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昴城
若不是郑蔚作孽太多, 沈润真是觉着郑蔚是个做谋士的材料。他也很好奇,初来乍到没有根基的郑蔚要如何查找陶知州的罪证。
但他转念又想,作为一州最大的官儿, 他与南怀王府也过从甚密, 有南怀王的保护, 他做事确实不必太小心, 只要不踩着南怀王的底线就行。
只是缺了一个有胆子的人。有胆子得罪陶知州,得罪王家,甚至得罪南怀王的人。
沈润是知道的, 自从郑蔚找到胡珊兰那天后,他每天下值后都会藏在布庄外头隐秘处,悄悄的看胡珊兰,一直到布庄关门。
但沈润同时也是嗤之以鼻的。
早干什么去了?
陶知州是个小人物, 但在泽安州却又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把他先扳了,确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因为昨天悦来茶楼那声“大人”, 胡珊兰不安持续多日。这日铺子里来了几个衣装矜贵的妇人,聘的曹掌柜立刻上前接待, 那些夫人们看过只道:
“听说你家铺子有上好的浣花锦,给咱们瞧瞧。”
曹掌柜要在一楼照应,胡珊兰便将人让去二楼, 白姮如今就在二楼,闲时顺带织锦, 几个夫人一上楼, 看见白姮正织的那匹锦, 顿时眼前一亮。
“这个不错。”
这哪是不错, 这分明就是上贡的品相。那夫人是压抑着惊艳, 余下几位夫人也同样附和。
“老板,这样的锦还有么?”
毕竟人多,不够分,何况还没织成。
胡珊兰取了两匹锦来,虽也流光溢彩,可惜总没白姮织的好,她们有几分失望,但也确实不俗了,便挑挑选选,还与胡珊兰定下了白姮正织的着匹,便叫裁缝过来量身。
胡珊兰在旁照应,听几位闲聊起来。
“这位新来的同知大人,就是今年顶出了大名儿的探花郎。听说外任到咱们这儿,是得罪了权贵,临来之前皇上还下旨打了板子的。”
“哎呦,真是可惜。听说是尚书府的郎君,生的又那样出挑,前阵子我娘家兄弟还打听,想给女儿结个亲,被我给拦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位郑大人如今与陶知州可是闹起来了,本该他分掌的盐粮江防等庶务,如今撕破脸的与陶知州要。”
“嗐呀,那盐粮可是肥差,哪能不争呢。”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年轻夫人这时候才轻轻开了口:
“我听说……”
几人顿时静下来去看她,她夫君也是州府的同知,比郑蔚要早许多年上任,与陶知州相交甚好,她说的话,自然是真真切切的内情了。她压低了声音道:
“听说陶知州与郑同知,瞧上了同一个女人。”
几个夫人顿时大惊失色:
“真的呀?”
白姮织锦的手一顿,胡珊兰也是猛然惊诧,与白姮交视一眼。
“可别浑说,陶知州家的王夫人可是个脾气不好的,这么多年,陶知州从不敢沾花惹草,怎会为个女人……”
那位知州的夫人只捂着嘴轻笑,再不说一句话,反倒叫人越发信了她的话,忍不住问道:
“是哪个女人,你知道么?”
“这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陶知州与郑同知暗处吵了一架,听陶知州话里意思,大抵是这样的。仿佛是郑同知的心上人。”
胡珊兰皱了皱眉,哪怕再不多想,也总觉着这事与她有关。
等这日沈润来布庄吃午饭,胡珊兰便将他叫上二楼说话。
“那天的人是陶知州,你真不知道?”
沈润没说话,他委实不太擅长撒谎,那天谎称不认识已是极限了。胡珊兰看他这样子,顿时皱眉:
“郑六郎与陶知州如今斗法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
他只顿了一下,就把郑蔚的话抛下了。毕竟他虽请求了,可自己也并没答应。于是将那日被郑蔚阻拦,以及郑蔚的提议都说了,但隐瞒了郑蔚推测他昴城之行的目的。
“他怎么知道陶知州有这种龌龊心思?”
胡珊兰蹙眉,精准的找到破绽。
“他在州府任职,陶知州的随从必然是认得的。他……他是每日下值后都会守在铺子外头的。”
胡珊兰眉头皱的更紧了,但很快又舒展了。别人要做什么,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但郑蔚替她出头,她实在不想承郑蔚这个恩情。
既然王夫人是个脾气坏且能压制陶知州的人,那么此事要解决,或许可以找王夫人的路子。而今天来铺子闲谈此事的几位夫人,就可以作为引子。
胡珊兰让人给朱同知府上送了消息,只说新来了几匹不错的浣花锦,请朱同知的夫人去挑选,那位朱同知的夫人就欣然而来。
锦自然是有的,那位夫人选了几匹,最终难以抉择。
浣花锦价钱不俗,从六品官员家的内眷做这种料子的衣裳,确实不能太由着心思。胡珊兰看她难过的样子,遂道:
“夫人喜欢哪一块?”
“就是都喜欢,不知道挑哪一块才发愁。”
“那就都要了吧。”
胡珊兰叫阿平把锦缎拿下去打包,朱夫人急道:
“哎,老板,可不能强卖呀!”
“不能,这几块锦,都送给夫人。只求夫人引荐,浣花布庄的锦缎做成的衣裳若穿在王夫人身上,我这铺子的生意岂不是越发的好了。”
朱夫人听说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
“你早说呀。王夫人啊,也喜欢浣花锦,可惜近来不得闲,才一直没来,你若有心,只管备好料子,我一准儿把王夫人给你请来。”
得了好处,朱夫人心情大好。胡珊兰也就安下心了。
没两日,朱夫人就叫人来送信儿,说王夫人在清潭月饮宴,让她带几块料子先过去。
作为一州最大的官员夫人,王夫人的忙碌是可想而知的。不仅仅是府内庶务,还有外头的人情往来。毕竟陶知州虽是泽安州的知州,可泽安州作为南怀王的封地,这儿还有王府的人需要讨好。
除了冬儿,展婆子也陪着胡珊兰往清潭月去了。
那是昴城最好的酒肆,因酒肆里有一汪碧泉,映照月影,才取名清潭月。只可惜这次饮宴是在晌午,无缘得见清潭月美景了。
打从胡珊兰从布庄出来,就有人悄悄跟上了。胡珊兰一路往清潭月去,却无知无觉。
清潭月在城东,大抵是正晌午都在家吃饭的缘故,外面人烟稀少,正走着,胡珊兰忽听身后有响动,回头就见有人扭在一处,她忙避了避,却见其中一个竟然是郑蔚。
胡珊兰顿时皱眉,下意识觉着郑蔚在跟踪她。但她细看,那与郑蔚打在一处的正是那日来传话的小厮,立刻又明白过来。看来尾随她的人还真不少。
“快走!”
郑蔚抽空喊了一声,那人一拳打在他身上,郑蔚是久伤的人,身子本就瘦弱的很,这一拳让他顿时变了脸色,但他仍旧死死揪着这人没放手。
胡珊兰觉着浑身发麻,一直麻到了头顶上。有些记忆想要破土而来,却被她狠狠镇压。
她一咬牙,转身加快脚步往清潭月去。
朱夫人安排了人在清潭月外等着她,将她接进去。整个清潭月今日热闹非凡,尽是昴城权贵,也不知再办什么宴席。朱夫人的人将她一直引到一处小厅,那日在铺子里买锦的几位夫人都在,正中坐着的圆脸富态的,想不就是王夫人了。
朱夫人见她进来,先不说引荐,只把浣花锦送上去,王夫人瞧着眼前一亮,她是盛京世家女,胡家选上皇商就因浣花锦的出名,江南如今有不少铺子偷学胡家织浣花锦,但到底不够正宗。
“你这……是胡家的浣花锦?”
朱夫人这才看胡珊兰:
“我可不知道,只知道看着好,就荐给夫人了。”
胡珊兰这才被让到人前,王夫人原本笑盈盈的神色在看到胡珊兰时,顿时就凉飕飕的。朱夫人瞧着不对,心里一慌,胡珊兰便朝王夫人拜了下去。朱夫人见状似乎有些猜测,脸色越发难看,立刻寻个由头将人都带出去了。
“好啊,你都寻到我这儿来了。”
“夫人,民女是良家女,不愿给人做妾,更莫说外室了。”
胡珊兰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假做惶恐,王夫人冷笑:
“良家女?良家女抛头露面勾.引男人?”
胡珊兰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王夫人不是个太聪明的,索性也不装了:
“那夫人是想让我给陶大人做外室么?”
王夫人被噎住,她是气不过,也最厌烦这种得男人喜欢的小贱人。陶知州近来不妥之举多了,早叫她生疑,也早从陶知州随从那逼问出缘由了。她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人竟自己撞上来了。
“夫人,民女冒险来是求夫人庇护的,民女并不愿意。可瞧这昴城,能管住陶大人的也只有夫人您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在管教陶知州这件事上,王夫人顿时气顺了。转头又看了看这些浣花锦:
“这是胡家的浣花锦?”
“是。”
瞧着确实与市面上卖的那些不一样,胡家正宗的浣花锦,尤其是这种成色的,可是价钱不菲。王夫人这才皱了皱眉,厌恶道:
“我知道了,往后安分守己。”
“是。”
可惜啊,不安分守己的又不是她。
从清潭月出来,胡珊兰急匆匆原路返回的时候,就不再见郑蔚和那个陶知州的随从了,但她在地上看到了几点血迹,还很新鲜。
她皱眉,一阵烦躁。
就是不想与他有瓜葛,但还是欠了人情。
胡珊兰回去后吩咐阿平:
“去问问沈二爷,郑大人伤的重么?”
要是重,得送点礼。他大抵是缺银子的,送点银子了却因果。
阿平很快就回来了:
“沈二爷说,倒没那么重,不过他那身子不行,怕打的不应会要命!”
孩子脆生生的声音让胡珊兰哆嗦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 昴城
胡珊兰想了很久, 人命债是不能背的,但又拿不定主意,送多少银子的谢礼合适。
她去找白姮商量, 白姮认真想了想:
“二百两必是足够了。”
开张到现在, 也就赚了几百两, 还没结算本金, 更别提年底分红。白姮知晓她顾虑:
“这不急,你大哥应当愿意给你延一延,十一月才开的铺子, 明年再一齐分红也行。”
胡珊兰点头,装了银票,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了。
沈润告诉的地方, 很小的一个院子,阿瓜开门看见胡珊兰时,惊诧过后鼻子就酸了。
“姑, 姑娘。”
胡珊兰淡笑着点头,将来时路上买的点心递过去。
“我来道谢, 郑大人可好?”
太过疏离的话,让阿瓜陡然醒悟,难过更甚。
“爷在里头歇着呢。”
“伤的严重么?”
阿瓜点了点头, 又忙摇头。
阿瓜想请胡珊兰进去看看郑蔚,胡珊兰直言拒绝。她原想放下东西就走, 但又觉着有些话也需要再交代。但她的踟蹰在阿瓜看来却成了另一重意思, 仿佛看到了丁点希望。
“姑娘, 自你走后, 爷悔痛万分, 这半年来爷过的日子……全凭着姑娘留下的丁点东西,爷才支撑到现在。”
胡珊兰心下一沉,仔细思量当初遗落了什么。但除了衣衫脂粉,首饰都为郑蔚典当了许多,哪里还能遗落什么?思来想去,难道是那件衣裳?
“是什么,我能看看么?”
阿瓜没想胡珊兰竟接了话,顿时高兴起来,抹着眼泪道:
“我,我这就去取!”
他盼着胡珊兰看在这些情分上,哪怕赏郑蔚几分好脸色,能说上几句话,或许郑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日让他担心活不下去。
阿瓜一走,胡珊兰就在不大的小厅里扫视,很快发现一柄裁纸刀,她将刀握在手里,阿瓜出来的时候,果然托着那件衣裳。
墨梅还是那样清雅高洁的姿态,但人却已早不复往昔,胡珊兰看见那支墨梅,想起尚书府的那个小院儿,只觉气息不稳。
阿瓜献宝的把衣裳送过去,谁料猝不及防,胡珊兰的裁纸刀忽就割了下去。
“啊!”
阿瓜惊呼一声,不太锋利的裁纸刀却还是穿透衣衫,在一声撕裂里,那支优雅的墨梅顿时断开。
“姑娘!”
