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长宁镇


    到底还是有人冲过来了, 郑蔚身上扑着药粉和石灰,脸上捂着棉布,他朝着冲来的人狠狠挥舞棍棒, 那些人畏惧着, 终究还是退缩了。


    同样捂的严实的兵卒很快将人都拿住, 要押走的时候, 郑蔚忽然叫住了把总。


    外面乱着,郑蔚就在胡珊兰的屋门外与把总说话。


    “不能这样等着,镇上也有郎中, 现下就将人分出来,已经沾染时疫的送去城隍庙,没有沾染的,就让他们还在家里, 不要出门。”


    消息既然已经扩散,引起恐慌,就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么乱下去, 只会叫沾染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镇子也会越来越危险。


    “送石灰药物, 还有粮食进镇子。”


    把总为难道:


    “大人,县衙一直没下令,也没拨银子下来。”


    郑蔚同客栈要了笔墨, 很快写了一封信,将牙牌交给把总:


    “事从权宜, 拿着我的牙牌, 告诉县令这是州府的政令。明日天亮, 石灰和药物必须进镇。”


    虽说郑蔚只是从六品州同知, 比七品县令只高了一阶, 也无权下发州令。可泽安州如今是有圣令的,在新任知州到达之前,几位同知暂管庶务,所以他是有权签发政令的。


    把总拿了信和牙牌匆匆就去了,但临走前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郑蔚隔着门又与胡珊兰交代了几步,将门外密密的撒了石灰,下楼去找客栈老板。


    老板惊魂未定,整个前堂一片糟乱,郑蔚看着被扑在地上的小二,小二方才没捂脸,那人身上又显然是被发作的人喷出的血。


    “把他先单独安置在一间屋里,除了隔门送饭,谁也不要过去。”


    郑蔚安顿后才同老板道:


    “老板想来也看明白了,这镇子或许是沾染时疫了。”


    “啊……”


    老板想哭,仿佛看着尸横遍野,整个镇子再没活人的景象。


    但这时疫起的蹊跷,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古怪事起,莫名就兴起了这股时疫。且还只在长宁镇。


    若真是流民带来的时疫,那么从哪来的流民?这一路途径多少,怎么就只在长宁镇散播了时疫?州府并没接到其他任何地方上报的疑似时疫的境况。


    团团疑云。


    “出个人来带我去寻郎中,客栈的门还要守紧,楼上那间屋……”


    郑蔚指过去,回过神的老板立刻道: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派人守好那位姑娘的门!”


    郑蔚点头,再度看了眼胡珊兰的房门,就与客栈分派的人一同出去了。


    那位最先发觉像是时疫的镇上的郎中,在发觉的那天就已收拾东西离开长宁镇了。但镇上还有一位郎中,年纪轻些,往日生意也远不如那位郎中,但他在发现之后,还是选择留下了。他的药铺后院儿里摆满了药,他将那些能解毒疏散的药都择选出来,这些哪怕不能治疗时疫,但或许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


    郑蔚说明来意,年轻的郎中便立刻提着药箱随他走。路上郑蔚问他是否能诊断是时疫,郎中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瞧着症状是时疫无疑,若非时疫,哪有感染性如此强烈的病症。但要是时疫,源何而起?


    总不会无端端就生出了这样的病。


    “最早沾染的几个人,都已经死了。”


    郎中惋惜,因为人命,也因为失去了查探的机会。


    “那几个流民都死了么?不是说当时收尸的人有一半出了这样的症状,剩下的人呢?”


    郎中摇头:


    “一共三个流民,先先后后都死了。那日处置尸身的几个人,后来是只有一半沾染,当时只当是病了,隔日剩下的两个人就也出了这样的症状,甚至比先发作的两个还要厉害,如今都死了。”


    如此还真是不好追根溯源了。


    二人一行走着,途径宋员外门外时,大门里就传来了大声呼喊。


    “大人!大人!”


    郑蔚看过去,错开的门缝露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头颅,示意郑蔚到门边,立刻递出来几张银票:


    “大人,我们一家人没一个沾染的,这几日也从未出门,还请大人行个方便,放我们出镇。”


    郑蔚看了眼银票:


    “如今本官都不能出去,员外是这镇上的百姓,更不能出去了。”


    宋员外想发怒,却还是忍了哀求,郑蔚道:


    “员外不如安顿个人将这些银子送给看守镇子的把总,把总会安排人替你采买石灰药物,洒在门口总是安全些。”


    说罢就走了,郎中看着郑蔚,倒有些钦佩了。


    听说这位大人是在时疫爆发后才进入镇子的,如今又全靠这位大人统筹全局。


    在兵将的压制下,郑蔚总算与激越的百姓说明状况,并将安排说了。镇民虽畏惧官员,可眼下人命关天的时候,也敢造次的与郑蔚叫嚣:


    “大人说分开就分开?难道咱们不顾家人死活?”


    “不愿意分开的还可以留在自己家里,但如今看着境况,倘或家中有一人沾染,只怕全家都无法幸免。”


    说话的人不敢再说,方才在镇口发生的事还叫人心有余悸。谁也不清楚眼下看起来好端端的人里,是否就藏着一个已经沾染的人。


    “那,那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沾染的人被送去城隍庙,是不是就必死无疑了?”


    “州府和县衙会派人救治他们。”


    虽没人敢大声质疑,却还是有人小声道:


    “封镇都六七日了,若会救治,早该派郎中来了……”


    郑蔚也听见了,只朝着镇民道:


    “本官还在这里,州府自然没有放弃长宁镇。”


    郎中立时道:


    “郑大人是在封镇第二天才进的镇子。”


    镇民窸窸窣窣,末了总算是安静了。


    “不好集聚,诸位还请回家等候,本官会与这位先生挨家挨户诊断。”


    镇民们这才慢慢往家回去。


    郑蔚喘了口气,与郎中安置几句,就匆匆往客栈去。


    客栈再度大门紧闭,但前堂并未收拾,看起来一片狼藉,郑蔚穿过上了二楼。


    “胡珊兰?”


    “在。”


    立刻回复的声音让郑蔚安心:


    “等会儿郎中会来诊脉,你一定要捂好口鼻,身上也遮掩仔细。”


    胡珊兰缓了缓才道:


    “好。”


    郑蔚才要走,就听胡珊兰又道:


    “还请大人保重身子。”


    虽知道她这话只因眼下形势,可郑蔚还是很高兴。


    安置好,郑蔚带着郎中先到客栈来。他远远站着,看郎中给胡珊兰和展婆子诊脉,还有客栈里的每一个人。幸而这些人都没沾染,而今天被扑倒的那个小二,日子还浅,暂且也瞧不出,郑蔚只叫老板还将他单独安置。


    接下来便是在兵卒的护卫下,一家一户的诊过去,有疫症的自然有人带走,没有的暂且在家,等候安排。而他们在一路走过时,竟然还发现有两户人家已经全家都死在屋里了。


    整个长宁镇人心惶惶。


    一整个日夜过去,镇上尚还存活的七百余人里,有一百多人都染上疫症。城隍庙安置不下,便将旁边的两个宅子也暂且征用。


    这两户人家也是最早发现染病,并已死绝了人口的人家。


    有人哭喊,与家人离别,而家中有人沾染的,显然成了第三种分类。


    郑蔚并无人能进行商讨,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他要的石灰和药物并没在他规定的时间送来,但虽然迟了一日,总还算是送来了。不过那位县令大人依旧没有现身。


    长宁镇两道主街隔开的三段,染疫的在最北边的城隍庙,家中有人染疫,但现下还好端端的,在中间这段。剩下全家都平安的,在最南边这道。


    客栈在中间,胡珊兰就面临着迁移。


    她从客栈离开的时候,再度见到郑蔚。他裹着棉布,额头浸湿,但露出的眉眼平和。他陪在胡珊兰旁边,三五步之遥,将她送去南边最靠边的屋舍。


    镇子周边撒了厚厚的石灰,郑蔚还安排人泼了许多烈酒,酒气弥漫,掩盖了镇上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和腐臭味儿。


    郑蔚又写了信,让把总安排人带着他的牙牌去州府寻朱同知。


    那位县令大人显然被时疫吓破了胆,只顾自己躲着,许多事都做的十分不周到,哪怕有州府政令压着,也还如此。


    把总派去的人回来就带来了朱同知的回信,让他安心,且表达了钦佩。


    过了两日,州府征的两位江湖郎中就与护城军护送的大批药物、石灰以及粮食炭火,都抵达长宁镇外。


    这些举动让百姓安心,但唯一让人越发恐慌的是城隍庙那边仍然在不断传来有人死去的消息,也有人在更加恶化。而中间那道街上,每日也会有新的染上疫症的人被带去城隍庙。


    客栈那个小二,一直没有发病。


    郑蔚带着几位郎中和兵卒忙碌在镇上,但歇口气的时候,总要去南边的小屋外看看。哪怕只是紧闭的大门,也无比心安。


    在长宁镇封镇的第十三日,新任知州大人总算到任。


    在路上就听说了长宁镇的时疫,这位大人提早做足了功课,但等到了州府再转去长宁镇时,就见他想到的,都已经铺排过了。


    得知镇上如今有位同知大人在统筹全局,霍知州感慨一二,但得知是将陶知州拉下马的那位探花郎郑蔚,心情就有点复杂。


    把总在镇外回禀:


    “大人,郑大人说还缺人,缺郎中,缺药物,缺粮食。”


    霍知州立刻分派人去办,这时候才忽然想到:


    “芗城的县令呢?”


    把总道:


    “在县衙。”


    霍知州脸色就沉下去了。


    这么大的事,坐县衙干什么?


    “把他给我叫来。”


    把总立刻安排人去,但跑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只说县令大人病了,来不了。


    霍知州这会儿已从兵卒口中得知不少,只是冷笑:


    “真是惜命。”


    *


    这日里,郑蔚与郎中照例到南边来,给镇民看诊。隔日总会看诊一次,防止有人染疫瞒报。胡珊兰与展婆子诊脉的时候,郑蔚只远远看着。


    他近来混迹三边,并不敢十分靠近胡珊兰。但眼神总是贪婪的。


    胡珊兰诊过脉,才转身要走,排在后面的那个男人忽然朝胡珊兰扑了过去。


    郑蔚眼疾手快冲上去拽开胡珊兰,那人就直直撞在了郑蔚身上。郑蔚踉跄中又推胡珊兰一把,将她推的更远些,而那个撞在他身上的男人趁势上前,满是血污的手拽开了他的面巾。


    第四十二章 长宁镇


    一切不过刹那间, 郑蔚立刻捂住口鼻,将人踹翻在地。


    几个兵卒跑来将人压住,郑蔚转头看胡珊兰, 才站稳回头的胡珊兰就瞧见了郑蔚脸上沾染的几许血污, 以及掉在地上的那块面巾。


    她呆怔着, 从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


    “大人……”


    “别过来!”


    郑蔚退开两步避开胡珊兰, 在胡珊兰震惊的眼神里,他仅露出的眉眼现出笑意:


    “没事,不用担心。”


    他话音没落, 那个男人就大笑起来:


    “我不能活,谁也别想活!谁也别想活!”


    郑蔚皱了皱眉,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胡珊兰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那人染病了, 但怕被发现送到城隍庙,死路一条,畏惧之下神思癫狂, 只想拖着所有人一同下地狱,而排在他前面, 看起来软弱的姑娘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若非郑蔚,那么被扯下面巾的就是她。


    她心头尖锐的疼痛,不安。


    这场事故令南边也不安全起来, 所有人人心惶惶,连诊脉也是在兵卒的陪同下, 郎中进屋来诊, 从隔日变成了每日。


    可接连两日, 胡珊兰都再没见过郑蔚。她问过郎中, 只说郑大人在客栈, 闭门不出,隔着门安排庶务。


    她的不安越发强烈。


    *


    夜半时分,郑蔚的房门被敲响。


    “郑大人。”


    门外是沈润平和醇厚的声音。


    “你总算来了。”


    沈润一回昴城,看见阿瓜留在他那儿的信,就即刻往长宁镇来了。但长宁镇此时已被封二十余日了。


    “来迟了。”


    沈润自责,郑蔚道:


    “不迟。胡珊兰还很好,在南边那道街最东边的宅子里,请你带她离开。”


    “你呢。”


    郑蔚没做声,沈润猜测:


    “你染疫了?”


    “或许吧。”


    沈润皱眉,郑蔚却道:


    “这病发作剧烈传染性强,郎中到现在都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什么疫症。但前日我发觉镇东的水井边有死狗,死状与染疫而死的人极为相似,可来时我查过很多卷宗,并没见到狗也会被传染的先例。并且这几日我将染疫的人所居住的地方盘算了一下,他们大多住在距离镇东水井要近些的地方。而离南边水井近的人家,染疫的就少很多。”


    沈润立刻洞察他话中的意思:


    “你是说,这或许并不是时疫?”


