑文上以血提字,写得是:“微明宗携各宗门,向诸请罪。”署名是他的姓,而后施加长留术,让这些墓碑坟冢不会历经风雨。
“以我之血立塚,冤气落于我身,往后各位切莫来此。”师祖对众人道。
若枉死之人怨气产生报应,那就来找他吧,其他人不要靠近,以免招惹怨气。
他这是命令,众人只好遵从。
师祖离世三百年,长留术二三百年也就失效了,但其他修者都不允许来此,没人重新添加长留术。
故而许千阑之前看到的是已经被风霜雨雪侵蚀的墓碑,可又没有很严重,还是能看到一些字迹。
墓碑立完,师祖再来魔渊入口,屏退众人,唤来弟子护法,施灭火决。
许千阑又看到他的师尊御剑而来,很年轻的样子,举止投足都是意气风发。
他八岁入仙门,被师尊领着去拜圣君像,他记得那个时候的师尊已经多了几分儒雅与温和,当宗主也已近两百年了。
原来他以前是这样年少轻狂的吗?
许千阑看不到时光流转,可从那飞速交替的日升月落来看,这灭火之术,应当是有数月了。
火势渐渐减弱,灵决翻涌的魔渊之中,忽地有一道红光飞出,陡然冲入天际,乍然亮了一下,转瞬即逝,再也看不见。
与此同时,火灭了。
原是该欣喜的,可是师祖与师尊都站起,抬头看着那红光消失的地方,却露出无比震惊之色。
师尊满面骇然问:“糟了,它逃出去了!”
师祖则面上一哀,喃喃道:“浩劫已定,无解。”
“那怎么办?”
师祖凝望天际,思量了许久,哀声道:“修界无人能敌,唯求水天之幕那位,或可有一线生机。”
“咱们的请示如何上达仙域,即便能送达,他又可会帮我们,毕竟……此劫是这大火引起的,是修界……自己造的孽。”
“当年微明宗初立,他途径此处,曾赠我灵泉,我借灵泉之力,可传请示,以我神魂为介,立一道生死令,以生死令请上界。”师祖道。
天地万物之间,有着神秘的彼此约束,那上界仙人凌驾于凡人修者之上,但下界修者若有强烈愿望,用自己的神魂为媒介求见他们,他们受着这世间约束法则,是会来的。
以魂为介,这请愿之人当然也就失去神魂,没有转世轮回,不会再存在,此法正是生死令,需得高阶修者,且有一定的地位才能做到,放眼整个修界,也唯有师祖有能力立下此令。
而那约束法则是天地之间自然生成的,也隐藏在天地中,被请愿的仙人会来,但不一定会因他的请愿而来,他们感应到的是天地法则,不是这请愿的内容。
但总之,只要他们来了,就有生机,若非重大事情,又有谁会立生死令,而既有重大之事,不管仙人因何而来,遇见了,总是有机会被化解的。
“徒儿,你听好了,待我离开之后,你定要常来魔渊巡视,以免再出意外。”师祖道。
师尊凝重叩首,千言万语,都化为一拜。
许千阑知道生死令的力量,那生死令请出之后,会有一道指引返回,看到这指引,便是成了。
师祖羽化换来生死令,得到了「三百年后,魔渊之上,墨发白衣」的指引。
当然,后面那句「天降福瑞,将解我仙门一劫」,是师祖自己加的,既有墨发白衣的指引,那便是圣君不会亮明真实身份,否则又何须述其形貌,他只要透露仙气,世上还有谁人不识?
于是师祖称其为自己将要收的弟子,修者生命长久,若有能力就能一直活下去,修界一般认为转世之后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若是说他是哪个祖先前辈的转世毫无意义,说是弟子最合适,师祖的辈分高,他的弟子也辈分高,若圣君想展现能力,那就是这弟子天赋异禀,若不想,那就是这弟子还需历练。
说这弟子气运加身,说他是仙门之福,至于那解仙门之劫,是本来的目的,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师祖将这些称赞传遍修界,留给后人,为那仙人加了一切能加上的光芒,待他降临,被修界众人捧在掌心,他是不是会去插手化解此难?
