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配合
陈贵嫔和姜贵嫔勉强被宫女分开之际, 已然是鬓发歪斜、衣裳凌乱。
两人脸上无不红一块白一块,眉眼满是气恼。
驱马赶来的云莺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不紧不慢翻身下马,让宫女为陈贵嫔和姜贵嫔整理仪容。
不一时, 妃嫔们因这一处闹出来的动静陆续赶了过来。
被众人团团围着, 冲动褪去、比之前冷静两分的陈贵嫔和姜贵嫔脸上开始挂不住,两个人也心知那样冲动的行径不是好事。只是事情已经发生, 后悔无用。
姜贵嫔咬咬唇, 暗恼自己为何没有忍耐。
陈贵嫔则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多看周遭的妃嫔们一眼。
“这是怎么了?”
良妃和娄昭仪骑马从马球场的另一个方向赶来, 视线迅速掠过众人, 良妃最后看向了云莺。
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有嫌隙, 乃至之前彼此大打出手,这不是什么秘密。
连同妃嫔们为端午马球比赛做准备也与那桩事情有关。
马球比赛一事是云莺在那会儿主动提出来的, 良妃自然没忘记。
而以云莺当时所言,她恰要用打马球来解开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嫌隙、让她们冰释前嫌。
只是这些时日冷眼看着,未曾瞧见云莺有过什么举动。
莫非在等今日这一出?
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嫌隙从未真正解开,日日这样相处着, 再生波澜可以预料……良妃看着云莺,念头转动间又听云莺说:“本是小事,又是臣妾这支马球队伍里的事,不敢让良妃娘娘操心。”
此话出,良妃已会意。
这是让她不必插手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事。
“淑昭容既这么说,那这些事便全靠淑昭容费心了。”
良妃没有任何迟疑应下云莺的话,同样当真什么也没有追问, 片刻时间便先行骑马往回走。
她如此态度, 随她一道赶来的妃嫔们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很快, 她们陆续跟着良妃离开。
娄昭仪在听见吵闹声后和良妃一起骑马赶来。
而当她瞧见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模样,立时明白是这两人又起了争执。
上一次陈贵嫔和姜贵嫔大打出手,云莺无缘无故提起马球比赛,她一直认为云莺别有目的。
可日日风平浪静,不见云莺有何异常举动,便根本无从窥知云莺的心思。
“也不知淑昭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骑马走出去一段距离以后,娄昭仪抬眼看一看良妃的背影,驱马上前几乎与良妃并骑而行,压低声音道。
良妃循声偏过头望一眼身侧马背上的人,淡淡一笑:“此话何意?”
娄昭仪便说:“臣妾还记得陈贵嫔和姜贵嫔上次起争执,是淑昭容提议借马球比赛让她们……”
云莺提议要借着马球比赛让陈贵嫔和姜贵嫔冰释前嫌。那会儿娄昭仪认为她是胡闹,碍于皇帝陛下会观赛才没有反对。即便默许,一样无碍奇怪云莺想做什么。
娄昭仪望向良妃,难道良妃不好奇吗?今日陈贵嫔和姜贵嫔再起争执,分明可以借此一窥究竟。
可是撒手不管……
良妃知晓娄昭仪是何心思。
但指望让她出头去掺和云莺想做的事情,未免把她想得太天真。
“其实这些时日,陈贵嫔和姜贵嫔相处得不错,不是吗?”良妃维持面上笑意,平静开口。
娄昭仪一怔,反应过来,只见良妃已经骑着马走远了。
清河公主赵骊没有上前凑热闹。
六宫妃嫔之间的事情她无意也无心插手。
赵骊暂且离开马球场,在马球场附近的凉亭里坐下来喝茶歇息。
而顾蓁蓁和崔婕妤依旧留在云莺身边,没有像良妃、娄昭仪等人那样离开。
纵然不清楚云莺的盘算,但顾蓁蓁坚信云莺可以处理好这件事。她又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不宜多嘴,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旁边安安静静看云莺准备怎么做。
却未曾想,当余下她们几人后,云莺对陈贵嫔和姜贵嫔说:“端午的马球比赛临近,陈贵嫔和姜贵嫔今日能有闲心折腾,想必这些日子练习得非常不错,那么不如来比一比,也只当是练习。”
陈贵嫔皱一皱眉。
姜贵嫔也蹙眉不解问:“淑昭容这是何意?”
云莺没有向她们两个人多解释,弯一弯嘴角,径自道:“半个时辰为限,你们二人一队,我与顾美人一队,比最终哪一队进球更多。若是你们输了,便须得共乘一骑绕马球场两圈。”
猛然听见“顾美人”几个字,顾蓁蓁脑袋嗡了下,便听见陈贵嫔和姜贵嫔异口同声:“绝不!”
云莺只笑:“你们赢了自然无须共乘一骑。”
可想赢意味着首先两个人得一条心。
以她们现下的情况,又如何做得到互相配合?
陈贵嫔和姜贵嫔明白云莺其实没有给她们选择的机会。
她们沉默下去,回过神的顾蓁蓁小心翼翼开口:“娘娘,嫔妾恐怕……”
哪怕一直在努力练习,她也担心自己表现太差,惹得云莺不快。
云莺看向面露惶然的顾蓁蓁:“顾美人要相信自己。”
顾蓁蓁愣怔,几息时间,她耳朵里又被灌进来一句,“你可以的。”
“……是!”
骤然被肯定的顾蓁蓁恍惚过一瞬,扬声应下云莺的话。
“崔婕妤便来帮忙负责裁断吧。”
云莺最后对崔婕妤道。
面对这一场忽然的、来自云莺意愿的比试,碍着云莺的圣宠与分位,没有回绝的余地,她们只能顺从。是以,稍作安排以后这一场即兴的马球比试开始了。
赵崇在勤政殿见到碧梧时,方才吩咐备下御辇,准备去马球场。
从碧梧口中得知云莺希望他稍迟些再出现,他在勤政殿多留得半个时辰。
亦借着碧梧知晓陈贵嫔和姜贵嫔在马球场又起冲突,便明白云莺让他迟些过去是有所打算,配合之余,赵崇少不得一样好奇云莺要怎么处理。
只他来得迟了,到马球场的时候,唯一瞧见陈贵嫔和姜贵嫔共乘一骑绕着马球场走的画面。
“她们在做什么?”
与上前来行礼请安的妃嫔们免礼过后,赵崇问云莺道。
云莺一福身说:“回陛下的话,臣妾同顾美人方才与陈贵嫔、姜贵嫔比试过一场,因陈贵嫔与姜贵嫔输给我们,因而她们须得共乘一骑绕马球场走两圈。”
她抬眸,飞快看一眼赵崇,不紧不慢说:“臣妾以为,如此一来,陈贵嫔和姜贵嫔的感情应当会深厚两分。”
云莺是在睁眼说瞎话,又不单纯是瞎说。
这些时日,她确实没有特别举动,没有插手陈贵嫔和姜贵嫔之间的事。却同样借此机会悄然印证一件事——这两个人实则未尝如她们表现得那般厌恶彼此。
后宫里阴私之事繁多。
无论陈贵嫔或姜贵嫔对这一点无疑心知肚明。
可是,哪怕之前大打出手,她们至今也没有用过旁的手段陷害对方。
以她对她们的了解,知晓她们心肠没有那样狠毒,但更重要的是,得让她们自己也意识到。
云莺并不那么在乎陈贵嫔和姜贵嫔能否冰释前嫌。
她借口她们的事提议让妃嫔们一起打马球,是别有心思和目的。
不过,不妨碍她插一插手。
若能有些作用,起码谈不上是坏事。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离得远的陈贵嫔和姜贵嫔略晚片刻才赶来向赵崇行礼。
她们才经历过一场比试,兼之被迫骑马在马球场绕过两圈,被那么多人瞧着,被日头晒着,双颊已一片绯红。尤其皇帝陛下出现在马球场,更令她们脸颊滚烫。
“免礼。”
赵崇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瞥向云莺,顿一顿,道,“看起来陈贵嫔和姜贵嫔冰释前嫌了?”
一句话叫陈贵嫔和姜贵嫔愈发涨红了脸。
之前的事情闹得大,甚至闹出一场马球比赛,她们本清楚赵崇知晓此事。
然而这些时日,皇帝陛下未曾提起,良妃、云莺也没有提起,且她们彼此两看相厌之余心思都在马球上,的确忽视这么一个浅显的事实。
“臣妾失仪,请陛下息怒!”
深知在宫中大打出手会被降罪的陈贵嫔和姜贵嫔连忙深福请罪。
虽然云莺这会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赵崇已经领会到她的心思,于是只说:“知晓失仪,便当握手言和,往后更不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圣人有言,‘礼之用,和为贵’。”他看向附近的妃嫔们,“你们都应当铭记于心。”
“是,臣妾(嫔妾)遵旨。”
良妃同云莺便领着妃嫔们福身应下赵崇的话。
起身之际,良妃微微偏头,朝云莺望去,见她嘴角微翘,很快收回视线。
陛下对陈贵嫔和姜贵嫔没有任何惩处……
放在以往会是这样么?
良妃心下清楚,不会的,放在以往,她们定会被处罚。
陛下这般反应也毫无疑问同云莺有关系。
尤其是陛下这么凑巧赶在陈贵嫔和姜贵嫔共乘一骑时来了马球场,分明……像同云莺一唱一和。
那么,云莺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恐怕远远比她们以为的还要更重了。
良妃想着,垂下眼去。
本以为会被降罪,却只得三两句训斥,陈贵嫔和姜贵嫔怔一怔。相继领命后,姜贵嫔和陈贵嫔不由得朝对方望过去,偏偏视线撞在一处,又迅速移开视线。
清河公主看着这一幕幕,哪怕谈不上是什么大事,亦使得她确信自己皇兄当真有许多变化。
而这些变化也和云莺这位宠妃很难脱了干系。
赵骊记起静安太妃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抿一抿唇,心底真正有决断。
崔婕妤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久违得见皇帝陛下的欢喜被那记望向云莺的温柔眼神击碎,她埋着头,一颗心不知多少次沉沉往下坠去。
? 92、念头
临近晌午, 妃嫔们离开马球场回去用膳休息。
崔娴却没有回碧霄宫,让大宫女留在远处,她独自走在御花园。
如今已是夏天,春日的姹紫嫣红褪去, 御花园中草木葳蕤, 湖中零星有粉荷在万里晴空下绽放。
冬日凌寒傲雪的梅花自也无影无踪。
崔娴一直走到梅树下。
她仰面去看枝头一片片翠绿的叶,看藏在枝叶间一个个小小的绿白色的果, 心中无限怅然。
在御花园偶遇皇帝的情形, 仍记得一清二楚。
却也是仅此一次。
那个冬天,她时常冒着风雪来御花园赏梅, 因为不得宠, 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去赌有机会和皇帝陛下偶遇。她似乎赌赢了, 毕竟她当真幸运偶遇了陛下。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
伸手抚过眼前的梅树枝, 崔娴禁不住又吟诵起当时的那一首词。
“这首词的头一句便是‘春庭月午’,而今尚是腊月隆冬,晌午也无皓月当空,崔婕妤便不觉得不大合时宜?”
“崔婕妤既喜欢诗词, 这些日子便待在庭兰轩好生研习诗词罢……”
陛下那日在这个地方对她说过的话,她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底。
甚至离开御花园的时候也是欢欣鼓舞的。
她以为有些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因为这场偶遇,因为陛下对她说过的这些话。
可是当她回到庭兰轩以后,一日又一日,陛下依旧没有踏足庭兰轩。
直至今日,也不曾踏足过。
那日在御花园的几句话便是全部了。
是她入宫以来与陛下说过最多话的一次,唯一的一次。
回想起这些旧事, 崔娴眼底泛起酸涩, 她闭一闭眼, 脑海却浮现起方才在马球场的一幕幕。
皇帝陛下那样温柔的眼神,凭她,只怕是永远没有机会拥有了。
毕竟她不是云莺。
对云莺而言唾手可得的来自陛下的垂怜,她即便费尽心思也得不到。
“崔婕妤?”
耳朵里骤然闯入的声音让崔娴一惊。
觉察到脸颊湿意,她连忙用帕子擦去泪痕,便听那道不陌生的声音又说:“奴婢见过崔婕妤。”
半晌,崔娴收起帕子转过身,勉强扯出点笑问:“你怎么在这儿?”
