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揽明月 > 第214章 番外·海棠(四)
    梁烨八岁之后的记忆是从梁华驾崩的丧声中开始的。


    大部分都是些混乱又荒诞的片段。


    他不记得卞云心是怎么给他灌了枫霜落,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去求的崔语娴,最开始毒发时的痛不欲生太过极端,他自己主动将这段记忆彻底埋葬,以致于喝白玉汤的痛楚都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我以后就是你师父。”冷峻刻板的青年一身道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活命,就跪下磕头。”


    旁边的肖春和怜悯地冲他笑,“哟,竟然真救回来了。”


    昏迷中的痛感太过可怕,梁烨下意识觉得死了应该更好,但他记不起来了,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谁,今年几岁,在干什么,但他的身体却记住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疼得直发抖,却还是跪下来,磕头,敬茶,沉默许久才喊:“师父。”


    “乖,以后我就是你师叔。”肖春和揉了揉他的脑袋,梁烨疼得喊了一声,蜷缩在地上抽搐痉挛。


    肖春和赶忙去扶他,却被岳景明喝止。


    “自己站起来,梁烨。”岳景明冷冷地看着他。


    梁烨应该是他的名字。


    于是他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淌着眼泪,沉默着,接受了现实。


    他叫梁烨,今年八岁,是北梁刚登基不久的皇帝。


    最开始毒发时他哀嚎不止,疼得满地打滚,甚至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但疼痛不能消减半分,白玉汤灌下去,他只能躺在地上干喘气。


    岳景明和肖春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皇宫里,晚上会教他练功,教他打坐,教他识字……教他如何忍受疼痛。


    那个叫闻宗的小老头毫不知情,白日里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太傅,将他训得满头大包,戒尺能将他的手抽肿,但他就是死活记不住东西,但明明他觉得自己可以记住,他甚至能记住去乱葬岗的路,但他想不起哪里是乱葬岗。


    晚上回去他想休息,岳景明一拂尘下来,他都没办法往床上躺,只能含着眼泪老老实实学功夫,做错了动作就会挨打,尽管那点疼痛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但主要在于羞辱人,他咬着牙边哭边学,不知不觉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和本能,能躲开岳景明拂尘的那一晚,肖春和偷偷带他出宫去路边摊吃了两个肉烧饼。


    等他不再随时随地毒发,喝白玉汤也能压制住毒性的时候,岳景明和肖春和便干脆利落地抽身而去,只叮嘱他要活命就要每晚练功打坐,似乎毫不怀疑他的自觉性。


    梁烨忘记了许多事情,但关于活命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朦胧的记忆里好像有人叮嘱过他得活下去。


    但是记不清了。


    也无所谓。


    他蹲在太医院的那条小径上抠石头,太医院的太医们哗啦啦跪了满地,高呼皇上万岁。


    这画面有些熟悉,但不应该有这么多人,太监们以为小皇帝不喜欢这条路,就一起合力铲平了路上的鹅卵石。


    梁烨看着光秃秃的地面,在一众太医里挑了个顺眼的,“你,以后为朕把脉。”


    李步叩头谢恩,“多谢陛下记得微臣!”


    “你是谁?”梁烨疑惑地歪了歪头。


    因为疼痛的折磨,梁烨的脾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差,偶尔有太监宫女惹怒了他,他便会暴躁地发脾气摔东西,此后就再也不会看到对方,朝野上下便开始流传起新帝暴虐的传言。


    梁烨咬着手上的伤口,阴恻恻地盯着李步,问他:“朕暴虐吗?”


    “陛下性格良善。”李步大着胆子将他的手从嘴边拿开,认真地叮嘱他,“陛下,咬伤口不能止疼。”


    “李步,朕的头更疼。”梁烨被他握着手,歪头一笑,“砍掉就不会疼了,你帮朕砍了。”


    李步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待到下次他再来给梁烨诊脉,便会听见一句更加烦躁的声音问:“你是谁?”


    “回陛下,微臣李步,是太医院的太医。”李步不厌其烦地对他重复。


    闻宗就不会像他这样耐心和好脾气,他对梁烨的毒一无所知,只当是少帝年幼调皮,每次都要被气个倒仰,梁烨性子又烂又倔,每次上课大殿之中都会鸡飞狗跳,正经东西学不了多少,闻宗气得长吁短叹,崔语娴听闻便会心情很好地多插两支花。


    卞云心阴差阳错当了太后,对着梁烨越发暴躁的脾气开始害怕,自从亲眼看见梁烨用剑杀了她宫里的大太监和大宫女之后,便愈发畏惧起来。


    梁烨早就忘了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但他看见血的时候总是觉得很熟悉,杀人时他并不畅快,模糊不清零零碎碎的记忆能逼到人发疯。


    他们说他叫梁烨,那他就叫梁烨,他们说他是皇帝,那他就是皇帝,他们说他嗜杀暴虐,那他为什么不能嗜杀暴虐?


