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罚跪


    “那郑家……”


    胡泰还没说出什么, 乔夫人啐了一口:


    “你要不送你女儿去郑家,她能坏了名声?你哪怕是生意往来的联姻,你女儿也落不到那般地步!我若知道你胡家都落拓到要卖女儿才能活的地步, 我哪怕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能嫁进你胡家啊!”


    乔夫人把胡泰数落的不敢回话, 乔夫人却仿佛勾起怨气, 一股脑道:


    “我是不喜欢你那些庶子庶女, 我待他们也不好,可我至少让他们都平安长大了,我也不算计他们, 比不得你这亲爹,生养一场只为待价而沽!我就告诉你了,你要是敢把主意打到我璎儿和琳儿头上,我就跟你拼了命了!真是作孽了, 她们真是上辈子杀人放火做尽恶事,这辈子才投胎到你跟前,做了你的儿女!”


    说的喘不上气, 歇了歇又戳着胡泰道:


    “京中消息还没作准呢,你就坐卧不安等着与胡瑜兰断亲, 生怕沈家的事牵连到你!当初知道胡瑜兰嫁到沈家,你是怎么屁颠儿屁颠儿寻好处的?这时候不说帮你女儿渡难关,哪怕接她回来避祸也好, 可你只想着自个儿!”


    胡泰脸色阵青阵白:


    “我就是,我就是想护着她, 我也没那个本事!”


    “你都做了皇商了!当初做富商, 只想着生意再大些, 生意大了, 又想做皇商, 做了皇商,还想攀附富贵,再往后你是不是还想送女儿进宫?等女儿生了皇子就扶持继位?”


    胡泰吓一身冷汗,忙不迭去捂乔夫人的嘴:


    “这话也是浑说的……”


    乔夫人使劲儿掰开他手,呸呸了两声厌恶道:


    “我倒是不想说!你也别干这糟心事儿啊!”


    胡泰急:


    “那南怀王我又得罪不起!”


    “谁叫你得罪了?既然胡珊兰与郑大人已经定亲,你如实回复就是了,他们拦不拦得住又不让你管。可你倒好,与旁人一心,刀尖儿往里的要逼死女儿。你胡家就算不出贞节烈女,可难道就要出那一女侍二夫?”


    胡泰又要去捂乔夫人的嘴,还没到跟前就被乔夫人一脚踹在肥屁股上:


    “你把个定亲的女儿送进王府,才真是得罪了南怀王!这天下悠悠众口嚼起来,是你能堵还是南怀王能堵?就是皇上都堵不住!”


    胡泰踟蹰起来,乔夫人道:


    “怎的?要等南怀王来下聘了再说你女儿已经定亲了?说起来她的亲事还是你和郑尚书亲口定下的呢。”


    胡泰心慌起来,转头看厢房檐下站着的郑蔚,一派从容,咬牙想着郑六郎都不怕南怀王报复,他还怕什么?于是被乔夫人骂的心头火起,立刻就转身走了。


    白姮吓得要追,乔夫人道:


    “追什么,他是去求见南怀王了。”


    说罢睨了白姮一眼道:


    “你也是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人,被他拿捏的死死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他这人,你弱他强,你强他弱,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白姮嗫喏着,乔夫人又道:


    “你如今又不是胡家的妾了,在我跟前做什么这般拘谨?”


    郑蔚在外面听乔夫人这一大通的话,总觉着胡珊兰那二姐虽不是乔夫人所出,但显然尽得真传了。


    胡家拒亲,那么往后,就该看他的了。


    南怀王也并不是非胡珊兰不可,安王妃瞧上眼,南怀王看得上,这只是个由头。胡珊兰的拒绝才是让南怀王不肯罢手的真正原因。


    所以这位南怀王远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清风霁月,与世无争。至少偏私狭隘,只因损了脸面就会气急败坏,单从他对胡珊兰的恶言相向就能看出来。


    可惜了,没了沈润,他的折子并不能顺利的送出昴城了。


    也或者沈润的忽然离开,说不定也是南怀王的手笔。


    郑蔚隐隐觉着,风雨欲来。


    *


    胡泰见过南怀王后,就匆忙的与乔夫人胡青羽返回清源州了。倒是太平了几日,到元宵这日,南怀王府又是照例的宴请。


    昴城大小官员,以及胡珊兰。


    这回安王妃没有出席,胡珊兰也是直接被带去安王妃寝殿的。南怀王府的元宵宴照旧的氛围良好,只是宴席散了之后,南怀王特意叫人留住了郑蔚。


    后花园里水榭旁的八角凉亭,在这个时节格外的潮冷。郑蔚才踏入凉亭还未见礼,忽然一个巴掌就狠狠打在脸上,将他打的脸歪向一旁,嘴里也立刻有了血腥味。


    “郑大人将本王的脸面踩在脚下,本王如此讨回来,郑大人觉着合适么?”


    郑蔚从容见礼:


    “合适。”


    南怀王笑了一声:


    “有时候本王真是很佩服郑大人,为了个女人,前程性命都能不顾。”


    “王爷待娘娘才是情深义重。”


    “郑大人几次三番,胡老板也并不领情,我不信郑大人看不出来,这又何必呢?”


    “下官与胡氏,确实定有婚约。”


    南怀王看着郑蔚那一派从容的神色:


    “她一个坏了名节的女人,值得么?”


    “在下官心中,她重若珍宝。”


    “呵,那郑大人可真是贪财,为了珍宝,连命都不要了。”


    “还求王爷成全。”


    南怀王捏着手上的扳指:


    “或者,你跪下求本王,求到本王愿意成全的时候。”


    郑蔚缓缓撩了衣袍,就跪下了。


    南怀王走到郑蔚身后:


    “听说当初胡氏为了送郑大人会试,在郑家跪了九天,不如郑大人也在我这八角凉亭跪上九天,如何?”


    郑蔚依旧低眉垂眼:


    “王爷安排的很是。”


    南怀王笑着走了,一条小径走到尽头,那里还站着霍知州。南怀王看霍知州眼神在郑蔚身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为郑蔚求请,满意的笑了笑。


    而另一边,安王妃根本就没见胡珊兰,只让她在偏殿等了一个多时辰,就让人送她离开,却特地绕路让她看到郑蔚被打,以及罚跪的景象,就将她送出去了。


    胡珊兰心里很明白,郑蔚要用定亲这样的说辞推拒南怀王,南怀王碍着怕人非议而不得不妥协,但那口气却是怎样也出不来,所以才用这样的法子磋磨郑蔚,就是为着叫他们也心里不痛快。


    这一役,惨胜。


    *


    南怀王回到寝殿,安王妃刚刚沐浴完。


    “皇上亲封的探花郎,名动天下,谁能想到死穴竟是一个女人。”


    “王爷这是何苦呢。”


    安王妃笑了笑,南怀王轻轻的抚着她的脸颊:


    “无聊。你瞧,将来用什么拿捏郑蔚,不就被我试出来了么。”


    *


    胡珊兰这一夜并不平静,明知郑蔚跪在南怀王府,她又怎么可能安睡。她翻来覆去,半夜里,房门被敲响。


    “山岚。”


    胡珊兰开门,白姮提着风灯进来。


    “我瞧你回来脸色不好,你向来是个存不住心事的,就知道你晚上睡不着。郑大人呢?”


    两人一齐去的,却只有胡珊兰一个人回来。


    “他,他在南怀王府跪着。”


    胡珊兰将事情与白姮说了,白姮沉默了良久:


    “郑大人他……”


    “阿娘,我知道当初的事,有爹送我去郑家的缘由,有郑昶觊觎且手段下作的缘由,可是……”


    可是她以为两情相许的人,不该在将她算计在那种低劣的陷阱中。


    “当初陶知州行凶时,他为护我受伤,鲜血淋漓,那我想的却是当初寿宴时,他为了护我伤在郑昶手中,命悬一线。那时候我感念他,交托了所有的心给他,为了他我可以抵抗一切,只要能让他好起来。可到头来,那场事情他竟早就知情,甚至闹的那么大,还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哪怕他提前去了又如何?到底不过是一场笑话。”


    胡珊兰看着白姮:


    “阿娘,我如今,失去信任一个人的能力了。哪怕他做的再好,付出的再多,悔过的再诚,我总觉着等待我的,是下一刻的拆穿。可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做到如今这一步,是真的悔过了,也或者是真的心里有我。毕竟曾经把仕途看的那么重的一个人,却愿意离开翰林院。”


    白姮心疼,胡珊兰低垂着眉眼,却在想郑蔚与她说的话。


    不要勉强,不要委屈,不要有负担。


    她深深吸了口气。


    “阿娘,该好好儿的结束了。”


    *


    元宵过后,州府复衙,布庄也开张了。阿瓜每天都在布庄带着,神情愣怔。胡珊兰一切如常的做着生意。郑蔚也始终没从南怀王府出来。


    胡珊兰从那日见过南怀王后,就知道他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一个人了,所以他会真的让郑蔚在王府跪上九天这种事情,也就寻常了。


    一直等到第九天的黄昏,胡珊兰早早等在王府偏门外,亥时天已经黑透了,她静静的站在门外,心也静的一片虚无。但那扇沉重稳固的大门忽然打开的那一刻,胡珊兰的心顿时就乱了。


    大门缓缓打来,郑蔚站在门里,形容憔悴,但神情竟还十分从容。胡珊兰迎上去,他艰难的走出门,在大门合上的一刹那,踉跄着险些摔倒。


    “大人……”


    胡珊兰一把扶住他,仿佛又回到当年,天气乍冷,他衣衫单薄的从书院回来,病的险些倒下的时候。


    郑蔚转头看她,费了些力气才瞧清眼前的人,竟朝她笑了笑:


    “胡珊兰,我终于知道你那个时候,又多痛苦了。”


    胡珊兰心里发颤,脸上却不显:


    “又不是什么好滋味,为什么要尝试?”


    “你又为什么要承受呢?本不该,不该让你承受啊。”


    阿瓜忙着赶马车上来,几个人将他扶上马车,胡珊兰将手炉暖热的毯子给他盖在腿上。


    曾经她有多疼,如今的郑蔚也就有多疼。郑蔚嘴唇苍白,却一直看着胡珊兰:


    “胡珊兰,如果你从未去过郑家,那该有多好啊。”


    这句话让正忙碌的胡珊兰停住。


    他们不曾相遇,他就没有伤害过她。曾经她有多痛苦,如今他的痛苦便越加剧烈。


    原来被辜负和爱而不得,都是这么痛苦。


    他曾经在胡珊兰的拒绝下恨不得强取豪夺,恨不得玉石俱焚一同下地狱。但胡珊兰呢?那时候的胡珊兰又是独自经历了如何的过程?而她最后,只是选择默默离开。


    她甚至没有责问他一句为什么。


    甚至没有想过讨回公道。


    郑蔚摸索着,找到胡珊兰的手,狠狠握住。


    他的喜欢,是染脏了的。而她曾经对他一腔赤诚的情意,也被他弄脏了。


    “胡珊兰。”


    他仿佛已经陷入昏厥,却还是固执的叫着她的名字。


    “我在。”


    “胡珊兰……”


    胡珊兰回握他的手。


    “你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声郑六郎……”


    第五十二章 沈家


    胡珊兰并没有给郑蔚回应。


    他笑了, 然后沉沉睡去。


    跪了九天的那双腿还能撑着走出王府,郑蔚也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郎中是早请好等着的,胡珊兰站在院子里, 听屋里一阵忙乱, 直到深夜阿瓜才从屋里出来, 眼睛红红的, 擦着汗道:


    “姑娘,爷醒了,叫您快些回去歇着吧, 天色不早了。”


    胡珊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走了。阿瓜看她走了,心里又委屈。等他回去,郑蔚疲惫的看他那副神情, 不禁笑了笑。


    这九天跪下来,郑蔚的心却格外平静。在吃过这样的苦之后,他对胡珊兰心里所想, 竟能感同身受了。


    他从没有过的平静。


    在回来的第二天,朱同知就来探望他了。


    “你告了这么许久的病假, 我来了几回,却都不见你,到底是怎么了?”


    郑蔚靠在床头, 膝盖上传来密密的针扎一样的疼痛,还火热肿胀。他笑道:


    “王府元宵那晚贪杯, 回去的路上就摔了。”


    朱同知看着他不敢妄动的腿:


    “这是出去治了?如今怎样?”


    “好多了, 多谢关心。”


    朱同知与郑蔚真正的亲近还是在帮郑蔚将庄子卖给胡珊兰之后, 他得了莫大的好处, 一百两银子得了间铺子, 如今朱夫人日日打理铺子,满心欢喜畅想将来,朱同知也觉着这是借了郑蔚的光,不能不感恩。


    “这还得养多久?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


    “也不必太久,能下地我就去应卯,慢慢养着就是了。”


    “啧啧啧,也不知是你这二年流年不利,还是昴城这地方与你相克,你瞧瞧这事情,一出接一出的。”


    郑蔚笑了笑,这里还不好么?在郑家的时候才是真的不利。


    朱同知又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半天,才踟蹰道:


    “听说,听说你与浣花布庄的那位胡老板,是定有婚约的?”