光明的,不光明的,能想到的可能都做了,未来的路,能铺的,都铺好了。
生死令颇有强行请人之嫌,但这是天地赋予他的一项权利,而提前三百年给那圣君增加光环,便是不大光明的手段,想要以道德来「绑架」他,让他不好意思不相助。
但也没别的办法了,总比将来真看到修界被邪魔毁掉的好。
许千阑想,怪不得小时候时常看见微明宗的修者在魔渊徘徊,也正因如此,他这一个毫不起眼的孤儿,遇见修者们的机会多了,就被发现了天赋。
师尊毫不犹豫地收了自己为亲传弟子,那是多少人难以想象的殊荣。
初进仙门,要去拜圣君像,虽然那个塑像造得青面獠牙,与真正的圣君相去甚远,但他如今想来,是仙门在等着圣君到来,因此倍加尊敬与虔诚,亲传弟子入门需拜会。
只是圣君不愿亮明身份,那么就不能再往下传了,岑潭兮奉命要寻那位天降福瑞的师叔,但不知他是圣君,围在魔渊之外的众人,看不到那陡然冲入天际的火光,不知浩劫,他们都在庆幸着魔渊之火熄灭了,也很快听说,微明宗三百年后将有一福瑞到来。
这是三百年前师祖以自身换来的勘测,请圣君降临,而勘测起源,是因这次的魔渊之火,火中逃出了一道红光,让师祖与师尊面色大变,只道浩劫将至。
而这魔渊之火,又因那些被烧死的村民而起,村民是修者们烧死的。
怪不得那小娃娃说烧得好,他们对红莲村是有恨的,他们愿意看到这种情景,那怨灵母亲说红莲村已有报应,微明宗也会有。
红莲村的报应,便是这些枉死的村民们,一夕之间死去数十人,一个小小村落,总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微明宗也会有的报应,就是那道红光吧。
那道红光是什么,大火之中的魔渊里,逃离了什么?
第78章 师祖
许千阑回想着那道红光, 闭了闭眼睛,脑中一片混乱,他明明隔在时光的屏障之外, 那红光并不刺眼,可他就是没法与其对视, 不能细看, 不能细想。
只消细细思量, 便觉头痛欲裂。
他不信邪,非要想清楚那红光的样子, 可偏偏越来越模糊, 像是相互排斥一般,越是要看, 就越是看不见。
头痛越发明显,他捂住了头, 放弃去想,恍惚中,眼前景象飞速流转, 他按着头猛地抬眼,周围浮光流转,浮光之外是破旧的墓碑,他还瘫坐在地,熔熔剑在他身边,近在咫尺的距离,那石像仍伸展着双臂, 但心口绽放的光已缓缓消散。
他又回到了现实, 三百年时光匆匆离去。
可是他的头还有些痛, 似乎没从那幻境之中脱离, 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摇摇晃晃,刚起身又要跌倒。
温暖手臂揽住他,阻了他倒地的趋势,他惊愕抬眼,怔了怔,紧紧搂住眼前人。
明明才一个早上没见,明明还在同一个村子里没有走远,可他的鼻子无端发酸,也许是还没从那倒转的时光中回过神,他只觉好似从那里一步一步走回了现实,与眼前人也好似相别了数百年。
他不知为何心底涌上了强烈的悲痛与畏惧,还有着无尽的彷徨无助,他的眼中落下两行热泪,抱着来人,才觉到些许心安,那汹涌翻滚的难过,若置身于黑暗望不到光的无助,在这相拥之中慢慢平静。
“是因为亲眼目睹,所以感同身受吗?”他思量着,否则,他实在想不出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
可是,他与谁感同身受呢,师祖和师尊,还是那些枉死的村民?
不,都不是,他心中那莫大的哀,莫大的恐惧,无助,与他们都不同。
他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江暮在他耳畔轻柔地唤着:“没事啊,千阑乖,那都是幻象啊。”
他渐渐止住颤抖,与来人对望,眼中还带着惶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这么恐惧。”他自然不必去问江暮是否知道那幻象是什么,圣君有什么不知道的。
“大概,你来自微明宗,修法同源,会有些感应吧。”江暮捧起他的脸,擦拭着那面上泪痕,“没事了啊。”
“那红光是什么,它为何会给修界带来劫难,连师祖师尊都没办法化解,还需你来?”
“生死令的请愿内容我是听不到的。”
“我知道,但……那红光,你一定知道是什么吧?”