阿瓜吓得魂飞魄散,忙去抢夺,胡珊兰却死死拽着不肯松,阿瓜不敢太用力,但抢夺不下,胡珊兰第二刀就很快又落下了。
然而预料中应该再度响起的布帛撕裂声却并没响起,裁纸刀在就要扎进衣裳那一瞬,被人死死握在手里。胡珊兰是用了大力气的,还没缓过神,就先看见了鲜红的血滴在衣衫上。
一簇一簇,墨梅仿若开出了红梅。
“胡珊兰。”
郑蔚的声音满是惊痛颤抖,也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只紧紧握着裁纸刀。
胡珊兰见到他,立刻松手退开两步。
阿瓜总算抢走衣裳,哭的厉害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胡珊兰冷漠的对上郑蔚震惊悲痛的眼神,郑蔚也松开手,裁纸刀当啷落地,他满手的血:
“胡珊兰,为什么?”
胡珊兰没做声,郑蔚仍旧怔怔的样子: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你为什么不肯留给我?”
“大人这话说笑了,我为什么要给大人留念想?”
胡珊兰的话就仿佛裁纸刀,他就是那件衣裳,这句话,生生将他割断了。
“我,我……”
胡珊兰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多谢大人今日相助。”
她顿了顿又道:
“大人如果愿意,改日可到布庄来,我赔大人的衣裳。”
郑蔚紧紧攥着手,鲜血淅沥。
“说这样的话,或许是我不知好歹,但我以为上回同大人说的话已足够明白,毕竟大人是书读的很好的人,应该明白很多。”
胡珊兰的话让郑蔚陡然又是一阵刺痛,他忽就挪开了眼光,不敢再去看她。
“是我亏欠了你。”
“亏不亏欠的,多说无益了,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大人也救过我,没有大人,只怕我也早已遭遇郑二爷毒手。”
郑蔚将郑昶要做的事情干涉改变,进行催化,让它们发生在他想让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但胡珊兰不能否认的是,郑蔚确实救过她,不止一次,哪怕是在有预谋的前提下。而郑蔚若不救,她如今只怕又是另一个状况了,但伤害总还是会存在,只是出现的方式不一样。
短暂的沉默后,胡珊兰深吸了口气:
“大人,断的干净利落才是正理。我没什么太大的奢念,只想安安生生的活着。从前的事不愿再想,从前的人更不想再见。”
她见了一礼,一如头回相见时那样娇软妍媚的姿态,如今却透出冷漠绝情。郑蔚怔怔的看她离开的背影,她很快走出院子没了踪迹,郑蔚眼前模糊,一片水雾。
“爷!是我的错儿!是我!是我不该!”
阿瓜悔痛万分,跪着不住磕头:
“爷!您醒醒神儿!您……”
阿瓜的话他听不清楚了,耳边始终浮响她的声音。
断的干净,活着……
郑蔚轰然倒下,阿瓜吓的不住哭喊,
荣寿荣阳从外头跑进来,阿瓜一叠声喊着请郎中。荣阳为难道:
“没银子了。”
荣寿眼尖的在放点心的篮子里发现了个红封,立刻拽出来就瞧见了里面的两张银票。
“有,有银子了!”
阿瓜呆住。
看来胡姑娘是真心要与自家主子割断了,主子帮了忙,就送银子来答谢,丁点人情都不欠。虽明知自家主子绝不愿动这些银子,可如今却全凭这些银子救命了。
“兑,兑了请郎中。”
*
胡珊兰离开后只觉神清气爽,真是无债一身轻。
回到铺子,就瞧见了正等她的朱夫人。
这朱夫人眼角眉梢瞧着都是个精明人,但精明人却被她蒙骗了一回,胡珊兰有些心虚,赔笑迎上去,朱夫人倒没多大气性,只淡淡道:
“胡老板好手段。”
朱夫人精明内敛,是个也喜欢聪明人的人。胡珊兰走后,王夫人就没了饮宴的兴致,提前走了,朱夫人猜测这胡珊兰大抵就是陶知州近来瞧上的姑娘了。
江南水润,娇俏可人的姑娘多了。但这胡老板却又是其中翘楚,难怪才来昴城几个月,就没陶知州盯上了。
朱同知玩儿心机玩儿不过夫人,所以与陶知州那点子事儿朱夫人都门儿清。陶知州是个看上去惧内又老实的人,惧内是真,老实就不是了。后宅虽清净,但时不时总要假借什么由头,在外头寻个地方把妓子招去伺候,贪财贪色还贪吃。
近来新来的郑同知与陶知州斗的风生水起,朱夫人瞧着那对儿都不太聪明的夫妻,觉着昴城的天大约是要变了。
“对不住夫人。”
胡珊兰诚心道歉,朱夫人指着一块锦缎:
“别空口白牙的说,没意思。”
胡珊兰就笑了,让人取了料子双手奉上,朱夫人趁着接锦缎,又仔细打量了打量胡珊兰,末了啧啧了两声。
确实叫人动心肠。
谁都没再提清潭月的事,胡珊兰送走朱夫人,便与白姮说了方才在郑蔚那处的事情。
虽手段激烈了点,但诚如她说的,断的干净才是正理。
白姮觉着定是自家女儿太赤诚良善好欺负,才叫郑蔚纠缠不放。毕竟这样傻的姑娘如今也不常见。
晚上关门回家,吃饭的时候沈润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
胡珊兰当初找他问的时候并没说自己的打算,现下知道了,沈润陷入沉思。胡珊兰见陈婆子收拾饭桌的时候沈润还坐着不动,禁不住问:
“沈二哥在想什么?”
沈润正色道:
“昴城毕竟是陶知州的地界,即便抛开这些……”
沈润不知道胡珊兰生的什么样貌,但既然能让人因色生歹意,想必是十分貌美。这样的姑娘行走在外,保不齐就有不检点的人生出不妥的心思,陶知州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胡珊兰身边却不可能永远有人保护。
“你得学些防身的法子。”
胡珊兰诧异的挑眉,沈润已开始思量什么法子适合娇弱的姑娘来使。
掰手指倒有用,但接触到的手对姑娘总是不利。他扭了扭脖子,觉着有个法子还不错。
“胡珊兰。”
“嗯?”
“这里。”
他指着自己喉管:
“如果有人对你不轨,朝这里打。”
胡珊兰仔细看:
“哪里?”
哪怕力气不大,也能短暂让人难受窒息,总能暂得先机,得个逃脱的机会。
胡珊兰认真的看,觉着位置很明显,沈润还是不放心:
“你试试。”
“啊?”
沈润坐正:
“来。”
胡珊兰顿时畏怯:
“这哪行?”
脖子这地方怪脆弱的,万一打坏了怎么办?还是遇上歹人的时候再使的好。沈润却不这么想,万一真遇上了,但没使对,那就什么都迟了。
“没事,来吧。”
胡珊兰踟蹰再三,仔细瞄准,攥着拳头就打过去了。
沈润觉着一股茉莉香风,颈子被人软软的触了一下,顿时无奈:
“这不行。”
“我,我到时候再用力。”
“也不仅仅是用力的事,还有点歪。”
胡珊兰仔细看他颈子,觉着方才没打歪。沈润便点在自己颈子上,另一只手蜷起来,朝着自己颈子比划:
“拳头这个地方一定要打在这里。”
胡珊兰也比划了几下,不得要领。
沈润朝着微风来的方向伸手,精准的隔着衣袖抓住了胡珊兰的腕子,胡珊兰吓了一跳,他已经把她的手拽过去,往自己的颈子上点了一下。
“这儿。”
凸起的关节抵在他的喉结上,胡珊兰觉着手一下僵硬,沈润大抵也没料到胡珊兰的手那样软,喉结敏感,他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二人之间忽然就沉默下来。
第三十三章 昴城
“我, 我知道是哪了。”
胡珊兰抽回手,沈润道:
“知道是一回事,下手是另一回事。力气暂且能省检些, 但一定要多试试, 才能一击即中。你要知道你如果真的遇上不怀好意的人, 是不会给你第二回 下手机会的。”
胡珊兰觉着沈润说的很对, 但她唯一的迟疑是怕把人打坏。于是便凑过去仔细看位置,拿着手不住比划。
白姮与冬儿在旁边看着,胡珊兰一脸认真, 沈润满脸无奈。
“山岚,比划没什么大用,还是得试。”
她煽风点火。
沈润这孩子,她倒是很满意。人正派不说, 也有本事。但胡珊兰经了这么遭儿事,白姮也觉着婚嫁的事得暂且搁置,这人的心思哪能收放自如, 受了伤也总得给个时间让它长好。
胡珊兰没好气儿,阿娘真是的。她没法子, 往沈润颈子上试了几下,但力气都很小,触一下就离开。沈润也开始指点, 高了低了左了右了,倒也有中的时候, 只是不多。
“你别慌, 越慌越没准头。”
胡珊兰点头, 再度瞄准出手, 沈润一下咳了一声, 胡珊兰吓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打坏了?”
沈润立刻就笑了:
“哪这么容易就打坏?你又没使力。就是方才的地方,方才的打法,要是再用力些,能叫人瞬间失去战力,这个时机就刚好能够逃脱。来,再试试。等有了准头,再练行动间出手,为非作歹的人可不会站着不动等你打。”
他又微微抬头,朝着胡珊兰坐正。
烛火下那张人如其名润泽的面容,掩盖在往日冷冽的气度下,如今看着,却是这样温和。
可惜胡珊兰心无旁骛,只专心盯着他的颈子。
白姮微微摇头,有些惋惜。
瞧着多登对的人,可惜瞧着样子,郎无情妾无意的。哎……
快要过年了,生意格外忙碌,连胡珊兰都操刀上阵给裁缝帮忙,做起量身裁剪的下手活儿。这日盘算着不能再接制衣裳的生意了,不然年三十都做不出来,只能卖布了。
大抵也知道布庄接的生意太多做不出衣裳了,腊月十五之后,铺子的客人就少了许多。
这日胡珊兰正在柜台后头算账,阿平脆生生的嗓音就响起来了:
“客人买布还是做衣裳?咱家铺子暂且不接做衣裳的生意了,太多做不出来,怕客人新年穿不上新衣裳!”
胡珊兰抬头去看,打算盘的手就停下了。
郑蔚漠然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直直的看向她。
胡珊兰就想起那天她说过如果郑蔚愿意,她要赔郑蔚一件衣裳。
“阿平,请客人进来吧。”
阿平诧然,郑蔚已绕过他走到柜台边上。
“大人选块料子吧,只是衣裳未必能在年前做出来。”
“无妨,料子你定。”
郑蔚的声音也很冷淡,带着几分沙哑。
人是憔悴至极的,双颊凹陷,从前看上去温和的下颌这会儿斧凿刀削一般,便显得整个人沉郁异常。
一楼这会儿只有胡珊兰和阿平,沛青与展婆子在家,陈婆子和冬儿还有白姮都在楼上帮忙。
“阿平,看看谁有空,来帮客人量个身。”
阿平噔噔噔上楼,又噔噔噔下来:
“老板,没人得空儿!”
胡珊兰恨不得捏阿平两下,这小崽子一点都不通透!
郑蔚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愉悦,但他只看着胡珊兰。胡珊兰只得从柜台后头出来,硬着头皮道:
“我与大人量身吧。”
胡珊兰其实是知道郑蔚衣裳尺寸的,去年郑家裁衣郑蔚不在,是她拿着郑蔚的衣裳去让裁缝量的,还叫做长两寸。但如今看着,从前的尺寸显然是不行了。
她再三告诫自己,只当是寻常客人也就罢了,这才拿了尺子,给郑蔚量身。
郑蔚站着一动也不动,胡珊兰手也很轻,冬天的衣衫之下,郑蔚甚至感觉不到尺子落在身上。只有在量肩头时,后颈上隐隐有温热的气息。
只是这一丁点带着茉莉花香的气息,就让他攥紧了手。被裁纸刀割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无法掩盖心头的窒闷。
他是后悔的。
悔痛万分。
然而终究是无济于事。
他的喜欢廉薄,他的后悔也同样廉薄。至少在胡珊兰心里是这样的。
他从布庄出来的时候,正与沈润错身而过,他不觉顿足,很快听到里面传来胡珊兰轻松甚至带笑的声音:
“沈二哥。”
郑蔚脑中顿时浮想她唤六郎时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已经是心力交瘁了。经历过郑昶的事情,面对郑家的威逼责难,但她总会扬着那张憔悴的脸同他笑,从不让他忧心。
是什么支撑了她?
是他。
郑蔚顿时红了眼眶。
如今她再不会唤他六郎了。
*
南怀王府,陶知州坐在下首,白胖的脸满是委屈,眼角还有些微青色的痕迹。
“王爷,他初来乍到就敢这样造次,显然没将您看在眼里!”
