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偏袒


    赵崇从花木后走出来, 站定在云莺面前。


    尚未瞧见人,光听见云莺的心声,赵崇便禁不住嘴角微翘,此时望着她更止不住面上笑意。


    隔着近一个月时间没有见面, 他眸光温柔, 不由不动声色细细打量云莺。


    一段时日没有见,便发现她比起上次见面清减了几分。


    脸颊上的软肉消瘦了。


    摸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一样舒服。


    想起云莺脸颊温软的触感, 赵崇手痒也心痒,却什么也不能对她做。


    当请安声陆陆续续传入他的耳中, 他同样不得不收敛笑意, 恢复一贯在人前肃然而威严的模样。


    “都起来罢。”


    赵崇视线迅速扫过不远处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几个, 方才重新落回云莺身上。


    福身向他行礼请安的云莺也站起身。


    看着赵崇的笑脸,她微微一笑:“臣妾想带波斯犬去别处转一转。”


    行礼请安与说话之间始终感觉手中狗绳传来一股蛮力。


    低头去看, 便发现久未见赵崇的阿黄丝毫不懂规矩,正兴致勃勃抬起前腿往赵崇的身上扑。


    “阿黄。”云莺无奈喊一声再扯一扯狗绳,阿黄这才乖乖回来她的身边。


    赵崇却深觉欣慰。


    许久不见阿黄一样记得他。


    到底也算没有辜负当初在紫泉山一起翻山越岭的情谊。


    而眼见皇帝陛下注意力全在云莺身上,娄昭仪看一看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知她们的身份不便出头, 娄昭仪沉住气走上前,与赵崇略福了下身,笑道:“陛下来得正巧,几位妹妹正在练习一支舞蹈,陛下不若也品鉴一番?”


    云莺听着娄昭仪的话,不由暗叹皇帝陛下来得同她一样不凑巧。


    倘若迟上一刻钟,当可直接欣赏到那一番精彩的表演。


    熟稔的心声让赵崇心情更愉悦。


    分明是云莺根本不在意有人向他邀宠才有这般看热闹兴致, 此时此刻他也生不出旁的情绪。


    但眼下这局面……


    放在从前, 赵崇不会留下品鉴这番所谓的表演, 如今却不能不多想几分。


    云莺赶巧也在这里,如若直接拒绝,许是要怪罪到云莺头上,如若留下来欣赏,又少不得叫云莺误会,以为他对旁的妃嫔仍有想法,这倒同云莺在意与否无关。


    左右为难,赵崇自然记起自己母后。


    倘若不是母后要求他两个月不能去月漪殿,他也不会路过御花园时望见云莺的背影便巴巴跑来“偶遇”。


    以致于落得这般境地。


    既然他遵守约定不曾去过月漪殿,母后帮他解个围,只当有来有往。


    “朕要去永寿宫给母后请安。”


    赵崇看一眼娄昭仪,“你们便随朕去永寿宫,也正好让母后一道品鉴。”


    娄昭仪不意皇帝会开口让她们去永寿宫。


    但好歹是有个表演的机会,更何况皇帝陛下已经发了话,她们几个人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淑昭容也去。”


    赵崇很快看向云莺,补上一句。


    “臣妾领旨。”对此无可无不可的云莺应下赵崇的话。


    自也不晓得,赵崇此时一面暗暗打着同她多待一会儿的主意,一面非要叫她亲眼看着他没有起什么别样心思。


    未几时,御辇在永寿宫正殿外稳稳停下。


    云莺、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以及傅才人也相继到了永寿宫。


    因计划被打乱,负责表演的姜贵嫔三人路上难免忐忑。


    按照计划,崔婕妤曾在御花园偶遇过皇帝陛下,她们便也用上守株待兔的法子。这法子笨拙,但妃嫔不可窥探帝王行踪,笨一点的法子至少很完全,且消息总归会传到夏江公公耳中,亦即皇帝陛下总会知道,她们便必定有机会。


    未曾想提前被皇帝陛下撞破,又让她们来永寿宫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表演。


    好在太后娘娘向来温和,想到这一点,她们方不至于太过慌乱。


    娄昭仪为着能在御花园“偶遇”皇帝陛下,筹谋多时。


    她需要得宠的那个妃嫔不会变得像云莺一样轻易压在她头上,也要那个妃嫔足够温顺听话。


    念及陛下向来不是耽溺情爱之人。


    是以,她没有将宝悉数押在某一个妃嫔身上,而是让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三人皆参与进来。


    娄昭仪原本势在必得。


    然而刚刚瞧见皇帝陛下看着云莺时眼角眉梢染上的笑意,心里变得没底。


    她禁不住去转过脸看正在将那只波斯猎犬交给宫人看护的云莺。


    觉察她视线的云莺不紧不慢望过去,淡淡一笑:“娄昭仪,我们也快些去向太后娘娘请安罢。”


    云莺的从容镇静让娄昭仪心里很不舒服。


    在她看来,这种从容镇静无外乎来自皇帝陛下的偏宠。


    但这局面定会被打破。


    娄昭仪坚定心思,和云莺相继入得永寿宫正殿,姜贵嫔三人随即也跟在她们的身后进去了。


    周太后见赵崇来请安身后还跟着那么多妃嫔,心里大概有了数。


    之后,她面上一切如常,欣赏过姜贵嫔几人的精彩表演,也有一番赏赐。


    娄昭仪本便是精心挑选的这三人。


    姜贵嫔擅琴,崔婕妤擅箫,悠长典雅的乐声回荡在殿内,配上傅才人的翩翩舞姿,实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坐在殿内的云莺也认真欣赏这一场表演,大饱眼福。相比之下,赵崇是最无心欣赏的那个,他目光时不时落在云莺身上,却不能盯着她看,唯有不时看上一眼。


    周太后将皇帝这幅模样看在眼里,倍感无奈。


    于是待姜贵嫔几人领赏谢恩,周太后道:“你们有心了,哀家有事和陛下商议,若无旁的事,便先退下罢。”


    娄昭仪和云莺当下起身同姜贵嫔她们几个人知情知趣退出殿外。


    她们离开后,周太后没好气瞥向赵崇:“陛下不是答应过哀家,两……”


    “朕并不曾去过月漪殿。”


    赵崇理直气壮截断周太后的话,笑一笑,“母后明鉴,朕今日乃是在御花园偶遇的莺莺。”


    莺莺?


    周太后因为皇帝这不遮掩的称呼而扶额。


    赵崇同样意识到自己喊得太顺口,轻咳一声道:“今日之事,算不得违背同母后之间的约定。”


    周太后轻叹一气:“陛下是打量哀家老了,看不明白了是吗?”


    “分明是陛下眼巴巴赶去同她见面,如何叫做偶遇?”


    “陛下当真这样上心她?”


    赵崇微笑,没有否认周太后的话,只说:“朕赶巧路过御花园瞧见她,才能同她见上一面,的确是偶遇。”停顿几息时间,他又道,“今日多谢母后了。”


    “陛下一个月不去月漪殿,倒不见淑昭容去求见过陛下。”周太后回想皇帝方才恨不得一对眼珠子黏在云莺身上的模样,再回想云莺专注看表演的样子,心下有所计较,“便是刚刚在殿内,哀家瞧着淑昭容也不怎么在意陛下。”


    赵崇平静道:“若她来求见朕,且刚刚不顾那么多人在和朕眉目传情,恐怕母后又要发愁她不端庄矜持了。”


    执壶为周太后添一盏茶,他慢悠悠说,“朕对她的好她心里是知道的。”


    周太后对赵崇如同护犊子般的架势没辙。


    她唯有道:“陛下当信守约定,余下一个多月也要多加克制。”


    赵崇离开后,周太后端起那杯已然冷了的茶满饮一口。


    想起云莺,她暗忖,待再过些时日,当找个机会单独和云莺聊一聊才是。


    云莺回到月漪殿,休息片刻,碧梧从外面进来:“娘娘,查到了。”


    她凑近云莺耳边低语,“静安太妃去岁年底曾让长春宫一位姓钱的嬷嬷随清河公主回公主府。”


    姓钱的嬷嬷?


    如果清河公主驸马之死有蹊跷,那这个钱嬷嬷多半逃不了关系。


    会让碧梧去打听这件事,盖因由驸马薛晖之死,云莺想起自己前世病逝。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以后身体一直不好,第二个孩子也夭折后,遭受打击以致一蹶不振。


    薛晖的死若是静安太妃的手笔,其实谈不上让她惊讶。


    只是,这等厉害的手段让她不能不警惕。


    她前世同静安太妃、清河公主皆无什么交集,这个钱嬷嬷,她也不认识。


    按理应不至于招来祸事……


    至于旁人用了静安太妃这等手段来谋害她这样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一来不是谁都有那样的本事,二来前世她对后宫妃嫔,甚至对周太后皆多有警惕,若她为人所害,那多半是被她疏忽之人。


    单凭这点消息,云莺现下并不能确定任何事。


    但她依然留了个心眼,打算对静安太妃和清河公主的事多两分关注。


    或许她前世当真是病死的。


    那样,与她也无什么区别,可若不是,多留个心眼无疑是好事。


    勤政殿。


    白日在御花园见过云莺之后,赵崇发现近一个月时间内心深处压抑许久的念想变得汹涌,如食髓知味,无法控制反复想起,反复惦记。勉强批阅完奏折,他抬手摁一摁眉心,见天色已晚便去沐浴。


    沐浴过后,穿衣裳时,赵崇记起云莺后来为他做的那一身寝衣。


    他将寝衣找出来,原想穿上身,又有些舍不得,便将那身寝衣放在床头。


    奈何长夜漫漫,难以入眠。


    赵崇手指摩挲着寝衣,最终换上云莺为他做的寝衣,当初不曾试,现下一试发现果然十分合身。


    心绪稍安,重新躺回床榻上去。


    一片安静之中,赵崇嗅见寝衣上淡淡的熏香,如松如柏的味道。


    他抬起胳膊嗅一嗅衣袖,确认那味道来自身上的寝衣。


    赵崇微笑,放下胳膊,又发现衣角里侧有什么摩挲着腰间,他手指摸过去,发现乃是刺绣。


    “夏江,掌灯。”


    好奇不已的赵崇立刻坐起身来,扬声道。


    ? 82、惊雷


    赵崇在寝衣的衣摆里侧发现云莺绣的一朵花。


    却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只因绣着的那朵花乃是几瓣花瓣围着一个圆圈。


    说是圆圈又不怎么圆。


    摸一摸,能发现有拆过线的痕迹,像曾绣过两个尖角。


    赵崇想着云莺试图在这个地方绣只阿黄出来,偏碍于自己的女红不得不放弃的样子, 嘴角扬起宠溺的笑。连寝衣里侧被绣下的这朵花儿也越看越觉得可爱。


    不过这样小一件事, 可是转瞬之间让他心情变得舒畅。


    赵崇明白,是因为这样小一件事和云莺有关, 方令他欢喜愉悦。


    从前对儿女情长不以为意。


    如今一颗心牵系在一个人身上时, 才知是何种滋味,因她欢喜因她伤怀, 但心里始终是满足的。


    还有一个月时间才能如常同她见面。


    在那之前得将那六百两银子安排好用处才行。


    赵崇看着眼前这朵花儿, 沉吟中回想起白日批阅过的一封奏折。


    几息时间, 他径自从床榻上下来。


    娄昭仪筹划的一场表演未能如同她预想那般有所效用。


    虽然彼时在永寿宫得太后娘娘赏赐,但在之后, 皇帝依旧不入后宫,未翻过她们任何人的牌子。


    “你又何必再折腾?”


    良妃特地让大宫女沏一壶凉茶,“先前跪请过太后娘娘也无用,想来已经没什么好办法。”


    娄昭仪皱眉。


    “如何能想到有一日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如想不到当初贤妃出事, 想不到自己会和良妃慢慢走得亲近。


    同样想不到,云莺得皇帝陛下宠爱至此。


    事事皆不在预料之中。


    而有曾经的贤妃吕兰双与曾经的荣安县主徐晚晴的下场摆在她们面前,再不敢轻举妄动,生出不轨之心。


    “也许有一日,事情会比现下更加超出我们的预料。”


    良妃夹起一块如意卷,不紧不慢咬一口。


    更加超出预料?


    娄昭仪不能想往后究竟还能如何比现下后宫的局面更超出预料。


    “其实,我们现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将那块如意卷吃罢, 良妃拿帕子擦一擦嘴角, 弯着唇笑, “陛下虽不宠爱,但从不曾怠慢,顺遂和乐不是也挺好吗?”