江暮为他擦干眼泪,抚抚他的发,挪了一下视线:“我也不是什么都知晓的。”
许千阑只好不再问,他的情绪还在剧烈起伏着,但也终于反应过来,既回到现实中,他应当还在那石像设置的屏障里。
但现在四周流光已散,屏障消失,不用想,是师叔赶来消除了这困境。
石像收起了手臂,几道泪痕尤显清晰,它是从刚刚看到那把剑开始流泪的,也因此停止了攻击,展现了这三百年前的情景。
污泥满布的脸上又有痕迹划过,它还在哭,那双浑浊的眼睛看过来,深深地凝视着。
而后,它后退几步,沉重的身躯动了动,双腿慢慢弯曲,「咣当」一声跪下,震起周边土地皆是一颤。
许千阑猛地后退一步,想也没想就躲到了江暮身后,站稳后又是一怔,默默地走了出来。
江暮柔和地看他:“让我保护你又怎样,怎么又出来了?”
“我也不能依赖你。”
江暮揉了揉他的头发,看向那石像时,却是笑意渐收,眼中波澜不惊,无喜无悲:“天地法则并不能约束我。”
他若不来,那指引超过了期限,会转眼间被遗忘,所有人关于此事的记忆会一夕之间消散。
只是,仙人由修者飞升而成,又如何能脱离天地法则呢?
他是一定会来的啊,这是一种无形的牵引。
可是江暮说,他不受约束。
那石像惶然看他。
虽无法约束,但他还是来了,顺应着生死令的请愿指引来了,那就是说,他自己想来的?
他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许千阑见他这句话是对着石像说的,惊愕:“你知道它是谁?”
石像见到江暮后老实下跪他不奇怪,大概是被仙人灵力压制的,但这话语不免让人疑惑。
江暮颔首:“也许,你也会觉得熟悉。”
这话提醒了许千阑,他是从一开始见到石像时,就觉到一股亲和之感,当时找不到原因,后来见他会用微明宗灵决,又猜测它可能是封印了某个仙门前辈的神魂,但封印神魂不难察觉,他还是很疑惑。
此时,他听着江暮的话,又想及那幻境之中所见,神思流转间,赫然一惊,为自己的猜想而震撼,怔怔往前走了几步。
这石像是跪着的,他不敢迎面走过去,一步一步侧面靠近,那亲和之感越来越浓,可是,丝丝缕缕的魔气也越来越重。
他在其身后,又看向江暮。
江暮道:“红莲簪的确在它身上,但幽冥魔物的魔气,人类修者感觉不到,你感受到的魔气,是心魔。”
许千阑又是一惊:“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
“这是心魔成形,但亦有他的神思。”
许千阑震惊俯身,跪地向那石像:“师祖……”
与此同时,江暮挥一挥衣袖,流光拂过,石像表面的斑驳与污泥全然消散,石块土块簌簌剥落,露出了塑像原本的样子来。
眉目亲和,仙风道骨,当时的人们雕刻技能已炉火纯青,那石像眼睑上的睫羽,衣袖上的褶皱,都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这是幻境中师祖的模样,是画像中师祖的模样。
幻境中师祖说他已生心魔,说他要羽化而去,他的神魂为完成生死令,散落于天地中,他的躯体是按仙门习俗以灵火化掉的。
可是,他的心魔未散,融入进了世人为他雕刻的塑像中,心魔成形,保留原身的记忆。
怪不得他会使微明宗术法,而且能轻易破解许千阑打在他身上的灵决,他本来就是微明宗的开山祖师啊,但又因为这不是本体,只是被心魔附身的石像,能力有所限制,袭击他人时会减弱。
可是,即便有限制,心魔自有意识,如何被怨灵一根小小红线就控制了。
那对怨灵的确很厉害,他们当时怨气极大,又有千年之久了,现在的诸多修者很难对付得了,可是,师祖不可能抵不过,他使出来的灵决力量会减弱,但是施在他身上的,他肯定可以化解啊。
还有,心魔已成魔,虽有原身记忆,但不会保持原身的良善与正义,会越发阴暗邪恶,心魔与躯体密不可分,若原身不灭,心魔不走,会慢慢侵蚀原身,改变他的心性。
故而师祖之前说已生心魔,必须要羽化,不然将来会成仙门之祸。