    “说不准。但从流民而起的所谓时疫,在流民到长宁镇的一路上,再没其他地方有染疫的情况。”


    沈润没做声,郑蔚又道:


    “我没本事将她平安送出去,只能在镇中尽力护她周全,也总算等到你来。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所以为了胡珊兰,郑蔚搭进去了自己。沈润试探道:


    “既然可能不是时疫,为什么不让她留下,她看到你为她做的一切,或许心就软了。”


    “不行。如果我判断错误,真的是时疫呢?我不能冒险。你快些带她走,务必不能惊动外面的守军,否则会很麻烦。”


    沈润在门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


    “郑六郎,你是不是有疫症了。”


    门内停了片刻才道:


    “是。”


    沈润皱眉,正要走的时候,郑蔚的声音又传来:


    “别告诉她。”


    *


    胡珊兰这几日都心神不宁,所以半夜打在窗户上的小石子儿发出的微响,她立刻就发觉了。她才起身,沈润就在外面低声道:


    “胡珊兰。”


    沈润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胡珊兰觉着鼻尖猛然酸涩,眼泪就下来了。


    “沈二哥。”


    她开门,沈润听她有哭声,立刻道:


    “怎么了?”


    “没,没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但转念想,她久不回去,长宁镇这种状况只怕也瞒不住,必然是白姮告诉的。但沈润却道:


    “我一回昴城,就见到郑蔚给我留的信了,让我来接你。”


    胡珊兰愣住,原来郑蔚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铺排妥当。她回想他来的那夜,带着石灰和药,还有棉布。


    “你见到他了么?”


    沈润是个不愿意撒谎的人,尤其面对胡珊兰。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胡珊兰立刻道:


    “他怎样了?”


    他避着人,那天又是那样的情形,叫她很不安心。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道:


    “已有疫症了。”


    胡珊兰慢慢屏住了呼吸,微弱的声音颤抖:


    “他在哪?”


    “福安客栈。”


    是她来时住的那间客栈,胡珊兰下意识就朝那边去,沈润道:


    “他不会见你。”


    胡珊兰顿住脚步,她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下意识的,就想去看看。


    “走吧,不能惊动旁人。”


    “他怎么办?”


    “他走不了。”


    胡珊兰沉默着,沈润叹了口气:


    “哪怕没有染疫,他也走不了,从他以同知的身份踏进长宁镇的那一刻,他就不能离开了。除非疫症解除,除非……”


    沈润停下,因为他意识到,如果真是疫症,那么郑蔚哪怕是死也不可能离开长宁镇了。


    “走吧。”


    胡珊兰还是没动,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胡珊兰,他以命换命把你换出去的,别叫他白做了这些。”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回去与展婆子将东西收拾了,就随沈润在夜色里穿梭离开。


    深夜的长宁镇上杳无人烟,他们走的要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尤其胡珊兰住的地方,在镇子的最边缘。


    沈润是挟着胡珊兰越过守军出去的,远远的停着马车,驾车的竟然是荣寿。马车连夜往昴城回,赶在清早城门开时进了城。


    白姮早就知道了长宁镇的事,镇日忧心以泪洗面,满心自责。若非接了长宁镇的生意,若非她有心让胡珊兰出去疏散,都不会让胡珊兰陷在长宁镇里。


    清早展婆子的叫门声让白姮愣怔了一下,跌跌撞撞跑出去,阿平开门,白姮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胡珊兰。


    “山岚!”


    白姮哭着上前,要抱住胡珊兰,胡珊兰却躲避开:


    “阿娘!让我清洗清洗!”


    她怕在长宁镇带回来不干净的东西,白姮连连点头,让人烧了热水,胡珊兰与展婆子都用药粉泡的水洗了,那两身在长宁镇穿了将近一个月的衣裳也泡进了药粉水里。


    见到白姮,胡珊兰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但这些委屈里,有一大半都是因为郑蔚。


    他生死未卜,还在长宁镇里。


    母女哭了半晌,等总算平复下来,胡珊兰才将在长宁镇的事都一一告诉白姮,郑蔚的事自然也就说了。


    白姮无言以对,若非有从前的事,哪个郎君为姑娘做到这一步,那都是要交心托付的。但可惜有了从前,郑蔚做十分,怕也只得一分。他哪怕拼命,在胡珊兰心里也是抗拒的,怀疑的。


    沈润亦同。


    胡珊兰已在之前的伤害里,失去了男女之间的感触和信任。她全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有着怀春的心思。她看待沈润的眼神,从来都是清澈和感激。


    白姮毫不怀疑的想,如果沈润提出想与胡珊兰结亲的心思,只怕胡珊兰就会立刻躲开他。


    她怕。


    可那个把胡珊兰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始作俑者,如今也在付出关乎性命的代价。


    白姮看着胡珊兰呆怔怔的模样:


    “山岚,你是不是……”


    “不是。”


    胡珊兰矢口否认,脑海中忽然浮现郑蔚那日与她说的话:


    “阿娘,他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他死了,更加不能被原谅。


    院门又被拍响,不多久,阿平领着阿瓜进来。阿瓜一见胡珊兰,眼眶就红了。他将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上去。胡珊兰没接,阿瓜哽咽道:


    “姑娘,爷临走前交代我,若您回来了,他没回来,就叫我把这些东西交给您。”


    看胡珊兰还是不接,阿瓜道:


    “是,是房契,还有钥匙。屋后的小库房的钥匙。陶知州得知京中下罪后,急着转移家中钱财,又怕被人发现,爷叫荣寿荣阳劫了马车,将那些贪墨鬻官得来的钱财掠来了不少。爷说……都留给姑娘。”


    阿瓜说着哭了,跪下道:


    “还有,还有我的身契。”


    他将阿瓜也交给胡珊兰了。


    胡珊兰从背脊升腾起的寒意一直到四肢百骸,让她僵硬,让她震惊。


    所以郑蔚在去长宁镇之前,是已将一切都已预料,甚至安排好了后事。


    “爷说,长宁镇是时疫,如果他没出来,必是染了疫症,如他这般,是连尸首都回不来的,会一把火,与染疫的人一同烧了,再无痕迹。他求姑娘,求姑娘忘了他做的恶……”


    胡珊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冷笑:


    “呵,怎么可能?”


    胡珊兰浑身发抖,心里的愤怒和糟乱搅的她无法安生。


    沈润只停留了半日就又走了,但却不是去长宁镇。


    在胡珊兰离开后,长宁镇又爆发了一次动乱。


    城隍庙那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而住在中间那道街,应招给城隍庙这边做饭送饭的镇民感染的也越来越多了,哪怕捂的严实,撒了石灰,只是把饭送到城隍庙门口就走,但还是感染了。


    这些人满怀怨恨,煽动城隍庙染疫的镇民,在这日夜里,防护疏漏的时候,往中间那道街冲去。他们咋开门,见人就往身上扑,还有些人直冲最南边的那道街。


    郑蔚发热咳嗽,身上已经起了些许红疹,听见响动立刻捂好自己出来,但情形已经失控了。


    把总领军持刀入镇,无论怎样驱赶,这些镇民悍不畏死,只往人身上扑,要扯下面巾!把总无奈之下,在混乱中依照郑蔚的手势杀了两个人,这些人才总算在惊恐之下停住了。


    郑蔚咳嗽几声,声嘶力竭道:


    “也有人染疫数日不曾丧命,有郎中在,还有活命的可能!但若如此,只有死路一条!”


    “凭什么别人都好好儿的!我们就要死!”


    “难道这些人不是你们的亲眷邻里?就不盼着能安生活命?”


    “郑大人何必说这些话?你们这些做官当兵的,不是守在镇外,就是住在客栈,一个个把自己护的好好儿的……”


    郑蔚一把掀开面巾,露出生了红疹的颈子,从兵卒手中夺过一支火把,让人清晰的瞧见。镇民顿时愕然惊住,郑蔚的眼神无比坚定:


    “要生,一起生。要死,我与你们一同死。”


    第四十三章 长宁镇


    场面静默, 许久之后,人群中生出了几许呜咽,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 最终变成了一股声浪极大的嚎啕。


    染病和没染病的镇民们都长久的浸染在恐惧中, 他们害怕镇守的兵卒, 却更害怕这些兵卒的离开, 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谁不想活?谁都怕死路一条。


    “好了,大家都先回去吧。”


    郑蔚咳嗽起来,方才还躁动□□的镇民, 这时候擦了眼泪期期艾艾道:


    “郑大人,您,您要保重。”


    郑蔚若死了,就再不会有一个当官的进来了。那么没人知道镇里的情形, 没人与外头要药要粮,安置内里,他们只怕更别想活命了。


    “我们都不会死的。”


    郑蔚眼瞳晶亮, 让人看着越发心里安生。


    当兵卒将人疏散,郑蔚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 远远的与把总道:


    “安排几个人守在镇东的水井,将三位先生请过去,查看水井。”


    把总不解, 郑蔚只摆手:


    “你去吧,或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把总连夜安排。


    几位郎中因是镇里最大的希望, 所以虽然一直住在中间这到街, 但饮食一概小心。两位游医得了消息立刻去水井, 镇上的年轻郎中到客栈来见郑蔚。


    诊脉过后, 年轻郎中犯难的咂舌。


    “怎么?”


    “症状像极了时疫, 可这脉看起来,就是古怪。依照时疫下的药物,对于病症的治疗效果并不好。”


    郑蔚试探道:


    “若是药物呢?”


    郎中不解,郑蔚又道:


    “若是有人投毒……”


    郎中怔怔的,忽的站起来: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他激动的满脸涨的通红,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因为寻找到了突破的契机。


    “先生不妨从这个角度重新思考。”


    郎中连连点头,话也顾不得再说,脚步凌乱而快速的离开了。


    *


    沈润走后,胡珊兰没了消息的来源,对于长宁镇的事情一概无知,人瞧着越来越平静,但自己却知道,心是越来越糟乱的。


    她脑海中无数次回想郑蔚将她拽开的场景,以及沈润告诉他,郑蔚染疫无法离开长宁镇的话。


    以命换命。


    然后不可避免的,郑蔚为她抵挡陶知州的刀,在深夜守护倒下呕血的情形都一一浮现,然而最终也想到了寿宴那日,郑蔚倒在郑昶的刀下的场面。


    固然是为着救她,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却是在他的推波助澜下。


    胡珊兰直到现在,哪怕心头糟乱,却奇异的忽然可以冷静去回想那日的事情了。


    郑蔚受伤后晏深带着那么多同窗来了,撞破郑昶对她不轨,撞破郑昶服食五石散。郑蔚最先的计划,应当是与晏深一同来的,但他提前了。他身受重伤,所以晏深来看他的时候,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想到这里,胡珊兰的心越发的静了。


    即便如此,但那又如何呢?毕竟整件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下,只除了郑昶的那把刀。一切都归咎于郑昶的恶念,可郑蔚对于人心的拿捏实在太过稳准,郑昶会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计算里。


    他如果后悔的更早些,即便没有阻止她进后花园,但只要再早一些将她带走。或者郑瑾如同郑昶一样,没有那么细密的心机,郑蔚的那些心思谋划,她只怕就要永远的蒙在鼓里了。


    那么如今她会在做什么?


    他娶高门嫡妻,步步高升,而她心怀感念的给他做妾,一腔情真的对待他。


    想到这儿,胡珊兰竟笑了一下,然而笑过之后一阵恶心,心越来越凉。


    只有不时的提醒自己,才能让自己不再犯蠢。


    恩要记,但教训也永远不能忘。


    *


    胡珊兰离开的第九日,郑蔚将镇东的水井管控起来之后,城隍庙的镇民果然没有再恶化,中间那道街的人,也没有再染疫症。


    由此郑蔚已经可以推断,这不是时疫,而是投毒。


    把总拿着郑蔚的牙牌迅速前往昴城,那位芗城县令自始至终的逃避,让郑蔚也已经放弃了他。


    霍知州看着郑蔚的信,忽就站起来了,心底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即刻安排人去召集郎中,依照郑蔚信中所说采买药物,以及粮食布匹。并立刻写了上书的折子。


    从长宁镇出现疑似时疫遭遇封镇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时节也已从盛夏入秋。


    霍知州见到郑蔚的时候,他病症尚算稳定,但却并不轻。


    长宁镇百姓得知是有人投毒而非时疫时,亦是喜极而泣。被分隔的镇民四下奔走寻找亲眷,哪怕瞧着狼狈至极,也再不畏惧,抱头痛哭。


    郑蔚也去了面巾,站在城隍庙外看着他们,清浅的笑。


    这种时候,哭与笑竟能如此相洽的融合。


    短暂的激越过后,便有人叫了声郑大人,朝郑蔚跪下了。于是接二连三,城隍庙外跪倒了一片百姓。郑蔚怔了怔,忙叫人都起来。


    霍知州进镇之后,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笑容凝了凝,之后神色如常。郑蔚看到他来,见礼过后回禀此间事态,得知霍知州带来了长宁镇需要的药物和郎中,以及粮食布匹等物,他示意把总告知百姓,百姓又一叠声的感念霍知州,跪了一地。


    霍知州看着郑蔚,心绪复杂。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郑蔚在此间的声望,只怕是谁也难敌了。


    虽霍知州来了,但郑蔚也并没就离开,而是继续之前的调查。追根溯源之下,很快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眼见要有结果的时候,他却把事情留给霍知州了。


    这份人情可不小,霍知州看着郑蔚留下的书册,心里明镜似的。


    把总亲自驾车送郑蔚回昴城,听他在马车里咳嗽,把总不解:


    “郑大人,这档口该留着,查出到底是哪个狗贼下的毒才是,您都查到这地步了,怎么偏就这时候要走呢?何况您这身子,也该在镇上等等,好些了再走。”


    “镇上中毒的百姓很多,我留下,是与他们抢时机。等回了昴城,多少郎中不能瞧。”


    把总感叹:


    “郑大人,您这心啊,真是……”


    把总是粗人,想不出形容的话,终归就是好。但他不知道郑蔚早就归心似箭,迫切的想要看看胡珊兰。但镇民信任他,几次求他不要走,他也顺带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与新任知州把情分建起来,往后才能在泽安州立起来,才能更好的庇护胡珊兰。


    到昴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没人知道他会回来,他带着镇上郎中开的药方,先寻个了医馆买了药,才让把总把他送回家。


    路过胡珊兰家的时候,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就觉着踏实。


    阿瓜开门见是郑蔚,愣怔一下就抱着郑蔚大腿嚎哭起来。荣寿瞧着好笑,但笑着笑着眼底就有泪花。他接了药去,踢了阿瓜一脚:


    “还不给爷熬药去!”