……
本该回月漪殿的云莺被赵崇带去勤政殿用膳。
当他们从轿辇上下来,行至廊下,御膳房已经将午膳准备妥当。
入得殿内,在马球场折腾过半日的云莺先行去梳洗,待她回到侧间,一道道菜肴被小宫人摆上桌。看得两眼,便发现多是她平常爱吃的菜式。
“先喝点儿牛肉羹。”
宫人们在云莺回来之前已被赵崇屏退,他兴致勃勃取过碗碟为云莺布菜。
云莺看一眼赵崇,一面在桌边坐下一面微笑道:“多谢陛下。”
赵崇也笑,为云莺盛过牛肉羹,又递过去一双干净的银筷,却问她:“朕方才表现如何?”
云莺便明白这分明打的向她邀功邀赏的主意。
陈贵嫔和姜贵嫔会再起冲突虽可预料,但毕竟无从提前得知会是在今日,而她也从不曾和赵崇商量过这件事。
命碧梧来勤政殿递话,马球场发生的种种自会被知晓。
论起方才的表现,不在旁的……
在于他相信她能妥善处置,所以全心全意配合。也在于他对她的宽容,不会认为她在胡闹。
其实何尝不像是胡闹?
只是刚刚短暂而简单的一场比试,她同样看着陈贵嫔和姜贵嫔两个人从别扭不自在到愿意尝试互相配合。
可惜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们对彼此不计前嫌。
之后她们能否真正握手言欢端看她们二人,但应能避免再大打出手。
略略沉吟,云莺再看赵崇一眼,在赵崇的期待中认真点头,语气肯定:“陛下表现得极好。”赵崇听言双眼一亮,云莺只提筷为他夹一筷子羊肉作为嘉奖。
赵崇笑,迫不及待品尝,只觉得这一口羊肉美味异常。
尝过之后意犹未尽,眼巴巴望向云莺,可没有再得她“垂怜”。
“陛下用膳吧。”
云莺佯作不知赵崇的小心思,嘴角微翘说着,捏着瓷勺专心喝起牛肉羹。
赵崇想争取,尚未出声,见云莺如有所觉抬了下眼:“用膳。”
他不得不收敛心思,乖乖用起午膳。
在勤政殿用过午膳又和赵崇一道小憩一场,下午的时候,云莺独自离开勤政殿,乘着轿辇去马球场。出乎意料的是,陈贵嫔和姜贵嫔这一次是一起过来的。虽然谁也没有刻意多言,但先前她们两个人之间僵硬冷漠的气氛消失不见,便知她们的关系当真缓和了。
反而崔婕妤身体不适,派大宫女来请示想要休息半日。
云莺允准了,并让碧梧代她随崔婕妤的大宫女同去庭兰轩探望。
顾蓁蓁对陈贵嫔和姜贵嫔关系缓和之事好奇不已,少不得想法子打听一番这个晌午发生过什么。
打听到消息后,她便笑吟吟说给云莺听。
“娘娘,嫔妾问出来了,原是姜贵嫔今日中午主动去向陈贵嫔道歉,陈贵嫔接受她的道歉,两个人把话说开,解了心结,因而一道用的午膳又一道来马球场。”
“姜贵嫔主动道歉的?”云莺挑眉。
顾蓁蓁点头:“是。”说着压低点声音补上一句,“她们关系变得疏远,最初应当与陈贵嫔被降分位有关。”
陈雪珍被从德妃降为贵嫔,姜贵嫔有心投靠其他妃嫔寻求庇佑,这是她们两看相厌的根源。
姜贵嫔愿意先低头,冰释前嫌便也是可能的。
“换作你呢?”云莺扯了下嘴角,问顾蓁蓁,“顾美人会如何做?”
顾蓁蓁一愣,连忙摇头:“嫔妾绝无二心!”
云莺笑,驱马往前,转而对顾蓁蓁说:“顾美人上午的马球打得不错。”
顾蓁蓁愣怔过后便又一喜,追上去乐呵呵道:“多谢娘娘夸赞,嫔妾会继续努力的。”
崔婕妤没有大碍,休息过半日,及至第二天,她仍如从前同她们在马球场练习打马球。只不知是否因为端午离得近了,她更加认真对待,和其他妃嫔一样换上骑马装,不再是一袭衣袂飘飘的广袖夏衫。
云莺稍微打量过崔娴几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
而每日在马球场消磨时间,旁的妃嫔如何不清楚,她确实过得很充实,无心在意太多别的小事。
“娘娘,过两日便是端午了。”又一日下午从马球场回来,沐浴过后,云莺懒怠斜倚在罗汉床上休息,碧柳取来五色丝线询问道,“可要将长命缕备下?”
端午佳节素来有吃粽子、赛龙舟、佩香囊以及栓长命缕等习俗。
香囊要亲手缝制,长命缕也要亲手编制,皆是为心中在意之人祝福祈愿。
云莺看向碧柳送到跟前的五色丝线。
碧柳话说得十分委婉,但无碍她明白是在提醒她为皇帝准备长命缕。
想一想,云莺道:“放着吧,我一会儿编。”
“是。”碧柳应声,含笑将取来的五色丝线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比起绣香囊,编长命缕要容易许多,相比之下,不必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也不容易出错。端午系五色丝线编的长命缕,既是辟邪,也是福寿绵延的美好祝愿。
福寿绵延。
对于如今的云莺而言,这样几个字充满着别样的意味。
会在端午为她绣香囊、编长命缕的人在深宫之外,入宫以后,闺阁之中稀松平常的事已成奢望。
云莺便想起赵崇,想起曾经在勤政殿撞见他捏着绣花针的样子。
如果——
想起那一幕,云莺脑海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他亲手为她编长命缕,她一定会主动亲亲他。
念头冒出来后亦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云莺忍不住笑了下,只觉得若那样事情必定很有趣,随即取过被搁在榻桌上的五色丝线,循着记忆编起长命缕来。
她却不知,这些时日的赵崇在处理朝事之余,当真在为她绣香囊、编长命缕,好趁端午送给她。
而赵崇也再次领会到自己粗手粗脚。
不说香囊绣得如何,单是一条长命缕便反反复复出错。
他不止一次为精美绝伦的绣品惊叹,知晓那样的非凡技艺难得,但都不如亲手试一试最寻常的女红来得深刻。
看着自己勉勉强强绣成的香囊,赵崇深深皱眉,不知要如何送出手。
更反省一回,后悔从前打趣云莺的女红。
可没有时间让他从头再来。
五月初四的夜里,赵崇将绣好并且塞满丁香、白芷等草药的香囊与编好的长命缕揣在怀中,去往月漪殿。
赵崇没有急着向云莺透露自己为她做了这些东西。他暗暗打定主意,等翌日天不亮,趁云莺睡着,将香囊放在她枕边,再将长命缕系在她手腕上。
如此一来,云莺醒后便会看见香囊和长命缕,并且知道是他为她准备的。
他也无须担心如何送出去,不用担心云莺会嫌弃拒绝。
事先打定主意的赵崇安然抱着云莺休息。
翌日端午佳节,寅时附近,外面天地之间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他和往日一样比云莺更早醒来。
赵崇轻手轻脚松开云莺,将香囊和长命缕准备好,借着帐幔外透进来的烛火光亮,埋头动作小心把长命缕系在云莺的手腕上。谁曾想,寂然无声的帐幔下,蓦地响起属于云莺的声音。
她问:“陛下在做什么?”
往日这个时候云莺仍睡得香甜,以为她不会醒的赵崇禁不住手一抖,长命缕从他指间滑落。
长命缕落在锦被上,在赵崇伸手之前先一步落入云莺手中。
“莺莺……”
赵崇无端心虚,心口猛然跳了两下,而云莺看着手里的长命缕,陷入沉思。
? 93、祈愿
纵然前几日生出过若赵崇亲手为她编长命缕的念头, 云莺对此也没有抱过什么特别的期待。
但此刻,落在她手中的东西却是长命缕无疑。
帐幔下的光线不甚明亮,赵崇辨不清云莺脸上的表情。
只她心声响在耳边,骤知她有过那般念头, 他顿觉自己前些日子熬夜绣香囊、编长命缕很值得。
不再担心会被云莺嫌弃手艺不佳的赵崇轻咳一声, 低声坦白:“是朕亲手编的。”并尝试着伸出手去,想要将长命缕从云莺手里取走。然而云莺没松手, 他便继续低声说, “是为你一个人编的。”
云莺目光这才从长命缕上移开,借着些许昏暗的光线去看赵崇。
她看着赵崇, 心底悄然间泛起一种奇异感觉。
云莺一时没有开口, 但松开手指, 让赵崇将长命缕取走了。
几息时间,她坐起身来, 安静看着赵崇把长命缕仔细系在她的手腕上,方才问:“陛下怎得想起要编这个?”
“不仅有这个,还有香囊……”赵崇依旧压低声音对云莺说道,终于将那惨不忍睹的香囊递给云莺, “里面塞了丁香、白芷、紫苏……应当没有你不喜欢的。”
当手里被塞过来只香囊,云莺彻底惊讶。
长命缕便罢,不难学也不至于费太多时间与精力,可是香囊不一样。
身为皇帝,他本便是日理万机。
这香囊不知熬得几夜才勉勉强强做出来送她。
云莺低头去看香囊,又抬眼去看赵崇,忍不住问上一句:“陛下为何要费心费力做这些?”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赵崇轻轻握住云莺攥着香囊的手, 认真回想数日前自己如何生出的念头, 而后温声回答:“端午佩香囊、拴长命缕有辟邪祈愿之意, 朕也希望莺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总得亲手做才算得上有诚心。”他凑近些,轻声说:“也希望莺莺一直平安、快乐。”
每年端午须得拜神祭祖,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或许是更要紧的事情。
但记起云莺上辈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他便控制不住生出想要为她做这些的念头,东西不稀罕,想要借此向她传达一点心意却是合适的。
希望她身体康健、福寿绵延,希望她一直平安、快乐。
云莺听着赵崇这番话,先前心底涌动着的奇异感觉,终究还是化为欢喜。
“谢谢……”
话出口,她嘴角也弯一弯,同样转过身和赵崇面对面。
四目相对间,云莺手掌攀上赵崇的手臂。她记得前几日自己的那个念头,亦不准备对自己耍赖,于是在寂静中、在帐幔下,她主动凑上前,吻一吻赵崇的嘴角。
蜻蜓点水的亲密却足以叫赵崇魂颠梦倒。
只是当云莺又来吻他的唇时,他到底理智地把人揽入怀中,以避免更多会令他无法自持的亲密。
“该起身了,今日有许多事。”
赵崇在云莺耳边说着,外面也适时响起夏江恭请他起身的声音。
听见怀里的人似有不满哼哼两声,他笑着松开手臂,随即屈指刮了下云莺的鼻尖说:“今日的马球比赛,朕也等着看呢。”又把云莺塞回锦被下,“再睡会。”
之后赵崇便从床榻上下来,先行去洗漱梳洗。
云莺并未睡觉,她拉开帐幔一侧让烛火的光亮多漏进来一些,也借着这光亮端详赵崇绣的香囊、编的长命缕。
赵崇梳洗过回到床榻旁,云莺仍在研究着他那只香囊。
他脚下步子一顿,强作镇定走上前,俯身吻一吻云莺的脸:“朕走了。”
云莺将香囊递到赵崇面前晃了晃,语气满是调侃,笑着说:“陛下的手艺,实在叫臣妾叹服。”
赵崇耳根微红,小声辩解:“礼轻情意重。”
云莺笑,收起香囊又轻扯赵崇衣袖:“陛下等一等。”她被赵崇扶着坐起身,便从枕下摸出自己编好的长命缕,继而抓过赵崇的手腕一面帮他系上一面道,“臣妾也祝陛下福寿绵长、身体康健。”
当赵崇看见那长命缕时,微微一怔。
临时无法编成意味着这是云莺在之前便准备好的。
他本无这般奢想。
因为云莺近来日日去马球场练习打马球,傍晚回到月漪殿只怕筋疲力竭,他以为她无心再去折腾这些东西。可是,她准备了。
“多谢莺莺。”
赵崇乖乖等着云莺帮系好长命缕,嘴角扬起,再吻了下她的额头才心情愉悦离开。
因今日有一场马球比赛,云莺多睡得半个时辰方起身。
用过早膳,歇息片刻,她换上骑马装,佩着赵崇送她的香囊,于晨光熹微之际去往马球场。
马球比赛定在巳时,因而其他妃嫔也和云莺差不多时辰过来的。
两支队伍各自做着比赛之前最后的准备。
虽说不过是妃嫔间一场小小的马球比赛,但周太后得知此事便同赵崇说定要前来观赛。是以赵崇忙完祭拜之事,他先去一趟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再同周太后一道来马球场。又因有清河公主参与,少在人前露面的静安太妃亦出现在马球场,凑起热闹。
比赛只差一刻钟便要开始。
妃嫔们被免了礼,便没有特地上前去与赵崇、周太后和静安太妃行礼请安。
“陛下来了,太后娘娘来了,静安太妃竟也来了……”
跟在云莺身后的顾蓁蓁暗自咋舌。
云莺朝着赵崇的方向望过去一眼,手指轻轻摩挲下腰间的香囊,偏头笑道:“顾美人表现的机会来了。”顾蓁蓁“啊?”一声,又听清河公主轻笑一声说,“皇兄、母后和母妃皆在,若不能让他们看个尽兴,便是我们的过错。”
顾蓁蓁连忙道:“嫔妾定会拼尽全力!”
