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关心
“恭喜孟充仪。”
赵崇离开后, 妃嫔们又一道去祭拜花神。
娄昭仪走在云莺身侧,忽而弯唇,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回头向孟充仪道贺,一双眸子却瞧着云莺。
“孟充仪当真手巧得令人羡慕。”
“上元节的花灯得太后娘娘褒奖赏赐, 今日花朝节又得陛下赏赐。”
娄昭仪笑吟吟看着孟充仪。
“想来如今陛下也知晓孟充仪的心灵手巧。”
孟充仪双颊飞上红晕, 轻声道:“娄昭仪谬赞,臣妾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娄昭仪见云莺对她们之间的话题没兴趣, 言辞之间直接拉上云莺道, “若孟充仪不敢当,那以我和淑昭容的手艺, 倒是要没脸见人了。”
上元节, 云莺“小产”, 陛下震怒。
彼时娄昭仪因险些被贤妃设计成那个替罪之人,好一阵子心有余悸。
到底她平安无事。
又非但如此, 更得协理六宫之权,到得如今,娄昭仪只觉得自己在宫里的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好。
云莺的孩子毕竟是没有了。
寻常情况下女子小产以后须得将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再次要孩子。
这一年半载,陛下还能不去宠幸其他妃嫔么?
往后只要这后宫之中不是云莺独占风头, 万事皆好说。
她看孟充仪便很不错。
娴雅淑静,且是世家出身,何况今日能得陛下赏赐,明日说不得被陛下翻牌子,将云莺的圣宠给分了去。
娄嫣一张嘴云莺便晓得她打的什么算盘。
孟充仪往后会不会得宠不要紧,要紧的是现下先挑拨起来,丽嘉一旦孟充仪得宠, 自可能派上用场。
拉上她说手艺没脸见人, 无外乎是因为皇帝方才说过她的花树别致。
想借此让她厌起孟充仪心灵手巧两次博皇帝青眼而已。
“娄昭仪大约是说笑了。”云莺嘴角勾一勾, 如娄嫣所愿,慢悠悠道,“我却不觉得自己的手艺不能见人,毕竟方才见过陛下,还得到陛下一番指点不是吗?”
娄昭仪笑容一滞。
云莺一句话便将她的话堵回去,且搬出皇帝陛下令她的话被挑出错。
才见过陛下,因而得到过陛下指点。
“没脸见人”岂不是说……
且相比起云莺装扮的那株花树,她的那一株花树未曾得陛下的只言片语。
又分明暗指“没脸见人”的唯有她一个。
娄昭仪向来晓得云莺牙尖嘴利却不想反应也如此迅速。
她脸上那点笑淡下去许多。
孟充仪似未觉出云莺和娄昭仪气氛不对,莞尔一笑:“陛下只瞧过淑昭容的花笺,又亲自替淑昭容簪花,想来觉得淑昭容亲手装扮的花树也是很不错的。”
轻轻柔柔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叫娄昭仪脸上的那点笑再挂不住。
走在前面的良妃这时回过头,微笑道:“时辰不早了,娄昭仪、淑昭容、孟充仪快来一起祭拜花神罢。”
“是。”
三人应下良妃的话,不多时跟在她身后朝供奉花神像的香案跪下去。
上过香不久,御花园的妃嫔们各自散去。
云莺回到月漪殿,坐在梳妆台前,伸手将发鬓间的那朵石榴花取下。
她本是要将花随意搁下,碧柳一双手却递过来,小心翼翼从她的手中将这朵石榴花接过去。
偏头瞧见碧柳欢喜的模样,云莺想笑:“何至于此。”
碧柳仍在笑:“可是陛下给娘娘许诺了啊。”
原本昨日送去那一身寝衣不见陛下有只言片语,她有些替自家娘娘不安。
今日眼见陛下亲自替娘娘簪花,又听陛下亲口许诺往后和娘娘会有许多的孩子,自然开怀。
云莺便记起赵崇为她簪石榴花时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
她扯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伸手去取下发鬓间的首饰簪子。
换上宽松些的衣裙,梳洗过一番后,云莺坐在罗汉床上将从御花园里折的桃花、海棠、芍药等花枝一一插瓶。插好花后命宫人搬去花几上摆放好,再吃过花糕和春菜粥,无什么事,消消食她便休息了。
这天夜里,云莺却睡得不甚安稳。
翌日晨早也是被碧梧喊醒的,而寻常情况下,碧柳和碧梧不会扰她睡觉。
“怎么了?”勉强睁开眼,云莺语声微哑问。
碧梧肃然低声道:“太后娘娘身边的徐嬷嬷来月漪殿传太后娘娘口谕,让娘娘去勤政殿侍疾,陛下生病了。”
生病了?
昨日才在御花园见过赵崇,却未曾看出他哪里有生病的迹象,云莺微讶又知此事不可怠慢。
太后娘娘既有口谕,她得立刻起身才行。
些许混沌困意散去的云莺变得清醒,当下让碧梧扶她起来。碧柳也很快带小宫人送来热水,服侍着云莺洗漱梳妆。因是要去勤政殿侍疾,云莺只让稍事打扮,诸事妥当,她很快从月漪殿出来。
“还有哪些妃嫔会去侍疾?”乘轿辇去往勤政殿的路上,云莺记起此事。
碧梧轻声道:“除去娘娘,不曾听说有其他主子会去侍疾的。”
云莺点一点头,放下轿辇的帘子。
坐在轿辇内的她却眉心微拧,秋狩那次是特殊情况,寻常情况下,既太后娘娘口谕,侍疾不会单让她去才对。
云莺直觉只让她一人去侍疾有些许奇怪。
但说不出所以然,也未胡乱猜测,到底得先赶过去勤政殿才行。
“陛下,淑昭容过来了。”
云莺乘坐的轿辇一进入勤政殿地界,赵崇便得知消息。
闻言,他动作稍顿,当即搁下手中朱批御笔,取过一旁放着的一面铜镜。
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面容。
嘴唇微微发白,脸颊却有两抹不正常红晕,怎么看怎么像是生病了。
他生病了,云莺还能不在意不关心他吗?
赵崇满意将铜镜递给夏江,吩咐道:“放回侧间。”夏江当即接过铜镜,将铜镜搁置妥当。
是以,当云莺入得勤政殿内看见坐在龙案后的赵崇时,怔一怔。
直到走上前,才看清楚赵崇的模样。
眼见赵崇一副病容却在批阅奏折,又去看一眼发愁的夏江,云莺隐约感觉明白两分太后娘娘为何让她独自过来——大抵是想让她劝着陛下休息,勿要病中操劳。
“臣妾见过陛下。”
云莺立在玉阶下同赵崇福身行礼请安,慢慢道,“听闻陛下身体抱恙,臣妾前来探望,陛下身体可还安好?”
一直埋头盯着奏折的赵崇终于抬起头来。
他以手握拳,偏头掩唇轻咳两声,方才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朕无碍,爱妃不必担心。”
云莺不由得眉心紧蹙。
这幅模样任凭谁见了也不可能相信是无碍的。
想一想,云莺问:“臣妾听陛下说话时语声沙哑,不知是何缘故?”
赵崇清一清嗓子,不以为意、似什么都未发生:“没有,朕的声音不沙哑,爱妃听错了。”
云莺:“……”
她愈发懂得为何太后娘娘令她一个人前来勤政殿侍疾。
皇帝不承认自己生病,云莺却不能撒手不管。
看一看龙案上堆叠的奏折,想着赵崇大约不将它们批阅完不愿意休息,强行劝说全无用处,她便也不再多劝。
“前些时日,陛下才提醒臣妾倒春寒,要多穿些免得受凉生病,今日外头下着小雨,陛下也该添件衣裳才是。”云莺沉吟中对赵崇道,又偏头对夏江说,“劳烦夏江公公为陛下取一件大氅来,再让人送一壶新煮的姜枣茶进来。”
“是。”
夏江应下云莺的话,便去侧间为赵崇取来一件玄色绣龙纹大氅。
待从夏江手中接过那件大氅,云莺才沿着玉阶而上,走到赵崇的身侧,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赵崇得此关心,顿觉通体舒畅。
偏他口中仍执着道:“朕不冷,无须添衣。”
云莺不知皇帝在犟些什么。
但想着能批阅奏折,想必病得不算厉害,而寻常风寒穿得暖和些、多喝热茶捂捂汗也是有用的。
云莺垂眸,帮赵崇整理着大氅,口中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不可不顾惜身体,何况太后娘娘也牵挂陛下。”说话间手指翻动,已经帮他系好大氅的系带。
赵崇一双眸子落在云莺的侧脸。
看着她嘴角微抿,垂眸替他认真穿衣的模样,只觉得心尖微颤,心跳也仿佛悄然之中漏了一拍。
当云莺抬眸重新站直身子,赵崇飞快别开眼。
他轻咳一声以作掩饰:“朕常年习武,从不畏寒,爱妃实在不必如此。”
“嗯,陛下身体好,是臣妾多虑。”云莺被赵崇这幅倔强执拗不肯承认自己生病的样子闹得无言,也无法否认赵崇的话,唯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好在不一时新煮的姜枣茶也送进来殿内。
云莺执壶为赵崇倒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枣茶送到他手边:“陛下喝碗热茶。”
赵崇觑一眼茶盏:“朕一会再喝。”
几息时间,他又平静道,“爱妃先回去罢,朕无事。”
云莺如何走得了?
现下若是一走了之,等于撇下生病的皇帝陛下不闻不问,太后娘娘那边如何也没办法交待。
对赵崇这话,云莺也只当没有听见。
她端起那碗姜枣茶,拿起瓷勺,盛上一勺,吹一吹送到赵崇的嘴边。
赵崇无法,唯有张嘴喝下。
见状,云莺将摊开的奏折挪远一些,免得自己不小心失手打翻瓷碗瓷勺,方继续一勺一勺喂他。
一碗姜枣茶下肚,跟着便又是一碗。
哪怕往日里不喜欢的滋味,此时吃来也是香甜至极的。
只是生姜红枣皆性温,可散寒。
添了件大氅且接连两碗姜枣茶下肚以后的赵崇感觉自己身上直冒汗。
眼见云莺想要喂他第三碗,赵崇连忙偏过头咳嗽起来。
咳嗽声令云莺放下手中的瓷碗去帮赵崇顺气。
皇帝咳嗽得厉害,她深深皱眉,想着该让夏江请张老太医来看一看才是。可自己若提出来这件事,赵崇多半不会同意,会如之前那样坚持声称自己没有病。
“陛下休息一会罢。”云莺低声劝。
停下咳嗽的赵崇哑声开口:“无妨……”
云莺:“……”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皇帝这幅嘴硬自己没有生病的做派。
小病一拖容易变成大病,届时便难办了。
“臣妾逾矩,还请陛下恕罪。”云莺攥着自己的一方罗帕,对赵崇轻声道。然而不待赵崇开口,她伸手扯开赵崇衣领,攥着罗帕的手也直接探到他的衣下。
赵崇未及反应云莺心声便遭遇这般对待,震惊之余,感觉到云莺的手探到他身后,攥着那方罗帕在为他擦汗。
他脸上那片异样红晕更盛:“爱妃这是做什么?!”
半晌云莺收回手,将罗帕递到皇帝面前。
“陛下才喝得两碗姜枣茶便出得这许多汗,难道不是染了风寒吗?”
赵崇默默扯正自己凌乱的衣领。
他不去看那方罗帕,只是脖子微缩,装出一副可怜样:“爱妃弄错了,朕不过身上太热罢了。”
? 72、计较
云莺几乎被赵崇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笑。
深吸一口气, 她将罗帕放在龙案上,也不说话,转身沿着玉阶往下。
赵崇一怔,眼巴巴望向云莺背影。
又趁着这会儿云莺看不见, 连忙将藏在衣裳下的袖炉摸出来, 随即严严实实藏在龙案下面。
眼见云莺步下玉阶也没有回头,赵崇伸手攥住那方罗帕, 立时咳嗽两声。引得云莺停下脚步以后, 他手肘抵在龙案上,虚握成拳的手撑着额, 矫情地哼哼唧唧。
云莺:“……”
立在玉阶下看着龙案后眉头紧蹙的赵崇, 云莺没脾气。
“臣妾去和夏江公公说命人请张老太医来。”
赵崇便抬起头, 手指摁一摁额角,厚着脸皮说:“许是昨夜批折子批得太晚, 未能休息好,应无什么大碍。爱妃若无什么事,不如留下陪朕稍微歇一歇。”
云莺听见赵崇松口愿意休息,暗暗长吁一气。
她想, 待睡醒一觉身上仍不舒服,大抵便愿意让太医看诊了,这般倒可以让太医提前过来候着。
“是。”念头转过,云莺福身应下赵崇的话。
抬脚准备折回龙案旁去,赵崇已起身朝她走过来,她便立在玉阶下没动。
赵崇走到云莺面前执起她的手,带着她往侧间去。
却又暂且将她安置在罗汉床上, 赵崇道:“爱妃稍等朕片刻。”
云莺疑问, 不是要休息吗?