一般的心魔会随着躯体一并消失,但有的过于强烈,又隐藏已久,则会在躯体灭掉后脱离而去,但脱离之后的心魔没有合适载体的话,一般也会自己消散了。
那就是说,这个心魔由来已久,且十分强烈,而脱离躯体后,又正好寻到了个合适载体。
不一定是与师祖一模一样的石像就合适,否则,世间能够脱离躯体的心魔,去循着原身的画像之类,都能长存,这载体必然也是与这个心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载体难找,而在幻境中,许千阑感觉到的心魔气息很弱,仙门应该都没想到这心魔会脱离躯体,心魔无形,也没法发现,只能依据后续是否有载体出现而断定。
师祖离世三百年,心魔落到石像里,却始终没有散发过魔气,没有控制过这个载体,自然也不会引起注意。
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魔气被师祖压制住了,那气息其实并不弱,但落在新载体后就消失了魔气,直到现在,才有隐约有气息出来,好像一直沉睡着,此时又醒来。
心魔没有那么容易形成,一般修者走火入魔只会短暂失去神智,但不至于生出心魔,即便是之前那几位被幽冥魔物蛊惑的,也只是放大欲望,并没有心魔生成,被蛊惑放大欲望,回头是岸,还能及时止损,而心魔一出,失去良知,只有邪恶,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强烈的心魔则更难形成。
师祖这心魔又由来已久,是因何而成?
落在石像上就沉睡,那是师祖离世前仍以灵力压制住了吧,但这时又醒来了,是被唤醒的吗,是压制灵力失效了,还是被那对怨灵唤醒的,亦或是,红莲簪?
这是心魔,其实不是师祖,它不会有师祖的道义,待它的魔气越聚越大,它将只有邪恶,他本来是要伤害许千阑的,但它还记得原身的请愿,在看到许千阑的那把剑时,知道圣君已经来了,那强大的期盼,让它停住了,放出了那请愿的由来。
而后,看到圣君出现,悲悯下跪。
它不是师祖,也还记得原身的话,许千阑愿意称他一声「师祖」。
石像听得许千阑的声音,缓缓回头,面上已经没有污垢,两行泪滑落,在石头做的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可是,它终究只是心魔。
它记忆里的请愿已经展现了,它等的圣君出现了,好似一番执念终于尘埃落定,那一口存着的气儿转眼散了,原主的意识开始淡化,心魔的恶念丛生。
那两行泪滴落在地,轻微的迸溅之声,「啪」的一下,石像忽然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抬臂,沉重的石头手臂猛地往前抓去。
许千阑还在跪着,眼看这手臂袭来,瞳孔骤缩。
第79章 业障
那手臂在许千阑心口处赫然停下, 流光缠绕,石像发出低低嘶吼之声,似是拼尽了全力, 可是再无法向前分毫。
江暮又抬了一下眼,石像身躯往后翻去, 数道水流环绕, 那石像被困于水幕之中, 疯狂地往外撞,却无济于事。
许千阑连忙起身, 举剑相对, 唯有毁掉这个载体,才能消散心魔了。
“石像当中有红莲簪, 魔气相互融合,这心魔十分强大, 只能化解,无法消除。”江暮知他用意,“毁掉这个石像, 只会让它邪恶仇恨之念更为强大,魔气游荡在四方,到时候,不需要有关联,天下所有人,都会是它的载体。”
“如何化解?”
“他心魔因何而来,就如何去解。”
许千阑蹙眉, 他只看到三百年前的幻影, 那个时候师祖已有心魔了, 再往前, 他也不知道还发生过什么,倒转时光的画面,也不是他想看就能看见的。
江暮望着水幕之中已若如疯癫的石像,缓声道:“当初心魔因何会落到这石像上?”
“红莲簪?”
“不,红莲簪是才被长明烛唤醒的,但心魔三百年前就来了。”
许千阑思量:“载体与心魔生成有关联,是这石像……让师祖生了心魔!”