    娄昭仪看着笑吟吟的良妃,摸不准究竟是真心是假意。


    也挺好吗?她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这样一直被陛下忽视着,在深宫之中碌碌过完这一辈子。


    “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娄昭仪呢喃低语。


    “有时候,能够一眼望到头也是一种幸福。”


    良妃依旧弯着唇,对娄昭仪说。


    从御花园偶遇过赵崇一次后,又过得一个月时间,云莺没有同他见过面。


    碧柳纵然有心撺掇着云莺前去勤政殿为赵崇送汤送糕点,可眼见云莺没有那样的想法,她渐渐也不再提。


    直到永寿宫来了小宫人请云莺过去。


    不仅请云莺去,按照小宫人之言,周太后也让将波斯犬牵去永寿宫。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


    小宫人通禀过后,云莺牵着阿黄入得永寿宫正殿内,向正坐在罗汉床上的周太后行礼请安。


    周太后伸手让徐嬷嬷扶她起身,对云莺道:“陪哀家去御花园走一走。”


    “是。”云莺应声,准备将阿黄交给小宫人,上前去扶周太后。


    周太后摆摆手说:“不必了,你陪哀家去走走便是。”


    云莺又应下周太后的话,跟随她从殿内出来。


    太后娘娘忽然要见她,云莺猜得到应当有话要说,为何带上阿黄,她不甚清楚,不过隐约能猜到一点——毕竟当初她答应过太后,还要让阿黄表演下水捉鱼的。


    至于太后娘娘要同她说什么,云莺觉得不是太难猜测。


    皇帝陛下这样久不入后宫,在此之前,一度对她表现得过分宠爱,兼之其他妃嫔的不满……


    许是要她劝一劝陛下雨露均沾。


    这事儿不难。


    云莺牵着阿黄陪周太后在御花园里散步。


    初夏的季节,春日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景色被绿意盎然所替代。


    一片生机勃勃的绿中亦有茉莉的白点缀,走近花丛,可以嗅见四下氤氲着的馥郁茉莉花香。


    湖中水面冒出一点一点绿,是小荷叶从水中探出头来。


    周太后走进湖边水榭。


    云莺跟着进去,而原本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在水榭外停下脚步,甚至徐嬷嬷也没有跟进来。


    “坐。”


    倚着水榭中的美人靠坐下,周太后拍了下身侧位置,示意云莺上前。


    云莺便解下阿黄身上的狗绳走过去。


    行动自由的波斯犬在水榭里自顾自打转,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周太后一双眸子望向波斯犬,面上始终浮现一抹笑意,如云莺所想提起旧事:“哀家记得去岁也是在御花园,你曾经让这只波斯猎犬下水捉鱼给哀家看。”


    “那会儿还叫陛下给撞见了。”


    “这只波斯猎犬也是陛下赏赐给你的,你养得很好。”


    云莺莞尔:“最初陛下赏赐臣妾这只波斯犬,臣妾只想着有这样一只波斯犬实在威风得紧。当真养在身边,看它逐渐同臣妾亲近起来,便晓得不单是威风,还有许多趣事,臣妾也得它陪伴。”


    “它被你养在身边正合适,在这宫里也少有你这般性子的人。”


    周太后道,“不怪陛下喜欢你。”


    云莺维持着脸上的笑,规规矩矩说:“能得到陛下垂爱,是臣妾之幸。”


    “若不止是垂爱呢?”周太后转而看着云莺。


    云莺微怔,回望周太后,便听周太后道:“你大抵尚不知情,可两个月前,陛下同哀家说,他想遣散六宫。”


    “淑昭容觉得,这单单是垂爱而已吗?”


    不轻不重的话落在云莺耳中,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令她呆愣住。


    周太后两句话远超她揣测的那些。


    云莺很想怀疑周太后所说之言是否真实,然而理智告诉她,太后娘娘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皇帝陛下……竟然对太后娘娘说过那样的话?


    “是哀家让陛下两个月不去月漪殿的。”


    周太后继续不紧不慢道,“两个月时间,你未曾求见过陛下一次。”


    “没有求见过也没有写过书信、没有命人送过东西。”


    “若在乎一个人,若牵挂一个人,离得那样近,如何能忍得住两个月不见面而无动于衷?”


    周太后眸光微沉:“莺莺,你对陛下究竟是何种心思?哀家问你这个问题,不是以太后的身份,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哀家做不到看着自己的儿子对着一个不爱他的人掏心掏肺却不为所动。”


    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让云莺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她脸上的笑从僵住到消失,最后剩下茫然,是自从她重生以来至今,头一次生出茫然之感。


    皇帝要遣散六宫?


    与她有关?


    光是脑海里浮现这样的两句话,云莺便感觉到一种荒唐和疯狂。


    她妄图从周太后眼角眉梢捕捉到哪怕一丝她听错了的可能性,却只愈发确认自己不曾听错。


    “陛下……为何……”


    云莺勉强寻回两分理智,紧紧抿着唇,“陛下只是一时糊涂。”


    周太后摇摇头:“哀家让陛下暂时不要去月漪殿,陛下便当真忍耐着不去月漪殿,也不曾召幸过后宫妃嫔,你觉得这是一时糊涂吗?”她闭一闭眼,叹一口气,“但你的心思,哀家已经明白了。”


    “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你懂,哀家懂,陛下也懂。”


    “你既无心,陛下早日清醒也是好的。”


    周太后站起身,微微低头去看云莺:“便当哀家今日什么都不曾说过。”


    “哀家会劝陛下收心的。”


    云莺怔怔中站起身,看着周太后离开水榭,忘记要行礼恭送她。


    半晌,她半是跌坐回了美人榻。


    湖面忽而间吹来一阵凉风。


    云莺一双眸子望向清澈的湖水,看水中游鱼自由自在,也努力将周太后的话从脑海中甩去。


    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震惊的情绪散去,理智回拢,便愈发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的荒唐。


    太后娘娘怎会同意?朝臣又如何会同意?


    后宫那么多妃嫔往后如何自处?


    更何况,即便所有人同意,即便后宫妃嫔得到妥善安置,也不会改变他是皇帝陛下这件事。他是皇帝,会有很多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同样有旁人无可阻止的无上权力,哪怕日后反悔于他也不过如此。


    况且哪有这样的道理?


    因为他对她有情,她便必须交付自己的真心?


    身在后宫,她这个人已是任由皇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这颗心难道不能自己守一守吗?


    凉风吹过湖面,湖水泛起涟漪,一层又一层。


    云莺摸一摸自己的脸,弯唇,前世她恋慕皇帝时,终究一场空,今生不再恋慕皇帝,事情却又变成这样。


    想来他们两个人注定无缘。


    太后娘娘是该劝皇帝陛下早日清醒,她这辈子且不知能活几日,谈情爱,太奢侈也太伤人。


    “阿黄!”


    水榭外骤然响起碧柳的惊叫声。


    云莺一怔之下回头发现阿黄不在水榭里,她连忙起身步出水榭。


    小宫人正四处追阿黄。


    云莺也去追。


    但到底阿黄乃是波斯猎犬,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小宫人们不敢伤它也不想被它伤,想抓它不免束手束脚。


    一来一去,不久后,云莺便被阿黄带着从御花园里出来了。


    而阿黄也终于停下来不再奔跑。


    赵崇俯下身去摸一摸停在他脚边的阿黄,示意宫人将它带下去后,站直身子去看不远处的云莺。


    云莺站在原地没有动。


    十来步远的距离,却不知该怎么走过去。


    她不觉又想起周太后的那些话。


    “莺莺。”


    但赵崇没有任何犹豫疾步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我们去别处说话。”


    ? 83、肉麻


    在命人去月漪殿请云莺之前, 周太后已吩咐过徐嬷嬷去给赵崇传话。


    她让徐嬷嬷知会皇帝自己会告诉云莺那些事。


    有些话,皇帝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说出口也不见得叫人相信。


    周太后是知晓这一点,因而决定由她来亲口告诉云莺。


    且果真如之前猜测, 相比于皇帝的那份心思, 云莺种种反应只说明她的理智、冷静,以及大约十分清楚自己与皇帝之间身份的差别。周太后不认为这是坏事, 却少不得叫皇帝的痴心坎坷艰难。


    但她心思亦是之前对皇帝说过的话。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真有遣散六宫、只同云莺一人厮守的决心,又何惧一时曲折?


    一辈子不是三五日也不是一年两年, 若无那般决心, 现下退却不再去想, 也省得往后史书上记上无谓的一笔。


    余下的事,端看他们二人如何处理。


    周太后想着轻叹一气, 徐嬷嬷扶着她从轿辇上下来,微笑道:“陛下和淑昭容到底年轻。”


    “可不是吗?”周太后看一眼徐嬷嬷也笑一笑,“要不是仗着年轻,只怕折腾不起来。若到咱们现下这个年纪, 便多半什么想法也没了,只盼平平静静才好。”


    徐嬷嬷道:“所以奴婢才想着,太后娘娘不必叹气。”


    “总归得让陛下折腾一场才能罢休,趁着年轻折腾,倒是好过……”


    好过年纪见长反而肆意妄为,毁了一世英名。


    周太后知徐嬷嬷的意思,不禁摇头失笑, 也步入殿内。


    而云莺被赵崇带回御花园。


    金灿灿的光透过假山缝隙细碎漏下来, 在赵崇脸上留下明灭的光影。


    云莺仰面看着他, 眉心轻蹙,微抿一抿唇角。


    周太后那一番话在她脑海、在她意识里渐次字字清晰。


    又因那些话,此刻眼前的赵崇让云莺再次生出一种不甚真实的恍惚之感。


    她猜得到赵崇可能会同她说什么。


    只是在那之前……


    “朕……”


    赵崇的手紧握住云莺的手,甫一开口便听见云莺一声“陛下”,于是截断自己的话看着她。


    云莺同样顿一顿。


    趁着赵崇沉默的这一刻她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下去:“陛下不该如此。”


    赵崇没有着急反驳云莺也没有松开手,耐下性子听她将话说完。


    云莺原本有一肚子冠冕堂皇的话可以拿出来说,但她最后只又说得一句:“臣妾受不起。”


    于她而言便是如此了。


    “受不起”三个字已经足够将所有的话说尽。


    哪怕从宠妃变弃妃,不牵累家人,她可以没有任何不满没有任何怨言接受,但遣散六宫便绝不是一句“登高必跌重”可以说得尽的。她甚至预见得到云家会因此在朝堂上遭受怎样的抨击。


    何况,她如今生不出这种奢想。


    她不愿交付自己的心,便给不出他内心所期盼的回报。


    迟早有一日他会灰心丧气。


    会后悔,会不甘,会怨、会恨,也会因为她的不识好歹而恼怒。


    没意思。


    云莺平复心绪,弯唇一笑:“承蒙陛下错爱,只怪臣妾没有那个福气。”


    赵崇虽然盼着云莺将话亲口说与他听,盼着她同他说心里话,但眼下不是好的时机,他任何一句重话皆可能引得她误会他的想法。是以赵崇沉住气,平心静气温声道:“有句话朕一直未说出口,即便说出口,或你也不信,但,莺莺,朕心悦你是真,想要同你如匹夫僮妇般相处也是真。”


    “虽然朕可以对你说,遣散六宫是你之故,但终究太过虚伪。”


    “遣散六宫,是因朕心悦你,也是因朕迟钝醒悟,心里已经装下一个人便无法与旁人再亲近。”


    “这与你是否也有此意无关。”


    “莺莺,朕是在说,即便你不相信朕,即便你情愿离朕而去,朕日后也一样会这样做的。”


    赵崇手指轻轻摩挲云莺比冬日里消瘦的脸颊。


    熟悉的温软触感让他眸光愈发温柔:“遣散六宫乃是大事,一时半刻推行不下去,在那之前朕会尽力。”


    云莺回望赵崇:“陛下要做什么?”


    赵崇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一吻她的发,徐徐道:“朕会尽力博莺莺的欢心,让莺莺有一日心软,心甘情愿陪在朕身边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一句跟着一句几乎抛弃帝王尊严才能说出口的话闯进云莺耳中。


    比起太后娘娘那些话,或许此时赵崇亲口对她说的这些更令她不可思议。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白首不相离么?也得一起白首,才有不相离。


    “陛下说这些的话,便不担心……”


    云莺闭一闭眼,唇边漫上一丝笑,“陛下想和臣妾过十年二十年,可若臣妾活不了那么长呢?”


    赵崇不知云莺另有忧思,只当她把事情往糟糕了想,于是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朕又如何敢说自己便能当真陪在你身边十年二十年?既然世事无常,朕便更想珍惜有你的每一日。莺莺不知这两个月朕有多想你,且只要想起你,便会满心愉悦,你不知有你在身边朕多高兴。”


    饶是云莺面对赵崇一直心如止水,也被他这些甜言蜜语闹得没脾气。


    她缄默不语,回想赵崇的话,从中重新捕捉到那一句别有深意的“即便你情愿离朕而去”。


    “倘若臣妾往后也不改今日所想呢?陛下又待如何?”


    云莺在赵崇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赵崇眼底温柔不散,听言浮现一点浅浅笑意,捏捏她的脸:“朕会放你离开,君无戏言。”


    这样的答复让云莺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君无戏言”四个字他一向信守。


    他会对她说出口便是已经做出这种决心,是当真没有勉强她的想法。


    这倒也足够了。


    真心诚意既不勉强也不为难她,甚至愿意放她离开,无非希望她给他一次自证机会,有何不可?


    她占尽便宜。


    连这样一点小要求也不答应,未免太过小气。


    回想起来,无论今日种种抑或此前赵崇的许多言语、许多举动,于她一样鲜见抑或该说第一次见。她本该认真想一想,自己是否当真了解他,自己是否只了解他的某一面,只因无心于此从来懒怠多想。


    到得如今答案清晰至不必思索。


    她也不见得了解他,起码会说出这些话的皇帝是她所不了解的。


    “好。”


    云莺垂眸数息,并未纠结,重又抬眼对赵崇笑一笑说,“只要陛下不做劳民伤财之事,臣妾都会期待。”


    赵崇却不想会这么快得到云莺一个“好”字。


    他微怔,犹不确定追问:“莺莺会期待朕如何尽力?”


    “嗯。”


    云莺轻唔一声,纠正自己措辞,“很期待。”


    正因为赵崇这些话太让她不可思议,左右无法随意离开皇宫,不去纠结,自然生得出这种兴致。


    尽力博她欢心?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不过情绪和缓下来的云莺很快想起赵崇不久前雨夜在月漪殿外吹奏玉笛。


    她一顿,又问:“陛下之前的玉笛,算吗?”


    赵崇:“……”


    “莺莺喜欢吗?”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其实朕更擅琴……”


    云莺微笑道:“下次吧。”


    赵崇因为她面上浮现的笑容也嘴角微翘。


    于是,赵崇蠢蠢欲动,得寸进尺,在云莺可能开口要从假山出去之前,伸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人禁锢在身前,压低声音:“既然莺莺说会很期待,那……”他俯身吻一吻云莺的耳朵,声音又低下去一点,如若呢喃,“可以吗?”


    可以什么?


    云莺看一眼赵崇,四目相对的瞬间,明白了。


    “不可以哦。”


    云莺弯唇,语声温柔却坚定拒绝他。


    被拒绝的赵崇松开手臂,想放开怀里的人又因舍不得重新收紧手臂。


    他没有强行同云莺有别的亲密,只眷恋这一刻温存,想起她不抗拒同他耳鬓厮磨,终于问出口。


    “莺莺会觉得厌烦么?”赵崇问,“厌烦朕同你……”


    云莺诚实回答:“不会。”


    赵崇又问:“为何?”