    郑蔚笑容微滞:


    “哪里听来的?”


    “前日王府纳妾,内子接了帖子去吃喜酒,安王妃惋惜不已,说本要纳胡老板入王府做侧妃,无奈胡老板与你早有婚约,只得作罢。”


    没想到南怀王如此注重颜面,丁点或许会损毁名声的可能都不放过。


    “真的?”


    “真的。”


    “嗐,我就说,以你才貌,都这般年岁了还没家室。不过怎的不成亲?”


    郑蔚想了想,认真道:


    “八字合的不太好,要等吉日。”


    朱同知怔怔的,这得合的多不好,一年到头都没个合适的吉日,得等几年?郑蔚便岔开话道:


    “难得王爷经肯纳妾了。”


    朱同知说到这儿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是芗城县令的女儿,原本因之前长宁镇的事,那芗城县令是要受申饬的,但因女儿得安王妃喜爱,收了房,霍知州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郑蔚笑了笑,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正这档口,院子里有声响,朱同知探头从窗子往外看,就正瞧见胡珊兰提着食盒往里进。


    胡珊兰进门见朱同知也顿住了,郑蔚道:


    “这位是朱同知。”


    胡珊兰就笑了笑:


    “大人好。”


    她与朱夫人交好,朱同知也是知道她的,但头一回见,这姑娘确实生的动人,于是他笑了笑,忙就站起来了:


    “你们说,我也得回去了,你告假这些日子,差事都派在我头上,忙碌的很,等你好了可是要好好儿谢谢我的。”


    “一定。阿瓜,送送朱大人。”


    阿瓜忙迎着送走朱同知,胡珊兰已将饭菜从食盒端出来,在床上摆了个小案。


    “今儿觉着怎样?”


    “好多了。”


    胡珊兰知道这腿头几日的难熬,郎中来治疗时尤其痛苦。哪怕他是男人能忍,也不好过。


    “王府将你我有婚约的事散出去了。”


    胡珊兰不解:


    “说这些做什么?”


    “大约是怕逼你入府的事闹出来损了名声,就先说出来了。”


    胡珊兰冷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才吃过饭,胡珊兰收拾了东西要走,阿瓜拿着信进来,郑蔚看过信微微皱眉,胡珊兰试探道:


    “是京中的信么?”


    郑蔚立刻收了信:


    “没什么事。”


    胡珊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但没再多问,提着食盒要走的时候,郑蔚忽然道:


    “胡珊兰。”


    胡珊兰回头。


    “沈潇下狱了。”


    胡珊兰怔住了,继而惊道:


    “怎会这样?”


    “说是彻查,他从前办过的差事,有不少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将人逼死致残,形成冤案。沈家当年是遭了诬害才坏事的,几乎灭门,如今被他残害的,都是与当年事相关的人家。”


    胡珊兰只觉着一颗心慌跳的很,胡瑜兰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女儿还那么小。


    “那,我姐姐呢?外甥女呢?”


    郑蔚摇了摇头:


    “你别急,我这就写信打听。”


    胡珊兰怎能不急,眼下这样,没了沈润,她就是写信去盛京,先是不知多久才能到,再者胡瑜兰若真出了事,这信收到收不到还未可知。


    郑蔚唤阿瓜铺好笔墨纸张,就这床上的小案提笔快书,吹干了墨装到信封,就交代阿瓜:


    “拿我的牙牌,多付银子,要快。”


    阿瓜应声就跑了,胡珊兰还在一味出神。


    “别急,沈潇对夫人极为看重,想来必有安排。”


    “也只能这么想了。”


    郑蔚却看她心里显然不是这样的,劝慰道:


    “沈家也被封了,这事若无法回寰,只怕是要抄没家产的。昴城这两间铺子并没记在沈家名下,你若真有心,好好经营,说不定来日你姐姐就要依仗昴城的铺子度日了。”


    这话让胡珊兰宽心不少,至少依仗铺子度日,说明还有来日。


    “西街的铺子还一直空着,不如你想着能做什么,也现操持起来。”


    胡珊兰讷讷应了,就往回走,与白姮说了这事,母女一齐发愁。但离得远不说,沈家的事也确实出不上力,只能等郑蔚那头的消息,若能好自是皆大欢喜,若不好……也只盼着胡瑜兰母女能安然脱身。


    她这么想着,二月初的某日,大清早就听见隔壁院子有轻微声响,胡珊兰一个激灵就醒了,立刻换了衣裳往外跑,可沈润的院子大门仍旧紧锁,她正疑惑的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才踟蹰的要离开,就听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沉闷但极轻微的声音。


    胡珊兰是有钥匙的,慌着开门进去,但院子里一片静默,也没人影,连几个屋子的门都关的好好的。她正诧异着,忽觉背后冷风,才回头就被一把刀给抵住了。


    冷冽锋利的刀刃在胸前,胡珊兰顿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而眼前的人,浑身伤痕累累遍布血污。


    “沈,沈二哥?”


    沈润手一松,长刀脱手,人也倒了下去。胡珊兰忙去搀扶,沈润却拽着她手臂道:


    “大嫂,大嫂在望松坡,快,快寻个地方把她藏起来……”


    一股森寒从背脊升起,胡珊兰咬牙却没法将沈润扶起来,沈润还一径推她:


    “快去!”


    胡珊兰被推的翻到,但还没摔在地上,就被人给扶住了。胡珊兰回头,怔怔的看着扶住自己的郑蔚,从没有过的茫然无助。


    郑蔚腿伤未愈,却还是硬撑着将沈润拽起来送进屋里。胡珊兰转头要走,被郑蔚叫住:


    “你要干什么?”


    “把,把二姐接过来。”


    “没有搜查令,只是仇人寻仇。沈潇的夫人是你二姐,你觉得这事沈家的仇人查不到?”


    “那,那怎么办?”


    “先送到庄子上,你那庄子是新置的,还没什么人知道。”


    胡珊兰点头,忙不迭要去,又被叫住:


    “你不要去,太显眼了。等我安排荣寿荣阳去。你留下照顾沈润,他伤的不轻。”


    郑蔚艰难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交代:


    “要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胡珊兰点头,郑蔚就出去了。


    沈润确实伤的很重,郑蔚叫阿瓜过来帮忙,阿瓜为沈润清理过伤口上了金疮药后,就出来给胡珊兰禀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只看那身衣裳上的血污,也不知流了多少的血。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得等沈润醒来才知。


    阿瓜还带来了之前郑蔚受伤时买的药,都是外伤,大抵都能用,胡珊兰熬好药才凑到沈润嘴边要喂,沈润忽的惊醒了。


    “沈二哥!”


    胡珊兰忙出声阻止了他的警觉,沈润立刻道:


    “大嫂呢?”


    “郑大人派人将她接我去的庄子了。”


    沈润松了口气又倒回去,胡珊兰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她与沈润虽相熟,形同兄妹,可对沈潇却是全然陌生的,感知也仅仅是姐夫,对她二姐尽心,为他的事也费了不小的心。如今胡瑜兰母女来到昴城,她之前一直悬着的心就踏实了许多。


    “沈二哥,到底是怎么了?”


    郑蔚送到盛京的信还没有回信。


    “沈家,沈家获罪了。”


    这胡珊兰知道。


    “大哥在狱中指使人暗杀平章公。平章公死了,闻圣大长公主告御状,大哥被判斩首,沈家抄家。原本,原本我接走大嫂,预备来昴城安顿,但路上被人追杀……”


    沈润是坚韧的,但如今那张脸上却现出痛苦之色,那双无神的眼中也有泪光。方才郑蔚也说过了,是有人寻仇。


    “姑娘?”


    阿瓜进来,还带着荣寿荣阳,胡珊兰立刻站起来,荣寿道:


    “姑娘放心,那对儿母女安然无恙,已经安顿在庄子上了。冬儿姑娘暂且留下照料她们。”


    胡珊兰松口气,荣寿又朝沈润道:


    “大人,我们爷让接大人去我们院子。”


    沈润道:


    “多谢你家大人,不必了。”


    沈润不想牵连郑蔚,□□寿却道:


    “我们爷说了,一定要把您接去。您在这儿,胡姑娘时常来照应,必会引人怀疑。”


    沈润沉默了片刻,还是起身,穿了件斗篷将自己全部罩住,就往郑蔚家去了。


    胡珊兰也跟去了,进门正听沈润与郑蔚低低的说话,她就没进去,一直等到话音落下郑蔚出来,胡珊兰才道:


    “到底怎么回事?”


    沈潇若能沉得住气,是还有活路的,但为什么偏就要行这死路。


    作者有话说:


    郑六郎:能得熊熊熊熊大一句我真的悔过了,死也值得了o(╥﹏╥)o


    第五十三章 沈家


    “沈潇查出当初陷害沈家的幕后之人, 就是平章公。”


    郑蔚觉着,这真是一场孽缘。


    “当年余家虽是世家勋贵,可多年下来威势早已颓败, 那会儿平章公连世子都还不是, 与沈潇的父亲一同办差, 沈潇的父亲立了大功, 但还没到论功行赏,就忽被查出通敌叛国。沈家被抄,灭门。功劳就全部都在平章公头上, 他得以从嫡兄手中夺过爵位,也尚了公主,让余家重回荣耀。”


    他叹了口气:


    “平章公知道沈潇查到他,就做了这场局, 联络沈潇得罪的那些权贵,让他失了圣心罢官下狱。沈潇是破着必死的心,也要报仇的。倒是提前安排夫人女儿离京, 只是不小心泄露行踪。”


    胡珊兰怔怔的,心里就难受的很。


    “别难过了, 事已至此,沈潇大仇得报,或许心里是痛快的, 只是不放心你姐姐和女儿,你就多用心照顾她们。毕竟……”


    他嘴里涩了一下, 又安慰了笑了笑:


    “你也不是孤身一人, 还有沈润在。”


    胡珊兰只顾难过, 也没计较他话里的意思, 点了点头。


    厢房的沈润却听清了这些话, 想方才郑蔚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不要莽撞,如今只剩你大嫂和侄女,若不能将之护卫周全,你大哥泉下难安。更何况,将来还有胡珊兰也需你照顾。


    原本从胡珊兰离京他遇上,他是一直在照顾胡珊兰的,以后自然也会照顾,但这话从郑蔚口中说出来,却有不一样的意思。


    过了没两天,胡珊兰就开始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不管是在布庄还是在家。她想着,沈家的仇人大概找来了。她只能神色如常,每日都去看郑蔚,也趁着这档口看看沈润。


    胡珊兰不得不承认,郑蔚的安排才是最好的,只不过这样也将他陷入了危险境地。他收容沈润的事若被沈家那些仇人发现,势必也将他视作仇敌。


    又过了几日郑蔚收到了晏深的回信,信中所说与沈润无异,但沈潇虽是被皇上下了死罪,却不是正经行刑而死,在行刑的前一天,诏狱上报他畏罪自尽,可晏深却在闻圣大长公主要鞭尸时瞧见,沈潇的尸身伤痕累累,分明是受尽折磨,死状极其惨烈。


    郑蔚将信烧了,胡珊兰是个心软的人,若叫她知道了,又要难过。


    日子如常的过,大抵郑蔚和胡珊兰二人终究没叫人觉察出不妥,且胡珊兰是沈潇妻妹这事不难查,他们也觉着沈润没那么蠢,会带着人投奔这里,叫他们能逮个正着。


    但正因为此,胡珊兰这边才是最安全的,只要她能沉得住气,不叫人发现蛛丝马迹。


    所以胡珊兰从没去庄子看过胡瑜兰。


    一直等到四月初,仿佛一切平定。沈润的伤好了,郑蔚的腿也好了许多,胡珊兰的心也在渐渐平静,她想着,正是春暖时节,她假借出游,去庄子上看看胡瑜兰,是不是也可以了?


    郑蔚收到晏深的信,说盛京关于沈潇的风波已经过去,朝堂融洽,只可惜皇上近来仿佛情绪不好。再者他也隐约得到些消息,说那些人去关外追沈潇的妻女了。


    这大抵又是沈潇临死之前的安排。


    但仿佛没什么人知道沈潇还有个兄弟。


    郑蔚觉着这大抵与沈家往事有关,不叫外人知晓,不仅行事便宜,也能在紧要关头为沈家留下一脉。


    他这日下值,胡珊兰照例在黄昏时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就往厢房去了。郑蔚看书,等院门声响,知道胡珊兰走了,他才往厢房去。


    沈润预备离开了,要去庄子寻胡瑜兰母女。


    “昴城近来太平,那些人应当是都走了。”


    沈润摸索着收拾包袱,郑蔚又道:


    “能聊聊么?”