    十岁这年,他偶尔会心血来潮去乱葬岗睡觉,挑了个顺眼的坟窝,刚睡着就被个小包袱砸在了脸上,等他不爽地起身,就看见了个丑兮兮的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刚要揪起来就被尿了一手。


    他找了根布条将小孩儿挂在了树枝上荡秋千,烦躁地拍着被尿湿的衣袍,神色阴沉地那树枝戳了半天,最后还是背到了背上,趁着夜色带着满身的尸臭味和尿骚味爬进了谈亦霜的寝宫。


    谈亦霜经常给他送糕点吃,虽然甜腻,但不妨碍他觉得谈亦霜是个好人。


    谈亦霜险些被他吓掉了半条命,深夜张罗宫女太监去打水给他洗漱,又去找来李步救婴儿。


    “朕不打算养,朕才七岁半。”梁烨对那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孩很烦。


    “陛下。”谈亦霜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您今年已经十岁了。”


    “哦。”梁烨皱起了眉,斟酌了一下七岁半和十岁的区别,觉得十岁已经很大了,便心不甘情不愿道:“那朕以后就养着他好了。”


    毕竟是他捡回来的东西,不好麻烦别人。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岳景明跟肖春和一年会偶尔来几次指点他武功,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跟他重新认识一遍,闻宗这个小老头终于发现自家皇帝陛下脑子不太好使,不择手段天天上课终于逼着人记住了自己,李步每月一次按时给他号脉,第无数次提醒他不要啃自己的伤口,任劳任怨地给他抹上祛疤的膏药,卞云心偶尔会胆大发疯骂他又被他吓得躲进宫里不出来,崔语娴依旧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他灌白玉汤,眼底的恶意毫不掩饰,上朝的大臣们也越来越敷衍……


    梁烨每天都去康宁宫看自己“养”的小孩,偶尔还会从谈亦霜嘴里听到关于自己真正的“母后”的故事,这成了他枯燥无趣的生活里唯一的一点乐趣。


    充恒八岁的时候嚷嚷着要学武,十八岁脑子终于勉强好使一点的梁烨懒洋洋地趴在树上拿着狗尾巴草斗小孩儿玩,“学个屁,疼死你。”


    “我就要学!”充恒被他和谈亦霜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哥!哥!我要学武!以后当大侠!浪迹江湖!”


    这话听着耳熟,但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过,笑着提溜住小孩的领子将人挂在了高树杈子上哈哈大笑,“等你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我就教你。”


    充恒张牙舞爪被他气得直哭。


    充恒五岁之后就被他从康宁宫里接了出来带在自己身边,他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知道后宫是个什么地方,他养得小孩必须得活下来。


    肖春和要教充恒武功,被梁烨严词拒绝,他仍旧记得当时学武功吃了多少苦,他师父和师叔一个比一个狠,所以再三考虑之下决定亲自教。


    大概是因为他舍不得充恒吃苦,教得马马虎虎,十多年后,充恒连谈亦霜的一刀都没能躲过。


    匕首上的毒发作得太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养大的小东西说句话,只能抱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就像冰天雪地里乱葬岗上的尸块。


    他愤怒之下杀过了康宁宫的所有人,但甚至借机肃清了许多仇敌,却没有办法让充恒再睁开眼睛喊他声哥。


    他开始后悔自己下定决心离开之后为什么又要回来,跟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去争去抢,可每每踏出大都,目之所及都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便没办法再往前一步。


    充恒死在了康宁宫。


    闻宗死在了除夕夜。


    东辰南赵楼烦三国联兵攻梁,大梁境内战火四起。


    梁寰在他和崔语娴的争斗里,重病夭折在出宫路上。


    百里承安被祁明揭发了女子身份,被迫辞官隐退,被刺杀于归乡途中。


    科举三年未开,举子怨声载道,纷纷流向他国。


    梁烨御驾亲征,半途闻听卞沧宫变,朝中老臣被杀,他孤身带军返城,满朝文武被困议事殿无人生还。


    梁烨自顾不暇,被突然出现的闻鹤深截杀于碎雪园,同日,三国联兵跨过了鹤水,大都城破,梁国自此覆灭。


    梁烨大睁着眼睛看着骨头上的血滴下来,冰冷的雨水里夹杂着海棠浓烈的香味,他在一片血色的阴翳中缓慢而僵硬地颤动了一下眼睫,忽然笑了一声。


    嘶鸣的马匹往前奔跑,踏烂了满地破败海棠花,雨汽朦胧,又被迸溅的血雾染红了大片。


    这潦草又可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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