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私藏
云莺留在勤政殿内等张老太医开的药方, 也等药煎好。
一等便等到外面天渐渐黑下来。
赵崇先命御膳房传膳,不仅有云莺想吃的清炖羊肉煲,亦有许多她想吃、爱吃的菜肴。且有赵崇在,吃食上不必如在月漪殿时那样被迫处处顾忌“怀孕”。
因为多有忌口, 这些时日云莺将之前长出来的肉又减下去一些。
今日在勤政殿的一顿晚膳便肆意又满足。
用过膳, 煎好的汤药也送进来。
汤药已经放至温热,云莺没有犹豫端起药碗将药灌下。
赵崇在旁边看着她喝药如喝酒般一饮而尽, 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她喝药喝得痛快也替她口中发苦。
待药碗搁下, 即刻往她口中塞过去颗松子糖。
云莺不客气吃着松子糖,用糖的香甜驱散出唇齿间汤药留下的苦味。
但当她吃到第二颗松子糖时发现了不对。
这松子糖的滋味……
云莺尝过两颗便尝出来这松子糖分明是她娘亲的手艺, 不由歪了下脑袋看着正在喝茶的赵崇:“陛下私藏?”
搁下茶盏, 赵崇挑眉一笑:“朕私藏什么?”
云莺咬碎口中的松子糖, 慢慢仔细品一品熟悉的香甜味道,想起除夕那日被送到月漪殿的攒盒。
“陛下若不爱吃这些, 臣妾可以帮忙。”
她弯了弯眼睛,对赵崇道。
赵崇也勾唇,慢悠悠说:“朕之前问过太医,爱妃有孕在身, 山楂应当少食。之前的那一攒盒零嘴里已不少的糖炒山楂,纵然爱妃喜欢也不能再多吃了。”
云莺便确认赵崇果真私藏她娘亲所做的零嘴。
“在这儿吃。”她伸手扯一扯赵崇衣袖,“臣妾会少吃点的。”
赵崇但笑,不应云莺的话,反而道:“上元节宫中会按照惯例举办一场灯会,爱妃也得花上一盏花灯才行。”他握住云莺扯着他衣袖的手,“却不知爱妃如今的画技, 究竟是退步还是进步。”
突然提起上元节的灯会又提起她的画技, 云莺立刻觉察到赵崇话里有话。
她一面缩回手一面道:“臣妾如今身子重也不宜太过费心, 但花灯臣妾会趁这几日准备好的。”
赵崇却不“体谅”,依旧说:“爱妃这几日不如过来勤政殿习画。”
云莺:“……”
“之前爱妃来勤政殿习画之事连母后也知晓,若上元节灯会上爱妃拿出来的花灯太过别致,届时母后该笑朕这个师傅教得不好了。”赵崇饶有兴味看着云莺,不紧不慢补上一句,“爱妃想必也不希望在上元的灯会上让朕丢脸?”
云莺:“……”
今日初五,距离上元节不到十日功夫,难道她能凭空变成丹青大师?
云莺很想告诉皇帝,倘若他非要将她的画技同他牵扯起来,那么上元节恐怕是丢脸丢定了。
只是这话不能当真说出口。
暗忖间,云莺心念微动,对赵崇道:“此事不如待臣妾询问过吴太医再做定断。臣妾如今既身子重,凡事小心谨慎些总是应该的,习画也是个累人的事情啊。”
皇帝方才说的“这几日过来勤政殿习画”,那便非一日两日的事情。
她出入勤政殿是无法遮掩的,如此询问吴太医的看法很有必要,也好做给背后之人看一看。
赵崇知道云莺打的是什么主意。
如若吴太医说不宜如此,她便有理由婉拒了。
“吴太医会同意的。”
赵崇无情戳破云莺那点逃避习画的期待,“凭今日药渣里的川穹便知。”
云莺微怔,也很快明白过来赵崇话里的意思。
药渣里出现川穹,是帮她催小日子,她若日日在皇帝面前晃,指不定哪天在勤政殿脏污了衣裙。
只要皇帝陛下寻太医来看诊,便会彻底戳破假孕之事。
这计,自然成了。
想明白这一层的云莺看一眼皇帝。
见赵崇面有得意之色,知她无处可逃,含笑对她说:“爱妃宽心来勤政殿习画便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云莺郁闷颔首,唯一的挣扎是借着这个理由,先行回月漪殿召见吴太医。
毕竟她越表现得看重与迫不及待,便越有邀宠的姿态。
念及往后每日能见到云莺,赵崇没有强留她。
云莺回到月漪殿,立刻命人去请吴太医,询问其可否费心习画之事。
如同赵崇所言也如同云莺所想,吴太医只道不可太过劳累,要有劳有逸,却没有劝阻不可习画。
云莺面上一片欢喜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随即让碧梧赏吴太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吴太医便也谢恩告退。
赵崇在云莺离开后静下心将余下的要紧奏折批阅完毕。
深夜,洗漱梳洗过躺在龙塌上,想起白日云莺在这里睡过一觉,只觉枕衾沾染着她身上淡淡的香甜气息。
他心下满足,又摸出那个云莺送给他的香囊。
香囊里藏着今日他为云莺梳头时,因粗手粗脚扯下的属于她的发丝。
赵崇静静看得香囊片刻,坐起身。
帐幔外面立刻响起夏江的声音:“陛下可是有吩咐?”
赵崇默一默,到底没有让夏江寻剪子来,只淡淡道:“无事。”
而后重新躺回龙塌上。
云莺那几根发丝在赵崇的指尖被他来来回回捻得少倾。
直到他数着也扯下自己这么多根头发,将它们合在一处勉强打了个结,方重新塞回香囊里。
赵崇把这个香囊塞回枕下。
之后他枕着属于他和云莺的美梦,安然睡去。
大年初五,在皇帝陛下有阵子没入后宫以后,云莺专程去勤政殿求见皇帝陛下并在勤政殿待得大半日才离开,落在妃嫔们眼里,如她所想是一种邀宠姿态。
而之后她每日往勤政殿去,无外乎是在皇帝陛下面前邀宠成功。
尤其,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习画?”
听罢小宫人打听来的消息,娄昭仪冷笑,“她当真是会想,上元节在即,可不是要画花灯么?”
贤妃看一看娄昭仪,示意大宫女素玉送那小宫人出去。
她将小厨房早上做的一碟双色马蹄糕送到娄昭仪的面前:“记得你爱吃马蹄糕,尝一尝这新做的味道如何。”
娄昭仪想到云莺过得这样久却依旧独占帝王恩宠,便全无食欲。
可是贤妃开口,也唯有夹上一块尝一尝。
“爽、滑,香甜,味道很不错。”
尝过一块双色马蹄糕后,娄昭仪慢慢评价道。
“淑顺仪从前不曾这样向陛下邀宠过。”贤妃徐徐对娄昭仪说,“虽则陛下也曾召她去勤政殿,但那个时候终究是陛下的旨意,与这一次不同。”
娄昭仪端起茶盏又放下:“娘娘的意思……”
她蹙眉想得数息,不确定问,“难道淑顺仪和陛下之间有什么事?”
贤妃摇摇头。
娄昭仪眉头皱得更深:“说来往前陛下动则月余不入后宫,也不见淑顺仪去求见过陛下。”
“新年之前的那些时日,自淑顺仪有喜,陛下隔三差五总要去月漪殿看她,一待便是大半日。”贤妃徐徐道,“我曾听闻女子怀有身孕,相较平日更容易情绪不稳,出现患得患失之状。新年这阵子,陛下也许久未去过月漪殿。”
娄昭仪又是冷笑连连。
“她也是厉害,去一趟勤政殿,便能勾得陛下日日要见她,真是不看出竟有这等狐媚子手段。”
“是好事。”贤妃语声平静道。
在娄昭仪抬眸望过来时,她也看着娄昭仪,“至少这样看来,她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有沉不住气的时候,才会有犯错的时候。
娄昭仪微怔,慢慢点一点头,却叹气:“怕只怕……”
只怕……
陛下心里太过看重云莺,哪怕有朝一日她犯错也根本舍不得罚。
在娄昭仪眼里晋升为狐媚子的云莺被赵崇抓来勤政殿,如从前那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习画。在勤政殿等着她的还有张老太医开的药方煎制的汤药,而唯一的安慰,自是被赵崇偷藏起来的那一攒盒零嘴——汤药不必每日喝,零嘴却好歹每日都可以吃上。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情临阵磨枪也照样不行。
在上元节的前两日,云莺将花灯做好,赵崇看一眼那盏花灯,默默扶额。
他记得,曾经云莺笔下的波斯犬阿黄似猪非猪、似狗非狗。
如今那玩意被做成花灯样式,实在是……
惨不忍睹。
“多可爱啊。”云莺拨弄着自己的花灯,丝毫不嫌弃。
甚至理直气壮说,“陛下若担心明日会丢人,可以帮臣妾做。”
赵崇无奈掐一把她的脸:“朕不得闲。”
“何况,朕做的,如何能算你的?旁人都是自己做。”
旁人?
云莺心想,哪有什么旁人,分明都是他的爱妃,口中道:“臣妾在一旁帮忙便是,出了力自当有臣妾的份。”
赵崇挑了下眉:“爱妃打算怎样帮忙?”
云莺认真思索片刻说:“陛下画龙,臣妾点睛,定甚为完美。”
赵崇:“……”
“尚有两日时间,爱妃可以重新做一盏好看些的。”他把云莺那盏惨不忍睹的波斯犬花灯收走,“朕只担心你这一盏花灯在灯会上要吓着人,届时不好收场。”
云莺哼哼两声,恋恋不舍看一眼自己的花灯,见已然是酉时,只得先行礼告退,回月漪殿。
赵崇把那一盏花灯拿进侧间去。
花灯放在榻桌上,无论看得多少眼,依然想不明白云莺如何能用那样一双漂亮的手做出这样丑的东西来。不过丑归丑,看久了以后……当真有两分可爱……
赵崇手指点一点这盏花灯。
沉吟半晌,他将夏江喊进来,吩咐道:“将这盏花灯收起来。”
又过一日便是上元节。
晨早,熬了半宿的赵崇去永寿宫向周太后请安,回到勤政殿便见等在廊下的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手里提着一盏精致漂亮的花灯。
她提着花灯迎上前,向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行礼请安,柔声道:“荣安做了上元节灯会的花灯,想请陛下帮忙看看。”
赵崇瞥一眼那盏花灯:“朕有事要忙,县主不如去找旁人帮忙看。”
“旁人如何有陛下的眼光?”荣安县主咬唇,“荣安知陛下忙碌,只敢耽误陛下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时间足够。
待花灯点燃,只消半刻钟的时间,催情香便会起效……
催情香?
荣安县主的心声传入耳中,赵崇沉下脸,几息时间又扯了下嘴角说:县主这么早入宫,想必是准备去同母后请安。县主可以将花灯留下,先行去永寿宫,迟些待朕看过再告诉你这花灯如何。”
? 62、花灯
荣安县主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不待她开口,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夏江上前来等着候着她将花灯递过去。
陛下方才不在勤政殿,又提及太后娘娘,想是去永寿宫请过安。
便大抵晓得她尚未去与太后娘娘请安……
荣安县主只得将手里那盏花灯递给夏江,亦无法多留。
她想着, 自己得快些去永寿宫, 再快些回来。
赵崇却在荣安县主离开后命夏□□人去月漪殿请云莺过来一趟,也命其将荣安县主的这盏花灯送到侧间。
不多时云莺便过来了。
夏江说皇帝在侧间, 云莺入得殿内后径自朝着侧间去。
至于皇帝为何派人去请她来勤政殿, 宫人没有提,她也没有问。
却未曾想, 刚踏入侧间, 甫一抬眼便见赵崇立在一张靠近窗户的书案后。云莺视线首先落在赵崇隐在光影下的英俊侧脸, 继而落在他修长的手指,在他指间是描金盘龙纹墨锭——他正慢条斯理在研墨。
“臣妾见过陛下, 陛下上元吉祥。”
云莺慢慢走上前去与赵崇行礼,而赵崇也已经停下手里的事情,抬头看她,嘴边笑意浅浅。
“来。”他朝云莺伸出手。
云莺便绕过书案走到赵崇的身侧, 余光瞥向摆放在书案一角的那盏花灯。
花灯做成波斯犬的样式,将猎犬体态拿捏得极到位,可谓栩栩如生。
除了,没有画眼睛……
看清楚这盏花灯,云莺有一瞬愣怔,又拧眉。
她去看赵崇,赵崇单把那盏花灯取过来摆在他们两个人面前, 复取过一支玳瑁管紫毫笔, 蘸满墨汁, 递给她。
“这盏花灯只差爱妃点睛之笔。”
赵崇冲云莺微微一笑,那支紫毫笔也被塞到云莺手中。
这盏花灯乃是他熬得两宿亲手做出来的。
云莺说要他画龙,她点睛,但她之前所做乃是一只波斯犬花灯,他便也照着阿黄的模样做出这盏花灯,只待她将眼睛画上,便成了——也如她之前所说,她出过力,可以理直气壮拿去今日灯会上展示。
那日将她那盏花灯收走,她离开后,他也猜到她不会另做一盏。
他连续两日牺牲睡觉的时间,亲手做出这一盏波斯犬花灯,想必她会喜欢,也会心生感动。
更说不得投桃报李,往后对他比从前要更好。
手中捏着紫毫笔的云莺依旧拧着眉静静看自己面前这盏波斯犬花灯。
半晌,她问:“这盏花灯……莫不是陛下亲手所做?”