    “为何会厌烦?”云莺反问过一句继而道,“臣妾从未讨厌过陛下,又是陛下的妃嫔,自然不会厌烦。”


    话说出口,云莺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和赵崇讨论这样危险的问题。


    赵崇却连忙抱着她道:“以后在朕面前有话直说即可,若不将话说出口,朕如何能知晓?”


    唯有赵崇晓得自己在撒谎。


    他有读心之术,哪怕云莺不说出口,他一样可以知道。


    可是总归不一样。


    云莺愿意对他说出心里话才是进一步接纳他,而他也须得让她知道,他不会生气,更不会降罪。


    “臣妾一直好奇,陛下为何会对臣妾这般偏爱?”得到承诺的云莺便问。


    以她所作所为实在谈不上体贴温柔,让他多舒心自在。


    为何偏爱她?


    这个问题,赵崇不能说自己全然不曾思忖过。


    被云莺问起来,他沉吟中慢慢道:“譬如顾美人曾经针对你,但你从不曾对她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说明你心胸豁达,有容人之量。譬如你曾为受灾百姓捐献百金,累得六宫皆不得不多捐金银,以你的聪慧定早知会那般,故意为之,只望能够为百姓多出力,顺便……”


    赵崇搂着云莺晃一晃:“顺便给那些想欺负你的人一个教训。”


    “而你借由这个名头既为百姓做好事,又得名声,一石三鸟,调皮得厉害,也可爱得紧。”


    “正所谓以小见大。这一年间,朕看见的是一个看似骄横跋扈却从不在大是大非上犯糊涂的小娘子。她可爱,灵动,聪慧,不媚俗,朕为何会不偏爱她?”


    这是说她吗?


    云莺瞠目,终究还是因赵崇无比肉麻的话,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 84、知道


    赵崇看云莺面上两分悚然的模样, 忍不住笑。


    他低下头,同云莺抵着额,轻笑过两声才一本正经说:“这样的问题,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来也非人人皆可在某一时或某一刻便立刻发觉自己对另一个人上了心, 因而回想起来, 朕只知同你相处轻松愉快,想到你便觉得欢喜, 慢慢一日不见要心痒难耐, 总想抱一抱你,想你在朕身边。”


    “会想确认你的心意, 想知道你是否有一样的心思, 会失落, 会不安。”


    “纵使郯王生乱,朕也未曾有过不安。”


    “莺莺……”赵崇手掌抚上云莺的脸颊, 缱绻摩挲数息,又抚上她乌黑云鬓,轻叹一气,“朕不敢强迫你, 怕你厌恶。朕不舍你离去,却舍不得你为难勉强自己对朕曲意逢迎。这样的不敢,这样的害怕,这样的不舍,如何不是因为朕已然心悦于你?”


    比之前一刻更加肉麻的一番话却不再令云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她沉默,在沉默中细细品味自己此刻心情,然后说:“陛下想要的人, 总是可以要到的。”


    “可是朕想要她的人, 更想要她的心。”


    赵崇松开云莺, 故作轻松,“但朕不会做些强人所难、自欺欺人之事。”


    是呀。


    他不会,她一直知道。


    正因为如此,她才敢有那些放肆举动,才不必在深宫中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无须担心一个不好把人惹恼便小命难保。她一直都知道,他是这样正直的人。


    “臣妾明白了。”


    云莺抬一抬眼,又一次冲赵崇弯唇,眼尾也勾起妩丽的笑,“那臣妾便再恃宠而骄一回。”


    能受不能受的如今早已受过不少。


    倒无所谓更多几分了。


    她退开两步,假山里太逼仄,后背轻易贴上崎岖山石。


    云莺阻止赵崇上前,微微眯一眯眼睛去看他,借着石缝漏下来的光,看清楚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和发红的耳朵。


    果然要将那些话说出口不容易。


    唔……其实挺可爱的。


    或许她应该将眼前的人与前世那个人分开来看待而非混为一谈。


    毕竟,这一次他亲口说心悦她了不是吗?前世在他身边七年,至死也未得到过这样一句话。


    云莺心下认真想着,随即敛去心思,笑一笑:“陛下,我们该出去了。”


    怔住的人却变成赵崇。


    前世?


    自云莺心声里捕捉到的这两个字的刹那起,他愣怔,一句“七年”,一句“至死”,让他整个人有一瞬震颤。


    这些心声是何意?


    赵崇反应不及,在这一刻骤然发觉依然有许多他所不知的事情。


    云莺见皇帝表情古怪,皱了下眉:“陛下?”


    赵崇回过神,冲她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终于牵着云莺从假山里出来。


    即便乘御辇回到勤政殿,赵崇仍在想云莺那几句心声。


    他步入侧间立刻寻来那本《剪灯新话》,翻开那一则《金凤钗记》。


    赵崇只略翻几页。


    书册子在罗汉床榻桌上摊开,停留在故事里的庆娘病逝后又复于人世托生于妹妹庆娘的那一页。


    前世……


    她不是托生于旁人,而是重活一世?


    七年?至死?


    去岁入宫,她十七岁,如此便是二十四岁仙逝,故而她道,“可若臣妾活不了那么长呢?”


    原来并非将事情往糟糕了想,是她另有忧思。


    是因她前一世二十四岁便香消玉殒。


    原来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喜欢过他却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这方才是真正的因由,是她内心真正的可惜。


    不过她应不希望有人窥知她身上这些事。


    如同他时至今日,出于谨慎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能听见旁人心声。


    赵崇眼眶有些发热,心中发苦,可想起她在假山里亲口说过从未讨厌过他从未厌烦过他,又觉出几分的宽慰。她重活一世,他得到读心的本事或便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注定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


    何况她明明白白说过她很期待。


    赵崇低笑两声又摇一摇头,他这一回势必得舍下这张脸皮才行。


    离开御花园的云莺没有回月漪殿而是来了永寿宫,赵崇也是在送她过后以后才回勤政殿的。


    赵崇想陪她进去,但被她果断拒绝。


    有些话,云莺要单独同周太后说,且她没有拒绝皇帝的示好,不能不知会周太后一声。


    尤其周太后同她分开之前说过会劝陛下收心。


    “坐吧。”


    周太后坐在罗汉床上,看一眼福身行礼的云莺淡淡道。


    云莺没有入座,只深福下去,对周太后说:“太后娘娘恕罪。”周太后目光平静看着她,云莺又不紧不慢说,“臣妾初见陛下,是在臣妾十三岁那年……”


    她对周太后说起自己初见赵崇,说起自己的情窦初开。


    那些深埋于心不曾与人倾诉过的话,在此时此刻,她选择对周太后坦白。


    临了,云莺又道:“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


    她清楚周太后很明白这句话背后深藏着的那一层意思,因为能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便是经历过这一切的。


    坐在太后的位置上,自比任何人清楚当自己的夫君乃是一国之君时,有些事情只能是奢求。


    看得越清楚,越无法抱着天真心思去幻想什么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请太后娘娘容臣妾无礼放肆。”


    “臣妾……”云莺微顿,嘴角弯一弯,“臣妾也想再赌一回。”


    赌,皇帝陛下的真心。


    也赌自己是否能够再一次对这个人动心。


    周太后没有打断过云莺的话,在听罢她这些大胆之言后,也更明白她今日的清醒、冷静与理智。深宫之中,女子的宿命与身不由己,已经看过一辈子,纵使身为太后,亦无法阻止改变这一切。


    周家曾经想送小娘子入宫,她没有点头应允。


    而她唯一可以做的,也不过是尽己所能,不去做那个“帮凶”。


    若皇帝能与眼前的小娘子圆满……


    兴许,会是向好之始。


    “哀家知道了。”


    周太后起身,伸手扶云莺一把,“你回去吧,哀家只望,今日一切不会落得个荒唐下场。”


    “太后娘娘之愿,亦是臣妾心愿。”


    云莺垂首应声道。


    回到月漪殿,阿黄已被赵崇命人先送回来了。


    看着冲自己摇尾巴的波斯犬,云莺不知怎得回想起那时在紫泉山中,赵崇被阿黄甩了一脸水珠。


    又想起他背着她翻山越岭。


    那时分明他最吃苦受累,回到宫中,却反过来照顾她。


    云莺弯唇,蹲下身去摸一摸阿黄的脑袋。


    “还是阿黄最可爱。”


    当天夜里赵崇没有过来月漪殿。


    白日两个人分开前,赵崇便与云莺说过离两个月时间差几日,他会熬过最后几日再来寻她。


    但除去这一层,更重要的是赵崇想趁着这几日将一桩事情办完。


    而云莺向来很有耐心。


    只是夜里,她在重活一世后,少有梦见前世。


    梦见那个会为赵崇心伤难过的自己。


    依然是在月漪殿。


    她坐在空空荡荡的殿内,数着已有多少日未与赵崇见过面。


    一日又一日。


    然后在告诫自己当明事理与思念着他的纠缠中,一颗如三月春花灿烂绽放的芳心日渐凋零。


    “莺莺。”


    耳边响起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继而整个人被揽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云莺从梦中醒来,睁开眼。


    随即确认不是错觉——皇帝当真过来了,正在抱着她。


    与前世有关的梦境让她心情不豫也有些空落落,她在赵崇怀里动一动,拉开些距离方在他怀里转个身,而后抬眼看着他低声问:“陛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不是要熬过这几日么?


    白天,他们才在御花园见过面,说过许多话。


    “朕做了一个梦。”


    赵崇收紧手臂,重新将云莺搂紧,“梦见你在等着朕,朕却迟迟没有来寻你,叫你失望。”


    云莺微怔。


    方才的那个梦里,她确实在等着他,只是……


    “不过是一个梦罢了,陛下无须深夜赶来月漪殿。”云莺轻声说道。


    赵崇脸颊蹭两下云莺的发顶:“可醒来后朕实在想见你,想看一看你、抱一抱你,确认你没有抛弃朕。”


    他知她前世恋慕他直至对他失望,可见梦中情境未尝不是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听见她心声,知他们今夜做了相似的梦,更觉得自己来得很应当。


    云莺垂眼,默然不语。


    赵崇见云莺没有赶他离开也没有挣脱他怀抱,便继续抱着她:“睡吧。”


    闻言,云莺从善如流在他的怀里闭上眼。


    却意外地不多时睡着过去,这一次,没有再做梦,一觉至天明。


    破了例的赵崇终于放弃装模作样。他白日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处理朝事,夜里便来月漪殿和云莺一起休息,但做足柳下惠的姿态,除去抱着她睡觉外事事克制。


    复过得几日。


    云莺晨早醒来以后,梳洗过后用过早膳,正准备带阿黄去散步,刚下早朝的赵崇出现在月漪殿。


    “朕带你去个地方。”


    取走云莺手中的狗绳交给宫人,赵崇俯身在她耳边说。


    ? 85、心思


    天朗气清的初夏时节, 男女老少相携同游踏青,京城中最热闹的长街自辰时起便熙熙攘攘。


    云莺坐在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静静看窗外人来人往。


    她是被赵崇带出宫的。


    一个时辰前,在月漪殿外, 赵崇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最终来到这里——


    一家似乎是新开不久的糕点铺子。


    为何要带她来这个地方,赵崇没有任何解释。


    云莺由着他卖关子, 不言不语安静欣赏着长街的涌动人潮, 感受深宫缺少的人间烟火气息。


    不多时,几个未及笄、梳丱发的小娘子送糕点和茶水进来雅间。


    细细的手腕, 黑瘦的脸颊, 眸子却盈满笑意, 不是面对贵客讨好的笑容,更像是由衷为此刻的一切感到欢喜。


    云莺目光追随着这几个小娘子, 看她们笑吟吟退出去。


    桌下的绣鞋在同一刻被赵崇拿脚碰一碰,随即又感觉他的脚探过来,将她的双脚拢在中间。


    收回视线的云莺方才转过脸,一块桂花松糕已然被递到她唇边。


    抬眼对上坐在她对面的赵崇含笑双眸, 她张嘴咬下一口桂花松糕细细尝。


    放了核桃仁的松糕绵糯之余也不失香甜。


    云莺吃过半块桂花松糕,剩下的那半块便被赵崇塞入自己口中。


    她笑一笑:“味道如何?”


    赵崇只笑不说话,转而又夹蜜煎樱桃来喂她。


    去过核的樱桃先以蜜半斤慢火熬煎。


    出水稍作处理后,再以两斤蜜继续慢火熬煎至琥珀色。


    唇齿间的蜜煎樱桃是不同于桂花松糕的香甜,樱桃却尝得出是新鲜的。这个时节,暨阳的樱桃大抵熟了,可暨阳离京城路途甚远, 这间似新开的糕点铺子能够拿得出这样新鲜的樱桃做点心……


    云莺又看一眼赵崇, 隐约明白过来。


    赵崇只面色如常喂她吃蜜煎樱桃, 直到她不愿再吃才转而替她斟一杯茶。


    青碧色茶汤香气扑鼻。


    茶汤入喉,熟悉的醇和滋味让云莺挑了下眉。


    敬亭绿雪。


    连茶叶也是宫中特地捎过来——进贡之物不易得,更不是这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糕点铺子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在这儿开一间糕点铺子是何意?


    云莺品着茶,不再吃东西,等着赵崇的解释。


    但赵崇依然没有任何解释。


    只是在云莺喝完一杯茶后径自起身,在她的注视下打开雅间的门,又取了个两掌大的匣子回来。


    匣子摆在她面前。


    赵崇坐下来,修长的手指点一点那匣子说:“莺莺打开看看。”


    云莺依着他的话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也取出来。


    是契书,一张房契和一张地契。


    这两份皆乃红契,便是已经过了官府的官契。


    只差填上空缺的名字并摁上手印,这一间糕点铺子便可归那人所有。


    “陛下要将它送给臣妾?”


    看过两分契书,云莺视线落回赵崇面上。


    赵崇微微一笑继而回她三个字:“六百两。”


    六百两?云莺微怔之下,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碟藤萝花饼,以及她那时被赵崇讹走的银子。


    “顺天府尹上了个折子说在京郊一处破庙里发现几名衣衫褴褛的稚子,又皆是小娘子,便将她们带回府衙暂且安顿下来,待到寻得收留之处再另做区处。”


    赵崇取走云莺手中契书折好,放回匣子里,转而握住云莺的手,轻声说,“朕便用那六百两银子买下这一间糕点铺子,另外请来两名手巧的娘子负责经营,顺便收留照顾那几个小娘子。不知莺莺觉得当初那笔银钱花得可值得?”