    沈润停下,在郑蔚这里日子不短,郑蔚从没来与他说过话,但他很显然的能感受到,郑蔚有着极大的改变,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郑蔚不客气,自己找了地方坐,他的腿如今还不能太用力,沈润也从他身上嗅到药草的味道,但什么都没问。


    “过年前的时候,南怀王要纳胡珊兰做侧妃。”


    沈润皱眉,这件事他一点都不知道。


    “为了推脱这件事,我只能说了我和胡珊兰定有婚约的事。嗯……虽然没有定亲文书,但在口头上,也算是说定了的亲事。”


    “郑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润沉了脸,郑蔚却笑了笑:


    “小沈大人别误会。因为这件事,倒叫我看出了南怀王的不一样。也因为这件事,我在南怀王府跪了九天。”


    沈润慢慢攥紧了手。


    难怪这次回来,他显然感到胡珊兰对郑蔚的不同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么?郑蔚为了胡珊兰,几次三番奋不顾身,若是寻常男女之间,怕是早已情根深种,但只因郑蔚曾做的那些事,胡珊兰哪怕纠结难过,可始终没有改变心意。


    “在南怀王府那九天,大抵是我这一辈子内心最平静的九天。我忽然……就可以与她感同身受了。我可以体会她的内心,她的痛苦,甚至是她的决定。不怕小沈大人笑话,从她走后,我虽悔恨万分,知道自己的过错,但始终……并没有深刻的体会。我甚至曾生出过怨恨,怨她不肯给我机会,不肯看我的改变。”


    郑蔚看着沈润:


    “你说的没错,她变到如今这样,都是我的过错。她不肯给我机会,不肯看我悔过的改变,也是我一手造成。我不知道小沈大人的心里,是将她当做怎样的人来亲近,但我知道胡珊兰的心里并没有你。或者说,是没有你想要的那种。”


    “所以这是郑大人如今心平气和与我说话的缘由么?”


    沈润话中有嘲弄,郑蔚道:


    “我很羡慕你,小沈大人。”


    “羡慕?”


    “你是她肯信任,肯亲近,自始至终只给与她维护,而从未伤害过她的人。”


    沈润沉默了片刻:


    “郑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郑蔚眼眶微微发红,嘴角嗪着浅笑:


    “托付。”


    沈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却看不见他的神情。


    “我在等她找我。我终究还是存着奢望,万一呢,万一她原谅我了呢?”


    “她早就放下了。”


    “放下,不等于原谅啊。何况我贪的也不仅仅是她的原谅。”


    “你还想和她重修旧好?”


    沈润觉着可笑,郑蔚却很认真道:


    “是啊,我奢望还能与她重修旧好。但其实我心里明白的很,不可能了。小沈大人,白夫人说你才是最适合她的人,我曾经很厌恶这样的话,可如今看来却也不得不承认,或许真的是。”


    他站起来:


    “我的存在,只会时时提醒她,她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晦暗,我又曾经对她做过怎样的事。在我来昴城之前,我听说那是她最高兴的日子。但一切却因为我的到来被打破了。哪怕,哪怕我尽心维护她,为她抵挡灾祸,但终究不能否认的是,因为我,她不痛快。”


    沈润听出了他的意思:


    “郑大人预备怎样?”


    郑蔚眼中已有泪光:


    “如果她不来找我,我就继续缠在她身边。但如果她来找我,我就离开这个巷子,然后,离开昴城,离开她的身边。还她自在,还她舒心的日子。”


    他看向沈润:


    “若真有那一天,沈润,只有你保护她了。”


    但郑蔚很清楚,一定会有这一天。


    第二天黄昏,郑蔚下值后,又是照例的等来胡珊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胡珊兰就往厢房去了。她与沈润商量:


    “沈二哥,我预备明天去庄子上看看二姐。”


    沈润道:


    “正好,我到时候混在马车上和你一起去。”


    胡珊兰觉着沈润还有安排:


    “是要离开?外头如今安全么?”


    “留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当初沈家因逃脱我们兄弟,那些人才得到如今的报复,他们自然是怕的。虽然大哥向来将我掩饰的严密,那些人并不知晓我的存在,但总还会担忧大嫂和侄女。我明面上的身份,以及昴城这两间铺子,都是挂在一个江湖门派上的,我预备带大嫂暂且投奔那里,毕竟他们想不到朝中的沈潇会与江湖门派相连,况且门派高手如云,大嫂和侄女也能得到更好的保护。”


    胡珊兰忖着,沈润的安排确实也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了。


    “那你这次过去,就预备带走二姐和孩子了么?”


    “事不宜迟。”


    胡珊兰心有不舍,却也只得道:


    “好,还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告诉我。”


    “什么都不需要了。”


    沈润笑笑。


    他相貌虽是温润的,但人却肃冷,极少会笑,尤其这次回来,更是始终沉肃,现在笑这一下,却让胡珊兰的心都踏实了起来。


    “平安就好。”


    沈润听着她的声音,却一直在想昨日郑蔚与他说的话。他说胡珊兰心里没有他,至少没有他想要的那种,哪怕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可却总还是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胡珊兰。”


    “嗯?”


    胡珊兰以为他有什么交代,立刻看过去,却见沈润道:


    “等我安顿好大嫂和侄女,我们能不能……”


    第五十四章 胡瑜兰


    “沈二哥。”


    胡珊兰及时的制止了他。


    有些话一旦问出口, 他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沈家如今遭遇如此重创,亲人亡故,沈润的内心必然千疮百孔, 但她也不能因此而蒙骗他。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沈润对她怀有怎样的心思, 但方才看过去的那一刹那, 沈润的神情太过熟悉。曾经郑蔚与她说话时, 就是这样的神情。


    小心翼翼中带着希冀,还有几分掩藏的伤怀。


    而在她阻拦之后,沈润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又再度让她明白, 她猜对了。


    “沈二哥,望路途平顺,待事情了结后,我们还要团聚, 毕竟我们都是亲人。”


    亲人?


    沈润抿了抿嘴唇。


    他事到如今最遗憾的,仍旧还是不能看见她。看见她生的什么模样,看见她与自己说话时, 又是怎样的神情。


    “好。等事情了结,我来接你, 或将大嫂和孩子带回来。”


    与沈润说定明日何时出发,胡珊兰才从厢房出来。只是才出来,就从窗户看见在屋里看书的郑蔚。


    他拿着书看的认真入迷, 让她恍惚的觉着又回到了出入郑家,被分派去郑蔚房中的时候。那个时候, 郑蔚每日都是这样读书。


    胡珊兰没想到, 她竟然还记着那时候。


    眼角淡淡的红, 胡珊兰转头走了。在她转身的那一刻, 郑蔚的目光立刻看过来, 贪婪的看着她的背影。


    入夜,四下沉谧,郑蔚又点了支蜡烛,才将那只藤箱从衣柜里搬出来。


    她给他买的文房四宝,甚至她被孟夫人磋磨在春晖阁做活儿的时候绣的帕子,也在去年里,他托晏深想法子从郑家带出来给他送来了。他摸着牡丹上的一针一线,而在帕子下面,盖着那件被胡珊兰剪破的衣裳。


    破碎的墨梅已然宣告了他们的结果。


    是他不死心。


    郑蔚看了看掌心留下的疤痕,又将下值路上买的丝线拿出来,就着光一丛一丛的比对,寻找最相近的颜色。比对了好半晌,总算寻了与衣裳差不多的颜色,又开始艰难的捋线穿针。等针穿上,已是过了一刻来钟,他将衣裳铺在床上,细细的拼对好,想着今日请教的卖针线的老妇人交代的,就开始缝补。


    并没缺损,只是一道口子,拼好了缝就是了。郑蔚信心满满,但真到了下针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么细小的针捏在手里,与他握笔全不相同,那针就颤抖不已,他使了好半晌的力,硬是扎不在该扎的地方。


    出了一头汗,郑蔚直起腰,寻思了好半天,还是又开了衣柜,寻了条汗巾子出来。


    还是先练好了再往那衣裳下手的好。


    郑蔚对着汗巾子下手,没了那股子慌张劲儿,针还真扎进去了,但还没松口气,就觉着手指一阵刺痛,立刻抽出来,就见已经冒了血珠子。


    用的劲儿不小,这针扎的就也深。郑蔚把血嘬了嘬,等不出血了,再接再厉。不一会儿又抽了口冷气把手抽出来,这回换了根指头,又往嘴里嘬。


    这么折腾了一个来时辰,眼见都子时了,他瞧着被缭的蜈蚣一样的汗巾子皱眉。


    是哪不对?


    他看过胡珊兰做针线,那会儿陪他读书,她就在旁边做点针线,顺畅又娇美的姿态。他仔细回忆,然后捏针的那只手,慢慢的翘起小拇指。


    是这样么?大约是没掌握要领。


    还别说,翘了小拇指,手上力道就比五指聚拢的力道小了些,他又回想着,一根一根的指头翘起来,末了终究成了兰花指。


    阿瓜半夜起夜瞧着郑蔚屋里还点着灯,就过来看看,谁知推门就看见郑蔚趴在床上,翘着兰花指做针线,顿时把个困顿惊没了。


    “爷?”


    郑蔚吓了个激灵,回头恼怒道:


    “叫什么!”


    阿瓜看见床上铺的衣裳,顿时就明白了。他挠挠头,假装没看见郑蔚的兰花指,赶忙走了。


    郑蔚一直做到丑时快要寅时的时候,想着天亮还要随胡珊兰去庄子上,再看比头一回要好许多的汗巾子,到底还是收起来了。


    睡了一个来时辰,他就匆忙起来了,叫阿瓜去雇车,沈润扮做荣寿的模样随他出去,敲了胡珊兰的门,等她出来,便一同出了巷子上了马车。


    阿瓜与车夫坐在外头,车内只三人,但谁也没有说话。等到城门的时候,郑蔚故意掀了帘子,守城的护城军不少都在长宁镇与他打过交道,见了总要文安,郑蔚便道:


    “趁着休沐,天气也好,与家人一同去长宁镇的庄子上疏散疏散。”


    除了胡珊兰,沈润却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办。看来郑蔚也怀疑南怀王了。


    不过如今已非人臣,自也不必担这份儿心了,沈润只闭目养神,任马车行了大半日,才总算到了庄子。


    管事听说胡珊兰来了,忙丢了手里的活儿去迎,胡珊兰已经进了庄子,管事见她带着人来的,忙要禀报庄子上的事,胡珊兰道:


    “不急,二月里家里一位亲眷暂居咱们庄子,如今可还好?”


    她是压着心焦问的,管事道:


    “也,也还好,那位夫人只不爱说话,如今在山上的屋里住着,她说想要僻静。”


    胡珊兰点头:


    “你们忙吧,我先去看看。”


    管事忙叫了个小丫头给胡珊兰带路,郑蔚与沈润在山脚下就停下了,只胡珊兰随着上山。


    说是山,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土山,山上中了几片果林,从前为看守果树,有两间木屋,胡瑜兰如今带着女儿和冬儿,就住在那里。


    胡珊兰脚步很快,难免有些气喘吁吁。快到木屋的时候,已是申时了,远远听到孩子笑声,胡珊兰加快脚步,就瞧见屋外冬儿正引着个小姑娘玩闹,那小姑娘杏眼小嘴,生的甚是好看,这会儿正踉踉跄跄追着冬儿。


    冬儿正跑着,听见脚步回头去看,一眼瞧见胡珊兰,顿时惊喜。


    “姑娘!”


    胡珊兰几步上前,就蹲在小姑娘跟前了。


    小姑娘依在冬儿跟前,蹬着大眼睛看她,却并没多少畏怯,那模样别提的招人疼爱。胡珊兰喜欢的紧,心里却发酸,她抱住小姑娘道:


    “我是姨姨,你是谁?”


    “湉湉。”


    孩子还小,话说的还不清。但她搂着胡珊兰,软软的嘴唇就在她脸上叭叭的亲了两下,胡珊兰摸了个荷包出来给她:


    “这儿有松子糖,一天只能吃一颗呀。”


    湉湉立刻高兴的接了荷包,又亲了她一口,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屋门是开着的,但胡瑜兰始终没有出来。胡珊兰看冬儿跟着湉湉跑开,她深吸了口气,就进屋去了。


    屋里光暗,胡珊兰看见后窗口那儿坐着的人,她慢慢走过去。


    “二姐。”


    胡瑜兰这才恍然醒悟般回头,曾经娇媚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的娇媚动人,那样的憔悴疲惫,她朝胡珊兰笑了笑,这没什么欢喜的笑容让胡珊兰顿时觉着胸口闷闷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但等她视线下移,她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胡瑜兰肚子凸起,眼瞧着……显然是又怀了。


    “五个月了。沈潇下狱前怀上的。”


    胡瑜兰又转过头,看向窗外:


    “那时候担心受怕,后来一路逃亡,等到了庄子上才发觉,竟然又怀了。”


    胡珊兰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满心酸楚。


    “如果不是为着湉湉,我早随他去了。那毕竟是他存在事上唯一的骨血了,我总要把湉湉养大。如今更好了,又多了一个。”


    “二姐。”


    胡珊兰上前,蹲在她身前,胡瑜兰沉寂的眼睛这才转过看向胡珊兰,见胡珊兰红着的眼角,她道:


    “哭什么?”


