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沾一遍染一遍,血和霜里滚一遍,浑身上下是斩不断的七情六欲,周遭里外是消不灭的执念魔障,是为红尘道。”
“红尘道三千,你偏选最苦的一条。”
一支海棠花被人从雨里捻起,伸进了被生生挖走块骨头的后颈,细长柔软的根系蔓延,缠绕起支离破碎的血肉碎骨。
花为针,根为线,缝起了个怨气滔天的梁烨。
迟来一步的岳景明神色冷峻,肖春和于心不忍,项梦在雨里搜罗着散落四处的尸骨,自言自语般地给他解释着缘由。
“师祖和师叔祖算的死劫是十日之后……他们以为荀曜是闻鹤深要找的人,半途被缠住了手脚,这才来迟了一刻……”项梦拢着尸骨,染红的指尖连暴雨都无数冲刷干净,她带着满满的遗憾和惋惜,愤怒和不甘在劝,“小师叔,你莫怨。”
你莫怨啊,小师叔。
梁烨猩红的眸子僵硬地转动,破碎的喉咙里发出沙哑又尖锐的嘶鸣声,愤怒又狂躁地撕扯着身体里蔓延缠绕的海棠花根,魂魄血肉簌簌而落。
岳景明转身就走,肖春和赶忙一把拦住他,“你去哪!?”
“杀了闻鹤深。”惯来冷酷刻板的人罕见地动了道心。
仙魔从来也只有一念之差。
梁烨想过,如果那时候他师父对他说一句这就是你的命,哪怕他再怨再不甘,也就低头认了,是他技不如人,是他咎由自取,活该死得窝囊。
但岳景明没有。
岳景明站在雨里,怨气似乎并不比梁烨少几分,“他这一世本该……”
本该。
“命数不是既定的,岳景明,别魔障。”肖春和试图阻拦他,“你现在去,不过白搭上一条性命。”
肖春和到底没能拦住岳景明。
死后,梁烨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像极了哪个说书先生嘴里俗套蹩脚的话本,听上去十分可笑。
可笑到他哪怕不择手段报了仇,满身怨气依旧经年不灭,无论怎么努力不消不掉缝合起魂魄的花根,颈间的海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失去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不甘心。
他要怎么样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心甘情愿闭上眼睛。
于是他将枫霜落的解药洒满了池子,经年累月将魂魄泡在解药里,企图让自己瞑目,但是那双猩红的眼睛依旧大睁着,可一直泡到解药让颈间的海棠盛放,毒性带来的疼痛依旧如附骨之疽不曾消解半分。
他解不了枫霜落的毒,也放不过自己。
他从池子里拖着七零八落的魂魄骨头爬了出来,血肉模糊地走回了尘世,想找人渡化自己。
可惜屡屡碰壁。
他活着是人人畏惧的暴戾帝王,死了比厉鬼还要恐怖的存在,活人死物都避之不及。
梁烨最终还是成了个游荡无着落的孤魂野鬼。
唯一陪着他的是颈间那朵被枫霜落的解药泡开的海棠花,可惜他并不喜欢。
他带着那朵海棠花,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异世,新鲜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感到了厌倦。
“无可救药,世间无人渡你!”将死之人仍敢大胆忤逆他。
梁烨被戳到了痛处,血肉模糊的五官瞬间扭曲,目光狰狞地将对方捏碎,愤怒地反驳出声:“朕不需要别人来渡!朕自己渡!”
说完他愣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忍不住兴奋地转了个圈。
后来,他就见到了十五岁,尚且活着的梁烨。
时隔多年,终于有人不怕死地抱住了他,然后就被这小王八蛋一口咬走了好几片海棠花瓣。
“我会再来找你的。”
对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梁烨感受到了一丝解脱。
满屋的海棠花芬芳馥郁。
王滇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是一片血红,就像洇开在眼里的血。
“醒了?”梁烨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王滇还未从混沌的记忆中彻底清醒,却已经下意识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嗯。”
梁烨一贯钟爱他的后颈,大约是他颈间的海棠泡解药泡多了,这厮哪怕解了毒都恨不得黏在上面。
“吵死了。”梁烨往他颈窝里拱了拱,烦躁地去捂他的耳朵。
“昨晚放了一夜你也没嫌吵。”王滇哭笑不得地将他的爪子拎到他自己的耳朵上,“捂你自己的,我又听不清楚。”
“睡不着了。”梁烨迷迷糊糊地去摸他的肚子,将人扒拉进怀里搂着,“梦到什么了……身体一直僵着。”
“啊。”王滇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道:“梦见吃汤圆,都是梁烨馅的,一戳一个小窝窝,飘在碗里搔首弄姿勾引我。”
“呵,朕若是汤圆也是最硬的那个,请你吃是你的荣幸。”梁烨将腿搭在了他腿上,闭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亲他的脖子,活像个图谋不轨的变态。
王滇偏头去看掺在玫瑰里的海棠花,虽然梁烨的审美有点灾难,但瑕不掩瑜,“你从哪儿弄得这么多花?”