便听见赵崇吩咐夏江命人准备热水。
“陛下要沐浴?”云莺问。
赵崇目光落在她脸上, 平静道:“方才身上出得许多汗,有些不舒服。”
云莺想劝,又知劝也无益,毕竟皇帝陛下丝毫不认为自己生病。
略迟疑了下她方才道:“臣妾伺候陛下罢。”
皇帝沐浴时身边不喜欢留宫人伺候,这事她是晓得的。
念着赵崇正生病,怕万一在浴间有个什么闪失,自己难逃责罚,因而主动提出伺候他沐浴。
赵崇心下却宽慰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摸摸云莺的脑袋:“不用了,爱妃歇着罢。”
不一时,赵崇去浴间沐浴。
云莺坐在侧间罗汉床上等着他,便发现罗汉床榻桌上的话本传奇与新年那会儿的不一样了。
也非全然不一样。
那本《剪灯新话》的第一卷仍在,倒扣在一摞书册子最上面,翻开的一页正是《金凤钗记》那个故事的结尾。
皇帝陛下又重新看过这个故事?
云莺还记得那时候赵崇要她将故事说与他听。
大抵看过的话本传奇多,云莺原本未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到值得反复回味。
可见皇帝似乎专门找出来亲自看过,闲来无事,她将书页往回翻,从头不紧不慢再看一遍。
脚步声传入耳中时,云莺正看到故事里妹妹庆娘被托付给崔郎。
重温一遍,依然会想为妹妹庆娘的命运叹气。
她因脚步声而拉回游走的思绪,循声望去,却愣一愣。
是皇帝回来了不假,只……
赵崇竟然穿着她之前亲手缝制的那一身寝衣。
寝衣根本不合身,穿在身上更显别扭,连带着走路都有些受到限制。
云莺将这身寝衣命人送来勤政殿时,想着只要皇帝发现寝衣不合身便定然不会穿,然而现下……她被赵崇穿着寝衣的模样唬住,倒是忘记去想现下分明仍是青天白日,没有特地穿寝衣小憩的必要。
“陛下……”
瞠目过几息时间的云莺搁下书册子站起身,看着赵崇走近,拧眉道,“这寝衣不太合身。”
赵崇穿着这寝衣很不好受。
从浴间回到侧间的一路上走得都有几分的别扭和艰难。
但他打定主意要让云莺自己亲眼瞧一瞧。
又不仅如此,同样想借这身寝衣,寻得合适的机会,同她说一些话。
“可它是爱妃亲手为朕缝制的。”
赵崇走到云莺面前,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带她往床榻的方向慢慢走去。
云莺紧拧着的眉没有松开。
她本可以假装瞧不出寝衣不合身,也可以假装因赵崇不嫌弃而欢喜,却到底不理解赵崇的行为。
一身寝衣而已,不合身,为何还非要穿?
她从来不知他是会在衣食上这样为难勉强自己的性子。
彼时没有深究过的一个问题在这一刻、在云莺心底被重新翻出来了。
当被赵崇牵着走到床榻旁,云莺轻咬了下唇,她垂眼,看着在床沿坐下来的赵崇,轻声问:“陛下向来晓得臣妾女红不好,为何会要臣妾缝制这身寝衣?”
为何?
赵崇回想当时自己对云莺提出这个要求,实则是想试探她心意,而试探的结果也令人丧气。
这理由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赵崇又想为何偏偏是让云莺缝制寝衣。
脑海闪过的便是波斯犬阿黄新年来勤政殿为他送那串压岁花钱时的模样。
当时阿黄穿着件格外喜庆的红棉褂。
他怀疑那件喜庆的红棉褂乃是云莺亲手为阿黄所缝制。
牵着云莺的手不曾松开,赵崇手掌添了点力气,将云莺拉到自己面前,方把人带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赵崇手臂拥住她,咬了下她的耳尖又哼了哼:“爱妃不是为阿黄做过一身红棉褂?怎得那时候不嫌自己的女红不好?”
云莺:“?”
阿黄一只波斯犬哪知道什么女红好不好?
不,不对,为何要和阿黄计较?
红棉褂……
云莺努力回想,记起除夕想着图个喜庆,给阿黄也穿上了新衣。
除夕夜她还让阿黄代她来过一趟勤政殿。
早知道那个时候应该帮阿黄将红棉褂提前脱下来才是。
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赵崇听见云莺后悔起不该让阿黄穿那身红棉褂来勤政殿见他,牙根发痒。
更要紧的难道不是她给阿黄做却不给他做吗?
难道在她心里,他连阿黄也不如?
这个想法一从脑海蹦出来便叫赵崇收紧手臂,把怀里的人箍得更紧。
“臣妾那时也只是用点碎料子胡乱给阿黄做了件红棉卦,只图应个新年的喜庆。”云莺无奈道,“何况,阿黄也不懂这些,臣妾自不担心它穿得不合身。”
赵崇只觉满心酸涩,把人拢在怀中闷声道:“借口。”
云莺:“……”
但被说是找借口也没办法反驳。
认真计较的确是借口。
的确是借口?
赵崇因云莺内心承认对他的不上心而更觉心酸,不由松开手臂。
云莺也不想继续说这些,当下将话题转移:“陛下将这身寝衣换了罢,否则只怕也休息不好。”
得到的却是赵崇否定回答:“不。”
更有甚者,话音落下,他将坐在他身上的云莺挪到床沿坐下,而后自顾自上得床榻,躺下以后只双眼紧闭。起初想借这身寝衣说的话也失去说出口的兴致。
云莺偏头去看躺下的赵崇。
她觉出他不快,依旧尝试着轻轻喊他一声:“陛下?”
正在生闷气的赵崇自然给不出任何回应。
云莺便这么坐着安静看得他片刻,终是没有上床榻,将帐幔放下以后,轻手轻脚离开侧间。
“夏江公公,劳烦派人去请张老太医前来。”
寻到候在殿外的夏江,云莺对他道。
待夏江应下此事,回到殿内的云莺先去寻自己之前落下的罗帕。
那方罗帕上浸染了许多汗,也不宜搁在龙案上,是以她想将帕子寻回来。
走到龙案附近却不见那方罗帕。
云莺疑惑,心觉皇帝没有道理要收起那么一方帕子,便想着会否不小心被拂到龙案下,当即俯下身去寻。
龙案下一样不见罗帕。
然而云莺的视线被另一样东西吸引。
一只袖炉。
一只铜雕锦地龙纹八宝袖炉。
云莺蹙眉伸出手,触及袖炉,一片暖意,分明是才被人用过的。
她畏寒,如今也已不必用袖炉取暖,不提……
不提皇帝陛下本便不畏寒。
能出现在龙案下的袖炉,除去被皇帝陛下用过,难道还能是别人用过么?
云莺想起两碗姜枣茶下肚后热汗涔涔的赵崇。
难道与这只袖炉有关?
这是……
云莺到底曾在后宫摸爬打滚过,各式各样的手段见过,装病这样的伎俩实在是不稀奇。稀奇只在于,这种伎俩现下为皇帝陛下所用,可是皇帝陛下装病做什么?
莫非她之前想岔了?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坚决不承认自己生病,太后娘娘才让她来勤政殿侍疾,而是因为是装病?
云莺慢慢收回手来,也不再找那方罗帕。
她微抿唇角,不懂赵崇装病为何要穿上她缝制的寝衣。
“可它是爱妃亲手为朕缝制的。”
是想借机要告诉她哪怕她亲手缝制的寝衣不合身,他也不介意?
但和阿黄计较起有和没有,又变得不快。
云莺有点儿不确定,皇帝陛下难道一直在期待她为他亲手缝制一身寝衣?从新年到现在,也快三个月了。
她能满足他的期待吗?
一身寝衣可以,若是他索求更多呢?
平心而论,这一世她没有怎么逢迎过皇帝欢心,却也得诸多的偏爱。
这份宠爱比起前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前世经历明明白白告诉她,能给她的自然可以给别人,这后宫注定有新人笑有旧人哭。身为妃嫔,再如何得宠,与皇帝陛下之间有些鸿沟无法逾越,她经历过一次,便不想要再跌进去第二次。
但身为六宫妃嫔,本分便是伺候好皇帝陛下。
这次缝制的寝衣让陛下不快,或许另外寻时间重新做一身为好。
云莺沿着玉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她朝侧间的方向望去,恰见赵崇从侧间走出来,不合身的寝衣令他走路的姿势有一些别扭。
“陛下怎么……”
本想说赵崇怎么起来了,视线不经意往下落在赵崇脚上,云莺一怔。
赵崇光着脚,没有穿鞋。
? 73、根源
赵崇眉目森然, 云莺觉出他比之前更为不快。
一怔过后,她记起来该解释:“臣妾是想寻那方帕子的,可惜未寻见。”
赵崇却一言不发大步朝云莺走过来。
当云莺步下玉阶时,赵崇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又将她打横抱起, 如一阵风般带她回到侧间。
莫名的举动叫云莺只顾得上攥紧赵崇的衣襟。
她心口也莫名跟着跳了两下,抬一抬眼, 却只望见赵崇紧绷的下颌。
不一时, 云莺便被赵崇放到床榻上。之前被她放下的帐幔一侧被胡乱拉开,她坐在床沿, 而赵崇站在她面前, 俯下身来, 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目光灼灼盯着她。
云莺以为赵崇有话, 安静等他开口。
他却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将额头不轻不重抵在她的肩上,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双目微微发红。
似乎从方才谈及这身寝衣开始,一切又变得反常起来。
云莺觑着赵崇身上她所亲手缝制的寝衣,垂落身侧的左手略动一动, 那只手便被赵崇的手掌轻轻摁住了。
于是,云莺的右手也略动了动。
便如同左手那样,被赵崇的另一只手掌摁住。
“陛下?”
云莺任由他摁住自己两只手,没有挣扎,轻声开口——潜意识里,也不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本将额头抵在她肩上的赵崇转而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她感受到他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有些痒, 耳边也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里透出难言的委屈。
赵崇道:“不是说好要陪朕休息?”
有多少想说的话, 临到开口的一刻单单憋出这一句不至于惊吓她的话来。
云莺今日可谓被赵崇的话闹得一怔一怔。
因为她没有陪他一起休息, 所以他光着脚下床来寻她?
但无法解释这种反常。
想一想,云莺道:“臣妾以为陛下生气了。”
赵崇听言下意识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变成一句:“朕是生气了。”他摁住云莺双手的手掌移开,也不再将脸埋在她肩窝处,稍微站直身子后双手捧住她的脸,眸光微闪,“莺莺对一只波斯犬都比对朕更上心,叫朕如何不气?”
有吗?
云莺眨一眨眼,这个问题她当真没有仔细想过,也没有上心过。
但阿黄毕竟日日陪在她的身边。
过不了多久,阿黄便要在她身边一年了。
“阿黄是陛下赏赐给臣妾的。”
云莺忍不住说,“陛下何苦非要同一只波斯犬计较?”
赵崇却在意着云莺心下那句阿黄日日陪在她身边,回想起来,得了这个读心的本事后,他入后宫的确谈不上频繁。尤其是从前,时常一个月才抽空去见她一次。
她心里一直介怀此事?
倘若介怀,又为何会有那些不在意他的心思?为何见到他,几乎没有异常欢喜的时候?
赵崇心中不解,不解之余记起云莺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刹那福灵心至。
会不会是……
定住心神,赵崇慎重思忖起来。
宫中大选在二月,被选中的小娘子入宫在三月,他记得初次翻云莺的牌子,已经是盛夏……
自己冷落她那么些时日,许叫她心灰意冷,方才有后来的事情。
再热的心一直被冷落着也是要凉下去的。
虽然心下生出这样的一种猜测,但赵崇怕自作多情,更怕弄错以后会叫两个人变得越发疏远,便想悄悄试探。念头转过只几息时间,赵崇问:“朕计较了吗?”
“没有,陛下只是在臣妾面前多提了几句阿黄而已。”
云莺见赵崇脸色好转,也感觉他情绪有所缓和,这才抬手摁住他的手臂,将他的一只手从她脸颊上移开。
“陛下将这身寝衣换下来罢。”
她说,“臣妾会找时间为陛下重新缝制一身寝衣,届时一定合身。”
赵崇心中一喜,双眼发亮,几乎脱口而出:“当真?”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矜持。
云莺却跟着嘴角微弯,点点头:“陛下一言九鼎,臣妾也会言而有信。”
赵崇觑向她唇边浅浅的一抹笑,一颗心便控制不住软下去,但努力板一板脸嘴硬:“朕倒不缺这一身寝衣。”
“陛下不缺,臣妾却后悔之前没有将这身寝衣缝制得更合身一些。”云莺手指抚上赵崇的衣袖,诚心诚意道,“浪费这么好的料子不说,还叫陛下穿得难受。”
何况皇帝近一年来对她的好也不至于不值当一身寝衣。
她女红不好,怎么都是她占尽便宜。
赵崇再板不起脸。
飞快在云莺的唇上啄了下,他将另一只手也收回来,而后蹲下身去,隔着裙摆握住云莺的小腿。
云莺一惊,脚上的绣鞋与罗袜已被尽数脱下。
她诧异中忙将玉足缩在裙摆下,赵崇只握住她的小腿让她上到床榻上去。
“朕去去便回。”
赵崇一面起身一面说道,随即转身往外走,走路姿势依旧别扭,而云莺看着他的背影,才记起他始终赤着脚。
罢了。
云莺轻叹一口气,倒在床榻上。
她枕着软枕静静躺得片刻,余光隐约似瞥见一抹异样颜色,撑起身子去看,发现软枕下露出一只香囊的一角。对自己所绣之物到底眼熟,尤其是那针脚,云莺望一眼赵崇离开的方向,鬼使神差挪开软枕,又发现并不止一只香囊。
两只香囊无不出自她之手。
而皇帝将她所绣的香囊放在枕下……
看着枕下的两只香囊,云莺愣怔中心口猛然跳动几下。
捕捉到脚步声,她忙将软枕放回原位重新躺好,顺便拉过锦被盖在身上,便见赵崇回来了。
赵崇换下不合身的寝衣也不再是光着脚。
他很快走到床榻旁,上得床榻后,拉上帐幔,一躺下便将云莺拢在怀中。
云莺一颗心怦怦直跳。
未免被发现异样,她干脆找了个话题,转移赵崇注意力:“陛下最近看过《金凤钗记》了吗?”