慵懒俊逸的青年歪在椅子里,侧脸对着架上的鹦哥儿逗着说话。好半晌直等没了兴致了,才回头,温软的声调,好脾气道:
“听说你瞧上了个女人,那女人去寻了你夫人。”
陶知州顿时局促,南怀王这才又道:
“该谁的职责,就是谁的职责,该他分掌的庶务就交给他管。你堂堂知州,为这些事情与下属争斗,传到京中到底是谁落不到好?”
陶知州一下缩起来,没想南怀王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他,他也是为着那个女人。”
南怀王挑了挑眉:
“美人?”
陶知州又笑了:
“虽不说绝色,但也相差不多了,那通身娇媚之气,还有娇软语调,叫人心肝儿颤。”
南怀王也笑了:
“你早晚死在女人身上。”
陶知州讨好的笑着,不敢再多言语了。南怀王笑过之后又道:
“从前州府里的人都是被你拿捏惯了的,这位郑同知却是京中尚书府出来的探花郎,即便是在盛京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境地,但也未必就是个无路可走能任你欺辱的人,收敛些。”
陶知州喏喏应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都得罪平章公府了,还能好到哪儿去?何况他还背靠王家呢,区区一个同知,新入官场的人,还想与他斗?
南怀王看他眼底的神色,想说的话最终没有再说。
郑蔚在州府的举动,哪怕能瞒过陶知州,却瞒不过南怀王。南怀王认真思量,陶知州确实做的不对,如今遇上个不懂变通的郑蔚,一副誓死要把陶知州弄下去的架势,他犯不犯得上去保这个人呢?
陶知州方才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犯不上。
*
郑蔚在州府行事忽然顺畅下来,看来是他的行为已得到南怀王的允许了。
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迫于无奈的。郑蔚也不在乎,陶知州是个伪君子,几番不得之后,已怀恨在心,打消纳胡珊兰做外室的心思,但瞧着却并不像是彻底丢开手的样子。
新年在即,倘或再拖延下去,胡珊兰就越发危险。
郑蔚下手急躁了些,难免就露出了些许马脚,终究惊动陶知州了。
当陶知州得知郑蔚正在搜集他在泽安州任职期间的过错罪证,大惊失色,想着再求南怀王庇护只怕不能,这东西一旦送进盛京皇上御案,只怕南怀王并不会因为他是条听话的狗,就会与盛京那边生出龃龉。
所以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源的法子,还是郑蔚。
明目张胆自然是不行的。
郑蔚行事贯来极有章程,急躁之前就已预料会被发现。他叫了荣寿荣阳到跟前,一人给了二十两银子。二人惊诧,还以为郑蔚要收买他们反叛郑尚书。
毕竟离盛京那么远,他们又已经是派给郑蔚的人,尤其上回郑尚书要责打郑蔚,而郑蔚没叫他们为差事为难的举动,叫他们心里有了点旁的心思。
这会儿拿了银子,还没等郑蔚开口,二人已想过许多,荣阳看向荣寿,荣寿皱眉,艰难咬牙的点了点头,二人算是达成共识,正要表忠心,郑蔚咳嗽了几声道:
“近来州府里的事,想来得罪了人,怕要遭报复,辛苦二位,往后应卯下值,都有一人随同保护。”
又咳嗽了几声接着道:
“真遇上危险,不必拼命,只大声呼喊,说陶大人要打死人了就行。”
二人愕然呆住,好半晌忙点头应声。
等荣寿荣阳出去,郑蔚又拿二十两给阿瓜。
“爷,我不要。”
“你早晚要娶亲,自己不存着点哪行。跟着我,一个字儿的私房也没。”
阿瓜忽就想起冬儿,想哭。爷跟胡姑娘闹成这样,他还上哪娶亲呢?
郑蔚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往门外看着,目光悠长,也不知是与阿瓜说,还是与自己说:
“我若死了,大抵就会好了。”
阿瓜吓了一跳:
“爷!可不兴这样说!”
郑蔚笑了一下:
“是啊,我得活着啊。她是明月,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追随着,驱赶污淖之人。”
这样想着,他与胡珊兰总还有些瓜葛,心里竟舒坦了许多。
腊月二十,郑蔚看着自己搜集到的东西,觉着也差不多了,便将东西收拾了去找沈润。
黄雀卫自有传递消息的便捷之法,郑蔚却还是有些懊恼,他耽搁的时间太长,年前是不会有结果了。
“小沈大人,年中还请大人多加保护珊兰。”
郑蔚的这个称呼让沈润不喜,他淡淡道:
“我与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第三十四章 昴城
胡珊兰年底确实忙碌, 也算是她独自有了家后的头一个年,除了铺子繁忙,她倒是很盼着这个年。忙里偷闲也要出门采买过年的东西, 于是虽不算十分丰富, 但也筹备的各色齐全。等腊月二十二这日好容易将衣裳都做出来, 铺子也挂了歇业的牌子, 胡珊兰才算松了口气。
这日郑蔚知晓浣花布庄是年前最后一天开门,大抵要忙碌到很晚,下值后特意又站在惯常的角落守着, 等铺子关门暗地护送胡珊兰回去。
胡珊兰确实忙碌到很晚,有个面容可怖的女人陪在身边,胡珊兰与她说话极为亲昵。这人郑蔚认识,白姮在盛京到郑家寻胡珊兰时, 身边就带着这个女人。
然而他还没从暗中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润从远处走来。
胡珊兰看到沈润很高兴,她们一同往回走, 郑蔚却始终停留在胡珊兰方才的笑容上。
她从没这样对他笑过,在郑家的时候, 她从来都不开心。
然而他深思时,却看到鬼鬼祟祟的身影尾随而去。
哪怕知道胡珊兰身边有人不会危险,但郑蔚还是忍不住跟过去。他身边今天跟着荣寿, 那边尾随的也有两个人。等瞧着那些人正要上前的时候,他与荣寿打了手势, 一人一个将人扑倒。
胡珊兰是无知无觉的, 但沈润却听到了。但他没回头, 只与胡珊兰说笑着, 一路将她护送回家, 等出来后,再原路返回。
荣寿身强体壮,这会儿也有些狼狈,更别提郑蔚了。
郑蔚坐在路边,衣衫凌乱,沈润还嗅到了风里些微的血腥味。他加重脚步,那边打斗声戛然而止,有人仓皇逃窜。郑蔚这才得了空档,坐在地上喘息。
他喘了几口气,忽然笑了一下。
到底没叫沈润救她。
沈润沉着脸问:
“伤哪了?”
郑蔚哑着嗓子回:
“死不了。”
荣寿仔细看,忽惊道:
“爷,您这是咬人了还是吐血了?”
自然是吐血了,被狠狠打了几拳,那会儿难受至极,现在倒觉着好多了。但他不想在沈润面前丢脸,遂咬牙道:
“咬的。”
荣寿感叹:
“爷真厉害。”
这么多血,那块肉没咬掉也差不多了。
沈润没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沉下脸:
“郑大人,你这样,让胡珊兰很有负担。”
郑蔚想到胡珊兰上回送银子的事,自然知道她不想欠自己人情。
“你不告诉她就行了。”
“那你图什么呢?你放着翰林院大好前程不要,跑到昴城来,只为了暗地里做事不叫她知道?”
沈润少见的语气里带出嘲讽:
“你难道不是为了重修旧好?”
他自然想,想的发疯!但……
犯过的错它终究存在,永生也无法磨灭。胡珊兰原谅他?呵,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沈润丢了个荷包给荣寿:
“带你家大人看郎中。”
转身前又道:
“咱们的交易已经完成,往后她有我保护,不劳大人费心了。”
这句话戳在郑蔚心里,让他觉着呛的肺管子发疼,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一股腥热往上涌,他捂住嘴,就从指缝流出了鲜红的血。
“爷!”
荣寿怕了。
*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胡珊兰难得起的迟,等起来就忙着与冬儿带着展婆子跑出去,趁着还没关张的铺子,采买了年里最后一茬的东西。
但让她遗憾的是,醉合斋的点心做的好,年前这十好几天都在预备富贵人家定的点心,她都没买上红豆饼。
等到黄昏,沈润提着小篮子过来吃饭,胡珊兰就看见了篮子里二三十个的红豆饼。
她惊喜,这种天气也不怕坏,只放好了吃的时候再蒸蒸就行。连连道谢后,沈润才道:
“郑蔚搜集了陶知州贪墨鬻官的罪证,已经交给我递到盛京去了。如果事情顺利,大抵二三月里陶知州就会下罪。”
胡珊兰意外。但转念一想,即便她寻了王夫人让陶知州被迫打消了纠缠她的心思,但也未必就十分稳妥了。郑蔚这是想在根源上解决问题。
沈润见她没说话,又道:
“他应该会有危险。”
胡珊兰皱眉。
没人知道沈润在昴城,陶知州自然也不会知道郑蔚会走黄雀卫的路子,大抵到如今还会以为东西没送出来。毕竟黄雀卫隐秘,不到下罪的时刻,陶知州或许永远都以为郑蔚还没成事,总会想法子解决郑蔚。
他没与胡珊兰细说,但胡珊兰能猜测出个大概。
“有性命之忧吗?”
“有。”
胡珊兰踟蹰良久还是开口道:
“能保护他么?”
紧接着又解释道:
“我不想欠他人情。”
沈润笑了笑:
“可以,但你要如何答谢?”
胡珊兰冥思苦想,她有的沈润都有,她没有的沈润也都有,该拿什么答谢?总不能像郑蔚那样给银子,沈润不是郑蔚,也不缺银子。
“或者,做身衣裳?”
毕竟她如今是开布庄的。沈润又笑了:
“那布庄有我一半,不诚心。”
胡珊兰发愁,沈润道:
“你亲自做,就行。”
胡珊兰顿时笑开了:
“行!”
听着胡珊兰的笑声,沈润忽然有些遗憾。
在手上眼睛看不见之后,他五感敏锐,苦练了一阵子,倒也能如常人一般,始终没什么伤怀的情绪,但如今却有些遗憾,他看不见胡珊兰是如何笑的。
听着声音,应该很甜美。
这个姑娘无疑是特别的,尤其在他得知胡珊兰在盛京的遭遇之后。
白姮离开胡家后,胡珊兰是过了六年不算孤苦无依却也差不多的日子,内心的惶恐可想而知,即便大嫂现在待她很好,但也直言在闺中时是欺负过她的。
可她始终保有赤诚之心,只看陷入郑家后,郑蔚给了她一星半点的好,她就倾尽所有的回报。
而在经历那许多后,她没有沉湎痛苦自怜自艾,也没有纠缠恩怨让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
瞧她如今,还能笑的这样甜美。
“胡珊兰。”
“嗯?”
沈润有些冲动,但又很快遏制了。这不是个好时机,只会让她顾忌。于是沈润很快改口:
“做的好看些。”
“好嘞!”
胡珊兰提着那篮子红豆饼去与白姮献宝了,欢快的声音从里屋很快传出来。
而院墙外面,郑蔚脸色苍白的听着,也怔怔的露出笑容。
他总算,听见她像胡瑜兰那样的笑了。
*
过了小年,胡珊兰就带着冬儿与展婆子陈婆子煎炸蒸煮,哪怕不会有客人,却还是认真的准备了各种吃食。也将宅子仔细打扫了一番,还买了一叠子红纸,叫大家自己绞窗花。
哪怕绞的千奇百怪,她还是贴在窗户上,还有廊下的柱子上,时不时瞧见了总要笑一场。
除夕夜,胡珊兰混迹在厨房一下午,与展婆子陈婆子操持了一桌酒席,虽说丸子炸糊了也不圆,却难掩她兴致高昂。
酒席上她难得喝了几口酒,夜是守不成了,不仅自己守不成,还闹的白姮也守不成。
于是一家人早早睡了,却在子时被鞭炮声又吵醒。
胡珊兰惺忪间跳下床,直奔白姮屋里,摊手就要压岁钱。
白姮气得发笑,给了她大大一个红喜袋,便一叠声叫冬儿:
“来!让你主子也给压岁钱!”
冬儿揉眼,听说有压岁钱,顿时两眼生光,缠着胡珊兰不放。
足嬉闹了大半个时辰,胡珊兰还是赖在白姮屋里又睡了。
胡珊兰这个年无疑是过的很高兴的,但年初四,沈润就带来了让她不怎么高兴的消息。
“除夕燃鞭炮,郑蔚的院子被点了,差点烧死,在州府挨了几日,后来把巷子最深处的小院儿买下来了,这两天大抵就要搬过来了。”
败了兴致,但胡珊兰很快又打点情绪:
“这么大的箱子,要住的人多了,我能管着谁?”