    这处糕点铺子算门面当是四间。


    而作为京城之中最热闹的长街之一,这条长街可谓是寸土寸金。


    盘下一间糕点铺子,另请来两名手巧的娘子又让许多名小娘子有了安身立命之所,这笔银钱自然花得很值得。


    只怕六百两也是不够用的。


    “是你的银子,这铺子便是你的。”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压低点声音,笑道,“朕岂能当真收你的银钱?”


    云莺垂眸去看放在她掌中的匣子。


    她很清楚,这也是赵崇之前曾经说过的讨她欢心,将她那笔银钱以这样特别的方式又送回给她。


    然后——


    她会一直记得这间糕点铺子,记得这里被安顿好的许多位小娘子,记得六百两银子,记得那碟藤萝花饼。


    费尽心思又小心翼翼。


    带着几分温柔的,偏要在她记忆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一笔。


    云莺手指摩挲两下掌中匣子的边缘,转头看一看窗外长街,复又回过头来冲赵崇莞尔一笑。


    “臣妾想吃糖葫芦。”


    “好。”


    赵崇立刻应下云莺的话,抬手摸一摸她的脸,“在这里等朕片刻。”


    云莺也应一声好。


    她目送赵崇步出雅间,听脚步声远去,半晌重新看见他修长身影出现在长街,出现在她视线中。


    生得好看的人无论走到何处都引人侧目。


    更不提这个人通身的不凡气度。


    云莺看着来往行人目光落在赵崇身上,也看他泰然自若信步走在人群中,嘴角微弯,而后拿着那个匣子站起身,同样从雅间出来。夏江恭敬候在门外,瞧见云莺,低声询问:“娘娘这是……”


    “我去寻陛下。”


    云莺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夏江,“那些糕点也捎上罢。”


    从糕点铺子出来,云莺沿着长街朝赵崇之前离开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她在半途发现卖风筝的小摊便停了下来。


    今日天气晴朗,凉风袅袅,却也是个放风筝的好日子。


    云莺站在小摊前不紧不慢挑选着喜欢的风筝,片刻有人在她身边站定,她将手中风筝递过去:“这个如何?”


    赵崇看一看云莺手里的蝶恋花风筝。


    “好看。”他温声道。


    云莺抬眼去看赵崇,弯一弯唇,对小摊贩说:“便要这个了。”


    小摊贩一迭声应好报了价。


    云莺伸手扯了下赵崇的衣袖冲他眨眨眼。


    赵崇失笑,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个小摊贩,又从云莺手中将那只蝶恋花的风筝接过来。


    云莺也在同一刻取过来他手里的两串糖葫芦。


    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牵过赵崇的手掌,一道离开这处小摊。


    赵崇几乎是被云莺牵着往前走的。


    这个瞬间,掌心传来属于她手掌的温与软让他有些飘飘然:她牵他的手,主动牵他的手,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念头浮现脑海,随之而来的欣喜与欢愉传遍四肢百骸。


    连脚下的步子也似变得虚浮,如在云端漫步。


    周遭仿佛有许多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赵崇耳根微微发烫,不动声色看一眼云莺,见她弯着眼睛在吃糖葫芦,忍不住也跟着嘴角扬起。


    于是,他反握住云莺的手。


    紧紧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顺着人潮往前走去。


    “尝尝?”


    甚至糖葫芦也被递到嘴边,赵崇又悄悄看一眼云莺,对上她含笑的眸子,低头去吃糖葫芦。


    香甜的滋味从唇齿蔓延到五脏六腑。


    赵崇舔一舔唇,再看一眼云莺贴着糖葫芦正在咬山楂的唇瓣,忽然有些渴。


    云莺和赵崇牵手从长街走过,离开长街以后去往河堤。


    河岸旁一株株柳树垂落碧绿的枝条,湛蓝的天空飘着各式各样的风筝,笑声远远近近传入耳中。


    云莺坐在柳树下继续吃糖葫芦。


    顺便弯着眼睛欣赏赵崇在不远处努力放风筝。


    身为皇帝,放风筝这样的事儿,只消交由小宫人去办,让风筝高高飘起之后再接过来便是。


    买糖葫芦也是一样,开口一声吩咐,便有人会去办得漂漂亮亮。


    可赵崇没有假手于人。


    因为她想吃,所以他亲自去买糖葫芦。因为她想玩,所以他亲自放风筝。


    尽管他对放风筝这事十分熟悉,但却依然努力在让风筝飞起来。


    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云莺拿帕子擦擦嘴和手,起身朝仍在和这只风筝较劲的赵崇走去。


    “陛下,让臣妾试一试。”


    附近没有其他人在,云莺压低声音对赵崇说。


    “朕可以。”赵崇也压低声音,却未将风筝交给云莺。


    云莺默一默,含笑改口:“那臣妾和陛下一起。”不等赵崇开口,她抬手,径自拿掌心覆上赵崇的手背。


    赵崇:“……”


    倘若这样,总归是没有办法拒绝了。


    几息时间赵崇轻咳一声:“好,我们一起。”


    他松一松手让云莺也同他一样拽住风筝线,只是很快,风筝和风筝线依然到了云莺的手中。


    不同于他的费劲,这只蝶恋花风筝很快飘在半空,又在云莺的控制下,越飘越高。赵崇看着云莺脚步轻盈扯着风筝线朝他在几步外的走来,脸上绽放灿烂的笑。


    “再试试?”


    云莺一面笑一面将风筝线递给赵崇,但没有松开手,而是教他如何用合适的力道控制风筝。


    “有这根线在,它便没办法自由自在的飞。”


    “可若这根线断了,它虽然能自由自在,但要不了多久便会坠落下来。”


    “力道太轻力道太重也都不行。”


    云莺轻声对赵崇说着。


    赵崇便笑,侧过脸压低声音:“听来不像放风筝,像两颗心相牵,虽因此而无法自由自在,但有这份牵挂,只要用心维护,反倒可以飞得更高、走得更长远。”


    “陛下喜欢这样?”云莺松开手,将风筝线交给赵崇。


    赵崇小心翼翼扯着风筝线,拿眼角余光看云莺,轻声问:“莺莺不喜欢?”


    云莺退开两步,歪了下脑袋,笑着答非所问:“糖葫芦好吃。”


    赵崇不由得眸光微闪。


    他抿唇,收了线不再放那只风筝。


    在云莺的目光里,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到那一棵柳树下。


    蝶恋花风筝倚靠柳树放着。


    在柳枝遮掩、避开旁人视线的柳树后,赵崇捧住云莺的脸,吻上她的唇。


    ? 86、回吻


    不是肆意掠夺,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赵崇心里很清楚云莺那句答非所问的“糖葫芦好吃”言下之意。


    她曾将一颗心牵系在他许多年不得回应,故而如今对此倦怠,便谈不上喜欢抑或是不喜欢。


    问他是否喜欢实则是说……


    那样的束缚,他当真能忍受吗?


    赵崇摸索着寻到云莺垂落在身侧的手, 轻轻握住, 复又一点一点同她十指相扣。他一瞬不瞬看着云莺,看着她望向他时不见波澜的一双明灿眸子。


    远处因踏青放风筝而有的笑闹声似骤远骤近。


    云莺知道, 不会有人靠近, 也不会有人无意瞧见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柳树后的肆意之举。


    她也明白赵崇听懂她刚刚的那一句话,才有这般反应。


    大约还有些许失落失意, 因为发觉她的那颗心仿佛毫无松软的迹象。


    云莺另一只手学着赵崇平常会有的举动屈指轻轻蹭一蹭他侧脸。


    “陛下气馁了?”


    赵崇也抬起另外一只未与她交握的手握住云莺的手腕。


    他轻扯嘴角, 偏头吻一吻她手背, 笑一笑:“莺莺未免有些看不起人。”


    云莺便也笑一笑。


    然后,她没有挣扎任由赵崇一手同她十指相扣一手握住她手腕, 却倾身上前,吻一吻他的嘴角。


    轻吻落在唇边,连河面吹来的风也变得柔和。


    赵崇微怔之下眸光一沉,握住她手腕的手掌松开, 改为搂住她的腰。


    而云莺不闪不避。


    甚至在赵崇有所动作之前再次凑上前,吻一吻他的唇。


    一个吻一触即分,云莺双眸含着笑。


    她毫无遮掩在勾引在诱惑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不想继续看赵崇这样的克制和小心翼翼。


    他的心意与决心她已经知晓了。


    但不够。


    既然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便想看一看向来克己复礼的人放纵痴狂的那一面究竟是何种模样。


    赵崇便也知云莺心思。


    然后这一刻知晓,当关乎那个在意的人时, 哪怕明知道是“陷阱”, 也会心甘情愿跳下去。


    赵崇低着头如云莺所愿回吻她。


    不再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而是不再收敛克制,如同狂风骤雨般,肆意掠夺属于她的甜与软。


    远处的欢笑声近处的鸟叫声在耳边一时清晰一时遥远。


    云莺闭上眼,眼尾残留着一点浅浅笑意。


    在宫外逗留过半日,云莺和赵崇回到宫里,云莺将未吃完的糕点和装着契书的匣子带回月漪殿。


    那只蝶恋花风筝则被赵崇收走。


    云莺今日离宫也没有带碧梧和碧柳。


    入得殿内,看一看她们的脸色,云莺坐下来问:“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碧梧和碧柳对视过一眼,开口轻声禀报道:“娘娘,姜贵嫔和陈贵嫔今日上午打起来了。良妃娘娘派过大宫女来请娘娘过去商议这桩事情如何处置,奴婢推脱娘娘身体不适,迟一些再去无双殿。”


    打起来了?


    云莺认真思索几息时间碧梧的措辞,问:“怎么个打起来了?”


    碧梧选择稍微委婉些的说法:“良妃娘娘赶去时,姜贵嫔和陈贵嫔发髻散乱,仪容不整。”


    云莺了然,知自己没有想茬,是两个人互相动起手的那一种“打起来”。


    宫中妃嫔无论出身高与低皆习惯矜持守礼,大打出手实在罕见。


    何况闹得宫人们劝不住,失了规矩失了仪态。


    “她们两个人为何会打起来?”


    云莺沉吟中又问。


    “奴婢只打听到姜贵嫔与陈贵嫔在御花园撞见后生了口角,却不知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碧梧说,“且良妃娘娘下了令不许横加议论,否则必有重罚,小宫人们私下里一时也无人敢多嘴。”


    下令不许宫人横加议论,便等于是都给姜贵嫔和陈贵嫔一个好。


    毕竟闹成这样,事后两个人多半会后悔冲动之举,又忐忑担忧叫陛下和太后娘娘知晓后会责罚。


    不过陈贵嫔和姜贵嫔关系变坏不是一日两日。


    早在去岁,陈贵嫔被皇帝降位以后,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便很不好了。


    “让人送热水进来,我要梳洗。”


    云莺吩咐一声,碧柳应声出去交待小宫人,她对碧梧说,“待会儿重新替我绾发,我过去一趟无双殿。”


    良妃特地派大宫女来请她过去商议这桩事情如何处理。


    可是,两个妃嫔大打出手,能如何处理?


    按宫规自然有按宫规的处置之法,而不按宫规也有不按宫规的处置。


    但这一次……


    云莺勾了下嘴角。


    她喝一杯温茶解解渴,见宫人送热水进来,便站起身去梳洗了。


    “娘娘,淑昭容娘娘过来了。”


    听过小宫人的禀报,良妃当下搁下手中的书册子:“快请淑昭容进来。”


    “见过良妃娘娘。”跟在引路的小宫人身后进来无双殿的云莺上前与良妃行过礼,又与同在无双殿的娄昭仪互相见了个礼。不一时,她在殿内入座,不紧不慢又客客气气说,“今日身体不适,未能及时赶来,请良妃娘娘见谅。”


    良妃微笑道:“不碍事,总归是身子要紧。”


    顺便打趣云莺,“若淑昭容身体不适,我却非要请淑昭容过来,叫陛下知道了,定是要降罪。”


    “良妃娘娘这话很在理。”


    娄昭仪在旁边搭腔,“谁有那么大胆子竟然敢叫淑昭容累着?”


    云莺本无意同她们打机锋,可听见娄昭仪这话,她立时间弯一弯唇:“近来陛下连连宿在月漪殿,故而身体有些不适,却怪我体弱,恐怕不能服侍好陛下。待迟些商议完上午御花园的事情,我立刻去向陛下请罪,娄昭仪以为如何?或是娄昭仪同去做个见证?”


    提及皇帝,娄昭仪立刻被云莺这些话刺激得几分着恼。


    此前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叫姜贵嫔、崔婕妤和傅才人在陛下跟前露过一回脸,陛下却竟依然只去月漪殿。


    再看云莺开口闭口不离陛下恩宠。


    只觉得定与云莺有关,说不得是云莺在背后捣鬼,霸着不让陛下去别处!


    娄昭仪发现自己越来越受不了云莺这幅骄横又做作的模样。


    她呵笑一声没有接话。


    “说笑而已,淑昭容无须介怀。”良妃笑道。


    云莺依旧弯唇:“良妃娘娘有所误会,臣妾也是在和娄昭仪开玩笑的。”


    良妃面上笑容似一僵,娄昭仪忍不住回嘴:“倒从来不知淑昭容竟是喜欢开玩笑的性子。”


    “娄昭仪同我来往不多。”云莺笑,“往后常在一处多开几回玩笑,娄昭仪便知晓我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了。”


    她三言两语轻易又将娄昭仪堵得无话可说,气闷不已。


    良妃见状,唯有转移话题:“现下时辰也不早了,还是说一说姜贵嫔和陈贵嫔的事情罢。”


    云莺没有从碧梧那里得知姜贵嫔和陈贵嫔大打出手的理由,良妃对此也说得含糊,只晓得在她们两个人中乃是陈贵嫔先动手的。姜贵嫔无端挨了巴掌,两个人同为贵嫔,无疑不愿意忍气吞声,因而变成后来那般大打出手的情形。


    陈贵嫔身为德妃时一度行事跋扈招摇,乃至因此而丢德妃之位。


    被降为贵嫔至今,虽再无从前那样跋扈的本事,但面对曾经追随过她的姜贵嫔仍有几分傲气在。


    在姜贵嫔眼里,陈贵嫔早已不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德妃娘娘,面对陈贵嫔,不愿忍让,少不得要回嘴,气上头也少不得挖苦几句。或许这便是陈贵嫔动手的因由。


    妃嫔互相大打出手如此失仪之举无论是非对错,按照宫规皆该有所惩处。


    无非谁先动手罚得重一点,后动手那个罚得略轻一些。


    “若按宫规处置,陈贵嫔和姜贵嫔两个人皆该禁足思过,罚抄《女则》,罚俸半年,以儆效尤。”良妃慢慢道,又问,“不知娄昭仪和淑昭容意下如何?”