江暮点点头。
许千阑浑然一惊,他单单思量着石像就是师祖心魔这件事,却忘记了,石像原本是这红莲村的村民当年铸造的啊。
当年村民们为感激一人,给他建庙立像,想让他受香火供奉。
原来,他们要感激的就是师祖。
那个时候,师祖灭了魔渊之火,击退了四方妖邪,百姓们的确是非常感激他的,有很多地方都有他的庙宇,正因为百姓们的推崇,师祖名声越来越大,修者们都想拜他为师,慢慢成立了微明宗,后来又有了大大小小的宗门。
可是,世上那么多的庙宇,那么多师祖的神像,却没有一个像红莲村这般,以孩童之血来镇庙。
怪不得,那对母子,他们怨恨红莲村,也怨恨着微明宗。
往事虽不可见,但有些深刻的记忆依旧能浮现,江暮挥挥衣袖,那石像头上泛起缕缕白烟,烟雾形成画面,是千年前的师祖。
微明宗刚刚成立,师祖却听闻了红莲村这一场事端,那孩童被砸死,母亲上吊自尽,而后,那孩童的父亲也在与人对抗中死了。
一切祸端的开始,是他的神像。
他悲痛赶来,深夜中,看着已经被推倒的神像,看着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久久静立。
石像旁边的梁柱下,有怨气丝丝缕缕传来,他知道那孩童将要生出怨灵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尽管这个时候的怨灵,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消散。
但他就是没有动手,一念之私,一时之愧,他的心澎湃起伏,那怨气在身边缠缠绕绕。
怨气很强烈,可到底是孩童,绕了他一会儿后,就游荡了出去,于那来时路上,找到了他丢落的玩具,一半黑一半白的面具,它绕着这个面具转。
而神像之前静立的人,眼神慢慢有了变化,心中蓦地有什么侵入。
心魔就此而成。
但凭他的能力,还能压制许久。
烟雾中的画面飞速流转,七百年时过境迁,师祖能力斐然,那心魔真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他看上去清朗正气,想来还能再压制许多年。
可是,魔渊之火烧死数十人,又引他心中之愧,而据那之前幻象之中所见,熄灭魔渊之火时,有什么东西被放出,他说修界将会有劫难。
他心魔本就因愧而生,这一番变故让心魔陡然放大,剧烈增长,他能压住魔气,却再也压不住其增长的速度了。
于是,他离世后,强大的心魔不散,来寻了载体。
这石像当中,竟有红莲簪,或许是巧合,也或许,赋予了名字就有了无形之中的牵引,红莲簪选择落在红莲村,但它一直是没有觉醒的。
心魔落在这里三百年,还被师祖残余的灵力压制着魔气,可是,红莲簪一醒,放大心魔的邪念,那就再压不住了。
许千阑他们前几天到来的时候,感受到若有若无的魔气,这个时候魔气还没有那么强烈,还没完全被红莲簪影响,好像还是有一些神智的,那是师祖的记忆在主导着它。
但既有师祖记忆中的理智和灵力,又因何成为怨灵手中的刀,帮着他们杀人?
烟雾之中,缕缕思绪浮起,许千阑看着那些思绪的具象,又是一惊。
石像是甘愿被怨灵操控的,他任由那孩童的一根红线控制了自己,它有神智,但还是魔,他那一点神智是对怨灵的愧,于是甘愿被控制,而明知道怨灵控制他是要杀害整个村的人,但身为魔物已分不清善恶。
反倒是,怨灵还存着良善,最后收了手。
怨灵散去,操控解开,放大的心魔可以驱动载体,他可以行动,滋生出心魔的怨灵已经离去,那放大心魔的墓碑还在,它会本能地往林子去。
而红莲簪的影响也越来越强了,此刻若让他逃离这水幕困境,那就将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心魔的滋生与放大,林林总总,不过一个「愧」字。
这一番前缘,互为因果业障。
千年前的魔渊之火,是因为那被困幽冥的邪魔戍望,制造并点燃幽冥灯逃离,天道将戍望打散神魂,而幽冥灯被打碎,其火灵封印在魔渊所致,魔渊之火因封印火灵而起,但四方妖邪是因为幽冥灯点亮而引起的。
幽冥灯点燃,必引妖邪四起,戍望是要用它来召唤妖邪帮助自己逃离。
虽天道打碎幽冥灯,但妖邪已生,又焉能轻易退去?