赵骊仍笑,面上一派轻松:“只是不知赢下比赛,皇兄会有什么奖励。”
奖励?
顾蓁蓁眨了下眼睛,来不及多想,赵骊已兀自驱马往前道:“走吧,总归得先赢下比赛再说。”
赵崇陪着周太后、静安太妃坐在阴凉处观看这场比赛。
不多时,两支队伍的妃嫔连同清河公主赵骊骑着马出现在马球场中。
赵崇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云莺身上。
他此前来过数次马球场,便也见过许多次云莺身穿利落骑马装、金冠束发的模样,妩丽之外,英气十足。
看着云莺,赵崇眸光变得柔和。
周太后余光瞥向身侧的皇帝,继而望向马球场上的云莺,有意问:“陛下觉得哪支队伍能赢?”
收回视线的赵崇也笑一笑问:“母后看好哪支队伍?”
周太后说:“陛下明知清河打马球一向厉害,母后自然是看好她。”
赵崇便知这是在提醒他不该表现得太过偏颇。
他正欲开口,夏江上前来请示:“陛下,太后娘娘,静安太妃,吉时已到,可是开始比赛了?”
“开始吧。”
随着赵崇一声令下,这场六宫妃嫔间的马球比赛终于拉开序幕。
不知是否皇帝、周太后与静安太妃皆在,抑或应和云莺的那一句“表现的机会来了”,比赛最初的一刻钟,两支队伍尚且有所克制,但对抗很快变得激烈起来。不论云莺这支队伍的人抑或良妃那支队伍的人,无不竭尽全力对待这场比赛。
马球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马球场外观看比赛的人心情随着场上战况起伏而起伏。
赵崇最初注意力多在云莺的身上——他对这场马球比赛本没有什么特别想法,只不过有云莺参与才上了心。只是当比赛变得激烈,他注意到的也不再只有云莺。
看着马球场上一个个神采飞扬的小娘子,赵崇皱了眉。
恍惚中,他后知后觉,却似领会到云莺安排这场马球比赛的另一层用意。
? 94、自省
彩鞠在鞠杖之间来回飞腾跳跃, 一匹匹骏马也在马球场上奔驰如风。
炎炎烈日,奋力挥舞鞠杖的小娘子们也逐渐香汗淋漓。
起初骏马飞驰,彩鞠在两支队伍间来回争抢,比分也始终互相紧咬, 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
只是当一场比赛过了半程, 精力耗费太多,两边的优势与劣势变得凸显。
临到比赛最后一刻, 随着云莺又一次挥舞鞠杖击打彩鞠, 在马球场内和马球场外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彩鞠迅疾飞入毬门中。于是伴随着一阵欢呼喝彩声, 妃嫔之间的这场端午马球比赛结束了。
马背上的良妃看着在地上翻滚过几圈的彩鞠, 终究仍是因为输给云莺而感觉到些许的遗憾。
娄昭仪却压不住内心懊恼, 一脸不快用力挥了两下手中的鞠杖。
她们队伍里其他妃嫔面对这样的结果也只得默不作声。
相比之下,云莺和清河公主赵骊队伍里的妃嫔个个满面春风、喜上眉梢。
坐在马球场外欣赏过一场精彩比赛的周太后面上也连连赞好, 见众人骑马前来请安,又忙吩咐下去准备茶水。她偏头看身旁的静安太妃,眉眼含笑道:“这半年多来,倒是难得见清河玩得这般尽兴。”
静安太妃微笑颔首:“娘娘说得极是。”
她望向骑马朝这边而来的赵骊, 再点一点头,“便是在长春宫也少见阿骊笑得这么开心。”
此前驸马薛晖那些事对赵骊难免有影响,何况曾因此和皇帝闹得不愉快。
静安太妃这样说,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说情。
周太后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小娘子合该这般开开心心才是。”
静安太妃附和应一声,转眼云莺、赵骊等人也至近前。
众人陆续从马背上下来后,赵骊、良妃、娄昭仪和云莺走在最前面,上前来与赵崇、周太后及静安太妃行礼。比赛期间一直话极少的赵崇开口与她们免礼, 周太后便道:“今日的比赛很精彩, 哀家和陛下、太妃都看得很尽兴, 你们辛苦了,快歇一歇。”又让宫人奉上茶水。
妃嫔们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纷纷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而清河公主赵骊面对赵崇、周太后与自己的母妃自然要更随性一些。
她自顾自抬脚走到静安太妃身旁,对周太后一笑道:“听母后这样说,我们也总算能安心了,可见前些日子的辛苦练习没有白费功夫。”
云莺站在妃嫔间,由于赵骊的举动而光明正大朝静安太妃的方向看过去。
于是她发现之前在马球场见过一次的小宫女。
先前记起那么一个人,今日再见,暗中同记忆里的人比较,一样的圆脸儿,看着一团和气,越确认没有弄错。见这小宫女同位嬷嬷一道立在静安太妃身后,便知其比起寻常宫人来说应当更得脸些。
“哀家许久没有见你打马球了,你这球技却是一点都没退步,良妃、淑昭容的表现也很不错。”
周太后说着,问赵崇道,“陛下以为如何?”
耳朵里灌满许多嘈杂声响的赵崇,注意力只落在云莺的几句心声上。听见周太后的话,他神思稍敛,颔首道:“朕此前来过几次马球场,知她们刻苦练习,多有不易,今日能有一场如此精彩的比赛也可谓俯拾仰取、开花结果。”
“今日乃端午佳节,这场比赛只当彩头,不论输赢皆有赏赐。”
赵崇发话,输了比赛的妃嫔也不禁眼前一亮,当下又齐齐福身谢过恩典。
而他的话让周太后脸上笑意淡下去。
周太后觉出赵崇的异样,心下不由得生出些许猜测,想他和云莺可是最近有了什么不愉快。
毕竟先前为着云莺能够说出遣散六宫的话来。
若没有发生什么事,何以至于今日连一两句夸赞也无?
周太后的心声清晰传到赵崇耳中,叫他微怔,也叫他心生无奈。
他悄悄去看云莺,只见云莺嘴角微翘,眸光平静,更从她心声里捕捉不到半个字对这些的在意。
赵崇终究未特地夸赞云莺。
又碍着端午佳节宫中同样设下宴席,比赛结束后过得片刻,赵崇携着周太后、赵骊携着静安太妃离开,妃嫔们也各自回去沐浴休息。
赵崇送周太后回去永寿宫。
一同入得殿内,周太后便开口将宫人遣退,留下赵崇单独说话。
“陛下今日似乎兴致不高。”被扶着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周太后笑笑,淡淡道,“淑昭容到底也是将门之女,今日比赛表现得极好,无论骑术或球技皆无可挑剔,陛下方才竟也无只言片语赞许。”
赵崇送周太后回来一半也是知道她会问一问。
这会儿便不意外,只说:“母后多虑,儿子也觉得今日的比赛很精彩。”
周太后睨他一眼又问:“陛下和淑昭容现下如何了?”
“我们很好。”赵崇笑一笑,“且打算待会儿便去趟月漪殿。”
若非不得已,周太后并无心插手赵崇和云莺的感情之事。稍微问过两句,周太后见赵崇如此态度,明白有事无事总归他自己可以妥当处理,于是说:“既打算去,那便快些去罢,这会儿去月漪殿,你们两个人正好一起用午膳。”
赵崇没有和周太后多客气。
在永寿宫留得一刻钟,他便乘御辇去往月漪殿见云莺。
晨早去马球场前,云莺吩咐过宫人提前备下热水,因而赵崇过来月漪殿时,她已经在浴间沐浴。
赵崇没有去浴间寻她,坐在外间罗汉床上等。
但月漪殿的小宫人仍悄悄递了消息给正在浴间服侍云莺沐浴的碧梧。
在马球场几乎耗尽体力的云莺泡在热水里,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由着碧梧帮她仔细洗头擦背。
昏昏欲睡之际,耳边响起碧梧的声音:“娘娘,陛下过来了。”
神游的意识便被这句话拉回两分。
“陛下可说了什么?”云莺睁开眼,懒懒问。
碧梧拿巾帕帮云莺擦洗,低声回答:“似乎没有特别的吩咐。”
云莺“嗯”一声,因而如常不着急出去见赵崇,只让碧梧继续帮她沐浴。
待她沐浴过,将头发擦至半干,便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云莺从浴间出来回到外间,抬眼见赵崇斜倚在罗汉床上,手指轻轻拨弄着她帮他绑在手腕上的那条五色丝线编就的长命缕。吩咐过传膳,她才慢悠悠走到罗汉床边,俯下身问:“陛下在想什么?”
赵崇拨弄长命缕的动作一顿,但未起身。
他让开些位置,顺便手臂揽住云莺,带她也坐下来,又在沉默中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摸索。
换下骑马装的云莺这会儿穿着的是粉桃色的大袖罗衫和葱绿百迭裙。
赵崇在轻薄衣袖下摸索到她手腕上系着那条长命缕,他动作一顿也弯了唇,终于看向云莺。
做素雅清丽装扮的云莺只用白玉簪子将满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一缕青丝垂落下来,发尾柔柔搭在赵崇的明黄龙袍上,引得赵崇伸手将那缕乌发虚虚握在手心。
“在想莺莺方才没有听到朕的夸奖,会不会不高兴。”
松开那缕乌发,赵崇将云莺搂得更紧一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他知她不怎么在意这些事。
可是想到她不在意,又觉得更多是因为不在意他,甚至怀疑她不甚稀罕他亲手编的长命缕。
但沐浴过,那长命缕依旧系在她手腕上。
赵崇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便也索性说出这样一句话。
云莺在意着长春宫的那个小宫女,对别的事情便少了心思深想。听赵崇这么说,她也索性顺着这话反问一句:“那陛下为何不夸臣妾?臣妾今日表现可不差。”
说过几句话,腹中空空、饥肠辘辘的感觉便变得愈发清晰。
她身上没多少力气,也不挣扎着要离开赵崇怀抱,软绵绵靠在他身前,只拿一双眸子看向榻桌:“想喝水。”
赵崇腾出手来却径自端起自己那杯茶,递到云莺唇边。见她问也不问、没有犹豫喝下,沉默几息时间,赵崇终究再压低点声音道:“方才看马球比赛,朕忽然发觉朕其实也根本不了解她们。”
云莺将半杯水喝完才认真琢磨起赵崇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一面琢磨一面示意还要水喝,待赵崇执壶帮她倒茶,她问:“陛下是说不了解良妃、娄昭仪她们吗?”
没有听见赵崇否认,云莺便继续喝着水思索。
半晌,反应过来的她被一口冷茶呛了呛,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再看赵崇,忍不住扑哧一笑。
搁下茶杯、帮云莺轻拍后背的赵崇眼瞧着她眉眼浮现些许戏谑之色,便即有如不满她这般反应而搂住她晃了两下,控诉:“难道不是特意要朕觉察此事?”