    娄昭仪道:“按宫规处置有条例可循,大抵最公平。”


    “臣妾觉得如此处置,不甚妥当。”云莺看向良妃和娄昭仪,“罚一场,陈贵嫔和姜贵嫔便能涣若冰释么?”


    “按宫规处置,虽能令她们记住今日之举有失身份,但是终究缓和不了她们二人的关系。”


    “下一次见面岂不是又两看相厌?”


    娄昭仪皱眉。


    云莺的话让她怀疑别有用心,却猜不出云莺想做什么。


    “那么依淑昭容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娄昭仪冷冷发问。


    云莺一笑:“马球。”


    良妃听言顿时如娄昭仪一般皱眉:“马球?”


    娄昭仪更嗤笑一声:“这算什么法子?打马球便能够令她们冰释前嫌?”


    “将她们二人放在一支队伍同别的队伍比赛,输了要罚,赢了有赏,虽不敢说一定能冰释前嫌,但总归不会是现下这样。”云莺慢悠悠说着,随即补上一句,“这一场马球比赛,六宫妃嫔皆要参与。”


    娄昭仪恼怒:“荒唐!胡闹!”


    云莺斜睨她一眼,继续补上一句:“届时可以请陛下来观赛。”


    娄昭仪咬咬牙却噤声。


    良妃迟疑:“六宫妃嫔只怕少有人知晓如何打马球。”


    “甚至不会骑马。”云莺但笑,“可也无碍,骑马、打马球皆可以学。”


    “初夏时节,骑马、打马球正是好时候,想来陛下也会应允,而马球恰为端午之戏,论时日也来得及。”


    娄昭仪会骑马也会打马球。


    她在闺中时便年年要趁着端午佳节央求哥哥们带她去打马球玩。


    陛下观赛……


    娄昭仪心下意动,可是这个出自云莺之口的提议,叫她不愿意随便认同。


    “良妃娘娘以为如何?”娄昭仪一时望向良妃蒋繁秋。


    闻言,良妃莞尔:“听淑昭容说起来,细细一想也不失为一个好提议,只到底须得陛下首肯。”


    “臣妾会去请示陛下的。”


    云莺直接不客气将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娄昭仪难得没有异议。


    在她眼里,这桩事情唯有云莺去同皇帝陛下提,方有足够的把握陛下会答应,换作旁人,恐怕要遭斥责。


    哪怕心中不快,哪怕不愿意承认……


    目下陛下十分宠爱云莺是事实,由不得否认。


    “那这件事便劳烦淑昭容了。”


    良妃微笑点一点头,同样全无异议由着云莺独自去向皇帝请示。


    是以,从无双殿出来的云莺不是回月漪殿而是乘轿辇去往勤政殿见赵崇。


    偷了半日闲的赵崇又在忙着批奏折,听过夏江的禀报,心下一喜当即命将云莺请进来殿内。


    “莺莺怎么过来了?”


    赵崇步下玉阶,在云莺行礼之前牵过她的手,带她走向了侧间。


    云莺没有执着向他行礼请安,随他入得侧间后便道:“臣妾是来向陛下请示一桩事情的。”


    赵崇笑问:“何事?”


    “臣妾想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让六宫妃嫔学打马球,并且在端午佳节比一场马球比赛。”云莺开门见山说。


    赵崇只觉得好奇:“莺莺想打马球了?”


    他仍清楚记得去年秋狩,云莺懒懒不愿意动弹的样子。


    今日又是放风筝又是提打马球,乃至要六宫妃嫔比上一场马球比赛……不能不让赵崇稀奇。


    “不是臣妾。”


    云莺笑,凑近赵崇耳边低声道,“只是让大家变得有事可做。”


    想起陈贵嫔和姜贵嫔的事,再想赵崇定回宫之后忙着处理堆积的奏折,尚无闲暇听说,又解释:“陈贵嫔同姜贵嫔今日在御花园中大打出手,臣妾回来后,去过一趟无双殿,刚刚同良妃和娄昭仪商议一番该如何处置她们二人。”


    赵崇在罗汉床坐下,而后带着云莺侧坐在自己大腿上。


    他想一想问:“莺莺有何想法?”


    “妃嫔们日日只能枯等陛下,长此以往,难免要生怨气,故而臣妾想让她们一起打马球。”云莺同赵崇说话,不再刻意避讳,“骑马、打马球皆耗费精力,日日有事可做便少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每天累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沾了枕头便休息。


    哪里还能有力气勾心斗角?有什么不快,倒是可以在马球场上见了。


    赵崇听云莺语气格外自然提及妃嫔们日日枯等他,又窘迫又无奈,到头来唯有轻轻捏一捏她的手掌抗议。


    “也好,打马球有趣得紧,朕命夏江去找几个好手来教你们。”


    云莺微笑:“多谢陛下。”


    见她想要起身,赵崇挑了下眉收紧手臂问:“莺莺没一刻钟这便要走?”


    “陛下不是要批折子么?”云莺道,“不能耽误陛下的正事。”


    赵崇揽住她:“别走了,留下来陪朕。”


    “臣妾若留在这儿,陛下还能专心批折子?”云莺反问,抬眸捕捉到他眼底闪过的一丝落寞,软一软语气,凑过去再他耳边道,“臣妾在月漪殿等陛下便是。”


    赵崇更舍不得她走了。


    “再一盏茶功夫,和朕说说,这马球比赛该如何比?”


    云莺回答得干脆利落:“让陈贵嫔和姜贵嫔在一支队伍里,余下的人抽签分两支队伍,之后各自练习,待端午比上一场便是了。”沉吟几息时间,补充一句,“届时陛下必须要来观赛才行。”


    只消一句皇帝陛下会前来观赛便足够妃嫔们尽力练习。


    因为她们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太少。


    云莺全然不否认自己利用妃嫔想被赵崇注意、想在赵崇跟前露脸的心思。


    但她经历过,一样知道,有这份心是一码事,期间过得充实,不会整日惦记着皇帝是另一码事。


    无论遣散六宫那一日最终会否到来。


    至少这些时日她们的心思不会全放在一个心不在她们的人身上。


    何况——


    得让她们逐渐意识到,她们有许多可能,她们的心思可以在别处才好,否则当真有一日皇帝遣散六宫,她们多半会承受不住。可在这件事上,她们不能说有错。


    “好,朕答应你定会去观赛。”


    话音落下,赵崇飞快吻了下云莺的侧脸,又松开手臂。


    云莺离开他的怀抱。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赵崇,同样动作迅速俯下身,回吻一下他的脸颊:“臣妾先行告退了。”


    云莺回到月漪殿未出半个时辰,赵崇一道关于马球的旨意传遍六宫。


    圣旨一下,六宫妃嫔错愕之余各生心思。


    会骑马的、接触过马球的妃嫔们难免有几分跃跃欲试。


    相比之下,不会骑马不会打马球的妃嫔心下不安,怕届时会在人前丢脸。


    事情落定下来,云莺在勤政殿答应过会等赵崇,想着他耽误过半日时间带她出宫,许是不能太早过来,便没有早早休息的打算。沐浴过后,她倚在罗汉床上,坐在几盏宫灯下随意翻看起闲书。


    赵崇却没有来得太晚。


    踏入月漪殿内望见罗汉床上的身影,他嘴角微翘,走上前,伸手拿手掌盖住云莺手中的书册子。


    “夜里看书伤眼睛。”赵崇俯身抽走云莺手里的闲书。


    云莺抬起头,笑着说:“陛下批折子到这个时辰便不伤眼睛了么?”


    赵崇紧挨云莺坐下来:“莺莺是在关心朕。”


    他说得笃定,云莺颔首道:“陛下关心臣妾,臣妾也当关心陛下才是。”


    赵崇嘴角笑意愈深,伸手轻抚两下云莺散落在肩背的柔顺乌发。


    “朕先去沐浴。”


    语毕,他起身朝浴间走去。


    云莺将那本被他抽走的书册子取回来,刚翻开至之前停留的那一页,便觉察到赵崇的目光。


    循着直觉望过去,见赵崇在十来步外回头盯着自己,云莺不但没有收起这本书册子,反而将书册子举起来,冲他晃一晃:“只差几页便能将这个故事看完了。”


    也罢也罢。


    赵崇想,下次再提醒她不可夜里看书便是了。


    于是云莺继续看闲书,赵崇去沐浴。


    几页书册子翻完,赵崇没有回来,云莺让碧柳送热水进来,慢悠悠洗漱。


    当碧柳退下后,依旧不见赵崇从浴间出来,云莺离开罗汉床,先行进去里间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身后脚步声传来时,她没有停下动作,直到赵崇站定在她身后。


    云莺放下手中那把玉梳站起身。


    转过身来,见赵崇穿着寝衣,却偏领口大敞、衣带松散,肌理分明的胸膛在寝衣下若隐若现,很是秀色可餐——谁说生得好看的男子不能是狐狸精?


    “莺莺,我们休息罢。”


    赵崇又上前一步,在云莺点头的同一刻将她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克制过两个月时间的赵崇今夜依然有所克制。


    只是这份克制与往日相比有所区别。


    良久,云莺瘫软在被衾之间。


    赵崇邀功般抱住她,小声问:“可还喜欢?”


    云莺看见赵崇比方才更加鲜润的唇。


    她脸颊滚烫,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掀起锦被一角直接蒙住他的脸。


    ? 87、帮帮


    赵崇笑着将蒙在脸上的锦被拿开来。


    他扯一扯锦被, 将双颊殷红、娇媚明艳的云莺盖得严严实实,便起身去让宫人送热水进来。


    浸泡过热水的巾帕被赵崇拧干。


    宫人们早已退下,他坐在床沿掀开锦被一角,看一眼云莺又握住她脚踝。


    懒在床榻上的云莺挣扎了下, 但没能挣脱赵崇的手掌。


    她抬一抬眼, 望向赵崇,语气慵懒:“陛下越来越不知羞了。”


    已经重新洗漱过一番的赵崇无所顾忌凑上前, 脸颊蹭一蹭云莺的脸颊, 轻笑一声:“只要莺莺喜欢。”他帮云莺清理过,命宫人进来将铜盆巾帕撤下去, 方才又一次回到床榻上, 准备和云莺一起休息。


    被赵崇拢在怀里的云莺此刻却没有睡意。


    她知他在忍耐, 因猜测她不会点头,故而不再如从前理所当然与她亲密。


    “陛下可以赐臣妾避子汤吗?”


    云莺软软靠在赵崇身前, 在一片昏暗光线里轻声开口。


    “这药伤身子。”赵崇这会儿一样没有睡着。


    他垂眸看向云莺,“莺莺,你不点头,朕不会勉强你任何事。”


    虽然不知曾经他们是否有过孩子、有过几个孩子, 但赵崇猜测此事对云莺而言,大抵也非什么美好的回忆。尤其现下她提及避子汤,大约不怎么希望自己有孕。不提还有那一场病逝的事情在。


    赵崇想着伸手摸了两下云莺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身前:“快睡。”


    云莺却从他手臂下钻出来,仰起脸看他。


    沉默对视过半晌,赵崇终于先问:“莺莺想说什么?”


    “臣妾帮帮陛下。”云莺学着他片刻前那样,挪动身体凑上前, 脸颊蹭一蹭他的脸颊, 轻声道。


    赵崇想拒绝却没能来得及拒绝。


    他嗅着云莺发间的馨香, 在云莺给予的欢愉中,呼吸逐渐粗重。


    翌日晨早醒来时,赵崇已经离开了。


    云莺拥着锦被回想起自己睡得迷迷糊时,额头被落下一个轻吻,应当是皇帝临去上朝之前的事。


    昨天夜里一场久违的温存。


    不知是否这些时日发生过许多事,便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样的温存从前也曾有过不止一次。


    可那时心境,只当是个稀罕体验享受着,如今……云莺扬一扬唇,伸手掀开帐幔一角,喊碧柳来服侍她起身。


    辰时略差一刻,月漪殿的轿辇停在无双殿外。


    云莺扶着碧梧的手从轿辇上下来,闲闲步入无双殿内。


    她今日起得不算早,过来得便也稍微有些迟,六宫的妃嫔们已经聚集在良妃的无双殿内——


    昨天有皇帝陛下的一道旨意,今日便是妃嫔们学习打马球的第一日。


    因有皇帝这道旨意在,离开冷宫后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吕淑清今日也出现在无双殿内。她穿着一身莹白衣裙,不施粉黛,身上也没有任何的金银首饰,只在发鬓间簪着一朵素白绢花,冷冷淡淡的模样,如同周遭一切皆与她无关。


    “见过淑昭容。”


    吕淑清低垂着头冲云莺福身行礼。


    云莺视线从吕淑清身上扫过,略点一点头便走上前去。


    互相见过礼后,良妃命宫人为云莺看座奉茶,而后同殿内的妃嫔们商讨起了学习打马球的事宜。


    但在妃嫔们正式开始学习打马球之前,须得有其他的一些准备。


    譬如,先靠抽签分成两支队伍。


    除去陈贵嫔和姜贵嫔须得在同一支队伍里以外,余下的人则靠抽签决定。


    云莺出现,才算是到齐了,抽签也很快开始。


    打马球比赛在人数上颇为随性,少则可以三五朋友一起嬉闹,多则纵使百人一起比赛玩乐,只要地方足够大,也是无碍的。皇宫的西面有足以容纳数十人比赛的马球场,她们无论练习、比赛都有场地。