转头又问:
“真是燃鞭炮烧起来的?”
“不是。”
胡珊兰一副果然的神情,沈润却有些后悔了。那日不该学着胡珊兰,他将陶知州派来跟踪并试图掳走胡珊兰的人打发了,还受伤了,就也给了银子道谢。
不然郑蔚哪有钱买院子?
“呵。”
沈润气的笑了笑:
“什么时候做衣裳?”
“随时呀。”
可歇了好些日子了,过了十六就开张了,趁着现在的空档,刚好给沈润做身衣裳。
胡珊兰跑到沈润院子,他的空屋都被她借来当库房了,胡珊兰再三择选,送礼自然要心诚,想着沈润惯常穿的衣裳都是颜色淡雅的,那周身气派瞧着就像贵公子,如今想来当初在船上的时候,贵公子拿着那么一柄大刀,实在不搭调。
等她总算选好料子抱出来的时候,就在巷子里遇上了郑蔚。
郑蔚颈间依稀能见包扎伤口用的白布,胡珊兰只瞥一眼,便往旁边站着让路。
民让官,应当的。
谁知郑蔚走到她身边,却停下了。
他看着胡珊兰抱在怀里的锦缎,这颜色该是给男人做衣裳的,他有些蠢蠢欲动的猜测,却又觉着痴心妄想,到底忍不住,同她说话:
“近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狗蔚:我想咬人!
第三十五章 昴城
胡珊兰有些意外, 但还是冷淡回话: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没什么诚意,但郑蔚听见她回话, 还是很高兴。
“我搬到里面的院子了。”
胡珊兰就没应声了, 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郑蔚觉着不能心急, 于是再舍不得, 还是走了。但自从搬到这个巷子之后,只要想着离胡珊兰这样近,他就觉着心里踏实。
倒是趁着年假, 好好修养,他身子总算开始渐渐好转。
至少饮食在慢慢恢复。
年十七,各处开张,州府复衙。
布庄开张头一天, 胡青羽就来了。风尘仆仆,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给胡珊兰了个厚厚的红封。
“压岁钱!”
胡大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胡珊兰是知道的,她欢喜的接了, 胡青羽就忍不住分享好消息:
“你大嫂又怀了。”
胡青羽的长子都五岁了,当初温氏产子伤了身子,为此胡泰这几年给儿子纳了好几房妾室, 胡青羽虽拗不过,但待温氏还是宠爱敬重, 这些年请医延药, 既然能再有身孕, 可见是养好身子了。
“恭喜大哥了!”
“年前收你二姐的信, 也有好消息了。”
胡珊兰诧异了一下, 又笑起来,却又忍不住埋怨:
“二姐怎不给我写信?”
“她顶厌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瑜兰在闺阁中就厌烦她的逆来顺受少言寡语,胡珊兰失笑:
“如今又不是了。”
她想着,胡瑜兰不给她写信,她偏要给胡瑜兰写。
毕竟没有大哥和二姐,又哪有她如今?只怕还与冬儿在与人浆洗针线,过平静辛劳的日子。连阿娘也未必能顺利的找来。
胡青羽是走一遭,给胡家分号送货。胡珊兰说了年前的事情,胡青羽得知郑蔚竟也来了昴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气归气,商人的秉性不能得罪官场的人,也只能作罢。
胡珊兰又说了要给他二成分红的事,胡青羽再三推脱,他确实不缺那些银子,胡家生意那么大,他每日手里进出流水都几千两,这一年几百两确实也看不在眼里。
“大哥也不必推脱,你若不要,我就留给侄儿侄女,记在他们名下。”
也就是说,这铺子虽胡珊兰经营,但也只占了三成。胡青羽不想妹子吃亏,就把沈润叫来商议。
“瞧,你出铺面,我出本金,但经营却最辛劳,不妨咱们这样分,你四我二,珊兰四成,如何?”
沈润没什么异议,沈家如今家大业大,委实也不太在乎昴城这两个小小铺面的收益。
胡珊兰都不知道二人商议了什么,回家就写信,足足写了满满数页,将从盛京出发后直到如今的事,都与胡瑜兰说了仔细。写完又跑去沈润院子的库房,仔细搜了搜,还真找出了半匹细软的银雪棉,连夜裁剪,过了两日,做了几件小衣裳,还有两条裹被。
拿去给沈润的时候,把给沈润做的衣裳也送去了。
“沈二哥,这是谢礼。我有些想捎带给二姐的东西,能帮我带去盛京吗?”
沈润摸了摸,包袱柔软,就猜到是给孩子做的衣裳。
“好。不过我帮你带了东西,你要怎么谢我?”
胡珊兰顿住,才还了人情,这就又欠上了。
沈润笑:
“能给我做一副护膝么?要保暖又轻便的。”
“好啊。”
胡珊兰笑着应了。
等她走后,沈润才去摸那件做给他的衣裳,他瞧不见颜色,但能摸到质地柔软,也能摸到针脚细密。
她做的真好。
*
盛京的这个时候,沈潇收到沈润送到盛京的东西,开朝第一天就拿去给皇上。皇上瞧了郑蔚的折子,气就有些不顺,等再看过递上来的证据,一下就把折子摔了。
晏贵妃产子,这高兴劲儿还没几天,开朝第一天就叫他收了这么糟心的折子。
“沈潇,泽安州这般,黄雀卫就无知无觉么?”
沈潇垂头:
“爷,有那位在,奴才们不敢太造次。”
皇上皱眉:
“就算是他的封地,可也是大炎疆土,朕的天下!瞧瞧这官员腐坏成什么样子了?竟都到了卖官的地步!”
州府是有些低品阶的小官儿,是知州可举荐任命的,于是在这些权利之下,陶知州真是把能贪的都贪在手里了。但明面上做的不过分,也严格约束下属,这才没出什么事,没闹到明面上来。但这在泽安州的官场上却已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毕竟陶知州还背靠盛京王氏大族,谁也不愿得罪。何况还有个南怀王,他都不计较,更没人敢计较了。
“这郑蔚倒是有胆量,才去泽安州,就敢冒险将此事揭露。”
“奴才不敢瞒着爷,这厮去寻了沈润合作,消息才能这么顺利传达。沈润也护着他呢。”
“沈润去泽安州了?”
“爷的差事,自然得派最稳妥的人去。”
皇上皱眉,显然的不放心:
“该让旁人去。”
皇上虽信重沈潇,但对沈润却是最不同的。
当初夺储遭人暗算,是沈润护在他身前,为他抵挡。若非沈润,那几支冲着他来的箭,一支也躲不开。是沈润将箭格挡,格挡不开的以身相挡。但玄铁打造的箭尖,哪怕有盔甲,箭尖还是刺入脑后。
沈润九死一生才活的命,可眼睛却看不见了。
这是皇上心中的永痛。
他还记着在潜邸时,尚是少年的沈润提着刀与他说,将来要做大将军,为他护卫疆土。他一直记着少年的赤诚,然而沈润的愿望终究为着他而破碎了。
他心疼沈润,如今海清河晏,只剩了那么一点不安之处,但为什么还要沈润去涉险?
“爷,您要真疼他,就让他去。”
皇上叹了口气,看地上的折子。
“一个陶知州是小事,只怕……”
沈潇想了想:
“爷,昴城地界,那位还是手眼通天的。哪怕不知道沈润身份,可郑六郎做为是瞒不过他的。既然没组织查,又让东西送出来了,那会不会是也存了试探之心?”
皇上皱眉,这也确实是。如果明知有事却有所忌惮,在南怀王看来,或许更加怀疑。
“拟旨。”
“是。”
南怀王至今从未展现反叛之心,哪怕是在泽安州,也一派富贵闲人之像,除诗词歌赋就是吃喝享乐。但泽安州官场上下对南怀王的绝对臣服却让皇上觉察出了丝丝不妥。
身为皇族,又是身份非比寻常的皇族,得官员敬重无可厚非,但臣服却实在不妥了。昴城有南怀王,甚至都到了黄雀卫难以渗透的境况下。
旨意尚未下达,但京中已暗中有些消息流传。黄雀卫虽滴水不漏,可皇宫却就未必了。王家得到了丝丝缕缕的消息,忙就打探,倒不是多在意外任的庶女女婿,只是不想受到牵连。待得知竟是贪墨鬻官的重罪,即刻便写了封书信加急送往昴城。
王家同时也知道,陶知州之所以坏事,是因为郑蔚。这位今科探花郎,新任的泽安州同知。
区区同知扳倒知州,这可不是小事。郑蔚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也可想而知。
小皇子会笑了,晏贵妃逗着儿子,瞧他饿了,让乳母抱下去,就听说了这消息。
“小三子的那位好友?”
晏贵妃还记得郑蔚。
女官应声,晏贵妃青葱玉指浸在玫瑰汁子里,笑道:
“听说是个痴情种子,为着那个出了事的通房,才闹着去了泽安州。没曾想才去半年,就办了这样大的事。皇上喜欢这样的下臣,看来他的仕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断送了啊。小三子镇日跟着这样的人,人家中了探花郎,他连殿试的门儿都没进,皇上说起来就笑,他也不觉着没脸。”
晏贵妃说这些时是打趣的口吻,没有丝毫不悦。
这时候郑尚书也得知了消息,但心绪复杂。
郑家现在乌烟瘴气,孟夫人不知怎的知道了郑昶的事,郑尚书觉着必然是那不成器的孽子给他母亲送了书信。孟夫人闹的不可开交,要把郑昶接回盛京,甚至还要递帖子请太医给郑昶治病。
郑尚书自然知道怎么回事,郑蔚莫名支开人偷偷下船,郑昶发病的时候,郑蔚就在兴云县,没那么巧的事。但郑昶是决不能回京的,否则立刻会叫盛京的人想起,郑家曾经出过服食五石散的事。
他从前敬重孟夫人,孟夫人也知分寸,但如今他强硬压制,孟夫人也歇斯底里,整个郑家乱作一团。郑锦芝定亲的人家寻机送了退亲文书,郑瑾的亲事也说的不顺。孟夫人像魔怔了似的,回孟家,去冯家,甚至想递帖子进宫求皇后,闹腾着郑昶回京的事。
郑尚书想,还不如一劳永逸,让那个不孝子死在外头的好。
*
二月初迎春透了花苞的时候,王夫人收到信,震惊异常即刻命人送往州府给陶知州。陶知州只一见,冷汗就下来了。他惊慌了一刹那,就颓然摔在椅子上。
王家的信不是通风报信让他思量对策的,而是以王夫人嫡母口吻列数夫妻不敬不孝之处,与夫妻断亲的,自然也附带了京中的消息。
陶知州汗透重衣,忽冷笑了一下。
郑蔚啊郑蔚,不叫我好过,你也别想活。
荣阳暗里盯着,见陶知州见了家里送来的信这幅姿态,即刻悄悄回禀郑蔚。郑蔚忖着,陶知州已然知道消息了,那么免不了,要临死一扑了。
下值之后他立刻离开州府,往浣花布庄去了。
作者有话说:
我我我错了!今天更晚了!!!
第三十六章 昴城
陶知州现下最恨的是郑蔚, 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郑蔚与他这么斗,不是为着外间传言的那些权势上的事, 而是为了那个女人。
郑蔚能派人盯他, 他自然也能派人盯着郑蔚, 何况在昴城地界, 郑蔚如何能与他比?他自然知道郑蔚初来昴城数月里,撑着病躯满城游荡,甚至都找到了周边县镇, 还有之后下值就守在浣花布庄门口,由此可见那个女人对郑蔚而言不简单。而他试图收了那女人的行为,踩了郑蔚的底线。
但如今郑蔚何止踩了他的底线,简直是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
郑蔚在布庄斜对面的小巷子口的茶摊儿坐了, 看着布庄进进出出的人,排查是否有可疑之人。但正看着,就瞧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这身影让他眼皮子不受控制的狠狠抽搐了一下。
是沈润。
郑蔚死死盯着沈润,眼神如刀。
沈润穿着的那身衣裳让他无比熟悉, 那日在巷子遇见胡珊兰,胡珊兰怀抱的正是这块布料。
原来是给沈润做的衣裳?
他死死咬牙,嘴里很快一股血腥味。
强烈的情绪让他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直到最后死死捂着嘴, 还是无法遏制。他很快咳嗽了一身冷汗, 额头颈间青筋绷起, 让他喘不上气的。
但这还并不是结束, 他看到二楼的窗口, 沈润与胡珊兰的身形同时出现,沈润微微仰头露出颈子,胡珊兰垫着脚看,满脸歉疚……然后,她轻柔的给他颈子上药,末了竟还吹了吹。
沈润在笑,那种笑容作为男人再熟悉不过。
他惦记胡珊兰!