    郑蔚咳嗽,还有点发热。


    也是巧了,那日去南边诊脉之前,郑蔚喝了给城隍庙做饭的人送来的水,水是从镇东水井打的,刚好出了那样的事,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热气闷,紧接着出了红疹,还只当是染了疫症。


    在长宁镇吃了几天药,那些症状已然减轻,红疹在慢慢褪去,只还有些咳嗽。


    郑蔚今日睡的很早,在长宁镇这些日子一人统筹操持,确实是累坏了。


    这一觉郑蔚直睡到第二天午后,起身后洗漱休整,就往州府去了。


    霍知州如今在长宁镇主持大局,朱同知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去看他。见了他,比自己立功还要高兴。


    “霍知州已经上了两道折子了,一道诉清长宁镇事宜,还一道是特特给你请功的。长宁镇的事你功不可没。”


    但郑蔚更担心的还是陶知州的事,朱同知听他问了便道:


    “听说还在候审。”


    郑蔚只担心有王家保着,陶知州还能保有一息,贼心不死伺机报复,胡珊兰总还是有危险的。他想了想,还是给晏深写了封信。


    堆积的公务不少,郑蔚处置完,天色已经暗了,阿瓜再三催促,他掐算着时辰出来,经过浣花布庄的时候,就见已经上锁了,不禁蹙眉。


    阿瓜偷笑:


    “爷,这些日子布庄关门都早。”


    郑蔚睨他一眼,脚步很快往回走。


    阿瓜笑的更欢,这是在追胡珊兰啊。


    倒是快到巷子的时候,果然瞧见了胡珊兰的踪影,她慢慢走在前面,冬儿跟在后头。转进巷子的时候,他快步上前,冬儿听到脚步回头,见是他顿时惊诧,正要出声,郑蔚忙摇了摇头,冬儿就没做声。


    他快步上前,绕过到她身前,才要张口,胡珊兰忽朝他猛地挥来一拳。


    郑蔚一瞬错愕,就觉颈间猛然受到撞击,疼痛难忍一阵窒息,他觉着颈子都要断了,骤然便弯腰咳嗽,双手捂在颈子上。


    郑蔚一行咳嗽一行急喘,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张大嘴挣扎。眼泪都出来了,但他忽然就笑了。


    胡珊兰近来总是消沉,如今没了陶知州,昴城也算安全,所以白姮每日都会给她一些独处的时间,让她自己想心事。回去的路上亦然,终究还有冬儿的陪着。


    胡珊兰想着心事,忽就觉着有人逼近,还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便使出了沈润教的法子。她是下足了力气,这会儿看着蹲在眼前喘不上气还咳嗽的人,就有些愣怔。


    阿瓜急着要过去,却被冬儿拦住了。冬儿起先也惊呆了,但看郑蔚挨打,是觉着又可怜,还又解气。


    郑蔚好半晌才算喘上气,这才站起来,但还是捂着脖子。疼倒是不疼了,但窒息的感觉还没消散。他笑了笑,声音沙哑:


    “胡珊兰。”


    胡珊兰愕然的看着他,觉着做梦一样。


    “你,你……”


    “不是时疫,是有人投毒,我查清了,所以回来了。”


    胡珊兰有那么一刻是激动的,终究救了她的人没死,这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郑蔚看她眼底闪动,但那份激越慢慢褪去,最终化作平静,甚至些许淡漠。


    “大人平安回来,真好。”


    胡珊兰笑了笑,然后推开一步,与他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若没有大人……”


    “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事,毕竟并不是时疫。”


    但胡珊兰却中肯道:


    “若没有大人,长宁镇只怕乱不可言,便不提镇民几次□□冲击,单是长久查不出真相,只怕谁都难以平安离开。”


    郑蔚想说什么,胡珊兰又道:


    “大人这份大恩,我也不知要如何报答,或者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我能还报的,一定做到。”


    郑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不需要你还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报恩。”


    胡珊兰垂下眼:


    “我知道大人想要什么,但其实大人要的,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在陶知州作乱那夜,大人以身相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亏欠了。”


    她顿了顿,郑蔚眼底有光,她又道:


    “过往已矣,我只当初见大人,大人值得让人敬仰尊重。瓜葛了断,我与大人,不过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她眼底澄澈,带着疏离。但这些话却叫郑蔚听的心里越发的冷,越发的沉。


    陌生人?


    他说了他心里想听的话,她没有怨恨了,这叫他欢喜,可她的决断却是曾经相识过的陌生人罢了。


    “不。”


    他矢口拒绝,满心慌乱。


    “胡珊兰,我不要做陌生人。”


    胡珊兰有淡淡的无奈:


    “大人,我已经尽力了。毕竟我……无法再做到全心的信任了。没有信任,终究是连友人都做不到。”


    “胡珊兰!”


    郑蔚急促的往前两步,胡珊兰却也快速的又退开两步。他们之间始终是那几步之遥,却仿佛鸿沟难以跨越。郑蔚看着他们之间那几步,血气上涌:


    “胡珊兰,你不是要报答我么?”


    “大人想要什么,尽管提。”


    郑蔚攥着手,那些话直冲上脑,就在嘴边,可他却死死遏制自己。胡珊兰见他久不回话,便道:


    “或者大人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她行了一个民见官的礼,与他错身而过,就要离开。郑蔚觉着她这一走,他们之间或许就是永诀了,想要留住她的强烈念头让他冲口而出:


    “我想到了!”


    胡珊兰顿住脚步,郑蔚红着眼回头,看她背影:


    “你!我要你。”


    第四十四章


    阿瓜早被这番对话惊呆, 也诧异原本还不错的氛围如何就越来越剑拔弩张,但在郑蔚说出这些后,巷口顿时寂静。他艰难的咽了口, 拽着冬儿避开了。


    冬儿狠狠瞪了阿瓜一眼, 但却顺从的跟他走了。


    这个答案仿佛在胡珊兰的预料之中, 但又仿佛让她错愕。


    “三书六礼, 明媒正娶,原配嫡妻。”


    郑蔚的声音里已然有了哀求和隐隐的哽咽。胡珊兰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样从容,哪怕他提了如此让人惊诧且如此无力的要求, 她仍旧从容的仿若并不在意。


    “行么?”


    胡珊兰笑了一声:


    “大人既然提了,又有什么不行呢?”


    “你,你会不会怨我?”


    “大人高兴就好。毕竟欠了大人的深恩,总要报答。”


    郑蔚闭上眼, 忍住了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几步上前,将胡珊兰紧紧抱在怀里。胡珊兰面无表情,没有反抗, 也没有迎合。这让郑蔚明白,他如此得到的她, 永远都会是这样。


    “胡珊兰,你恨我,哪怕拿刀杀我, 但不要这样对我,好么?”


    面对郑蔚卑微的哀求, 胡珊兰只淡淡道:


    “大人挨的刀子不少了。”


    她不是心里没有波澜, 当初戛然而断的情分也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消散的干净。甚至她也远不如她当初离京时觉着的那样, 放的干净。


    原来他身涉险境时她仍然会担心, 他平安归来时她仍然会心生欢喜。


    可是……


    她很害怕。


    曾经她以为的好不过是一场骗局, 那么如今的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她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平和,她有怨气,也有恨。


    她闭上眼,不去看郑蔚那张叫人心软的脸。


    哪怕再贪婪,可郑蔚还是放开了她。


    “胡珊兰,我们还会不会有那一天,两情相许,甘心情愿的在一起?”


    “不会。”


    她嘴角是淡淡的嘲讽。曾经她以为那样真挚的时候都是假的,更何况是如今?


    两人相对,良久的沉默,郑蔚轻声道:


    “我不会放手。”


    胡珊兰笑了笑:


    “大人高兴就好。”


    郑蔚垂头,有些狼狈的往巷子深处走了。胡珊兰等他走远,慢慢的呼出口气,她也是慌张的。拂了拂衣衫上的褶皱,便也转身往回走,但没走两步,就瞧见了一道黑幢幢的身影。


    她又走近两步,就瞧见是沈润。想方才郑蔚那般,胡珊兰问:


    “沈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


    胡珊兰有种被窥探的羞恼,但转念想沈润又瞧不见,她才道:


    “吃饭了么?”


    沈润抬头:


    “大嫂生了。”


    胡珊兰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顿时欢喜道:


    “生了?”


    “嗯,六斤的女儿,母子平安。”


    胡珊兰高兴的来回踱了几步,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沈润抽了封信给她,她高兴的接着就往家急着回。等挑了灯看,不长的信上都是嫌弃埋怨的话,嫌她铺子开的小,嫌她银子赚的少,嫌她不刚硬,嫌她还自己做针线……


    自己做针线有什么可嫌的?


    胡珊兰撇嘴,倚着门框的沈润道:


    “大哥的信里说,大嫂一发动,就一叠声让把你做的小衣裳和裹被放到屋里,孩子一生下来,穿的头一件衣裳,裹的第一个小被子,都是你做的。”


    胡珊兰嗤就笑了。


    她那二姐,贯是嘴硬心软。可在胡家的时候,胡珊兰只以为她是个精明刻薄的人。


    “什么时候生的?”


    “上个月。”


    胡珊兰与沈润说这话,就往小厅去寻白姮,白姮得知,也是高兴不已:


    “大喜的事,就是暑热天坐月子,怕要受罪。”


    胡珊兰已点了风灯:


    “走,去库房,得给外甥女再做几件衣裳。”


    沈润便随她去自己的院子,胡珊兰点着灯在库房里翻,找柔软细密的料子,沈润眼中只有那微弱一点风灯的光,他看了许久:


    “如果他真的来下聘,你真的会嫁给他么?”


    胡珊兰顿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退。


    “他不会。”


    “为什么?”


    胡珊兰自嘲的笑了笑:


    “我如今也是个会算计人心的人了。”


    郑蔚从前是个不计较过程只要结果的人,瞧着风光霁月,内里却晦暗无光,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出。可他如今却束手束脚,想做个君子了。


    至少在她跟前是这样的。


    他几次三番相救的情分她记在心上,可他曾经做过的恶,她也忘不掉。却也不得不感叹,人这一辈子,遇上个肯为自己去死的人,真是不容易。但可惜了,有了前因,就结不出想要的后果了。


    沈润仍旧看着那团光,有些话他也想说。


    想说别嫁给他,想说等等……


    但是等什么呢?


    作为一个敏锐的人,他能感到胡珊兰对他毫无别样的感情,甚至对于男女情爱的排斥。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他感到自己对胡珊兰的心思不一般,但到底是哪样的不一般呢?


    自己想着,自己都觉着可笑。哪怕他动了情,可胡珊兰没有,那么他的求爱就会成为她的负担。


    沈润觉着,他还得努力。


    *


    胡珊兰这几日又忙碌起来,算着时间,算着气候,又给胡瑜兰的孩子做了几身衣裳。


    虽然知道以沈潇如今的身家,胡瑜兰是很不缺这几身孩子的衣裳,但她做的也不仅仅是衣裳,而是情分。


    托沈润带信带衣裳,胡珊兰又给沈润绣了条腰带。但沈润这般帮了你的忙就要你答谢的态度,让胡珊兰与他相处起来觉着很舒服。来来往往,不欠人情才是最好。


    忙了好些日子,等入秋的第一场雨下来,天气转凉,胡珊兰才忽然想起郑蔚之前让阿瓜给她的东西还在她那儿。


    于是这日提早回家,将东西预备好,站在巷子里等郑蔚。


    郑蔚下值的时间不稳定,主要看公务处置的快慢。如今霍知州倚重他,他须得负责的庶务紧要繁重。胡珊兰是一直等到晚饭过后才终于见着他打伞进了巷子。


    郑蔚看到胡珊兰撑着伞站在门外等她,略一思索就知道她要做什么,脸色就有些不好。


    “大人。”


    胡珊兰将东西用布裹着,递给郑蔚。


    郑蔚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并没接:


    “你留着吧。”


    “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欠着大人的恩情。”


    提到这个郑蔚就心绪不稳,胡珊兰显然知道这话能刺到他,但还是说了。郑蔚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又想多看看她:


    “长宁镇的事有消息了。”


    “嗯?”