赵崇脚下挪一挪步子,从身后拥住云莺,握住她拿着紫毫笔的手,微低下头,在她耳边语气淡定道:“不过花得两宿便做出来了,算不得什么。”
两宿?
云莺仰面去看赵崇,仔细瞧一瞧,眼下果然两片青黑,显然不曾休息好。
花灯的描摹看得出来出自赵崇之手。
好歹她之前曾得过皇帝一副阿黄的丹青,并且那画挂在月漪殿内,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也看熟悉了。
见云莺心下明白他的辛苦,赵崇心中微感得意,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
他看着她说:“朕身体康健,便熬上两宿也不妨事。”
云莺收回视线低下头。
避开赵崇的目光,她只觉无言以对,忙到要夜里不休息才有时间做这么一盏花灯,何必呢?
正当竖起耳朵等着云莺感动与欢喜的赵崇听见一声“何必”,嘴边的笑容顿时凝滞住。他这么费心费力,便得到一句“何必”?赵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无须如此的。”
云莺拿着紫毫笔重新去蘸墨汁,尽量轻声细语说,“陛下的身体远比一盏花灯要紧得多。”
赵崇听言,心绪稍缓,原是关心他的身体才觉得不必。
他唇边笑容依旧,凑近吻一吻云莺的耳朵:“是朕自己想要做的。”
花灯已然做好,云莺自也乐得笑纳。
总归没道理白白浪费皇帝陛下这两夜的辛苦。
只是当真要她下笔“点睛”,云莺多少担心会将这么好看的花灯给毁了。
哪怕不毁,恐怕也要多出“败笔”。
赵崇见云莺犹豫,反而一笑,再次握住她的手:“别怕,朕陪你画,若画毁了便算朕的。”
下一刻,那波斯犬花灯有了眼睛,也没有被毁,云莺长吁一气。
花灯晾在书案上。
赵崇牵着她离开书案去净手,少倾拿帕子替她擦去手上的水珠才带她走向罗汉床,两个人相继坐下喝茶。
荣安县主的那一盏花灯便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云莺想要不看见也难。
她抱着茶盏慢慢喝得两口热茶,同样辨别出榻桌上摆放的这盏花灯应出自某个小娘子之手。
尤其是,花灯角落处用簪花小楷写着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若非出自小娘子之手,却更有趣了,但料想不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赵崇被云莺心里不正经的想法噎住。
他不动声色摸一摸自己的衣袖,斜眼看云莺,似不经意的语气问:“爱妃觉得这盏花灯如何?”
这是一盏并蒂莲花灯。
旁的不说,在上元节的灯会上这盏花灯的寓意便很好,何况做工精巧,惟妙惟肖,望之仿佛在欣赏夏日莲花。
搁下茶盏的云莺从攒盒里掂一块芝麻糖,点点头客观评价道:“好看。”而后才将那块芝麻糖塞入口中,一点一点咬碎,平尝着满口芝麻的香以及糖的甜。
“花灯固然好看,却可惜。”赵崇慢悠悠说。
云莺抬一抬眼,看着他,没有听见为何要“可惜”,反而瞧见他取过火折子,将花灯点亮。
“陛下为何说可惜?”
未能等到下一句话的云莺只得主动开口追问。
赵崇又去看一眼那并蒂莲花灯。
他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对云莺解释:“红烛里被添了催情香。”
云莺:“???”
明知被添了催情香,还点灯做什么?
警觉并深深怀疑皇帝又在打白日宣淫的主意,云莺立时凑过去费劲将那花灯吹灭,没好气斜睨一眼赵崇。
今日可是上元节!
才吃下的那块芝麻糖忽然不香也不甜了。
云莺站起身,冲着赵崇一福身道:“陛下诸事忙碌,臣妾也不便多打扰,臣妾先行告退。”
赵崇也站起身,忍笑把人拉到身前:“爱妃跑什么?”
呵!
云莺踮脚伸手揪一揪赵崇的耳朵,在他耳边道:“陛下休想!”
话音落下,她离开赵崇身前,退开两步。
然而从侧间出去前却不忘去书案提走那盏波斯犬花灯。
赵崇含笑看云莺走出侧间。
待到收回视线,再看见榻桌上的这盏并蒂莲花灯,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夕他已将话说得十分明白了。
若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依然不死心,便不怪他不顾逝去的忠武王的面子。
云莺提着花灯从勤政殿出来才觉得自己这样招摇得很。
不过她招摇事迹太多,无非再多上一件罢了。
但当准备乘轿辇回月漪殿时,耳边传来荣安县主的声音:“淑顺仪娘娘。”云莺只得回头去看,望见将自己打扮得娇艳的荣安县主,她勉强扯了下嘴角,客客气气回:“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目光在云莺手中的花灯上凝滞一瞬,随即才望向云莺,面上浮现一抹略羞赧的笑。
“我今日要拿去灯会上的花灯在陛下这儿,是以过来见陛下。”
乍听倒以为是皇帝为她准备的花灯。
奈何云莺才从勤政殿出来,又见过那盏并蒂莲花灯,顿时明白过来,那盏并蒂莲花灯其实是荣安县主的。
催情香,真有胆量啊。
云莺再次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荣安县主打心眼里佩服。
前世她只知荣安县主未入后宫。
岂知荣安县主如此“胆色过人”……可惜这些努力全都要白费。
“荣安县主请便。”
思及皇帝已经晓得那盏并蒂莲花灯里的玄机,云莺看荣安县主,便生出两分假慈悲的同情。
荣安县主见云莺听过自己的话却不为所动,似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说:“淑顺仪可知皇城内外诸多风言风语?”她眸光闪一闪,慢慢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膝下尚无子嗣,本该……”
云莺听过两句便晓得她想说些什么废话。
当下直接将荣安县主的话打断。
“陛下确实宠爱本宫,可这与县主有何关系?县主以何种身份,来管陛下后宫里的事情?”云莺似笑非笑看着荣安县主,口中一点儿都不留情,“再则,本宫如今不是有身孕么?”她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荣安县主莫不是忘了,本宫已怀上龙嗣?”
一句“何种身份”令荣安县主瞠目。
能真正去管皇帝陛下后宫事情的人唯有皇后娘娘,有些事,哪怕负责掌管六宫的贤妃与良妃也是不可过问的。
云莺却懒得同她多说。
只在坐进轿辇里后顺便多刺激荣安县主一回:“说来倒巧得很,本宫也是特地过来取花灯的。”
荣安县主听言,瞳孔微缩。
她咬唇,未及开口,云莺所乘坐的轿辇已慢悠悠离去。
只是在云莺离开后,荣安县主未能见到皇帝,甚至未能进去勤政殿。
皇帝吩咐夏海送她出宫,把她送回王府。
夜里宫里的一场上元灯会上,荣安县主没有出现,那一盏并蒂莲花灯更不可能会出现。而后宫妃嫔们所做的花灯展示在御花园里,加上宫人们布置的各色花灯,将冬日的御花园装点出别样的热闹。
沈文茵随妃嫔们一道跟在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身后欣赏着花灯。
未几时,她听见人群中出现一声惊呼:“血!好多血!”她心头猛然一跳,朝云莺望过去。
沈文茵看见云莺身上的衣裙脏污了。
裙摆上大片的红,她愣在原地,脑袋骤然间一片空白。
? 63、不保
一年之中头一个月圆之夜便是正月十五。
因而上元节向来是热闹的, 百姓们在这天夜里会相携出游,逛灯会、赏花灯、猜灯谜、看烟火。
宫里也如往年那般应和这份热闹,在御花园办起灯会。
妃嫔们将提前做好的花灯命宫人点亮后挂在枝头,云莺所得那一盏波斯猎犬花灯也在其中。
蓬莱殿的宴席过后, 妃嫔们随皇帝与周太后去往御花园赏花灯。
众人很快被一盏骑马灯吸引目光。
骑马灯本便相较旁的花灯更为硕大惹眼。御花园里的这盏骑马灯不失其他花灯的精致漂亮, 又别出心裁,以纸裁十二烈女图, 一个个姿态各异的美人便随着骑马灯里风轮的转动而一直旋转着。
“今年这些花灯瞧着比往年还要漂亮许多。”
周太后含笑欣赏面前的骑马灯, “这一盏骑马灯想必是费了许多的时间与精力才做出来。”
她偏头去看赵崇。
“且不论这骑马灯要做出来多不容易,单单这烈女图便足见手巧。”
赵崇淡淡一笑:“母后瞧得高兴, 这盏灯便是好的。”
徐嬷嬷上前看一眼挂在花灯旁的木牌, 微笑回禀道:“陛下, 太后娘娘,这盏骑马灯乃是孟充仪所做。”
周太后复又不动声色去看赵崇。
见皇帝兴致缺缺, 周太后说:“孟充仪有心了,赏。”
妃嫔中的孟充仪当即顶着众人或艳羡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上前去谢恩。她虽位在充仪,但平素少与妃嫔往来,除去初一十五的请安, 几乎不在人前出现。这样一个看起来低调的人在灯会上蓦地拿出一盏骑马灯,不可不谓出尽风头。
娄昭仪视线落在孟充仪身上,又看走在她身侧的云莺。
见云莺似乎对那盏骑马灯颇感兴趣,她扯了下嘴角:“淑顺仪有所不知,孟充仪雅擅丹青又心灵手巧,这样一盏花灯也不算什么,今日的头筹非孟充仪莫属。”
听见娄昭仪的话, 云莺平静收回目光, 看一看主动来搭话的娄昭仪。
并对其这种主动找不痛快的行为深感不理解。
但, 不理解归不理解。
娄昭仪既然有这样的癖好,今日过节,她不妨满足娄昭仪一回。
“孟充仪的骑马灯确实惊艳。”
云莺弯一弯唇,望向自己那盏花灯,“但我不觉得我的这盏灯便输了。”
娄昭仪顺着云莺视线也看向那盏波斯犬花灯。
她轻笑,笑声里带着点不屑:“淑顺仪未免太喜欢那波斯犬。”
云莺便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告诉她:“娄昭仪有所不知,这盏花灯乃是陛下同我合力所做。”
娄昭仪愣住,眼底流露出惊愕。
云莺拢住怀中的袖炉:“娄昭仪说我喜欢那波斯犬,也没错。”
如此忠心护住又乖巧能干的波斯犬,她为何会不喜欢?
走在前面的赵崇同样在看那一盏波斯犬花灯。
周太后看清楚花灯的样式便忍不住笑:“这盏花灯想必是淑顺仪的了。”
“太后娘娘明鉴。”云莺上前冲着周太后福一福身笑道,“方才娄昭仪还在说臣妾未免太喜欢那波斯犬,但那样可爱的波斯犬,臣妾实在没办法不喜欢。”
赵崇无声清了下嗓子:“朕也觉得爱妃这花灯不错。”
转而吩咐夏江,“将这盏花灯收起来送去勤政殿,朕得闲再细细观摩。”
云莺:“……”
送给她的东西还能这样收回去?
然而周太后和皇帝已经往前去欣赏别的花灯,云莺无法,唯有把今日才拿到的这一盏花灯拱手。
又走得片刻,她口中嫌身上热,将袖炉递给大宫女,也将斗篷脱下。
不多时,腹中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
云莺拿手捂一捂肚腹,同一刻在她身后响起一声惊呼:“血!好多血!”
惊呼声引得周遭所有人朝着云莺望过来。
望见她身上那件月白色衣裙上的血迹,所有人无不脸色骤变,淑顺仪这是……小产了不成?
灯会散了,也没有人有心继续赏灯。
眼瞧着皇帝陛下将淑顺仪横抱起来带她乘御辇回月漪殿,连太后娘娘也赶过去,一众妃嫔互相看一看,沈文茵头一个道:“嫔妾去看一看淑顺仪,先行告退。”
不少人便望向贤妃和良妃。
毕竟,她们如今是妃嫔中分位最高的两个人。
“也不知淑顺仪的情况如何。”
今天夜里有些过分安静少话的贤妃轻轻一叹,说,“诸位姐妹不如一起去看一看淑顺仪。”
良妃附和道:“贤妃娘娘说得是。”
她一面说一面目光扫过在场的妃嫔们,“大家都去看看淑顺仪罢。”
于是,一众妃嫔也随贤妃和良妃去往月漪殿。
顾蓁蓁想办法挤到沈文茵身边,她紧张扯了下沈文茵的衣袖:“沈婕妤,淑顺仪她会不会……”
沈文茵脸色很差。
她有心投靠云莺便也真心盼着这个孩子可以顺利降生。
可是刚刚……
鲜血将衣裙染红一大片,情况如何好得起来?
“先去看看罢。”沈文茵眉头紧锁,开口说话时语气透出疲惫。
顾蓁蓁心里一个咯噔。
无数不好的念头从顾蓁蓁脑海闪过。
她之前去月漪殿算得上频繁,纵使自己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对云莺多有讨好,却只怕有人将黑锅往她身上推。
怎么会这样?
顾蓁蓁欲哭无泪,她以为凭借云莺的本事,这个孩子可以顺利生下来的!
贤妃和良妃带着妃嫔们赶到月漪殿时,太医院的两位太医也已赶到。
他们匆忙行过礼后便跟在夏江身后进去里间。
赶来的妃嫔们只能在外间候着。
知道皇帝陛下与太后娘娘这会儿在里间,她们个个噤声,沉默着半个字都没有,不敢胡乱说话。
然而两位太医前脚赶到,吴太医后脚亦出现在月漪殿。
他气喘吁吁,瞧着似一路奔走以致于额头冒汗,脸颊也有一抹异样的红。
“陛下,请容微臣替淑顺仪娘娘请脉!”