是之前夜里难以安寝之时翻找出来看的。
宫人不敢乱翻动他的东西,想必他去沐浴的时候,云莺瞧见了。
“嗯。”赵崇应一声,顿一顿索性道,“朕看这个故事的时候便在想,若这个妹妹庆娘是爱妃的性子,这故事的结局怕是要改写一番。”
云莺问:“陛下为何这样说?”
赵崇却答非所问:“倘若爱妃是庆娘会如她一样心甘情愿嫁给崔郎么?”
不会。
云莺的答案在最初看这个故事时便十分清晰。
可世事难料。
她虽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但如今相伴的,也只是喜欢过的人。
“臣妾没有姐姐,也不认识什么崔郎。”
云莺轻唔一声,避重就轻。
将她心声听在耳中的赵崇却愣住。
喜欢……过?不是喜欢,不是不喜欢,不是厌与恨,是喜欢过。
这便是根源所在?
赵崇又茫然,云莺喜欢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她究竟几时开始喜欢他,也不知她几时开始不喜欢他,面对她的心声,独独感到迷茫。难道果真是因他最初的冷落叫她心灰意懒?抑或有别的什么因由?
但茫然之中亦重新燃起两分希冀。
能喜欢他,必是他身上有让她喜欢之处。她既能喜欢过他一次,也未必无望再喜欢他一次?
赵崇想叹气又想失笑。
老天爷端得会捉弄他们两个人,偏生如今才叫他知晓这些事,幸得云莺在他身边,仍有亡羊补牢的可能。
“所以爱妃不会和庆娘一样。”
赵崇轻声说着,随即抛开这个话题,“不说这些了,陪朕睡一会。”
云莺便噤声。
原是陪赵崇休息,可沾着软枕、被他抱在怀里,未几时,昨夜休息得不好的云莺慢慢睡着过去。
赵崇并非当真生病了。
被请来的张老太医最终也未进殿内为他看诊。
云莺陪赵崇用过午膳后回的月漪殿。
回去以后,惦记着要重新为赵崇做寝衣,她让碧梧和碧柳取来料子,按照赵崇的尺寸仔细裁剪,便着手此事。
这么忙碌起来一下午一晃而过。
直到外面天渐渐变黑,云莺才收起这些活计,用过晚膳,消食过后方去沐浴。
从浴间出来,收拾一番便时辰已晚,困意上涌的云莺也躺下休息了。
半梦半醒之中,耳边隐隐约约飘来一阵悠扬的玉笛声。
本该十分悦耳动听的玉笛声在春日的寂寂深夜里变得扰人清梦。
被扰得无法安然入睡,云莺被迫睁开眼。
“哪儿来的玉笛声?”
她坐起身,撩开帐幔的一角蹙眉问。
碧梧快步走到床榻旁,然而对于云莺的这个问题却无法正面回答,只问:“娘娘可要起身出去看一看?”在玉笛声响起不一会儿,碧梧便出去瞧过,但……
云莺一听碧梧的话立时明白,此时此刻在月漪殿外吹奏玉笛之人,不是碧梧一个宫人能置喙的。
倘若是别宫别殿妃嫔所为,尽可直说,如此,多半便是皇帝了。
夜深不休息却跑来月漪殿外吹玉笛?
云莺深觉头疼,可不得不披衣起身,走到廊下,见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再瞧见立在雨中、手中活脱脱一支玉笛的赵崇,头疼得更厉害。
接过碧梧递来的伞,云莺一手拢着外裳,一手擎着伞走到赵崇的面前。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 74、惊喜
白日多窥知云莺几分心思之后, 赵崇变得振作与振奋。
他认真思忖过,深觉该拿出十二分诚心,让云莺再次看到他身上的长处。
如今光靠嘴皮子上几句话定然打动不了云莺。
唯有将她心思重新引回他身上才行。
其实他弹得一手好琴。
奈何今夜下雨,实在不宜做作地在雨中设香案、摆古琴, 只得选了相比之下更便宜行事的玉笛。
云莺走近, 赵崇收起玉笛,继而动作极为流畅握住云莺手中那伞的伞柄, 接过伞擎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雨水不停敲打着竹骨伞, 叮咚作响,赵崇去看云莺, 微笑问:“爱妃觉得这《阳春曲》如何?”
他会的曲子不少。
但诸如《长相思》、《凤凰于飞》这些太过直白, 故而选择《阳春曲》, 也应和春日节气。
云莺嘴角却禁不住抽了抽。
在春夜雨天吹奏《阳春曲》的闲情逸致,她实在难懂。
而且, 不是在装病么?
怎得又跑到月漪殿外淋雨来了?
面对皇帝,纵然被搅扰休息也只得忍下情绪,云莺同样压下心中疑虑,努力语气平静对赵崇道:“臣妾愚钝, 只知《阳春曲》高雅,不解其意。”又说,“雨夜天冷,陛下还是先进殿内罢。”
赵崇听云莺心下嘀咕他“装病”,暗自一惊。
随即回想起来,或是白日她去寻帕子时瞧见藏在龙案下的袖炉。
思及此,赵崇觑向云莺表情, 再想她心下之言, 似乎对他装病之事不以为意, 更不知他装病与她有关,便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反应过来她也未见欢喜,显见不喜他的笛声也不为他此举感到欢心愉悦,内心顿时只剩下失落。
不过这种失落情绪没有持续得太久。
万事开头难,赵崇心道,若一曲笛声可轻易打动她,他们何以至于这般?
总是要慢慢来的。
“春日由来最喜绿树红花、春风拂面,今夜虽下着雨,但听一曲《阳春曲》也不失趣味。”
飞快自我开解过的赵崇一面解释,一面撑伞同云莺朝廊下走去。
“爱妃是已睡下了?”
将伞和玉笛递给宫人以后,赵崇牵着云莺入得殿内,终于注意到了别的。
云莺发鬓微乱,只简单用玉簪挽着,身上也穿着寝衣。
这幅模样,不像尚未休息。
“臣妾习惯早睡。”云莺回答他说。
赵崇暗自叹气,明白过来自己弄巧成拙,这会儿扰了她休息,难道还能指望她心情愉悦吗?
他牵着云莺往里间去,沉默数息道:“原不该这个时辰做这样的事,只一直忙到这个时辰才得闲,本想给爱妃一个惊喜。若早知爱妃已经睡下,当改日再说。”
也非批阅奏折到这个时辰。
只是忙完正事,又要为过来月漪殿做些准备。
要将自己洗刷干净,要精心打扮——
他记得云莺对他的皮相很满意,如此自当利用好这一点才不算浪费。
除此之外,他想着夜里不用担心会招来其他的人打扰。
若在白日不定要变成何种状况。
云莺听见赵崇的话,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这是在同她解释?
将要入睡偏被吵醒换做谁都难免不快,但是那样的情绪对她而言,来得迅速,去得也迅速。
比起这个,她更不理解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不理解归不理解,也不过如此,却未想赵崇会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本不必对她做任何解释。
“臣妾现在也挺惊喜的。”云莺笑一笑,步入里间后,伸手接过碧梧递来的巾帕,便为赵崇擦去脸上的湿意,又为他擦拭有些被雨水打湿的鬓发。
赵崇见她眉眼带笑,笑容比之前多几分情真意切,也跟着弯一弯唇。
“爱妃歇着,朕自己来。”他从云莺手中将巾帕取过来又让云莺在床沿坐下,这才自己去梳洗。
既知晓云莺本已睡下却被吵醒,赵崇梳洗过后便同云莺休息了。
也将美人在怀勾起的其他念头悉数忍下。
云莺以为被吵醒过一次,今天夜里恐怕会难以入睡,毕竟从前如若被吵醒常有过分清醒以致无法安眠的情况。
这一次倒意外的不一会便在赵崇怀里睡着了,且一觉睡得安稳。
直至翌日被夏江恭请皇帝起身的动静闹醒。
云莺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如昨夜那样被赵崇抱在怀里。
而赵崇这会儿竟尚未醒来。
皇帝向来醒得比她早,此前甚至有过他离开月漪殿时她浑然不知的情况,须得被夏江恭请起身去上早朝可谓两世罕见。云莺心念稍一转动便主动离开赵崇的怀抱,撑起半边身子,一双眸子看着他低声开口:“陛下,该起身了。”
只连唤许多声也不见赵崇醒来。
云莺皱眉,伸手攥住他的胳膊要继续喊,赵崇终于慢慢睁开眼。
“陛下醒了。”
云莺暗暗松一口气,一句话是对赵崇说也是对此刻候在帐幔外的夏江说。
夏江当即道:“陛下,差两刻便是卯时了。”
云莺便看着赵崇立刻变得清醒,看他掀开锦被坐起身。
不一时,宫人送热水进来。
云莺随赵崇起身,服侍他洗漱梳洗、帮他穿衣,但期间听他嗓音哑暗,面上如昨日在勤政殿所见一抹异样红晕,不禁怀疑:“陛下可觉得身上哪里不适?”
赵崇哑着嗓子一脸淡定说:“没有,爱妃不必挂心。”
又握住云莺的手,“朕先去上朝,不用送了,时辰尚早,你再睡一会。”
话音落下,不待云莺开口,赵崇已松开她的手大步往外面走去。
只是赵崇方才一握,肌肤相触,她发现皇帝手掌过分温热乃至有些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昨夜淋过雨,指不定受了凉,风寒入体,以致于生病。
可皇帝已经去上早朝。
云莺皱眉目送御辇离开月漪殿,回到殿内,仔细想一想,皇帝身边自有夏江伺候着,且皇帝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身上是否不适,哪怕嘴上不说,心里总归是明白的。方才否认或是不想耽误上早朝,下朝以后便可以去请御医看诊。
思忖过一番后,云莺吩咐碧梧去给夏江递个消息、提醒一声才重新躺下。
无奈辗转许久也寻不见困意,唯有起身。
用罢早膳,云莺继续缝制要为赵崇新做那一身的寝衣。
碧梧晚些回来道已经将话带给夏江,她放下心,没有继续惦记赵崇可能当真生病了这件事。
赵崇自被云莺喊醒便发现自己头昏脑胀。
坐起身的那一下眼前也有一瞬恍惚,可不能不去上早朝,只得忍耐。
下朝后回到勤政殿,赵崇便躺下了。
他身体强健,极少生病,昨夜淋了点雨亦未放在心上,不想一觉醒来竟当真染上风寒。
夏江跟在赵崇身后从月漪殿出来时便发现皇帝陛下走路脚步虚浮,上了心,得云莺派碧梧捎去的话,更马上命人提前请御医到勤政殿。赵崇一回来,候在勤政殿的御医即刻为他看诊开药方,一碗煎好的汤药灌下去不多时,赵崇已然昏昏沉沉睡着过去。
“你去一趟月漪殿给淑昭容带两句话。”赵崇睡下后,夏江从殿内出来将个机敏的小太监喊到跟前,“便告诉淑昭容,陛下确实病了,多亏淑昭容留心。”
小太监应声而去。
在月漪殿的云莺也得知赵崇生病的消息。
夏江会派小太监过来递话,想必已经让御医看过诊,没有什么大碍。
云莺愈发宽心,仍旧埋头缝制寝衣。
勤政殿内。
赵崇睡醒一觉发现床榻旁有一道身影,心念微动:“莺莺……”
“陛下是病糊涂了?”周太后听见皇帝低哑的声音,又气又好笑,转过脸正好瞧见赵崇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昨日陛下含含糊糊往哀家那递消息说是生病,哀家让徐嬷嬷去请淑昭容来侍疾,怎得过得一日,瞧着像比昨日病得更严重?”周太后伸手试了试赵崇额头,眉头紧拧,“陛下安心歇上两日罢。”
赵崇哑声道:“昨日下雨天冷,是朕自己太过疏忽。”
“今日怎么不让淑昭容来侍疾?”周太后问。
“是朕不让她来的。”赵崇为云莺辩解,顿一顿,又慢慢开口,“只是风寒,朕身边也不缺人伺候,母后无须挂怀。倒是母后不宜久留,免得被朕过了病气。”
周太后却知所谓的“不让她来”无非没有派人去月漪殿递消息罢了。
明明盼着望着,偏偏惯会逞强。
“灶上正在煎药,待到陛下将药喝了,哀家再回去。”
不想强行插手赵崇和云莺之间有关感情的事,周太后掩下心思。
周太后守着赵崇用过素粥又用过汤药,待赵崇再次睡下,交待夏江等人小心伺候着方回永寿宫。
赵崇一觉没有睡得太久,小半个时辰便醒来。
醒来发现床榻旁依然有一道身影,他拧眉,伸手去撩帐幔:“母后怎么……”说话间目光落在床榻旁的人身上,一句话尚未说罢,先怔一怔。
听见赵崇的声音,云莺停下缝制寝衣的动作,抬起头来:“陛下。”
她轻声说,“太后娘娘先回去了。”
哪怕听见云莺在对自己说话,赵崇仍不敢信。
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握住,掌中的温软触感令他确认她当真来了。
“莺莺……”
赵崇视线落在云莺面上舍不得移开,握住她的手也舍不得松开,哑声问,“爱妃怎么在这里?”