    声音就轻了,枯瘦的手指在她脸颊抹去:


    “不哭。跟他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不得好死的时候,但不知道这天来的这样快。”


    沈潇行事,确实早已埋下隐患。


    “但我知道,他便是不嚣张跋扈,那些人也暗地里盘算着他,既然早晚要遭算计,又何必伏低做小,吞着那口气呢?好歹痛痛快快的,把仇也报了,不是么?”


    “对。”


    胡珊兰并不知道多少沈家的事,只知道那些仇怨,知道沈潇行事的狠辣。


    看胡珊兰还是想哭的样子,胡瑜兰摇了摇头:


    “你啊,总算那副软心肠,这怎么能行呢?”


    她喃喃着怎么能行,一直不听的喃喃着,就起身离开了。胡珊兰听到她抚着肚子轻声道:


    “他没离开我,他陪着我呢,他就在我身边……我们要看着湉湉长大,要给她相看一门好婆家,她夫君若对她不好,就叫她爹揍她夫君!沈潇功夫好着呢,厉害的很……”


    胡珊兰看着胡瑜兰在屋里慢慢的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胡瑜兰的神思显然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


    冬儿这时候牵着湉湉站在屋门口,也是红着眼。湉湉却跑过去,抱住胡瑜兰的腿:


    “阿娘!”


    清脆的声音,胡瑜兰就停下了,低头摸着湉湉的头,脸上的笑容温暖柔软:


    “湉湉呀,等弟弟出生,阿爹就来接我们了,你高兴么?”


    “高兴!”


    胡珊兰再忍不住,捂着嘴痛哭不已。然而那对母女却抱在一起,笑的开怀。


    胡珊兰没能与胡瑜兰说多久的话,因为胡瑜兰很快就不说话了,又陷入沉寂,坐在窗口呆呆的看着外头。不过幸好等晚饭送来的时候,胡瑜兰吃的很好。


    等夜色沉寂,郑蔚才到木屋外。


    胡瑜兰已经睡了,胡珊兰见只有郑蔚一人,便问道:


    “沈二哥呢?”


    “召集人去了。沈家在外,还是有些人手的。只是当初寻仇的人势大,沈润怕这些人手全损了,就没召集。如今风头过去,该是要带这些人一同走的吧。”


    胡珊兰心渐渐沉下去:


    “沈二哥是不是还要筹谋报仇?”


    第五十五章


    沈潇做那么多, 为着报仇不惜把自己都填进去了。亲兄弟两个,沈润一定也有这样的心思。


    郑蔚想,旁人也罢, 沈润却是一定知道兄长死状之惨烈, 但凡有些血性, 总是忘不掉这些的。何况追溯根源, 始终还是那些人对不起沈家。


    “你不想他报仇吗?”


    胡珊兰没回话。


    这样的仇,不报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可若要报,他势单力孤, 对抗那么多勋贵朝臣,一个不慎只怕还会重蹈覆辙。


    “沈家不能再出事了。”


    不仅仅是沈润,还有胡瑜兰和湉湉,甚至是胡瑜兰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孩子。她们都再经不起磨难了。


    郑蔚看她忧愁的模样, 宽慰道:


    “沈润远比沈潇要沉得住气,事情也远不到你想的那样糟。他既能借江湖之力,或许暗杀就能解决问题, 犯不上与那些人正面争斗。”


    胡珊兰这才安心些。


    “你累了么?”


    郑蔚忽问,胡珊兰点了点头, 又摇头。


    这些日子没好睡过,今日又舟车劳顿,她确实是累的, 但又睡不着。郑蔚看着满天星斗:


    “天气不错,林子里花都开了, 很香, 陪我走走?”


    胡珊兰迟疑了一下, 还是应了。


    夜路不平, 郑蔚一直关注着身旁的胡珊兰, 二人在山林里慢慢行走,暮春微暖又带些凉爽的风,夹缠着果花的香甜,让人沉醉。胡珊兰走着走着,那颗提着的心也不知不觉慢慢放下。


    她深深的吸了两口气,那股子疲惫就袭上来。


    “坐下歇歇。”


    郑蔚寻了个大石头,将自己的袍子下摆铺上让胡珊兰坐。胡珊兰也累了,坐下原想着歇歇就回去,但夜风微微的吹着,她眼皮子就越来越沉,郑蔚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慢慢说着话,她渐渐就没了声音,晃了一下又睁开眼,可没支撑两下,又晃起来。


    郑蔚稳稳托住她,她靠的踏实,也就没有再醒来。


    郑蔚看她睡颜安稳,就忍不住笑了笑。让她靠在肩头睡着,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胡珊兰睡了大半个时辰,终究是坐着睡不舒坦,皱眉嘤咛了一声,动了动险些摔倒,郑蔚忙将她扶住,夜半风也有些凉了,便将外袍脱了盖在她身上,将她横抱了起来。


    胡珊兰头歪在他怀里,只嗡哝了一声又睡熟了,他就这样抱着胡珊兰,将她送回木屋。


    冬儿已经带着湉湉睡了,郑蔚将胡珊兰送到旁边的屋里,才给她盖好被子,悄悄出来关上门,就看见了沈润。


    “她怎么了?”


    “睡了。”


    郑蔚走远了些,到沈润跟前才道:


    “她很担心,沈夫人状况不好,也怕你寻仇,势单力孤,再落得沈潇那样的结果。”


    “仇自然是要寻的,但要仔细筹谋,沈家再耗不起人了,他们也配不上让我沈家的人陪葬。”


    平章公死后,哪怕余世子尽快袭爵,可余家在京的权势也很快被人瓜分去了些。当初的沈家也是同样,权势太盛,人太卓绝引人妒忌,所以平章公略一挑唆,就有那么多人动了心思,参与进去。沈家倒塌,那些人吃尽了好处。


    “其实你本可以将那些人暗杀了,也省事不小。”


    沈润冷笑了一声:


    “让他们这样死了,也太便宜了。死了老子,儿子承继,他们贪的荣耀还在继续,又算哪门子的报仇?”


    郑蔚想想,觉着也是。


    “那有什么我能帮的么?”


    “沈家如今这样,你确定要帮沈家?”


    郑蔚无所谓的挑了挑眉:


    “我孤家寡人一个,又有什么在乎的。她想沈家好好儿的,我就帮你,尽力让你好好儿的。”


    沈润终于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你不怕死么?”


    “怕啊,这世上有几个人是真的不怕死?”


    郑蔚失笑,沈润又问:


    “那你为什么?”


    郑蔚笑容深远:


    “那年在桂花林外的时候,郑昶掳走胡珊兰,我中了药,却还是拼了命的去找她。我若说那时候我并没做戏,你信么?”


    沈润想到查出的消息。


    那是头一回,郑蔚为着护住胡珊兰,被郑昶狠狠打了一顿,打的出了内伤,骨头裂了。但他还是死死抱着胡珊兰不肯松手,哪怕指甲从根断了,也没有松手。


    十指连心,整根断了的指甲都没叫他松开手。那时候沈润只以为,郑蔚真是个狠人。


    “谁不怕疼呢?但我知道,一旦我松开手,胡珊兰就会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沈二郎,我自诩聪明,算尽人心,可到头来,其实最蠢的是我自己。”


    他的心早就告诉自己了,可他却忽略了,固执的进行着自己的计划,直到如今,悔不当初。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


    郑蔚顿住了,沈润想,他大约要回溯到寿宴那一日,守在园子外头,制止胡珊兰进去。谁知郑蔚却道:


    “我要回到胡珊兰未出阁前,早早离开郑家,去带她私奔。”


    沈润忍不住笑了:


    “私奔?”


    但他转念才想到,从得知胡泰要送女儿去盛京谋求皇商开始,胡珊兰就已然陷入不安中,直到后来去郑家,她其实是从来都没有快活过的。


    沈润不禁去想,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回溯,他想回到什么时候?


    回到尚在襁褓,沈家还没出事的时候?


    回到进入皇上潜邸,辅佐皇上,谋取伺机而动的报仇时机时?


    还是回到救驾的时候,哪怕断了手脚,也要保住这双眼睛,这样就可以看到她有没有哭?可以看到她是不是笑的开心……


    沈润忽然意识到,他的心是驳杂的。他心里惦记的,并不仅仅只有胡珊兰。甚至是排起来,胡珊兰永远都不是最紧要的。


    但是郑蔚的心里,只有胡珊兰。


    他为了胡珊兰可以不要命,可以不要曾经心心念念的前程。沈润的心忽然就乱了,他忙岔开心思问道:


    “南怀王府的事,你们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没关系,有我拖延着就好。”


    “郑六郎,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吧,一直不成亲,旁人就不怀疑?”


    “流年不利,八字不合,总能找到借口。”


    沈润心思一动:


    “若胡珊兰成亲了呢?”


    郑蔚回头看向沈润,慢慢道:


    “那我仍旧是她的未婚夫,我会守着婚约,一直守下去。”


    沈润觉着,他比不上郑蔚。


    “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昴城,你会升迁,也会调走,都有可能。”


    “没关系,如果她需要我,那我就辞官留下。如果不需要,我就离开。”


    沈润忽然没了话,郑蔚看着满天星斗:


    “沈二郎,不要想那么多。能叫她舒心的人,才是适合她的人。天长日久,她又是个心软的人。”


    “你这是将她托付给我了?”


    “上次不就同你说了?怎么,你当我是试探?”


    郑蔚笑了笑,沈润不明白,郑蔚为什么这时候还能笑出来。他是真的变了。


    正坐着,屋里忽然传出胡瑜兰的声音,不知是做梦还是醒了,呜咽的哭声,叫着沈潇。沈润的心又沉下去。


    天亮的时候,湉湉醒了,木屋周边又有了孩子的欢笑,胡瑜兰也淡笑着坐在饭桌旁,丝毫瞧不出昨夜哭的样子。沈润与郑蔚也进屋吃饭,胡瑜兰看着沈润进来尚神色如常,但郑蔚进来后,她笑容忽然僵住了,指过去:


    “你是谁?”


    屋里人一下都静住了,胡珊兰在她身边,正要解释,胡瑜兰忽的站起来,柳眉倒竖:


    “好你个郑六郎!你竟然还敢来?”


    胡珊兰怔住了,这是又清醒了,认出郑蔚来了。


    “二姐,他……”


    “你闭嘴!就你心肠软!这种人还理会做什么?不大卸八块报大仇!也得避如蛇蝎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她一指头戳在胡珊兰头上:


    “你又不是个精明的!就不怕再被他算计一场?”


    “好好好,我记下了,二姐快坐下。”


    胡珊兰怕她气的动了胎气,忙安抚她坐下,又给郑蔚递眼色,胡瑜兰立刻又扯着她道:


    “你看他做什么?”


    “没有,二姐你看错了,我没有,我看沈二哥呢。”


    胡瑜兰偏头想了一下:


    “沈润好,老实靠谱,本事也不小,最紧要的,是心里也有你。”


    这下除了郑蔚,沈润与胡珊兰都脸色难看起来,胡珊兰忙道:


    “二姐又浑说。”


    “我可没浑说,他们兄弟说话,我都听见了。你姐夫也问过我,我觉着挺好,你觉着呢?”


    “二姐快吃饭吧,孩子饿了,湉湉也饿了。”


    冬儿忙拉了拉湉湉的手,湉湉立刻道:


    “阿娘!饿!”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奶甜的声儿让胡珊兰松了口气。胡瑜兰立刻就去照顾湉湉了,但眉开眼笑给湉湉嫁了一筷子菜,便又道:


    “这个竹笋呀,是你阿爹一大早天不亮去挖的,阿娘最喜欢吃了,嫩嫩的,你也吃,慢慢嚼。”


    胡珊兰叹了口气,这是又糊涂了。


    等吃过早饭,胡瑜兰又神情恹恹的坐在窗口,冬儿带湉湉去树林玩儿,胡珊兰与沈润郑蔚坐在屋外,想起胡瑜兰这样,就与沈润道:


    “沈二哥,我二姐这样,如今怕是不好离开。不如暂且还将她留在这儿,也算稳妥。”


    沈润想了想:


    “好,我安排几个人保护大嫂。”


    想到他说的人手,胡珊兰欲言又止,郑蔚瞧着,便问沈润:


    “你呢?你预备去吧?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还照着老计划,寻我师父和师兄去,眼下就是不能明着报仇,也不能让他们痛快了。”


    郑蔚就想着那封信,沈潇死状之惨烈,以沈润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需要我做什么?”