云莺无辜道:“臣妾从未有如此想法。”
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她心下也惊讶,因为赵崇对她说出这些话。
今日的马球比赛干干净净。
马球场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动不该动的小心思,而是凭借自身能力去努力争取每一次进球的机会。
马球比赛不同于后宫的勾心斗角。
它纯粹、热烈又明明白白,参与其中的人会展现出自己最有神采的一面。
譬如,平日时常显得有些笨拙的顾蓁蓁也在比赛里进过两个球。往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孟充仪,在良妃那支队伍里是进球最多的妃嫔。放下大家闺秀的矜持以后,自然是不一样的姿态。
而皇帝陛下说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后宫的妃嫔们。
怎么会了解呢?一年到头只见几面、未必说几句话的人,如何能够了解?
云莺想,所以看见马球场上大家神采飞扬,为了比赛互相配合互相信任的模样,才会生出自己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念头。她惊讶于他的自省,惊讶于他真心诚意正视这些被他忽视太久的小娘子。
一瞬间便也觉得果真他还是她在十三岁那年遇见的少年郎。
仿佛,还是那样让人觉得值得托付。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这些念头,喜忧之外却知于他乃是另一回事。
自从凭空得到读心之术,面对六宫的这些妃嫔,面对她们的心声,他常常感到厌烦,他认定她们便是那样的。
他一直自以为自己将这些妃嫔看得明明白白。
然而……论起来,或许只不过能发现她们身上长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陛下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云莺慢悠悠的一句话打断赵崇思绪,他垂下眼去看她,忽而一笑,低头咬一咬她耳朵:“想得美,朕不会撒手,休想逃。”
? 95、回礼
赵崇知道云莺是在调侃他。
只是他也没有继续向她解释自己的想法, 说到底,这些事与她是无关的。
一桩桩、一件件让他看得更清楚,遣散六宫除了是向云莺证明他心意之外,也是挽回她们人生的机会。甚至, 即便云莺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也一样会这么做。
云莺听着赵崇的话,想起的是天未亮时、赵崇离开月漪殿前, 那个大约算被他拒绝的亲吻。
她哼笑一声, 拿手掌将紧贴着她的赵崇推开些:“该用膳了。”
正美滋滋和云莺腻歪的赵崇忽然被嫌弃,不由懵一懵。
随即听见她心声, 又是耳根微红。
本以为云莺不会在意黎明前被他打断的亲密。
原来……
赵崇当机立断将要从罗汉床上下去的云莺拉回怀里, 他从后面抱住她, 小声问道:“累不累?”不等云莺开口,他复道, “今早走得有些匆忙,莺莺……”
一时反而是云莺因为这话眉心微蹙。
她侧眸瞥向身后的人,暗道莫不是他有偷听旁人心声的本事,否则怎得这么快便知她心思?
正在不受控制偷听她心声的赵崇心虚一瞬, 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
而后又干脆拿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厚着脸皮问:“朕绣的香囊,莺莺打算如何回礼?”
回礼?
原本是有的,但不是被拒绝了么?
云莺笑,解开赵崇紧缠在她身上的两条手臂,转过身去看着他。
“陛下。”她喊他一声,主动凑上前, 拉近距离至几乎鼻尖擦着鼻尖, 笑吟吟道, “错过了,便是没有了。”
在赵崇开口之前,云莺手指抵上他的唇阻止他废话,含笑同他拉开距离。
她认真强调:“臣妾饿了,陛下先用膳罢。”
赵崇便只得乖乖从罗汉床上下来,和云莺一起坐到桌边用午膳。
直到云莺睡下了,赵崇才从月漪殿出来。
宴席在酉时,现下距离酉时尚且有一些时间。
云莺正好能趁着这会儿睡上一觉,但他得回勤政殿抓紧时间处理些朝事。
赵崇甫一回到勤政殿,太监夏海便来向他请示妃嫔赏赐的事宜。
东西已经备下了,只须得赵崇过目。
这些事情夏江和夏海一向可以办得妥妥当当,他粗粗瞧过,没什么问题,便示意夏海去办。夏海领命,却没有立刻行礼告退,而是问:“陛下,吕嫔那边……”
赵崇抬眼看向夏海,辨其心声非有私心,方才想一想。
吕淑清之前因无意参与马球比赛,又有心惹他厌恶,故意从马背上摔下来,硬生生摔断一条腿。
现下腿伤也不曾痊愈。
今日宫宴,她多半是不能出席了。
赵崇沉吟片刻道:“她既没有参与比赛便不必赏赐。”
“恰逢佳节,吩咐御膳房添上几道菜便是。”
夏海再一次躬身领命,这才退下了。
他告退后,赵崇抬手捏一捏眉心,暗自叹气。
不是夏海提起来,赵崇快要已经忘记宫里还有吕淑清这么个人。
自从贤妃被赐死以后,吕淑清也不与宫中任何妃嫔来往,前些时日伤了腿,更是只待在望春楼。
纵使她似无心争宠,终究还是吕家人……
赵崇微抿唇角,倒是但愿她在出宫之前,不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各宫各殿的妃嫔们在赴宴之前皆收到赵崇承诺的赏赐。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总归是不嫌多的。
东西送到月漪殿时恰逢云莺睡醒。和夏海客客气气说得几句话,待送走人,她便命碧梧将这些赏赐登记好送去小库房,又让碧柳服侍她更衣梳妆。酉时差两刻,她乘轿辇去往蓬莱殿,好巧不巧在半道上遇见也前去赴宴的娄昭仪。
上午输了马球比赛,娄昭仪心里不怎么服气,尤其是云莺出尽风头。
更不提,连孟充仪今日的表现都很不错。
这种种原因令娄昭仪哪怕得到赏赐也没有多少的喜悦。
直到她听身边的大宫女说,无论输赢,她们所有人得到的赏赐都大差不差,连同云莺也是如此。
“淑昭容可曾听说?”
互相打过招呼,娄昭仪轻扯嘴角问。
云莺表现出些好奇,配合问:“听说什么?”
娄昭仪笑道:“大家得到的赏赐是一样的,竟然不论输赢也不论旁的。”
“旁人便罢,只是替淑昭容遗憾。淑昭容今日马球比赛表现那样好,却未曾得陛下夸赞,连赏赐也不比我们输了比赛的多,岂不是有些不公平?”
娄昭仪转过脸看云莺,想要从她的脸上寻见一丝不快或者难堪。
然而唯一瞧见的是她面露无奈,无奈之余,还隐约看得到她眼底的同情。
云莺对娄昭仪这些话确实无奈。
因娄昭仪时至今日依旧坚持不懈想要和她逞口舌之争。
“多谢娄昭仪替我不平。”云莺嘴角弯一弯,语气诚恳说,“既然娄昭仪如此好心,不如便将娄昭仪的那份赏赐也送给我吧,这样我便比旁人得的东西都多,娄昭仪也不必这般替我感到遗憾了。”
娄嫣:“……”
她想还嘴,但云莺不想和她多废话,于是她听云莺又道,“不过我没有觉得有何不公平。”
“太后娘娘也说今日比赛很精彩,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赏赐多与少有何要紧?”
娄嫣暗自撇嘴,为云莺听起来多少冠冕堂皇的两句话。
云莺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故意将赵崇去月漪殿之事搬出来刺激她,单单是先一步去往蓬莱殿。
反倒令娄嫣望着她背影蹙眉了。
娄嫣感觉云莺不怎么对劲,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妃嫔们踏着斜阳相继赶到蓬莱殿,个个脸上有笑。对于大多数妃嫔而言,端午佳节和赏赐都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旁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待赵崇和周太后也过来,众人行礼请过安,端午宴席便开始了。
今天夜里算是一场家宴,大抵少了拘束,宴席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
又或者上午那场马球比赛拉近距离,哪怕平日里极少碰酒的妃嫔也欢欢喜喜互相举杯痛饮。
但蓬莱殿的热闹传不到望春楼。
大宫女领着小宫女将一道道菜肴送上桌又去扶窗下的吕淑清,轻声提醒:“娘子,该用膳了。”
下午的时候,吕淑清无意听见底下的小宫人说起上午的那场马球比赛,也说起各宫各殿妃嫔得到陛下的赏赐。他们语气里流露出的艳羡不是假的,而她也晓得这些人为何会这般羡慕。
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虽则一直有太医为她诊治,伤药、补药没有缺过,但皇帝陛下不曾来看过她。
这便意味着皇帝陛下对她并不看重。
一个不被陛下看重的妃嫔在宫人眼里便是不可依靠的。
跟着她这样的妃嫔,得不到旁人那么多赏赐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吕淑清被扶着在桌边坐下。
她没多少胃口,看着桌上那么多菜肴,点了几道菜,吩咐:“今日过节,这几道菜赏给下面的人吃罢。”
尚未听大宫女应声,先有小宫女着急忙慌小跑着进来禀报:“娘子娘子,御膳房来人了!”小宫女瞪大眼睛,在吕淑清皱眉的一刻轻喘着气说,“是来添菜的,是陛下吩咐御膳房为娘子添的菜!”
大宫女讶然。
吕淑清也一样感到诧异,她深深皱眉,示意大宫女先去将人请进来。
御膳房的人送上菜肴后很快便行礼告退。
吕淑清行动不便,让大宫女送人出去以后也将其他小宫人屏退。她坐在桌边,面上不但不见皇帝赐菜的欣喜,反而在独自一人时脸色变得比有宫人在更加凝重。
此刻她手心攥着一张字条。
是方才御膳房的人上前请安的时候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塞给她的。
吕淑清低下头,将手心的字条展开,看清上面一行字,禁不住冷笑一声。
吕家人恐怕是疯了,竟敢用这种不要命的方式给她传消息。
特别是这字条上的话。
若皇帝残暴些,吕家上下只怕便要没了活路。
吕淑清没什么兴趣理会吕家人,她手掌撑着桌面站起身,又拖着受伤未愈的腿走到烛灯前,本想将字条烧了,伸出手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几息时间,吕淑清将字条藏进衣袖里面。
送走御膳房宫人的大宫女从外面进来,见吕淑清正慢吞吞往桌边走,连忙上前去扶,着急担忧道:“娘子腿伤未愈,不该这么乱动的。”
吕淑清不语。直到重新在桌边坐下,她仍示意大宫女将之前那几道菜赏给底下的人,而后说:“我是不得陛下喜欢的人,你们跟着我得不到什么好处。待会儿你也去同他们说吧,他们若想另寻高枝,我不会介怀,也不会阻拦。”
大宫女瞠目:“娘子……”
吕淑清只自顾自提筷,截断她可能的规劝:“我也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没得耽误了他们。”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大概要做一件有些疯狂的事情。
牵累到无辜之人便不好了。
吕家想让她像吕兰双那样为吕家的利益着想,还是等下辈子吧。
? 96、露馅
蓬莱殿的宴席一直持续到亥时将至方散。
赵崇陪周太后从殿内出来, 行至廊下,想要送她回永寿宫,被周太后拒绝,他便只扶着周太后上得凤辇。
“陛下自去休息罢。”
凤辇上的周太后冲赵崇微微一笑, 又朝云莺的方向望去一眼, “和淑昭容都要早些休息。”
她声音不高不低,离得远些的云莺等人听不清楚, 赵崇却听得明明白白。
纵然抱着这样的心思, 被自己母后戳破,也多少赧然。
周太后打趣过赵崇一句便乘凤辇回永寿宫了。
不多时, 赵崇也携着云莺回月漪殿, 而其余妃嫔唯有恭送御辇离去。
娄昭仪看着御辇上并肩而坐的两道背影, 想起赴宴时在半路上偶遇云莺的场景,也想起那时感觉云莺似乎不怎么对劲。于此一刻, 忽觉云莺懒怠同她逞什么口舌之争,大抵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也是。
嘴巴上几句便宜有什么用?哪比得上皇帝陛下的宠爱?
“淑昭容的圣宠实在无人能及,每每瞧着,直叫咱们这些同样是伺候陛下的人自惭形秽。”
娄昭仪收回视线, “良妃娘娘以为呢?”
良妃侧眸去看娄昭仪,对她这幅拈酸吃醋的样子只觉得有一些扫兴。
碍着端午,且这么多人在,到底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忙了一天实在有些累,我便先走一步了。”
良妃笑容淡淡,被大宫女扶着上轿辇,离开蓬莱殿回去无双殿。
皇帝陛下多么看重云莺、云莺如何得圣宠, 这些事情, 她无疑也看在眼里。可贤妃吕兰双和荣安县主的下场更摆在他们所有人的面前, 云莺不是善茬,陛下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都可能将自己埋葬在这深宫之中。
从前她也不是受宠的人……
良妃垂眸,望着衣袖上绣着的精致玉兰花微抿唇角,她和云莺实在谈不上有过节,有何容不下?