云莺垂下眼,是啊,她怎么在这里?因为想起昨天夜里的玉笛声,想到多半是淋雨,兼之白日穿她缝制的那身寝衣、赤脚下地以致于当真生病,所以来了。
“臣妾不请自来。”
云莺抬眼去看赵崇,迎上他的视线,弯唇问,“陛下可要降臣妾的罪?”
? 75、遂愿
赵崇被云莺的笑勾得心中溢满欢喜。
他也弯一弯唇道:“朕倒是还没有病糊涂, 不至于赏罚不分。”
云莺笑:“那臣妾便安心了。”
说着从赵崇掌下抽回手,她拿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去试他额头温度。
赵崇看着云莺脸上认真的神情,连带身上的难受也似淡下去, 又觉得这一场病不全是折磨。
片刻, 云莺收回手说:“似乎不那么烫了。”
只动作之间,本拢在身前那身缝制到一半的寝衣滑落。
她有所觉察便连忙伸手将其摁住。
又随着云莺的动作, 赵崇视线终于从她脸上移开, 落在她怀里的寝衣上。赵崇一顿,云莺本也无心隐瞒, 见状直接道:“答应要为陛下重新缝制一身寝衣, 见陛下睡着, 索性偷闲缝上两针。”
赵崇便知云莺这一次诚心想为他做这事。
他虽欢喜,但记起她不善女红, 见床榻附近光线也不够明亮,连忙拉过她的手,细细去看。
果然觑见她手指上因失手留下的几点细细小小的红痕。
心疼的情绪代替欢喜,赵崇更后悔自己前两日拿那身寝衣的事情作筏子。
“别做了。”
赵崇抬眸望向云莺, “朕也不缺一身寝衣。”
身为皇帝,自当一言九鼎,可云莺之前已经做过寝衣给他,此时让她别做,也算不得食言而肥。如今晓得她心中所想便已很足够,她今日能来勤政殿,可见对他并非半分在意也无。他做过的许多事, 她是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的。
云莺将赵崇眼中的心疼看得分明。
她不客气点点头:“好, 既然陛下这样说,那臣妾便不做了。”
赵崇瞠目,不想云莺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纵然自己绝非假模假样客套,可未免……昨日不是才说过会言而有信吗?
云莺看皇帝瞬间傻眼,只是淡淡一笑:“臣妾和陛下说笑的。”
“料子选好了,也已经开始缝制,如若此时放弃,无异又白白浪费一回,那便是臣妾的罪过。”
赵崇不由脸上烧起来。
他那般反应,即使辩解是当真心疼她也显得毫无诚意。
默一默,赵崇声音低了点,唯有坦诚说:“朕想要爱妃为朕亲手缝制的寝衣,也心疼爱妃为此劳苦,不想看爱妃因此而受伤。”话说罢,他小心翼翼问,“爱妃可会觉得朕这个样子太虚伪?”
“不会。”云莺摇一摇头。
能从皇帝口中听见这些话才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又一次从赵崇掌中抽回手,并反握住赵崇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塞回锦被下:“陛下若心疼臣妾,待臣妾将寝衣做好,陛下好好穿便也不算辜负臣妾的劳苦。”
赵崇眼巴巴看云莺:“朕届时定然好好穿,日日穿。”
日日穿?
正替他掖着被角的云莺怀疑他得寸进尺。
倘若要日日穿,总归不可能只为他做一身寝衣,须得多几身才有得换洗。
这是想趁机暗示她多做几身寝衣?
赵崇便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满,反而叫云莺生出误会,赧然中,面上的滚烫一时间蔓延到耳根。他轻咳一声,改口:“日日穿难免容易穿坏,朕舍不得,当仔细保管,留着逢年过节穿一穿才是。”
云莺失笑:“臣妾的女红实在当不得陛下这样宝贝。”
赵崇简直想凑过去抱一抱、亲一亲她,可碍着生病,怕过了病气,不能同她亲密,只得乖乖躺着信誓旦旦说:“当得,在朕眼里,很当得。”
云莺笑一笑:“陛下饿不饿?”
“夏江公公先前告诉臣妾说灶上温着素粥,臣妾让人去送些进来?”
思及云莺多半会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根本抵挡不了这种诱惑的赵崇当即颔首,故作正经:“叫爱妃一说,确实感觉腹中空空。”云莺便将未缝制完毕的那身寝衣放在一旁小几上,自顾自起身,离开侧间去吩咐宫人送些素粥进来。
赵崇看着云莺的背影消失在侧间。
待到收回视线,又自然而然望向被云莺搁在小几上的那身寝衣。
趁着云莺这会儿不在,他伸手去摸一摸,只觉得料子摸起来比上次那身寝衣还要柔软舒适。
收回手,赵崇满足得嘴角翘起。
一时余光瞥见旁边的针线,定睛细看,不觉心念微动。
他想起那一盏波斯犬花灯。
彼时云莺说过,她在一旁帮忙,出了力便有份,算是他们合力所做。
若此番他也帮忙缝制几针,是不是也算他们合力所做?
念头冒出来,赵崇偷偷朝云莺离开的方向看一眼,而后坐起身。
他飞快将小几上的寝衣、针线取来搁在身前。
虽然从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但他幼时也曾不止一次见过自己母后缝制香囊、衣物,无外乎是穿针走线,不求针脚精致漂亮,想来不难。赵崇打定主意,捧起寝衣,手指捏住绣花针,准备趁着云莺回来以前,不声不响缝上几针。
于是他便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自己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
细细的绣花针在他手中根本不听使唤,预想中迅速缝好两针将东西放回原位变成一种奢求。
“陛下是在做什么?”
云莺的声音传来,赵崇手一抖,尖细的绣花针立时刺入他指腹皮肉。
心虚放下针线,他惊慌中抬头去看,见云莺朝着床榻走过来,显然将方才他和针线、寝衣奋斗的一幕看在眼里,明白哪怕想要遮掩也已经藏不住。
待云莺走近,赵崇一张脸面皮涨红。
感觉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搭在锦被上的手动了动,勉强忍下欲盖弥彰将手藏起来的冲动。
“陛下受伤了?”
走近的云莺看见赵崇手指上涌出的血珠。
“不碍事……”瞥一眼手指后,赵崇正想将手藏起来,手掌却先一步被云莺的手握住。在他反应不及时,她俯下身,拿帕子帮他擦去指腹的血珠。
手掌传来的温软触感与近在咫尺的娇艳面庞让赵崇一颗心胡乱跳了几下。
便听见云莺说:“陛下想学女红,臣妾可以教陛下。”
赵崇:“……朕只是有些好奇。”
他试图辩解,话出口后,又抿唇嘴角,沉默过几息时间,别开眼道,“想起上元节前做花灯,爱妃说,我们一个画龙一个点睛,也算是两个人一起出力。”
云莺从外面进来时,看见赵崇不知为何似乎在折腾绣花针和那身寝衣,她实在不解和无言。
慢慢走近看见他心虚慌乱的样子,反而好笑。
现下听他说“一起出力”,云莺微讶,再看一看他涨红的脸,忍不住笑。
在床沿坐下,云莺沉吟中道:“好呀。”
赵崇讶然,重新看着云莺。
云莺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微翘:“但是陛下要先将养好身体。”
被弄乱的寝衣和针线整理好的时候,宫人送素粥进来。
云莺便喂坐起身的赵崇喝粥,如同他期待的那样,一勺一勺慢吞吞喂他。
而赵崇的这场风寒,过得三两日便几乎痊愈。
那身寝衣也已经缝制妥当,收尾的那几针,是云莺手把手教着赵崇一起缝制的,遂了他的心愿。
赵崇自然舍不得穿。
他没有应云莺的提议去试一试寝衣是否合身,只是含笑揽她入怀,低下头去吻一吻她的唇。
“钦天监已经卜定后日为吉亥之日,朕要去先农坛祭祀亲耕。”
“爱妃便与朕同去可好?”
云莺看向赵崇道:“这般场合,臣妾是否不宜同往。”
她晓得皇帝去先农坛祭祀亲耕会有百官同行,且那日百官也是要耕种的。
“难得有个出宫的机会。”
赵崇和云莺咬耳朵,“爱妃若愿同去,朕可以陪你去别处逛一逛。”
? 76、旧事
本朝重视农作, 每年的耕耤礼十分重要。
皇帝也会于吉亥之日前往先农坛进行祭祀以劝农勤耕。
帝王仪仗队伍在天将亮未亮之际已从宫中出发,前往先农坛行祭礼。
娄昭仪站在阁楼顶层,看着远处蜿蜒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眸光随即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一次耕耤礼, 陛下让云莺随行。
如是举动, 很难不叫人多想,寻常情况下耕耤礼哪里是会让妃嫔随行的?
往前先帝尚在时, 仍是皇后娘娘的太后娘娘也少有随行的时候。
陛下对云莺的看重已然到得无以复加的地步。
今时今日, 眼见想要云莺失宠十分艰难。
便唯有让后宫妃嫔分去她的圣宠这一条路或容易一些。
云莺上元节才小产过。
她询问过太医,这般情况不仔细将养个一年半载是不能有孕的。
倘若这期间云莺身体恢复得不好, 更难有孕。
陛下再怎么有心独宠云莺, 也不得不为子嗣着想……而她们, 可以趁着这一次的事情,添柴让火烧得旺一些。
如今陛下连耕耤礼也让云莺随行。
太后娘娘没有不满么?归根结底雨露均沾才是皇帝陛下的本分。
“娘娘, 这儿风大,不如回去罢。”
娄昭仪安静吹得许久的冷风,她的大宫女不由低声劝。
抬眸遥望天边晨光熹微,娄昭仪抿一抿唇, 淡淡道:“走吧。”
她转过身,离开阁楼后没有回毓秀宫,而是去往碧霄宫,找良妃蒋繁秋。
“太后娘娘,良妃与娄昭仪特地带妃嫔们来请安了,现下正候在殿外等着娘娘召见。”徐嬷嬷走到正拿着金剪子在修剪一盆山茶花的周太后身侧,轻声道。
周太后听言没有停下动作, 依然在修剪花枝。
将歪斜的枝叶剪去, 她才收起剪子, 递给徐嬷嬷说:“早晚是会来的,让她们都进来吧。”
徐嬷嬷接过剪子,轻叹一口气应一声“是”。
周太后反倒笑看她一眼:“又何必叹气?该来的总是会来,何况这事论起来陛下确实有责任。”
徐嬷嬷也不好接这话。
将剪子收起来后,她便去殿外将一众妃嫔们迎入正殿。
顾蓁蓁本是无意与良妃、娄昭仪来永寿宫的。
但打听知沈婕妤、孙宝林不在其中,为了探听良妃与娄昭仪想要做什么,她便跟着过来了。
跟随众人入得永寿宫的正殿,顾蓁蓁也一并向周太后行礼请安。入座后,她一面慢慢喝茶,一面竖起耳朵一字不落认真听良妃、娄昭仪同太后娘娘之间的谈话。
起初是一些寒暄客套之言。
半晌,顾蓁蓁眼瞧着娄昭仪离座与周太后深福,语声哀戚:“请太后娘娘为臣妾们做主。”
她忙去看周太后。
只见周太后目光平静看着娄昭仪,温声道:“有什么话,慢慢说。”
另一边。
云莺和赵崇在去往先农坛的马车上。
先农坛距离皇宫有些距离,兼之有百官随行,队伍行进的速度快不起来。
赵崇让云莺枕着自己的大腿在马车里躺下来。
“再睡上一会。”
他嘴角微翘,手掌覆上云莺的眼睛。
今日起身的时辰与赵崇宿在月漪殿、要早起服侍他的时辰也差不离。
不过云莺习惯晨早睡个回笼觉,便习惯性般感到困倦。
她闭着眼,从善如流稍微动一动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便在马车轻微的颠簸里,枕在赵崇的腿上,安心休息。是以,当赵崇收回手来,多看云莺几眼发现她当真睡着了,唇边的笑愈深,又小心从暗格里取出一张薄毯盖在云莺身上,免得她不小心着凉。
马车里到底不如在床榻上睡得舒服,云莺一觉也没有睡得太久。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先是赵崇衣裳上的龙纹绣样,继而感觉到赵崇搭在她身上拢住她的手。
意识逐渐清醒,云莺回想起来自己在马车上,她略抬一抬眼,又望见赵崇正专注在看奏折。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也会抓紧时间忙正事。
云莺目光落在赵崇的下颌。
以她现下这般看过去,其实看不见皇帝脸上表情,却无碍感受他的认真。
看着这样的赵崇,云莺忽而记起些称得上久远的事情。
是在她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皇帝的事。
念头闪过,几息时间,云莺强行掐断脑海骤然浮现的那一点回忆,目光也从赵崇身上移开。
捕捉到她心声的赵崇微微一怔。
她十四岁那年……
那一年他十七岁,也是在那一年他初登大宝。
他们那个时候见过面?
赵崇却回想不起来他们几时见过面、有过怎样的交集。
想问,可贸贸然发问太过莽撞。
唯有先将疑虑放在心里,待寻得更合适的机会,再把话问出口。
“可是睡得不舒服?”