于是师祖来了,他灭火斩妖立功,世人推崇,故而引各方修者来拜,微明宗与诸多宗门就此成立,但也有了这镇庙之祸,因此生出怨灵,又由怨灵引来心魔。
七百年后各宗门误烧数十村民,误引魔渊之火,一道不知名红光逃离,师祖惊骇,只道浩劫将至,而心魔因此增大,师祖为解浩劫请生死令,立天降福瑞之预言。
又三百年后,魔渊再次起火,此次却不知缘由,之后幽冥灯配件一个个觉醒,而最后一个红莲簪觉醒后再唤醒了千年前的心魔,让怨灵归来。
一切若轮回,其实是因果。
红莲业火烧恶业,若要解「愧」字心魔,先偿业障。
“那红光,就是幽冥灯的火灵吧。”许千阑听得这一番前因,问,“被封印的火灵逃离,故而师祖才倍感惊惧,火灵是幽冥灯的核心对吗?”
它不是配件,不是实体,但幽冥灯缺它就不会亮,它逃出去,就有可能点亮幽冥灯,灯一亮,妖邪又将四起。
所以,这就是师祖所说的劫难吗?
上一次魔渊起火时,许千阑参与过驱逐妖邪,那些妖邪滋生地非常快,遍地都是,今天打死一个,明天可能又会看见四个,打起来非常费力。
他如此聪明,江暮也只好点头:“红光是逃出去的火灵。”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不知道?”
“我……我方才忘记了。”
“……”许千阑蹙眉,又思量,“可是,这妖邪虽然难打,但也不是打不过,除了上次是您一来到,他们自行退散了,之前不都是修者们打走的,又为何让师祖吓成那样,还要请你来?”
“千阑,幽冥灯能够召唤妖魔,不只是召唤这些普通的。”江暮道,“制造幽冥灯的邪魔戍望,也是魔。”
“戍望?”许千阑震惊。
倘若上古邪魔苏醒,那就真的是浩劫将至。
“可是……”他还是疑惑,“戍望不是被打散神魂了吗,神魂散落天地,怎么可能还未死?”
纵然他神魂强大,可是被打散成碎片后,每一片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会很快消散,消散就是真的消散,不存在被封印,沉睡了还能醒来之说,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魂就也没有转世。
江暮沉默了须臾:“万一哪一片神魂很倒霉地没有消散呢?”
“啊?”
“我……只是猜测,不召唤他也有可能唤出别的厉害的邪魔,总之,幽冥灯若点亮,的确有很大的风险,你师祖担忧也是正常的。”
“这倒也是。”
“不过,不用太担心,红莲簪在眼前,前面的幽冥灯配件已经封印了,只消再把红莲簪封印,它就没机会亮了,空有火灵没有灯,也是亮不了的。”
许千阑一喜:“那这一场浩劫,也就解了,原来师叔您从一开始,就在化解劫难!”他想俯身叩首以示感激。
师叔之前说没有什么拯救苍生的任务,但其实,他只是嘴上不说,可一直在默默做着这样的事情!
他崇敬的,倾慕的人,一直在拯救苍生!
他无比激动,只道这才是圣人之心,什么都不说,但从一开始就运筹帷幄,在一步一步地化解着危机。
江暮拦住他的动作,但他一定要拜,这是他满心满肺无比强烈的激动与崇敬,也是他大言不惭替天下苍生表达深深的感激。
江暮还是拦住他,轻咳了一下:“额……我真不是为拯救苍生而来,但这些配件一个个醒来了,又与你我牵扯上了关系,那铜焰兽差点让你被诬陷,还要用你我的头来祭,青灯盏点名要用你来做烛人王,长明烛居然惦记我,这红莲簪又在你的家乡,不来不行啊。”
第80章 火灵
许千阑的身躯被挡住, 他没法再下跪,但他眼中依旧闪烁着光芒。
“而且,不要高兴地太早, 这红莲簪还没有封印。”江暮道。
“是。”许千阑激动到忘形了,险些不记得, 事情还没有办完呢。
可他一思量, 又想起什么:“对了, 火灵不是逃出去了吗,那这红莲簪不是最后一个啊, 火灵不是最关键的吗?”
江暮须臾沉默, 浅浅笑着,抚了抚他的发, 之后方道:“火灵逃离后,历得百余年, 已得以净化,他……不必再找了。”
“真的吗,你肯定吗, 净化了就可以了,它不会再觉醒吧?”