    胡珊兰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郑蔚,郑蔚却还在同沈润说话:


    “余家行事偏颇,哪怕老公爷死了,那位小公爷行事却越发出格,不如设个局,让他自取灭亡。”


    沈润想了想:


    “有皇上的亲姑母在,只怕不好说。”


    “皇家最重脸面,不管是余家做事太甚让皇上不得不抛弃,或者这位大长公主……”


    郑蔚悄悄看一眼胡珊兰,却正好与她对上目光,二人立刻移开,郑蔚声音低了些:


    “那位余家姑娘,不是据说养了许多面首?闻圣大长公主出身皇族,言行举止本该最得体,对女儿的教养也该严格,但看着这样,只怕为母也未必就端正。”


    沈润脸上没有丝毫意外,郑蔚猜测他们应当是有消息的,果然沈润道:


    “你说的也对,报仇未必要直给。”


    第五十六章


    两人坐在屋外就这么一言一语的商量起来, 丝毫不避胡珊兰,胡珊兰也听不太明白,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两人都说的隐晦。


    一直到快要午时, 有个小丫头上来, 帮着冬儿做饭, 胡珊兰也去了,几人早早吃了饭,胡珊兰又和胡瑜兰说了会儿话, 就同郑蔚离开了。


    郑蔚休沐一日,告了一日的假,今天就得回去了。


    马车上只有两人,胡珊兰摇摇晃晃的想着心事, 郑蔚一路上也没说话,只偶尔给她递个水壶。回到巷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白姮就在巷子等着他们,一见胡珊兰就把人迎回去, 显然是很多话要问的。


    她到底还是担心胡瑜兰。


    母女说了半夜的话,白姮去睡了之后,胡珊兰躺在黑漆漆静悄悄的夜里, 又睡不着了。


    她翻来覆去,想到胡瑜兰就心疼, 想起沈润离开时独自一人的背影, 也是格外的萧瑟, 甚至也想到了从未谋面的姐夫。


    她到底还是坐起来, 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去, 可胸口那股郁气怎么都舒展不下。她换衣裳起来,又怕坐在院子里叫人瞧见担心,就悄悄往隔壁院子去了。


    等去了空荡荡的沈润的院子,独自坐了,那股郁气却越发的叫人闷了。


    她深深的吸气,一下又一下,就是觉着心酸。眼泪才掉出来,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谁。”


    她扭头,就有光照在脸上。郑蔚提着明瓦风灯进来,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就这么心疼他?”


    胡珊兰别过脸没说话,但还在深深的吸气。


    郑蔚将灯放到石桌上,择了他对面的凳子也坐了,看着她。胡珊兰这会儿不好哭了,不甚在意的抹了眼泪:


    “大人怎的这时候还没歇着?”


    “想着你就要睡不着,果然半夜出来了。”


    郑蔚对她很上心,胡珊兰垂眼,好半晌道:


    “大人……”


    “胡珊兰。”


    郑蔚截断她的话,胡珊兰就停下了。


    “婚约的事,你不要有负担。”


    “我没有负担。”


    胡珊兰确实不担心,哪怕知道还有个南怀王虎视眈眈,但知道有郑蔚管着,他就不会丢下,她就莫名的安心。郑蔚笑了笑:


    “那就好。”


    胡珊兰抿着嘴唇良久,终究还是道:


    “或许是我没良心。”


    “你做的很好。换做是我,一定不比你。”


    这花言巧语的,比从前也不逊色。胡珊兰淡淡笑了笑:


    “这一二年里,大人为我付出太多。但是大人想要的回报……我确实给不了。”


    郑蔚眼底的光彩迅速退去,但脸上清浅的笑容始终维持:


    “我知道。”


    不同于从前每一次,他很平静。这叫胡珊兰有些意外,但早也有感觉,郑蔚从南怀王府出来之后,好像没变,但又好像变了很多。


    “胡珊兰,我与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在赎罪,你坦然接受就好,不需要有负担。”


    胡珊兰没做声,郑蔚又道:


    “说我无所求那是骗人的,但我心里很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你……”


    “大人。”


    胡珊兰轻轻截断他的话:


    “其实我也一直在找机会,想与大人说说话。”


    郑蔚不觉着攥紧了手,心里发慌:


    “好,说什么。”


    胡珊兰想了想:


    “从哪说起呢?虽然大人一直说让我坦然接受,不要有负担,可我却真的没法坦然。哪怕我知道大人如今所做一切都是真的,心也是真的,却总是忍不住会怀疑,大人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下一刻又还会发生什么。”


    她指着院子里立着的一块儿大石头:


    “从前的事在我心里就是个坎儿,哪怕几次三番稍有松动,可最终还是会存在那里。而我……过不去。”


    郑蔚垂眼:


    “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再说那些真的没什么用。大人数次为我身涉险境,我并非不感动,可是,也仅仅只是感动了。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回报,我都可以尽力满足,但唯独大人上次说的,我做不到。”


    她沉了沉,又道:


    “婚约的事,不会耽搁大人,等过了这阵风头,我会与朱夫人说是我悔婚了。”


    “不必了。”


    郑蔚淡淡的笑了笑:


    “终究,我也不预备再婚配了,能做你名分上的未婚夫也是好的。”


    胡珊兰看着他,从离开盛京后,此刻才是内心真正平和的看着他。


    “大人,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往后不谈亏欠,不负遇见,权当在异乡遇上了故知。”


    郑蔚觉着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嘴里的苦涩,他慢慢咀嚼:


    “故知?也挺好了。”


    他慢慢的站起来,他知道胡珊兰早晚会找他,但他一直存着奢望,心怀希冀,又明知无望的煎熬。今日却总算有了结果,难过的同时,也觉着有些轻松。


    他将明瓦风灯交在胡珊兰手里:


    “天黑,要仔细看路。那么……一别两宽。”


    他淡淡笑着,看了胡珊兰一眼,然后干利落转身,慢慢离开。他只怕转身晚了,眼泪就忍不住在她眼前掉下。他一路模糊的看着黑暗的前路,一面慢慢咀嚼着她的话:


    不谈亏欠,不负遇见……


    她问心无愧,而他……却仍旧心怀愧疚。


    郑蔚的离开也让胡珊兰松了口气,她知道郑蔚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心。她不是无动于衷,却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的信任。所以又何必让两个人都痛苦呢?不如……只做故知。


    后半夜,胡珊兰总算浅浅睡了一觉。只是午时才过,胡青羽匆匆忙忙的来了。


    在铺子里,胡青羽小心翼翼的问:


    “你见过瑜兰了么?”


    胡珊兰看胡青羽:


    “大哥怎么这么问?二姐不是好好儿在盛京呢么?”


    胡青羽皱眉,脸色难看,指了指楼上,胡珊兰就与他上楼了。


    “你不知道,沈家坏事了,你姐夫抄家斩首,我听说消息,本要去盛京接你二姐回来。爹正好送一批贡布去盛京,回来半路截了我,说是,说是在京中就与瑜兰断亲了,让我不要去找瑜兰。”


    预料之中,她那爹就是个这样的性子。


    但胡珊兰还是恰当的表达出了震惊和愤怒。


    “后来我托人打听,沈家的仇人暗中算计,瑜兰母女不见踪迹了,也不知生死。”


    说到这儿,胡青羽声音颤抖,眼中见泪。


    “那孩子,我还没见过呢,才那么小,真是作孽。”


    胡珊兰想到湉湉,也忍不住掉泪。这么小,家就没了,爹死了娘病了。胡青羽伤心的厉害,可沈家的事到底事关重大,胡珊兰也不知道昴城如今安不安全,那些仇家到底离开了没,与她相比,胡家想必也有人盯着,倘或露出一星半点更是不好。


    所以胡瑜兰就在她庄子上的事,她就没提。


    看胡青羽伤心的厉害,胡珊兰有点内疚。她也大哭了一场,胡青羽又见了见白姮,等理过货后就离开了,连住一夜再回去的心思都没了。


    胡珊兰黄昏关铺子出来的时候,就见到正下值的郑蔚。郑蔚见她红肿着眼,皱眉道:


    “这是怎么了?”


    “没事。”


    胡珊兰摇头,低声道:


    “大哥今天来了,胡家与二姐断亲了。”


    郑蔚鼻腔里低低的哼出了一声,满是嘲弄:


    “断的好,与你也断了更好。”


    若是断了,上次就不能帮着南怀王府逼胡珊兰了。但郑蔚转念又想,胡家到底是胡珊兰的娘家,出门在外的姑娘,娘家是后路,虽然胡珊兰也并不会回去,但无处可去与有,可是我不想回去,那是两回事,尤其胡珊兰不是个大胆的姑娘。


    郑蔚觉着胡家得尽快换个当家的了。幸好胡家大爷有乔夫人教养,那是个很有情分的人。


    郑蔚宽慰了胡珊兰几句就走了,白姮看他现如今并不痴缠的样子,也有些诧异。但他回去后并没闲着,而是很快的写了封信,让阿瓜拿着牙牌和银子去驿站,叫尽快送到盛京去。


    胡青羽耿直,有些事和他说不准成不了,还会坏事。而乔夫人精明,但谁也不愿家宅不宁,尤其胡青羽是胡家嫡长子,又有她在,胡家下一任当家的妥妥就是胡青羽,乔夫人也犯不上多事。


    沈润到底是独自离开的,胡瑜兰如今这样是不适合再长途跋涉,何况孩子也还小。但他离开后,盛京就沸沸扬扬的传出了沈潇遗孀幼女投奔一个江湖门派,得到了庇护的事,世家官宦人家,手能伸到那些习武门派上的还是少,想着只能暂且如此,终究孤母弱女,没有好处又能得多久的庇护?


    等到秋天的时候,胡青羽又亲自来送货,但来的时候脸色很是不好看。等理过货,一脸沉郁之气,胡珊兰问,他又不肯说。


    郑蔚下值的时候等在巷子口,选在恰当的时间“偶遇”他们兄妹,自然打了招呼,郑蔚便邀请胡青羽:


    “胡大公子,喝点酒?”


    胡珊兰忍不住翻白眼,就那几口倒还喝酒?但看胡青羽这样,郑蔚又有眼色过来,她也就明白了,便劝胡青羽道:


    “大哥送货劳乏几日,郑大人也是少有相熟的人能一块儿说说话。”


    胡青羽是脸皮子薄的人,郑蔚开口他也不好拒绝,就与郑蔚一块儿走了。


    白姮不见胡青羽回来吃饭很是奇怪,胡珊兰告诉她郑蔚请胡青羽吃酒去了,但一直等到夜色有些沉了,胡珊兰才听到有人敲门。


    胡珊兰忙出来开了沈润的院子,将醉醺醺胡青羽安置进去,让阿平照料,出来就问郑蔚:


    “怎么了?”


    郑蔚欲言又止,但胡珊兰从他眼底看出了几分笑意,催促道:


    “大人说啊。”


    郑蔚才道:


    “胡老爷近来得了个美人,很是上心,为了那美人与乔夫人都动了手,听说那美人有孩子了,胡老爷从胡家悄悄支取了大笔银子,有几个铺子也从账上划出去了。”


    胡珊兰怔怔的,胡家这是要乱啊?胡泰这做法,倒像是要把家业留给那美人生的孩子似的。


    她兀自出神,就没留意郑蔚眼角眉梢的狡黠。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胡青羽才醒, 就有随从将门拍的山响,胡珊兰母女自然也听到了,匆忙出来, 甚至连正要去州府的郑蔚也被惊动, 停在门口。


    阿平才开门, 人就冲进去, 直扑到胡青羽床前,朝着还捏着眉心的胡青羽道:


    “大爷!老爷把两个铺子的契书拿走了。”


    胡青羽顿住,胡泰这时候拿走契书的意图不言而喻, 他压着怒气道:


    “真是昏头了,为个女人五迷三道。”


    那女人是瘦马,手段了得,也不是淸倌儿, 但谁知道胡泰怎么的就鬼迷心窍了,不但给那女人赎身,还纳到家里做妾。一知道那女人怀里, 高兴的悄悄给了个铺子,还抬成了贵妾。


    大炎少有这样的, 出身如此低贱竟还能做贵妾。


    况且那瘦马给乔夫人请安后回去就哭哭啼啼,胡泰得知不由分说就与乔夫人争吵。乔夫人是懒怠磋磨妾室和庶子女的,一个瘦马出身的妾更没看在眼里, 又怎么可能磋磨。可胡泰就是咬死了她妒忌。


    郑蔚心里是明白的,胡泰还为乔夫人上回痛骂他, 与南怀王府没有结成亲的事耿耿于怀, 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


    这还不到头, 胡青羽急匆匆走后, 胡珊兰倒很惦记乔夫人怎么办, 郑蔚却安慰她道:


    “乔夫人比你有心思多了,还用你担心?”