收敛起思绪的赵崇低头望向云莺,轻声问道。
云莺闻言才重新去看赵崇,对上他一双眸子,她坐起身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睡得还好。”起身时,身上的薄毯滑落下去,她伸手将薄毯拢住,顿一顿,又说,“也多谢陛下帮臣妾盖毯子。”
赵崇放下手中的奏折,将云莺连带薄毯拢在自己怀里:“不多睡一会?”
云莺摇摇头,赵崇便松开她,转而执壶为她倒一杯茶。
于是,云莺靠着马车车壁,慢慢喝起茶醒神,赵崇继续看奏折。
马车里很安静,安静中渐渐生出几分带着温馨的静谧,和赵崇的独处,云莺并不会觉得不自在。
一杯茶喝罢。
云莺搁下茶杯又将薄毯仔细叠好,没有打扰赵崇,自己寻摸着放回暗格。
赵崇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看她。
发现她在找放薄毯的地方,赵崇弯着唇,视线没有从奏折移开:“手边的那个暗格便是,旁边有个小机关。”
云莺看一眼赵崇,侧过身子伸手摸索到他提及的机关。
略用力摁下去,暗格被打开,薄毯也放进去。
做完这件事的云莺再看一眼赵崇,一声不吭中继续研究其他的暗格。
她在暗格里发现几本话本,也发现了装着零嘴的攒盒。
攒盒里有松子糖。
掂了一颗塞入口中后,见赵崇偏头朝她看过来,她又大方地掂一颗松子糖送到赵崇的嘴边。
两个人便一起吃着糖。
最后在松子糖的香甜里抵达先农坛。
先农坛北圆南方,拢共有内外两道坛墙。
马车穿过外坛墙后一路往里去,云莺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看,望见的是大片宽阔的树林草地。
复过得一刻钟,马车停在先农坛的庆成宫外。
云莺和赵崇先后下得马车,在庆成宫为一会儿的祭礼稍做准备,随行的官员、宫人也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这样严肃的场合、严肃的事情。
往前在宫中如何懒散懈怠的云莺也知其不可怠慢,将分内之事做得妥当。
而迟一些,赵崇率领百官进入内坛墙在先农神坛进行祭拜,行初献礼,礼成后前往具服殿更换行亲耕礼需要穿的衣物。待从具服殿出来,他在户部尚书与顺天府尹的跪请之下在观耕台前的亲耕田中掌耒三推,便算礼毕,之后则是百官也陆续进行耕作。
赵崇在观耕台上观看不远处大臣们耕作。
云莺站在他身后侧,看得一会儿大臣们耕作后,又去看他背影,便记起他曾说过今日可以陪她去别处逛一逛。
彼时话说得含糊暧昧也未曾提及“别处”究竟是何处。
但估摸……他心里应有想法,而不会听由她随意指一个地方便带着她去?
一声一声嘀咕叫赵崇嘴角扬起。
直到午后,大臣们耕种结束,一行人重又回到庆成宫行庆贺礼。
所谓庆贺礼亦即在庆成宫正殿内设下宴席,犒劳百官。
云莺坐在赵崇身侧,安安静静适时为他添酒布菜,做好一个妃嫔的本分。
然而酒过三巡,赵崇已借口酒醉不适,命大臣们继续享用宴席,又让云莺扶他去偏殿休息。口称醉酒之人被扶进偏殿后很快再无醉酒的迹象,原本扶着他的云莺也被他握住手,赵崇眼底蕴着笑意说:“我们换一身衣裳再出去。”
云莺问:“陛下要不要先喝碗醒酒汤?”
“朕没有醉。”赵崇笑一笑,话说罢觉得这话听来欲盖弥彰便改口,“喝一碗也不打紧。”
醒酒汤是提前备着的。
赵崇用过宫人送来的醒酒汤又梳洗一番,淡了身上的酒气,再换上便服。
云莺也换上赵崇为她提前准备好的银红春衫,卸下华贵的首饰,只戴着一支赤金双蝶恋花步摇。她从屏风后走出来,赵崇两步上前,帮她将银红面纱戴好。
“陛下要带臣妾去哪儿?”
直到此时,想着左右要出发了,云莺才问上赵崇一句。
赵崇却依旧卖着关子:“去了便知道。”
他们从偏殿出来,宫人提前备下一匹枣红大马——只有一匹马,云莺以为,这实在司马昭之心。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回宫,爱妃久不骑马,还是与朕共乘一骑来得方便,免得耽误时辰。”赵崇牵着云莺的手走向枣红大马,扶她在马背上坐稳以后,自己才翻身上马。不多时,他们策马离开先农坛。
晴朗春日午后的风儿温煦拂过面庞。
风中送来淡淡花香,周遭景色在他们的身侧不断后退。
云莺乖巧坐在赵崇的身前,感受着暖春的惬意,看他们一路往西,直至眼前出现一片村落。
枣红大马奔向那片村落,最后在村口停下来。
村口几株桃花开得正灿烂。
赵崇翻身下马,伸手去扶云莺从马背上下来,方才将马栓在桃树下。
带着面纱的云莺四下打量起这个村落,试图发现一点特殊之处,以猜测赵崇专程带她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当赵崇走回她身边时,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只是隐隐直觉,会不会与今日的耕耤礼有关。
当赵崇敲开一家农户的院门,那一户主人家欢欢喜喜将他们迎进门,云莺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这户人家的娘子称呼赵崇为“周公子”,显见不知他真实身份。
农户家房屋朴素。
院墙是围的素土矮墙,正屋好歹覆上瓦片,两侧的房屋却是茅草屋。
而这般条件在寻常农户当中也不算差了。
这家农户主人是杨大,来给他们开门的是杨大的妻子。
一对夫妻皆已过不惑之年,鬓边青丝染上霜白,无从保养的面庞流露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
李大娘把赵崇和云莺让进院子里后,一面迎他们去堂屋里坐一面含笑悄悄打量几眼云莺:“头一回见周公子的夫人,真真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似的。”又招呼杨大,“老头子,快看谁来了。”
云莺没有少听过旁人夸她。
可此时叫李大娘一夸,大抵对方太过真诚,她莫名生出些臊得慌的感觉。
悄悄觑向赵崇,见他眉眼几分自得,有若得意被夸“夫人”漂亮,云莺不由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若叫李大娘晓得此人后宫之中可称为“夫人”的小娘子不知凡几,怕是要瞠目结舌,想夸也无从夸起了。
“头一回。”
赵崇也悄悄凑向云莺,压低声音,“除了夫人以外,从未带旁人来过。”
他有意将“夫人”二字咬得很重。
云莺斜睨他一眼,见他颇有涎皮涎脸的样子,所有的话便化作扑哧一笑,只同他拉开两步距离。
赵崇并不为此感到失落,反而因云莺的笑靥嘴角扬起。
进到堂屋,杨大也放下手里的事赶过来招呼他们,李大娘将干净的粗瓷碗又洗过一遍,特地泡了壶茶来。
除去茶水还端来几样自家做的小点。
李大娘始终笑容满面,热情对赵崇和云莺说:“家里只有粗茶淡饭,不要客气,随便吃。我这便去生火做饭,公子和夫人今日务必留下一起吃。”
杨大叮嘱李大娘杀只鸡来炖汤。
李大娘连声应下,赵崇连忙道:“还有事,略坐坐便得走,不必麻烦。”
如此再三劝说推辞一番,李大娘才坐下来同他们三人一道喝茶。
少顷,赵崇同他们闲话家常,问起杨大和李大娘往年的收成、今年的打算,以及平日里的生活。
云莺在旁边插不上嘴也没有插嘴的想法。
赵崇同杨大、李大娘分明是旧相识,也看得出来,他们对赵崇颇有信任。
这些话倒是印证她之前的猜测。
来这里见杨大和李大娘,确实与耕种有关系。
看着眉眼平和,认真听杨大和李大娘说起自家生活的赵崇,云莺神思游荡,仿佛穿过旧日年岁,回到在边关小城初见赵崇时的场景。那时她亲眼看见他从马背上下来,将一名受惊跌倒的老妇搀扶起来,并耐心询问对方可有受伤。
想起这些,云莺愈觉无奈。
好端端的偏今日几次三番记起这些旧事。
赵崇在同杨大、李大娘交谈时,觉察得到云莺在看他,也听得到她心声。
却只晓得她记起旧事,不知旧时情境,于是这些心声将他之前压下去的疑虑与好奇轻易勾起来,且愈演愈烈。
他便不想等待那个不知几时到来的合适时机。
从前那么长的时日,她在他面前从未记起过那些事,今日却记起不止一次,可见今日便是那个“时机”。
打定主意,同杨大和李大娘喝过两碗粗茶,赵崇带着云莺辞别他们。
却没有着急带她回先农坛或回宫。
“杨大和李大娘曾育有一女。”从农户家出来,赵崇没带云莺骑马沿着河堤慢慢走,终于主动说起一些事,“十六岁时,朕随父皇前来先农坛祭祀,彼时不过好奇想到农户家看看,赶巧在半道上遇上他们夫妇二人。朕记得当时杨大背着他们的女儿,李大娘跟在旁边,他们要带女儿去求医。”
方才在杨大和李大娘家中却未见他们的女儿。
虽也可能是出嫁了,但听赵崇说起,云莺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
便听赵崇道:“那个小娘子才七八岁年纪,病得趴在杨大背上意识不清,朕便送他们去医馆。后来那个小娘子在医馆里,在朕的面前去世了。朕看着他们因失去女儿伤心欲绝,却无能为力。”
云莺想到那样的场景也是眸光黯淡。
她手掌不禁攀上赵崇的手臂,转过脸抬眼去看他:“所以陛下年年在耕耤礼这日来探望他们?”
赵崇手臂揽住云莺,让她后背贴得离自己更近一些,也拿下巴轻轻蹭一蹭她的发顶:“大燕有百姓万万,如他们夫妇的寻常百姓不知凡几,朕也只望自己能尽力而为。这些事朕未同母后提起过,不知为何今日却想要带你前来。”
云莺垂下眼,沉默中道:“陛下勤劳国事,一直都做得很好。”
无论是从前、现下,抑或将来,都很好。
赵崇听见云莺口中、心里皆在夸赞他,却得意不起来。
她真心实意认为他很好,可如今已不喜欢他……令她失望的是什么?
“真的吗?”
赵崇忍下叹气的冲动,小声道,“莺莺,朕也自知不是完人,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望能有人指出。”
“前朝之事是如此,后宫之事亦如此。”
“莺莺可明白?”
云莺眉头微拧,后宫之事,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希望她指出?
这倒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陛下该雨露均沾。”
云莺平静开口,语气无波无澜对赵崇说。
赵崇愣怔,不想会在云莺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尤其是她语气如此的平静。他知她如今不在意他,但这样全无纠结全无犹豫将他往旁人那里推……他声音沉了沉,问:“倘若朕不想呢?”
“陛下怎可说出如此任性之言?”
云莺淡淡一笑,“何况,陛下膝下无子,是该雨露均沾,以绵延子嗣。”
赵崇又问:“莺莺为何这样想要将朕往旁人那里推?”
旁人?
云莺扯了下嘴角:“陛下说笑了,她们不是旁人,是陛下的爱妃们,她们也都是为了服侍陛下才会进宫的。”
赵崇隐隐感觉触及云莺的心思,又未立刻完全看明白。
“朕……”他想说什么,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人不是旁人,是他后宫的妃嫔。
那些人,是……在她眼里理所当然会服侍他也应该服侍他的人。
赵崇默一默,声音低了点:“若朕不要呢?”
“陛下不要什么?”话问出口,云莺轻抿唇角,反应过来,只当笑话听。
这样的事哪有什么要不要,今日不要,明日便可以要。
更不提,那也可谓是一份责任。
“陛下若不要,将那样多小娘子置于何地?”云莺不轻不重问。
她望向远处花开正盛云雾般的梨树,“臣妾的身子,说不得轻易无法有孕,要辜负陛下期望。”
字字句句落在赵崇心上,叫他苦涩翻涌,也在苦涩中窥得一丝云莺心思的缝隙。他感觉到云莺不信他的话,在谈及后宫妃嫔时,她言语之间的冷静甚至透出冷漠,只因,在她眼中、在她心里,他往后势必会去宠幸后宫其他妃嫔。
而他也无法以言语说服她改变这种想法。
扪心自问,若非拥有读心之术,大抵他根本不会去多想这些事。
身为帝王由来后宫有佳丽三千。
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如吃饭喝水,连朝臣也会奏请选秀要他往后宫添人,劝他为子嗣着想。
尽管生出过遣散后宫的心思,赵崇也对云莺说不出口。
在事情没有做成之前,对于她而言无非一句空话,是一句不可信的空话。
再则……
他那时考虑起遣散后宫是想着不该让她们在宫中白白虚度,要说单纯为了云莺便太过虚伪。
赵崇想着这些,一颗心又在悄然中变得安定。
起码,今日窥知云莺的心思,他也该重新认真考虑这些事情,要想得明明白白,才能给出她内心期望的答案。
“莺莺不要说些丧气话。”
赵崇手臂搂一搂云莺,低头吻一吻她的耳朵,宽慰她,“我们日后再一起多努努力,多试试。”
云莺但笑不语。
赵崇想着她之前那些心声,认真去回想他十七岁那一年他们遇见的可能。
那一年,蛮夷犯大燕边境。
他曾带兵去边关支援,到边关未出三日,接父皇病重的密信,又在匆忙奔波之中赶回京城。
赵崇回想起来,云将军在那一年又立下战功。
云莺那个时候莫非也是在边关?