吴太医仿佛没有看见外间的妃嫔们,直奔里间复在门外请求道。
月漪殿里间。
被召来的两名太医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云莺躺在床榻上,一张脸微微发白,忍受小腹的抽痛,周太后坐在床榻旁,握住她的手。吴太医的声音传进来,云莺和周太后皆看向立在床榻旁的赵崇。
周太后是知情的。
在最开始,赵崇便将事情知会过周太后,故而周太后知晓云莺并非小产,而是小日子到了。
现下却端看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是以,周太后没有发话,单单看着赵崇。
云莺更从向皇帝坦白起便注定之后的一应事宜听从皇帝的安排。
她内心尚且平静,唯一的小抱怨是她这分外磨人的月事,尤其现下不方便让碧梧去拿可以止疼的药来吃。
不过好歹有许多经验。
晓得这一阵抽痛过去之后会好转一些,只须暂且忍耐。
何况自从前些时日吃张老太医开的药起催起小日子,便多少猜得到这一次又要被折磨,算不上全无心理准备。连月事会在今天来也差不多心里有数,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些迹象。她故意没有处理,到夜里变得厉害,而随着时间流逝,身上的衣裙也被鲜血染透。
御花园赏花灯那一幕,她是有意脱下斗篷的。
若不在人前引得众人以为她小产,岂不是白费那幕后之人苦心?
现下倒是端看吴太医要如何做戏——
旁的太医为她诊脉可以令她假孕之事暴露,可这显然不够,至少不足以令皇帝彻底厌弃她。
云莺脑海中念头略转一转。
她想,吴太医这么匆匆赶来,是准备怎么做?
同样在云莺念头转动期间,赵崇沉声吩咐:“让吴太医进来。”
几息时间,背着药箱的吴太医急急迈步入得里间。当瞥见另外两位太医候在一旁,应尚未替云莺诊脉时,他明显松下一口气,继而上前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淑顺仪。”
随即吴太医又自顾自解释:“微臣莽撞,请陛下和太后娘娘恕罪,实是微臣听闻淑顺仪身体不适,且一直是微臣照看淑顺仪的身体,方失礼了。”
“不必废话。”
赵崇语气透出不耐烦,只催促,“快替淑顺仪诊脉。”
“是,是。”吴太医连忙应下皇帝的话,走上前去替云莺看诊。
里间陷入寂静中。
“吴太医,淑顺仪如何?”
少倾,周太后面有担忧,看着吴太医问。
“回陛下和太后娘娘……”终于为云莺诊脉完毕的吴太医退开两步,一撩衣摆跪伏在地道,“淑顺仪她、她……”他声音打着颤,“微臣无能,淑顺仪腹中的胎儿,怕已是……保不住了……”
“什么?”
周太后语气满是震惊。
赵崇也面色铁青,冷声说:“吴太医是无能,竟说出这种话。”仿佛不信是这么一回事,便指候在一旁的两名太医其中一位,“高太医,你来为淑顺仪诊脉。”
“陛下!”吴太医听见要让高太医为云莺诊脉,脸色骤然发白。他抬起头来,眼底闪过慌乱,急忙道,“请陛下恕罪,也请陛下节哀,淑顺仪的孩子,已然是保不住了,便是高太医来看也是一样的。”
赵崇眼眸微眯:“吴太医是要拦着朕命高太医为淑顺仪看诊不成?”
吴太医连忙拜下去请罪:“微臣不敢!”
赵崇朝高太医看去,高太医这才走上前去为云莺诊脉。
跪伏在地的吴太医逐渐身体发颤,未等高太医诊脉完毕,他冲赵崇一磕头:“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赵崇厌恶瞥他一眼问:“吴太医此话何意?”
“是、是微臣之前误诊,误以为淑顺仪怀有身孕,恭贺淑顺仪有喜,才叫淑顺仪以为自己怀上龙嗣。微臣害怕事情暴露要受责罚,一直瞒着不敢开口,闹成今日的局面。”吴太医懊悔般说,“淑顺仪不曾有孕,也不曾小产。但微臣发誓,此事与淑顺仪无关,全是微臣的失误,请陛下只责罚微臣一个人!”
赵崇冷冷道:“吴太医的话,朕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吴太医膝行两步,转而面朝着床榻,磕了个头,情真意切说:“淑顺仪娘娘,是微臣的无能害了娘娘,此事微臣一力承担,请淑顺仪娘娘放心。”
高太医却在这时站起身,他冲赵崇、周太后和云莺各行了个礼,对吴太医的话恍若未闻:“陛下,太后娘娘,头三个月是尤其须得小心的时候,淑顺仪腹中的胎儿,如吴太医所说……已是保不住了。”
吴太医听清楚高太医的话,错愕中抬头。
淑顺仪腹中的胎儿……淑顺仪几时怀上龙嗣了?他想着,回过神来,真正遍体生寒,冷汗涔涔。
? 64、破例
云莺原本正欣赏吴太医的一出好戏。
从吴太医踏入里间起, 她便关注着吴太医的一举一动。
抑或应当说,自吴太医出现在月漪殿时起,吴太医的这出戏已经开始了。
已经有两名太医被请来月漪殿,吴太医偏急急忙忙赶来, 又特地向皇帝请求为她诊脉。待进来里间, 首先关注两位太医,见他们尚未为她诊脉立时松下一口气。
吴太医这一连串的表现, 浑然唯恐旁的太医为她看诊。
之后是看似平常的为她诊脉, 并向皇帝和太后娘娘呈明她“小产”。
待皇帝开口要让高太医为她诊脉时,吴太医立时显出慌乱无措的样子, 仿佛眼见事情暴露, 想要坦白从宽。可哪怕吴太医口中说是自己的失责, 反复强调同她无关,落在旁人耳中, 焉能相信?
尤其是吴太医冲着她磕头谢罪。
左一句“一力承担”,右一句“请淑顺仪娘娘放心”。
承担的是什么?放心的又是什么?
倘若皇帝尚被蒙在鼓里,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信这些事同她无关了。
说不定在吴太医身上还能查到旁的“证据”。
让她彻底无法撇清自己的“证据”。
至此,这一场精心设计的假孕事件将会令她无法自辩, 亦无法自证清白。
而她在皇帝眼里,变成联手吴太医假孕邀宠可憎之人。
云莺再次暗暗感慨背后之人用心之良苦,便蓦然听见高太医的话,不由得也微微一怔。她躺在床榻上,看不见此刻赵崇脸上的表情,微怔之下暗自思索,慢慢明白过来眼下大约是个什么状况。
她十分清楚自己没有怀孕更加不可能小产, 如此唯一的解释——
高太医的话乃是皇帝陛下授意。
吴太医方才亲口承认有罪。
至于到底有什么罪, 自当等待皇帝陛下定夺。
而, 按照宫中律例,陷害后宫妃嫔之罪又如何比得上谋害皇嗣?
因此皇帝这是要趁机坐实她“小产”之事,并且借此大作文章来给背后生事之人定下罪责。
云莺有几分讶然。
便是在高太医开口之前,她也不知皇帝打的这个主意。
这一刻,云莺想起初五那日赵崇说过的定然不会让她白白吃这些苦的话。
原来那话里是这么个意思?
轻拽了下身上的锦被,云莺忽然间感到安心。
既然明面上将她“小产”坐实,想必皇帝是当真要惩治那背后之人。
其实到得如今……
倘若有心要查,吴太医加上那个御药房的人,从年前到现在这些日子应好歹查出些端倪来了罢。
哪怕灯会上的一幕叫守在外间的妃嫔们心里有同一个猜测,然而当真正得知云莺“小产”时,众人的心情仍旧异常复杂。其中沈文茵和顾蓁蓁几乎同时白了脸。
沈文茵是因想着云莺到底没有保住这个孩子。
她虽未曾有过身孕,但一样晓得女子小产难免于身体有损,可以说这是个白白遭罪的事情。
现下却无法。
又忍不住想什么人这样大胆子,明知陛下看重这个孩子竟也敢算计。
而顾蓁蓁面如白纸全因可以预见的帝王震怒以及之后势必要彻查这一桩谋害皇嗣之事。她不知怎得想到贤妃,也想起冷宫里无意听见的话,心中实在害怕。
贤妃那样精于算计、连亲妹妹都下得去手的人,算计皇嗣恐怕在贤妃眼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倘若与贤妃有关,那她……
顾蓁蓁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是那个会被推出来顶罪的冤大头。
她和云莺有那么多过节,年前年后又频频往月漪殿跑,指不定当初贤妃暗示她去月漪殿便打的这个主意!
顾蓁蓁越想越是脸色煞白。
不经意对上皇帝冷沉沉的一双眸子,她双腿发软,险些跪跌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的啊!】
【陛下,快查查贤妃娘娘!她真的好可怕,连亲妹妹都狠得下心陷害!】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冤大头!】
顾蓁蓁一边在心里控诉一边为自己祈祷起来。
她也深深埋着头,再不敢乱看。
“朕竟然不知朕的后宫如今这样安宁。”
赵崇视线冷冷扫过外间一众妃嫔,他话一出口,贤妃和良妃当即领着众人跪伏在地,惶恐道:“陛下息怒!”
“息怒?朕看你们巴不得淑顺仪的孩子没了!”赵崇冷冷一甩衣袖。
妃嫔们连忙又一磕头说:“陛下息怒!”
赵崇沉着脸,没有让妃嫔们起身,看向最前面的贤妃和良妃:“朕记得上元节的宫宴是你们两个负责,你们倒说一说,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陛下,臣妾冤枉!”
贤妃和良妃几乎异口同声。
贤妃仰面去看赵崇,素来淡然的面上浮现一丝惶遽之色:“淑顺仪有了陛下的孩子,又是陛下头一个孩子,臣妾只有欢喜的份,却不知今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臣妾也心疼淑顺仪,唯望陛下给臣妾一个机会,让臣妾查明真相,还淑顺仪一个公道。”
“陛下,臣妾愿协助贤妃娘娘一起查明真相,将那谋害皇嗣、谋害淑顺仪的恶毒之人揪出来。”
良妃紧跟在贤妃后面开口,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必了。”
赵崇淡淡瞥着她们,负手而立,“朕自会查清楚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贤妃和良妃脸色微变,因为皇帝陛下明明白白对她们的不信任。
不少妃嫔反倒放下心,陛下亲自来查,想必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她们不用担心无端被冤枉。
顾蓁蓁心下却又变得忐忑。
她禁不住想,陛下会不会召她问话?她该怎么回答?之前冷宫的事要不要找个机会向陛下坦白?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退下,不必留在这里打扰淑顺仪休息。”
赵崇再一次冷眼扫过面前的一众妃嫔,话音落下,他径自转身回到里间。
妃嫔们陆陆续续起身,从月漪殿内出来。
贤妃和良妃被大宫女扶着走在最前面,将要上轿辇时,良妃一叹气,看向贤妃:“贤妃娘娘,今日之事……”
“又下雪了。”
贤妃仰头看一看徐徐飘落下来的雪花,“雪天路滑,良妃小心些。”
“多谢贤妃娘娘提醒。”良妃伸手接了两片雪花,看着那雪花瞬间融化在自己的掌心,又叹一口气,“是该小心些,免得跌一跤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跌的。”
贤妃抿唇,没有说什么,先行上得轿辇。
良妃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妃嫔们,客客气气说得一句“天冷,本宫也先走一步”,方坐进轿辇中。
沈文茵很想进去里间看看云莺。
她便落后众人几步,拉着进去过里间一趟的碧梧问:“娘娘情况如何?”
碧梧只摇摇头,低声说:“沈婕妤先回罢。”
沈文茵听言眉头紧拧,知今夜不便,缓下一口气:“好,明日我再来探望娘娘。”顿一顿,仍叮嘱道,“娘娘这些日子或心绪不佳,你们多劝着一些,让娘娘别太难过,否则更要伤身。不管怎么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奴婢省得。”
碧梧点点头,应下沈文茵的话。
但当沈文茵从月漪殿出来时,在廊下等她的顾蓁蓁立刻迎上去。
顾蓁蓁拉着沈文茵的手急急往外走,直到走出云溪宫,她才红着眼问:“沈婕妤,你信不信我没有害娘娘?”
沈文茵皱眉。
半晌,她逐渐明白过来顾蓁蓁内心的担忧,拍一拍顾蓁蓁的手。
“在真相查明之前,我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但既然陛下要亲自过问此事,那么清者自清,顾美人无须太过忧虑。”
顾蓁蓁便知沈文茵没有办法理解她内心的痛苦与害怕。
却无从说起,她垂头丧气,深深一叹,低声道:“沈婕妤说得是。”
“外面天冷,顾美人也早些回听雨楼。”
沈文茵对顾蓁蓁说罢,扶着大宫女的手先行回藏香阁。
赵崇重新回到里间以后先命夏江将吴太医关押起来,再让两名太医退下,最后扶着周太后从月漪殿出来,亲自送她回去永寿宫。直到入得永寿宫正殿,周太后吩咐徐嬷嬷:“去小库房取些上等的补品送去月漪殿。”而后望向赵崇,也不多言,只道,“陛下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是朕的主意。”
赵崇沉默中对周太后说,“若不是朕的主意,今日也不会是这样。”
周太后闻言反而一笑:“这道理,难道哀家不明白?”她将话挑明,“陛下无须赘言,哀家不会对淑顺仪有成见。哀家且等开春晏清湖的冰化了,淑顺仪再让那波斯犬给哀家表演下水捉鱼看呢。”
但想到皇帝如此看重云莺,她暗暗叹气。
今日是如此,往后……皇帝又究竟有何打算?