“朋友那儿。”梁烨敏锐地察觉到他不虞的目光,睁开眼睛道:“我自己去他们种植的花棚里剪的,老板是我帮他修车时认识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胖老头儿。”
“……你还会修车?”王滇没好气地揉他的脑袋。
“啊啊啊——朕当然会。”梁烨一头长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也不恼,嘬了他脖子一口咬着不放,阴恻恻道:“不准拽朕的头发!再拽吃了你!”
王滇闷声笑了起来,梁烨伸手按了按他翘起的嘴角,凑在他耳朵边上黏黏糊糊地亲,“昨天晚上你缠着红纱像朵海棠花,朕喜欢给你开不——”
“咳咳咳!”王滇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转头瞪着他。
“苞。”梁烨从床上抓了朵海棠往他脸上扫,笑得戏谑又轻佻,“叫得特别好听,朕心甚悦。”
“你他妈也不差。”王滇咬牙切齿地微笑,“我肩膀差点被你咬烂。”
梁烨伸手去摸他的肩膀,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嫌弃道:“下次休想让朕说那些脏词,不好玩。”
“我喜欢。”王滇微微一偏头,张嘴咬住了海棠的花瓣,蛊惑一笑,“你不喜欢吗?陛下。”
梁烨的目光落在了他殷红的唇和花瓣之间,手上用力将那花瓣从树枝上扯断,凑上去咬走了王滇唇间的海棠花瓣,“不准咬。”
王滇啧了一声,凑上去慢条斯理地舔了舔他抿着的那片鲜艳的花瓣,低声笑话他,“真小气。”
舌尖卷走了被王滇亲吻过的花瓣,梁烨一脸不屑地吞了下去,“只准咬朕。”
“神经病啊。”王滇笑着捏他的脸颊,“赶紧吐出来。”
“咽下去了。”梁烨咂了咂嘴,皱眉道:“不好吃,还没你脖子香。”
“我他妈脖子再香也不能片下来让你生吞。”王滇捏着他的下巴使劲晃了晃,“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吧?”
梁烨顺着他的力道晃脑袋,“别晃了,再晃朕脑袋要分家了。”
王滇手上的动作倏然停住。
梁烨还在笑,见他脸上的表情忽地反应过来,干巴巴道:“朕开个玩笑。”
“别开这种玩笑。”王滇垂下眼睛,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伤口,但他知道那块骨头没了,“你让师父给你放的什么?”
梁烨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不疼。”
“疼不疼我知道。”王滇稍微用力按了按,梁烨就很不乐意地皱了皱眉,顺着他的力道凑近了一点。
“海棠。”梁烨咧嘴一笑,“花苞。”
“艹。”王滇没忍住骂出了声。
“真的。”梁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却只摸到了王滇覆在上面的温热手背,抬手试图给他比划,“就是填了一下……唔。”
“少在这儿跟我卖惨。”王滇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后颈,“我不吃这套。”
梁烨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摸了摸他的眼角,低声笑道:“那眼睛怎么还红了。”
“傻逼,红帐反光。”王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起床。”
“再睡会儿。”梁烨压着他没让他起来,“你都没睡好。”
王滇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我说梦话了?”
“没有。”梁烨低头亲了亲他的微微湿润的眼睛,轻描淡写地掩过了那些狰狞不甘的梦魇,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笑道:“再陪朕睡一会儿。”
王滇不疑有他,再加上昨晚两个人的确折腾得实在太狠,紧挨着梁烨让他觉得无比安心和满足,他眨了眨眼睛,眼睫扫过梁烨的掌心,嫌弃道:“别撒娇。”
梁烨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语气不善地威胁,“朕乐意,睡觉!”
困意袭来,王滇跟他斗了几句嘴,终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沉入了黑甜的梦境。
在梦里,他穿着身破破烂烂的龙袍,赤着脚穿过了大梁丰收富饶的土地,穿过了大都恢弘的城墙,穿过了热闹繁华的九街十八巷,穿过了朱墙宫道琉璃瓦,走到了种满了海棠花的碎雪园。
他左边是一群手执刀剑凶神恶煞的武将,右边是长袍宽袖凌霜傲骨的文官,望过去皆是故人,焦炎,吕恕,文玉,许修德,晏泽,曾介……最前面被百里承安搀着的闻宗看起来依旧精神矍铄能撞断三根蟠龙柱。
梁寰坐在崔琦腿上开心地冲他招手,李木带着群年轻的暗卫挂在树上不安分地挤眉弄眼,充恒正带着杨无咎从墙上往下爬。
梁烨穿着身崭新干净的龙袍,威严从容的负手而立,见到他戏谑地挑了挑眉,笑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响彻云霄,满园海棠随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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