娄昭仪自讨了个没趣,一时间悻悻。
虽然和良妃比往日走得亲近了,但若论起交心,到底远不及……
想起吕兰双,娄昭仪面上一白。
她终是也被大宫女扶上轿辇,先行离去。
良妃和娄昭仪走后,妃嫔们便也陆陆续续离开蓬莱殿。
顾蓁蓁今天夜里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她本是该回听雨楼的,偏醉意上头,不愿马上回,反而四处闲逛。
大宫女翠梅一劝再劝却无用,不得不陪顾蓁蓁踩着夜色在宫中散步。待走到一处荷塘附近时,水面上有夜风徐徐吹来,也带来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格外舒适。
顾蓁蓁在荷塘附近徘徊着。
不多时,似隐隐约约传来喵喵的猫叫声。
“有野猫?”顾蓁蓁竖起耳朵听过一会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过去。
翠梅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不在意那野猫只在意她不肯回听雨楼:“娘子,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顾蓁蓁回过头来,倒也没有生气,但不同于平日,嘟嘟囔囔犹如耍赖说:“翠梅,你帮我将那野猫抓住,我便同你回去,如何?你若不肯,我便不回了。”
没听见大宫女翠梅答应,她又吵着要野猫,且干脆在荷塘附近的一块低矮的假山石上坐下。
翠梅无法,连忙哄她:“好,奴婢这便去抓那猫,抓住了娘子便回去。”
顾蓁蓁爽快答应:“好!”
翠梅想着那只野猫听声音便在附近,这边有什么动静应当都听得见,因而叮嘱过顾蓁蓁几句便去了寻猫。
野猫比预想得难抓,翠梅没能马上回到顾蓁蓁的身边。
而坐在假山石上的顾蓁蓁被醉意闹得、被夜风吹得,不多时靠着假山昏昏欲睡,人也迷迷糊糊。
混沌间听见周遭似有人在说话。
顾蓁蓁正是迟钝,只揉了下眼睛问:“翠梅,可抓到那猫了?”
偏大宫女翠梅没有任何的回答。
顾蓁蓁疑惑中睁开眼,却忽觉脑后一阵风声,反应不及,已是后脑钝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翠梅急急忙忙抱着那只野猫回来寻顾蓁蓁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刻多钟了。
“娘子,野猫抓到了……”她凭借记忆回到荷塘附近,欢喜说着,却发现不见顾蓁蓁踪影。
“娘子!”
翠梅惊慌高喊,举目四望,心神慌乱中朝荷塘里看去。
岂料下一刻水面上当真有异样响动,光线太暗,看不分明,却似有人落水。翠梅惊得将手中的野猫扔开,她脑袋嗡鸣,连忙一面准备下水一面喊人来帮忙。
……
云莺在宴席上也喝了些酒。
同乘御辇回月漪殿,赵崇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知道她饮酒了,但过得片刻又发现她的反常。
手掌被云莺攥在手中反复把玩着,赵崇虽然没有抗拒,任凭她翻来覆去不知在好奇什么,但也忍不住偷偷觑靠在他肩上的人两眼。云莺一双眸子落在他手掌上,对旁的事仿佛全无兴趣,而好半天没有等来云莺只言片语,赵崇按捺不住低声问:“莺莺……你是不是醉了……”
云莺终于抬眸看赵崇。
静静对望数息,她将赵崇的手掌松开,也坐直身子不再靠着他,摇摇头说:“臣妾没醉。”
今日宴席上,不知怎得喝着酒便记起许多事。
其实不过是重活一世后在宫里的事。
从撂下赵崇先睡着了,到小日子对他突然出现心生不快,再到紫泉山被他背了一路……她清楚自己一直以来的肆意妄为,因为不介意是否得宠,因为无心博她欢心。然而明明白白的是,能走到今天,全凭他包容与不介意不计较。
他说他对她一腔真情。
云莺内心不怀疑他如今对她的情谊,可细究起从前,那些包容与不介意不计较来得很莫名。
可必定是有特别的原因叫他如此的。
那个特别的原因也使得他和她认识的那个人有了差别。
会是什么原因?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当不是像她这般……
云莺心下猜测一句接着一句传入赵崇耳中,尚未做好坦白准备的他不动声色伸出手臂揽过云莺,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转移她注意力,意料之外,听见云莺说:“臣妾是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陛下的。”
赵崇搭在云莺腰间正要收紧的手臂动作一顿。
他收回手臂去看她,云莺也转过脸来,继续说着:“那时在边关,见陛下亲自搀扶起一位受惊跌倒的老妇。”
“那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妇人,穿着很是朴素,跌倒以后身上染了脏污,可是陛下没有在意。”
“陛下还耐心询问她是否受伤。”
随着云莺的话,赵崇勉强从记忆深处搜寻出这一件小事的踪影。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为何朕不知你在?”
云莺便笑一笑:“臣妾那时只是在人群里远远瞧见陛下,陛下如何能够知晓臣妾在不在。”她笑着,又轻唔一声,有些话在舌尖滚了一滚,沉默几息时间,才说出口,“也是那一次偶遇让臣妾觉得,陛下这样生得好看又性情纯善的人定然是值得托付的。”
赵崇记得曾经从云莺心声窥知过她十四岁那年见过她。
彼时好奇,却不宜贸贸然问出口,纵然想着希望有一日她会亲口告诉他,当真听她说起,却一颗心震动。
那颗曾被辜负的心仿佛赤条条在他面前。
那是她平生仅此一次最为纯质的心意,却没有被珍惜。
“抱歉……”
赵崇下意识去握云莺的手。
云莺没有推开他,但在这一声抱歉过后敏锐捕捉到赵崇这般反应的怪异。
她说自己在十四岁那年便认为他值得托付,他为何只有歉疚……像清楚知道她曾因他而伤过心。
她分明从没有对他流露过这些情绪。
云莺狐疑去看赵崇,莫不是那个特别的原因叫他知晓这些事了?
醒悟过来自己险些露馅的赵崇:“……”
恰巧御辇到得月漪殿外,他先一步从御辇上下去,继而将云莺横抱起来,抱着她往廊下去,有些欲盖弥彰说:“朕竟今日才知莺莺这番心意,实在歉疚。”
踏入殿内,赵崇将云莺抱进里间,将她放在床榻上:“可要沐浴?”
不着急弄清楚一切的云莺点了下头。
赵崇暗暗松一口气,起身去吩咐宫人准备热水,定住心神方才折回里间。
他挨着靠坐在床榻上的云莺坐下,心里计较起若同她坦白,会不会将她吓着,会不会叫她厌恶。
将心比心,倘若他知晓自己的心声神不知鬼不觉被旁人窥听得一干二净,哪怕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念头,只怕对这样的事也是厌恶的,不会再想靠近这个人。
赵崇便十分纠结。
他如今自然不愿意惹得云莺对他避之不及,尤其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好不容易有向好的迹象。
“后来呢?”赵崇决定先盘问云莺之后的事。
云莺却问:“后来什么?”
赵崇捏一捏她的手心:“以为朕是值得托付的人,再后来呢?”
“后来臣妾入宫,发现陛下有后宫三千佳丽,自己实在争抢不过,不如不奢望。”云莺轻描淡写说,“又未曾想,竟不知不觉和陛下走到今日。”
赵崇便问:“莺莺以前是不是对朕很失望?”
他不等云莺给出回答,往她身边挤一挤,觉得不够,抱着她晃一晃,“以前是朕没有洁身自好,辜负你的情谊。”
从皇帝口中听见这些话,再想起清河公主那句“脏男人”,云莺被逗笑。
笑得片刻,碧梧在外面禀报说热水已经备下,云莺便推了下赵崇,而后从床榻上下来去了沐浴。
待她从浴间出来,恰巧见夏江在向赵崇禀报什么事情。
云莺走上前问:“陛下,怎么了?”
“听雨楼的宫人来禀,说顾美人是落水了,现下正昏迷不醒。”
赵崇眉心微蹙,对云莺道。
? 97、旧账
顾蓁蓁落水的消息传到昭熙殿的时候, 娄昭仪已经躺下正准备休息。听闻此事,她不得不起身,命大宫女为她更衣梳妆,而后乘轿辇去往听雨楼。
深更半夜不能休息却要赶去处理这些事情, 说全无怨气是不可能的。
但另一边, 娄嫣也算甘之如饴。
正因她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消息才立刻传到昭熙殿。
否则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也只得暗中打听。
略气闷过半晌, 娄嫣已恢复冷静, 转而琢磨起顾蓁蓁落水之事。
论起来,六宫上下也算太平过一些时日, 今日这一场落水便叫人又疑心是顾蓁蓁自己不小心又怀疑另有蹊跷。
只是若有人故意陷害, 为何要陷害顾蓁蓁这个小小的不受宠的美人?
唯有这一点, 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在娄嫣的印象里,妃嫔之中, 顾蓁蓁得罪得最狠的人当数云莺。
可是云莺几乎没有计较过这些事,近半年来,顾蓁蓁也时常往月漪殿去,不见云莺不喜她。
旁人……
旁的妃嫔应当更犯不上陷害她才是。
连陈贵嫔和姜贵嫔闹成那样都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倘若些许小事, 何以至于针对起顾蓁蓁?
娄嫣到得听雨楼时满腹疑惑,又见良妃已经先一步过来了这里。
和顾蓁蓁同住秋阑宫的陈贵嫔也在。
互相见过礼后,娄嫣朝着床榻的方向望去一眼,压低声音问良妃:“娘娘,顾美人这会儿也没有醒吗?”
“嗯……”良妃眉心微蹙,“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
娄嫣一时轻叹一气,心下了然太医未到。
若顾蓁蓁今天夜里乃是不小心落水, 救上来得及时便不至于这么昏迷着。
若乃被人陷害……
“好端端的, 如何会落水了?”
娄嫣拧了下眉发问, 看向在床榻旁替顾蓁蓁擦脸的大宫女翠梅。
良妃前一刻赶到听雨楼时,见陈贵嫔等在外间,而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正为顾蓁蓁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裙,便未立刻盘问情况。此时听娄嫣问起,她道:“似乎是顾美人的大宫女将她救起来的,待会儿我们再一起问一问。”
正当说着,赵崇和云莺也从月漪殿赶过来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高太医,今日正巧是高太医当值,小宫人来请,他便赶来听雨楼,后来遇上赵崇和云莺。
“见过陛下!”
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连忙上前来行礼。
赵崇抬一抬手与她们免礼,便示意高太医:“先去为顾美人看诊。”
高太医躬身应是,随即跟着小宫人进去里间。
“怎么回事?”在外间上首处入座后,赵崇让云莺、良妃等人一并坐下,方才将翠梅喊来问话。
翠梅跪伏于地,一磕头泣声将宴席散去后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
起初是顾蓁蓁醉酒不愿意回听雨楼,执意在宫中闲逛。
后来在一处荷塘附近,听见野猫的叫声,她命翠梅去将那只野猫抓回来。
因顾蓁蓁说抓了野猫才肯回,翠梅只能听命。
未曾想,好不容易将那只野猫抓住回去寻顾蓁蓁,想着能回听雨楼,顾蓁蓁却落水出事了。
而以翠梅所言,在她去抓那只野猫期间发生的事她是不清楚的。
顾蓁蓁是否遇见过什么人便也无从得知。
赵崇听着翠梅这番话,辨认其心声,知晓她没有半个字谎话,是将自己所知一一吐露。这便意味着,顾蓁蓁为何落水尚且辨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也同样对此事不知情。
如此,只能等一等高太医的诊断。
随着赵崇的沉默,外间陷入一片安静中,唯有他的耳边一贯不怎么清净。
不过其中又没有云莺心声。
云莺这会儿确实对此事没有太多的想法。
因为最要紧的那件事尚未弄明白,在她看来,怎么揣测也是白费劲。
过得良久,为顾蓁蓁看诊的高太医终于从里间出来了。
高太医行过礼后向众人回禀道:“微臣在顾美人的脑后发现一处伤,应当是被重物击打所致。”
“顾美人遭受重物击打后又落水,幸亏被及时发现才没有出大事。迟迟不醒,应与脑后的伤有关。只是顾美人几时能够醒来,请恕微臣无能,暂无法下定论,但微臣必定尽力医治。”
高太医一连串的话令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多少震惊。
脑后有伤,重物击打所致,岂不是说顾美人乃是遭人陷害以致于此?又说不知几时能醒,如若一直醒不来……
哪怕高太医没有直说,转瞬之间,外间众人皆明白顾蓁蓁情况不妙。
甚至能否保得住性命全看她自己的造化。
今天夜里的这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而原本没有太多想法的云莺也因高太医的话面色微沉。
顾蓁蓁不受宠,近来亦未曾出过什么风头,招人嫉恨乃至叫人容不下想取她性命的可能性很小。若要论得罪过人招来报复,没有人比云莺更清楚,顾蓁蓁从前喜欢得罪的人只有一个。
何况谋害妃嫔也不是小事。
将人打晕再扔进荷塘,这是铁了心要取顾蓁蓁的性命,可见必定是有什么原因让那个人不得不铤而走险。
或许是顾蓁蓁不小心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那件事对于那个下狠手的人而言,定然是严重到也会要其性命。
但顾蓁蓁被救起来了。
纵然尚未醒来,却是随时可能会醒来……
这定然是那个对顾蓁蓁下手之人始料未及的。
一旦顾蓁蓁醒过来,便会说出一切。
若是她猜测的这种情况,只怕有人现下正在这宫里某一处角落如坐针毡。
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想再对顾蓁蓁出手?
