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无尽的大漠,孤烟直起,落日的余晖洒在酒壶上,喝进去仿佛也在发烫。
驼铃声逐渐止息,各个商队聚集在各自的火堆前,开始生火做饭。
“要我说啊,前几年攻北梁就不该撤兵!要是直接打进大都,咱们就用不着来回奔波了!”有人咬着饼子嚷嚷。
“你说得倒容易,当初王庭内乱,要不是大王子带兵回来,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呢。”
“得了吧,大王子就是徒有其表的病秧子,现在还不是被送到东辰了……”有人撇撇嘴,“东辰强大,北梁小皇帝才几岁,这还不干他娘的!”
嘭!
他们面前燃烧的火堆忽然炸开,迸溅的火焰燎到了他们货物皮料上,险些着起火来,一群人手忙脚乱的赶紧灭火,为首的商队头领碧绿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远处那个孤零零的火堆,还有火堆前抱着剑带着斗笠帽子在烤火的男人。
“喂!小子!”他用楼烦语喊了一遍,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又换成了中原官话,“小子——”
对方闻声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了张冷白俊俏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他左眼眉峰处生生断了一截,眼神锐利,唇角压得极平,又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凶悍。
是个硬茬。
商队头领对上他的目光,冷声道:“中原小子!刚才是不是你干的?”
对方冷冷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伸着手漫不经心地烤火。
“真是岂有此理!”商队头领用楼烦话骂了两句,旁边几个壮硕的楼烦人会意,数十个大汉朝着他围了过来。
火焰跃动,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歘——
楼烦人善使重刀,燃烧的火堆瞬间被砸得四散而开。
谁知那青年武功极好,轻松地躲开了十几把劈砍而来的重刀,落在了身后的沙丘上。
“呵。”
然后他发出了声极其轻蔑又欠揍的嘲弄声。
“杀了他!”商队首领愤怒地吼叫。
黄沙飞溅,火焰跃动,躁动不安的驼铃声在黑暗中格外清脆。
未出鞘的剑抵在了商队首领的脖子上,他目光惊恐地对上了青年漆黑冰冷的眸子,官话都吓得有些磕巴,“侠士,别杀我!”
青年扯了扯嘴角,“北梁皇帝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对、对不住……”躺在地上的人讷讷地道歉。
“大漠很好看,人却不怎么样。”青年冷嗤了一声,抬起了剑,冷漠地转身离开。
一支冷箭对准了他的心口,却不等放出去,剑光闪过,滚烫的血便洒进了黄沙里。
“我最讨厌背后放冷箭的人。”青年脸上露出了个厌恶的神情,出了鞘的剑便饮够了血。
北梁元兴六年,安汉郡。
终于能卸任回大都的安汉郡守许修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笑得好像只皮滑毛顺的大肥耗子,他被人扶着准备上船,回头去看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却被面前跪满了一地的百姓挡住了视线。
“许大人!您别走!”
“许大人!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们全家现在都还挨着饿,求求您别走了!”
“许大人!”
“许大人!!您别走啊,您不能走!”
许修德笑着冲他们摆手,“不用送,不用送,都回去吧!春种正忙呢……”
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嘀嘀咕咕地埋怨旁边的文玉,“谁泄露出去的消息,不是说好悄悄走的吗?”
文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人,昨晚你喝醉了酒,抱着柱子嚎哭说舍不得走,半个郡都能听见。”
“胡说八道,真是岂有此理!”许修德哼了一声:“我巴不得马上飞回大都!”
文玉耸了耸肩膀,见他红着眼睛,叹了口气,“大人,好好跟百姓们告个别的,回去您就又能进内阁了。”
“……乌鸦嘴!打死我都不进内阁了!”许修德哼哼了两声。
武昭帝驾崩前他被召回大都进了内阁,但先帝驾崩后安汉接任的官员就出了事,由于新帝年幼,上朝时老爱看他的大肚子走神,摄政王就给他又丢回了安汉。
哪有这么耍人的!