    抽签是先从良妃起,之后按照妃嫔分位依次进行抽签。


    待轮到谢宝林的时候便剩下最后一支签。


    每一支木签上只有“甲”或“乙”之类的字样,以此来区分不同的队伍。


    云莺看一眼手中木签,上面有一个“甲”字。


    她和陈贵嫔、姜贵嫔是一支队伍。


    云莺又去看将木签重新投入木箱的良妃,良妃的队伍是“乙”。


    未几时,之前恭敬站在良妃身前的小宫女捧着不同的两个木箱上前来等待云莺将木签投进其中一个木箱里面。云莺便将木签投进写着“甲”的那个木箱中。


    殿内的妃嫔们安静看着这一幕,便有人悄悄再确认一遍自己手中的木签。


    其中顾蓁蓁反复确认许多遍,终于能放下心。


    她和云莺都是“甲”。


    这意味着,之后不管是学骑马、学打马球她可以和云莺在一处。


    顾蓁蓁今时今日只觉得待在云莺身边很安全也很安心。


    前两个月陛下久不入后宫,连云莺也冷落,顾蓁蓁暗地里曾经忧虑过,现下这份担忧也消失了。


    近来陛下常去月漪殿,可见对云莺宠爱不减。


    顾蓁蓁也庆幸自己没有乱来,坚定站在云莺的这一边。


    “嫔妾和淑昭容在一支队伍。”殿内妃嫔们当着众人的面确认过各自队伍以后,不多时相继从殿内出来去往马球场,顾蓁蓁便寻机凑到云莺身边笑吟吟道。


    云莺被碧梧扶着坐进轿辇中。


    看着顾蓁蓁的笑脸,她也笑一笑说:“顾美人可要努力才行。”


    她们这支队伍,除去陈贵嫔、姜贵嫔,一个顾美人,一个吕淑清,另外还有一个崔婕妤……


    云莺诚心诚意认为这里面顾蓁蓁说不定要更可靠几分。


    “嫔妾一定努力,请淑昭容安心。”


    顾蓁蓁信誓旦旦应声。


    云莺又笑,见良妃的轿辇已经起轿,便也示意起轿去往马球场。


    她们抵达马球场时,赵崇特地安排的教妃嫔们骑马、打马球的人已经提前到了,皆是女子。


    之后在马球场的一切便是按部就班。


    妃嫔们须得先熟练骑马,之后才到学习打马球的部分。


    赵崇命人安排的马匹也无不是马中良驹,而云莺在其中发现去年秋狩曾在紫泉山骑过的那一匹玉花骢马。那匹马似乎依旧认得她——在她靠近以后,玉花骢马主动低头蹭一蹭云莺,向她示好。


    云莺毫不犹豫选中这匹马。


    她本是会骑马的人,又得这一匹与她相熟的玉花骢马,因而很快便骑着马在马球场上溜达起来。


    顾蓁蓁从前一样是学过骑马的。只长久未曾骑过,多少小心翼翼,选中喜欢的马后被扶着上得马背,和身下大马互相熟悉过,才骑着马跟在云莺身后溜达。


    陈贵嫔和姜贵嫔互相不理睬也不理会其他人。


    崔婕妤向来柔弱,骑马于她太陌生,连同靠近马匹也非易事,只得一直在原地红着眼尝试。


    反而态度冷淡的吕淑清在挑好马匹以后过得片刻便已上得马背。


    她不要人跟着,自己在马球场上骑着马适应。


    “没想到吕嫔会愿意来。”


    顾蓁蓁朝吕淑清的方向张望过几眼,驱马追上云莺,低声在云莺身侧道。


    “可她为何非要穿成那个样子……”


    一身白衣的打扮,身上没有任何首饰,且簪白花,难道是直至今日仍在为曾经的贤妃守孝?


    顾蓁蓁不解。


    宫里本不允许做这样的事情,何况吕兰双是被赐死的。


    “你若觉得晦气,改日去佛堂上几炷香便是。”云莺慢悠悠道。


    话音才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云莺和顾蓁蓁齐齐望过去,见吕淑清摔下马来,不少宫人慌忙朝着她身边赶过去。听见动静的良妃、娄昭仪也立时朝吕淑清的方向驱马过去,同一刻,马球场外响起属于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清河公主驾到——”


    马球场一时陷入混乱。


    到后来,摔断一条腿的吕淑清被几名宫人拿春凳抬回望春楼去。


    良妃跟着同去望春楼暂且看顾着吕淑清,并且等着太医去为吕淑清看诊。


    其余妃嫔则仍留在马球场。


    “皇兄,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清河公主淡淡一笑。


    她方才虽然未能看清楚,但哪有那样巧的事情,偏他们过来,那吕嫔便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倒像是个狠心的。


    赵崇也知吕淑清乃是故意为之,只与清河公主所想不同,吕淑清是有意受伤,以退出这场马球比赛,而非故意用这种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骑马时若不小心谨慎的确容易受伤。”


    赵崇平静对一众妃嫔说,“你们也都要小心一些,不可逞能。”


    妃嫔们福身应是。


    清河公主偏头去看自己皇兄,无端感觉他像有些变了。


    不过,自从之前薛晖的事情以及她曾经的口不择言,她与自己皇兄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甚至变得冷淡。


    现下好不容易有所和缓,她也不愿意又闹僵。


    清河公主赵骊是去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时遇到赵崇的。


    后来得知六宫妃嫔们要学打马球,她借着想来看一看试探自己皇兄态度,得到应允两个人才一道过来马球场。


    一时间想起薛晖,同样想起薛晖的去世,清河公主皱了一下眉。撇开这些念头,再去看眼前的一众妃嫔,她对赵崇一笑道:“皇兄,眼下有一支马球队缺少一人,可许清河也凑个热闹?”


    赵崇问:“吕嫔是哪支马球队的?”


    “回陛下的话,吕嫔与臣妾、陈贵嫔、姜贵嫔、崔婕妤以及顾美人一支马球队。”云莺福身道。


    赵崇目光落在云莺身上,而云莺自然听见清河公主的那两句话。


    清河公主能加入,于她也算瞌睡送枕头,她与清河公主之间来往极少,趁此机会,正好能多几分的了解。


    也说不定可以有不一样的发现。


    “殿下如若不嫌弃,臣妾十分高兴能与殿下一起打马球。”


    知赵崇须得确认她的态度才会决定是否答应清河公主的话,云莺莞尔一笑,主动对赵崇道。


    ? 88、蓄意


    赵崇因云莺心声不免微讶。


    须知此前她对许多事情皆懒怠上心, 连同他这个皇帝也是如此,现下却有心与清河公主多来往。


    她似乎想要借机了解抑或确认什么与赵骊有关的事情。


    会不会……同她的前世有关系?


    赵崇心下有疑虑,但辨认云莺的心声不见慌张,便也认为不必太过心急。


    是以, 对于清河公主赵骊这一提议一样没有阻拦与反对的意思。


    云莺是这一支马球队里分位最高的妃嫔。


    她没有异议, 皇帝默许,其他人面对清河公主更没有不同意的资格。


    因而这件事便定下来。


    清河公主填补吕淑清空缺出来的位置也参与马球比赛。


    先帝尚在时, 清河公主赵骊年年随先帝秋狩出行, 在赵崇得登大宝之后,她也几乎不曾缺席过每年的秋狩。这与清河公主上佳的骑射之术自然离不了关系。


    赵骊骑术高明, 打马球于她亦是往年三不五时携友嬉戏玩闹的意趣, 水平便要高出其他人不少。


    除此之外, 她身份尊贵,六宫妃嫔对她不免敬而远之。


    云莺虽然有心同赵骊多些来往, 但不至于为此去对她刻意讨好。


    总不过诸事客客气气。


    赵骊看着神采奕奕的云莺,反倒时不时会记起曾经的荣安县主徐晚晴来。


    当初,她确实也曾以为徐晚晴会入后宫。


    后来……


    坐在马背上的赵骊又不动声色朝着云莺的方向望过去。


    她的皇兄对云莺有多宠爱无须多言。


    而以她如今的境地,虽说不至于沦落到巴结一个后宫的妃嫔, 但也可以说是得罪不起一个宠妃。


    回想起自己过去对云莺的不屑,赵骊眉心微蹙,心里总归不大自在。


    她收回视线,扯一扯缰绳,继而甩了两下手中的马鞭,驱使身下马匹在马球场上疾驰起来。


    “娘娘,清河公主这是何意?”


    顾蓁蓁听见一阵马蹄声, 循声看过去一眼, 忍不住小声问云莺。


    清河公主素来不喜欢同妃嫔们来往。


    今日忽然无端凑起六宫妃嫔们打马球的热闹,


    若非同在一支队伍,顾蓁蓁也能做到不在意,偏偏事与愿违……


    她以为,凭清河公主的性子,日后她们这些人表现不佳,少不得将这位公主殿下给得罪了,真真是无妄之灾。


    “清河公主骑术了得,打起马球更是技艺超群,我们得此助力,端午的比赛岂能输了去?”云莺淡淡一笑,斜睨顾蓁蓁,“与其在意这些事情,顾美人不如将心思多放在骑术上,勤加练习。”


    顾蓁蓁也笑一笑。


    见云莺淡定,她立刻抛开对清河公主的那些在意,乖乖练习起骑马。


    又过得一个多时辰良妃方才回到马球场。


    她带回吕淑清的消息——除去一条腿骨折外,暂无其他大碍,但伤筋动骨,往后只能慢慢将养。


    回来马球场的路上良妃已经听说清河公主填补吕淑清空位之事。


    她便不提吕淑清无法回来同她们一起打马球。


    一上午不知不觉过去。


    众人各自回去休息、用膳,清河公主没有出宫而是去长春宫见静安太妃。


    陪着静安太妃一道用过午膳以后,赵骊提及上午在马球场发生的事。她取了白玉高足盘里殷红的樱桃来吃,随口聊起:“虽说是凑了个热闹,但却不明白皇兄为何有这样的主意。我瞧那些妃嫔有的连骑马也不会,如何打马球?”


    “不见得是陛下的主意。”静安太妃捻着佛祖淡淡道。


    赵骊将一颗樱桃吃下,念头转动间想起云莺,吐了樱桃核后说:“母妃,不知为何,总感觉皇兄变了。”


    静安太妃抬一抬眼:“如何变了?”


    赵骊思忖间道:“今日吕嫔不是故意从马背上摔下来么?皇兄一点儿不生气,也无半句责备。”


    回想当时的情形,她仍觉得按照自己皇兄往日脾性,不该是那样的反应。


    皇兄不是最为厌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么?


    “难道同淑昭容有关?”赵骊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静安太妃。


    静安太妃捻佛珠的动作一顿,看着赵骊道:“你方才说你和淑昭容在同一支队伍,要一起打马球比赛?”


    赵骊点点头:“是。”


    “那便趁此机会,同她交好。”静安太妃语气淡定说。


    赵骊微怔,下意识想要拒绝这话,但克制念头皱眉问:“母妃想让我去讨好皇兄的宠妃?”


    静安太妃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讨好。”


    “阿骊,母妃盼望的始终是你荣华富贵、一生顺遂。”静安太妃慢慢说,“淑昭容得宠,去年秋狩又护驾有功,陛下骨子里重情谊,她现下是宠妃,往后也一样会是宠妃。同她交好,对你没有坏处。”


    “何况……”


    静安太妃停顿几息时间,看着赵骊道,“若她诞下皇长子呢?”


    这是一种不能不考虑的可能性。


    而皇长子,关系到的、牵扯到的便是更多与前朝有关的事,影响亦深远。


    “阿骊如今可曾清醒了?”


    静安太妃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茶水说,“你是清河公主,可是你的一切来自于皇家,更来自你的皇兄。”


    “现下是你的皇兄。”


    “待将来便会变成你的皇侄子,你可明白?”


    赵骊明白的。


    经过之前那些事情,她已经晓得自己从前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也得靠她的皇兄仁善宽和。


    母妃可以给她些许庇佑却无法随意干涉皇兄一举一动。


    若还不明白,她便当真是蠢笨至极。


    “母妃,我明白了。”


    赵骊想一想说,“便不能交好,总归不至于闹僵,起码客客气气。”


    静安太妃轻轻颔首,认同她的话。


    “快去里面歇会。”伸手拍一拍赵骊的手背,静安太妃道,“下午不是还要去马球场吗?”


    “好,那我先进去歇会。”


    赵骊笑一笑,没有推辞,站起身朝里间走去。


    云莺从马球场回到月漪殿后,用过午膳、消过食便也小憩一会。


    午睡醒来,时辰差不多,又赶往马球场。


    这样只是单纯为一场马球比赛而努力的日子在宫里无疑十分的稀罕。


    对于云莺而言亦是难得的享受。


    往日里虽然事事懒怠,但终其根源,是因深宫之中太多事情无法与皇帝脱离干系。她而今再在意那些,便显得矫情了。参与这场马球比赛、为之付出时间与精力,也已然无须在意任何旁的事。


    可是到底太久不曾这样活动过筋骨。


    折腾过一日下来,夕阳西沉时回到月漪殿,云莺立刻命人准备热水,随即去浴间沐浴梳洗,借由泡澡缓和身体因骑马而堆积的酸疼难受。


    半晌,在浴间服侍的碧柳坐在浴桶后的高脚凳上帮云莺摁揉着肩背。


    她按摩的手法娴熟、力度舒适,云莺浑身舒畅,渐渐涌上困意,倚靠着浴桶不知不觉中闭上眼。


    似梦似醒中,肩背那股让人舒适的力道有一瞬消失了。


    但很快又继续帮她摁揉着。


    只是云莺迷迷糊糊间感觉帮她按摩的那双手变得同之前不一样。


    像更宽大,也像略变得粗糙几分。


    云莺几不可见皱眉,随即凭借残存的一丝清明,迟钝中意识到……大约是皇帝过来了。思及此,她眉眼重新变得舒展,安然继续享受着来自赵崇的服侍。也在同一刻从水中抬起一只手,绕到身后摸索中寻到帮她按摩之人的面庞。


    湿漉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云莺无声一笑。


    确认过是赵崇,欲收回手,却被赵崇伸手将她的手掌摁住,拿依旧湿漉漉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


    云莺任由赵崇的动作,没有挣扎收回手。


    但睁开眼,略略偏头望去,提醒般微笑说:“可惜臣妾的手不是巾帕,不能帮陛下净面。”


    “是吗?”