他当初来去匆忙,更顾不上这些事,后来在大选中看见云莺的牌子,却记起来云将军,便将她的牌子留下了。赵崇越想越收紧手臂,将云莺箍在自己的身前,凭着残存理智,才没有立时追问。
云莺被他勒得不舒服,只得覆上赵崇的手臂,低声提醒:“陛下?”
赵崇回神,当即松一松手。
“朕在遇到杨大和李大娘的第二年,边关有蛮夷来犯,父皇也驾鹤西去,那一年回想起来,当真多事之秋。”低声对云莺说起这些,赵崇才道,“仔细回想,那时云将军应驻守边关,率军与蛮夷对抗,莺莺那年是否也在边关?”
云莺却不想赵崇会说起这些旧事。
不过,听他问起来,她点点头:“是。”
赵崇确认过这件事情后,更觉得自己推断无误,面上尽量语气轻松。
“若那时同莺莺见过面便好了,可惜来去匆匆忙忙。”
见过的。
云莺在心里回答,口中道:“那年臣妾才十四岁,尚未及笄。”
见过,果然在那个时候已经见过面。
然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赵崇勒停他们身下的枣红大马,在云莺不解望过来时,两条手臂扶住她,让她在马背上转了个身,面对自己。
他目光灼灼看着云莺:“可朕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
? 77、因果
云莺回望赵崇, 听着他的话,眉眼不动,只是弯着唇。
“陛下早些遇见臣妾做什么?”
多早遇见一切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有些事是注定的。
即便重来一回让她一无所知回到十四岁的年纪,大抵一样会情窦初开, 相信自己见到一个值得托付之人。因为这个人心有丘壑, 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 在那个年纪的她坚信这样的人会是良人。
也会天真认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事事皆可无关紧要。
然后终有一日醒悟不是这样的。
交付真心便不可能忍受对方身侧有旁的人在。
但这是寻常夫妻相处之道,皇帝陛下之身份本不寻常, 许多事情自无法轻易与寻常人一样。
那也是常情, 不鲜见。
他亦不过做了身为皇帝陛下该做的事情, 谈不上有错。
甚至抛开后宫之事,他与当初她所见到过的那个少年郎君并无不同。
皇帝陛下如此勤勉贤明于百姓来说更是好事。
因而她心中并无什么怨怼之情, 也不去多想后悔与不后悔。只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做不到端庄贤良、大度宽柔,又无力改变这局面,便不为难自己选择不去在意。
偏偏皇帝冒出句后悔没有早些遇见她,令人想要发笑。
早些遇见, 然后呢?他们终不过要走上无甚区别的一条路罢了。
赵崇本是心中生出个念头,便将话脱口而出。
然而看着云莺笑脸,听见她的反问,再听着她心下之言,只觉羞愧难当。
无从辩解的赵崇沉默下去。
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得太久时间,他一手握住云莺的手,看着掌中她细长白皙的手指, 微微一笑。
“朕原本想或许早些遇见你便会有所不同, 可大抵太过痴妄。”
“发生过的事情, 终究是无法更改的。”
赵崇脸上笑容透出勉强,语声也夹杂丝丝缕缕的黯然。
对于他而言,今日所知种种令他生出无力之感,形如那时没有能将杨大和李大娘的女儿救下,让他挫败不已。
今日之果是从前之因。
因为他过去对许多事的理所当然,从不深想,便注定会有今日之果。
未曾交付真心何来要求旁人交付真心的资格。
过去无法更改,却已叫她失望,不知今后是否还来得及挽回,可无论来不来得及,总要试一试。
“莺莺,朕……”
赵崇停顿了几息时间,缓慢但郑重说,“我们之间的事,朕会想得明明白白,届时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想吻她也唯有将冲动压下。
赵崇转而抬手将云莺抱了一抱,在她可能会不愿之前松开手臂。
“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先回宫。”
让云莺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稳稳坐好,赵崇调转马头,驱使他们身下枣红大马疾驰起来。
总归还有希望的。
好歹他在她眼里不是一无是处,赵崇默默想着,心思愈发坚定。
云莺却不知赵崇所谓“我们之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听他所言,届时再答复,便是日后时机成熟会同她说明白,如此她似乎无须费心没头没脑去揣测。
回到宫中,天早已黑下来。
云莺回到月漪殿,无什么胃口,草草吃得点东西,只吩咐准备热水沐浴。
“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撤下碗碟稍作休息时,云莺将碧梧喊到跟前单独问话。
碧梧点点头,轻声道:“今日上午,良妃和娄昭仪带着许多妃嫔去永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见了她们。沈婕妤和谢宝林未曾去,顾美人与她们同往。”
云莺颔首说:“晓得了。”
“娘娘此番随行前往先农坛祭祀,怕叫许多人坐不住。”碧梧轻叹一气。
这一份“恩典”的确容易叫人眼热,更多的也与之前种种有关。
但若她料想不错,她们也是望太后娘娘能劝说皇帝雨露均沾——单论这件事,她很乐意一起帮忙劝一劝。
“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莺淡笑,“只要陛下翻其他妃嫔的牌子,这些事自然迎刃而解。”
碧梧见云莺将话说得轻巧,又想要叹气。
转念想一想,这般或也不是坏事,总好过伤心垂泪、孤枕难眠。
片刻,宫人将热水备下了。
云莺起身去往浴间,今日在外面折腾过一天,沐浴过后她便也安稳睡下。
而赵崇一夜未眠。
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与云莺之间的事难以成眠。
只在深夜细细回想白日窥知的种种,想起云莺的那些心声,一颗心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他自知忽视她真心,也知若非有读心的本事,或许他今时今日仍无法知晓她心思,可他同样无法否认,自己得了这样的本事,知晓她的心思。
没有可以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大约他们二人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既然他有这样的本事,焉知不是他们终究有这般缘分?
赵崇一时觉得自己的心离云莺的心很远,一时又觉得能晓得她心中所想,那段距离总可以拉近。
此刻心下的难受、苦涩亦昭示他对她的在乎。
最初对她的在意与许多旁的因由有关系。
可是如今,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在乎她、在意她,再不是因那读心之术。
该怎么做……
赵崇在昏暗光线里静静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内心涌动着立刻赶去月漪殿将话说与她听的念头,又知除去要打扰她休息以外,恐怕全无用处。他深吸一气,反复回想着云莺那一句“交付真心便不可能忍受对方身侧有旁的人在”。
她其实不喜他去宠幸其他妃嫔。
只因无法左右、无从阻拦,索性不去在意,放过自己。
赵崇也想,自己如今若是从此再没有读心的本事,便能去宠幸其他人么?他试图想象这种可能性,然而脑海唯一浮现的却是云莺的面庞,更无从想象自己若做下那样的事情往后要如何面对她。
可单单遣散后宫便能让云莺接受他的心意吗?
赵崇认真思忖,仅得到否定的答案。
谁让他是皇帝啊。
赵崇苦笑,因为他是皇帝,所以遣散后宫或有些阻力,可有朝一日反悔,却无非抬抬手的事情。
他不能指望自己做点儿什么事情便盼着她心生感动、感激涕零。
何况将心比心,换作他是云莺也是做不到的。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同样不是凭借一日两日、三日五日便可以达成的事情。
分明看清楚做出这个决定以后,依然困难重重,偏想明白这些,赵崇心绪变得轻松了几分。
又想有些话,应该云莺亲口告诉他才好。
比如她十四岁那年其实见过他。
如若有一日她愿意说出口,愿意对他吐露心声,才是真正接纳他的表现。
要理解她的心,更要有足够的耐心。
否则不如放她离去,起码自由自在,不必被迫困在宫中陪着他。
赵崇心中几分怅惘与沉闷。
不过他向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足够诚心,云莺定会明白他的这番心意。
辗转一夜的赵崇几乎没休息便起身去上早朝。
云莺倒是睡了个好觉。
起身后,洗漱梳妆,碧柳带宫人送早膳进来,云莺坐在桌边准备用早膳时,有小宫人进来禀报说顾美人来了。云莺让人把顾蓁蓁请进殿内来。顾蓁蓁入得殿内,即刻上前福身同云莺请安见礼。
“可用过早膳?”
云莺示意顾蓁蓁在桌边坐下后,问过又吩咐道,“添一副干净的碗筷。”
顾蓁蓁入了座,看一看周围服侍的宫人,压低声音:“娘娘,嫔妾有几句重要的话想说。”
云莺便让殿内的小宫人退下,留碧梧和碧柳两个人在。
顾蓁蓁虽更希望只有她和云莺二人说话,但碍着碧梧同碧柳是云莺的大宫女,不好置喙,她便道:“娘娘昨日随陛下去先农坛行耕耤礼,或有所不知,昨日良妃、娄昭仪同不少妃嫔去了永寿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嫔妾同往倒不为别的,只是想知道她们的用意。”
云莺不紧不慢喝一口牛肉粥:“她们去跪请太后娘娘劝陛下雨露均沾。”
顾蓁蓁瞠目:“娘娘如何晓得?”
“很难猜吗?”云莺轻轻扯了下嘴角,“太后娘娘定也不曾拒绝,因为这件事理当如此。”
顾蓁蓁愈瞪大眼睛,太后娘娘确实没有拒绝。
“所以顾美人是来给我报信?”云莺看着顾蓁蓁的表情,便知昨日永寿宫的事情与她想得不差。
顾蓁蓁好奇道问:“娘娘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云莺笑,“陛下本也该雨露均沾,倒是你……”
顾蓁蓁疑惑:“嫔妾怎么了?”
“你来给我报信,其他人便知你有意巴结我,又或者强行认为你是我的人。”云莺脸上笑容灿烂两分,“你说她们欺负不了我,会不会欺负你?”
顾蓁蓁:“……”
她愕然数息,后知后觉自己做得太过明显,窘迫之中脸颊不由变得滚烫。
“娘娘千万不要不管我!”
顾蓁蓁呜咽一声,连忙向云莺求救。
永寿宫。
赵崇从早朝上下来后,得知自己的母后有事寻他,便前来请安。
周太后同赵崇分坐在罗汉床上,宫人奉上热茶很快退下,殿内也只留下徐嬷嬷在。而周太后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对赵崇说:“陛下后宫之事,哀家无意插手,只陛下久不入后宫不提,淑昭容面上又小产不久,子嗣难免艰难,陛下是否该早做打算?”
赵崇轻易听懂其中暗藏的意思。
让他为子嗣考虑,不要一直这样冷落后宫其他的妃嫔。
“母后。”
赵崇听罢周太后的话,站起身,冲周太后行一礼,而后道,“朕有一事,想要呈明母后。”
周太后问:“何事?”
赵崇面容肃然,缓缓道:“朕想遣散六宫。”
? 78、花饼
“陛下可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周太后眉眼一沉, 声音也跟着冷了两分。
赵崇语声镇静:“母后,朕所言并非玩笑,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他对周太后重复前一刻的那句话,“朕想遣散六宫。”
周太后静静看得赵崇许久, 方才又问:“陛下既说乃深思熟虑之决定, 却不知为何有此想法?”
“莫不是与淑昭容有关?”
赵崇心下虽然不愿将云莺牵扯进来,但也知晓避不开, 只面对周太后的发问, 他说:“难道在母后的眼里,这样大的事情, 朕会任人左右吗?归根结底, 此事只与朕有关, 是朕自己的主意。”
皇帝之言确实让周太后感到意外。
意外于当初令她叹气的那一桩事情竟会变成今日这般。
她曾经担心有朝一日皇帝去宠爱别的妃嫔后,淑昭容能否学会看开、学会自处, 岂料皇帝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遣散六宫”四个字,说出来不容易,当真做起来也只会更难。
且在那之后又当如何?
若有一日……对淑昭容的伤害只会更深。
“陛下大抵还是糊涂了,竟然对哀家说出这样的话。”周太后摇一摇头, 不紧不慢道,“陛下如此冲动之举,影响却太过深远,哀家绝不会支持和认同。”
“母后,朕方才所说绝非冲动之言,还请母后体谅儿子的心。”
赵崇听周太后心声,明白自己母后多有顾虑, 是为他着想也是为云莺着想, 故而没有着急分辨。
周太后便问:“那么陛下准备如何做?”
“朕知此事重大, 应徐徐图之。”赵崇坦诚道,“朕目下膝下无子,且也须提前筹谋安排好她们的去处,皆需要时间。只是期间,朕也无法再让她们服侍朕。”
在周太后开口之前,赵崇又继续说下去。
“从前是朕太过疏忽这些事,将什么都看作理所当然,如今只望迷途知返、亡羊补牢。母后也知,后宫风波不断,虽她们不当生出害人之心,行恶毒之事,但究其根源,朕难辞其咎。朕也在想,若非因为朕,她们或不必如此。”
周太后面露诧异之色。
她太了解皇帝性情,知他能够将这些话说出口,是当真反复思量斟酌过,亦当真是他心中所想。
六宫的妃嫔服侍皇帝乃是本分。
等待宠幸、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是本分,被冷落被忽视也不可有抱怨之心。
至于她们怎么想,又有几人会在意?