赵崇听见周太后心神,一时不知这个“往后”究竟指的是什么。
可现下夜深了,不好扰自己母后休息,赵崇没有想法子追问,暂且从永寿宫出来,回去月漪殿。
众人离开后的月漪殿比往日更显得安静。
云莺躺在床榻上,看着碧柳哭肿的一双眼睛,眼神示意碧梧将她带去外面,好生安慰一番。
碧梧和碧柳也出去以后,周遭越发变得静谧。
已经熬过去小腹抽痛的云莺拢住锦被和锦被下的袖炉,慢慢打了个哈欠。
碧梧和碧柳方才已经伺候她梳洗过。
无心琢磨到底是谁费心布下这一局的云莺思绪变得放空,静静躺得片刻,她已被困意席卷。
是以,当赵崇自永寿宫回到月漪殿,云莺正睡得香甜。
他立在床榻旁,无声看得半晌睡梦中的云莺方去浴间沐浴梳洗。
待到赵崇从浴间出来,候着良久的夏江走上前欲禀话,赵崇却抬脚往外走,走到外间压低声音问:“何事?”夏江躬身也将声音压得极低禀报:“陛下,御药房里那人想要自尽,被扣下了。”
“先关着。”
赵崇眸光一沉道,“朕明日亲自审问。”
夏江领命退下,赵崇也回到里间,轻手轻脚上得床榻。
未想小心翼翼仍似将云莺吵醒。
“是朕吵着爱妃了?”
赵崇侧过身子把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的云莺抱入怀中,“睡吧。”
云莺将脸埋在赵崇身前,几息时间,她稍微清醒一点,没有抬头去看赵崇,就着这个姿势沉吟中闷声问:“陛下今晚怎么没有请张老太医来给臣妾看诊?”
这事不应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张老太医已经知情,说来大概没有必要又多出一个知情的太医?
赵崇却一怔。
“爱妃便只想问朕这个?”
今晚他们两个人说话多有不便,直到现下,才算能没有太多顾忌的聊天。
可她一开口,竟然问的是张老太医?
云莺拉过赵崇温热手掌贴上自己的小腹,让他帮她捂着,随后慢悠悠望向赵崇,无辜道:“臣妾只是好奇。”停顿几息时间,到底补上一句,“陛下是准备往后让高太医来帮臣妾调理身体?”
赵崇一面拿手帮云莺捂着小肚子,一面拿另一只手拍了下她的屁股。
在云莺目露惊愕时,他弯唇收回手来,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说:“张老太医今日不当值。”
云莺:“……”
如此,确实不应该强行去请张老太医。
“还疼吗?”缄默过数息,赵崇低下头去看着云莺问。
睁眼不久的云莺这会儿脑子转得慢,听见赵崇的话,下意识想问什么还疼,在开口之前,勉强反应过来。
“已经熬过去了。”云莺平静说。
赵崇却记得今天夜里灯会上她发白的一张脸,分明是疼得厉害。
扯一扯两个人身上的锦被,把云莺整个人裹得更严实些,赵崇吻一吻她的耳朵,轻声道:“爱妃辛苦了。”说着心中愈发怜惜,便又去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唇。
云莺本想拒绝这样的亲密。
转念记起自己来着月事,知道不会更进一步,她也懒得拒绝了。
不过,很快她想到另一个问题。
今夜乃是十五。
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皇帝向来不会宿在后宫。
想起这件事,云莺便依然开口了,她问赵崇道:“陛下今夜要宿在月漪殿么?会否于礼不和?”
赵崇无奈拿额头抵着云莺的额:“爱妃这是要赶朕离开不成?”
云莺轻唔一声:“好吧,臣妾今夜小产,正当难过之时,少不得要有陛下安慰才能入睡。”
赵崇但笑,又吻一吻云莺才抱着她休息。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六宫之中睡不着的人却不止一个。
不知内情的妃嫔们只知皇帝留在月漪殿安慰云莺,且因云莺“小产”这件事,破了初一十五不宿在后宫的例。
而皇帝陛下亲自审问这一桩案子。
半日功夫,各宫的妃嫔们又被召去月漪殿,事情似乎有了结果。
? 65、审问
正月十五的一场雪断断续续下过十六的午后。
顾蓁蓁从听雨楼出来, 迎面一阵凛冽冷风,直吹得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翠梅,我好慌啊!”
想到皇帝召见,顾蓁蓁心下犯憷, 退堂鼓打得咚咚响。
昨夜云莺出事之后, 皇帝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夏江和夏海便连夜审问宫宴上做事的那些宫人。这也罢,更为要紧的是, 今日下早朝后, 陛下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
倘若是宫宴上的吃食或者器具有问题,顾蓁蓁尚不会如此心慌。
但皇帝陛下审问御药房的人……
御药房的人平常所接触的是药方与药材。
陛下亲自审问这些人, 岂不意味着云莺往日所用汤药其实有问题?!
顾蓁蓁顿时觉得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越想她越不愿去面对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到得推她出去当冤大头的那一步, 她必定百口莫辩。
“主子别怕,年前年后这阵子, 主子和淑顺仪娘娘的关系已和缓许多。”大宫女翠梅见顾蓁蓁心慌意乱,忙宽慰她道,“淑顺仪娘娘又不是不知主子往日做过什么,若认为主子会借机陷害她, 之前怎么会频频留主子打叶子牌?”
顾蓁蓁看向自己的大宫女:“是这样的吗?”
“是啊。”翠梅颔首,“何况陛下和淑顺仪娘娘应也晓得,主子没有那样的本事能够害得淑顺仪娘娘小产。”
作为顾蓁蓁的大宫女,翠梅对自己这位主子是了解的。
有些小性,从前确实总针对淑顺仪娘娘,不过那时淑顺仪还不是淑顺仪。
可是好歹记吃也记打。
吃过几次教训,便知道该避着走。
后来淑顺仪有身孕, 自家主子甚至主动去讨好淑顺仪。这么做虽说面上容易挂不住, 掉份儿, 但淑顺仪看着也没有计较从前那些事,起码不必时时担心被报复。
翠梅觉得能屈能伸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自家主子一心和淑顺仪做对到底,她才得担心死。
翠梅的话对于顾蓁蓁而言,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她哪里有那种本事能去陷害云莺?
顾蓁蓁一颗心定一定。
她拢住身上的斗篷,用力点下头:“走,我们马上赶去月漪殿,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蓁蓁本以为自己来得挺早的。
然而到月漪殿,才发现这个时候有不少妃嫔先过来了。
她进来殿内便瞧见贤妃、良妃、娄昭仪、孟充仪都在,沈文茵也在,同住在云溪宫的姜贵嫔、谢宝林不必说,连陈贵嫔都已经到了。她规规矩矩与众人见过礼,乖觉按照品级入了座,也安静等着。
不一时,余下的妃嫔陆陆续续赶到。
每一个赶过来月漪殿的妃嫔都看见停在月漪殿外的御辇,她们知道皇帝陛下同样在这里。
所以入座之后只等着陛下出现。
而赵崇确实就在里间。
云莺午睡刚醒,几乎在睁眼的一刻看见走进来的皇帝。
随之从赵崇的口中得知要在月漪殿审问。
关于这个安排云莺很满意。
这场审问可以想见又会是一出好戏,她自然不愿意错过看戏的机会。
她和皇帝陛下把对“假孕”不知情演到昨日。
背后生事的人不知自己的算计全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想必听闻她“小产”,也是异常惊讶。
上午,皇帝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
旁人不知怎么回事,暗中算计她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
也该慌了罢。
一慌起来,难免露出马脚,这戏也要更精彩。
只是现下的她在众人眼里乃昨日刚“小产”之人,离开月漪殿去别处对身子不好。在月漪殿审问,便能避开“小产”之人要坐月子,不宜出门受冻吹风的问题。
赵崇亦是晓得云莺会想亲眼看一看、听一听后面的事情才做出这个安排。
他取过云莺的外裳替她仔细穿好,方在旁边等她洗漱梳洗妥当。
在里间伺候的人只有碧梧。
碧梧服侍云莺洗漱过,没有怎么打扮她,帮她梳的发髻简单,首饰也极少,同样让云莺素净着一张脸。
昨日才“小产”,浓妆艳抹无疑不合适。
她为云莺准备的衣裳也是素净的。
为着配合“小产”,有意让自己神色看起来憔悴些,云莺今日起得早,方才午睡也只睡得一小会,她眼下便依然有两片青黑。不施粉黛让那份憔悴无所遮掩,云莺看得几眼铜镜里映出来的脸,觉得这幅模样也差不多,兀自起身。
云莺本要让碧梧扶她出去,未想赵崇先一步上前,朝她伸出手。
看一眼赵崇,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下一刻,赵崇握住云莺的手掌,牵着她慢慢步出里间。
两个人终于出现在妃嫔们面前。
坐在月漪殿内的众人视线落在赵崇和云莺身上,也落在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只一眼都移开视线站起身,向赵崇行礼请安。
赵崇在殿内上首处坐下来。
期间,他始终没有松开过云莺的手,一张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便被放在了他身侧略偏下首的位置。
直到云莺在那张玫瑰椅上坐下,赵崇终于松开她手掌。
而夏江很快命大力太监将御药房当差的一个名叫王祥的人押进殿内。
众人视线落在王祥的身上。
夏江躬身道:“淑顺仪,各位主子,此人便是御药房那胆大包天之人。”
云莺看着这个跪伏在地、名叫王祥的人,明白配合吴太医暗中在药材里动手脚的人便是他。她盯住王祥,紧抿着唇没说话,耳边响起赵崇的声音,淡淡的语气里透出威压:“娄昭仪可觉得此人面熟?”
听见赵崇的话后,云莺当即抬眼看向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娄昭仪。
她也从盯住王祥变成盯住娄昭仪。
娄昭仪自得知皇帝亲自审问御药房的人起便心中不安。
这份不安在看见王祥被押进殿内那一瞬间起,悉数变成慌乱与惊恐。
“陛下!”娄昭仪急急离座跪下,她在承认认识王祥与否认之间犹豫几息时间,选择承认,“臣妾虽然认得此人,但决计不曾令其加害淑顺仪!”
娄昭仪知道承认自己认得王祥非常冒险。
可她不敢赌,陛下专门点她,指不定已经查出来娄家于王祥一家有恩,她若否认,局面或变得更加糟糕。
娄昭仪一颗心怦怦乱跳,脑子里也有些混乱。
云莺小产和王祥有关?王祥做过什么?何人指使王祥去做的?王祥怎么敢做谋害皇嗣之事?
各式各样的疑问在她脑海闪过,最终化成有人想害她。
或者不是害她,而是推她出来顶罪!
是谁?贤妃?良妃?她们握着掌管六宫的权力,本便比其他的妃嫔知道更多事情。娄昭仪忍不住去想,这后宫之中还有谁知道娄家和王祥的关系?她又想是否自己往日不够小心谨慎,让有心之人留了个心眼。毕竟她若身体不适须得取药,都是赶着王祥当值才让大宫女去的。
娄昭仪越想越是脸色发白。
她却只得无力辩解:“陛下明鉴,臣妾从未曾指使过此人行不轨之事!”
云莺盯着娄昭仪,心下飞快思索着。
王祥有问题,吴太医也有问题,这两个人一直互相配合,如此那背后之人必定得同时指使得动这两个人才行。
王祥和娄昭仪有牵扯,吴太医又和谁有牵扯?
不过赵崇首先发问娄昭仪,云莺便觉得即使和娄昭仪有关系,却不太可能是她一个人为之。
而娄昭仪最亲近的妃嫔自然是贤妃。
是贤妃做的,推娄昭仪来顶罪?是贤妃和娄昭仪合谋?
抑或是有人想要一石二鸟?
云莺心思略转一转,忽而发现看起来近在咫尺的真相离她仍有距离。
她有些后悔方才在里间没有问一句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娄昭仪娘娘,王祥已经承认,自己偷偷将淑顺仪娘娘安胎药里的一味药换成川穹。”夏江留心着赵崇的神色,适时替赵崇开口,“川穹有活血化瘀之效,对保胎极为不利,尤其是在头三个月的要紧时期,有孕之人食之,便可能大出血,以致小产。”
殿内众人听罢夏江的话不由哗然。
昨天淑顺仪在灯会上,不正是大出血么?那么多血将衣裙都脏污了。
她们不懂医术,也根本分辨不清楚那些药材。
这种暗中更换药材的害人法子,今时今日被用来陷害淑顺仪,来日焉知不会落到她们头上?
良妃一脸震惊:“这、这也太大胆了!”
话出口,像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连忙起身冲皇帝福一福身,“臣妾实在是惊讶,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赵崇却没有看良妃,而是看着贤妃。
他面无表情,冷冷开口道:“贤妃似乎不觉得惊讶。”
“请陛下恕罪,臣妾只是在想娄昭仪平日性子温善,实在不像是会指使王祥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贤妃垂眉敛目,恭恭敬敬说。
“贤妃娘娘有所不知,”夏江再一次替赵崇开口,“昨夜陛下尚未查到御药房的时候,王祥便欲图服药畏罪自尽,恰巧被撞见,这才得以提前将其扣下。”
“王祥所服之药也查过。”
“说来巧了,竟与当初吕采女身边那名大宫女自尽所服之药是同一种。”
吕采女?