    “投毒的是陶知州的儿子。”


    这就叫人意外了。老子在京还生死不明呢,儿子不说奔走,反倒忙着下毒?


    “锦衣玉食的日子过贯了,陶知州得知盛京的消息后,偷偷将家产转移,也是怕被人发现,才不敢安排很多人押送,被我劫了一半。王夫人将剩下的带去盛京奔走,子女安置在庄子等消息。这位大銥嬅公子受不得苦,就要卖庄子,谁知也卖不掉,心生怨念,就在长宁镇的水井下了毒。”


    下在了镇东的井里,但镇东的老井这一二年水有些浑,镇民在那打水的人就少了。流民就近取水,最先中毒。之后料理尸首的人渴了,也顺带喝了水。再之后接二连三出现问题,镇民畏惧不敢四下往来,就近打水,中毒的人就越来越多了,造成了传染的假象。


    胡珊兰有些唏嘘,这事传到盛京,陶知州可就罪加一等绝无活路了。她松口气,郑蔚也安心了许多。


    有风吹来,郑蔚压抑的咳嗽了几声,胡珊兰看向他,淡淡笑道:


    “多谢大人了。”


    她将东西又往前递了递,郑蔚看着她手里的布包,仍旧不愿去接。


    “大人不必如此,如今是我欠着大人的恩情。”


    她将东西放在郑蔚手上,便见礼离开。关了门,白姮在门里:


    “如果……”


    “没有如果。”


    胡珊兰淡淡的声音传到门外,郑蔚只觉着心头尖锐的疼痛。


    没有如果。


    白姮轻轻的叹息叹到了郑蔚心里,他有些彷徨无措,然而更多的还是伤怀。但他不能真就挟恩图报,让她以身报恩。


    她会更恨,更怨。


    他是要赎罪的,不是让她更不痛快的。


    他慢慢走过胡家门前,又走过沈润门前,才走过,大门声响。沈润的声音在他背后传来:


    “她变成如今的样子,拜你所赐。”


    是郑蔚让胡珊兰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不信情,不信爱,小心翼翼,固步不前。看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可谁又知道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佯装冷漠来保护自己。


    “我的罪过,我自会去赎。”


    “你能让她回到从前么?”


    从前?


    胡珊兰进郑家的那个夜晚,在檐下飞快的一眼,因为他的冷漠不公而有怨气的疏离,得知他经历不幸时的心疼,在他哀求时的心软,为他筹谋时的奋不顾身。哪怕一次又一次面对郑家的伤害而恐慌畏惧,却为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坚强起来。


    郑蔚觉着眼前模糊,心里酸涩疼痛。


    是他把那个姑娘弄丢了,是他把那个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沈润看他僵直的身子,冷冷嗤道:


    “你死不足惜。”


    身上扎刀子算什么?往心上扎刀子才能叫他痛彻心骨的难受。


    郑蔚狠狠闭上眼,但再睁开眼时,软弱伤痛不见,化为坚定。


    死不足惜。


    是的,他死不足惜。但他不能死。


    死在这时候,会让胡珊兰因此存下心结。她不想背负与他有关的业障,而他也不愿这时候就死。她的路还长,他还……不想离开他。


    归根结底,他仍旧是那个自私的人。哪怕知道离开才是对她最好,可他不愿离开。


    他觊觎着她。


    *


    京中很快下了嘉奖的旨意,郑蔚在长宁镇的作为确实值得被嘉奖。宣旨的内官同郑蔚道喜后,又与郑蔚寻了僻静处说话。


    “皇上的意思,大人到昴城才一年多,升迁还得等到任满的好。不过皇上记着大人的功劳,除了旨意上的赏赐,皇上说您现既在昴城,那么陶知州被抄封的产业,大人也可择选一二。”


    照理说立了不小的功劳,郑蔚确实可以升迁。但毕竟郑蔚处境尴尬,在盛京得罪了那么多权贵,朝堂上就有不少人要阻拦。何况郑蔚也不想离开昴城。


    因为胡珊兰在这里。


    内官又打开一道册子,是查清的陶家家业。郑蔚只扫了一眼,便点了长宁镇外的陶家庄。


    内官见他老实,只选了一样,便在私宅一座的地方也点了一下,同郑蔚笑道:


    “这是皇上的意思。”


    郑蔚谢恩,等送走内官,他就去寻了朱同知。


    “托大人帮着办件事。”


    “什么?”


    “请朱夫人去浣花布庄,只说州府在发卖查抄的陶知州家产,长宁镇外的陶家庄也在其中。”


    第四十五章 贺生辰


    朱同知不疑有他, 来宣旨的内官除了嘉许新上任的霍知州和郑蔚,确实还有查封陶家产业,并发卖一部分的差事。但他不知道, 陶家庄在一刻钟之前, 已经归郑蔚所有了。


    但朱夫人从朱同知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儿意思来。


    “当初郑同知就是为着胡老板才与陶知州撕破脸, 陶知州临被拿之前闹的那么一大出事儿, 郑同知也是为着保护胡老板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如今发卖庄子……”


    特意告诉胡珊兰,显然是叫胡珊兰去买的意思。但两个人若私下要好, 私下说这些也就是了,何必要借她的嘴?她想了想,把郑蔚与胡珊兰并在一齐想,还别说, 觉着还挺般配的。


    朱夫人有种促媒的喜悦,第二天就去浣花布庄找胡珊兰说话去了。


    胡珊兰也有些喜欢朱夫人,这位朱夫人很知进退, 人虽精明但不市侩。


    布庄秋后狠忙了一阵子,但那阵子胡珊兰不在, 现下没那么忙了,白姮见朱夫人进来胡珊兰就面有笑意,就让冬儿备了茶水点心, 让她们到二楼说话去了。


    “陶知州问斩啦,他那倒霉儿子过几日也要斩了。”


    朱夫人喝了口茶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胡珊兰倒不太意外, 朱夫人看她神情, 忽然有些拿不准了。胡珊兰要知道, 那说明郑同知私下与她还是有消息往来的, 但怎么……


    她又瞥了瞥胡珊兰, 这般年岁的姑娘郎君,闹些别扭也是有的。她便又笑道:


    “这不,盛京来了内官宣皇上的旨意,郑同知这回立了这样大的功劳,还以为要升迁的,但皇上虽嘉许了,还赏赐不少,却没提升迁的事情。”


    胡珊兰点点头,朱夫人便点着指头与她说起赏赐来:


    “黄金百两,纹银两千两,一套奚山墨石的文房四宝,两块文山白玉,两块……”


    胡珊兰越听越咋舌,东西还真不少。她忽然想皇上要知道郑蔚劫了陶知州的钱财宝贝,如今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儿?


    想着免不了抿嘴笑了一下,朱夫人见她笑,立时道:


    “你也觉着赏赐丰厚吧。”


    “嗯,嗯。”


    胡珊兰忙应付过去,朱夫人便道:


    “这内官宣旨是一道差事,还有个差事啊,是把陶家的家产清点,能带回京的带回京,不能带回去的就地发卖。我听说有几个铺子,奴仆罚没官奴,也是要卖的,还有两处庄子,一个远些,还一个近,就在之前出了大事的长宁镇边儿上。”


    胡珊兰神情一顿,陶家庄也要发卖了?但她想了想,还是追问道:


    “夫人知道多少银子么?”


    “那就不知道了,还没挂出来呢。你想要?”


    “想是想,之前也问过,六百亩良田,庄子倒是个极好的庄子,可惜银子要的太多,买不下。”


    朱夫人想郑同知既特意叫她传话,想必还有旁的安排,遂怂恿道:


    “嗐,你去问问,问问又不值当什么。这种事得尽快,万一要是实惠,被别人捷足先登可就坏了。”


    胡珊兰觉着朱夫人说的也对,便叫阿平去府衙打听,朱夫人阻拦道:


    “去府衙能打听出来的,那就全都知道了。听说郑同知与你住在一道巷子,你问他不就是了?左邻右里的,问句话又值什么?”


    她觑着胡珊兰,自觉是给郑蔚造了时机。胡珊兰却笑了笑: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好叨扰郑大人。”


    郑蔚的心思她明白,倘或她问一句,只怕郑蔚就要上了心,这田庄无论如何也要留给她。


    朱夫人看她这样,觉着还真是闹别扭了。于是喝茶道:


    “那我叫我家大人替你打听,等得了消息,你赶快去。”


    “那真是多谢夫人了。”


    宁愿欠她人情都不愿意和郑蔚说一句话,可见是闹了不小的别扭啊。


    胡珊兰也不知道朱夫人想那么多,只单纯的在想那个庄子。


    当初陶家庄她是看了的,不仅仅是田好,庄子建的也极好。尤其那庄子除了六百亩的良田,还跨了半边山林,种了不少果树,当初拿不下还有些惋惜。银子不够是一层,还一层是不想与陶家有瓜葛。但如今不一样了,是官府发卖,也就只欠着看银子多少了。


    *


    因内官来前就已叫霍知州将陶家产业查清入册,如今那些珍奇古玩和为数不多的银子自然是要带进京的,查抄下来府内的东西还真不多,不过内官是知道的,那位王夫人进京是带了一两万的银票去疏通的,可见是提早换了银子带去京了。


    现下就将宅子铺子还有田庄奴仆等都在府衙造册,预备隔日挂出去发卖。


    正巧了,这差事又落在郑蔚头上。


    朱同知来打听,郑蔚就知道胡珊兰心思动了,告诉朱同知隔日挂出去,朱同知就问长宁镇外的陶家庄须得多少银子。


    郑蔚思忖了个胡珊兰能接受,也不会怀疑的价钱:


    “一千五百两。”


    朱同知瞪大眼:


    “这么便宜?”


    他蠢蠢欲动,郑蔚冷眼泼灭他心头的火:


    “那庄子如今是我私产。”


    朱同知眼睛瞪的更大:


    “什么意思?”


    “皇上赏赐的。”


    “那你卖?”


    “胡老板看上那庄子了,又没那么多银子吃不下。”


    郑蔚将那日的事与朱同知和盘托出,朱同知啧啧道:


    “这庄子若按市价能卖五千两银子,你可真舍得。”


    郑蔚笑了笑,朱同知立刻就明白了。


    “哎,难过美人关啊。”


    他又不明白了:


    “看你这偷偷摸摸的样子,那胡老板还没瞧上你?”


    郑蔚轻轻的叹了口气,笑容虚浮:


    “是啊,没瞧上。”


    “啧啧啧,你可是为了护她,被陶知州砍了刀子的,这都瞧不上?”


    “挨刀子算什么?”


    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朱同知回去与朱夫人说了,朱夫人这回就又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一准儿有内情,还是郑同知对不起胡老板。不然他一个做官的世家子,生的又那么好,何必伏低做小?强取豪夺也使得了,也不敢,献个殷勤还偷偷摸摸的。”


    猜测不妨碍她兴头起,忙就去告诉胡珊兰,说隔日挂出去,那顶好明日就去买。


    一千五百两,别说胡珊兰了,只怕一挂出去喘个气的功夫就叫抢了。她忙与白姮商议,但银子却有些短缺。孟夫人问:


    “差多少?”


    “一半呢。”


    这铺子不是她自己的,眼见又到年底,这回给沈润和大哥的分红可不能再拖了。如今她能动用的最大限度也就是七八百两,还得全家人节衣缩食。


    孟夫人心思一动,朱同知回家可是还说了,若胡珊兰提到银子不足,便借过去,她便道:


    “嗐,多大点儿事,我借你,不要利钱。”


    朱家可没那么多余钱,朱同知虽也是科举入仕,但夫人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寒门出身,没多厚的身家,但这不是有郑蔚么。


    郑蔚是预备好了的,一千两银子,朱夫人拿去给胡珊兰,胡珊兰要写欠条,朱夫人也连连摆手,胡珊兰再三应诺,过了年就还这笔银子。朱夫人心思就动了,这商户赚钱就是快,她也盘算着该弄个铺子。帮了郑蔚这么多忙,从他手里低价买个陶家铺子也不算太过。


    赶场似的,连夜把东西预备了,第二天朱夫人陪着胡珊兰一同去州府找朱同知,然后朱同知再拿着郑蔚给的银子去找郑蔚,将陶家庄过了户,朱同知嘿嘿笑着,也一百两银子买下个铺子。


    胡珊兰原本还有些疑惑,见朱夫人也接了契书笑,东大街街口的铺子只一百两就买了,疑心也就消了。


    “怎会这么便宜?”