一句身份尊贵、一句富贵荣华便要将所有的话堵回去。
皇帝如今竟能考虑到这些。
周太后暗忖,这其中只怕也有淑昭容的功劳。
“陛下遣散六宫便是为她们考虑么?”诧异之余掩下心思,周太后再问。
赵崇有一瞬的沉默,沉默过后,他说:“事已至此,是朕明白太晚,又无法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但想到往后的冷落,两相比较,故而有此决断。”
周太后却道:“陛下其实是为了淑昭容罢。”
赵崇拧眉,明白是故意诈他的话,也只能是说:“母后明知朕本便少入后宫,去年更是如此。”
“与其说朕是为了淑昭容才这般。”
“倒不如说倘若不是淑昭容,朕会更不愿意入后宫。”
周太后淡淡一笑:“陛下这话是何意?”
赵崇眉眼微沉,语声也变得郑重:“是朕心悦淑昭容才有今日同母后说的这些,朕从前只是不甚明了。”
他自幼时起所听所见所闻,只有不应耽溺儿女情长,只有不可感情用事。
身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也是理所应当。
天子薄情亦理所应当。
生杀予夺于心,无不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有这番特别的奇异经历,他不知自己如何跳出这理所应当。
或许活得一辈子也不会有今时今日所想。
“陛下的话,哀家怎么有些听不懂。”周太后抬眼,“陛下莫非在同哀家说自己动了情?”
赵崇微抿唇角:“母后,儿子终究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周太后忍不住笑,连带着眉眼缓和下来,再做不出片刻之前的严肃模样。
活了大半辈子没想过能见到儿子开窍的一天。
这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铁树怕也得开花。
周太后端起茶盏喝一口热茶,搁下茶盏后,她沉吟中问:“淑昭容可知晓此事?”
赵崇道:“朕尚且不曾与她提过。”
周太后一听,又轻扯嘴角:“陛下打算几时同她提?”
“总该待寻得合适的时机。”赵崇回答。
“如此,陛下不若先冷一冷。”周太后说,“后宫妃嫔对陛下独宠淑昭容多有不满,既陛下有此打算,便当少进后宫,也少宠爱淑昭容几分,免她遭人嫉妒。趁此机会,陛下也可仔细斟酌,以免日后心生悔意,叫人觉得荒唐。”
冷一冷?
赵崇眉心紧蹙,他这时当一鼓作气,怎能……
“陛下不情愿?”
周太后但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日后只你们二人,有大把时间相处。”
赵崇紧抿着唇,一时无可反驳。
他也不能告诉自己母后,云莺心下不在意他,他须得多多努力。
“按母后的意思,这‘冷一冷’,是指多久的时间?”
默一默,赵崇问。
周太后道:“陛下往前不时便月余不入后宫,而今时间自然不能更短。”
“以哀家所见,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
赵崇愕然,唯一觉得自己母后好狠的心。
“两个月。”赵崇将时间缩短些,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且今日朕要去月漪殿,不能平白那么长时间不见她,徒生误会,母后也当体谅朕。”
周太后听言,改了口:“那便依陛下所言,两个月。”
想到那么长时日要不能见云莺,赵崇心下已经开始不乐意,只他隐隐也想看云莺会是什么反应。
近几个月,他去月漪殿尚算频繁。
若他久不去见她,她可会主动来见他?抑或想见他?不能同他见面,她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赵崇直觉以云莺的性情,大约对她全无影响,依然是日日吃好喝好。
却控制不住生出那么一丁点不似他所猜测那般的希冀。
从永寿宫出来,赵崇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觉得肩上担子沉重。
坐上御辇,夏江问:“陛下可是回勤政殿?”
“去月漪殿。”
赵崇望着永寿宫正殿外的海棠花,想起月漪殿外也种着海棠,淡声吩咐。
皇帝走后,徐嬷嬷笑道:“娘娘这会儿心里是不是乐开花了?”
周太后斜眼看她:“哀家有什么可高兴的?”
“陛下是实心眼,换作旁人,哪里能这般?娘娘也不是没有担忧过,陛下一心扑在朝事上,对自身太过忽略,而今看来或如陛下所说只是从前不甚明了,得遇上了才知怎么一回事。”徐嬷嬷笑吟吟的,“淑昭容看着也是个好的,娘娘不放心,想着再探一探,待确认过便更安心了。”
“届时再说罢。”周太后道。
“且看陛下会否改变主意,也看一看淑昭容能不能沉得住气。”
要两情相悦才称得上佳话。
却不晓得这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两情相悦了。
顾蓁蓁最后是哭着从月漪殿离开的。
在她离开后,云莺淡然用过早膳,见外面春光正好,便指挥宫人将一张美人榻搬到海棠树下去。
赵崇乘御辇到得月漪殿时,云莺正躺在海棠花树下的美人榻上。
海棠花枝低垂,被春风吹得招招摇摇,抖落粉白花朵,几朵海棠花便落在云莺脸上、身上。
赵崇远远瞧见这景象便示意宫人将动静放小。
从御辇上下来以后,他挥退宫人,轻手轻脚走近,发现云莺果然睡着了。
她睡颜慵懒,未施粉黛,粉唇如同落在她面上的海棠花般娇嫩。
赵崇伸手将那朵海棠花取走,俯下身看她,嘴角弯一弯,终究按捺不住,凑上前,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
睡梦中的人觉察到些的许异样偏一偏头。赵崇微笑,站直身子,将她身上落着的海棠花一一收集起来,本该丢弃在地,却最终塞进随身带着的那个香囊中。
他没有再闹云莺。
而赵崇守在美人榻边不过片刻,碧柳便领着两个小宫女从外面回来。
赵崇示意她们不必行礼,同样注意到她们手中各自提着的竹篮。
竹篮里是藤萝花,一片鲜嫩的紫色。
“这藤萝花摘来做什么?”
行至廊下,离美人榻远了以后,赵崇压低声音问碧柳。
碧柳福身道:“回陛下的话,娘娘今日晨早想起藤萝花应是开得正好,便让奴婢带小宫人去采摘了些回来做藤萝花饼吃,是以这些藤萝花是摘来做饼的。”
藤萝花饼是应季吃食。
因为要用新鲜的藤萝花来做,每年之中唯有藤萝花开时吃得上,过了季节想吃也无处可寻。
赵崇问:“你们娘娘爱吃这个?”
“是。”碧柳回答道,“每年春日娘娘总要吃上两回才满足。”
赵崇看一眼美人榻上正睡得香甜的云莺。
思忖几息时间,他说:“教朕。”
碧柳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更是反应不及。
赵崇却很淡定重复一遍道:“告诉朕这藤萝花饼是怎么做的。”
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云莺看话本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过去,醒来时,睁开眼望见满树海棠花,记起自己在海棠花树下。她坐起身,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转过脸定睛再看,便见赵崇坐在石桌旁。
“臣妾失礼,陛下恕罪。”
云莺连忙从美人榻上下来,略略整理仪容,上前告罪。
赵崇伸手拉着她在石桌旁也坐下。
他指一指一碟藤萝花饼:“莺莺醒来得正好,藤萝花饼刚出锅,莺莺快尝一尝滋味如何。”
? 79、银子
碧柳所做的藤萝花饼, 饼皮是一层一层极薄的白,入口则酥松绵软。
云莺对碧柳之手做出来的藤萝花饼十分熟悉。
因而当她看着面前一碟藤萝花饼时,单单是卖相便令她怀疑起这花饼是否为碧柳下厨所做。
视线从藤萝花饼上移开,她又望向赵崇。
云莺没有着急开口说什么。
她视线继续下移, 落在赵崇的手掌, 并抓过他的手掌,摊开在自己面前。
倘若眼前的这一碟新鲜出炉的藤萝花饼如她怀疑乃赵崇亲自下厨所做, 便也毫无疑问是赵崇头一回下厨。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画面, 更不明白他为何做这样的事——他的双手,不该用来做这些事情。
下厨学做藤萝花饼是赵崇临时起意。
想到之后两个月时间须得克制, 再想到她如今对他的态度, 便总想在那之前多做点儿什么。
母后向他提出这个要求, 他也可以理解。
妃嫔们前去永寿宫跪请他这个皇帝要“雨露均沾”,已是有所委屈不满。
他是皇帝, 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只宠云莺一个人,可以我行我素待云莺比往日更好,同样可以在有人欲图谋害或出手谋害她时,对那些人严惩不贷。放在从前, 他也不会在意这些,他是皇帝,他要宠爱哪个妃嫔自然便可以宠爱哪个妃嫔,岂容旁人置喙?
但如今他已醒悟,那些被他忽视的、不在意的、不喜的妃嫔也无不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们一样有七情六欲,是以会嫉妒,会委屈, 会憎恨。
伤害他人固然不应该。
可是有时一样是他的所作所为会导致那样的情况出现。
那些隐秘阴暗的情绪不能向他这个皇帝宣泄, 便无疑将会倾倒向他偏爱之人。因而母后让决心遣散六宫的他冷一冷, 是让这些妃嫔慢慢缓和心绪,也是不将云莺推至更被嫉恨的境地。
理解归理解,两个月说长不短。
不过,对云莺而言大概不会有太大影响,她大抵会一如既往照顾好自己。
这样也好。
赵崇眸光浮着一层温柔,落在云莺面上,看着她捧住他手掌,眉心微拧,不言不语来回端详着。
云莺在赵崇的手背上发现一小块被烫伤后留下的红痕。
很小的一块,指甲盖儿那么大。
这样的伤也算不得什么,连擦药都不必。
然而她看着他手背上这一块红痕,他在厨下手忙脚乱做藤萝花饼的身影也在眼前逐渐清晰。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也根本不必做这样的事。
云莺嘴角微抿,轻轻眨了下眼睛,将眼底浮现的情绪一一掩去。
“陛下尝过这碟藤萝花饼吗?”
松开赵崇的手以后,云莺抬一抬眼,开口问。
赵崇笑一笑。
他提筷从瓷碟里夹起一块卖相好看些的花饼递到她嘴边:“尝过。”
一问一答之间,有些事哪怕不刻意挑破也已心照不宣。
一个确认这碟藤萝花饼是谁下厨所做,一个不刻意提起亦不否认这件事。
云莺张嘴咬一口被递到嘴边的花饼。
藤萝花的清香弥散唇齿,伴着香与甜的滋味,味道意外还不错。
她慢条斯理将一块花饼吃罢,从赵崇手中接过那双银筷,复又自顾自夹起一块慢慢吃起来。凭着她这般举动,即便听不见云莺心声,也不妨碍赵崇明白自己的手艺在她眼里是怎样的评价。何况他听见她心里的评价,总归不太差。
待云莺慢悠悠吃完第三块藤萝花饼时,赵崇握住她的手,制止她去夹花饼的动作:“少吃些。”
他取走她手中银筷,替她倒一杯碧柳新沏的敬亭绿雪。
云莺捧着茶杯,看一眼石桌上那碟藤萝花饼。
还有三块。
“趁热吃味道才好。”
喝过一杯茶,云莺再次提筷,准备将剩下的三块藤萝花饼一并吃完。
是皇帝亲手下厨做的藤萝花饼。
如若不全部吃光实在对不起这一份心意。
赵崇只担心云莺要吃撑,再次制止她的动作:“一下吃得太多,待会儿胃里要不舒服了。”
云莺便望向他,一笑道:“那请陛下赐臣妾保和丸。”
保和丸有消食的效用。
寻常情况下,倘若吃得撑了只消吃上一丸便能很快缓和胃中的不适。
赵崇愈发无奈:“哪有人上赶着讨药吃的?”
“只是以防万一。”云莺笑,挪开赵崇的手,去夹藤萝花饼,“这样陛下便不用担心臣妾了。”
赵崇也笑:“莺莺喜欢这花饼?”
即便晓得她心下评价,亦更希望她可以亲口说与他听。
云莺没有立刻回答,只将一块花饼慢慢吃完。
她似仔细回味了下藤萝花饼的味道,方才认真说:“倘若是臣妾自己花银子买的,大约会觉得不喜欢。可这碟藤萝花饼不是臣妾花银子买的,是有人亲手用心为臣妾所做,便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可惜这样来自皇帝陛下的“用心”便如鸩酒。
倘若贪恋,与饮鸩止渴无异,到头来必然要自食其果。
云莺又觉得倒不如花银子买了。
毕竟买回来的东西不满意,只会想着再不去花这个冤枉钱,绝不会惦记。
赵崇耳边不停响起来自云莺的心声。
于是,当云莺将最后一块藤萝花饼也吃完,他朝云莺伸出手去。
云莺垂眼看赵崇摊开的掌心,又抬眸去看他。
“陛下……要什么?”
赵崇挑了下眉,嘴角微翘慢悠悠道:“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爱妃一共吃了六块,该结账了。”
云莺:“?”
“陛下是在和臣妾开玩笑吗?”云莺微微瞪大眼睛问。
赵崇手指点一点她鼻尖:“君无戏言。”
云莺:“……”
所有因皇帝亲自下厨做藤萝花饼而生的情绪顷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愤怒。
这哪是鸩酒。
这分明是迷魂汤、黑心店,把她骗进来痛宰。
“保和丸一会儿便让人送来。”
赵崇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十分贴心说,“只当是附赠,爱妃宽心。”
云莺:“……”
“多谢陛下宽怀大度。”她磨了磨牙,僵着笑脸开口。
君无戏言,说出口的话自然不能收回去。
是以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拢共六百两银子,她不能赖账不给。
云莺扶着石桌站起身。
站起身便发现果然有些吃撑了,她瞥一眼笑容满面的赵崇,揉一揉肚子,快步朝廊下走去。
赵崇含笑的眸子始终在看着云莺。
也随她而转身,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漪殿的廊下,入得殿内。
“夏江。”
赵崇脸上笑容不减,心情很好吩咐,“去取保和丸。”
碧柳非常清楚那碟藤萝花饼是如何做出来的。
从云莺醒来起,她便一直在偷笑,也由衷为云莺如此得皇帝看重而高兴。
寻常夫妻中夫君肯为妻子下厨亦属罕见。
何况那是皇帝陛下呢?