郑蔚一阵心慌。
他很清楚,在胡珊兰心里他是远无法与沈润相较的。毕竟他带给胡珊兰的是无尽的伤害,而沈润自从出现在胡珊兰身边,就是以护卫的姿态。
如果沈润求亲……
郑蔚不敢想,胡珊兰良善心软,她会答应么?应该会的吧,毕竟衣裳都给沈润做了。
郑蔚眼眶发热,滚烫的让他觉着眼睛快要瞎了似的。
沈润离开的时候,胡珊兰是站在窗口一直看着他离开的。
这日夜里,胡珊兰坐在窗下针线,沈润要的护膝得快些做出来,不然欠着人情总心里存着事儿。
院子里很快静谧无声,各下都睡了,胡珊兰等最后一针收好,剪断了线,自己套在手臂上试了试,针脚细密线头收在外头,唯一的不满意就是没找到轻薄保暖的好皮子。
南边就是这点不好,皮子不多。
她提了明瓦风灯去净房,只是才走出来,眼前忽一道黑影袭来,惊呼还没出口,她就被人抵在墙上捂住嘴,差点脱手的明瓦风灯也被人捞住,没有坠地。
但胡珊兰的惊慌也只是一瞬,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胡珊兰的慌恐瞬间化作厌恶。
她挣了挣,却没挣开。
郑蔚在几次三番出事之前,虽瞧着是文弱书生,但实则本里健壮,力气不小。
“胡珊兰……”
郑蔚嘶哑的声音里还带着难掩的哽咽,但他只叫了这一声,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想哀求,但凭什么?
他太怀念与她的亲近,但也只是捂着她的嘴,不敢松开,也不敢太靠近。因为他知道她厌恶他。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那股茉莉的清香钻入鼻息,让他躁郁的心平静舒展,让他只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永远在这一刻。眼泪往下坠,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哀求:
“别嫁给他,别……”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一道极大的力道将他掀开,郑蔚接连退开几步,狠狠撞在院子里的木架子上,那是前几日沈润才搭的架子,因为胡珊兰说喜欢开满架子的紫藤花,于是他就在院子里搭了架子,胡珊兰种下了紫藤。
狠狠的撞击让郑蔚觉着胸腔一阵闷痛,喉间瞬间涌上一股滚烫腥咸的味道,但他死死咬牙忍住了。
“郑大人,我与她的事,与你何干?”
沈润同样满身怒焰,他极少动怒,但夜里些微的声音以及他越墙而来时听到的话,都叫他怒海翻腾。
郑蔚靠着架子一动没动,他如今是狼狈至极的。沈润拉起胡珊兰,他只能依稀看到风灯里的光。于是握着她的双肩小心翼翼的问:
“怎么样?”
胡珊兰这时候才醒悟过来,郑蔚说的话,以及沈润的反应。但郑蔚在,她就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毕竟沈润的话没说错,与她有关的事情,与郑蔚何干?
郑蔚看二人间如此姿态,忽然笑了一下但咳嗽起来,气息中的血腥味就被沈润嗅到了。沈润蹙眉,将风灯递在胡珊兰手里:
“夜里冷,快回去吧。”
见胡珊兰听沈润的话就要离开,郑蔚那一刹那的绝望让他生出玉石俱焚的念头。这是再见胡珊兰后,他头一次的失态。
但他只是站稳,就狠狠攥住双手,想要做的事情被狠狠遏制,他咬着牙:
“胡珊兰,你要小心。”
胡珊兰听出了他恫吓的意思,但他却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搜肠刮肚,仿佛要把心都给咳出来的样子,却还是道:
“他知道京中的消息了,只怕要对你不利。”
“郑大人还是担心自己的好,陶知州落势之前最想让死的只有你。”
但郑蔚没答话,那涌到喉间的血让他废了很大的力气去忍耐,他匆匆的翻墙走了。
胡珊兰提着风灯站在墙角,看向沈润。沈润一派泰然,让她觉着自己想多了,郑蔚更是想多了。于是她道:
“刚好,护膝做好了,你等我一下。”
墙外还未离去的郑蔚,正听见了这句话。
“呵。”
他低低的惨笑一声,踉跄离开。
沈润眉眼含笑等胡珊兰的时候,就听到外面隐约不对的风声,他神情一肃,一跃出墙,速度极快的朝郑蔚袭去。
郑蔚觉着背脊被人狠狠一撞,人便不受控制的往前倒去。撞击使他五脏六腑都觉着疼痛不堪,他喘.息着回头,就见沈润的刀下倒着两个彪形壮汉。
沈润再快,也总快不过已经跟上郑蔚的歹徒,郑蔚被狠狠击打这一下,再忍不住喉间的血,几口血涌出,很快将衣襟染红。
“你要是在胡珊兰跟前吐这几口血,保不齐她还会怜悯你些许。”
沈润并非嘲讽,而是确实不明白郑蔚的举动。
几口血吐出来后,郑蔚反倒觉着舒服了许多,他擦了擦嘴边的血:
“多谢小沈大人了。”
“不客气。”
郑蔚挺直背脊往自家院子回,才进了院子,一头栽倒。
胡珊兰取出护膝却不见人,正纳闷着,沈润又翻墙进来了,只是身上血腥味浓重。
“旨意估计很快就要到昴城了,刚刚有人去杀郑蔚。”
沈润会去救郑蔚这叫胡珊兰有点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把护膝递过去,沈润捏了捏,心情顿时就好起来:
“早点歇着,外头还……我去处理。”
昴城的黄雀卫不多,也不敢多有动作,南怀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么多年瞧着谨守本分,从不踏足盛京,但昴城这地界儿却真是早已被他料理的先认南怀王府,再知朝廷的地步。
沈润招呼了两个人把死尸和血迹都处理了,南怀王那边也收到消息了。
身边的美人儿娇软动人,南怀王沉湎其中,好半晌尽兴才起,烹了清茶,一边品着一边淡笑。
陶知州有些聪明,但正是这些小聪明反倒误了他。总觉着天高皇帝远,他又手段高明遮掩的好,手脚也不大,更知今上是个秉持水至清则无鱼的人,但殊不知任何君王是都不会容忍鬻官这种事情的存在,哪怕只是□□品的小官儿。
“姓沈的查清了么?”
“回王爷,那铺子是个江湖门派的产业,姓沈的也是从那门派出来打点铺子的,瞧着似乎因为那个女人,也暂且停留了。”
南怀王又笑了,指尖在美人脸上轻轻划过:
“我瞧着,王妃近来的衣裳都很素净,听说那布庄的浣花锦不错,改日让她们送些料子来,给王妃做几身鲜亮些的衣裳。”
*
浣花布庄近来不太平,有人故意寻衅,只是正要闹事的时候,沛青刚巧来送饭,不过掀了帷帽,两个男人屁滚尿流的跑了,让胡珊兰觉着可笑之余,也不得不承认,郑蔚警醒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闹事是小,只怕那陶知州死性不改,暗地里对她下手。
但这日回去,才进巷子,胡珊兰就瞧见了心急火燎等在那里的阿瓜,莫名就觉着不好,低头绕路,才要过去,却被阿瓜看见了。
“姑娘!”
阿瓜顿时就哭了,一双眼睛红肿。
“姑娘,求您去看外面爷一眼吧,他,他……”
“阿瓜!”
郑蔚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阿瓜惊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跑去了。
这一来一去,让胡珊兰摸不着头脑,沈润心里有数,但没多嘴。等到晚上,胡珊兰正睡着,就听到屋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恍然惊醒,这声音倒不陌生,郑蔚住在客栈进贡院前一夜,孟夫人就安排了人上房顶泼油点火。
她忽的坐起来,要去叫人起来,就听到重物坠地的钝响,屋顶再没声响了。
看来沈润把人打下去了。
她悄悄错开窗户缝看,外面一片静谧不见人影,正要关上的时候,就瞧见月光映照着一道人影,踉踉跄跄从房顶消失了。
胡珊兰顿住正关窗的手,眉头蹙起。
这影子瞧着,不像沈润,倒像郑蔚。
正猜测着,院子外面果然又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虽然轻微,但在沉谧的夜里,还是清晰的传到她的耳中。
胡珊兰踟蹰,该不该出去看看。
第三十七章 昴城
胡珊兰听着外间动静, 终究还是出去了。才开院门,就看见了倒在院门外的人。
郑蔚是清醒的,只是没了力气摔倒, 如今正靠墙坐着。听到门响他下意识往周遭看, 见再没歹徒, 才松了口气。
胡珊兰探头的时候, 正看见他四下搜寻,然后松了口气就软下去的样子。
“郑大人?”
她试探着轻轻叫了声,然后就看见了他身边还丢着一把带血的短匕, 顿时吓住了。
“没死人,就是打下去了,人跑了。”
那几人也不是要杀人放火,陶知州还没放弃掳走胡珊兰的心思。他觉着一切根源既然在胡珊兰身上, 那就只有折磨胡珊兰才能让他出了这口气。
郑蔚吃力的想站起来,原本还能多坐会儿,但胡珊兰既看见他了, 他还是离开的好。用了几次力,总算站起来, 踉跄走了几步,忽捂住了嘴。
胡珊兰趁着月色看见他指缝里往下滴的血,哪怕不懂医术, 却也知道青年呕血,只怕寿数不长。果然郑蔚再次试图离开的时候, 晃了晃又要倒下, 胡珊兰几步上前把人扶住了。
才救了她, 没瞧见也就算了, 既然瞧见了, 总不好冷眼旁观。
郑蔚衣衫单薄,胡珊兰掌心的暖意隔着衣衫从他手臂传来,让他忍不住颤抖,想要汲取更多。他眼眶湿润的看向胡珊兰,却见胡珊兰目不斜视:
“多谢大人了,我送大人回去。”
“不用。”
郑蔚挣了挣,但没挣开。郑蔚怕她回去时再遇险,可胡珊兰却怕郑蔚连这短短的路都走不过去,万一死在路上,岂不成了自己的业障。
荣阳开门看见自家主子从外头被人扶着回来,顿时呆住了。
整道巷子的宅子格局大多相差不多,胡珊兰见荣阳呆着没接手,只得将他又往前送了送,一到屋门口,丢开手要走,却被郑蔚攥住了袖子。
“我,我有话同你说。”
胡珊兰沉着脸,他便道:
“如果,如果哪日我有不测,这宅子,还有屋后小库房里的东西,都留给你。”
胡珊兰就觉着可笑:
“不要。”
她要走,袖子却被攥的死紧,郑蔚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死死攥着她衣袖:
“珊兰,求你,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
胡珊兰感到他的手在颤抖,荣阳提着灯笼过来,胡珊兰就看见了郑蔚唇边还残留的血渍,她皱眉:
“大人要做什么,我管不住,也不在意。”
她用力扯出了自己的袖子,转头就走了。
“荣阳!送姑娘回去!”
郑蔚痴痴的看她离开的背影,小小的院子,很快就到门口,转身不见。
*
胡珊兰才到门口,就遇上了匆匆而来的沈润。他被引开了,不过没追多远就回来了。看院门开着大惊失色,转头就听见了细微的脚步。
是胡珊兰的脚步。
他很熟悉。
“怎么出来了?”
胡珊兰把事情说了,沈润将她送回院子,但并没立刻离开。胡珊兰看着,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沈二哥,怎么了?”
沈润思量片刻,还是将许多胡珊兰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譬如郑蔚几次三番暗中护她,因此受伤,譬如郑蔚因她的事对付陶知州,如今险象环生几次遇险,再譬如郑蔚已心病入魔,身子每况愈下。
呕血,已不是头一回了。
胡珊兰眉头皱的很紧,这些事有的她有猜测,但大部分还是头一回听说。
“珊兰,昴城地界,哪怕我尽力,也不能将你护的周全。这些时日,半数事情都是郑六郎料理干净。”
郑蔚和沈润是全不相同的,沈润背靠黄雀卫,哪怕在昴城缩手缩脚,但也不是孤家寡人又体弱的郑蔚能比的。他几次三番抵挡陶知州派来试图伤害她的人,都是靠着那副病躯硬生生抵挡的。
胡珊兰原以为从前的事情,郑蔚救过她,又利用了她,事情了结就算两清了,毕竟她身陷郑家这事归根结底是胡泰做的事,她也不想再为从前的事纠结于心,也损了当下和往后。
上次发觉郑蔚救她,她送了银票答谢,但如今得知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郑蔚还做了这么许多,就觉着有些燥郁。
尤其郑蔚那眼瞧着似乎快不行的身子,也算有了答案。
他要真因为这些死了,可真就是她的业障了。
胡珊兰气息不稳,不知是气还是躁,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但好半晌,她还是问道:
“他那身子,真就快不行了?”