    “嗐,犯官家的东西,忌讳的人多了。”


    朱夫人信口胡诌。


    办好手续,自有府衙的人带胡珊兰去陶家庄交接。管理陶家庄的并非陶家家奴,而是聘了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做管事,自知晓庄子要易主,两人惴惴不安。


    白姮是在外漂泊过的,看人还有几分眼光,瞧过之后,仍旧还叫他们管着庄子,一切照从前旧例,不过从今年起,庄子收益就该往她们家送了。


    胡珊兰看着庄子想,如今可不能叫陶家庄了。她想白姮那日与她说的话,当初给她取小名,虽与闺名同音,但山岚山岚,白姮是盼着她能像山一样坚韧挺拔,像岚一样曼妙妩媚。胡珊兰脱懒,这庄子刚巧也靠着个小山,遂改名道:


    “叫岚山庄吧。”


    白姮嗤笑她懒惰,胡珊兰哪计较这些,在庄子停了两日上下打点,都理顺了,又兴冲冲的回去了。


    途径长宁镇,胡珊兰还是忍不住掀帘子看了看。


    白姮看在眼里,心下叹息。真是造物弄人。


    这般忙碌着,又到十月。


    胡珊兰十九了。


    胡珊兰生辰这日,白姮早早回去了。胡珊兰等到黄昏也交代了曹掌柜几句,就带着冬儿和阿平回去。走到家门口,叫阿平去沈润院子看看他回来了没,阿平敲了半晌没人应,胡珊兰转头正要回去,就听身后有人道:


    “贺生辰。”


    胡珊兰回头,郑蔚还穿着官服,一手拖着个木盒,一手提着个食盒,脸上淡淡的笑容,竟有些当初探花郎的风采了。


    “大人好。”


    也是许久不见了,虽在一个巷子住着,郑蔚应卯下值又经过布庄。


    “贺礼。”


    郑蔚将东西又往前送了送,红豆饼香甜的味道透着热气从食盒里冒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恩人,胡珊兰笑着接了食盒道谢,郑蔚将手里的木盒又往前送了送:


    “小玩意儿,不值钱,讨个彩头而已。”


    胡珊兰这才接了,郑蔚见她收了,脸上笑意又深了些许:


    “我能讨杯寿酒么?”


    第四十六章 醉酒


    恩人, 还收了寿礼,如今还是人家辖下的小百姓,胡珊兰笑:


    “一杯寿酒还是有的。”


    阿瓜高兴的在后头拿肘子捣冬儿, 捣了几下冬儿没理, 等郑蔚往胡家进的时候, 冬儿忽抬脚, 狠狠踩在阿瓜脚上。


    “呀!”


    阿瓜惨叫,郑蔚与胡珊兰都回头,阿瓜眼泪都下来了, 冬儿还踩着他的脚碾,脸上堆着乖巧的笑,阿瓜憋泪憋的鼻涕也快下来了,硬笑道:


    “没, 没事。”


    人都进去了,冬儿也走了,阿瓜才惨兮兮一瘸一拐跟进去。


    白姮见郑蔚也来了, 委实诧异了一下,但看胡珊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展婆子, 又有些明白了。


    郑蔚的心思也算坚决了,出了这么多事,山岚说了那么多狠话, 就是不放弃。像个乌龟似的,咬定不松嘴。


    将人让了上座, 郑蔚怎样也不肯, 还是白姮坐了, 郑蔚便在胡珊兰对面坐了。菜馔点心一碟一碟摆好, 酒也上桌, 中间是一大盆子热气腾腾的寿包,白姮朝沛青几个摆手:


    “你们也去吃。”


    今儿这氛围是有些诡异的,沛青看了看,便带着人往旁边屋里摆的另一桌坐了,连阿瓜也混了个地方。


    白姮亲自给郑蔚斟酒,郑蔚忙双手举杯,带着晚辈的谦恭。等酒斟过,白姮与他举杯:


    “多谢大人来与小女贺寿,不过这第一杯,我还是要谢谢大人。”


    她看着郑蔚:


    “谢大人从陶知州手下救了小女,谢大人在长宁镇护小女周全。这话说起来简薄了,毕竟大人救护小女,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是晚辈应当,夫人不必谢。”


    怕白姮再说什么,他立刻举杯:


    “晚辈先饮为敬。”


    他一口喝下酒,胡珊兰微微挑眉。这人可是不胜酒力,别醉了又要生事。


    白姮看他喝的干脆,可想说的话却还是要说,她朝胡珊兰道:


    “厨房还蒸着鱼,你去看看。”


    “哎。”


    胡珊兰就往厨房去了,郑蔚看胡珊兰背影,白姮看他,浅浅抿了口酒道:


    “大人厚爱,但山岚命小福薄,怕是擎受不住。”


    郑蔚正襟危坐,置在膝头的手用力扣着膝盖。


    白姮侧眼看见了,却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


    “山岚如今这样,便是一辈子不出门,我们母女相依,也是好的。但她若有心,最好的良配是赤诚坦荡,心中有她,还得是相熟的。自然,是绝不能有什么糟污过往的。如此看来,沈二爷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给郑蔚布了一筷子菜:


    “大人,吃菜。”


    郑蔚忙点头,夹了菜吃在嘴里,却觉着满嘴苦涩,没有其他的味道。白姮笑了笑:


    “若真有那一日,我想大人一定也会为山岚高兴的,对么?”


    那口菜在嘴里,却怎样也咽不下。


    胡珊兰端着盘子进来,面颊发红,郑蔚立刻起身迎上去接了,就看胡珊兰的手指已经烫的发红,但他只飞快一眼就移开眼光。胡珊兰看他实实在在的端着盘子,才从蒸笼里启出来的盘子,他双手全托在上面,竟仿若不觉着烫。


    等盘子放在桌上,胡珊兰就看见他掌心一片通红。


    “大人觉着我说的对么?”


    白姮还不肯放过他,郑蔚抿直了嘴唇,却怎样也不肯松口。


    氛围有些古怪,但胡珊兰觉着她不该开口,三人正沉默的坐着,屋外忽传来一道声音:


    “我来迟了?”


    温润醇厚的声音,白姮怔了一下,立刻含笑起身:


    “二公子来了。”


    沈润进屋,手里提着一盒才出炉的红豆饼。


    白姮闻着香甜的味道笑着:


    “就会惯她。”


    “今日的寿星公,哪能不惯着呢。”


    沈润笑,白姮立刻叫人将红豆饼装了摆在桌上,又听门外吭吭哧哧的声音,胡珊兰已经倚着门笑道:


    “阿娘,沈二哥又送了好几坛子酿梅子。”


    “你爱吃,你沈二哥自然记着。”


    沈润道:


    “去年想着怎的也够一年,谁知不到梅子成熟就吃完了,今年就多来两坛子。”


    阿平端凳子进来,在白姮的示意下,凳子摆在了胡珊兰的旁边。


    胡珊兰总算找到氛围诡异的根源了,郑蔚微沉中带着苦涩的神情,以及沈润笑容里,竟然也夹杂了些许意味深长。


    但他坦然坐在胡珊兰身边,胡珊兰也就坐了。


    沈润看不见,胡珊兰很自然的给他布菜,才出锅的蒸鱼,胡珊兰夹了最肥嫩的鱼肚,又换了自己的筷子再夹了尝了尝:


    “沈二哥尝尝。”


    白姮脸朝着胡珊兰二人,脸上笑着,余光却在关注郑蔚。郑蔚垂着眼,并没看对面。白姮笑笑,又给他倒酒:


    “大人吃菜。”


    郑蔚笑笑,端杯就喝了。胡珊兰心一沉,给白姮使眼色,可别把人灌醉了,还得有事。


    沈润这饭自然是吃的开心的,外头桌上的奴才们也吃的开心,阿瓜不知屋里境况,只看着冬儿就没心没肺的高兴。郑蔚这一顿饭就食不知味。


    他也几乎没吃什么,但酒喝了好几杯。


    他看胡珊兰捏起沈润买的红豆饼,吃的惬意。看沈润碗里胡珊兰布的菜。


    原来他真的是多余的。


    他笑了笑,起身: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白姮道:


    “大人好走,阿平,送送郑大人。”


    郑蔚一言未发,就这么走了。胡珊兰松了口气。


    白姮这会儿拿了个红喜袋放在桌上,胡珊兰笑:


    “阿娘还给红喜袋?”


    白姮瞥她一眼:


    “这是你大哥让人带过来的。”


    胡珊兰拆开一看,几张大银票。


    她大哥没什么新意,只会送银子。但谁不喜欢银子呢不是?胡珊兰看着就喜笑颜开。


    胡大嫂又诞下了个男孩,生的时候胡珊兰在长宁镇。等出来缓了缓,知道消息,同样做了孩子的衣裳裹被,让送货的管事带回去。


    “阿娘告诉大哥咱们买庄子的事了么?”


    “说了。”


    沈润道:


    “在哪买的庄子?”


    “就是之前的陶家庄。”


    沈润没再说话,一顿饭,宾主尽欢,交入亥时,沈润做辞。胡珊兰送他到门口,沈润道:


    “我明早启程,要回京一趟。”


    “一路顺风。”


    沈润过了片刻才道:


    “陶家庄,皇上赏赐给郑六郎了。”


    胡珊兰笑容慢慢凝结。


    “你多少银子买的?”


    “一千五百两,还借了朱夫人一千两。”


    沈润笑了:


    “价值五千两的庄子,一千五百两。朱家也不是有一千两银子能借给你的人家。”


    胡珊兰立刻就参透了其中的关窍,看来是郑蔚假借府衙发卖之际,将他的庄子给了她,甚至她买庄子的银子也可能是他出的。


    “他想给你,你就拿着,他如今不缺这些东西。你当初在盛京为他花出去的银子,也值这个庄子了。”


    胡珊兰抿了抿嘴,但心情并没因此就松快。


    “我这就走了,天冷,回去吧。”


    沈润脚步匆匆,不是回家,而是朝巷子外面去了。


    胡珊兰看他背影,总觉着他今天的笑容浮于表面,赶回来特地为她贺寿,但仿佛有什么心事在隐藏。如今又行色匆匆,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


    等到沈润背影看不见,她才转身要回去,但才转身,就看见背靠着墙站在不远处的郑蔚。


    以胡珊兰对郑蔚的了解,他今天应该是醉了。


    胡珊兰想了想,假装没看见,才要进屋,就觉着身后一阵凌乱脚步,然后人就被拽住了。胡珊兰咬着牙没做声,任他将自己拽去了巷子深处的黑暗里。然后她被抵在墙上,那具滚烫喷薄着酒气的身子就朝她压迫而来。


    “大人!”


    郑蔚堪堪停住,但双手撑着墙,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


    “我不做声,是想给自己和大人都留些体面。”


    他口口声声大人,可方才却是温软的叫着沈二哥。白姮今夜的话狠狠刺激了他,他觉着胡珊兰与沈润,大抵已经到了快要定亲的地步了。


    “体面?”


    郑蔚自嘲:


    “我在你面前,不需要体面。”


    胡珊兰推了他几下,竟然岿然不动。这人如今身子可见是大好了,胡珊兰气道:


    “我与大人割断数次了,却总也断不去。大人如今既想做君子,为什么不能如君子那样利落坦荡?”


    “你错了,我是小人,从来都是小人。”


    火热的气息让胡珊兰有些发慌,她别过脸:


    “大人……”


    但话还没说完,手里忽然被塞了什么东西,坚硬且带着他手上的温度,胡珊兰还诧异着,就被郑蔚握着腕子抬起来,手中的东西就直直对上了郑蔚的胸口,胡珊兰这时候才趁着月色发现,是匕首。


    她惊慌的手抖,却被他死死攥着,稳稳的抵在他胸口。


    “大人,你,你……”


    “胡珊兰,你不是要报恩么?我只要你。我知道你不会拒绝,但你却会心怀怨恨,一辈子都郁郁寡欢。我不能没有你,又不想你难过。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手下用力,胡珊兰死死往回撤,她自然斗不过男人的力气,另一只手便攀上来,慌乱的又握在他的手外,用力往回:


    “大人真是,大人真是疯了!”


    “是疯了!胡珊兰!从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难道不是因为大人的原因吗!”


    胡珊兰急的喊出来,郑蔚顿住了。


    自然是因为他的原因,她才离开的。这一刹那的松懈,胡珊兰忙去掰他的手,但他很快再度握紧:


    “所以,你报仇!”


    他握住胡珊兰的肩头:


    “胡珊兰,杀了我,你和我,都一了百了!”


    “我不想做罪人!”


    “我不会让你做罪人!你不是说你我已经割断过往?你不是说你如今欠了我的恩情?那么我如今痛苦万分,我求你给我解脱!”


    他红着眼,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你和沈润,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第四十七章 南怀王


    郑蔚的眼泪滴在胡珊兰脸上, 胡珊兰急道:


    “别让我恨你!”


    郑蔚陡然僵住了。


    这么半晌的拉锯中,匕首早已刺破郑蔚衣裳,甚至有些微入肉的滞涩感。见他忽然没了力道, 胡珊兰立刻抽出匕首, 狠狠丢在地上。


    “大人真是疯了!”


    力量的较量之后, 她有些狼狈的发髻散乱, 她等气息喘匀了之后才冷冷道:


    “大人的庄子值五千两,带上大人借的一千两银子,等我凑齐了就还给大人。”


    “我不会要的。”


    胡珊兰气恼, 郑蔚又道:


    “他说的没错,我欠你的,你安心收着就是了。”


    他脚步沉重踉跄,胡珊兰戒备的躲着, 看他捂着胸口去捡起匕首,胡珊兰立刻贴在墙上试图离开。郑蔚却好像在她方才那一声恨里清醒了。


    “胡珊兰,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六郎?”