云莺听见夏江口中提起的这个人,微愣一愣才记起是被打入冷宫的那位贤妃的妹妹吕淑清。
王祥妄图自尽所服之药,与当时那名宫女自尽所服之药一样……
岂不是说……
贤妃!果然是贤妃!
顾蓁蓁埋着头,却瞪大眼睛,又禁不住想,太可怕了,贤妃,还是云莺好,从来不耍这些诡计。
若不然,以后跟着云莺混?
就算会被欺负也好歹是被她光明正大欺负啊!
? 66、揭发
吕淑清自从降为采女被打入冷宫后便逐渐被后宫的妃嫔们遗忘。
骤然听夏江提起, 若非因其乃贤妃的妹妹,恐怕殿内众人一时半会都要记不起来究竟是谁。
犹记得当初吕淑清因涉及玩弄巫蛊之术而被打入冷宫。
她身边那名大宫女更畏罪服毒自尽。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也正因那一桩,云莺迁出清竹阁住进月漪殿。
往昔记忆涌现脑海,而最为要紧的分明是夏江那句话。
这个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妄图服毒自尽, 且所服之药与吕采女大宫女畏罪自尽时所服之药一样?
身在冷宫、被降为采女已有半年之久的吕淑清能有谋害云莺的本事?
想来她是没有的。
如此……
便是当初吕淑清那桩事另有玄机, 吕淑清其实是……代人受过!
想到这种可能的妃嫔不约而同看向贤妃。
只见贤妃一双眸子望向夏江,面上也一抹讶然之色, 浑然似不知情:“竟还有这样的事?”
良妃亦看向夏江, 疑惑而又迟疑问:“夏江公公,难道说当初的那一桩事, 吕采女是被人算计?且陷害吕采女的人和陷害淑顺仪的人, 很可能是同一个?”
“回良妃娘娘的话, 奴才只是禀明情况,不敢妄下定断。”夏江道, “不过如同那样能转瞬取人性命的药不易得。恰好王祥在御药房当差是个懂药的,奴才便奉陛下之命搜查过其住处。不仅搜出一张药方,也搜出来一本账簿。”
良妃看一看娄昭仪又看一看贤妃,这才问:“账簿?”
夏江口中的账簿很快被呈上来。
“陛下, 淑顺仪娘娘。”
夏江将账簿呈到赵崇和云莺面前,“这便是从王祥住处搜出来的账簿。”
云莺没看那账簿,只去看赵崇。
赵崇面上表情辨不出情绪,淡声吩咐夏江道:“念。”
夏江的声音响在月漪殿内。
妃嫔们安静听着这账簿上记的一笔笔银钱,前面是各种欠债与欠债之人的名字,间或还上两笔,直到后来——
“三千两, 娘娘。”
“一千两, 娘娘。”
……
“两千两, 娘娘。”
前前后后加起来近一万两银子,皆来自一位“娘娘”。
这是明明白白的收买。
而这一笔又一笔银子的时间……
“陛下,臣妾有事禀报。”
骤然响起的一道声音令所有人目光投过去,看向陈贵嫔陈雪珍。
陈贵嫔离座与皇帝深福,得到恩准方说:“听夏江公公念着账簿,臣妾隐约记起来,臣妾当初曾抓到一群宫人聚在一起赌钱,被抓的那群人中便有这个王祥。臣妾还记得,当时臣妾各罚他们十板子,另外罚了三个月俸禄,如今应当依旧能寻着记录。”
宫人若被罚板子、罚俸皆会被记录在案。
的确是一查便知。
陈雪珍之所以提起这件小事,是因为除去她以外,能够知道这件小事的妃嫔不多,而掌管六宫的贤妃是其中一个。若吕淑清的事以及这一次的事与同一个人有关,贤妃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可惜吕兰双做事太过狡猾。
最终能不能查到切实的证据很难说。
但那又如何?
这一次哪怕不能把吕兰双拉下来,也要让吕兰双狠狠栽个跟头!
云莺听着陈贵嫔的话,有些想笑。
真有意思啊。
既然陈贵嫔在此时特地提起来,想必王祥被抓赌钱与账簿上第一笔三千两银子所记的时间不会有太大的出入。王祥好赌,欠下一笔笔银钱,有人拿银子收买他,他如何不心动?自然会愿意为对方做事。
这件事也在巫蛊之术那桩发生之前。
倒全连上了,先有王祥被收买、后有吕淑清的大宫女服毒自尽令吕淑清无法自辩,及至昨夜,王祥也欲自尽,用的是同一种毒。
死人是不会张口说话的。
倘若王祥当真自尽,这一次无法自辩的人便是娄昭仪。
云莺撑着一脸憔悴看着眼前这出好戏,渐渐了然赵崇想要做什么了。
当初清竹阁涉及巫蛊之术那桩,他应确实觉察贤妃的异样,碍于吕家以及没有切实证据,只得那样处置。这次的事,定是早已暗中在查着……所以要外人以为她确实“小产”,谋害皇嗣加上之前那一桩巫蛊之术,贤妃会为自己做过的这些事付出代价。
当初在勤政殿的那句不会让她白白吃苦,原来真正应验在这里。
云莺又去看赵崇,去看比她以为的更在意这些事的赵崇,凝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她心底忍不住轻啧。
不愧是皇帝陛下。
以后再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要交给他处理才好。
案卷被取来,印证陈贵嫔所说之事不假。
王祥曾因在宫中赌钱被罚,而被罚之后没多久,在他这本账簿上开始出现一笔又一笔银钱。
“陛下,臣妾全然不知王祥好赌之事,更不曾用银钱收买他。”娄昭仪在绝望中捕捉些许希望,连忙自辩,“娄家于王祥一家有恩,臣妾才会认识此人,头疼脑热须得吃药时会暗中托其照看,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陛下明鉴!”
她现在已经明白过来。
自己的确被推出来顶罪,而这个想推她出来顶罪的人便是贤妃!
娄昭仪咬咬牙,贤妃不知几时晓得王祥会为她做事,于是精心布下此局。不,应该说在她因蒋繁秋被晋封良妃而不快的时候,她已经成为贤妃眼里的弃子。
好算计。
娄昭仪恨恨想着,心里翻涌起滔天愤怒。
哪怕同吕兰双疏远那些日子,她也从未对吕兰双起过异心。可在吕兰双眼里,她却无非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罢了。只要吕兰双想,便会毫不犹豫要她的命。
“王祥,你还不老实交代?”夏江看着被堵住嘴的王祥,示意大力太监取走那布团让王祥说话。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变得能够开口说话的王祥却一个劲磕头求饶。
他不敢说出真相。
他的家人被那个人攥在手里,一旦说出真相,他的家人会出事。
王祥只能向皇帝求饶。
除此之外,什么话也不敢说出口。
顾蓁蓁费了好大的劲才理顺陈贵嫔提及的事与其他事情之间的关系。
她也醒悟,被推出来顶罪的那个人是娄昭仪,不是她。
于是顾蓁蓁变得纠结。
纠结到底要不要站出来在陛下面前揭发贤妃。
现下怎么看她怎么觉得娄昭仪无法洗清自身嫌疑,说不定要像当初吕淑清一样为贤妃顶罪。如此一来,贤妃岂不是要继续掌管后宫?而她仍要日日战战兢兢,怕得罪贤妃,更怕哪日被贤妃推出去替罪。
揭发贤妃有落井下石之嫌。
但,其实这样也可以撇清和贤妃之间的关系。
“陛下,嫔妾有话要禀。”眼见王祥半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顾蓁蓁终究横下心,离座深福。
赵崇闻言淡淡问:“什么话?”
“嫔妾要告发贤妃曾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陷害吕采女!”
顾蓁蓁闭上眼睛大声说道。
一语出,众人哗然。
连从头到尾不见一丝慌乱的贤妃眼底也闪过错愕之色,盯了顾蓁蓁一眼。
顾蓁蓁谁也不敢看,好在说出第一句便能顺利说出后面的话,她一气儿道:“嫔妾曾亲耳听见贤妃与吕采女之间的谈话。吕采女说贤妃是陷害自己妹妹的人,贤妃并非否认,却说自己是在救吕采女。”
贤妃这时已经将面上的错愕压下去。
转过脸去看着顾蓁蓁,贤妃问:“顾美人有何证据?”
“陛下,嫔妾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陛下也可找吕采女前来对峙。”
听来的话哪有证据?顾蓁蓁急忙抬头看皇帝。
赵崇面上仍不辨喜怒。
“朕记得在吕采女被打入冷宫后,只允准过贤妃前去探视。贤妃与吕采女之间的谈话,你如何会知晓?”
顾蓁蓁面如白纸,发慌道:“嫔妾有罪,未经陛下允准擅自前去冷宫。那时嫔妾听闻吕采女陷害贤妃,心中愤怒,又替贤妃气不过,便想去教训吕采女一回。因是偷偷前去,不敢叫任何人知道,未曾想……竟无意听见那些话。”
“嫔妾苦于没有证据又惧怕贤妃,因而不敢向陛下呈明真相。”
“但方才得知淑顺仪娘娘遇害之事与吕采女那桩事有关联,便记起这些,实在无法继续隐瞒。”
顾蓁蓁深深一拜。
“嫔妾擅入冷宫请陛下责罚,但嫔妾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察!”
云莺听着顾蓁蓁的话,今日终于明白她后来那些举动。
听说吕淑清陷害贤妃因而跑去冷宫想要教训吕淑清一番……确实是顾蓁蓁才做得出来的事。
这算什么?
傻人……有傻福?
“既无证据,顾美人莫要信口雌黄。”贤妃眸光沉一沉,反问,“本宫为何要谋害自己的亲妹妹?”转而离座对赵崇深深一拜,“陛下明鉴,臣妾只怨不曾管教好吕采女,叫她犯下那样的大错。”
赵崇屈指轻敲了两下皇宫椅的扶手。
这时,太监夏海从殿外进来,行过礼后禀报:“陛下,人已带到。”
直到这一刻,赵崇嘴角几不可见弯了下。
他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贤妃,口中却不轻不重、慢悠悠问:“既然巫蛊之术那一桩与淑顺仪小产这一桩皆与你无关,何故王祥的家人会在吕家奴仆手中?”
贤妃愣住,殿内其他妃嫔也愣住了。
而赵崇示意大力太监松开王祥后,不多时便有一名妇人以及两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被宫人带进殿内。他们见到王祥立时围上去,正是王祥的妻子与一双儿女。
看着与妻子抱头痛哭的王祥,贤妃整个人彻底垮下来,瘫坐在地上。
往日的端庄娴雅,在她苍白的脸上再寻不见。
王祥的妻子与儿女片刻后被带下去。
再没有后顾之忧的王祥跪伏在地,一磕头道:“陛下,淑顺仪娘娘,奴才招,奴才全部都招。”
一切便是从陈贵嫔所提及的那桩小事起。
染上赌瘾又因赌钱被罚俸的王祥在走投无路之时,没能抗拒贤妃的收买。
他按照贤妃的吩咐,配制出能取人性命的毒、药交给了贤妃,而在巫蛊之术那桩事情后更只能听从贤妃的命令。此番暗中替换云莺汤药的药材,也是得贤妃的命令。那账簿乃是他自己的习惯,习惯将一笔笔银钱记下来,心中有数。
王祥知道自己前后替换过两种药材,并且其中一种药材根本不是会令淑顺仪小产的药。
但他更知道,淑顺仪既小产,他的家人在陛下手里,他应该说的是什么。
随着王祥的和盘托出,月漪殿陷入一片鸦雀无声之中。
妃嫔们心情各异,却个个埋着头不去看皇帝。
“贤妃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又谋害皇嗣,罪不容诛,今撤其妃位,打入冷宫,赐三尺白绫。”王祥也被带下去以后,赵崇的声音响起在月漪殿内。
“顾美人揭发贤妃有功,但曾擅入冷宫,功过相抵。吕采女先时既为贤妃所害,便复其嫔位。淑顺仪本孕育皇嗣有功,却受贤妃谋害,便晋封为从一品淑昭容,聊表安慰。今后六宫的事务,由良妃、娄昭仪和淑昭容一起打理。”
瘫坐在地的贤妃听着皇帝这番安排,想起自己妹妹吕淑清说过的话。
那时吕淑清说,“以为陛下猜不出来是你自己设的局吗?”
她只当是吕淑清逞强嘴硬,未往心里去。
原来,皇帝当真知道是她做下的局,反而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可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
云莺太受陛下宠爱,迟早会怀上皇嗣,也迟早有一天踩在她头上,这是她决计不能容忍的。
可惜棋差一招,她的算计在最开始便被堪破,可惜她没能全身而退。
但,好在她也算有伴。
“王祥将淑顺仪所服汤药的药材偷偷替换,吴太医负责照顾淑顺仪,便毫不知情吗?”贤妃语声平静慢慢问。
妃嫔们看向贤妃。
惊讶于贤妃还能这样平静的说话,亦狐疑于她提及的这件事情。
确实,吴太医时常去为淑顺仪请平安脉。
一个多月时间怎会丝毫未觉察?
赵崇站起身,没有看贤妃,而是朝云莺伸出手,对云莺一个人道:“想必忠武王妃此时已经在永寿宫求见母后了,爱妃先回里间歇一歇,朕去处理此事。”
话音落下,他牵着云莺朝里间走去。
妃嫔们一张张震惊的脸在他们两个人的身后。
忠武王妃?荣安县主?太过不可置信的话让她们好半天才回神,又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 67、往后
“吴太医竟是荣安县主的人?”