因而,当看见云莺气鼓鼓朝廊下走来,碧柳当即笑脸迎上去:“娘娘怎么自个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云莺不禁冷笑:“开小库房。”
吩咐碧柳去采藤萝花的是云莺,便知定是叫皇帝撞见她们采花回来,才有后面的事,而碧柳也知道那一碟藤萝花饼是怎么来的。但这事怪不到碧柳的身上。
碧柳一怔,跟在云莺的身后走进殿内,心有不解:“娘娘……”
云莺道:“陛下说,一块花饼一百两银子。”
碧柳又是一怔,而后愈忍不住偷笑。
云莺气鼓鼓的模样落在她这个大宫女眼里,只似另一番自家娘娘同皇帝陛下之间如调风弄月般的情趣了。
“娘娘吃了几块?”碧柳带着点小心翼翼问。
云莺不语,她顿时明白,定然是全部吃完了——得六百两银子。
难怪自家娘娘气鼓鼓。
碧柳一面想一面快步跟上云莺,陪着去小库房取银子。
六百两银子,点银票轻便省事。
但是云莺不愿意,她偏要点六百两现银,且专挑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一一整整齐齐码在黑漆木质托盘里。
赵崇便坐在石桌旁等得许久,连夏江将保和丸取来了也没有见云莺出来。
不过他耐心十足,连嘴角的笑都不曾消失去。
直至廊下传来一点动静,赵崇望过去,瞧见云莺从殿内出来。在她身后跟着不少宫人,每个宫人手中皆捧着托盘,托盘上白花花的银元宝在日光下闪着光。
赵崇一愣,哑然失笑。
他站起身看着云莺一步步走近,看她走到自己面前,福一福身道:“臣妾谢过陛下垂爱。”
赵崇抬了下手,夏江会意将装着保和丸的药瓶递过去。
握住药瓶的赵崇取下瓶塞,又拉过云莺的手,将一丸药倒在她手心。
“先吃一丸。”
赵崇塞好药瓶便倒一杯刚刚叫人送来的温水。
云莺就着温水将那粒保和丸吃下。赵崇将药瓶塞给她,抬手摸一摸她的脑袋:“这些日子,朕大约会不得空来月漪殿。莺莺要照顾好自己,小日子若不舒服便命人去请高太医来看,不要自己忍着疼。”
“是,臣妾会照顾好自己的。”
前些日子赵崇虽然来月漪殿来得频繁,但他久不入后宫才是常情,云莺便只顺从应下赵崇的话。
她直觉里能感觉到皇帝同往前相比有所不同。
放在以往,必不可能对她有所交待,皇帝陛下无疑不必对妃嫔有所交待。
不多时赵崇乘御辇离开月漪殿。
跟在仪仗队伍末尾的,是一个一个端着黑漆木质托盘的小宫人。
不用银票偏用现银,本是恃宠而骄之举。
赵崇却没有一丝一毫不快,甚至带着她那六百两银子“招摇过市”。
云莺站在月漪殿外看着那些小宫人慢慢走远的背影,又去看御辇上那一道身影,嘴边的笑也淡下去两分。几息时间,她再一次弯唇,转身回殿内。
? 80、惦记
虽然答应过周太后不去月漪殿, 但赵崇认真思量一番,暗中打听云莺的消息应当不算违背约定。
因而,他每日休息之前便会问上夏江两句云莺今日做过些什么。
月漪殿内的事不打听。
只听一听云莺这一日是否出过月漪殿、去过什么地方。
春日天气转暖,不似冬日寒冷。
云莺同样不再整日地窝在月漪殿内不爱出门。
“娘娘今日辰时附近带着波斯猎犬去御花园赏花, 巳时过回的月漪殿。”
“之后便不曾离开过云溪宫。”
沐浴过后, 赵崇坐在床沿听夏江禀报今日云莺的消息。
与前几日大差不差,只是出门遛阿黄的时辰比昨日略早上半个时辰。
让夏江退下后, 赵崇躺在龙塌上, 伸手摸一摸放在软枕下的香囊,也不必掰着手指头数, 心里清清楚楚两个月才过去六日而已, 不由得轻叹一气。
往前纵然月余时间不入后宫亦从不觉得如何。
而今才深切体会到心里惦记着、盼望着一个人时的长夜漫漫与孤寂。
白日里忙于批阅奏折、忙于同大臣商议朝事, 心思放在别处,到底要好上一些。但一回到侧间, 那些压抑的情愫,云莺的一颦一笑便会侵占他的全部思绪。
赵崇又摸了两下香囊。
唯有想起那一日的藤萝花饼和六百两银子才能令他忍不住微笑。
回忆起彼时云莺捧着他的手掌细细端详的模样,回忆起听见他说出一块藤萝花饼一百两银子时云莺震惊的模样,便仿佛仍能感觉到那日春光晴暖, 春风和畅,以及开得正浪漫艳美的海棠花氤氲的花香。
想来,哪怕不惦记他,总多少会惦记着那六百两银子。
否则不会气鼓鼓特地点了六百两现银出来,又专门挑十两一锭的银元宝。
那些银子他自然是要收的。
收下以后她便会一直记得他下厨为她做藤萝花饼,记得这花饼昂贵,让她被迫掏了六百两银子。
如此, 有时候少不得也是要想一想他的。
赵崇兀自笑了笑。
这六百两银子既然收下便更无还回去的必要, 只用到实处才好。
该怎么用……
赵崇一面琢磨着怎样给云莺惊喜, 一面渐渐睡着过去。
云莺对自己那六百两银子起初确有不舍。
但身为妃嫔,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安抚过自己本也是皇帝赏赐便没有那样多不舍了。
只是后来再吃碧柳做的藤萝花饼、离开月漪殿遛阿黄时瞧见紫藤花树,免不了还是会记起那一日尝过的紫藤花饼,还有那一日被赵崇招招摇摇带走的银子。
皇帝说这些日子不得空来月漪殿。
她虽不甚在意,但一晃竟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的时间了。
云莺牵着阿黄走在御花园中,看不少本开得灿烂的花朵日渐凋零,枝头绿叶繁茂,清晰感觉到时光流逝。
又一个春日快要走到尽头。
“淑昭容的兴致果然还是这么好。”
迎面遇见娄昭仪和姜贵嫔,云莺尚未开口,先听见娄昭仪的话。
云莺看着娄昭仪的笑脸,扯了下嘴角,也扯一扯手中狗绳笑问:“娄昭仪最近有烦心事?”
“淑昭容,有烦心事那个人似乎不是我。”娄昭仪笑。
她偏头去看身侧的姜贵嫔。
“陛下已经多久不曾去过云溪宫,姜贵嫔可还记得?”
“臣妾见过淑昭容。”姜贵嫔冲云莺福身行礼,而后才做出思忖的表情,半晌回答娄昭仪道,“算起来,再过上几日,应当便要一个月了时间。”
“一个月时间。”
娄昭仪重新望向云莺,勾着唇,“记得自从淑昭容去岁有孕以来,陛下倒是头一回这样久不去月漪殿。”
云莺听着这些话,慢悠悠从碧梧手中接过一条肉脯喂给阿黄:“娄昭仪对我当真是关心,好在我也很关心娄昭仪。容我想一想,陛下多久不曾踏足昭熙殿了?”她也做出认真思索的表情,而后满脸惊讶,“距今竟快要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
云莺学着娄昭仪之前的语气,也勾唇,“记得自我入宫以来,陛下倒一回也不曾去过昭熙殿。”
往日定要被云莺三言两语气得面色铁青的娄昭仪,今日却克制许多。
她脸色微变,但尚未失仪。
“那又如何?”
娄昭仪冷笑一声,“我看淑昭容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云莺脸上的笑意不改:“娄昭仪也是。”
话音落下,她便牵着阿黄越过娄昭仪和姜贵嫔,径自往前走去。
“有热闹看了。”
离娄昭仪和姜贵嫔距离远了以后,云莺笑道。
碧梧看向云莺:“娘娘此话何意?”
云莺道:“娄昭仪在我口中从来讨不到好,往前次次气得不轻,今日瞧着似不怎么生气。”
“故而我猜她知道一些什么。按照娄昭仪的脾性,大约是认为很快会有别的妃嫔得宠,我也要沦落到被陛下冷落的地步,是以没有因我刚刚那些话生气。”
碧梧恍然,心下晓得,自家娘娘在这些事情上算是很看得开的。
无论从前抑或如今皆不曾为这些事情不安过。
尽管明白这一点,碧梧仍问得一句:“陛下的确快一个月不曾来月漪殿看娘娘了,娘娘要不要去探望陛下?”
“陛下诸事繁忙。”云莺冠冕堂皇说,“身为妃嫔,自当安分守己,断不可给陛下添乱。”
去勤政殿见赵崇?
这件事情,云莺确实提不起劲,也生不出那样的想法。
她若想邀宠抑或将皇帝放在心上盼望同皇帝见面,才有动力去做这些事。
否则自当如常在月漪殿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娘娘的六百两银子……”碧梧小声道。
云莺微愣之下斜眼看碧梧,见她偷笑,也跟着笑一笑:“再多嘴,我便从你俸禄里找补。”
“奴婢知错了。”碧梧连忙笑着向云莺告饶。
云莺不过吓唬她,一时间只弯唇看向阿黄:“走吧,回去了。”
回到月漪殿,小宫人将阿黄带下去,云莺歪在罗汉床上休息,碧柳不一会儿送来热茶和点心。她将点心端出来,将热茶送到云莺面前,小声说道:“娘娘,清河公主的驸马今日一大早殁了。”
云莺端起茶盏又放下。
“清河公主的驸马殁了?”她去看碧柳,见碧柳点点头,眉心微蹙。
去岁年底,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强霸良家女子为外室的事暴露。
到得如今约莫是四个月时间……
年节那一阵子,宫中宴席确不曾见过清河公主的驸马。
那时便听闻驸马身体抱恙。
可当初的事情云莺知晓得比旁人多一些,知皇帝本有意让清河公主同驸马薛晖和离,而清河公主最终没有和离。于是,半年也不到,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殁了。薛晖年底这场病不得不说来得太凑巧,凑巧得很难不让人觉得蹊跷。
云莺重新端起了茶盏。
她喝得一口茶水,搁下茶盏也垂下眼去。
皇帝将那个范小娘子及其家人送走后,劝说清河公主和离不成,再后来却并未置喙过这事。
说明……
能给皇帝许诺、让皇帝撒开手的人自然不是清河公主。
那个人,应当是静安太妃。
“喊碧梧过来。”
云莺暗忖过片刻后对碧柳说道。
“是。”碧柳应一声,连忙出去寻碧梧。
不多时,碧梧进来殿内而殿内其他宫人也被云莺屏退。
碧梧轻声问:“娘娘有何吩咐?”
“你私下去打听打听,去岁年底长春宫是否往公主府送过人。”云莺说。
碧梧怔一怔,长春宫乃静安太妃的居处,静安太妃向来深居简出,自家娘娘和静安太妃也无交集,好端端的,怎么打听起这些?不解归不解,得了吩咐,碧梧一福身道:“是,奴婢明白了。”
“此事要悄悄去办,切勿惊动任何人。”云莺又提醒碧梧一句。
碧梧颔首:“是,奴婢一定谨慎行事。”
清河公主的驸马薛晖之死在皇宫内外掀不起什么波澜。
一来薛晖养外室那件事不曾张扬过,二来薛晖缠绵病榻数月,早便已淡出众人的视线之中。
宫里私下议论过几句,这件事也过去了。
而云莺翌日却起身得迟了,她牵着阿黄出来散步时,离巳时只差一刻钟。
分明是睡过头,反倒比平日里困倦懒怠,云莺猜想着大约小日子将至,便听阿黄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汪”地一声。转过一片花木,只见娄昭仪、姜贵嫔、崔婕妤、傅才人皆在御花园。
崔婕妤手中攥着一根玉箫。
姜贵嫔坐在一张长案后,而长案上摆着名贵的焦尾琴。
这三人中最不同凡响的当属傅才人。
傅才人穿一袭衣袂飘飘纯白春衫,在她衣袖、裙摆上缀着各色艳丽花朵,那些花朵上惊奇地有彩蝶停留。
可以想见,倘若傅才人翩翩起舞该是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
云莺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一转,便明白她们是要做什么。
不由得暗叹自己来得不巧。
再迟上一刻两刻才是来御花园的好时机。
可以欣赏玉箫与焦尾琴的合奏,可以欣赏大约拍案叫绝的舞姿。
而非现下这样……
她们看着她,如被她撞破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般,眉眼的惊愕夹杂着说不出的尴尬与窘迫。
“呀。”
云莺莞尔一笑,非常好脾气说,“是我打扰,诸位继续,我这便离开。”
语毕,她转过身要走,反倒险些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云莺当即退开两步,抬眼望去,恰与赵崇四目相对,赵崇一双眸子看着她,嘴角微弯:“爱妃要去哪?”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