    月色凄迷下, 他的声音万分寥落。


    “不能。”


    胡珊兰匆匆就跑了。


    郑蔚看着她的背影,抿嘴去笑, 眼泪却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自作孽,不可活。”


    他喃喃着,独自遗留在夜里。


    郑蔚发疯也不是头一回了, 胡珊兰虽吓得不轻,但很快也就平复下来。时辰不早, 也没往白姮那边去, 托词累了就早早睡了, 没叫任何人发现不妥。


    第二天又一切如常。


    孟夫人照常闲着去寻她说话, 胡珊兰也没戳破, 想她们一百两银子买的铺子,大抵是帮着郑蔚蒙骗她的好处。不过到底没恶意,胡珊兰也犯不上与人计较。


    郑蔚自那夜后,仿若消失了一般,好些日子没再出现。交入十一月,南边的冬天还是冷的,潮湿且冷。


    布庄生意这阵子又入寻常,胡珊兰与曹掌柜正算账,有人进了铺子,阿平去迎,胡珊兰翻页的间隙抬头,打算盘的手就有些慢了。


    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又仿佛没见过,但这周身的气度瞒不了人,非富即贵。而他身上的衣裳,胡珊兰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胡家的浣花锦。


    二十许岁年轻的模样,却内敛沉稳,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几许慵懒妖媚。胡珊兰上下打量了几眼,最终看到他头上束着的玉冠,顿时就觉着腿脚发软。


    “王,王……”


    “嘘。”


    南怀王回头,眼底带有笑意,可见是微服出来的。胡珊兰立刻上前,恭顺道:


    “公子。”


    南怀王赞许的点了点头,指着货架道:


    “怎没瞧见浣花锦?”


    “在二楼,您随我来。”


    南怀王便随着胡珊兰慢慢上楼,等到二楼,瞧见摆着的浣花锦,他显然眼瞳亮了一下,一面打量一边问:


    “这是胡家送进宫的那种浣花锦吗?”


    市面上不少人家仿制,胡珊兰明白他的意思:


    “是,这是从胡家进货来的浣花锦。”


    南怀王看了半晌,指了几匹锦:


    “王妃还年轻,却总暮秋横秋,上次你送的锦就很好,既不叫她厌恶,也总算有了些颜色。”


    胡珊兰忙恭维:


    “王爷待娘娘真好。”


    南怀王笑了:


    “我与她青梅竹马,她又是我原配嫡妻,不待她好待谁好?”


    胡珊兰是听朱夫人提过的,南怀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再无其他的妃妾。据说南怀王曾说过,他纳妾,要王妃瞧上的人才行。于是哪怕成亲多年还无子嗣,他也仍旧没有妃妾通房。


    这样的情分真叫人羡慕,胡珊兰流露出的心思取悦了南怀王,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重新瞧了,给自己点了两匹锦。


    “先这般吧,等到了新货,让人往王府送个信儿。”


    说话间转头要走的功夫,扫见角落的织架,上头有三尺来长已经织出的锦缎,南怀王只一眼就掠过了,慢慢下楼。


    自有人付银子取锦缎,送走南怀王,胡珊兰松了口气,做大人物的生意,也真是叫人心慌。


    然而途径布庄就会驻足多看几眼的郑蔚,正好看见南怀王从布庄出来。


    他没见过南怀王,但听说过,所以只一眼就猜测出他的身份。


    他是从沈潇和胡珊兰那里得到的消息相结合,才推断出沈润的身份。沈润行事隐秘,胡珊兰在东大街的铺子他也查过,是挂在一个所谓江湖门派的产业下的,所以沈润在昴城的身份,应该也是江湖人士。


    但他不会无端端停留在昴城,至少以他在盛京听说过的黄雀卫,以及沈潇的为人,是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胡珊兰。


    所以昴城有什么事,有什么人能趁的上沈润亲自来?


    似乎只有南怀王。


    但南怀王从不过问政事,只沉迷风流雅致,醉心琴棋书画,唯一叫人忌惮的,是他丰厚的家业,还有富庶的泽安州每年两成的赋税。


    他的家财,养兵足够了。


    作为文贤太子唯一的子嗣,还是嫡长子。有先祖皇帝的宠爱,有文贤太子的母族和太子妃的母族护持,南怀王若有心生乱,也确实有那个本事生乱。


    但眼下看起来,他似乎没那个野心。


    冬至那天,南怀王府办了宴席,宴请昴城官员以及家眷,这是南怀王府每年都会办的。


    去年郑蔚身子不济告了病假,去年的胡珊兰也没给南怀王府送过锦缎。但今年郑蔚和胡珊兰都收到了帖子,在冬至这一日,也都去了南怀王府。


    彼此都知道对方在,也都假装不知对方在。


    胡珊兰头回参与这样的场合,慌张是难免的,但好在有朱夫人陪着。朱夫人见到她时也吓了一跳,但得知是因她择的锦缎投了南怀王与王妃的眼,朱夫人就笑了:


    “王爷啊,最随性的人。但今日赴宴的这些富贵眼,可并不是都随性,你只跟着我,少与人说话。”


    胡珊兰点头,就仿佛朱夫人带着妹子来赴宴一般。


    因王妃喜静,所以宴席也不会太过热闹,歌舞毕,饺子吃过,也就散了。


    胡珊兰正要走,王妃却派人将她留住了。她惴惴不安的随人去见王妃,谁知竟被带去了王妃的寝殿,就见已经更衣沐浴后的安王妃懒散的抱着手炉歪在矮榻上,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刻板严肃。胡珊兰规规矩矩见礼,安王妃让人看座:


    “不必这样拘禁。”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软柔和:


    “你送的锦缎,我很喜欢。”


    胡珊兰要站起来谢恩,安王妃道:


    “好好坐着。”


    胡珊兰忙又端坐。


    “这么多年,都说我常年礼佛喜好素净,从没有人敢给我供有颜色的锦缎。”


    “回娘娘,是王爷惦念娘娘。”


    王妃轻笑一声:


    “王爷生的绝色,我这样的人,本也不配。”


    她像是自嘲,胡珊兰冷汗都下来了,这话她没法儿接。但她不说话,也能感到安王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直停留,仿佛带着极大的兴趣。就这么如坐针毡了好半晌,安王妃似乎乏了:


    “今儿不早了,得空来陪我说说话。”


    胡珊兰并不想,但能得王妃青眼,又是天大的荣耀。


    冬至后隔了一天,王府就派人往布庄送了赏赐。胡珊兰接赏赐都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递了荷包给送赏赐的内侍打听,得知只因她与安王妃一处说话后,安王妃第二天多了笑容,南怀王这才赏赐的。


    安王妃对她的喜爱真是来的莫名其妙。但胡珊兰想着,大抵是她送了有颜色的锦缎的缘故,毕竟安王妃也特地提了这事。


    过了几日,布庄又接了一批新货,胡珊兰就依照南怀王的交代,亲自往南怀王府去送信。消息送到角门,第二天王府就派人来请胡珊兰择锦缎送进王府,胡珊兰是早择好了的,午后就带着锦缎往王府去了。


    冬至那晚短暂的相处,胡珊兰觉着安王妃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甚至也不如她头回见到的那般。这回进王府,竟然还是被人领着直接去了安王妃的寝殿。


    寝殿里点着香,是清甜带着果香的味道,与檀香的肃穆沉静全不相同。


    安王妃还是歪在榻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的家常衣裳。


    自然,是她上回送来的浣花锦。


    胡珊兰就见屋中瓶儿里供着红梅,灿烈明媚的颜色,并不是素净的白梅。


    胡珊兰请安,安王妃睁眼,见她带来的锦缎虽还是淡雅的颜色,但并不十分素净寡淡。哪怕是银灰色的,也有淡淡浮光。


    “嗯,很好。看赏。”


    安王妃甚至没与胡珊兰说一句话,就将她打发出去了。照例,第二天南怀王又派人送来赏赐,赏赐的原因是安王妃穿了好看的衣裳,心情不错。


    胡珊兰忍不住嘀咕,南怀王待安王妃是真用心啊。


    这般到年底的时候,胡珊兰正与白姮兴冲冲的预备年货,家中却忽然迎来了不速之客。


    胡珊兰没想到,胡泰竟然能找到这里。或者说胡泰知道她在这儿,但将近两年都没来找她,这时候怎么就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看与胡泰对面而坐,沉着脸说话的白姮,思忖着胡泰的来意。


    她听不到屋里说什么,二人声音都小,但她看到白姮越来越坏的脸色,直到最后豁然而起:


    “你想也别想!”


    胡泰也站起来了,他自觉白姮从前是他的妾,胡珊兰是他的庶女,并不需要他的好脸色:


    “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她是我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这是一桩好亲事。”


    胡珊兰顿时愕然,竟然是在说她的事?


    然后她就听见仍旧在说话的胡泰同白姮嘲讽道:


    “难道叫她随你一直抛头露面?给南怀王做侧妃,是多大的脸面,多大的荣耀!”


    第四十八章 侧妃


    胡珊兰只觉着脑中轰然作响。


    给南怀王做侧妃?


    紧接着而来的, 就是难以控制的恐慌。


    时至今日,她仍旧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带有深深的畏惧和极致的不信任。何况这事在她看来匪夷所思,她只见过南怀王两次!但转念又想, 安王妃在冬至那晚就表露出了对她的不同, 朱夫人也曾说过, 南怀王纳妾只一个要求, 就是安王妃的满意。


    所以是因为安王妃对她满意,南怀王就要纳她做侧妃?


    这让她越发的觉着可笑,但随之而来的还是浓浓的畏惧。


    南怀王不是郑蔚, 不是她拒绝就能拒绝得了的人。至少在昴城,南怀王是比皇上还要尊崇的人物。


    胡转头看院子里呆愣的胡珊兰,笑了笑:


    “珊儿,你一向乖顺听话, 落到如今,名声也坏了,能去南怀王府做侧妃, 那是天大的机缘,上辈子修来的好福分。我打听过了, 南怀王性子好,家产丰厚,生的也不俗, 年岁也轻。尤其除了王妃娘娘,王府再没其他女人。那王妃是个性子肃沉的, 至今也无子嗣, 你去了……”


    “住口!”


    白姮气不可遏的打断他:


    “胡泰,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说的这样好, 其实只为这胡家能攀上皇族!”


    胡泰被戳穿也不以为然,白姮气道:


    “你已经是皇商了!还有什么不知足?”


    “哪怕是官宦世家,女儿能入王府,做一个能入皇室宗牒有名有份的侧妃,那也是求之不得的!”


    “你这么想,那你嫁过去!”


    白姮气的口不择言,胡泰朝她冷笑:


    “白姮,她是我胡家的女儿,她只能听我的话。当初从郑家私逃,是郑家做事不公,她在外浪荡了快两年,也该回家去了。便是我为了私心,可这桩亲事却是绝顶的好!那王妃坏了身子不能生育,王府又没别的女人,珊儿进了王府是绝顶的尊贵,生下子嗣也定是世子,等将来孩子承袭王位,她就是太妃!”


    白姮看向胡珊兰,在她心里哪怕是做皇后,也要看胡珊兰愿不愿意。然而胡珊兰眼底透露出的惊诧和恐慌也足以说明,她不愿意。


    胡泰见母女二人都沉着脸不说话,也不气:


    “你们好好想想,别做那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我就在昴城住下了,等过了年,王爷就会派人来合庚帖。”


    他往外走,走到胡珊兰身边时还道:


    “珊儿,父亲是为你好。”


    胡珊兰没做声,嘴唇都抿的发起白来。她怔怔的,直到被一双温软的手握住,才恍然回神。


    “山岚。”


    白姮的脸色也很差:


    “他说的没错,他是你爹,确实能左右你的亲事。倘或南怀王去与他提亲,他能拒绝还好说些。”


    但胡珊兰明白的很,胡泰不会拒绝。


    当初把两个女儿当玩意儿似的送出去,就是为着遴选皇商攀附权贵。当初一门心思想做的事,如今有个更有权势更尊贵的人送到眼前,他哪会拒绝?


    更何况拒绝还或许会得罪南怀王,胡泰是绝不会为了她这个庶女去做这样的事的。


    但她又很疑惑,南怀王是如何得知她是皇商胡家的女儿?想纳她做侧妃的事,不登门与白姮提,却跑去清源洲与胡泰提?


    她想起那日南怀王问她的浣花锦是胡家的浣花锦么?所以他就是凭着这些,就追查到了胡家?


    白姮看她脸色,心疼道:


    “山岚,你别急,哪怕拼了这条命,你不愿意,我也一定不会让胡泰称愿!”


    胡珊兰忍着心慌转头安慰她:


    “阿娘,王妃娘娘对我不错,此事我先去求求王妃娘娘,或许就没事了。”


    白姮也听说过安王妃的事,心里也生出希冀:


    “听说王妃娘娘常年礼佛,最心善不过的人,你不愿意,她当是不会勉强你。我陪你去。”


    “不用,我独与娘娘说话,或许更好说些。”


    她有些心慌,与白姮说了半晌话,大多是宽慰的,让她心怀希望的,但她自己心里却没底。说到安王妃对她不同,但其实也没见几面,更没说过几句话。


    她转头去沈润的院子,想寻几匹浣花锦,再借着送锦缎去见安王妃。只是心事重重,低着头往外走,短短的路程,还没到沈润家门口,就一头撞在别人怀里。


    胡珊兰晃了晃,立刻被人扶住,一叠声道歉,照旧的头也不抬,等拿着钥匙半天捅不开锁,就有人从她手里拿去了钥匙。


    几声轻响,锁咔的一声开了。这一声让她激灵了一下,抬头对上了站在门边,正看着她的郑蔚。


    “你怎么了?”