沈润心下一沉,却还是回道:
“现在若能想通,总还是能救一救的,毕竟还年轻,本里也算健壮。但若想不开,那就没救了。”
胡珊兰默了半晌,沉闷道:
“我知道了,多谢沈二哥。”
沈润等了半晌,听见门响,才一跃院墙回了自己院子。
胡珊兰第二天起的挺早,后半夜睡的也不安稳,有些头昏脑涨,但听巷子里有声响的时候,还是带着展婆子和冬儿也出门了。
两边忽就遇上了,郑蔚立刻顿住脚步,知道她不想见到自己,就等在几步之外,等她先走。
但胡珊兰出来后却停住了,她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沉默了好半晌,转头看向郑蔚。
郑蔚脸颊瘦削青黄,气色看起来果然像是不久于世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一年前跨马游街的探花郎风采?胡珊兰心里那股郁气消散些许,淡淡道:
“大人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赎罪么?赎罪,总得活着才能赎。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郑蔚沉沉的眼瞳在短暂的凝滞后,渐渐绽出光彩,胡珊兰却又淡淡道:
“大人可别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沾染业障,碍了来世的平安路。大人什么时候得空,去铺子取衣裳吧。”
郑蔚眼底的光又渐渐黯淡,好半晌,他低低的自嘲的笑了笑。但他听出了胡珊兰话中的郁气,她不高兴了。哪怕她不想他死是想与他割断,但他仍旧不想她不高兴。
何况她说的都对,人活着,才能赎罪。
春风已暖,但吹拂而来,郑蔚还是咳嗽起来。但难受的感觉虽然还在,再抬头时看到的阳光,仿佛并没那么灰暗了。
毕竟,他有机会可以赎罪了。
沈润在院门里将她的话听的清楚,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但郑蔚若真死了,胡珊兰早晚会知晓郑蔚的死因,只怕到时候才会真的记住郑蔚。毕竟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一个因为自己而死的人,也足够让人记忆深刻。
更何况,郑蔚还有用。
*
午后铺子人少的时候,郑蔚来了。
胡珊兰只扫一眼,就叫阿平去接待。
郑蔚也没觉着如何,随阿平上楼,过了片刻阿平下来,嘟囔着嘴:
“姑娘,衣裳宽了。”
意思得改。
但也可见郑蔚比做衣裳时是又瘦了许多。
她才要叫裁缝去改衣裳,郑蔚就从楼上下来了。半旧的衣衫,但穿在他身上平展的很,只除了有些宽松。
“不用了,过些日子穿许就合身了。”
他现在太瘦了,皮包骨,确实不是常人该有的样子。
胡珊兰点点头,又问阿平:
“还有哪里不妥么?”
“没有了,很合适。”
又是郑蔚回的话,但他没有趁机与胡珊兰多说,而是将换下的新衣裳自己包好,轻声道谢,就走了。
出门时再见沈润,他还是穿着那身胡珊兰做的衣裳,郑蔚的眼光不觉着在他身上停留,但脚步没停,与他错身而过。
胡珊兰晚上回去的时候,见阿瓜正送郎中,远远瞧见她,朝她鞠了一躬。
呵,心病去的还真快。
胡珊兰淡淡点了头,就回去了。
郑蔚心病淡了,胡珊兰的心病就大好了。总归人别为她死,怎么都好说。
三月初,桃李芳菲,胡珊兰早起出门时见她种的紫藤已经开始抽芽,顺着架子往上爬,还长出了许多嫩叶,心情就好了许多。出门前听见隔壁院儿门响,看来沈润又出门了。她们收拾了,就往铺子去了。
日子一如往昔的平淡,让胡珊兰的心宁静的很。她一会儿在楼下看着,一会儿去楼上看白姮织锦。楼上楼下跑的趟数多了,白姮不禁笑她。
晌午沛青来送午饭,板板正正低沉的声音:
“来的路上瞧见几队护城军来来往往,怪叫人心慌的。”
昴城是州府,繁华富庶,护城军每日也都会在城中巡视两趟。但来来往往,就有些古怪了。
到了下午,胡珊兰就瞧见东大街上也有护城军一队一队的往来,隐隐觉着不安。
“阿平,去看看沈二爷在家么。”
阿平应声要去,又被胡珊兰叫住了。
“算了,别去了。”
转头上楼找白姮:
“阿娘,今儿外头瞧着不太平的样子,咱们早些关门回去吧。”
白姮在楼上也听见东大街上甲胄的声音,织锦都不能安心。
“收拾收拾,咱们就回去吧。”
等关门出来,就瞧见不少铺子都预备落锁。才锁了门,就瞧见一架马车过来,朱夫人掀帘子见关门了,诧异道:
“今儿怎么关门这样早?”
“夫人好。街上护城军来来往往,看着怪慌的,怕不太平。”
“嗐。”
朱夫人悄声与胡珊兰道:
“说是州府丢了紧要的东西,是江洋大盗的手笔,这才叫护城军预备封城,全城搜拿呢。你啊,多加小心些,这趁乱不知要出什么事呢。”
朱夫人跑这一趟也是为着提醒,见她要回去,又四下看了:
“你这铺子另一个老板呢?”
胡珊兰缓了缓才明白她说的是沈润,还没回话,朱夫人又道:
“听说沈公子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有他在身边护着你才平安些,快回家吧。”
朱夫人这话透出的讯息实在太多了。
沈润自入昴城,从未显露身份,反倒小心隐藏,而如今孟夫人这话却叫胡珊兰怀疑。说什么江洋大盗,又说沈润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
孟夫人深宅妇人,是无从得知沈润的事,这般提醒,只怕是从陶知州的路子得来的消息,若这样看,今日这场乱事倒像是冲着沈润来的。
因着城防军,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这时候都在匆匆往家回。才走近小巷,胡珊兰就瞧见巷子口也有城防军往来,几人匆忙进了巷子,才进院子,就听身后脚步声响,胡珊兰回头就看见了郑蔚。
多日不见,郑蔚气色瞧着好了些许,只是眼下神情冷峻,带着阿瓜与荣寿荣阳也一同进了胡珊兰家,胡珊兰蹙眉,但驱赶的话并没出口,到底忌惮着巷口的城防军。
“沈润被绊住了。”
胡珊兰惊诧,但随后松了口气。
被绊住了,看来主要目标并非沈润。
郑蔚看她这般,心里不是滋味,她很担心沈润,却没想到自己的安危。正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大人,都在里面。”
第三十八章 昴城
胡珊兰顿时变了脸色, 原来这场乱事是为着她?
郑蔚拽着她手臂将她带去屋后,白姮等人跟来,郑蔚打开屋后那间小库房的门, 就把胡珊兰推进去了。
“别出来。”
“你……”
“听话。”
郑蔚同她笑了笑, 就关上了小库房的门。
胡珊兰一颗心慌跳, 这时候才忽然发现, 阿瓜与荣寿荣阳竟然都在小库房里。荣寿拽住要说话的阿瓜,沉声道:
“爷说,叫奴才几个护住姑娘。”
胡珊兰狠狠皱眉。
从盛京离开后, 直到再遇郑蔚,不管郑蔚做任何事情,胡珊兰都是信两分疑八分的,毕竟从前种种, 郑蔚的欺骗与利用,对他的不信任早已深入骨髓。可今日所面临的,却绝不是能作假的事情。
大门被骤然砸开的声响令小库房里的人都吓得一个激灵, 然而此时此刻,前面只有一个郑蔚。
依稀的声音传来, 杂乱不堪,良久之后才传来郑蔚的声音。
“杀害朝廷命官,陶知州, 你罪加一等。”
他的声音竟格外从容。
陶知州大笑,带着愤恨:
“终究要死, 把你们这些仇人带走垫背, 也不亏。”
陶知州身边就跟着个武将, 但瞧着并非是护城军统领, 只像是个小头目, 带着五六个心腹,跟在陶知州身边。陶知州知道自己的事经不起推敲,只想生乱,再趁乱生事。
选在今日,实在是圣旨已经快要抵达,他必须要趁最后的时间把事情料理干净。
譬如送走家产留给子嗣傍身。
他是获罪要抄家的,但不能让他的子嗣艰难度日无法生存,他还盼着陶家再出光耀门楣的人物。
再譬如临死之前,总要报仇的。
“去搜搜,把那女人搜出来。”
几人往后去,郑蔚却往大门处去。小头目立刻拿刀警醒:
“别动!”
可郑蔚只是去关上了院门。
后面很快传来激烈的声响,一个兵跌跌撞撞跑过来:
“大人!有埋伏!”
后头还在打斗中,一时僵持不下,小头目大惊,待要呼喊,却被陶知州死死拦住,咬牙道:
“先把他杀了。”
小头目皱眉,提着刀却半晌没动。郑蔚慢条斯理道:
“陶大人贪墨鬻官,抄家斩首的旨意不日即将抵达昴城。陶大人闹这一场,只是为着转移家产,趁机寻仇。杀我事小,但陶大人伏诛后,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就只有你来背了。”
“少听他胡扯!就是他偷盗了州府重要文书!”
“谁不知道大人把持州府政事,紧要文书?”
郑蔚笑了笑:
“别说我拿不到,即便是拿了,我要给谁?谁要一个州府的文书?”
小头目已然开始发抖,郑蔚的话解释了陶知州近日的诡异。陶知州眼见小头目迟疑,劈手夺刀就朝郑蔚砍去,郑蔚闪身躲避,而后头的打斗声正在这时停下,几个狼狈的士兵将荣寿几个拖过来,还有一人拿刀驱赶着胡珊兰等人朝这边而来。
郑蔚一眼看见,几个躲避就朝那边冲过去。
一行人被打散,郑蔚将拿刀的兵撞倒,从靴筒里抽出短匕护在胡珊兰身边。
“走!”
几个士兵大怒,待要再动手,却被小头目喝住,呆愣中只见陶知州举刀而来,忙闪避着,就见陶知州直奔郑蔚而去。
郑蔚正叫胡珊兰等人还回后头躲避,毕竟外面还有好些护城军,在陶知州的煽动下,难免趁乱伤人,眼下只有避在院子里才是最安全的。
陶知州冲过来,郑蔚以短匕格挡,倒也挡开了几下,陶知州是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看着肥硕,实则没多大力气。眼见几次不中,早已红了眼,看郑蔚只小心翼翼护着胡珊兰,遂再度朝郑蔚攻去,在郑蔚要格挡的时候,将刀转向胡珊兰。
郑蔚大惊,回手已来不及,只能扑身而过,以身挡刀。
大刀在他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顿时翻涌着淌出来,染红了他的官服。胡珊兰大惊失色,将他扶住。
“哈!哈哈哈哈!”
陶知州大笑,眼见郑蔚失去抵抗,再度举刀。
胡珊兰被郑蔚推倒在地,他的后背立刻又被刀砍开一道伤口。他踉跄着让胡珊兰跑,转身再要去抵挡陶知州的时候,陶知州身上忽然一颤,举着刀顿住。
郑蔚喘息着看他,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陶知州轰然倒下,露出了身后的沈润。
小头目吓得哆嗦,眼看一州最大的官员倒在眼前,沈润却只冷淡道:
“没死,赶紧把他抬走!”
几人如梦初醒,忙搓弄着把陶知州抬走,小头目思量着还得与统领快些禀报方才郑同知的话。
郑蔚喘息的声音越发的重,胡珊兰爬起来跑过去,郑蔚却没等她到近前,就倒下了。
“郑蔚!”
胡珊兰惊呼。
他身上的血吓坏了她。
在桂花林,在郑家的后花园。郑蔚两次身受重伤的倒下,每次都是为了她,她的惊恐早已深入骨髓。在这一刻,许多事情都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惊恐。
郑蔚看出胡珊兰神情的不妥,艰难的朝白姮道:
“白夫人,请你,请你带她离开。”
白姮五味杂陈,方才混乱之中,不过瞬息之间的事,然而她却将郑蔚拼死保护胡珊兰的举动全数看在眼底。她拦住胡珊兰,捂住了她惊恐的双眼,与沛青和展婆子陈婆子将她搓弄走了。
阿瓜等人急着去找郎中,郑蔚看着沈润就笑了:
“总算是拖延到你回来了。”
“我若回不来,你就死定了。”
“你回得来,你一定回得来。沈二爷的本事,我还是信服的……”
他说着,就昏了过去。
*
胡珊兰心境平复已到夜深,但郑蔚浑身浴血的场景在脑中挥之不尽。许多她刻意去忘记的事情翻涌着上来,让她仿若重新经历了一番一般,让她惊惧,让她疲累,让她有着难以逃出生天的无力感。
“阿娘,他死了么?”