    胡珊兰斜眼看他,他笑着走了。但她想了想,确实也是。早起为这些担心,可到了下午,朱夫人闲来无事到铺子串门,说了几句闲话,就左右看了看。


    胡珊兰一看她这神态,就知道又有大人物的事儿要说了。上次她说南怀王府那个妾室在王爷陪王妃时,试图引诱将王爷从王妃身边抢走,被王爷赏了耳光时,就是这样的姿态。


    果然朱夫人瞧着没人,就凑到她耳边悄声道:


    “盛京的平章公府,你知道不?”


    胡珊兰诧异,盛京的事情都传到昴城来了?但她的诧异在朱夫人看来就是不知道。她摆手:


    “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同你说,那是多少年的老世家贵族了,尤其今年才死了的那位平章公,还是娶了闻圣大长公主的,闻圣大长公主那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就是这位公主,守寡才半年多,初秋皇后娘娘大寿的时候,在宫里与随从厮混,被人撞个正着,你不知道,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正是得趣的时候,那□□宫殿外的人都听见了……”


    朱夫人捂着嘴难掩兴奋,胡珊兰瞪大眼,下意识就觉着闻圣这事与沈家有关。毕竟这么多年,这位公主就是暗地里再出格,可从没明面上闹出过事。


    朱夫人还没停:


    “她那女儿啊,爹死的时候才封了县主,但听说之前就名声不好,老公爷和大长公主宠坏了,京郊和京中都有宅子,是特特安置面首用的。听说皇上派人去的时候,从两处宅子里驱赶出了上百个风格各异的面首……”


    胡珊兰一阵恶心。


    “皇家脸面可是丢尽了,那位公主还去找皇上哭诉,让皇上给她主持公道,把撞破她好事的人给捉拿下罪。皇上大怒,下旨让她们母女去南边的大护国寺吃斋诵经,祈福一年呢。”


    朱夫人眼神一瞥,大护国寺离她们这儿不算远。就在泽安州南边的倾湖边上。胡珊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太惊世骇俗了。”


    朱夫人笑了她半晌,忽然就问道:


    “我听我家大人说,你与郑同知八字不合要掐算个好日子才能成亲?那算的好日子到底是哪年哪日?”


    胡珊兰一想就知道这是郑蔚与朱同知说的,遂笑道:


    “记不清了。”


    “嗐,日子要太久了,你可得时常在他跟前殷勤些,这男人啊都不老实,别还没等到日子,他就在外头偷了腥。虽说如今看着还好,可往后谁知道呢。”


    “哎,是,我记着呢。”


    “别敷衍我,我瞧着你待郑同知可是冷淡的很。”


    胡珊兰笑了笑,就不再说什么了。朱夫人是早猜过的,保不齐郑蔚是已经偷腥被逮住,胡珊兰才这么待他的。


    也不用胡珊兰多关注,闻圣大长公主这事闹的太出格了,不少人当笑话传扬,至少消息比人传的快,闻圣大长公主母女是月底途径昴城的,或者说是刻意途径昴城。毕竟大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那也是南怀王的姑母。


    余容雅名声难听,亲事是别想什么好的了,但也总不能掉份儿,闻圣心里想着,不如让余容雅给南怀王做侧妃。如果南怀王要留下余容雅,她也顺势在这儿停留些日子,皇上总是很愿意给南怀王脸面。


    又到胡珊兰生辰,郑蔚让阿瓜去送寿礼。沈润今年是必定不会来的了,郑蔚备了几坛子酿梅子,又买了红豆饼。阿瓜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硕大的包袱,用力的抛在桌上道:


    “爷,胡姑娘说也不知道您生辰是什么时候,她就比照着一年四季,给您做了四身衣裳,权做给您的寿礼了。”


    郑蔚失笑,倒是很有兴致的就试起衣裳来。等第二天下值路过布庄,就忍不住去找她:


    “余容雅进南怀王府了。”


    胡珊兰又瞪大眼。


    余容雅是失德失贞,名声坏透了的,如果不了解南怀王,胡珊兰也只以为是看在亲人脸面,给闻圣和余容雅一条出路,可如今再看这事,胡珊兰就总觉着透着些古怪。


    “怎么入府?”


    “娶了侧妃的。”


    郑蔚心里也有了点猜测,二人目光一对心下了然,却默契的都不再提这件事了。皇上要罚的人,他偏要留,显然不如明面上这样敬重皇上。


    郑蔚走后,二人各自忙碌,倒是许久不曾见面,直到年底郑蔚带着阿瓜又来布庄,新年了,预备做两身春装,如今都知晓她们是未婚夫妻,他不到浣花布庄做衣裳倒成了诡异的事。


    绣娘给郑蔚量身的时候,胡珊兰在柜台后头算账,郑蔚也没看过去,只闲聊起来,就说起了胡家的事,说着说着,胡珊兰连算盘都忘了打了。


    “啊?”


    她惊诧。


    那个瘦马的厉害,胡珊兰上回从胡青羽口中已经得知,乔夫人沉得住气,一直叫人以为斗不过不得不蛰伏,却暗地里做了不少手脚,等事情都理顺,一下拿了那女人,先照着肚子踹了几下,也是查出这瘦马并没怀胎,或者说是从小被教导的人买进手里,就先给了绝育的药,就怕耽搁将来的生意。胡泰嚎哭不已,等发现根本没掉胎,才知道被骗了。


    但他已经把乔夫人得罪了,那点子已经很浅薄的夫妻情分也断了。乔夫人沉得住气,趁他沉迷女色的时候,早已将铺子里的管事都收拢,起事时就已经预备撕破脸了。胡泰被架空,丢到别院,还与他那美人一处,每月也给不少银子叫他快活,只是商铺的事再不许他插手了,提前交给了胡青羽。


    胡青羽确实心软良善,将两个庶弟也安置进铺子帮衬,乔夫人知道也并不管,这倒叫从前与乔夫人一房疏离的几个妾室和庶子一下归拢过来,胡家倒前所未有的心齐起来。


    胡珊兰听了这消息,心里就高兴,郑蔚扭头看见她笑,也不禁笑了,却只淡淡道:


    “有胡家大爷当家,胡家就永远是你的后盾,你的退路。”


    胡珊兰下意识点了点头,低头又去打算盘,想着这话就越发高兴了。有胡青羽在,胡家有情有义,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往后的日子也都会好起来,胡家往后会越发的好。但想到这,不免又想起胡瑜兰,上回就听说胡瑜兰的生母得知了沈家的事昏厥过去,醒来只是一味的哭,胡瑜兰还有个亲弟弟,也是要去盛京打听她的消息把她们母女接过来,但被胡泰拦住了,后来胡瑜兰生母日日以泪洗面,身子日渐不好。


    胡珊兰心又沉下去,左思右想,还是到郑蔚身边,绣娘已经记过尺寸,见胡珊兰有话要说,很有眼力的走了,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小声道:


    “我想把胡家那位柳姨娘接过来住几日,以我娘的名义接过来。听说她现在身子不好,你看这事可行么?”


    胡珊兰觉着这事不必问郑蔚的意思,毕竟是她家里的事。可她如今没主意,生怕惹来事端会让胡瑜兰不安全,沈润也不在,只能求教郑蔚了。她惴惴不安,郑蔚认真思索了片刻:


    “要是以白姨的名义,也不是不可。”


    胡珊兰顿时高兴起来,柳姨娘只要见了胡瑜兰,心病去了,身子就会大好。


    “不过你要仔细,最好……”


    郑蔚想了想接道:


    “最好能把人留下。”


    胡珊兰点头:


    “好,我这就给大哥写信。”


    她要走,郑蔚又叫住她:


    “你写好信来拿我的牙牌,这要快些,也更稳妥些。”


    “多谢大人。”


    胡珊兰朝他笑,郑蔚也笑了笑。


    看见她笑,他心里就舒泰的很。


    牙牌是紧要的东西,胡珊兰哪会像郑蔚说的那样去拿他的牙牌,而是请他略等了会儿,很快就写了封信,简略说了从郑蔚处得知家中境况,又得知柳姨娘身子不好,白姮很是担忧,想接她来这边散散心。


    她将信和送信用的银子一并交给郑蔚,郑蔚都接了,就在布庄点了蜡烛封了信,就交给阿瓜,拿着牙牌去驿站送信。


    胡珊兰就等着,过了有七八日的功夫,一大早就听见了敲门声。正奇怪着,陈婆子开了门就唤道:


    “夫人,姑娘,胡大爷来了。”


    第五十八章


    胡珊兰忙从屋里出来, 就瞧见了胡青羽身后跟着的憔悴枯槁的柳姨娘,心里顿时唏嘘不止。


    柳姨娘与白姮全不相同,那是个典型的江南女人, 温润娇媚, 也有些心机, 贯来很得胡泰宠爱, 所以胡瑜兰也是胡家庶女中最得宠的。胡珊兰印象中的柳姨娘从来都是光鲜水润的,可如今看来,却憔悴苍老了许多, 两鬓见白,脸颊也瘦的凹陷了进去。


    白姮从屋里出来,柳姨娘一见,就哭了起来:


    “白姐姐……”


    她们在胡家时不存在争宠, 柳姨娘知道胡泰看重白姮是为什么,也知道她是争不过的,除非她也能织出上好的浣花锦, 所以在胡家时二人相处还算和谐,但这种时候白姮还能想着她, 这就叫她很感动了。


    胡青羽是亲自送柳姨娘来的,后面还跟着他的庶弟胡青旸,胡青旸才十四五岁, 见了人就笑了笑,但显然的笑容勉强。


    胡珊兰忙将人让进屋, 张罗着一同吃了早饭, 母女今日就没去铺子, 让沛青和陈婆子去了, 柳姨娘精神头很差, 话也不多,同她说话不是简单回两个字,就是一味的哭,一日下来水喝不了几口,饭更是吃不了几口。胡青旸担忧母亲,也是心事重重。


    晚上郑蔚下值过来,毕竟挂着胡珊兰未婚夫的名头,胡珊兰娘家来客他不过来也说不过去,即便抛开这些,他乡故知,总也该表示表示。


    见过长辈后,郑蔚就请胡家兄弟去他那儿吃酒,胡青旸心事重重,郑蔚宽慰了几句也没什么用,郑蔚也就不说了。等送兄弟二人回来,胡青旸进门后,胡青羽就在门口与郑蔚说话,想起他不知所踪的二妹,也是连连叹气:


    “在家的时候,数她伶牙俐齿,没她接不上的话,没她骂不过的架,我一直以为家里这么多兄弟姐妹里,她该是过的最好的一个,原本也确实是好,我见过沈……沈家大爷对她那样,很替她高兴,谁知……”


    他也红了眼,郑蔚看了眼门里站着的胡珊兰,只拍了拍胡青羽道:


    “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胡青羽只当他是安慰的客套话,只点了点头没说话了。胡珊兰晚上就与胡青羽说了想让柳姨娘往庄子上去散散心的意思,胡青羽也诧异胡珊兰竟都有庄子了,胡珊兰就将这庄子的来历与胡青羽说了。胡青羽听过后沉默良久,看着胡珊兰道:


    “要说起来,他如今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你要是心里……”


    他劝不下去了,毕竟胡珊兰经历的事情并不在他身上,胡珊兰笑了笑:


    “我与郑大人,如今只是他乡遇上的故知。再有,就是他为着帮衬我,明面上挂着的未婚夫妻的名分。”


    胡青羽想着如今再见郑蔚,眼底的冷厉和偏执都已消散,那些柔和从容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或许二人都已放下了。


    “哎,也好,只要你们舒坦,怎么都好。”


    他说你们,看来郑蔚如今在他心里也算是有些分量了。胡珊兰想着也是,郑蔚为她做的桩桩件件,叫人看起来确实是用尽了心了。


    “你瞧着安排,娘说柳姨娘想住多久都成。”


    他说着又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你别推脱,柳姨娘和青旸都是胡家人,你如今小门小户,不能让你多花银子。”


    胡珊兰就接下了,胡青羽说明日就回去,胡珊兰想了想问道:


    “大哥忙么?”


    “怎么?”


    “如果不忙,不如明天与我们一同去庄子看看?”