云莺心下的冷静分析在同一刻准确无误传入赵崇耳中。
不是第一次知晓她遇事时条理分明、冷静理智,可是照旧会因此而轻易觉出她的可爱之处。
“后脑有伤,必是遭人陷害。”在众人的噤声不言中,赵崇沉声开口,“高太医,顾美人便由你负责医治,务必竭尽全力救她的性命。”又吩咐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要将顾蓁蓁照顾妥当。
待赵崇下过令、表明过态度,云莺与他福身行礼,不紧不慢道:“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将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声“莺莺”压下去,赵崇问:“淑昭容想说什么?”
疏离的称呼让他感到别扭。
习惯私下里的亲昵,骤然须得摆出正经姿态只让他倍感不自在。
云莺倒不怎么在意这些,继续道:“前些时日同顾美人一起打马球,臣妾已然将她视为密友。今日她遭人陷害昏迷不醒,身边又唯有翠梅一个大宫女,恐怕照顾不周。因而臣妾想让臣妾的大宫女碧梧留下来帮忙,请陛下允准。”
“难为你有这样的心。”赵崇一下便明白她用意,自然配合,“准了。”
云莺又福一福身:“多谢陛下。”
“碧梧。”云莺侧眸去看快步上前来的大宫女碧梧,交待,“在顾美人伤愈之前,你便留在听雨楼和翠梅一起贴身伺候顾美人,务必要把顾美人伺候好。”
“是,奴婢领命。”
本便机灵的碧梧猜出云莺大约是想将她留在听雨楼探听情况,恭敬应声。
皇帝已然允准,良妃、娄昭仪哪怕看出云莺的用意亦无从置喙。
陈贵嫔对这些不怎么热心,便也无所谓。
之后又过得一会儿,赵崇让良妃、娄昭仪和陈贵嫔先行告退,她们便从听雨楼出来了。陈贵嫔回同在秋阑宫的见善阁去休息,良妃和娄昭仪也乘轿辇离开。
“淑昭容近来似乎很爱出风头。”
直到离开秋阑宫的地界,娄昭仪才感慨般对良妃说道。
良妃语声平静:“顾美人如今与淑昭容确实亲近,不怪淑昭容上心她的事情。何况淑昭容本也有协理六宫之权,娄昭仪还是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娄昭仪晓得良妃是八风不动的性子,便没有继续说云莺,只随意说起顾蓁蓁:“也不知顾美人为何这般倒霉,摊上这样的事情,那下手之人也实在狠毒了些。”
良妃看一眼娄昭仪,垂眸凝思过数息,到底是选择提醒她:“的确如此,我们也得小心为上。”
“谁知那背后之人会不会栽赃陷害到旁人的头上去。”
娄昭仪刚刚一味在琢磨云莺和顾蓁蓁的事情,反倒疏忽了自身。得良妃此话,反应过来,她多少感激:“多谢良妃娘娘提醒。”
良妃只点点头,过得片刻,她同娄昭仪分开回无双殿。
娄嫣也揣着满腹心事回昭熙殿。
她们走后,赵崇和云莺未在听雨楼停留太久。
云莺将碧梧留下来,赵崇也指了个可信的小太监在听雨楼服侍,交待过一番,他们同样离开了。
在听雨楼将事情分析得明白,回月漪殿的路上以及回到月漪殿后,云莺没再继续琢磨这事。
只是她又记起另外一桩旧事来。
顾蓁蓁不是第一次落水。
一年前,顾蓁蓁也曾落水过一次且强行认定与她有关。
因为在落水之前,她拽住了一只香囊,而那香囊是她身边大宫女的。
只不过……
“陛下可记得,臣妾刚刚入宫那阵子,顾美人也落水过一次。”
和赵崇在床榻上躺下以后,云莺靠在他的身前轻声问。
赵崇一时不知她为何问起此事:“怎么了?”
云莺弯唇,抬头去看他:“臣妾忽然记起来这件事,也忽然好奇陛下那时为何愿意相信臣妾。”
赵崇:“……”
这难道是在,翻旧账?
? 98、奇怪
赵崇记得云莺说起的这件事, 也记得她那时说过的话。
彼时,由于她身边大宫女的一只香囊,顾蓁蓁认定自己被她所害。而她面对控诉却是一句“听凭陛下处置”,心下什么特别的想法也无, 不见慌乱无措与惶恐。
只是那个时候与其说愿意相信她, 不如说因着这读心之术知晓同她无关。
且觉察她内里暗藏反骨的性子、发现她与旁人不同,多留了心。
如今倒是明明白白的。
当初之所以会见到那样的一个云莺, 全因云莺对他的失望与无意再对他交付半分真心罢了。
又, 可见事事皆有因由……
若她不是那样,或许他也不会那么快对她上心, 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赵崇多想几分便想明白云莺为何会有此一问。
在她看来, 那时她尚未承宠, 对他的读心之术又一无所知,见他认定事情与她无关, 细究起来自然奇怪。
从前只是不在意不计较懒得多想。
现下稍微想一想,多半觉得他许多举动来得缘由不明。
此刻面对云莺的发问,赵崇依然给不了她一个太过明确的解释。
但回忆起先前她敏锐捕捉到他言语里的疏漏,沉吟中, 赵崇对她说:“因为朕知道与你无关。”
因为知道与她无关?
这句话落在云莺耳中确实令她咂摸些许不寻常的意味。
放在现下,发生同样的事情,他知道与她无关,可以是相处之下凭借对她的了解而产生的信任。可在那个时候,一句知道与她无关,便更像是知晓真相……抑或尚且不能称之为真相,而是一部分事实。
云莺疑心赵崇在给她暗示。
她也记起他们赶去听雨楼之前自己对赵崇的一点猜测, 不过她没有继续盘问, 也没有深想下去。
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藏着秘密。
而无论那秘密是什么, 既然不会伤害到她,她何必非刨根问底?
何况,她又如何谈不上是身藏秘密的人?
哪怕这秘密可能被他窥知一二,他从不曾点破,于她而言便已足够。
思忖过后,云莺放弃试探。
她冲赵崇弯一弯唇,收回视线也低下头,脸颊蹭一蹭他身前懒懒说:“果真是——陛下英明。”
赵崇却叫云莺这般心思与反应闹得心底一暖。他心里有些高兴,为自己至少没有蠢笨不堪错过她两次,但念着今夜种种,只温声道:“时辰不早了,快睡吧。”
云莺轻“嗯”了一声。
她闭上眼又说:“臣妾明早再去听雨楼看看顾美人。”
“好。”赵崇低声道,“左右顾美人出事的地方已经命人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了。待明日朕再让夏江想办法查一查昨天夜里什么人进出过那里,也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云莺再“嗯”一声,声音听着愈发低弱。
赵崇垂眼去看,见她困倦不堪,想她折腾过一日又折腾到深夜,便只噤声抱着她一同睡去。
翌日,用过早膳,云莺便从月漪殿出来去往听雨楼。
顾蓁蓁如昨天夜里昏迷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有碧梧在,云莺也知昨夜他们离开以后,听雨楼暂且没有异样。
“你去歇一歇。”听过碧梧的禀报,她在床榻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我一时半会不走。”
碧梧听言便行礼告退,先去休息。
未几时,听闻顾蓁蓁落水昏迷不醒的妃嫔们陆陆续续赶来听雨楼探望,也都瞧见床榻旁的云莺。
沈文茵是来得最早的一个。
见云莺在这里,她走上前去向云莺行礼请安,起身后看一眼床榻压低声音:“嫔妾听说顾美人出事了。”
“听说是遭人谋害。”
“且太医说,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沈文茵将自己听来的消息简单告知云莺,亦是向她确认的意思。
这些消息没有被刻意压着,很容易能打听到。
坐在玫瑰椅上的云莺站起身来,引着沈文茵往窗边的方向走了几步,方才轻声说:“是叫人从背后偷袭敲晕了扔水里的。”这样一句话,算得上肯定沈文茵听来的这些消息没有问题。
沈文茵讶然。
呆愣过几息时间她才回过神:“怎么会……”
最初顾蓁蓁转而讨好云莺、向云莺献殷勤时,沈文茵觉得她行事不稳重,的确有意有意同她保持些距离。后来相处得多了,知道她本心不坏,而云莺也不在意她从前做的那些事,便慢慢对她少了偏见。正因如此,才清楚她安分守己许久,没有突然招来这般祸患的道理。
“现下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云莺望向窗外沐浴着日光的翠竹说,“不过陛下已经命人去查了。”
沈文茵轻叹:“若顾美人能醒来,兴许知道些什么。”
话出口,她自己先怔一怔。
持续过片刻的沉寂过后,沈文茵低声道:“若那人聪明一些,便当自己站出来认罪受罚。”
云莺不置可否,只说:“更要紧的是顾美人早日醒来,平安无事。”
“是……”沈文茵又轻叹一气。
因有其他妃嫔前来听雨楼探望顾蓁蓁,两个人便收敛话匣,不再聊。
小半个时辰,除去吕淑清外,妃嫔们齐齐聚在听雨楼。
良妃和娄昭仪一样过来了。
人多了容易变得吵闹,众人便只在外间坐着。
顾蓁蓁乃是被人谋害才落水出事,她们同沈文茵一样已经听说了,这会儿少不得有同样的疑问。
又正因没有可以怀疑的对象,外间隐隐约约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谁也不希望扯进这桩事情里面。
自吕兰双出事以后,六宫太平过这些时日,兼之昨日一场马球比赛玩得尽兴,且久违得陛下赏赐,大多数人正欢喜。顾蓁蓁被谋害的事情一出,形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叫她们清醒后宫从来不是游玩之地,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昨日端午,顾美人却遇上这种事,实在令人痛心。”
在众人的缄默中,最终是良妃打破外间的安静,“陛下已经下旨追查,无论何人所为,必定将其被揪出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多少委婉。
乍听是为顾蓁蓁不平,实则是暗中警告,让作恶之人好自为之。
有昨夜良妃的好心提醒,回到昭熙殿以后,娄嫣立刻自查过身边的宫人,确认私下里没有出乱子,这才安心。是以她这会儿便乐意附和良妃的话:“良妃娘娘说得极是,陛下定会给顾美人一个公道。”
有她们唱红脸,云莺便也唱起白脸。
云莺目光扫向外间的妃嫔们:“昨夜离开蓬莱殿后,我一直同陛下在一起,不知诸位姐妹又都在何处?”
一句话令妃嫔们变得躁动。
见状,沈文茵率先离座福身道:“回淑昭容,嫔妾昨夜不胜酒力,回藏香阁后便歇下了。”
娄昭仪却不赞同云莺这般行径,亦不愿看云莺出风头。她笑了笑:“淑昭容一直同陛下在一起,自有陛下袒护,可难道我们与陛下不在一处便都有嫌疑不成?”