白姮也不知道。
不过因郑蔚伤的严重,就没挪走,还在他们院子的厢房里。
“我去看看。”
她往厢房去,在黑沉沉的夜里走过不大的院子,很快就进了厢房。一进门就有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胡珊兰皱眉,就听见了阿瓜的哭声。
郑蔚昏昏沉沉,这几日虽说有了心劲儿身子好了些,可再度受伤还是令他比常人要难以抵抗些。
沈润站在旁边,阿瓜在喂药,可药喂不进去,阿瓜急的哭。
胡珊兰看着一碗药几乎顺着嘴边都流出去了,她沉沉的站在门边上,看着生死不明的郑蔚,好半晌忽然淡淡道:
“郑蔚,你要是死了,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永生永世,生生世世。赎罪的机会也不会再给你。”
她说罢转头出来,站在院子里,胸中憋闷着一股气,让她臌胀的难受。
沈润跟出来:
“不必担心,虽瞧着严重,但并没伤到要害。”
胡珊兰狠狠的出了口气,又深吸气,再出气,往复几次后,才同沈润道:
“沈二哥,我为什么逃不出去呢?”
她不喜欢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哪怕走到泽安州,还是无法逃脱魔咒一般。
她生的美,所以在街市间难免遭人觊觎,却偏偏没有自保的能力,一而再,再而三。就像当初面对郑昶,没有郑蔚,她早遭遇毒手。如今瞧着还是这样,没有郑蔚,她恐怕也早已被陶知州所害。
“不是你的错。”
胡珊兰苦笑。
她不想再和郑蔚有任何瓜葛了,但一次两次,却总欠下他的人情。
“不必有负担,他能护着你,甘之如饴。等到你心底的恨消散了,或许你们就能心平气和的再也不见。”
“你是说,他在赎自己内心的罪责?”
胡珊兰却不信,若心里觉着是罪,当初就不会做那些事。可若不是如此,又如何解释他如今的拼出性命?
沈润觉着嘴里发涩,但还是道:
“他喜欢你,喜欢到了愿意抛下自己性命的地步。”
胡珊兰不期然就想起寿宴时的事情,郑昶拿刀来的时候,郑蔚就像今天这样,毫不犹豫的替她挡刀。所以那时候他的喜欢就已经这么重了?
但胡珊兰立刻又否认了。
喜欢的话,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她身陷险境?还是他一手推波助澜之下,形成的险境。
胡珊兰的心尖锐的疼了一下,从离开盛京之后,几乎没有再疼过的心。在亲眼目睹郑蔚再度为她以身涉险后,仿佛被唤醒了一般。
但这样的情绪让她厌憎。
“或许我就该与人浆洗针线,躲在宅子里度日,如今的好日子,我本就不配。”
胡珊兰自嘲。
这一夜胡珊兰都没曾睡,自然也听到了天才亮,就从厢房传来的声响。
郑蔚离开了。
往后接连几日,胡珊兰都寡言消沉,也没去看过郑蔚。哪怕沈润来说起旨意下达,陶知州被罢官抄家,押解入京接受审查,很快就要斩首,她也没提起多大的兴致。
直到三月底,紫藤花架子长出花苞的时候,胡珊兰的脸上才总算有了些浅淡的笑意。
“胡珊兰,郑二郎死了。”
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胡珊兰胸口提着的那口气,却忽然就散了些许。
原来她以为离开后就丢下的畏惧和痛恨,始终还是存在心里,一直到这一刻,深深的意识到再也不会受到伤害,才总算松了下来。
“只怕你想不到,是郑尚书派人弄死郑昶,做成病死的模样。他死后,孟夫人病倒。郑锦芝被退亲,郑瑾的婚事也说的不顺,如今整个郑家乌烟瘴气。”
胡珊兰没说话,沈润又道:
“你瞧,恶人都会遭到报应。”
第三十九章 长宁镇
胡珊兰这才抬眼去看他。
盛春的暖意, 灿烂的阳光照在沈润身上,那张生的俊雅又有些英气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晦暗无光。胡珊兰想, 曾经的沈润必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却遭遇伤患盲了眼睛, 但他直到如今也从未展现出分毫觉着不公的怨怼, 他始终奋而努力的活着,让每一天都过的很有意义。
沈润是那样的耀眼,让胡珊兰觉着眼前渐渐在模糊。不知过了多久, 胡珊兰笑了一下,豁然开朗。
“沈二哥,多谢你。”
沈润笑了笑。
胡珊兰嗅着风中隐隐的花香,其实纠缠与否, 不是全在她自己么?
人有所求就会有软肋,如今是郑蔚有,而她没有。
随着陶知州被送走, 城中关于陶知州的传闻沸沸扬扬,京中也很快又调拨了官员, 只是还在路上,泽安州的庶务就暂且由几位同知共同打理。
布庄的生意一直不错,陶知州的风波过去, 这日便有人拿着帖子上门,让胡珊兰择选上好的浣花锦, 去南怀王府给王妃娘娘做衣裳。
朱夫人得了这消息, 仿佛自己攀上了南怀王府一般高兴, 胡珊兰也诚心请教。
“安王妃深居简出, 据说是敬奉神佛, 衣裳素简的多。”
南怀王妃姓安,所以都唤一声安王妃。
胡珊兰寻思,南怀王府别说在泽安州,哪怕是在盛京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皇族,王府不缺供锦缎的铺子,必也有用惯了的老字号,平白无故叫她去送,只怕是想换换花样。
于是择选料子时,她选了几匹素净的天青水蓝月白,又选了几匹略有些颜色的烟紫藕合。等到第二天,就带着冬儿和展婆子往王府去,在偏门递了帖子,就有人将她们引进去。
一路穿行到后花园,胡珊兰远远瞧见水榭上的凉亭里对坐二人。男人正是南怀王,但与胡珊兰上回在东大街瞧见的轻纱帷幔里的妖娆慵懒的青年大不相同,他束着玉冠,雅正端方的模样。
而南怀王对面的女人,穿着一身银灰色老气横秋的衣裳,头上也只有檀木簪,但最叫胡珊兰意外的是,这位安王妃容色连寻常都衬不上,神情更是刻板。但南怀王小意温存,眼底流露的情意不容忽视。
她正偷偷打量,南怀王慢慢转过头来,眼神直直投向她,吓得胡珊兰忙低头,背脊已是一层冷汗。
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南怀王对她送来的料子很满意,全留下了。
南怀王府从浣花布庄点了浣花锦的消息不胫而走,布庄生意越发的好,连周边城镇都有人慕名而来,胡珊兰越发忙碌。
入夏,胡珊兰这日一早才去接货安置送进沈润院子,刚巧遇上沈润。
自陶知州被拿后,沈润忙碌起来,胡珊兰已久不见他,好容易遇上,便问了许多胡瑜兰的消息。沈润有问必答,直等她实在没什么可问的了,才笑着走了。
胡珊兰才回布庄,就听说接了一单大生意,但须得往隔壁芗城的长宁镇送货。
胡珊兰心念一动,白姮也有意让她出门疏散疏散。她想置办个庄子的心思由来已久,在胡家时辛苦积攒,到郑家时这样的心思最强烈,可惜为郑蔚花光体己,这心思才不得不放下了。
长宁镇背靠大山面迎绿水,风景不错地也肥沃,周边有不少富贵人家的田庄,胡珊兰便也有心趁着此行查探查探,若有机会,也置办个小庄子好全自己的念头。等将来有机会,就与白姮住在庄子里过消闲日子,再不管外头。
胡珊兰是兴冲冲往长宁镇去的,不算远但也不算近,清早出发午后才到,将布料送去镇上的大户宋员外家,胡珊兰就开始忙着打听哪里有卖庄子的。
哪怕没有,只要有地也行,也能修建成庄子。
停留两天,倒真打听出了个要卖庄子的地方,谁知问来问去,竟是陶家的庄子。
胡珊兰腻歪歪的,可惜除了陶家庄,似乎再没要卖的田庄了。
大抵也是急于出手,六百亩良田,依着七八两银子一亩的价钱,现成的庄子,却只要三千五百两。便宜是便宜了些,可胡珊兰手头却并没这笔银子,也不太想要陶家的庄子。
预备明日去西边农户那里问问卖不卖地,但半夜里,胡珊兰听见外面有凄厉的哭喊声,客栈里为数不多的客人都被惊醒,不少人出来打探,展婆子也出去看了,一会儿回来:
“好像是个染病的流民死了。”
泽安州富庶,有些日子过不下去要做乞丐的,也总会选择到这边儿来,哪怕乞讨也总能比别的地方吃的饱些。
第二天一早,胡珊兰出门就觉着镇上的人行色匆匆,小镇也不复前几日的热闹,她寻思着不对,就叫展婆子赶快收拾行囊,预备回昴城去。但才走到镇口,就瞧见了拉起的鹿砦,以及看守的兵卒,长矛指向要出去的百姓。
胡珊兰立刻转头,与展婆子往别的路口去,但整个长宁镇的四个路口都被兵卒把守。可见长宁镇是出了什么事,胡珊兰与展婆子又退回客栈。
*
陶知州被拿已有两个月,不知是胡珊兰说的话管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终归郑蔚这次伤势好的很快,等回州府上值时,身子甚至比之前还好了一些。
布庄做的衣裳现下穿上也刚好,人还是瘦,不过比从前却要好多了。
阿瓜也高兴起来,只是进进出出的,好些日子没在巷子与布庄看见胡珊兰,也不敢去打听。
这日才到州府,就见朱同知行色匆匆。
“怎么了?”
州府里不少都是从前陶知州的心腹,因陶知州犯事,一个个都人心惶惶,生怕盛京审查过后牵连出他们,自然对郑蔚也多有不满。
朱同知虽与陶知州走的近,却有朱夫人时时警醒,从未参与过陶知州的那些事,如今反倒心安,也成了州府里与郑蔚最亲近的。见他问,擦了擦头上冷汗,压低声道:
“芗城来报,说长宁镇似乎出现时疫,已叫护城军将镇子围住,不许进出了。”
时疫不是小事,偏发生在新任知州还未上任的时候,倘或处置不周,他们几个奉命暂管庶务的同知是一个也别想好。也难怪朱同知一头冷汗,焦躁异常。
郑蔚快速思索:
“快查卷宗,从前有这种事情都是如何处置的。”
“嗐,正要去查,不过不管怎么的,先把长宁镇封了总没有错儿。”
郑蔚点头,与他一同去查卷宗。朱同知倒同情他:
“你啊,一天省心的日子都没过上。”
好容易陶知州翻了,临走前竟还把他给伤的险些掉了命,又好容易好了,就赶上时疫了。
命不好。
郑蔚倒不在乎这些,卷宗查了一日,一个一个政令也从州府下发出去。直到夜色黄昏,郑蔚才从州府下值,照常路过布庄,站在外面看了许久,仍旧没见胡珊兰的身影。
好几日了。
郑蔚总觉着心头不安,寻思了半晌,还是进了布庄。
“白夫人。”
白姮见是郑蔚,面色虽冷淡,但到底是愿意与他答话了。毕竟上次陶知州的事时,郑蔚舍身相救胡珊兰,白姮也看在眼里。
“这几日都没见……胡老板,不知她去哪儿了?”
“哦,接了单生意,送货去了。”
郑蔚心头不安越发厉害,他追问道:
“是去了哪里?”
白姮已不高兴,但还是耐着性子道:
“长宁镇。”
郑蔚顿时惊愕:
“长宁镇?”
白姮点头,转头吩咐陈婆子收拾收拾预备关门。
郑蔚只觉着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他一边疾走一边交代了阿瓜几句,即刻买了石灰棉布还有几样时疫应急的药物,又买了匹马,举着牙牌打开城门,就直奔长宁镇而去。
要把胡珊兰带出来,要把胡珊兰带出来,要把胡珊兰带出来……
这念头强烈的霸占在脑海中,成为了他唯一的思想。
马车三个来时辰的路,郑蔚策马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到的时候天色已暗,远远就瞧见不少火把亮在长宁镇外。
整个长宁镇果然都被封了,那些兵卒和把总都用厚厚的棉布捂着口鼻,鹿砦之前还点了火堆,逼退那些试图离开镇子的人。
但人不多,眼下不少人瞧着无法离开,都已缩回自己家中,到底事态不明之前闭门不出还是要安全一些。
听见马蹄声,把总回头就瞧见了策马而来的人。
“停下!”