被赵崇牵着进里间, 只他们两个人,云莺好奇开口问。
“吴太医乃忠武王旧部之子,他幼时起便与他母亲一直受着忠武王府接济,直至他学医有成。”赵崇捏一把她的脸, 眉眼浮着一层温润, 而非之前的冷若冰霜。
云莺慢慢点头,又忍不住喟叹。
年纪轻轻能入太医院做事, 可见在学医上极具天赋, 却到底葬送了。
吴太医是荣安县主的人,而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听从贤妃的命令, 这两个人可以互相配合, 那么这一次的事情自是荣安县主与贤妃合谋。荣安县主除夕献舞与上元节的举动, 想必皆与此有关。
贤妃大约看准荣安县主想要入宫的心思,因而与荣安县主合谋做局。
恰巧荣安县主在太医院有吴太医可用, 贤妃又收买一个在御药房当差的王祥,于是有了这一场“假孕”风波。
若她“有孕”,便不能侍寝,在荣安县主的眼里这是可乘之机。
是以, 先有除夕献舞,未想皇帝说出赐婚之言,荣安县主心中不甘,故而有那盏花灯的铤而走险。
□□安县主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会想到用催情香?
只怕……忠武王妃未尝不知情。
至于赵崇准备怎么处置荣安县主,云莺没问。
反而赵崇见她对此全无想法,主动提起来:“爱妃不问一问朕打算怎么处理后面的事情?”
云莺便笑,理所当然回答:“陛下自有定断, 臣妾无须操心。”顿一顿, 仍缓缓轻声补上一句, “无论陛下怎么处理,臣妾都绝不会胡思乱想。”
她的心思、她的精力,不会非要放在计较这些事上面。
何况这一连串,皇帝大抵比她更不痛快。
赵崇听言又捏一捏云莺的脸,犹觉得不够,索性俯下身吻一吻她的脸颊。
“朕先过去永寿宫。”
云莺颔首,恭送赵崇离开。
月漪殿内的妃嫔们这个时候也已各自回去了。
碧梧知晓这桩事的内情,兼之性子沉稳,得知是贤妃与荣安县主合谋陷害自家娘娘,虽也气愤,但一直清楚她们不可能得逞,终归很快平静下来。
相比之下的碧柳要愤愤不平许多,又心疼自家娘娘“小产”,一面落泪一面反复嘀咕看不出贤妃和荣安县主竟是如此恶毒之人。嘀咕到最后,看一看云莺憔悴但镇静的模样,碧柳吸一吸鼻子:“不知陛下会怎么处置荣安县主。”
半坐在床榻上、怀里拢着袖炉的云莺任由她替自己不平,没有出声阻止。
直到这时,方告诉碧柳:“忠武王府有先帝赐下的铁券丹书。”
碧柳怔一怔。
云莺不紧不慢道:“荣安县主毕竟是忠武王孤女,兼之有先帝的铁券丹书庇护,陛下也为难。”
比起贤妃,皇帝怎么处置荣安县主更须得慎重,以免引得朝臣不满。
这里头的牵扯要更多一些。
至于云莺提起这个倒不是有多体谅皇帝,只是不想看她的大宫女一心盼着皇帝为她主持公道,万一荣安县主最后的处罚不痛不痒,届时又要替她失落难过。
碧柳便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她用力抿一抿唇,几息时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是奴婢不好,不该在娘娘面前说这些。娘娘现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只要娘娘身体养好,往后便会一切都好。奴婢这就去小厨房为娘娘炖汤。”
冲云莺福了个身后,碧柳离开去小厨房。
碧梧这才走上前扶着云莺躺下,轻声道:“恭喜娘娘晋封淑昭容。”
云莺嘴角微弯,转而记起皇帝说让她和良妃、娄昭仪一起打理六宫事务,那点笑意又凝在唇边。
皇帝这样一道旨意下来,她往后是不用想事事悠闲了。
也罢。
左右现下“小产”的她将养身体才第一要紧,其他皆可以放在一旁。
“我先歇一会。”云莺含笑对碧梧说道。
碧梧应声,放下帐幔,未几时悄然退了出去。
而赵崇乘坐御辇至永寿宫。
忠武王妃正跪在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求周太后看在往日情分上原谅荣安县主这一次犯错。
“荣安年纪小,才会犯了糊涂,只求陛下和太后娘娘网开一面。臣妇开春便将荣安嫁出去,将她嫁得远远的,让她往后再也不来碍陛下和太后娘娘的眼。”
周太后看着面前的忠武王妃,眼中不见怜悯。
听见宫人禀报皇帝驾到,她视线从忠武王妃身上移开,望向进来殿内的赵崇,也注意到夏江手里提着的花灯。
那是一盏并蒂莲花的花灯。
可,此时将一盏花灯提来是做什么?
忠武王妃看见赵崇,立时与他请安,而后将哀求周太后的那番话对赵崇重复一遍,却半个字不敢提荣安县主被皇帝命人带走的事情。连自己的女儿究竟被带去何处,也半个字不敢问。
抬眼间,目光从夏江手中那盏花灯掠过时,忠武王妃身体一僵。
随之头顶响起皇帝的声音:“忠武王妃应当认得这盏花灯,上元节那日,荣安县主求见朕便提着这盏花灯。”
“但朕好奇的是——”
她听见皇帝一字一句问,“这红烛里的催情香是荣安县主自己的主意,抑或忠武王妃也知情?”
忠武王妃目露惊恐,哑然失色。
周太后反应过来也是脸一沉,厉声道:“你是做母亲的,岂可教自己女儿打这种主意?!”
赵崇居高临下看着忠武王妃:“谋害天子,谋害皇嗣,便是罪该万死。”
“忠武王妃想求饶,朕记得,忠武王府有丹书铁券。”
忠武王妃身体颤一颤。
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那是免死牌啊!
忠武王妃被带下去,皇帝也离开后,周太后面上的愁容却不减。
徐嬷嬷上前替周太后摁揉着额角,低声劝道:“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犯糊涂,做下这些事,陛下定是容不得的。娘娘也宽心一些,莫要为此而自伤身体。”
周太后长叹一气。
“她们落得这般田地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哀家想到陛下,总有些担心。”
徐嬷嬷道:“娘娘担心陛下这样的处置会引得朝臣不满?贤妃虽然被赐死,但吕家仍有个吕嫔在,奴婢以为,他们也无话可说。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被夺去封号,贬为庶民,总归保全性命,更不曾抄家,也不至于会叫人想起忠武王便觉得兔死狗烹。”
周太后摇摇头:“哀家不是担心这些。”
“娘娘……”徐嬷嬷一顿,迟疑问,“是担心陛下太偏宠淑昭容?”
周太后眉心微拢:“哀家也不担心陛下偏宠淑昭容。”
“只担心陛下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时日一长,伤人伤己。”
徐嬷嬷闻言跟着叹一口气。
她懂得了周太后话里的那层意思,无论如何,这六宫之中,总归是有那么多妃嫔在的。陛下若看重淑昭容,一直偏宠她一人,今时今日这些事,往后未必不会再出现。陛下他日若雨露均沾,淑昭容……届时也不知能否承受得了。
“娘娘不如找机会提点陛下一二?”徐嬷嬷低声说着。
周太后摆摆手:“这些事情哪里是哀家三言两句能够左右得了的,总得陛下自己想得明白,且再看一看罢。”
“贬为庶人?”
睡醒一觉的云莺坐在罗汉床上吃着碧柳炖的汤,听碧梧说起探听的消息。
因先帝所赐铁券丹书之故,参与谋害皇嗣的忠武王妃和荣安县主被免去死罪但被贬为庶人。
皇帝这样的处罚是她没有料想的。
不过这样的处罚既令她们往后无法生事,又成全故去的忠武王的颜面,也不会令朝臣觉得寒心。被贬为庶人后,她们母女在京城也势必待不下去。
碧柳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陛下果然看重娘娘,给娘娘一个公道。”
碧梧点头,认同这话。
云莺悠悠一叹:“难为陛下了。”
说到底,是她们不该做这些事,将皇帝惹恼,忠武王妃不曾参与便罢,她参与其中,到底不能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算计到皇帝头上,指望皇帝忍气吞声吗?
当天夜里赵崇宿在月漪殿。
他习惯性将云莺揽在自己身前怀中,纵然不能有更多亲密,可感受着这份温软也是舒心的。
“爱妃便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赵崇手掌搭在云莺后腰,垂眼去看怀里的人。
“陛下言而有信,说过不会让臣妾白白吃苦便不让臣妾白白吃苦。”云莺声音里透出两分疲倦之意,她来着小日子便容易犯困,昨夜未能休息好,哪怕今日白天睡过一觉,夜里依然早早困倦。
赵崇却追问:“还有呢?”
“多谢陛下为臣妾主持公道。”云莺又开口。
赵崇缄默,目光细细描摹云莺的眉眼,也看着她支撑不住疲惫,闭上眼趴在他身前,一脸乖巧。
思绪骤然被拉回初次翻牌子让云莺侍寝的那一天夜里。
那夜,她也是困倦得抛下他先睡着。
赵崇手指抚上云莺散落在肩头、后背的如瀑乌发,想起自己母后昨日心下曾有过的一句他往后究竟有何打算。
彼时未及细想话中之意,今日处理完这些事,无须深想便明白过来。
母后挂心的是他往后打算如何对待云莺以及六宫的妃嫔们,这一次的事情解决了,难保没有下一次。事实上,云莺也已不是第一次遭人算计,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些事与他对云莺的偏爱有关。
他合该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了。
倘若往后也如现下这般无意让其他妃嫔侍寝,终究不该……让她们白白的耗在宫中,虚度年岁。
? 68、抱怨
正月十七, 辰时三刻附近。
上元节那天夜里下起的一场雪已经停了,只雪未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碧柳将新炖好的官燕端进来,轻轻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她从小厨房过来, 身上染着寒气, 因而搁下汤盅便退开几步,方去看正在逗弄阿黄的云莺。
“娘娘, 燕窝炖好了。”碧柳轻声说道。
云莺喂波斯犬阿黄吃完最后一条肉脯, 净过手后吃起那盅燕窝。
碧柳也去净过手,坐在小杌子上给云莺剥糖炒栗子——高太医今日来请平安脉时她请教过, 说是栗子可以吃。待云莺将那一盅燕窝差不多吃完, 碧柳轻声道:“娘娘, 奴婢进来时听说有小宫人瞧见夏江公公带着人往冷宫去了。”
这些话刚刚没有提起,是不想这些事影响云莺的胃口。
但夏江去冷宫为着什么却不难明白。
今天是贤妃被赐死的日子。
云莺动作一顿, 倒也没有开口,只将余下的两口燕窝慢慢吃完。
大抵活得两辈子又知自己上辈子是个病逝的,她心里也没多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几缕日光却在这时透过窗棂照进来殿内。
吃罢燕窝的云莺搁下瓷勺,擦擦嘴, 望向外面雪后初晴的景致:“待我方便出门走动的时候,该到早春了。”
“小产”后不宜吹风受寒便不宜在冬日出门。
因而云莺得在月漪殿里安心养身子养到下个月的中旬。
碧柳将一碟剥好的糖炒栗子送到云莺面前,柔声说:“待娘娘方便出门,正当赏花的好时节。”
“的确如此。”云莺轻扯嘴角,收回视线便慢条斯理吃起栗子。
她懒得评价贤妃什么。
而冷宫里,吕兰双坐在窗下,一双眸子无波无澜, 即使耳边听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年节过后的冷宫似变得比从前更加萧索荒凉。
房中没有燃着炭盆, 冷得厉害。
“姐姐。”
恢复嫔位的吕淑清身穿樱桃红锻袄, 纱绿绸裙,外罩着一件斗篷,手中抱着袖炉缓步走近。
她在冷宫熬得近半载时间,瘦弱得双颊凹陷。
然而看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吕兰双,吕淑清弯着唇:“果真我当初没有说错,姐姐那时是提前来看自己要待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姐姐在这地方待不长,提前看过也没有多少的用处。”
吕兰双平静将颊边碎发别在耳后,抬一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妹妹。
“没有我,你在宫里又能过什么日子?”
“这便无须姐姐担心了。”吕淑清眉眼弯弯,“娄昭仪如今没有姐姐,不是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么?难道不比有姐姐时过得好?何况,人人知你害我,难道会有人以为我要为你复仇不成?”她伸出手,被袖炉捂得温暖的掌心贴上吕兰双冰冷的脸颊,感受着那一种寒。
吕淑清慢悠悠道:“姐姐,一路走好。”
她当然明白自己纵然恢复嫔位也难以得到皇帝的宠爱。
但又如何?不说眼前的这个姐姐被赐死,便是有朝一日看着吕家倒下,于她也是求之不得。
吕淑清收回手,重新拢住袖炉,扯了扯嘴角,转身抬脚往外走。
行至廊下,她冲夏江点一点头道:“烦请夏江公公转告陛下,嫔妾多谢陛下恩准嫔妾与姐姐告别。”之后脚下没有怎么停留,步出冷宫。直到站在冷宫外,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这座凄凉的宫殿。
“没有姐姐,我当真会过得很不好吗?”