    胡青羽原想拒绝,但看胡珊兰眼底晶亮仿佛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话,胡青羽只觉着心都跳的慌起来,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激动的想问什么,但张了张嘴,颤抖的嘴唇又立刻闭上了。


    “好,明天,明天咱们一起去。”


    胡青羽一夜都没睡好,天才亮就忙着起来了。他叫随从去雇了一架大马车,就骑马跟着往城外去了。等到了庄子,胡家也有庄子,且很大,这小庄子在他看来不值什么,但如今瞧着冬日里农闲的人,胡青羽都觉着亲切的多。胡珊兰这会儿来,本就是年底了,庄头自然与她见了,让她查了账,胡珊兰也说了家中患病的长辈要在庄子修养,请多照料的事,就领着人往山上去了。


    柳姨娘身子不济,走没几步就气喘吁吁,还是几个健壮的婆子架了滑竿把她抬上去的。才到小屋外头,照旧看见湉湉与冬儿在外面玩儿,屋里一个姑娘正做饭。柳姨娘一见湉湉就怔住了。


    小姑娘眉眼与年幼时的胡瑜兰足有七八成的相似,胡珊兰紧紧攥着柳姨娘的手,胡青旸扶着另一边,他是没见过胡瑜兰年幼时的样子,但能看出来这小丫头与他姐姐的相像。


    “你……”


    胡珊兰原预备着柳姨娘若失态要阻止,谁知是胡青旸要问,却被柳姨娘很狠狠捏住了手,她颤抖着却努力克制的往湉湉走近,摸了摸湉湉的小脸,努力笑道:


    “这,这是谁家的小丫头,真是好看……”


    湉湉就笑了。


    她一笑,柳姨娘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拉住湉湉:


    “你阿娘在么?叫阿嬷看看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看。”


    湉湉就拉着她的手进屋了。


    他们都在屋外,听里面很快传出隐忍的痛哭,原本都心里酸涩,但随之而来的,是胡瑜兰不耐烦的声音:


    “你是谁?你哭什么?”


    顿了一下又不可置信道:


    “什么阿娘?你骗谁呢?我阿娘怎么会是你这幅模样?”


    胡青羽诧异的看向胡珊兰,胡珊兰红着眼道:


    “二姐她……”


    显然是疯了。


    胡青羽的激越很快退去,又是浓浓的伤怀,但他却打点精神安慰道:


    “人只要还在就好。”


    他是托人打听了的,也知道沈家那些仇人都追到关外去了,可如今胡瑜兰人在这里,他也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在这儿安全么?”


    “安全的。”


    沈润暗中是派了人的。


    胡青羽这才放心,但想着还是得安排些人在外头盯着,若有可疑之人过来,立刻来报信儿。


    他与胡珊兰也说了,胡珊兰自然愿意。在山上留宿一夜,胡珊兰就和白姮回昴城了,胡青羽也回去了。他们是在长宁镇外分开的,但没走多久,胡珊兰就听外头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音格外震动人,她在长宁镇的时候是听到过这样的声音的,就是在镇民□□,那些兵将前来镇压的时候。


    胡珊兰有些意外,撩开帘子就果然看见一队兵将走过去。


    泽安州不是盛京,是极少有兵将这样的,叫人心里慌乱。


    回去后胡珊兰先往布庄去看了看,一切稳妥,特地等了等,等见郑蔚下值才出来,与他一同往巷子回的时候,就说了路上所见。


    郑蔚神色一沉,同胡珊兰道:


    “潞河有匪患,大约是奉旨剿匪的。”


    胡珊兰这才安心,但胡珊兰不知朝中的事,他却是心里清楚的。


    南边的兵营里这里还远,各州府是可以养兵护卫州府的,但数量有限,操练的也不如正经上阵的兵那样骁勇,而朝中的兵,疆土四边都有兵营,朝中领军的武将也有兵,还有边关。但这些兵现在都不该出现在泽安州。更何况他确实听到了潞河水匪的事,可这种匪患,朝中清缴是会下明旨的,如今也并不见旨意。


    他早前心里的猜测现在仿佛在隐隐的透到现实中。


    第二天到州府应卯,郑蔚将盐物的事整理了往霍知州那送去,禀报过后等待盖印。霍知州因永宁镇的事,对郑蔚很是宽和,二人闲聊几句,郑蔚便试探着问了剿匪的事。霍知州皱眉道:


    “还没下明旨,不过听说皇上要派林将军来剿匪。”


    郑蔚接过盖好大印的文书诧异道:


    “从京中调派兵将?咱们南方答应离的近,怎么不调派南方大营的兵马?”


    霍知州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了沉:


    “好了,朝中的事咱们不好妄议,皇上怎么安排都有自己的道理。”


    “是。”


    郑蔚施礼,一句不再多说就走了。霍知州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郑蔚下值后往城门去,见往日守城门的那些兵卒等人好像都换了,曾经有些熟悉的那些人如今都不见踪迹了。他转头寻了个酒馆,买了一小坛子酒,买了酱牛肉包着,肉香透出来,他又往城门去。


    “怎不见赵把总?”


    郑蔚到城门,与看守满面疑惑的问,新来的把总沉着脸,见他提着酒坛子,还能嗅到牛肉的香气:


    “你谁?”


    郑蔚亮了牙牌,把总脸色才缓和了些许,草草拱了拱手权做见礼:


    “赵把总有差事。”


    “哦,是带着他那一队的人都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那人不耐烦起来:


    “不知道。”


    他转头盘问入城百姓,把郑蔚亮到一旁。郑蔚笑了笑,寻了个小卒子把酒肉递过去:


    “既然赵把总不在,就送了你们吧。”


    小卒子偷觑把总,赶忙接了,一脸陪笑,郑蔚也不多问,转头就走了。那把总回头看他背影,脸色越发的沉。


    郑蔚一路回去,思索再三,等到约莫着胡珊兰该回来了,就过去找她。胡珊兰才迈进大门,就听郑蔚叫她,回头的功夫人已到跟前,他低声道:


    “我觉着不太对,你与白姨不妨先去胡家住阵子。”


    第五十九章


    “怎么?”


    胡珊兰吓一跳, 郑蔚低声与她说了城内的古怪事,胡珊兰也觉着不太对劲,却又不明白哪里不对。郑蔚点道:


    “南怀王显然不是面上显得那样。”


    胡珊兰蹙眉道:


    “他……”


    郑蔚摇摇头, 胡珊兰就不说了。


    从长宁镇的事后, 南怀王就显露出古怪来。长宁镇所在的那位县令大人显然在处置长宁镇的事情上出了不小的过错, 这是要受重罚的, 但那位县令送了女儿给南怀王做通房,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陶知州因此被斩,他的儿子也是死罪, 可见皇上是要重罚的,但得了南怀王庇护的人就能逃脱罪责,连皇上下了明旨的闻圣大长公主母女,也因他收了余容雅做侧妃, 闻圣母女现今还在王府,并没依照圣旨去诵经祈福。


    别说南怀王若真存了谋反夺位的心思,昴城官员百姓都不安宁, 况且他们还是得罪过南怀王的人。


    “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见她还会关心他, 郑蔚笑了笑:


    “没事,如果真是那样,我有法子脱身。”


    胡珊兰沉吟半晌点头, 郑蔚又交代道:


    “刚好快过年了,你就说庄子上有亲眷, 今年要在庄子上过年, 与白姨去庄子上接了人, 再悄悄走。如果真出事, 昴城周边也不会太平, 庄子上的人最好也带走。”


    “好。”


    胡珊兰点头,郑蔚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同她笑道:


    “别慌,或许只是我想岔了。你等我的信儿,没准儿很快就能回来了。”


    胡珊兰松了口气:


    “最好这样。”


    南怀王真要反了,大炎动荡,这可不是一个泽安州的事。从南边打到中间儿,一半大炎疆土都要陷入战乱,这动荡不安的,边境别再出事,那可就更难了。


    郑蔚走后思来想去,还是将许多东西收拾了,第二天一早再度敲门。胡珊兰亲自开的门,她家的门会敲响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如今也剩郑蔚了。


    “怎么?”


    她有些慌张,郑蔚笑道:


    “这些东西你帮我先保存着,不然真有万一,我怕到时候不好带走。”


    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匣子:


    “好。”


    她想了想,还是道:


    “大人多小心。”


    “好。”


    他穿着官服,与她道别就往州府应卯去了。


    胡珊兰将郑蔚送来的不算小的匣子押进自己的箱子里,就往铺子去了。没几日就要过年了,朱夫人闲着没事,这些日子倒是时常过来,今日也是,等胡珊兰忙完了,二人一处闲话,胡珊兰就特意道:


    “因家里前阵子来了亲眷,在庄子上休养,这过年了总不好把人独自留在庄子上,等过两日我与我阿娘就去庄子上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朱夫人不多关心,随意应了几声就又说起南怀王府的趣事了。胡珊兰存了心,这会儿觉着这些趣事也诡异起来。她来昴城也两年了,从前南怀王府可是庄重的,哪里有这些传闻?偶尔听到的也是南怀王附庸风雅的事,可如今却因余容雅与县令女儿,把南怀王府从云端拉到了地上,与寻常人家一样,如今也是争风吃醋闹个不休。


    胡珊兰觉着,没准儿是南怀王故意散布这些,迷惑人心。


    “就是瞎闹,王爷的心显然都在王妃身上,她们不管谁生出孩子,只要是男嗣,是一定会过在王妃名下的。也不知瞎争个什么。因着她们闹,王妃又瞧了几家姑娘,预备过了年也都抬进王府呢。说起来王爷也是而立之年,确实该紧着子嗣了。”


    胡珊兰胡乱应着,等关铺子的时候,模样装的倒真,还带了几块上好的料子,仿佛为着过年,要送给亲戚的。


    第二天一早一家收拾了上车出城,郑蔚也随行送着,往庄子去了。


    郑蔚到山上这夜里,等她们都睡了,只在半山的木屋旁边徘徊,徘徊了半夜令人生疑,然后择了个林子深处,倚着树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却不算太小道:


    “昴城异动。南怀王只怕要生事了。如果听见了,就丢个石子儿下来。”


    他说罢耐心的等着,只片刻,就有一颗小小的石子儿丢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几下。郑蔚看着石子儿抿起唇角,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的猜测没错。


    打从一开始,在猜到沈润身份后他就忖度过沈润到昴城的真正意图。


    当初沈家兄弟都在皇上潜邸效命,甚至传闻沈潇的弟弟为保护皇上而死,这才有之后皇上对于沈潇的偏爱。郑蔚头回见到沈润并得知他名字的时候,就忽然意识到故意扣上个已死的身份便宜行事的沈润,是绝不可能单单为着保护胡珊兰就特意走一遭昴城,并停留许久。


    陶知州落马后,沈润显然忙碌许多,但仍旧没有离开。郑蔚就觉着他是奔着南怀王来的。


    如今看来,还真是。


    沈潇出事不偏不巧就在沈润在昴城的时候,沈家出事沈润离开,南怀王这边就有了异动。这么看起来,沈潇的事没准儿就是南怀王的手笔,调走沈润便宜行事。但皇上既然会安排人来盯着南怀王,可见也是早有疑心了,那么沈潇的事有一半的可能,也是故布疑阵。


    郑蔚看着地上那颗石子儿,又想上回来时胡瑜兰状似混沌的与女儿说着什么爹会来接我们之类的话,如今瞧着,倒更像是趁机给胡珊兰透露消息,可惜胡珊兰是个太实诚,根本想不到,看她状似疯癫反倒越发伤心了。


    郑蔚又笑了一下:


    “城中若有消息,我如何传给你?”


    南怀王也是有些本事的,单看将昴城经营的连百姓的都是先知南怀王,才提皇上,官场上亦是对他绝对的臣服,所以黄雀卫如今在昴城大抵是难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倒是他,如今还能出些力。


    又是一阵静谧后,低低的声音如同风声传来:


    “南城门馄饨铺。”


    郑蔚蹙眉:


    “不好,离州府太远了,我跑一趟太招眼。”


    又是一阵静默后:


    “景源书局。”


    郑蔚点了点头,这声音虽小,但他听出来了,是沈润。这厮根本就没走远,一直还在庄子里。


    第二天一早,胡珊兰等人是乔装改扮攀山从另一边下去,就往清源州去了。


    作为胡珊兰的未婚夫,郑蔚不回京过年,自然是要同胡珊兰一齐在庄子上的,胡珊兰她们走了,郑蔚就独自留在庄子上了。


    *


    离着过年还有两天,南怀王府也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南怀王才起,就听人进来禀报,那人细细禀完了,南怀王一直蹙眉捏着眉心的手停下,竟笑了起来。他仿佛很开心的转头与正梳妆的安王妃道:


    “瞧瞧,这聪明的劲儿。”


    安王妃没理会,他自顾自道:


    “这时候偷偷离开昴城,可见是觉着不安。王妃,你说那女人是为什么不安呢?”


    安王妃梳好头起身,冷冷道:


    “猜到什么也无妨,他们终究不敢声张。闹出风声咱们大不了再蛰伏几年,可她们只怕是没命看到杏花儿开了。”


    南怀王扣着安王妃腰肢将人揽进怀里,往她脸颊上蹭了蹭:


    “我都说了斩草除根,你偏要心软。”


    安王妃冷哼一声:


    “简澍最假仁义,沈家兄弟为他付出那么多,如今被逼着必须杀了沈潇,总得给他留个后,不然简澍要出手,那沈家能留的可就更多了。”


    “幸好,幸好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竟叫那沈润留了这么久,亏得围魏救赵,死了个沈潇,也算把沈润弄走了,也没打草惊蛇。”


    安王妃眼皮子不抬,无声的又冷笑了一下。


    没有打草惊蛇?