    “没事。多谢大人了。”


    胡珊兰进院子,郑蔚站在门口看她背影:


    “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


    胡珊兰脚步顿了顿:


    “没什么难处,多谢大人关怀。”


    便进了偏厢去寻锦缎。


    等她抱着两匹浣花锦出来的时候,已没了郑蔚的踪迹。她松了口气,这一夜都在思量措辞,第二天忖着时候就往王府去了。


    很顺利就被带进去了,仍旧是安王妃的寝殿,但却是偏殿。才一进门,浓厚的檀香扑面而来,安王妃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个佛龛,只是佛龛上有一道黄色帘幔,遮住了里面供奉的神佛。


    安王妃极为虔诚,在香雾缭绕中不知念着什么经文,胡珊兰讷讷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她念完,轻击了一下磬,清脆的声音没叫胡珊兰的心安宁,反倒是越发慌乱。


    安王妃并没看胡珊兰,而是走到屏风外面,胡珊兰也跟了出来。婢女奉茶,安王妃接过喝了两口,胡珊兰就跪下了。


    “你不愿意?”


    安王妃的话里有着不解。


    “民女,民女蒲柳之姿,难堪重任。”


    安王妃看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屏退左右:


    “你闺名是叫珊兰吧。”


    “是。”


    安王妃放下茶盏,走到窗口看外面草木萧瑟,却因马上要过年而又强行布置喜庆的景色。


    “我与王爷年少时,曾为救王爷落水。那时候还在盛京,盛京的冬天可比昴城冷多了。我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孩子了。王爷敬重我,从不嫌弃我容色不堪,不嫌弃我身子虚败,从前要给他纳妾,他只不肯,后来好容易松了口,也叫我为他择选。”


    安王妃笑了笑:


    “你这样的年岁,总是怀过春心的吧。心里惦记着一个人,盼着他好,但其实心里也不愿意与旁人分享。”


    胡珊兰回想曾经,她确实也这样过。虽然很短暂。


    “我一直在为王爷择选通房,但好歹选了几个我还算满意的,送进房里王爷却不肯碰。直到遇上你。你是头一个让我的生活里有颜色的人,让我暮沉沉的心有了春机。我知道,王爷愿意,还是因为我喜欢你。但是珊兰,王爷那样的人,你难道不喜欢么?”


    不喜欢。


    可胡珊兰不敢说。


    她不贪慕富贵荣华,她知道自己命小福薄,擎受不住,还是踏踏实实活着的好。


    若论相貌……


    南怀王确实生的好,但比起当年探花郎的风采,还是差了些。


    安王妃见她不答话:


    “珊兰,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没有。”


    胡珊兰矢口否认,安王妃笑了笑:


    “如果没有,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不愿意。王府境况,想来整个昴城的人大抵都清楚。你进了府,无人争宠,将来的孩子也富贵无边,你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我也同王爷说过,你若不愿困在王府,布庄还能继续经营。只要……你对王爷好,给王爷生下子嗣。”


    所以真正的需要,是子嗣。作为代价,是尊贵的身份。这笔交易任任何一个世家女来看或许都觉着不错,可在胡珊兰看来,却是越发的让她痛恨和畏惧。


    她不愿意再做玩意儿。


    当初是为胡家选皇商,如今是为南怀王生孩子。


    胡珊兰艰难的咽了咽:


    “娘娘,民女,民女不能。”


    安王妃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身上洞悉些什么,但良久之后她只是道:


    “你再想想吧。毕竟我喜欢,又能叫王爷愿意的,你是唯一一个。单看王爷愿意以侧妃的身份抬你入王府,就能瞧得出来了。”


    “娘娘,民女……”


    “别急着拒绝。再想想,或许你就想明白了。哪怕是拒绝,也得给我个明确的理由。珊兰,你该明白,王府是不能受你搪塞的。”


    胡珊兰背脊生寒,就让安王妃派人送出来了。


    这条路行不通。


    她苍白着脸站在王府大门外,而角落处,一直跟着她的郑蔚看着她的脸色,心也一沉。


    她一定遇上难处了。


    郑蔚回去后就沉思不已,想不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难处能让胡珊兰这般,甚至还到了要去王府的地步。但胡珊兰不肯说,他也不敢胡乱打听,看着南怀王府的大门,浮现出许多猜测。


    如果沈润在,胡珊兰是不是就会将心事说给他?


    郑蔚笑了笑,自嘲冷漠。


    胡珊兰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东大街的喧嚣让她心烦意乱,就选了一道背街小巷,清净的独自走着。忽眼前一暗,她抬头看过去,就对上了郑蔚淡漠的双眼。


    那一刹那,她竟然想起安王妃问她的话,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胡珊兰。”


    胡珊兰飞快的低头,她确实曾经心里有他。


    “告诉我。”


    “大人想知道什么?”


    胡珊兰嘲弄。


    “让你失魂落魄的原因。”


    “大人看错了,我哪来的失魂落魄?”


    胡珊兰笑了笑,错身要离开,郑蔚又道:


    “你去南怀王府做什么?”


    “与大人无关。”


    郑蔚没再出声,胡珊兰慢慢走远,却听郑蔚又道:


    “如果是沈润,是不是不用问,你就告诉他了?”


    胡珊兰嗤笑:


    “大人管的太多了。”


    郑蔚看她背影,他已经查出来,胡珊兰的忽然反常,与胡泰的到来有关。


    胡珊兰回去后,面对白姮希冀的眼光,只得扯谎道:


    “娘娘说,她再思量思量。”


    白姮略略安心,既然能听进去,总还是有希望的。她也叫沛青去清源洲寻胡青羽,看看有什么法子能从胡泰那边拒婚。


    年关将近,胡泰越发逼的紧,布庄关张,郑蔚也得到了答案。


    在得知竟是南怀王要纳胡珊兰做侧妃时,郑蔚惊怒之下,竟然气笑了。


    这日夜里,人都入睡后,院门被敲响。展婆子没多久来找胡珊兰:


    “姑娘,郑大人在外面,要寻您说说话。”


    胡珊兰本要拒绝,又怕他不依不饶再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只得出去了。才出门,就听郑蔚道:


    “所以,你愿意给他做侧妃么?”


    第四十九章 拒绝


    胡珊兰转头就要回去, 郑蔚一把将她拉住: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他位高权重身家丰厚,生的好还痴情, 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沈润呢?”


    胡珊兰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郑蔚, 郑蔚却忽的笑了。他伸手, 将她晃到脸前的一缕头发理到耳后:


    “胡珊兰, 你如果愿意,那天从王府出来就不会是那副神情了。既然不愿意,我来处理。”


    他松手就走, 胡珊兰道:


    “你怎么处理?你得罪不起。”


    胡家在清源洲,胡泰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郑蔚就是泽安州的同知。


    “大人是要毁我良缘?”


    胡珊兰冲口而出,她不能让郑蔚再为她冒险,还不起的人情。


    郑蔚顿住脚步, 胡珊兰又道:


    “我真的愿意。”


    过了好一会儿,郑蔚的声音才传过来:


    “那我为你添妆,送你风光入王府。”


    胡珊兰就觉着嘴里挺不是滋味的。她看着郑蔚僵在巷子里的身影, 重重呼出口气,扭头回去了。


    如果不是她有心病, 进王府确实是不错的结果。


    但胡珊兰脑海中就是不断的浮现郑蔚的背影,他说给她添妆,送她风光入王府。


    郑蔚图什么呢?


    图她?还是图她高兴?


    胡珊兰想, 明日还是得去寻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南怀王也不是陶知州, 捏不住把柄, 也扳不倒, 反倒惹怒了南怀王还会把自己个儿填进去。


    既然了断过往了, 就只是寻常邻里, 总不能叫不相干的人为她寻死路。


    胡珊兰想着,一大早就出门,往巷子深处去郑蔚家。谁知才敲门,阿瓜就出来了,一脸茫然:


    “姑娘?”


    “你家大人呢?”


    “不知道啊,不到卯时就走了,说要去清源洲一趟,三五天就回来了。”


    要去找胡青羽?有什么用,胡青羽哪能做得了胡泰的主。


    见他没与南怀王作对,胡珊兰也算安心,缩缩脖子回去了。


    隔日除夕,胡珊兰强作镇定,欢声笑语安顿人做席面,只想让白姮安心过年,只是席面才做成,就听有人敲门,阿平片刻进来,惴惴道:


    “姑娘,王爷请您去说话。”


    胡珊兰愕然呆住,白姮不安道:


    “说话?说什么话?”


    胡珊兰宽慰她:


    “或许娘娘同王爷说了我的心思,王爷是要问问。”


    白姮就要去换衣裳,被胡珊兰拦住:


    “阿娘,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阿娘,您想着,要拒绝的事,您要是也在,多一个人,王爷都会觉着脸面不妥。”


    白姮这才不安的应下了。


    胡珊兰换了衣裳,出门就见一个等候的内侍,巷子口一乘小轿。


    “敢问大人,这是去哪?”


    “没多远,不碍着姑娘与家人守岁。”


    内侍语调和善,胡珊兰略微宽心,冬儿要随着,却被内侍驱散。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姑娘不必恐慌。”


    内侍的笑容有些轻慢,南怀王还犯得上对一个民女使坏心思?那么多姑娘心甘情愿,王爷还多瞧一眼的。


    胡珊兰惴惴不安上了轿子,也不知往哪去,更不知走了多久,等轿子一停,她更慌了。


    内侍掀了帘子接引,胡珊兰就见是一处宅子,虽不算太大,但进去就见假山流水,院子修建的极其雅致。她被引着一路往里,等进了屋,迎面而来的暖香,以及悠扬清越的笛声。


    屋里炭火烧的旺,南怀王只一身宽松的单衣,正在吹笛。


    不过再动听,胡珊兰也没心思听。


    一曲终了,南怀王道:


    “好听么?起来吧。”


    胡珊兰这才起身:


    “好听。”


    南怀王往碳炉里丢了两颗香饵:


    “能与我说说,你不愿进王府的原因么?”


    胡珊兰就想起那日安王妃的话,王府不是不能受她搪塞的。


    “民女,民女不愿成婚。”


    这话听起来就觉着是搪塞的话,但南怀王却一点都没有意外,也没有生怒,他看向胡珊兰,赏心悦目的眼光,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因为沈侠士?”


    “不是。”


    南怀王笑了笑:


    “那就是郑同知了。”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才道:


    “不,不是。”


    “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是因为他。”


    “王爷……”


    “我不愿意强人所难。”


    南怀王截断胡珊兰的话,让局促的胡珊兰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道:


    “我自认为,还不是个需要强人所难的人。不过能过王妃的眼,又能叫我觉着不错的,你确实是头一个。”


    他沉了沉,很好性子的样子:


    “不如提个折中的法子,你不想进王府,那就不进,只要你给我生个孩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金银财宝,或者你看上了哪个男人,我也可以让他娶你做正妻。”


    胡珊兰就觉着气息立刻不平起来,但眼前的人并不是个她能生得起气的人,只能自己死死压制。


    “我想你生的孩子,王妃应该是可以接受的。我会把孩子记在王妃名下,哪怕是女儿,将来招赘,孩子会是下一任南怀王。”


    “王爷金尊玉贵,可民女也……”


    “也什么?”