“淑昭容只是问上一句,娄昭仪何必不快。”
赵崇的声音骤然传来,娄昭仪一惊,窘迫中连忙与众人一起向赵崇行礼。
“都起来罢。”
在上首处入座后,赵崇淡淡道,“朕也想听一听,昨天夜里宴席散后,你们都去了何处。”
赵崇会这么说是想要趁机辨认辨认是否有人心中有鬼。
若谋害顾蓁蓁的人在这里,他不信此时对方能半点破绽也不露。
皇帝陛下发话,众人唯有一一如实禀报。
宴席上妃嫔们基本上喝了不少酒,便几乎是离开蓬莱殿后径自回去休息。
只有崔婕妤如同顾蓁蓁那般,先去吹了吹夜风醒醒酒。
崔娴白着一张脸,咬着嘴唇说:“嫔妾昨夜是去过御花园,却不曾偶遇顾美人,更不知顾美人为何会出事。”
昨夜眼看赵崇拥着云莺离开蓬莱殿后,她心中苦闷,按捺不住去御花园瞧一瞧那几株梅花。
可这些话,又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那可当真是凑巧得很。”
娄昭仪觑着崔娴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只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
赵崇却从崔娴的心声辨认出昨天夜里她确实不曾见过顾蓁蓁,更不知顾蓁蓁为何遭人谋害。听娄昭仪出言讥讽,他斟酌着正欲发话,夏江进来,说有要事禀报。
“何事?”赵崇问。
夏江躬身道:“启禀陛下,有个小太监在顾美人遇害的荷塘附近自尽了,且留下一封绝笔书。”
赵崇蹙眉,示意将那一封绝笔书呈上来。
云莺看着夏江呈上信笺,想着这小太监忽然自尽,恐怕被推出来当替罪羔羊,越是想心里越有一种奇怪感觉。
“夏江公公,那小太监往日是在何处当差的?”云莺拧眉问道。
夏江答:“回淑昭容,是望春楼的小太监。”
望春楼,吕嫔吕淑清……
得知这个小太监在望春楼当差,云莺心里的奇怪感觉更甚。
吕淑清伤了腿,至今不曾离开过望春楼。
她有何理由谋害顾蓁蓁?即便当真与她有关,又怎会在此时推个小太监出来,将矛头引向自己?
倘若……这是真正谋害顾蓁蓁的人有意为之,误导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吕淑清身上,那么这个人这么做,是单纯想要撇清自己,还是别有目的?
云莺想到这里又重新思索昨夜猜测顾蓁蓁出事的原因。
她猜顾蓁蓁无意中知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以致于招来了祸患。
现下顾蓁蓁不知何时会醒。若这个小太监是幌子,一旦顾蓁蓁醒了便要功亏一篑,但若待顾蓁蓁醒来时,哪怕她说出她所知的一切也无所谓了呢?
譬如——
这个人那时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本来便可能会搭上性命的某个目的。
云莺思绪一顿,抬眼去看上首处的赵崇。
? 99、尝试
赵崇才将那封所谓的绝笔书迅速扫视过一遍, 耳边便捕捉到云莺的心声。
他目光从信笺上移开,望向云莺。
刹那间两个人的目光相撞。
静静对视过一瞬,云莺先一步将视线移开了。
昨夜听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所言便晓得,倘若当时顾蓁蓁有过呼救或与人起争执, 她是可以听见动静的。
但是翠梅在远处没能发现什么异样响动。
云莺不愿意将能对顾蓁蓁下此狠手之人想得太过简单。
以目下情况, 既然他们可以想到这种可能性从而时刻留心听雨楼动向,对方未尝推断不出这些。
若因害怕顾蓁蓁醒来后会说出昨夜发生的事, 于是慌不择路、费尽心思对她下第二次手, 实则与自投罗网无异。纵然云莺不介意对方自投罗网,却只怕对方此时正在不慌不忙设法达成原本的目的。
至于那个目的……
云莺手指不轻不重摩挲了下腰间的香囊。
她不介意猜测对方的目的在她。
她清楚, 一个称得上独得圣宠的存在有多么招人嫉恨。
顾蓁蓁其实胆小得紧。从前被吕兰双略作言语威胁便快吓去半条命, 寻常情况下也不是喜欢惹麻烦上身的性子, 昨夜的事倘若不过些许小事未必揪着不放。
若牵扯到其他妃嫔,也不见得非要对顾蓁蓁下此死手。
唯有牵扯到顾蓁蓁如今十分亲近的她, 对方才会异常肯定顾蓁蓁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假装不知。
当对方在发现顾蓁蓁之际便立刻意识到自己将会面临最糟糕的局面,毫不犹豫做出谋害顾蓁蓁的举动也说得通了。同样,如若对方目的其实在她,那么这个人定然从一开始就清楚, 她出事以后,皇帝陛下绝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顾蓁蓁一旦醒来说出一切会是死路一条,自投罗网般对顾蓁蓁再一次出手企图灭口是死路一条。
谋害她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对方足够聪明,选择制造些别的动静来模糊焦点。
转而趁防备心最弱之时出手,想来只要达成目的便认为搭上性命亦值得。
云莺暗忖间又反应过来,也存在谋害顾蓁蓁乃蓄意为之的可能,以此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从而达到其他的目的。
会是这样吗?
如果不是顾蓁蓁尚且躺在床榻上未能醒来, 云莺会觉得这事有趣, 可现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兴致。
至于究竟是与不是, 大约很快能见分晓。
她要做的,便无非顺从对方举动当不曾注意别的,只表现得在意望春楼。
云莺心思转瞬百转千回,赵崇的表情也随之变得愈发凝重几分。
不仅在于可能有人对云莺心怀叵测,更在于她短短时间,已经将这一桩事情思虑得如此的深远。
赵崇很清楚,这份玲珑心思不会是与生俱来。
是在他所无法窥知的她的前一世,那些她从前经历过的事情日复一日让她练就这颗玲珑心。
但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妃嫔皆无异样。
对于顾蓁蓁落水一事,她们全然不知情,亦无其他不安分心思。
妃嫔中只剩下这冒出来的自尽而亡的小太监牵扯到的望春楼以及吕淑清。
赵崇将那封绝笔书递回给夏江,问:“吕嫔在何处?”
“吕娘子正在赶来听雨楼的路上。”
夏江双手接过信笺,躬身回禀道,“只是吕娘子有伤在身,行动不便,须得费上些时间。”
赵崇略一沉吟:“派个人去,让她不必来这里,先去认一认那小太监。”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朕也去瞧瞧。”
云莺闻言立刻跟着站起身,垂首一福身道:“臣妾实在痛心顾美人遭此毒手,想随陛下同往,请陛下恩准。”
赵崇便颔首准了,携她离开听雨楼。
他们走后,坐在外间的妃嫔们齐齐沉默过半晌,良妃才开口打破沉寂:“顾美人要静养,我们在这里免不得打扰。左右已经探望过,不如各自先回去罢。”
皇帝陛下亲自过问顾蓁蓁的事,且如此上心,这是良妃始料未及的。
她很难不认为这与同样关心此事的云莺有关。
纵使六宫事务由她打理,娄昭仪和淑昭容负责协理,可一样有她和娄昭仪插不上手的时候。
说到底,全凭陛下的一念罢了。
正如……
她当初得封良妃。
娄昭仪则格外的感到不快,只对此无可奈何。从听雨楼出来,她呵笑着对良妃抱怨:“这两日瞧着,娘娘不是掌管六宫之人,臣妾也无那协理六宫之责,倒是累得淑昭容忙来忙去不停休了。”
几句抱怨之言惹得良妃一改平日的宽和。
她不想掺和进去,索性微笑说:“方才陛下未离开时,娄昭仪便该如淑昭容般请命同去才是。”
言下之意,方才没胆量出声,现下也不必来同她抱怨。
娄昭仪不由一愣。
自吕兰双出事以来,和良妃比以往走动多了不少,兼之比起云莺她们皆不得圣宠,无非占着良妃和昭仪的名头。是以娄昭仪以为她们两个人自然是站在一处的。
但近来种种迹象似乎表明,良妃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思。
难道蒋繁秋打算一直容忍云莺?
娄嫣直觉得不可思议。
她不能想,若是云莺继续独得陛下恩宠,云莺会不会便母仪天下了,更不能想,到那时她该如何在宫里自处。
蒋繁秋难道预想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娄嫣相信蒋繁秋早已想到了,便看不懂她的反应……她们不联手,如何有扳倒云莺的一天?
“良妃娘娘!”
眼见蒋繁秋上得轿辇,娄嫣疾走几步,然而被蒋繁秋截断了她的话。
蒋繁秋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看着娄嫣,她冲娄嫣轻轻颔首,语气恢复往日温和:“顾美人也不知几时才能醒来,我不懂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回去抄抄佛经为顾美人祈福,祈愿她早日平安无事。”
娄嫣未出口的话不得不咽回肚子里。
直到回到昭熙殿,她心口闷堵的那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云莺随赵崇从听雨楼出来后,他们便乘御辇去往顾蓁蓁出事的荷塘附近。
半道上,云莺主动问:“陛下以为那封绝笔书如何?”
赵崇便让夏江将绝笔书呈上来,拿给云莺看。
云莺迅速看罢,好笑道:“来龙去脉倒说得很清楚,私会被撞见,惊慌失措以致于铸下大错。”
“但顾美人是被人从身后袭击的。”赵崇接上云莺的话,“若她知晓这小太监在,便不至于被从身后偷袭,且若这小太监向她求过饶,必会有一些动静。”
两句话足以让云莺明白,赵崇与她有差不多的看法——
这小太监有问题。
确认过这一点,云莺便不认为需要继续隐瞒赵崇她更多的想法。
是以她道:“陛下,若那谋害顾美人之人有旁的目的,臣妾猜测那目的可能同臣妾有关。”
虽然赵崇已经知晓云莺心中所想,但比起那些,他在意的是云莺愿意主动对他说出口,这意味着对他的信任。
如同昨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在十四岁那年便曾见过他。
赵崇取走云莺手中那封绝笔书收起来,温声问:“莺莺有何看法?”
云莺一一说出自己的猜测。
赵崇认真听过,颔首说:“如若是这么一回事,那背后之人应当消息很灵通,否则决计不敢如此冒险。”
而论起妃嫔里消息最为灵通之人,云莺首先想到的无疑是能插手六宫事务的良妃与娄昭仪。
只是赵崇没有从这两个人的心声里发现端倪。
他清楚与她们有关的可能性不大,却难以对云莺解释。
不过云莺并未认定同她们有关。
她想一想:“臣妾的月漪殿里有陛下的人。”想对她下手且不被抓住任何把柄,不是一件易事。
“可要迟些放出消息,说顾美人快要醒了?”赵崇思忖中也问。
云莺沉思片刻道:“高太医今日应当还会去一趟听雨楼给顾美人诊脉,却唯恐打草惊蛇。”
赵崇道:“那便等一等。”
“嗯……”云莺点头,“只要顾美人不会再被谋害,想来不必太着急。”
和赵崇心平气和谈论六宫这些事情,对云莺来说亦是新奇体验。
放在从前她绝无可能如此。
因而云莺清晰感受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变化。
尤其是,她内心深处确实重新尝试接纳这个相较过去变得很不一样的人。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对他的肯定,暗自生出小小的高兴。
高兴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想到云莺经历过的许多事皆称得上他带来的祸患,便也只想握住她的手不放。
于是云莺的手背传来一阵热意。
天气本来便热,这样被握着手更觉出那份热意,她却没有推开赵崇,而是眉眼不动回握他。
赵崇和云莺赶到荷塘附近时吕淑清已经到了。
行动不便的吕淑清被大宫女搀扶着,艰难而又表情平静与他们福身行礼。
那今日自尽而亡、在望春楼当差的小太监的尸体被草席掩盖着。
赵崇与吕淑清免礼,继而语声淡淡问:“吕嫔可曾见过那小太监了?是不是望春楼的人?”
“回陛下的话,据嫔妾的大宫女辨认,他确实是望春楼的人。”吕淑清依旧语声平静回答着赵崇的问题,不慌不忙道,“嫔妾前些时日一直在养伤,许多事情没有精力管,这小太监嫔妾面生得紧,也不知他究竟做过些什么事。”
昨夜她才让大宫女传话下去,说自己不介意底下的人另寻高枝,今日便竟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见早先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当那个替罪的。
也是。
谁让吕兰双被赐死同云莺有关系呢?她和吕兰双的关系实在太好做文章。
吕淑清觉得讽刺。
哪怕吕兰双已经死了,她仍要因为她们的关系被牵累。哪怕她厌恶吕兰双、厌恶吕家至极。
有前世经历,云莺对吕淑清和吕家、吕兰双之间的恩怨情仇也有所了解。为了吕兰双从而记恨于她这样的事情,吕淑清不会做,若吕兰双尚在,吕淑清倒有可能为了给吕兰双添堵而谋害其他妃嫔。
“便是吕嫔这样说,也改变不了他是望春楼的宫人这一事实。”
云莺面上只表现得不相信吕淑清的辩解。
赵崇又问:“昨夜你在何处?”