    就是惊了又如何?


    反正彼此之间是早有觉悟的,终究要有这么一遭,兄弟两个南北僵持,倒是耍的一手好戏,粉饰太平。


    *


    郑蔚年里也没闲,这庄子算是换了新主家后,主家头一回在庄子上过年。庄头和雇农都小心翼翼的,只是年都过了一半,也没见主家从那山上下来一回,正生疑着,郑蔚就下山了。


    也不必寻人,自有人忙着告诉庄头,庄头忙跟着,倒是上回就忖度过郑蔚的身份,他说他是主家的未婚夫。庄头往他身后觑着,也不见自家主子下来,郑蔚只看着天地,问了些庄子上的事,见一切都平稳,才交代了几句:


    “你们主家的亲眷病着,在山上将养。”


    “哎,小人知晓,小人的女儿也是每日上去帮衬着。”


    郑蔚点了点头:


    “过了年,你们主家要送亲眷回去,也不必再叫你女儿上去了。”


    “哎,好。”


    郑蔚没再问旁的,沈润既安排了人在庄子外头护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瞎打听。他又在山上住了几日,就带着阿瓜几个,带着几架马车出了庄子。一半往清源州去,他身后还跟着一架空马车。


    年还没过完,他回城后就备了年礼去朱同知家拜年。朱同知是本地人,家里亲戚不少,年过的热闹非凡,不过这时候了该走的亲戚也都走完了,好容易得了空,晚上去郑蔚家里偷闲,二人吃起小酒。朱同知有些醉了,郑蔚才道:


    “去王府送过年礼了么?”


    “去过啦,你那一份儿我也带过去了。”


    朱同知笑道:


    “王爷好福气,年三十儿王妃接了几个姑娘入府。”


    然后凑到郑蔚跟前压低了声音:


    “我同你说,过了年,那芗城县令就该倒霉了。”


    “嗯?”


    芗城县令因长宁镇的事早就该受罚了,只是有南怀王护着,郑蔚好奇,朱同知道:


    “她一个小小县令之女,与长公主的女儿争宠,你说是不是蠢?如今斗败了,大过年的被打入冷院,说是过完年就要送回娘家。没了王爷庇护,那县令还不倒霉?”


    朱同知嗤笑几声,郑蔚看着他,看来昴城的人还是知道芗城县令犯的这事是要受朝中重罚的,但却理所应当的觉着有南怀王的庇护,他就不会出事。


    “哎?你不是同胡老板一齐去庄子上过年了?你回来了,胡老板呢?”


    第六十章


    郑蔚给朱同知又倒了一杯酒, 岔开话道:


    “说起来,回来时我瞧着守城的还是那些脸生的兵卒,赵把总他们也不知到底领了什么差事, 年都不回来过了?”


    “说是派下去了, 王爷大抵早有心要收拾芗城县令, 派了一支人马往那边县衙去了。”


    “哦, 也是怪了。这守城的没一个眼熟的。”


    朱同知也怔忪了一下,符合道:


    “是呢,真是怪了。说是从府兵抽拨出了一队来守城, 可我瞧着也是一个眼熟的都没,也不知从哪弄来的人。”


    郑蔚没应声,但猜测着如今护卫昴城的人会不会是南边大营的兵马。南边大营离泽安州太近,被南怀王渗透的可能也极大。但他来昴城这几年, 从未见过大营的人往王府来过。


    “说起来,南边大营离咱们这边这样近,但我来昴城这几年, 逢年过节怎从不见大营统领与王府走动?”


    “嗐,你不知道。早些年还是走动的, 自从换了这位林大统领,两边就再没往来了。听说那位大统领为人刚直迂腐,瞧不上咱们王爷奢靡, 在外头就大放厥词,王爷又怎么肯与他再来往?”


    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但也不好说, 郑蔚在京是知道这个林家的, 一家子确实耿直, 祖上也是尚过公主的, 算是有些皇族血脉。


    朱同知醉了, 有些往日觉着得收敛的话,这会儿也不懂藏掖了,鬼鬼祟祟的觑了眼周边,就僵着舌头道:


    “听说胡老板与罪人沈潇的夫人,是一家子的姐妹?”


    郑蔚看他一眼,这事虽没明着提过,但也不是难查的事。但叫郑蔚一直奇怪的是,在沈潇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的时候,竟然没人提过胡珊兰。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


    “是啊。”


    朱同知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惊恐:


    “那胡老板的姐姐,就没投奔过来?”


    郑蔚慢慢啜了口酒:


    “没有。”


    朱同知一脸不信,郑蔚笑道:


    “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她是沈夫人的妹子,沈家的仇人会不盯着?我想沈夫人也是想到了这些,才没投奔过来。”


    沈家的仇人不知道沈润还活着,会盯着胡珊兰,但却不会盯着沈润。可南怀王却是或许已经知道沈润了,且在昴城他的地界上,自然也能发现沈润带着胡瑜兰母女逃到这里来了,但竟然没出手,也没声张,这就更有趣了。


    年十五,南怀王府照旧的宴席。席间热烈,衣装颇为用心的郑蔚浅浅啜了口茶,前日特意受寒,今天还有些咳嗽,不饮酒也就不让人觉着古怪了。等到宴席散了,郑蔚才出了王府,走在夜间静谧的小路上,前路忽然就出现了两个内侍打扮的人。


    荣寿惊诧,就去瞥郑蔚,郑蔚顿足,那边的内侍便道:


    “郑大人,娘娘请您叙话。”


    郑蔚自然知道他嘴里的娘娘不是安王妃,今日席间那人也数次看他,如今更是如他所愿的追了出来。他笑了笑:


    “难得得来的好日子,还是告诉你们娘娘,别胡乱生事的好。”


    内侍脸色微变,旁边的小巷子里就传出了冷笑声:


    “好大的脸面啊。”


    余容雅竟都追出王府了,可见是心知肚明郑蔚不会见她的。又见郑蔚低眉垂眼显然冷淡,不预备理会她的样子,余容雅越发的气恼:


    “郑六郎……”


    “娘娘想要什么?”


    郑蔚忽截断她的话,倒叫她诧异了一下。


    想要什么?余容雅心里清楚的很。她对郑蔚那点子觊觎早因当初他亮出刀子时就吓没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厌恨郑蔚,想要寻他晦气。只是如今月色下看见那张脸,余容雅还是忍不住蠢蠢欲动。


    “伺候我一个月,让我舒心了,我保你回京升官。”


    郑蔚笑了一下:


    “娘娘都没本事回京了,倒是还能保我回京。”


    余容雅也不恼:


    “我是没本事,可王爷有本事。”


    “怎么娘娘觉着王爷会因为娘娘几句话,就费力操持让我回京升官的事?娘娘为外男说话,王爷就不怀疑?”


    余容雅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但眼角眉梢的轻松都让郑蔚品出了些许不同的滋味。


    看来闻圣大长公主与南怀王或许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了。


    “总算相识一场,有些事还是知会娘娘一声。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可惜王妃身子不济不能有孩子,王爷这么多年才总算松口纳妾,听说诞育的孩子都会交于王妃抚养……”


    “凭她也配。”


    余容雅冷嗤一声,抚了抚鬓边的金钿,牡丹的花样,而她今天穿的也是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色衣裳,越发衬的安王妃形容委顿,貌丑苍老。


    郑蔚露出迟疑的神色,余容雅上前两步笑道:


    “郑六郎,当初你为了那个通房自断前程,离开翰林院到这个地方来,哪怕九死一生立了长宁镇的功劳,皇上都没晋升你的官职,如今后悔了么?”


    郑蔚没说话,但有些寥落的神情趁着低低的咳嗽,显露出来一股叫人生怜的意味,至少余容雅就觉着郑蔚是后悔了。尤其打听过后,胡珊兰也没同郑蔚在一处,倒是借着什么劳什子的婚约,却始终未曾成亲。


    “如今倒还不算太迟,我是个念旧念情的人,我说的话也做数,你只要伺候好我,我保你前程无忧。不过……我也不是不图回报的,将来我有了子嗣,你也必须用心辅佐。”


    这话透出的意思就更深了。郑蔚看她,她道:


    “沈潇死了,你该知道了吧。”


    郑蔚还没做声,余容雅又笑了:


    “你那通房,没靠山了。她姐姐逃走之前就疯了。你知道怎么疯的么?因为她亲眼看见我们母女对沈潇施刑。”


    余容雅捻着手指,仿佛还在怀念当初的滋味:


    “那沈潇生的不错,本事也不小,功夫更是不俗。但那有什么用呢?他害了我爹,皇上哪怕知道我们母女要对沈潇不利,也并没阻拦。能叫人受尽苦楚却连死都不行的法子,我有的是。从前在京中我能压制你,如今在昴城,我同样能掌控你生死。所以郑六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郑蔚咳嗽了几声,良久后道:


    “你让我想想。”


    余容雅瞥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郑蔚看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所以余家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儿呢?败了也不亏。


    余容雅很显然是没什么耐心的人,第二天又派人到州府门外等郑蔚下值。到底做贯了盛京跋扈的贵女,不在乎旁人言论眼光,哪怕如今觉着该收敛些,却总还是难免会有疏漏,不然也不能在南怀王眼皮子底下就做这些事。


    郑蔚随人去了茶楼,余容雅在雅间儿等他,他进门就表达了不满和担忧,字里行间都是害怕南怀王因此恼怒,余容雅冷笑:


    “倒不知道你是这样胆小的人。”


    可见是知道他当初为胡珊兰触怒南怀王,在王府跪了九天的事。


    郑蔚的冷漠让余容雅越发生气,他愿意为胡珊兰那般,却同自己多说两句话,见一面,都不愿承担。


    “娘娘还是仔细些的好,到底王爷宠爱安王妃,青梅竹马的情分,为着安王妃十年不纳妾,娘娘是觉着自己哪里比人强,初来乍到就能叫王爷抛却一切转变心意。”


    余容雅脸色越发难看,可那股子有恃无恐的姿态却丝毫也没改变。


    闻圣如今哪怕名声不好,但到底还是皇族中的长辈,江山易主,可到底还是简家子孙,甚至还是文贤太子的后人,若得了皇族中的人的支持,那么有些大逆不道的事做起来也就名正言顺了。


    郑蔚对南怀王忽然多了点认识,这人,倒是重虚名。


    他与余容雅在雅间吃了顿饭,说了些余容雅看来无关紧要的话,回去的路上就去了景源书局。他翻找到了当年南怀王府建造的图纸,也从余容雅口中得知了一些王府中的事。


    此后数日,郑蔚又去过一趟书局。平心而论,以他如今能打探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外围的消息,也就是黄雀卫在昴城被肃清的肃清,蛰伏的蛰伏,并不敢有什么动作,这才用到了他。


    月底这日,郑蔚与朱同知一同走出州府,朱同知再度问起胡老板什么时候回来的时候,郑蔚瞧见一队甲胄加身的兵卒从身边走过,行走间铁甲发出的声音让人震撼,连朱同知都皱起眉来。


    “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时常见兵将这般,倒好似要出征了一般。”


    郑蔚瞧着那些人往城门去,嘴里却淡淡回道:


    “不是说要剿匪么。”


    朱同知脸色古怪,小声道:


    “可并没有旨意啊。”


    郑蔚瞥朱同知一眼:


    “昴城还需旨意么?”


    但可怕的是,朱同知听到这话后,竟很快就释然了。在他的意识里竟也认为昴城地界调兵遣将这事,并不需要朝中旨意,只要有南怀王府的指令即可。


    隔日,余容雅不太耐烦的问他什么时候有答复。依照她从前行事,很不必在乎郑蔚的意思,可在京中要强迫他的那次,他亮出的刀子到底让她有些畏惧,总还是要他心甘情愿的好。


    郑蔚又是对于回京这种事情的不确定而担忧,余容雅嗤道: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在昴城做官,是王爷的人,王爷去哪,你自然就能跟去哪儿了。”


    郑蔚看向她:


    “你是说,王爷要去盛京?”


    余容雅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皱眉冷脸:


    “胡说什么?泽安州是王爷的封地,这里哪儿不好了?”


    郑蔚笑了笑:


    “这里很好。”


    他趁余容雅缓和的功夫又问:


    “近来城中时常有兵将走街过市,如临大敌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州府都不知晓,倒要问我?”


    “州府的消息哪有王府灵通,何况你又得王爷信重。”


    余容雅恣意的笑了笑:


    “有什么呢,左不过是潞河匪患朝中剿匪,王爷怕那些贼人顺河而下会对泽安州不利,才提前排布。”


    “可听说王爷与林大统领不和,这兵是哪来的?”


    余容雅皱眉,不耐烦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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