    南怀王的眼神柔和,可柔和之下却有淡淡的冷厉:


    “本王要纳侧妃,难道会不查清这女人来历?胡珊兰,你一个败坏了名声的女人,难道还在乎清白?生个孩子而已,对你往后没有丝毫妨害。”


    胡珊兰顿时如遭雷击,南怀王满意的看她的反应:


    “本王甚至也知道,郑同知是为着你,才自断前程,从翰林院撵出来,跪求了昴城的官位。”


    他笑着摇头:


    “啧啧,让沈潇打的皮开骨裂,跪了整整一夜,才求来了泽安州的同知。他对陶知州是为了你,去长宁镇也是为了你。盛京的事让你存了心结,难道不是因为他?但你在本王面前,连句实话都没有。”


    胡珊兰浑身发抖满嘴苦涩,所以那么隐秘的事,南怀王都查的清清楚楚了。他眼角眉梢的轻贱,仿佛在说她一个给郑蔚做过通房,又损了名节的女人,他肯让她生出他的子嗣,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胡珊兰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


    “王爷说的对,民女不堪,更是不配。所以民女不愿入王府,也不能为王爷诞育子嗣。”


    南怀王的笑容越发的冷:


    “还是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挥手,胡珊兰憋着满腔的气被人带出去,但才转身,南怀王又道:


    “王妃若是不高兴,本王就会非常不痛快。”


    曾经她以为的神仙眷侣,但当将威压砸在她身上时,原来也是这样的面目可憎。


    胡珊兰被原路送回去。


    *


    郑蔚在除夕夜,由胡青羽带着去见了乔夫人。


    胡青羽内心还是不安的。


    胡泰去泽安州前,已将事情都与他们说过,胡青羽也觉着胡珊兰能进王府是件不错的事情,他甚至也想不明白胡珊兰为什么不愿意。


    毕竟这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所以郑蔚找过来,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只以为是郑蔚想要刻意破坏。所以郑蔚废了几日的功夫才说服胡青羽。


    乔夫人确实是个能左右胡泰思想的人,但乔夫人却不可能为了个庶女去出头。胡珊兰嫁给谁如何嫁,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乔夫人是正经的南方佳丽,年少时也姿色动人,甚至如今也依旧袅娜娇媚,只是神情冷淡,也并不会因为郑蔚是官,她就会给几分好脸色。


    毕竟大过年的,不请自来,还是有求于人。


    “大人还是回去吧,胡家的家事,大人不要参与的好。毕竟胡珊兰已经离开郑家,也不再是你的通房了。”


    乔夫人只一句话,就要送客。郑蔚只从容道:


    “当初郑家出事,胡老爷入京去郑府,郑尚书说胡珊兰坏了名声不能做郑家儿媳,若胡老爷还想与郑家结为姻亲,就再选一个嫡女送来,与我为妻。”


    乔夫人睁开眼。


    “彼时胡家二女三女已经送往盛京,再下一个,该就是夫人所出的五姑娘了吧。”


    “他敢。”


    乔夫人咬牙,郑蔚笑了笑:


    “我不知道胡老爷敢不敢,我只知道,胡老爷没有拒绝。因为当时我就在场,是因为我拒绝了,这件事情才没有进行。”


    胡青羽紧张的看着自己的亲娘。


    乔夫人却心里恶心的很。


    倘或当初这件事成真,那么胡璎兰就要嫁给胡珊兰用过的男人,还得姐妹共事一夫!


    “夫人,胡家二姑娘三姑娘送走的时候,您是没拒绝的。这在胡老爷看来,您是默许的。既然为了胡家荣耀,女儿可以送出去,那么是哪个女儿又有什么干系?倘或这回南怀王要的是五姑娘呢?”


    乔夫人冷冷瞥他一眼:


    “若真是如此,这门亲事也还不错。”


    “夫人大概不知道,南怀王与安王妃鹣鲽情深,王妃坏了身子不能产育,这么多年南怀王都不曾纳妾,通房都没有一个,除非王妃喜欢,他也瞧的上眼的,才会收房。但既然二人情深如此,那么收进房里的女人又要如何?其实不过是为了子嗣,什么生下的孩子能做世子,将来可以做太妃的荣耀,南怀王既然与安王妃情深,又怎么会不为之考量往后?我猜着,大抵是会去母留子的。”


    乔夫人顿时一阵恶寒,却还是道:


    “我的儿女,我自然会护着。”


    “夫人纵容至今,胡老爷早已没有顾忌,倘或真到了算计夫人这一脉的时候,夫人想护也晚了。”


    乔夫人脸色阵青阵白,这时候才睁眼看向郑蔚:


    “你为了胡珊兰,费心可不小。”


    第五十章 乔夫人


    乔夫人想了想, 她还有连个女儿待字闺中,此事若不干预,保不齐下回又要联什么姻, 就把她的女儿祭出去了。但这回的事情确实不好处置:


    “南怀王可不是寻常官宦世家, 不好得罪。”


    “是不好得罪, 但南怀王总不能强纳已定有亲事的姑娘。”


    乔夫人冷嗤一声, 对胡青羽道:


    “去把你爹找回来。”


    胡青羽不敢。乔夫人瞪他一眼:


    “出息!”


    她感慨道:


    “看来这个年,总是不好过的。”


    她自然知道南怀王派来的人说了,择了过了年二月的吉日要下聘, 这事还真不能多耽搁。于是她吩咐下去,叫人整理了,过了年初二往泽安州去。


    郑蔚是不能等的,出了胡家, 他就策马往昴城赶回。


    等初二一早进城,路过胡珊兰家时,还是忍不住敲了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一点过年的高兴劲儿都没有。没多久冬儿开门,两眼通红, 见到郑蔚,眼泪就下来了。郑蔚皱眉:


    “你家姑娘呢?”


    “我家姑娘自那日回来,就一句话都不说, 这都好几日了,把夫人都急死了。”


    冬儿开门前惴惴不安, 生怕是南怀王府的人, 却又盼着是沈润, 等看见是郑蔚, 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


    “我能见见她么?”


    冬儿踟蹰着去回禀白姮, 白姮迎出来,想了想,还是叫他进去了。


    胡珊兰背对着门坐在屋里,冬儿在屋里拢了炭盆,倒是不冷,只是胡珊兰眼神虚无,仿若一眼能看到心里,她的心也一片虚无。


    郑蔚心疼,又无比后悔。


    倘或当初不是因为他,他们如今必定好好儿的过着日子,胡珊兰又何必经历这么许多?


    “胡珊兰。”


    他轻轻的叫了她一声,胡珊兰立刻回神,仿佛睡的久了初初醒来,带着惺忪迷惘:


    “大人?”


    他蹲在她跟前: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我们定亲吧。”


    胡珊兰的眼底慢慢浮上惊恐,她的神情让郑蔚心底一阵苦涩。


    “搪塞过去,你愿意,它就是真的,你不愿意……就不做数……”


    胡珊兰还是怔怔的看着他,从眼底浮现的惊恐。郑蔚忍着酸楚轻声道:


    “你不要想沈润,哪怕他在,也绝不能出头。”


    胡珊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沈润,郑蔚想了想,还是道:


    “其实出发前,我就已经收到晏深信。沈……沈潇对平章公府下了狠手,平章公告了御状。”


    沈潇御前伺候,又是在潜邸就跟随皇上的旧人,对皇上的性情不可谓不了解。郑蔚毫不怀疑的想,沈潇对平章公府下手,必然也是参透了皇上想打压平章公府的心思,毕竟权势太盛,又于社稷无功。但沈潇向来手段酷烈,难免失了分寸,余家是累世的世家,声望不浅,朝中权势极大,除此之外,闻圣大长公主还是皇上的亲姑姑。


    世家也好,皇族也罢,沈潇这回都伤了他们的脸面。所以为平息,皇上贬了沈潇的官,让他在家禁足思过。


    郑蔚缓缓与她说了,又道:


    “所以,沈润回京是因为这件事,胡老爷发昏也是因为这件事。”


    沈家的失势让胡泰惶恐,刚好这时候南怀王派人来说了纳胡珊兰的事,他自觉着是雪中送炭恰当其分的好事,哪怕硬逼着,也要把胡珊兰送到南怀王府。


    “那,那……”


    “你二姐没事,如今只是禁足。只是沈潇在朝中得罪不少人,瞧他一落势,年前参他的折子雪片一样呈上御前。但如今年里休朝,总还是好些。十来天的功夫,沈家兄弟该就想出对策了。”


    其实形势并不乐观,但眼下这档口,郑蔚还是说的缓和了些。


    胡珊兰寥落的点头,心还是慌的。难怪她生辰那天,沈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珊兰。”


    胡珊兰又回神。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么?”


    那些叫人难堪的记忆浮上,胡珊兰狠狠皱眉,郑蔚立刻道:


    “南怀王见你了?”


    好半晌,胡珊兰才艰难道:


    “他,他查到盛京的事了。他说,我不可以不进王府,只要给他生个孩子。”


    郑蔚握紧手:


    “对不起。”


    他缓了缓又道:


    “胡珊兰,对不起。”


    胡珊兰心平气和的自嘲:


    “没有你,郑昶也要做那些恶,我并没有本事自保。”


    如果她能自保,大抵也能逃脱被送出去的命运。


    “在这一切中,做的最好的是你,最无辜的也是你。我,我很后悔。但我也知道,不能因为我后悔了,你就必须要原谅我。我就是仗着你心软,你良善,所以缠着你,盼着能打动你,求你原谅。”


    胡珊兰看着他,但没有说话。


    “胡珊兰,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有负担,因为都是我欠你的。如果……如果当初我真心待你,那么如今的一切磨难,都是可以避免的。”


    他擦掉胡珊兰的眼泪:


    “这一次,这一次过去之后,如果你还无法接受我,我就离开。”


    “你是泽安州的同知,你能去哪?”


    胡珊兰忍不住嘲笑他。


    “辞官。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何苦呢?当初留在翰林院不就好了。”


    “不好。我的前程,原本就是你用跪在静思堂的那九天,换来的。”


    胡珊兰不太想提那时候的事了,尤其是跪在静思堂的那九天,熬的太苦,只凭着想他生生的熬过来的。可到头来,竟然只是一场笑话。


    她推了推郑蔚,郑蔚就站起来了,离开她几步。


    “大人,这不是个好法子,南怀王的脸面不是那么好折损的。这档口说你我定有婚约……”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管。”


    胡珊兰还想拒绝,但又清楚这是眼下唯一的路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也意识自己终于也变成了一个卑劣的人了。


    哪怕不愿意接受郑蔚,却还是没有拒绝他的相助。


    *


    年初五,胡泰再来胡家的时候,就意外的看见了院子里的郑蔚。但想了想,又不觉着多意外了。毕竟当初郑蔚被从翰林院赶出来,外任到泽安州的事,也在盛京闹的沸沸扬扬。


    “郑大人。”


    胡泰敷衍的唤了声,就要往里去找白姮和胡珊兰。


    “岳父大人找谁?”


    胡泰怔了怔,转头气急败坏道:


    “大人这是做什么?”


    “是我该问岳父大人要做什么才是。毕竟当初说的好好的,等我高中,就与珊兰定亲。”


    “还做数么?你们郑家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还有脸与我说这些?”


    “旁的不论,但当初这事,可是您与我家老爷说定了的。”


    “不作数了,珊兰已经离开郑家了。”


    “她是离开了,但我过来了。”


    胡泰还要再说什么,白姮从里面出来:


    “这么冷天,站院子做什么?”


    她是同郑蔚说的,郑蔚见礼:


    “夫人。正要进去,但见岳父大人来了。”


    这突兀的称呼让胡泰脸色难看,白姮见他脸色难看,心里就高兴,对郑蔚的脸色不觉着就好了:


    “进去吧。”


    郑蔚进屋,胡泰在后道:


    “我说不做数,就不做数了!”


    “你是她爹,我是她娘,郑大人的聘礼已经下了,我也已经应准了。怎么,你做爹的,要与旁人一齐抢你已经定了亲的女儿?”


    胡泰怒道:


    “之前一直不提,这会儿说出来,可见是为着应付!你以为南怀王是蠢的?就查不出来?”


    “南怀王自然英明神武,什么都能查出来,自然也知道我女儿与郑大人的缘分!”


    白姮自知道南怀王那日与胡珊兰说的话后,就对南怀王格外厌憎,字里行间也就嘲讽上了。胡泰气的甩手:


    “胳膊别不过大腿,我劝你们还是省事些,这又不是坏事!何况那郑六郎又是什么好的?他算计珊兰的还少么?”


    白姮瞥他一眼不言语,胡泰大急: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呦。”


    门外忽有道声音,只短短一个字,就叫胡泰打了个激灵。


    乔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厉害的脾气,与胡泰算是两家联姻,乔家也是身家深厚的人家,她自然不怕胡泰,反倒是胡泰有些怕她。


    “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


    乔夫人一脸嫌弃的进了小院儿,四下打量了几眼,便与白姮道:


    “不与我让座么?”


    “乔夫人请进屋吃盏茶吧。”


    白姮将乔夫人让进屋,胡青羽亦步亦趋的跟着乔夫人进去,胡泰眼瞧着她们进屋,也愤愤的跟进去了。谁知一进屋,就听见乔夫人正与白姮说:


    “托你的福,胡家也选上皇商了,今非昔比,身份贵重。”


    “与她有什么关系。”


    胡泰嘲讽,乔夫人眼角眉梢都不扫他:


    “怎的,不是你把镇店的浣花锦送去宫里,才最终点的胡家么?胡家生意能做的如今,也全赖着那匹镇店的锦。”


    乔夫人说话的语调都叫人觉着刻薄,偏胡泰没法否认。他瞥一眼低眉垂眼的白姮,心里就怨,好端端的偏要走,不然留在胡家,哪怕每年只出两匹锦,指导织娘,也是好的。


    “看什么!”


    乔夫人斥了一声,胡泰立刻收回眼光,乔夫人就冷笑道:


    “你哄骗着白姮为你卖了多少年的力,不说念着旧情,还卖了她的女儿。这卖了一次还不成,如今还要卖第二次。”


    “瞧你说的,南怀王府是门好亲事,我才应的。”


    “好么?人家是要去母留子的!”


    胡泰斥道:


    “怎么可能!”


    乔夫人立刻道:


    “因为你滥情,就觉着这天底下没有痴情的男人了?南怀王对安王妃的心意,满昴城都知道,南怀王又怎么可能让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承继王位,让别的女人做了太妃,踩在安王妃头上?”


    白姮掐在这时候道:


    “南怀王那日见了山岚,说她不想进王府也成,只要生个孩子就行。”


    胡泰道:


    “那还不是因为珊兰坏了名声!”


    乔夫人立刻接道:


    “你女儿怎么坏的名声?”


    作者有话说:


    乔妈持续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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