船上的许修德嘀嘀咕咕地愤愤不平,文玉在旁边面无表情地憋笑,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大人,你先走一步,我稍后便追上。”文玉低声道。
许修德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忘了,便点头允了,毕竟文玉不止做事一把好手,武功也看成卓绝,前两年他遇刺眼看就要被捅个对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文玉忽然冲出来,两根手指就捏断了刺客的剑。
深藏不露。
“头儿!”文玉穿过人群,拽住了戴着斗笠的青年,待他转过脸来顿时眼睛微亮,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真的是你。”
充恒低头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文玉立马松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头儿,自从先帝驾崩你就没了消息,兄弟们都很想你。”
“新帝待你们如何?”充恒问。
文玉愣了一下,陛下如今已经登基六年,实在称不上新帝,但他也知道充恒和先帝感情深厚,便没有再多嘴,“陛下待兄弟们极好,李木也从暗处转了明路,很受摄政王看重……头儿,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随便走走。”充恒抱着剑垂下了眼睛。
大梁,南赵,东辰,楼烦都已经走遍了,也许他可以去南疆看看。
“那什么时候回宫?”文玉道:“摄政王还问过你。”
“不回去了。”充恒低声道:“主子说那不是个好地方,我听他的。”
文玉张了张嘴,“也好。”
虽说摄政王待先帝旧人极好,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普通大臣也便罢了,向他们这种生死线上游走的暗卫,自然还是主子们自己栽培提携起来的用着放心。
“你既走了明路进了官场,就好好干。”充恒顿了顿道:“不用跟新帝和摄政王提见过我。”
“……好。”文玉点了点头。
“回去吧。”充恒看了眼即将离岸的船,“船要开了。”
文玉回头看了眼岸边送别的百姓和在船头卖力挥手哭得比百姓还难过的许修德,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充恒,“头儿,有空回大都看看吧。”
充恒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保重。”文玉冲他一抱拳,转身朝着大船走去。
再回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经看不见充恒的身影。
他不再停留,大步上了返回大都的船。
元兴七年末,充恒从南疆回来,又在南赵四方城停留了一段时间。
“北梁那小皇帝真是有点本事,东辰这回和亲不成,怕是要气疯了。”
“申尧死了之后,东辰就不行啦!东辰现在能打的就虞破虏一个,偏偏还不受重用,变着法子折辱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话说北梁的女相真的是女中豪杰,口舌锋利将那东辰损得是半点颜面都不剩啊……一群大男人说不过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别忘了她可是文彬公子,曾经的四公子之首!北梁最年轻的状元郎……你们再重新投个胎都拍马不能及……哎哟哟,恼了,还恼了呢咋?我说的可是实话……”
充恒端着酒杯支着头慢吞吞地喝着酒,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了他对面,笑道:“小兄弟,拼个桌?”
充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他坐。
“小兄弟,在下跟你打听个人。”对方也点了壶酒,“你可曾见过个模样俊俏穿着白色僧袍的和尚?”
“不曾。”充恒喝了口酒。
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也不介意他的回答,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啊。”
“你找人?”充恒看他一身灰扑扑的衣裳。
“啊,我找了他很久,他叫湛华,叶湛华。”对方很快就喝了半壶酒,冲他笑,“你要是见到他,就告诉他有个叫季怀的人,在晚来城等他。”
充恒没应,只自顾自喝着酒。
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对方摇摇晃晃站起来要走。
“我大概见过他一次。”充恒开口,对方眼睛中瞬间惊喜迸发,充恒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八/九年前吧,我哥用把匕首跟他换了几根断魂丝。”
那人的眼神瞬间灰暗下来,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把匕首上是不是镶着个翠绿的宝石?”
“对,我哥找西域名匠锻造的,削铁如泥。”充恒道。
那和尚看着像个妖僧,煞气四溢,他哥还跟对方打了一架,三天三夜没分出胜负,后来他哥相中了和尚的断魂丝,就耍诈差点把人碎成尸块,死皮赖脸跟那和尚换了好几根,分开时他十分怀疑那妖僧早晚会回来寻仇,为此还警惕了好长一段时间。
对方叹了口气,笑道:“多谢。”
充恒张了张嘴,那个叫季怀的人看上去脾气很好,“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充恒耷拉下眼皮,继续开始慢吞吞地喝着酒。
他想找梁烨,却不能提梁烨的名字,倘若让别人知道北梁的昭武皇帝还有可能活着,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波来。
但季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也在找人吗?”
“嗯。”充恒冷淡地应了一声。
“或许我可以帮——”季怀看上去还有点烂好人。
“已经不打算找了,”充恒扯了扯嘴角,“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季怀冲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充恒喝完了那壶酒,隔壁桌的一群书生正商量着去北梁科举入仕,吵吵嚷嚷,壮志凌云。
“北梁如今改革大获成功,揽四方人才,你我去必然能挣得一席之地!”
“而且经商也可以入仕,如今北梁人才济济,只要有真本事,肯定饿不死!”
“文彬公子如今在致力于选拔女官,我想让我妹妹也随我一起去北梁,深宅内院总比不得外面广阔天地,除了嫁人她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北梁皇帝是个懂得纳贤聚才的贤君……”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来!”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充恒扯了扯嘴角,拎起酒壶又去打了满满一壶,用剑挑着出了酒楼。
除夕的硝烟未过,转眼便绿了杨柳树。
烟柳微雨里,一匹快马再次踏进了大都的城门。
这是北梁元兴朝的第八年。
武昭皇帝梁烨死的第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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