吕淑清似自问又似问身边宫女,随即记起她的大宫女如何背叛她、叫她沦落被打入冷宫的境地。
呵。
反正往后再差也不会比在冷宫的日子更差了。
随着忠武王妃、荣安县主被贬为庶人、离开京城,贤妃在冷宫被赐死,以及吕家遭皇帝贬斥,上元节灯会上众人以为的那桩谋害皇嗣之事才逐渐平息下去。过得一阵子,云夫人被允准进宫来探望云莺。
云夫人捎了枣泥核桃糕、栗子糕、芸豆卷和蜜饯金枣等一应糕点吃食来。
殿内宫人被屏退,碧柳和碧梧也退下,云莺依偎在自己娘亲身边,品尝着一块枣泥核桃糕。
“不急,慢点儿吃。”
云夫人目光慈爱拿帕子帮云莺擦去嘴角沾着的糕点碎屑,温声说道。
云莺将一块枣泥糕吃完,喝下半杯热茶,心中满足,翘着嘴角拉着云夫人的手忍不住撒娇:“还是娘亲心疼我,一大早起来专门给女儿做这么多好吃的。”
云夫人虽然没有提,但是云莺尝得出来糕点是新做的。
如此无疑起了个大早忙活。
云夫人笑着摸一摸云莺的脸:“如今也难得给娘娘做一回这些了。”
停顿了下,又转而紧紧握住云莺的手,轻声道,“娘娘将养好身子,往后孩子总可以再有的。”
云莺不敢冒险赌让家人知晓她假孕无碍。因而听见云夫人暗藏担忧的话,只竭力表现得乖巧,拉过自己娘亲的手再次贴上她的脸颊:“娘亲看我气色如何?”她冲云夫人乖乖一笑,“女儿心里明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好才第一要紧。”
云莺气色看起来的确不错。
正因瞧见女儿气色好,云夫人才没有说太多劝慰之言。
可听着这样的话,云夫人仍叹一口气,眉眼反倒染上一抹愁色。
她刹那间想起许多事。
既想起女儿生辰那一日皇帝陛下偷偷带女儿出宫,允她在云家留宿,记起女儿入宫之后怎样步步高升、恩宠不减,记起年节时皇帝陛下专程派人来云家要走两攒盒女儿爱吃的零嘴,也记起这一次小产之事,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云夫人不由得又叹一口气。
“娘,怎么啦?”云莺知道自己娘亲有话说,主动问。
云夫人轻抚着云莺的发,良久才道:“有些事情娘娘一定也明白罢,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
那样的身份,或会一时独宠某个妃嫔,却终有去宠别人的时候。
云夫人没办法不担心。
担心,他日皇帝陛下去宠后宫别的妃嫔时,经历过今日盛宠的女儿会承受不住,会心生怨怼,反误自身。
“女儿明白的。”云莺了然云夫人心中所想,当即道。
她双手环过云夫人的腰,靠在自己娘亲身前、窝在自己娘亲怀中,享受着这份让她安心的温暖。
“娘亲放心,女儿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忘记陛下的身份。”
“只望爹爹娘亲、哥哥嫂嫂还有小囡囡也一切都好。”
云夫人眼窝一热。
若非被那份理智拉住,险些说出若女儿嫁在寻常人家多好的话。
千言万语只能闷在心里面。
“我们都好。”云夫人点一点头,“娘娘也千万要保重身体,一切小心谨慎,只求平安。”
送走云夫人后,云莺心里残留两分怅然。
重活一世,本该不留遗憾,可因为已经入了宫,有些遗憾便似无从消弭。
倘若回到入宫之前……
云莺本不喜预设些未发生的事,却在见过自己娘亲以后,未能按捺住这份心思。倘若回到入宫之前,她定是不会重走这条路,想必如今她没有出嫁、依然在父母膝下承欢,或许会日日陪小侄女玩。待小侄女长大些,便教小侄女射箭、骑马,带着小侄女放风筝、荡秋千。
不过这些念头生出以后,没有怎么在云莺脑海中停留。
毕竟她是淑昭容这件事已然无法更改了。
起码现下日子还不错。
那便先认真享受眼下还不错的日子,无须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云莺却不知赵崇在认真考虑着一件大事。
但思来想去,因本朝从无先例,不得不慎重为之,以免云莺和云家因此而遭受无端的攻讦。
他能想到一旦自己提出来,朝堂上会出现怎样强烈的反对声音。
倘若当真要这么做,也决计不是希望云莺去承受压力,莫名其妙变成朝臣口中蛊惑君心的“红颜祸水”。
赵崇也记起年前考虑过和云莺要孩子的事情。
如今再想,愈发认为这很有必要。
他至今膝下无子,朝臣时不时会上书劝谏他广纳妃嫔以便开枝散叶,早立太子,安抚民心。若那个时候他和云莺已经有孩子,想来事情会顺利一些,少些反对。
如此深思熟虑过一番,赵崇打定主意先和云莺要孩子。
只有“小产”之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按捺心思,让云莺先将养着身体。
他亦询问过张老太医。
张老太医道,寻常女子小产后应待半年以后再行考虑怀孕之事。
可云莺也并非真正“小产”了。
赵崇思及自己之前和云莺说要将假有孕变为真有孕时,被云莺腹诽不早些努力,便认为不必特地等半年之久。
当早些努力。
如此,诸事亦可早日落定,不至于一拖再拖。
是以在起初云莺该“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时间里面,赵崇耐下性子,没有让云莺侍寝,也只三五日去一趟月漪殿看望她。待到二月中旬,他不再克制,抱着“多翻几次牌子才更容易有孕”的心思,放纵自己连续数日宿在月漪殿。
赵崇没有提,云莺无从知晓他已经在打要孩子的主意。
被翻牌子、要侍寝也当与往日无异。
唯一从年前到年后这段时间,云莺极少需要早起服侍皇帝去上早朝,在早起这件事上难免懈怠。
连着数日侍寝与早起服侍赵崇起身,她尚且当身为妃嫔的本分。
至于皇帝连连宿在月漪殿,云莺只当他是憋狠了——到底新年那一阵还拉着她白日宣淫呢。
本以为四日过后,皇帝当在此事上有所收敛。
然而——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今日也翻的是娘娘的牌子。”
小太监满脸堆笑报喜。
云莺也笑着让碧梧赏小太监,将人送走,心下却皱眉,看一看天色已不早,便让碧柳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沐浴。
待她焚香沐浴过,任由碧梧和碧柳帮她擦干头发,稍事梳妆,小宫人进来禀报说御辇快要到了。于是云莺起身带着宫人迎出殿外,行至廊下,瞧见帝王仪仗离得很近了,当即快步迎出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冲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福身行礼,赵崇嘴角微弯伸手扶起她,揽过她的肩,“爱妃免礼。”
早春的天气一贯乍暖还寒。
晨早与夜里,无不是冷得厉害,这会儿天黑下来,一阵风过,猝不及防吹得云莺一个哆嗦。
赵崇觉察到她冷连忙把人往怀里带一带。
见云莺未穿斗篷,他道:“爱妃怎得连斗篷也不穿便出来了?”
殿内烧着炭盆自不冷,兼之才泡过舒服的热水澡,云莺身上其实正暖和。出来得着急忘记添衣服,走到殿外记起来,想着片刻要进去便没有折腾。原本确实不觉得冷,只是扛不住那阵冷风才会打哆嗦。
“臣妾才沐浴过,不冷。”
无心解释那么长一串的云莺回答得简洁。
赵崇便噤声,带她快步进去殿内。
被他揽着肩的云莺反因这天气禁不住生出更多的心思。
想到这几日早起,想到明日也注定逃不过,心下忍不住想抱怨。
【这么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轻飘飘一句心声落在赵崇耳中,令他脚下步子下意识一顿,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他听见什么了?
那样的话实在令赵崇不可置信。
他连连翻她的牌子,夜夜宿在月漪殿陪着她,她心中难道不欢喜吗?
入得殿内,强压住内心震惊诧异的赵崇去看云莺,她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那句心声也如错觉般。
未几时两个人相继在罗汉床上坐下。
赵崇看得两眼云莺,不动声色道:“最近有些倒春寒,爱妃若要出去该多穿些才是,以免不小心受凉生病。”
云莺一面斟茶,一面微笑说:“臣妾记下了,多谢陛下关心。”
她将一盏热茶送到赵崇面前,心下幽幽一叹。
当真关心她,这几日何必晨早她没有醒来也要将她捉弄醒,非要她伺候?
让她安心睡个懒觉不好吗?
皇帝做这样的事情倒也不是头一回。
但往日不会接连数日如此,她自认该尽妃嫔责任,同样无抱怨之心。
只这一回加上今天夜里,便是连续五天宿在月漪殿了。
哪怕是前些时日她不便侍寝憋得狠,这未免也……太狠了些……
赵崇竖起耳朵听着云莺的心声,通过她心下所想确认之前那句抱怨不是他的错觉,同时也有些心虚。他喜欢她晨早送他去上朝,哪怕坐上御辇回头去看,依然能看见廊下她的身影,让人心情愉悦。
且,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十分可爱。
便想着左右他去上朝以后她可以继续睡,而肆无忌惮将她闹醒。
原来她很不喜欢这样。
赵崇心虚想着,端起茶盏,自觉闭嘴喝起茶。
尽管如此,夜里少不得仍是要和云莺一起为早日诞下皇嗣努力一番。
但翌日天不亮赵崇如常醒来后,没有像之前几日那样吵醒云莺,而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
示意宫人动作也轻一些,赵崇洗漱梳洗过,张开双臂,由着大太监夏江为他整理衣摆。临到要走之前,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昏暗光线下,云莺睡得香甜。
赵崇嘴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便重新放下帐幔。
“让你们娘娘安心睡着。”交待过碧梧和碧柳一声,他大步走出月漪殿,乘御辇去上早朝。
没有被吵醒的云莺一觉睡得黑甜。
睡得太满足,也不曾想赵崇这次会“放过”她,云莺迷迷糊糊睁开眼,偏头去看才发现身畔无人。一怔之下望向帐幔外,隐约可见天光大亮,她又伸手摸一摸。
赵崇躺过的地方此时已寻不见温暖之意。
因而皇帝陛下今日去上早朝,没有吵醒她也没有要她伺候起身。
怎得突然如此的体贴?
云莺疑惑一瞬便将这点不解抛在脑后,无论因何缘故,往后来月漪殿都不要她早起伺候才好呢。
“娘娘醒了?”刚拉开帐幔一角,云莺便听见碧梧的声音。
随即碧梧出现在她视线中。
“什么时辰了?”让碧梧扶她起身,云莺问。
碧梧笑道:“娘娘睡得好,陛下去上早朝前也说不要吵娘娘休息,现下差两刻便到巳时。”
那她岂不是一觉睡得近五个时辰?
云莺讶然,又失笑,这么能睡想必是前几日早起闹的,轻叹道:“让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服侍我起身吧。”
“是。”
碧梧含笑应下,便出去命人送热水进来。
如今距离花朝节也不过数日时间。
起身以后的云莺坐在罗汉床上,一心一意编花朝节要用来结彩笺的红绳。
花朝节有“赏红”的习俗。
亦即是小娘子将五彩花笺用红绳相结,挂在枝头,装扮花树,而这红绳自然是要自己编才诚心。
云莺闲来无事,也没有偷这个懒。
她手不巧,和往日一样编好许多红绳之时便有许多被弃置,暂时弃置的那些红绳装在紫檀木匣子里,以免临时会用得上。
“娘娘,良妃身边的大宫女过来说,良妃请您过去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碧梧从外面进来,禀报云莺道。
“我这便过去。”
云莺闻言将紫檀木匣子合上,吩咐碧柳把匣子抱进里间,又让碧梧出去知会良妃的大宫女。
皇帝之前下旨让她与良妃、娄昭仪一起打理六宫事务。
此前她借着养身体,没有怎么理事,花朝节的事宜却不便继续不闻不问。
不过这些事在宫里多有旧例,谈不上太麻烦。
梳妆过后,云莺乘轿辇去往无双殿。
她离开月漪殿后不久,与大臣们商议完事情的赵崇也过来了月漪殿。
本想着今日未曾吵醒云莺让她睡了个好觉,她定欢喜,赵崇才来一趟月漪殿,顺便陪她用午膳。
谁知云莺不在,去了无双殿同良妃和娄昭仪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不必专程去知会你们娘娘,朕等着她回来便是。”说罢,赵崇屏退殿内宫人,坐着喝过一盏茶又进去里间。
赵崇百无聊赖漫不经心打量云莺里间的陈设。
半晌,他被一只紫檀木匣子吸引目光,一时走上前去,将那匣子打开了。
乍看里面不过装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
瞧得两眼,赵崇准备将匣子合上,又反应过来压在下面的东西眼熟。
他伸手从中稍作翻捡。
红绳编的压岁花钱,绣着波斯猎犬的香囊……
赵崇看着匣子里的这些熟悉的东西,从袖中摸出云莺送他的那一枚同样绣着波斯犬阿黄的香囊。
他越看越深深皱眉,一颗心也在悄然之中沉沉落下去。
? 69、确认
手中的香囊与匣子里的香囊看得出乃同一个人所缝制。
一样针脚粗糙, 并不精致,透出笨拙的努力。
在这个匣子里其他不同绣样的香囊,也无一不是透出粗糙之感。
而它们统统被装在这个匣子里面——
当然不是因为被珍藏。
起初的狐疑,在这一刻变为某一种可能的确信, 赵崇胸腔里的一颗心也直直往下坠落。他紧抿着唇, 放下香囊,又从匣子里抽出两串红绳编就的压岁花钱。
除夕夜, 他收到阿黄专程送到勤政殿的一串压岁花钱。
是连他身边的太监夏海也曾收到的压岁花钱。
她拢共送过他这么些东西。
到底他什么也不缺, 若只图求精致,大可不必将期望寄托在她身上, 便从未计较她女红好不好。
原以为好歹是她用心为他准备的。
压岁花钱便罢, 无非图个新年喜庆的小玩意罢了, 然而那只香囊……
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想,都绝不可能是精心为他准备的东西。
而是随意拿个不想要的香囊打发他一下罢了。
当心底生出这种念头, 赵崇便又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来。
电光石火之间,同云莺有关的诸般记忆在他脑海中几乎是奔涌而过。
在他初次翻她牌子的那天夜里,撇下他先睡着不单纯是因为困倦,更因为她其实不在意他会怎么想。是以翌日晨早, 她心下也无所谓他会不会因此而罚她。
其后种种表现,在他面前不似旁的妃嫔聒噪,或无外乎如同这枚香囊一样,对他唯有敷衍。
敷衍到不必多想该如何敷衍他。
他时常不被欢迎也非她恰巧情绪不佳,是真的打心底不欢迎他。
遇事次次交由他处理,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是无论他怎么处理她皆全盘接受、不会有异议。
赵崇捏着红绳的手用力得指骨发白。
他又感觉自己那颗心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绑着坠入寒潭, 从未体验过的冷。
但怎么会是这样?