    眉眼含笑的赵崇倾身上前,也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一笑,这会儿只问,“累不累?”


    云莺点点头:“累。”


    赵崇笑一笑,这才松开她的手,同她拉开点距离道:“朕帮你按摩,免得明日浑身酸软,更禁受不住。”


    寻常至多散步遛个狗的人忽然骑马一整日,身体如何禁受得住?


    指不定如何腰酸背痛。


    “多谢陛下。”云莺收回手来从善如流应声。


    赵崇便忍不住捏了下她的脸:“莺莺今日瞧着似乎兴致不错。”


    云莺轻唔一声,下一刻又听赵崇问,“上午怎得那么痛快便答应下来同清河一起打马球?”


    听皇帝问起,云莺但笑:“陛下为何觉得臣妾会不答应?”


    “你们往日也没有什么来往。”


    赵崇拿捏着力道帮云莺摁揉起手臂,“何况先前……”


    提起从前的事情,云莺不免顺着赵崇的话回忆起清河公主那一位“病逝”的驸马,以及曾经与赵骊关系不错的荣安县主徐晚晴。于是意识到大约在赵崇眼里,计较起来,她若不愿意也是有充足理由的。


    病逝的驸马薛晖养外室一事牵扯到云家。


    在过去同赵骊来往繁多的徐晚晴又曾妄图和吕兰双合谋算计她。


    不说对清河公主赵骊有什么想法。


    可这些事情在先,凑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不得会有尴尬与不自在。


    最要紧的是有意问她因由。


    云莺想,不管为何会问起这件事,她也不能随便回答。


    赵崇提起这一茬实是想要试一试能否多知晓两分云莺内心所想。


    如若其中牵扯到前世之事,盼着云莺主动对他说出口毕竟颇有一些难度。


    他今日不时记起这一桩事。


    说到底难以心安,同样希望帮得上忙,而非对她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云莺思索着应该如何回答赵崇这个问题。


    无伤大雅的事情她懒得编造,很愿意对他实话实话,可这件事如果要说实话便无异于自找麻烦。


    沉吟数息,云莺嘴角微弯,在一阵水声哗啦里转过身。


    她身体贴近浴桶壁,也拉近和赵崇的距离,弯一弯唇:“陛下当真不知道吗?清河公主乃是陛下的皇妹,臣妾难道不能为着陛下想同殿下交好?”


    赵崇落在云莺身上的视线因她骤然转过身而不得不先落在别处。


    一眼之下的旖旎偏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变得有些难以正经和云莺讨论与清河公主赵骊有关的事。


    尤其,她给出这样的理由。


    是为着他……


    哪怕知道不是真的,光听一听这样的话一颗心也能不声不响软下去大半。


    赵崇又想,这大抵是个美人计。


    倘若轻轻放过,往后更没有机会这般打听了。


    “莺莺正经些。”


    赵崇板一板脸压下唇边泛起的笑意,望向云莺,“朕知道你不会,至少现下不会,不必拿好听话来搪塞朕。”


    云莺看赵崇面容肃然,晓得自己的话他受用。


    于是,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为何不会?”云莺手指戳一戳赵崇的心口,继而抬眼看他,眼尾勾着笑,“陛下为臣妾做过那么多事,臣妾便不能想着回报陛下吗?”


    赵崇握住云莺作乱的手指,似无奈叹气:“莺莺回报朕便是这样回报?”


    “不可以吗?”云莺倾身上前,另一只手绕到他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继而吻了下他的嘴角。


    赵崇在云莺的蓄意之下神昏意乱。


    他努力定住心神,犹想开口,却被云莺骤然封堵住唇。


    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让赵崇刹那怔一怔。


    然后,便再说不出话。


    也罢也罢,她现下应当不需要他帮忙,若是需要,不会将他撇在一边的。


    赵崇在一阵心神荡漾中勉强想道。


    良久,两个人终于分开,云莺将脸埋在赵崇的肩上平复着呼吸。


    满面春风的赵崇笑着抬手摸了两下她的脑袋。


    过得片刻,云莺抬起脸来。


    她弯一弯眼睛对赵崇说:“清河公主为何会主动来凑打马球的热闹,旁人未必清楚,陛下也不清楚吗?”


    “是因为陛下冷落了清河公主许久呀。”


    “臣妾可不笨。”


    温情过后突然被“倒打一耙”,赵崇瞠目,来不及辩解,只见云莺伸出手要他扶。赵崇乖乖扶住她,默一默,仍是说:“朕纵然身为兄长,也不能对她太过放纵,叫她不知收敛,愈发任性妄为。”


    云莺从浴桶里面出来。


    赵崇又立刻拿宽大的干巾将她裹住。


    任由赵崇帮她擦着身上水珠,云莺问:“陛下那么生气么?因为清河公主不愿意同驸马和离?”


    赵崇说:“不全是因为这事。”


    云莺听言,不由“咦”一声:“原来还有别的事情。”


    赵崇手上动作顿一顿。


    他记起当时赵骊在他面前说过的话。


    “嗯。”赵崇语气平静,选择对云莺坦白,“她对朕说,薛晖那等被旁的女子用过的脏男人,她才看不上。”


    ? 89、坦白


    要对着云莺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易事。


    但赵崇依然选择坦白。


    他希望云莺有一日会对他坦诚, 便不能自己一门心思藏着掖着。


    如此,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将这话说与她听。


    云莺也被赵崇一句话闹得瞠目。


    反应过来,她止不住想笑, 只碍着不便直白笑出声, 竭力将笑意压下去。


    清河公主着实太过不小心。


    竟然当面对自己的皇兄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必一时情急,她未能来得及多想, 口不择言惹怒皇帝陛下又是后悔不迭, 以致于今日不得不放下清河公主的身段,同往日入不得她眼的六宫妃嫔一起打马球。


    薛晖强霸民女为外室, 在她的眼里是“被旁的女子用过的脏男人”。


    那么她这位三宫六院的皇兄呢?


    脏男人。


    云莺在心里多咂摸两遍这个词, 愈发压不住内心笑意。


    赵崇知道云莺在憋笑。


    沉默中用干巾帮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以后, 又取来寝衣帮她穿好,赵崇终于无奈开口:“若想笑便笑罢。”


    云莺看一眼赵崇, 见他眉眼全无愠色,只有两分的无奈和疲惫。


    她嘴角翘了翘,公正评价道:“陛下和薛晖不一样。”


    赵崇低低“嗯”一声,辨不出信与不信。


    不过, 云莺仍是认真向他强调:“臣妾是说真心话,不是在敷衍陛下。”


    他和薛晖怎么会一样?


    撇开身份,把薛晖同他放在一起比较,也是辱没他了。


    单单论起品性,他便绝做不出如薛晖那般强霸民女之事——只是若要分辨“脏男人”这几个字,在某种程度上,在某种结果上, 他们两个人没有太多区别。


    念头转动的云莺又想笑了。


    她再次压下笑意, 手指轻扯一扯赵崇的衣袖:“陛下, 去用膳罢。”


    赵崇一言不发反握住云莺的手,像不愿马上离开浴间。


    在云莺朝他看过去时,他垂眼望向掌中她的手,轻抿嘴角,声音低了点:“朕听清河那样说以后便想到你。”


    云莺便问:“陛下想到臣妾什么?”


    “想你是不是也嫌弃朕。”赵崇抬起眼,望入云莺的一双眸子,“想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很脏。”


    云莺眨了眨眼睛,在安静中,又眨了眨眼睛。


    她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去岁年底那些时日,眼前之人曾有过不少莫名其妙并且反常的举动。


    推算时间,大抵正好附和——原来是被清河公主的话刺激到了。


    云莺回想起赵崇彼时问过她什么讨厌、恶心之类的话。


    是以……


    他那个时候在担心自己会被她厌弃?


    云莺又想要笑了。


    赵崇却在此时肯定她的推断,自顾自道:“朕便很担心,你会厌弃朕。”


    将话说出口,语气也掩不住淡淡的低落。


    纵然他是九五至尊,无法时光回转,无法改变有些事,至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可能改变了。


    云莺静静看得片刻赵崇,嘴边笑意浅浅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耳朵。


    “不会。”她不紧不慢对赵崇说。


    两个字落在耳中,赵崇错愕,心口跟着跳了跳,却有种虚幻之感,免不了想要确认:“莺莺不嫌弃朕?”


    云莺微微一笑,摇头,语气认真:“不会。”


    赵崇几分愕然问:“为何……”


    “因为,”云莺仔细思索,在种种其实可以给出的答案中,选择说与他听可谓最为坦诚的那一种,“陛下从来没有一边诉衷情,一边左拥右抱。”


    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到认为她付出真心他便也必须对她回报真心。


    反而一日又一日明白此事无法强求。


    前世,他没有对她付出过真心,自然无所谓什么背叛。


    至于重来的这一世……


    自她入宫以来,他未曾让别的妃嫔侍寝,又直到前些时日才下决心要向她证明自己的心意。


    倘若要论是否会嫌弃,她倒也不会拿以前的事来评断。


    赵崇听着云莺口中的话也听见她内心的想法。


    喜出望外的情绪才浮上心头,便因那么多的错过而无法生出更多的欣喜。


    “故而谈不上嫌弃。”云莺确认过自己的想法以后笑一笑,却没有随便放过赵崇,立刻补上一句,“只不过,遗憾也是有的。因为有些愿望永远都不能实现。”


    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使她回到入宫之前,回到十三岁初次同他见面,也没有可能。


    因为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他已经得登大宝。


    皇帝陛下的六宫怎可能空空荡荡,去等一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所谓眷侣?


    四年的光景。


    似乎不长,却足以让她从豆蔻年华至及笄又至十七岁,足以让他们之间横亘许许多多的人与事。


    看得分明便知不必执着与执念。


    否则,到头来无非得到一句庸人自扰之。


    赵崇听云莺说遗憾,更加无法为她的不嫌弃而欢喜了。


    她内心所不能实现的愿望亦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便没有办法给她言语与举止上的宽慰。


    “朕也觉得遗憾。”


    赵崇将云莺的手攥在掌心说,“朕只能用余生来践行对你的承诺。”


    “先前……有许多次朕没能克制住自己的言行,冲动行事,非要你证明没有嫌弃厌恶朕。”他缓一口气,揽云莺入怀,低头拿脸颊蹭着她的发顶,“原谅朕。”


    云莺手臂环住赵崇的腰,点一点头:“好。”


    不是不原谅,也不是没有责怪没有不满,而是“好”,是可以原谅。


    赵崇便觉得自己很喜欢云莺的答复。


    他笑,心下眷恋着抱得她好半晌才松开手臂转而牵起她的手,随即带她从浴间出来去用膳。


    用过晚膳以后,在休息之前,赵崇也帮着云莺好好按摩过一回。


    直到瞧见云莺趴在床榻上困倦得闭上眼,他终于停下动作,自去沐浴过才回来抱着她一起安寝。


    同样在这一日之后,只要天气不错,云莺同六宫其他妃嫔以及清河公主便会出现在马球场。赵崇也不时抽空过来看一看云莺,顺便“监督”学习打马球的进展。


    才大打出手不久,又因皇帝陛下一道旨意而不得不凑在一处学习打马球,陈贵嫔和姜贵嫔相处得不怎么愉快。


    可哪怕互相看不顺眼,当着众人与清河公主的面,终究好面子,不愿意再次失了仪态。


    尤其赵崇偶尔会出现在马球场。


    得宠不得宠,两个人皆无意在皇帝陛下心里留下更糟糕的印象。


    因而陈贵嫔和姜贵嫔面上总归一直相安无事。


    她们是互相不怎么理睬,顾蓁蓁是为了不会拖队伍的后腿勤加练习,崔婕妤则是娇弱无力。


    擅长诗词歌赋、也通音律的崔婕妤在骑马、打马球这一类事情上着实是有心无力。无论骑马还是打马球,她都要比其他人学得更慢一些。


    “淑昭容不着急吗?”休息的间隙,清河公主赵骊在马球场外的桌椅旁坐下来喝茶,看向同样在桌边休息的云莺,笑笑说,“崔婕妤这个样子,只怕到得端午比赛那一日仍连骑马也不熟练。”


    她说罢看向马球场上的崔婕妤。


    对方穿着一件广袖月白夏衫,慢悠悠骑马时衣袂飘飘,很适合踏青。


    可现下不是踏青。


    她们是要为端午的马球比赛做准备。


    后宫妃嫔之间争奇斗艳在赵骊眼里也不稀奇。


    但这场比赛,她要参与便不怎么乐意有人在队伍里拖后腿,她是想赢的。


    云莺和赵骊一样看向崔婕妤。


    她搁下手中茶盏,淡淡一笑:“殿下骑术了得,也是打马球的高手,若没有崔婕妤,反而要变成欺负人了。”


    赵骊也笑:“看来淑昭容不在乎比赛输赢。”


    “古有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云莺说,“而是输是赢,终究要比赛那一日才能见分晓。”


    两个人正说着话,赵骊的贴身丫鬟领着一名宫女过来。


    在那名宫女身后还有数名小宫人,这些小宫人手中都提着食盒。


    “见过淑昭容,见过公主殿下。”同云莺和赵骊行礼请安后,宫女含笑福身禀话,“静安太妃念天气日渐炎热,殿下和诸位娘娘、娘子辛苦,是以特地命小厨房炖了百合绿豆汤,送来给殿下以及诸位娘娘、娘子们消一消暑气。”


    百合绿豆汤是赵骊爱喝的。


    听罢这名宫女的话,她当下笑着道:“母妃有心了。”


    云莺却面上不动声色暗暗打量这宫女许多眼。


    静安太妃命其来马球场送吃食,可见对这个宫女多有信任,而这个人……


    看着这个宫女,云莺内心下意识有一种说不出的眼熟。


    这样的直觉不可谓不奇怪。


    长春宫里的宫人,她为何会有眼熟之感?