吕淑清顿时扯了下嘴角,笑看云莺一眼:“嫔妾失礼,尚未谢过陛下赐菜恩典,请陛下恕罪。”又艰难矮身朝着赵崇福一福,全了这谢恩的规矩。
“陛下赐嫔妾许多菜,嫔妾直吃到夜深也未能吃完。”
她微抿唇角,“嫔妾的大宫女一直在旁边伺候,至于其他人,嫔妾实在不知,是嫔妾的过错。”
赵崇一时忘记给吕淑清赐菜之事。
骤然听她提起,语气诡异,心觉不妙,连忙偷偷去看云莺表情。
只见云莺面上无波无澜,心下冷笑:“赐菜?当真是不忘每一个爱妃。”
赵崇:“……”
“既然吕嫔不知,不如便先审一审望春楼的宫人罢。”云莺微笑偏头去看赵崇,“不知陛下是否允准?”
赵崇轻咳一声,无辜回望云莺道:“爱妃说得在理。”
“夏江,你带人审一审望春楼的宫人。”
他立即配合云莺吩咐道,“尤其是平日里与这小太监走得亲近的。”
吕淑清在赶来之前已经想到自己今日定然会摊上这桩事情,不可能凭她三言两语洗清嫌疑。
既然这水浑了,她不介意更浑一点。
“陛下,淑昭容,嫔妾有话要禀。”
吕淑清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那张昨日刚收到的字条。
她将字条呈到赵崇的面前:“请陛下过目。”
“也请淑昭容过目。”
赵崇凭吕淑清的心声大致晓得顾蓁蓁之事她嫌疑也不大,配合云莺是为了让暗处的人以为事情在其掌握之中。
至于那背后之人,如若不在妃嫔之列,他便不得不记起长春宫。
他从云莺心声知她前世早早病逝可能与长春宫有牵扯。
既然如此,这一次的事……
然而吕淑清这字条却无疑在他们的预期之外。
特地请云莺也过目,赵崇接过字条扫一眼,果真同云莺有关系。
“呵。”
赵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将字条递给云莺看,又开口屏退四周的宫人。
字条上的话云莺也很快看清楚了。
她和赵崇一样呵笑一声,抬眼望向吕淑清:“吕嫔这是何意?”
“回淑昭容,嫔妾别无他意。”吕淑清不疾不徐道,“嫔妾只想说,嫔妾绝无谋害淑昭容之心,亦无谋害旁的妃嫔之心。顾美人所遇之事,嫔妾不知情。”
? 100、选择
风回云断, 残莺浸消。
那张字条上写着如是八个大字。
云断、残莺,其间暗藏着的便是要对云莺不轨的心思。
按照吕淑清的理解,吕家希望她“解决”云莺这个太过得陛下宠爱的人。
至于如何解决……
她猜吕家人别有一番心思,须得她在宫里配合, 故而给她传信。
字条上的字迹来自她父亲。
大约一来让她确信消息来自于吕家, 二来想以父亲之名威逼她乖乖听话,可惜打错了如意算盘。
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想要有得选择确实不是易事。
然而, 她可以选择惜命,她也一样可以选择不要命了。
譬如直接将事情告知陛下和云莺。
现下信与不信, 待吕家当真有其他动静, 届时该信自然是会相信她所言。
纵然云莺无法窥知吕淑清心声, 却很清楚一点,无论这字条是真是假, 吕淑清也绝非有意借此向她示好。会做这样的事情,吕淑清定有自己的因由与目的。
吕淑清不会考虑她的感受,更不在意她落得何种下场。
只是同样对她没有那么多恶意。
但字条真与假,云莺既不纠结也无多少忧虑。
倘若陛下当真要与她走到承诺的那一步, 她往后所需面对的,本也远远不止六宫里的这些。
“真相尚未查明,单凭吕嫔几句话,总归做不得数。”
云莺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意,又转过脸对赵崇道,“陛下,臣妾以为, 更应当仔细查一查望春楼的宫人。”
“夏江, 去办。”
赵崇一句话表明态度, 而后让吕淑清先回望春楼随时听候问话。
吕淑清便不多言,只行礼告退。
不多时,夏江也领命带着人去往望春楼。
赵崇和云莺亦未在这一处地方多待。
只是没有放云莺回月漪殿,赵崇带她乘御辇回勤政殿。
路上两个人不言不语。
云莺在琢磨昨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赵崇却是因为知晓吕相对云莺的不轨之心而心思沉沉。
尤其是云莺方才内心所想。正因她太过清楚、清醒于将来可能面对的种种,让赵崇更感到一种罪孽深重,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也无不在提醒他,这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是九五至尊,在万万人之上。
入六宫为帝王妃嫔亦仿佛只是一件花团锦簇、荣耀至极的事情,但分明也可能带来无穷的灾祸。
她们没有得选择。
便是云莺,许多事情一样无法选择。
赵崇一颗心沉甸甸的。
待步入勤政殿侧间,他便忍不住问云莺:“若回到入宫之前,莺莺,你还会愿意入宫吗?”
这话来得突然,又正惦记着其他事情,云莺一时疑惑看向赵崇。
“陛下这是做什么?”
赵崇却未等着云莺回答,而是说出自己心里预想的答案:“若让你再选一次,想必你不愿意再走向朕。”不入后宫,便能轻松远离如此多关于性命的算计。
凭云家的情况、凭爱护她的长辈亲人,凭她的聪慧,她要得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夫君大约不难。
起码不会如同面对帝王之威,时时无可奈何。
听着赵崇这样的话,看着他眼底没能藏住一闪而过的失落,云莺回过神。
从听雨楼出来不见他这般,便只能与吕淑清的那张字条有关了。
是觉得深宫之中步步如履薄冰、明枪暗箭,她定厌烦?
也算不得错。
可她重来一回也未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
若回到入宫之前会不会愿意再入宫……在她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之前,这种说法毫无意义。
“陛下这是想要退缩了?”
云莺轻扯嘴角,微笑道,“现下后悔,确实来得及。”
赵崇便意识到自己的话矫情了些。只是如今面对云莺,面对这份被他直面的感情,他控制不住患得患失、心神不安,无法信誓旦旦自己依然会被云莺坚定选择。
他不想退缩。
只是担心她在他身边会不开心不快乐,甚至是勉强是别无选择。
赵崇想伸手将云莺抱住,却知此刻不该如此,因而按捺住冲动念头低声说:“那字条上是吕相的字迹。”
云莺点点头:“吕相痛失爱女,少不得容不下臣妾。”
赵崇沉默中又说:“是因为朕才有这些事。”
“是因为您是陛下。”云莺笑叹一声,“成为站在陛下身边的人,可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倘若论攀高枝,正在她眼前的便是普天之下最高的那一处高枝。
想讨他欢喜的男男女女总归是数不清的。
“陛下担心吗?”赵崇尚未开口,云莺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没有犹豫伸出手抱他一抱,“担心臣妾厌倦宫中生活,后悔留在陛下身边?”
“担心。”云莺的主动一个拥抱让赵崇抬手将退开一步的她带回他怀里。
他对她坦白,“朕没有信心。”
云莺便又觉出而今赵崇身上的可爱之处。
不单单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睥睨天下的帝王,同样是面对感情之事无计可施、一筹莫展的红尘俗人。
她心里很明白接纳一个帝王的感情无外乎又一场豪赌。
但这一次,她不是稀里糊涂做选择,而是清醒地做出重要决定。
“陛下向来英明。”
云莺拿手指戳了戳赵崇劲瘦的腰,“想必能想出绝妙之法,让陛下和臣妾往后都能心安。”
让他们都能心安的绝妙之法……
赵崇眉心微蹙,沉吟中捕捉到最为紧要的一点是让云莺拥有选择的机会。
该怎么做?
眼下的麻烦事得先处理妥当,他可以花时间认真考虑。
“好。”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朕答应你。”
云莺见他低落情绪有所缓和,这才离开他身前、同他拉开距离问:“陛下认为吕嫔的话可信?”
“朕欲遣散六宫,兹事体大,朝臣不会平静接受。”赵崇回答。
不是今日便会是明日。
与大臣的这一场冲突矛盾在所难免。
“吕嫔的事暂放在一旁。”
赵崇牵着云莺坐下来,“顾美人的事情也得有耐心,不知那昨夜生事之人几时会再作乱。”
“虽说这小太监或是故意拿来迷惑我们,但臣妾又想一想,他既然在望春楼当差,望春楼的其他宫人多少晓得他的事情,兴许能审出点儿什么。”云莺慢慢道。
“夏江已经去办了。”赵崇颔首,“我们且等一等消息。”
话说到这里,云莺暗自皱皱眉。
目下掌握的线索太少,她无法确定究竟是何人害得顾蓁蓁差点丢了性命。
只前些时日偶然留心到长春宫的那个小宫女,结合她的猜测,她怀疑的对象便少不得也包括这些人在内。
可——
认真计较起来,她想不出长春宫任何人做这些的理由。
殊不知赵崇暗中也已经圈定长春宫。
妃嫔们的心声寻不出异样,再凭借云莺之前留心长春宫的诸般念头,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里。
费解却一样费解。
静安太妃难道想插手六宫事务不成?
两个人怀揣满腹心事。
半晌,云莺说:“陛下,臣妾想再回去听雨楼看一看顾美人。”
“朕与你同往。”
赵崇话音刚落,外面响起夏海的声音:“陛下,月漪殿宫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陛下与淑昭容。”
赵崇便同云莺对视一眼,扬声吩咐:“传!”
未几时,一名小太监进来了,行礼请安后便道:“陛下,娘娘,奴才们悄悄扣下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宫人。”
云莺认得这个小太监,是当初赵崇拨给她用的四个小宫人之一。
小太监的话让她微讶中追问:“做了什么?”
“启禀娘娘,此人趁着打理花木盆栽时,想将一个药包埋在一盆云杉里,奴才们发现后将其扣下,没有声张,只赶来与陛下和娘娘禀报此事。”小太监回。
药包……云杉盆栽……
云莺内心惊讶更甚,因不信事情会如此巧合。
偏赶上长春宫有那等手段。
又偏逢前世见那小宫女同云杉盆栽有关。
“陛下……”
云莺压下心中的惊讶,“臣妾恐怕得马上回月漪殿。”
上一刻才商量着去听雨楼的云莺和赵崇,便因小太监的禀报去往月漪殿。
从勤政殿出来时,赵崇也命人去了请高太医。
被扣下的是个小宫女。
回到月漪殿之前,云莺想着得先见一见这小宫女,但转念再想,既人赃并获,凭那药包便能查出许多东西,索性把这小宫女晾一晾。毕竟此时冒着风险为人办事,多半抱着豁出去性命的打算。
赵崇自然也没有搭理那小宫女。
高太医到后,他命高太医去查看那药包,高太医当即领命而去。
良久,高太医脸色微微发白,回禀道:“陛下,娘娘,以微臣拙见,这些药粉混杂有麝香、马钱子、蟾酥、斑蝥等物,皆有毒……长期接触,恐对身体有损。”
埋在云杉盆栽下,长时间接触对身体有损……
云莺听着高太医的话,恍然顿悟,之前陛下赏赐的花木盆栽里她表现得对这两株云杉最有兴趣。
或因如此,叫人以为她偏爱这两株云杉。
那么只要顺利将药包埋在云杉盆栽里,待她身体欠恙,自无法服侍陛下。
这陷害人的法子虽花费时间,但尚且算稳妥。
如若这小宫女未被发现,纵使顾蓁蓁醒来说出昨夜发生的事,要觉察自己已经被算计不易。
“莺莺,你留在月漪殿。”
一旁的赵崇早已面色凝重,他对云莺说,“朕去一趟长春宫。”
云莺怔一怔。
赵崇吩咐高太医道:“你带上这些药粉,随朕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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