“他心性纯粹,若无意外,当是不会觉醒。”江暮那拉着他的发手慢慢挪到他面颊,轻轻抚着他,想要把他看进眼中,印刻心底。
许千阑被他突然的轻抚惊了一下, 被碰过的脸透红, 眼中带了一丝羞怯, 慢慢低眉, 乖乖地站着没动。
水幕之中的石像咣当咣当地冲撞着屏障,江暮收回了手。
许千阑的脸还红着,不太敢看身边人:“若解心魔,便偿业障,这又如何来偿呢?”
江暮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轻声道:“很快会显现,千阑……”他顿了一下,“此事交由你,你……替你师祖偿还业障,帮他解开心魔,可好?”
许千阑挺直脊梁,这才正面看向他:“仙门酿成的祸端,这又是我的师祖,我义不容辞,而且,不是说好了,这一次由我来解决吗?”
他说到这里也不免多思量了一下,上一次去仙莱岛封印长明烛,师叔也说过让他去解决,但最后因为那长明烛凶险,还是师叔自己出手了。
再往前,翠景城烛人,若非最后一刻他受伤,师叔可能一直不会出手。
宝器宗,师叔早知道一切,但一直在引导着他,让他去找出谜底。
而后,每一处上清门封印魔物,师叔都要他去做。
难道这些事情……必须是他来做?
也不对,他没能完成的,师叔的都出手帮他了,不是必须。
那就是……最好是他?
可他只一个小修者,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啊,为何最好是他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思量来回,想到了一点:师叔是想把这拯救苍生的机会留给他吧?
他又心生感激:“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视死如归。”
江暮缓声道:“万一很凶险呢?”
“此生此命,献于苍生,我之荣幸。”许千阑道,那面容肃穆,眼中清亮。
江暮却于此时挪过了目光,不敢再看这眼神,他挥袖向前,水幕上再添灵力,将石像逼迫,那心魔无处可逃,在其中团团打转,嘶哑的吼叫,极其痛苦。
砰砰的声音若天际的雷鸣,缕缕红光浮起又落回,那哀嚎之声越发增大,阳光隐入云层,周围忽地又暗了下来,天际疏尔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石像上的红光无尽挣扎,伴随一声骤然响彻的雷鸣,忽地窜了出来,于乌云之下,赫然一亮,化为一道燃烧着汹汹烈火,又带着诸多尖刺的红色鞭子。
红鞭闪了闪,周围亮成一片,皆为火光,那鞭子晃了无数幻影,转瞬烈火又散,归于一处,又唯剩这一道带火的鞭。
江暮愕然,那方才幻影,是一百零八道。
他看向身边人:“若偿此业障,需承一百零八道火鞭。”
“好。”许千阑刚要往前走,被他一把拉住,“这是天道给出的惩罚之法,雷霆之中而生的火鞭,非同一般,不是寻常之物,不会要你殒命,但会极尽痛苦。”
“没问题的。”许千阑道,“疼痛有何惧?”
“那好,你去吧。”江暮松开手。
许千阑大步往前走去,站在红鞭之下,盘腿而坐,闭上眼。
一声乍然响彻的惊雷,红鞭上火势飒然高涨,那鞭子自半空飞下,「啪」地一下打在静坐之人的后背。
衣衫瞬间开裂,灼热的火在肌肤上「刺啦」一下,被打中之处,皮肉向两边卷起,道道尖锐的刺刮掉血肉,后背转瞬就是一道血肉翻起的伤。
许千阑不禁往前倾了一下,紧蹙眉头,胳膊撑在地上,血从嘴角一滴滴落下,他的手攥得紧紧,强忍着要坐好,刚刚撑起来,背后的剧痛让手臂失力,他晃了一下,没能起身。
江暮的眼中满是悲与痛,不忍再看,闭上了眼。
许千阑拂去嘴角一片血迹。
「轰隆」一声,长鞭再次落下。
江暮猛地睁眼,身形瞬间消散在原地。
许千阑紧闭双眼,还没坐好,忽有温暖的双臂,自他身后环过,将他陷入那怀抱之中,他还来不及细思,鞭笞已落。
没有疼痛,因这道鞭打在了身后之人的背上。
他惊慌想回头:“你不要……”
“别动。”江暮将他拢在怀里,“还是我来吧。”
既偿业障,自是不能将那鞭子给毁了,这一百零八道鞭笞,必然得一下一下来承受完。
“我自己可以。”许千阑不敢回头,声音有几分颤抖,“我不怕疼,没事的。”
“可是……”江暮看着他的侧脸,语气温柔和缓,又有几分哀戚。
他说:“我心疼你。”
许千阑愣住,在这轰鸣声中,心跳怦然。
“唰”地一下,又是一道鞭落下。
他惶然回神:“你让开吧,好不好?”