把总示意,郑蔚滚鞍下马拿出牙牌,把总瞧了顿时恭敬道:
“大人。”
“城中境况如何?”
“还算安宁,百姓如今大多还不知境况。”
“是如何发现?现下确定是时疫了么?”
“前些日子镇中来了几个流民,一直躲在镇子里的城隍庙里,之前有人发现死了两个,帮忙处置尸首的人,前日有一半便都发热咳嗽,喘不上气,身起红疹,还死了几个。镇上的老郎中断的时疫,毕竟这染的也委实太快了些。”
“没郎中再进镇子诊断么?”
把总为难道:
“听说或许是时疫,没人敢进去。”
“那里面的人怎么办?”
把总没话回,他们领命守在这里,如今也是心里发慌。听着镇子里偶然传出的哭声,听说是又死人了。
今日政令下发,县衙这会儿应已在预备抵抗时疫的物什,但郎中仵作现在还没进镇,却实在是疏怠了。郑蔚吩咐:
“去县衙回禀,立刻将石灰备上,洒在镇子外面。”
见郑蔚要进镇子,把总立刻阻拦道:
“大人,事态不明之前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万一真是时疫……”
他就出不来了。
郑蔚已用棉布将口鼻层层裹住:
“多谢,但我有家人在镇中。”
来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而等看到这里的境况,就知道想将胡珊兰带出来是绝无可能了,如今只有他留下,尽最大可能保护她,直到可以平安送她出来的时候。
郑蔚提着包袱绕过鹿砦进了镇子,身形很快被淹没在浓稠的黑暗里,把总看着他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郑蔚:命根子!
第四十章 长宁镇
虽已是深夜, 但镇子并不是宁寂的。忽然被封的镇子让百姓惶恐,那些有病患的人家时不时传出哭声。长宁镇并不大,两道主街, 其余小巷纵横, 整个镇子两三百户人家, 能去昴城到浣花布庄大量买布的, 绝非寻常人家,郑蔚寻了最大的宅子,就敲了大门。
“谁?”
大门里窸窸窣窣, 问话的声音暗沉警觉。
“前些日子贵府可曾在昴城定了一批布?”
里头沉默了片刻才回:
“送布的已经走了。”
原本两日来回,但胡珊兰却数日未归,可见是在此间有事,既没停留在买主家中, 就只能入住客栈了。幸而长宁镇只有两家客栈,郑蔚即刻往客栈去。如今客栈也大门紧闭,还是亮了身份才敲开门, 问了一家并没有,到第二家时, 郑蔚是又慌张又希冀的。
他盼着胡珊兰已经在他并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了长宁镇,却又怕她没住在这里,却还陷在这个镇子里。
在这个让人慌张的时候半夜敲开客栈大门, 哪怕他是州府的官员也叫人厌憎,郑蔚询问过, 得知确有像胡珊兰的姑娘入住在此, 狠狠松了口气。
“客栈有发热咳嗽起疹子的病人么?”
小二立刻换了殷勤的神色追问:
“大人, 这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时疫吧?”
“听县衙传话吧, 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
小二连连点头:
“咱们客栈是没有的, 从昨儿瞧着封了镇子,又接二连三的死人,我们老板就叫把客栈大门关了,也就是大人敲门才给开的。”
郑蔚又无比庆幸,胡珊兰好歹没流落在外,那就越加危险了。
轻轻叩响房门的时候,郑蔚的心又慌张起来,接连几次,屋里才传来警觉的声音:
“谁?”
是个苍老且威吓的声音。
“是我,郑蔚。”
屋里静了下去,郑蔚耐心的等着,好半晌,屋门才打开。
胡珊兰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仰头看他。
昏暗的月色下,郑蔚瞧见她,竟一时激越的想要掉泪。
“我能进去么?”
胡珊兰并不是蠢钝到情绪把控思想,郑蔚能在这时候跑来找她,或许是情势危急。她让了让身子,郑蔚便错身进了屋。
“长宁镇或许生了时疫。”
郑蔚直挑来意,将石灰洒在窗台和门里,屋里一时有些气味,胡珊兰皱眉,他又将几包药和棉布掏出来。胡珊兰这时候浑身发冷,止不住颤抖。
已入夏,单薄的衣衫能看出她在颤抖,郑蔚心疼,却语调平和的安慰:
“暂且足不出户当是没事,我一会儿去看看镇子四下,若能找到路,就悄悄带你离开。”
胡珊兰紧紧盯着他:
“如果真是时疫又出不去,你要怎么办?”
郑蔚忽就笑了。
这一路的不安,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就安定了。
“你这是找死。”
胡珊兰声音都在颤抖了。
“守着你,我才踏实。”
但面对郑蔚笑容,胡珊兰想到的只有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算计和欺骗。那个时候,他也这样奋不顾身,他也温存解意。
“大人很不必如此,这个时候了,没必要做戏了。”
她对他的不信任已经根深蒂固,深入骨髓。但郑蔚找到她的欢喜却并没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消散,他仍旧笑着:
“那你就权当看戏,看的高兴了,就好。”
他转身要走,胡珊兰不自觉的朝他迈了两步急道:
“大人到底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还有大人所图的东西?你已经报复了孟夫人和郑昶,也已步入仕途,我已经没用了大人!”
郑蔚顿住身形,听身后胡珊兰气不可遏的喘.息:
“有!有所图。”
他回头:
“你。”
胡珊兰越发气怒,郑蔚却笑了:
“胡珊兰,你想的没错,我就是个小人,彻头彻尾的小人。从前算计你为自己铺路,如今缠着你想要赎罪,也是为着我自己的心。是我错了,我用尽心机,以你作为代价铺成的这条路,是一条死路。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你。”
胡珊兰不想听他说话,这些话如同他从前的行为,在她看来都不真实。
“能求你原谅,回到从前,那是我的奢念。这一辈子,能赎出罪过了却恩怨,得你一句郑六郎,我不怨了,那么下一辈子,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能够再遇。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我都宁愿为此奉上性命。毕竟这辈子,已经糟糕透顶。我盼着下辈子能风光霁月的遇上你,诚心挚意的对待你,没有悔恨,没有遗憾。”
他对着胡珊兰肃冷的面容,贪婪的看着:
“胡珊兰,坦然接受,这都是我欠你的。”
他转头离开,胡珊兰面对着关闭的大门,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郑蔚的忽然到来让她意外,郑蔚的这番话让她愤怒,也让她有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情绪,这股情绪在她胸腔里四下撞击,撞的她生疼痛苦。
毫无意外,她是喜欢过郑蔚的,深刻的喜欢着,喜欢到了为他筹谋宁愿付出所有。但这份喜欢连个结尾都没有,在忽然得知他的欺骗利用以及算计谋害时,戛然而断,取而代之的是伤痛麻木。
她早知道郑蔚心里有她,如果丁点没有,就不会在郑昶持刀而来时不假思索的为她挡刀。但这份喜欢在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曾经评断过,廉薄且叫人恶心。
但如今时过境迁,这个人还在一次又一次的为她涉险。
胡珊兰心中翻涌,却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想求的,势必不可能得到。已经做过的事情,又怎么能够当做不存在?一个好端端的人,还如何去信任一个对自己曾心怀恶意的人。
她又不是作死。
郑蔚离开客栈,在深夜里走遍整个长宁镇,哪怕捂着口鼻,也在身上扑了药粉,但现在仍然还是危险的。
几条出镇的路都有人把守,而有些隐蔽的能够出镇子的路外面,竟然也有人把守。看来整个镇子是真的被围的水泄不通。
可惜的是长宁镇并不靠山,只是它旁边的村庄是靠山的,不然倒也能翻山离开。郑蔚回客栈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街上有人行走。这种时候避着人才最安全。
他上楼,认真清洗了手和脸,才敲门。
胡珊兰一直在等消息,她心里清楚倘或真是时疫,如果可控还好,如果不可控……
她是听说过前朝边城曾有时疫,传染极为厉害,为不染到戍守边疆的大军,那个村子是被封之后,整个村子放了一把大火。
虽说前朝皇帝昏庸暴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最行之有效且影响可以降到最低的法子。以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郑蔚进门摇头,胡珊兰就知道这镇子并没有私下可以出去的路了。
“别担心,等县衙和州府派的郎中来了,只要断出没有感染的人,是会和已经感染的分开来。到时候就会安全很多。”
胡珊兰点头,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了。
郑蔚喝了口水,又要出去。
“你……”
“我去问问客栈存粮够吃多久,如果采买出门,这里就也不安全了。”
但郑蔚去了很久,直到午时,房门才再度被敲响。可门外只有一大堆的东西,并不见人。郑蔚的声音远远传来:
“客栈存粮菜蔬还够吃两天,这些东西够半个月吃用,你封门不出就好。”
胡珊兰瞥一眼东西,朝郑蔚道:
“多谢大人了。”
郑蔚笑了笑,没在意她语调中的疏冷,转头又走了。展婆子往屋里搬东西,竟然还有小炉子和炭,胡珊兰就将窗户错了缝隙,见郑蔚出了客栈,朝同往镇外的路口去了。
从发现疑似时疫上禀县衙,到封了长宁镇,再到如今,三四日已过去,可除了封住长宁镇就再没有下一步举措,甚至连个郎中都没进镇子诊断,更别提派发药物,组织分隔。
路口已经换了把总,见了郑蔚的牙牌也是一脸苦色:
“大人,咱们已经派了好几趟去县衙禀报了,可县衙只回说征召不来郎中,仵作也抱病,谁都不敢来,咱们也是没法子。”
郑蔚蹙眉,镇子里如今这样,倘或家家户户一直闭门不出还好,但患病的人家却绝不可能等死,他们会寻医会出门,百姓也总要吃穿用度,眼下不是长久之计。
他又安顿半晌才回去,思量着对策。
囫囵了几口饭,仓促的睡了两个时辰,郑蔚就又起来了。看二楼胡珊兰的房门紧紧闭着,他心里就别提的安宁。
如此了两日,这日黄昏时,镇子上忽然乱了。
也不知是谁从看守那里得知了时疫的事,在镇子里传开,那些没有沾染的人顿时惊慌失措,收拾细软就要逃走,但所有的路都被封住,那些朝着百姓的长刀长矛令人畏惧,可对于死亡的畏惧终究让人想要搏一搏。
于是兵将与百姓即将要发生冲突,可正这时候,冲在最前面情绪最激越的一个男人,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吵嚷声压过他的咳嗽声,也不知咳了多久,忽然喷了一口血出来,周遭的人惊呼,顿时让开一片,那男人倒下,露出被遮掩的颈子上,一片被抓破溃烂的红疹子。
“啊……”
百姓们惊慌失措的逃散,连兵将也立刻退开。
这形式看起来,也不需郎中来诊断了,瞧着时疫无疑了。而这个男人,显然就是个感染的人。
把总将棉布又拽了拽,捂的更严,提刀道:
“方才在这儿的人,全部驱赶去城隍庙!”
“不能去!不能去!最先死人的就是在城隍庙!”
不知谁喊了一句,百姓立刻四散逃开,在兵卒的追赶下慌不择路,有些离家近的立刻跑回去,但有些远的无处可逃,就随意乱撞,只想着撞开一个门就躲进去。
郑蔚听着外面喧闹,立刻惊醒守到胡珊兰门外,并大声呼喊客栈的人去堵门窗。
可小二愣怔的功夫,门就被撞开了。
十几个百姓冲进来,小二被撞个正着,那撞他的人身上还沾着方才那男人喷出的血。
郑蔚听到屋里有脚步声,只在门外道:
“别开门!”
胡珊兰已从窗户看到街上乱景,也看到冲进客栈的人,她心慌的突突直跳,展婆子紧紧扶着她。胡珊兰的手在门上迟疑了一刻,终究还是去开门了。
总不能看着郑蔚被那些或许沾染时疫的人冲撞,但她才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就被门外的人用力又拽上了。郑蔚少见的生了怒气:
“别开!”
胡珊兰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外头的喧嚣越来越盛,更多人涌入客栈,把总追着人进来,就看到了二楼的郑蔚。他脸色一肃,立刻叫人进来,而不想被驱赶去城隍庙的百姓自然便往后院和二楼冲去。
郑蔚紧紧握着木棍,守在胡珊兰房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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