    尤其,这个宫女是静安太妃的人。


    重活一世,这辈子,云莺很确定自己尚且是头一回见这个宫女。


    会眼熟……难道前世她对这个宫女其实有过些许印象?冒出来这样的猜测,叫云莺更不解。


    沾上“长春宫”这三个字,合该便会叫她印象深刻了。


    如若前世曾同这个宫女有过牵扯,按理,单单知晓对方出自长春宫,她便应该能够回想得起来是什么事。


    “淑昭容尝尝这百合绿豆汤。”


    赵骊的话拉回云莺思绪,云莺看着碧梧将一碗百合绿豆汤端到她的面前,又去看赵骊:“好。”


    接过碧梧递来的瓷勺,正准备品尝甜汤,赵骊又伸手拦下云莺。


    云莺笑着问:“怎么了?”


    赵骊几不可见撇一撇嘴,耐下性子说:“稍等片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临了担心会有意外,想让她的贴身丫鬟试个毒,毕竟如今云莺太过招人嫉妒。


    云莺搁下瓷勺,而后看着赵骊让她的贴身丫鬟上前来。


    那丫鬟先用银针试过,又另取来瓷勺与瓷碗,盛走她碗里两勺甜汤,尝过没有问题,方才退下。


    “小心为上。”


    赵骊半是解释半是提醒对云莺道。


    云莺莞尔:“多谢殿下。”


    她也不多说别的,放心用起这碗百合绿豆汤。


    赵骊的心思,云莺却是了解的,“小心为上”四个字是对她说也是赵骊对自己说。纵然静安太妃命人送来的吃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但凡事只怕万一。万一出现差池,赵骊明白,即使事后查得清楚,也未必便不会有麻烦出现。


    她无事,说来哪怕有问题也不至于被迁怒。


    倘若她有事呢……再则,当着她的面验毒试毒,纵使之后有什么事亦赖不到这碗百合绿豆汤上。


    云莺将一碗百合绿豆汤吃得干干净净。


    直到傍晚回到月漪殿,她身体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不适。


    然而在浴间沐浴时,云莺一直在想着那个出现在马球场的长春宫的宫女。


    她竭力想要在两世记忆里搜寻与这个人有关的零星记忆却一无所获,又因一无所获而愈觉奇怪。


    浴桶里的水慢慢变凉。


    云莺回过神,偏头去看正在帮她摁揉肩膀的碧梧:“你可认得今日来送甜汤的那名宫女?”


    “长春宫的宫人与六宫其他宫人来往甚少,奴婢今日之前也不曾见过此人。”回答过云莺的话,碧梧问,“娘娘怎么在意起她来了?可要私下里去打听打听?”


    “不用,只是随口问一问。”云莺摇头,不多时从浴桶里出来。


    既然长春宫的宫人与六宫里其他宫人来往甚少,忽然去打听少不得扎眼,一个不好便弄巧成拙。


    她需要抑或说想要确认的无非一件事罢了——


    前世她的“病逝”,根源究竟是如薛晖那样实则遭人算计,还是她一直认为的两次生产导致的身体毁损。


    倘若遭人算计,如何被算计反倒是其次。从前她不知后宫之中有人有如薛晖被算计“病逝”那样的手段,难免疏漏。如今知晓,自可处处谨慎,事事留心。


    “去请高太医过来。”


    云莺在罗汉床上坐下后吩咐碧梧,“便说我因打马球身体有些不适,让他来请个平安脉。”


    赵崇过来月漪殿时,高太医正在为云莺请脉。


    他示意云莺和高太医无须行礼,径自走到罗汉床另一侧坐下,待高太医诊脉过后才问云莺:“哪儿不舒服?”


    ? 90、收获


    一瞧见高太医为云莺诊脉, 赵崇便担心起了她的身体。


    这让他想起她上辈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云莺只当赵崇是关心则乱。


    她身体并无不适,特地命人去请高太医过来诊脉无非图个安心。


    但知晓自己说自己无事赵崇不会信。


    云莺便由着赵崇去盘问高太医,直到他反复确认并且相信她身体无碍,放高太医行礼告退。


    “是打马球累了?”


    示意殿内一众小宫人退下, 赵崇坐到云莺身边, 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云莺倒不否认,嘴角微翘点点头回答说:“是有些累, 不过方才沐浴之后已经让碧梧帮我按摩舒缓了。”


    而赵崇也分辨得出来她沐浴梳洗过, 离得近能嗅见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这几日忙碌却未能抽出空闲去看你。”


    顺势将云莺揽入怀中,赵崇低头望住她微笑问, “进展如何?”


    云莺倚在他身前, 顺着他的话想一想清河公主、崔婕妤、顾美人, 以及始终面上客客气气的陈贵嫔和姜贵嫔,依然笑着颔首:“以臣妾所见, 进展不错。”


    赵崇瞧她全无愁绪的模样,也含笑评价道:“看来莺莺颇有信心。”


    云莺便轻唔一声:“陛下和清河公主不愧是兄妹,公主殿下盼着能赢,陛下的话听起来也盼着臣妾赢。”


    赵崇愈发失笑, 捏一捏她的耳朵:“唯望莺莺得偿所愿。”这些时日她对这桩事情的上心看在眼中,亦可谓他所见过她最为热心的一次,因而希望她的付出有回报和收获,不会白费功夫。


    闻言,云莺仰面去看赵崇。


    几息时间,她明灿的一双眸子泛起笑意,弯着唇说:“臣妾所愿, 可不在一场马球比赛。”


    赵崇微怔之下反应过来云莺话里的意思。


    之所以会有这场马球比赛, 是因为他曾对她信誓旦旦许下过的承诺。


    “朕知道。”


    赵崇凑近在云莺唇上飞快吻了下, 柔声应她。


    但没有贪恋她的甜美,重新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后,胸腔里满涨的欢喜染上赵崇的眉眼。他手指温柔抚过云莺的柔顺乌发:“花房里的白栀子开了,朕已经命他们挑几盆好的过来给你瞧一瞧。”


    话音才落,外边夏江的声音便响起来——


    “陛下,娘娘,花房已将白栀子、芍药、云杉盆栽送过来了。”


    云莺懒洋洋望向赵崇,赵崇也看着她笑:“可要让他们搬进来瞧两眼?”


    “好呀。”云莺一颔首道。


    赵崇扬声吩咐将这些花木盆栽送进殿内。


    廊下响起一阵动静,云莺慢悠悠说:“陛下松松手。”


    被提醒的赵崇才记起他正抱着云莺。


    他有些不情不愿松开手臂,在宫人进来之前和云莺两个人端正坐好。


    被修剪得精致漂亮的花木盆栽送进月漪殿。白栀子清丽素雅、芳香馥郁,粉芍药花朵硕大、花瓣层层叠叠,雍容典雅,最后被搬上来的则是两盆云杉盆栽。


    相比于白栀子和粉芍药,满目翠绿的云杉盆栽本该会逊色一些。


    但花房送来的云杉盆栽很是别致。


    这两株云杉被花房工匠精心修剪成“串串”的模样,与寻常的云杉不同。


    而云莺看着这般模样的云杉盆栽怔了怔。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盆栽,在前世其实也是见过的。


    凝视数息,这两盆云杉盆栽如同一把钥匙,将云莺内心深处的些许不起眼的记忆勾了出来。


    上辈子被封为淑妃之后,六宫上下奉承她的宫人也比以往更多。


    便自有花房的宫人献宝似的送许多名贵盆栽来月漪殿,其中也曾有过如同这般模样的云杉盆栽。


    彼时因觉得那盆栽新奇有趣她召见过修剪盆栽的宫人。


    云莺凝望云杉笔直的枝干,一层一层的翠绿,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见到的正是一个小宫女。


    她给了那小宫女赏赐。


    之后花房那边时不时会送小宫女新修剪出的精致盆栽到月漪殿。


    又碍着这一层缘由,她后来多见过这个在花房里当差的小宫女几面——尽管如此,到底不是在跟前伺候,她对这个小宫女印象不深,模模糊糊记得的不过是这小宫女圆脸儿,笑起来一团和气。


    在马球场见到长春宫那个小宫女,她只莫名觉得眼熟。


    这会儿终于后知后觉,今日那个小宫女,与她记忆里在花房当差的小宫女眉眼相似,说不得是同一个人。


    前世她被晋封淑妃后没多久,长春宫的静安太妃便仙逝了,那之后长春宫的大部分宫人也被安排去别处当差。


    这小宫女如今尚在长春宫做事不奇怪……


    云莺思索着,同样记起清河公主那位“病逝”的驸马。


    此等手段她年前才算知晓,从前极可能有所疏忽,被算计或都无从发觉。


    目下看来这等手段出自长春宫,别处不得见。


    会是同这小宫女有关系么?


    同坐在罗汉床上、陪云莺一道欣赏盆栽的赵崇不知云莺那些前世记忆,只从捕捉到的心声里听出有什么事情似乎与长春宫有关,且应当不是近来发生的事。


    赵崇没有出声打断云莺的思绪。


    直至见她神思回拢,他方才笑问:“莺莺觉得这些盆栽如何?”


    “很漂亮。”被赵崇的声音彻底拉回游走神思的云莺微微一笑,偏头看他,“臣妾都很喜欢。”


    能借着这些盆栽解开今日心下的疑惑,实乃意外之喜。


    云莺又非常公平公正想,这意外之喜论起来要托皇帝陛下的福。


    倘若她前世病逝当真与那小宫女有些牵扯,他日少不得要给他记上一功。


    赵崇便晓得自己无意的一个举动帮上了云莺。


    略略沉吟,他扬声吩咐夏江:“去将花房里负责伺候这些盆栽的人请来,朕要嘉奖他们。”


    赵崇的这一举动落在云莺眼里,是他听她说很喜欢这些花木盆栽故而如此。却不知,她想着见一见这些宫人正好多确认一次,赵崇在亦为她这份心思考虑。


    既然牵扯到盆栽,少不得也牵扯到背后的人。


    将花房的宫人喊过来让她辨认辨认,哪怕没有其他的收获,起码可以确认是否不小心弄错什么。


    更晚一些,花房的宫人被喊来月漪殿拜见赵崇和云莺。


    这几个人中没有云莺记忆里那个小宫女。


    赵崇指着白栀子盆栽问:“这几盆白栀子平日里是谁伺候的?”


    便立刻有一小太监出来了回话。


    赵崇随意问上几句,见云莺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问起粉芍药、云杉盆栽。


    唯有那两盆云杉盆栽是一两鬓生白发的老太监修剪的。


    “这手修剪盆栽的技艺倒也别致。”


    赵崇看着老太监,有心赞赏,也等一等云莺是否有话要问。


    云莺没有太多想问的。


    她只顺着赵崇的话说上一句:“这么好的技艺若失传了倒真可惜。”


    老太监似诚惶诚恐,连忙躬身道:“得陛下和娘娘赞赏,乃奴才之幸。奴才日后定好好监督鞭策两个徒弟勤加练习,绝不让这等技艺在奴才的手中失传。”


    赵崇便问他:“两个徒弟修习多久了?”


    老太监当即向赵崇和云莺一一禀明在他手底下那两个徒弟的情况,是两个在花房当差的小太监。


    是小太监不是小宫女。


    如此一个事实,让云莺更笃定自己记忆没有出现偏差。


    由此看来……


    她先时想着往后得留心长春宫的事情是对的。


    几盆花木盆栽意外令云莺颇有收获,她当下心情更有几分愉悦。


    误打误撞帮到了她的赵崇同样心中欢喜。


    对老太监说过两句勉力的话,赐下丰厚的赏赐,赵崇让他们退下了,而那些花木盆栽也相继被放置妥当。半晌,碧柳在殿外禀报晚膳已备下,他们便暂且用膳。


    见过那老太监以后,云莺不再多想同长春宫或是那个小宫女有关的事情。


    于她而言,今时今日自然愿意承认许多事与前世天差地别。


    既然许多事情已在悄然之中变得不同,兴许她不会再同上辈子那样年纪轻轻便病逝宫中呢?


    以往未曾寻得半分端倪,便不愿似自欺欺人强行告诉自己不会早逝。


    生老病死,哪里由得人做选择?


    现下从长春宫与那小宫女身上寻见些许端倪,她只有心安的份。


    何况这一桩本急不来,不妨慢慢看。


    经由今日之事,赵崇也对长春宫变得更上心。


    月上中天,云莺被赵崇揽在怀中熟睡之际,他仍在兀自琢磨着这些事情。


    赵崇心下十分清楚,虽然静安太妃自他父皇驾崩后便潜心礼佛,但静安太妃并非软弱可欺之人。在赵骊的驸马薛晖那些事情的处理上,静安太妃果断替赵骊做出选择——这种果断乃至是有两分冷漠的。


    他本不至于要薛晖的性命。


    然而……


    赵崇想着,眉心紧蹙,垂眼望向怀里的云莺。


    长春宫对六宫诸事向来不置喙、不过问,她身为妃嫔,与长春宫也本不该会有矛盾或利益冲突。


    不过目下长春宫同月漪殿几无来往,有些事现下大约尚未发生。


    他们来得及。


    赵崇想着,眉头渐渐舒展,怀里的人也小小翻了个身。他看一看拿后脑勺对着他的云莺,嘴角微翘,轻手轻脚凑过去把人重新揽入了怀中,终于闭眼休息。


    云莺一觉睡得安稳,醒来又是天光大亮。


    赵崇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懒洋洋起身,洗漱梳洗过,用早膳时听碧柳笑着禀报:“陛下临去上朝之前给娘娘留了话,说今日若无急事,会去马球场看望娘娘。”


    云莺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用过早膳稍微休息片刻,她如往常乘轿辇去往马球场。


    亦在这一天上午,之前始终面上客客气气、互相不怎么理睬的陈贵嫔和姜贵嫔在马球场又一次大打出手。


    吵闹声一直传到云莺耳中。


    朝着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方向看去一眼,云莺挑眉,扭头吩咐跟在她身边的碧梧:“你即刻去一趟勤政殿给陛下递话,让陛下迟些再过来马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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