“我能承受。”道道鞭笞落下,江暮的语气亦有些不稳。
“能承受,也是疼的啊。”怀中人不觉滚落两行泪。
江暮拂去他的眼泪:“我也不怕疼。”他搂紧怀中人,“听话,别乱动了。”
风驰电掣,雷声响彻,烈火汹汹,许千阑身躯微颤,伏在江暮怀中,眼泪如串珠不断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止息,阴云散去,红鞭化为光影,若如红绸一般消散于云天。
水幕之中的石像静立不动,那脸上仍有被泪痕浸湿的痕迹。
江暮抬袖挥散水幕,道道流光之中,石像「轰」一下碎裂开,小小的石块浮荡而起,慢慢地,化为了点点的光,若星辰流萤,飞散而去。
一根如血般红艳的簪,“啪嗒”掉落,簪头一朵莲花式样,花瓣卷起。
红莲簪静静落在地上,化解了心魔,也掩住了它的力量。
一八零八道鞭笞,许千阑承受了一道,江暮承受了一百零七道。
许千阑踉踉跄跄,可也想扶着他。
他搂着怀中人,浅笑:“我真的没事。”
他二人起身,江暮看上去的确没有大碍,可他的面色也比平日里苍白了许多,即便能承受,也是很疼的。
许千阑只受一鞭,就差点没支撑住,他知道这痛楚,止不住落泪。
江暮刮一刮他的鼻子:“许仙尊什么时候变哭包了?”
对方连忙抹了抹眼泪,低着头,掩饰着汹涌的情愫,看向那红莲簪:“我将它封印到魔渊里。”
“不,将它丢进上清门。”江暮道,“还剩东境上清门,放在那里。”
“东境上清门离这里有些距离。”那魔渊可就在旁边。
“就封印在上清门。”江暮重复,“不要放入魔渊。”
许千阑没再多问:“是。”
他们才将红莲簪收进乾坤袋,一阵喧嚣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涌上来,村民们在林子外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他们出来,很是担心,纷纷举着锄头跑进来了。
许千阑有点慌,低头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抹掉脸上的血,他虽然比这些人都大,但因样貌不变,村民们总是把他当晚辈,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受伤了,不想让他们担心。
江暮看着他的动作,眼中又是一丝心疼,浮动流光,光点落下,两个人身上的血迹全都消失,干干净净。
只是那破裂的衣衫下,皮开肉绽的伤痕还在,既是领这天道责罚,江暮没法用灵力帮他治愈,需得他自己慢慢养。
他自己的也无法以灵力修复,他的衣服没有破损,衣衫之下当是有伤痕,但没那么严重,没有流血,没有皮肉翻起,唯有那一鞭鞭落下时候宛若被细细的刀一下一下贴着骨头刮着肉的痛,是真的。
他隐约有些担心,该是由千阑做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可是,如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不,不对,倘若再来一次,他连那一鞭也不会让千阑承受。
看村民们越来越近,而那后背上的衣衫还在开裂着,他褪去外衫,将身边人裹住,再将他揽入怀中,不太敢碰他的后背,手臂悬空,虚虚地拢着他。
村民们迎上来,围着他们焦急又关切,江暮一一跟他们讲,石像已经打败了,没事了,大家放心,我们还好,没受伤,但需要休息一下。
众人前呼后拥地将他二人接出来,依旧回到了那个小院,听说他们要休息,送来了些吃食热水什么的,就没再打扰了。
江暮将怀中人按在床边:“你带药了吧,我给你上点药。”
许千阑的乾坤袋里备了不少药,自从跟师叔一起出门,他就养成了什么都要备一些的习惯,这种治外伤的药自然不会缺,他自己从乾坤袋里拿出药,却是道:“还是我先给你上吧。”
“我没事,你比较严重。”江暮接过药瓶,轻轻一推,眼前人就趴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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