赵崇怔怔中盯住手中红绳, 恍惚中记起不久之前才窥听过云莺关于《金凤钗记》那故事的评价。彼时, 她心下明明想的是,“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既有那般想法,又为何会对他敷衍不在意?
这实在没有道理可言。
然而记起这些,赵崇心底重新生出一丝希冀,或许是他想岔了。
他从未在云莺内心捕捉到过厌弃他的念头,云莺也从不抗拒同他之间的亲密,事情大抵不至于那样糟糕。
一切应待仔细确认过再说。
不能用猜测妄下评断,那香囊距今也有些日子了,他后来做的许多事,她难道也无动于衷?
不至于。
赵崇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认真想一想,总觉得不至于。
他将手中的两串压岁花钱放回紫檀木匣子里。
其他东西一应归置妥当,再将自己的那个香囊揣回袖子里,最后将匣子合上,如从未被打开过。
收敛起思绪,从里间出来,赵崇回到外间,再次在罗汉床坐下。
他沉住气等云莺。
被良妃请去无双殿商议本月二十五花朝节事宜的云莺临近晌午才回。
赵崇命不必去送消息,是以当轿辇停在月漪殿外,她方才得知皇帝这会儿正在殿内等着她。
云莺微讶,又听小宫人恭声禀报:“陛下来了近一个时辰了。”她快步入得殿内,将袖炉递给宫人,摘下斗篷风帽,见赵崇坐在罗汉床上,当即上前行礼请安。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和往常一样对赵崇行礼,赵崇却没有如同之前那样伸手去扶她起身。
赵崇本在逗阿黄。
他独自在月漪殿等云莺等得焦心,索性命小宫人将波斯犬牵来。
可恨这条傻狗瞧见云莺以后,连肉脯也不要吃,撒腿朝着云莺扑过去,一脸痴相冲她摇起尾巴。
视线从阿黄身上移开,勉强落在云莺身上,赵崇道:“爱妃免礼。”
“谢陛下。”
已然觉察出赵崇些许反常的云莺站起身。
她脱下身上的斗篷递给大宫女碧柳,见小宫人送热水进来,便先走到木架子前去净手。双手在热水中浸湿,正要取过香胰子时眼前光线一暗,抬眼见皇帝站在木架子旁,莫名目光灼灼望着她。
云莺缓缓眨了下眼睛,而后取过香胰子,慢慢擦着手。
“是不是让陛下久等了?”
赵崇不语,云莺又自顾自般道,“若差个小宫人去知会臣妾一声,臣妾便能早些回来了。良妃派大宫女来请臣妾去商议花朝节的事宜,臣妾也不便不去。”
她看得出来赵崇心情似乎不好。
但为何心情不好却无从得知,她只能想,或是朝堂上有什么费心的事情。
赵崇依旧没说话。
云莺便噤声,放下香胰子,要继续净手。
当她重新将双手浸在热水中的一刻,赵崇也忽然间将手伸进来,并且在水里将她的手摁住。
云莺只得又抬眼去看皇帝。
赵崇没有看她,而是透过晃动着的水面去看铜盆里两个人的手。
云莺愈发感到奇怪不解,这到底是做什么?又搭错筋?
搭错筋?
想到那个香囊赵崇便觉得如鲠在喉。
命人将阿黄牵来后,想起除夕穿在阿黄身上的衣裳,他压抑不住生出两分不快,偏她回来,也未觉出她欢喜。
他回想不起来她几时为他的出现欢喜过。
哪怕她生辰那日,他过来月漪殿,也没有在她身上感受到太多的欢喜,哪怕在那一天的夜里……
赵崇握住云莺的手。
他感受她手掌尚未洗去的属于香胰子的腻滑,动作一顿,沉默帮她净手。
“陛下?”
云莺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问,“陛下怎么了?”
赵崇沉默帮云莺净过手,又扯过干净的棉帕帮她擦去手上的水渍,而后用寻常的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朕亲自帮爱妃净手,爱妃打算如何报答朕?”
云莺仍旧认为赵崇十分的古怪。
可是看他眉目森然,想他这会儿心情大约很不好,便只温声道:“陛下要臣妾如何报答?”
赵崇搁下棉帕,眼风一扫,殿内宫人齐齐无声退下去,将阿黄一并带走。待余下他们两个人在,他指腹轻摁云莺的唇,语声带着一点命令的意味。
他对她说:“吻朕。”
云莺安静望入赵崇的一双眸子。
她在赵崇沉沉的眸光里看到执着与认真,寻不见丝毫玩笑之意。
这样的皇帝更不对劲。
虽然倍觉奇怪,但云莺没有费心去揣测赵崇为何如此。
她将赵崇摁在她唇上的手移开,靠近两步,离赵崇更近一点,踮脚的同时手臂环住他的后颈,凑过去吻一吻他的嘴角。一触即分的轻吻过后,她又吻一吻他的嘴角,随即辗转温柔吻过他的唇。
厌恶吗?抗拒吗?
不至于。
而赵崇也因云莺的不厌恶不抗拒松下一口气。
看,她当真不是那么讨厌他的。
过得半晌,两个人真正分开,云莺睁开眼睛看着赵崇。
她看见赵崇表情缓和,也听见赵崇道:“天气渐暖,爱妃不若帮朕做一身适合暖春穿的寝衣。”
云莺有些反应不及,愣一愣才不确定问:“陛下想让臣妾做寝衣?”
赵崇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
好像没有问题,又好像问题挺大的。
“陛下也知臣妾不擅长女红,只怕做出来的寝衣,陛下穿着要不合身。”
云莺委婉提醒他一句,顺便将丑话说在前头。
赵崇道:“只要是爱妃用心做出来的寝衣,朕便不会不喜欢。”
只要这身寝衣她能用心做,香囊的事情他可以不计较。
“臣妾明白了。”云莺无法,唯有应下。
花朝节在即,待花朝节过后再将这身寝衣做好,应当也没有不可以。
花朝节?
赵崇默默在心里算一算,距离花朝节尚有六七日时间,拖到花朝节之后岂不是要等十天半个月?
“爱妃不善女红,也不必费劲绣什么,简简单单便可。”赵崇用平静的语气若无其事说,“想来不用费太多时日和功夫,花朝节之前爱妃应当能将寝衣做好。”
云莺:“……”
皇帝发话,不能不从,她唯有应下。
赵崇心情又稍微舒畅两分。
他这才略过这一茬,吩咐人传膳,用过午膳以后不多留,回勤政殿去忙。
云莺消食过后,和往常一样先悠闲睡个午觉。
纵然皇帝吩咐为他做寝衣,但若不绣什么,简简单单一身寝衣,费些心思一日两日足够做出来。
因而云莺也无须着急。
她懒怠动手,可皇帝亲口要她做,便不能弄虚作假,只是哪怕能做出让他穿得舒服的寝衣,也不愿做得太好。
一旦皇帝穿得舒服,少不得往后第二次、第三次开口。
不如放弃一身寝衣能带来的夸赞与赏赐。
是以,当午后小憩悠悠醒来,云莺才不紧不慢命碧梧和碧柳准备她要为皇帝做寝衣的料子。
寝衣的尺寸已经提前向大太监夏江仔细打听过,倒无什么大碍。
赵崇也在花朝节前夜收到云莺命人送至勤政殿的寝衣。
看见那身寝衣后,他当即放下奏折、搁下朱批御笔,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寝衣的料子选得很不错,触手细滑舒服。
赵崇心下满意,期待起沐浴过后,将这身寝衣穿在身上的感觉。
然而,当他沐浴过,迫不及待穿上云莺亲手缝制的寝衣,往大铜镜前一站,顿时发现许多的不对劲。且不提两只袖子一长一短,两条裤腿也不匀称,□□更是勒得慌,可谓是没有一处合身的地方。
赵崇脸一沉。
倘若用心如何会是这样的?
女红如何不好,无非针脚上差一些,想要做得合身有那么难吗?
未免对云莺有所误解,在他等着这身寝衣的这些时日,甚至曾认真了解过,按照他所说的时日,想要做一身简单的寝衣出来是很轻松的事,不会有任何的为难,也不至于因此而疲惫伤身。
只是因为不愿意用心罢了。
他的爱妃,果真,根本不愿意对他用心。
赵崇心里泛起一层苦。
苦涩至极的感觉从心底一圈一圈漫开,涌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整个人如同泡在黄连水中。
将寝衣脱下后,赵崇换上寻常衣服。
他看得这身寝衣片刻,最终从浴间出来,回到龙案前继续批阅公文。
不用心便不用心罢,无非是同旁人一样对他没有真心。
他身为一国之君,当同从前一样将心思放在朝事上,而非被这些儿女情长牵绊住,往后,少去后宫便也是了。
赵崇暗暗告诫过自己几句,专心致志看奏折。
? 70、碰壁
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果真便不再多想了。
只是,当夜深躺在床榻上,赵崇脑海不由得又浮现许多同云莺有关的事。
她的一颦一笑,她带着娇蛮的嗔怪, 胆大包天的腹诽。
哪怕此时回想起来也依然是可爱的。
事情怎么偏偏是这样?
赵崇从枕下摸出云莺送他的那只香囊, 记起里面是他们相结在一起的发,又觉出自己可笑。
她不抗拒同他之间的亲密不假, 却也少有主动与他亲密的时候。
细细想来, 仅有那几次确实都别有因由。
可他那时全然不觉得不对。
以为她是他的妃嫔,她已经是他的人, 心里便理当装着他、理当在意他。
她心里有别人么?
纵然此刻他一样可以笃定说一句:“没有。”
她心里没有别人, 赵崇不怀疑。
甚至, 他亦相信当初她心下那句“决计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绝非虚言。
倘若她不在意他是真,她不愿嫁给不喜欢的人也是真……会否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是他不清楚不了解的?是因为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使得她对他不在意?
然而赵崇认真回想云莺入宫之后他所知道的事,却遍寻不见可能导致这般情况的任何一桩事情。
但这番回想,又令他眸光一沉。
最初他也不过是因觉得同她待在一起舒心自在才多宠爱她几分。
他何尝没有私心?
无非从未想过她竟会不在意他罢了。
他是天子, 是九五至尊,顺从他、迎合他乃妃嫔本分,可他听过那么多心声,晓得这“本分”不过如此。
无非从未想过会碰壁。
无非从未想过,她比旁人少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单纯是因为不大在意他。
心口闷堵的感觉渐渐变得熟悉。
直至该起身去上早朝的时辰,依旧未能纾解。
该做的事仍要做。
赵崇如常上朝、同大臣们商议事情, 除去脸色略有两分憔悴, 看不出任何异样, 倒引得左相关心两句他身体。
“陛下,今日乃花朝节。”
同皇帝商议完几项春耕事宜的大臣们离去后,夏江躬身对赵崇说道。
每逢二月二十五花朝节,宫中妃嫔会一起在御花园里祭拜花神。
身为皇帝的赵崇也理当在御花园中露脸。
夏江禀报过便耐心等赵崇发话。
作为大太监,他心知自昨天夜里开始,陛下心情便不大好,只盼着去御花园走一走能有所好转。
至于陛下为何心情不好……
推断起来,似乎是在淑昭容命人送来那身寝衣后的事。
却又没什么道理。
陛下宠爱淑昭容乃至早起不愿扰她清梦,如何收到淑昭容亲手做的寝衣,反而变得不高兴?
莫不是那寝衣有什么别的问题?
那身寝衣送来以后,他细细检查过,料子选得合适,是春日里适合用来做贴身衣物的吴绫。针脚虽然比起御衣局所制衣物粗糙了些,但往日淑昭容送给陛下的香囊也不精致,陛下从未嫌弃过。
不合身?
即便有些不合身,以陛下性情也当不会介意,更不至于为此而心情不好。
夏江难得犯起糊涂、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在皇帝面前却小心翼翼收起揣测。
“备辇。”
记起今日是花朝节的赵崇抬手揉一揉眉心,淡淡吩咐。
“是。”
夏江连忙应声,知是要去御花园,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出去了。
阳春三月不日将至,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花朝节这一日更天朗气清,暖风拂面,御花园亦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
云莺走在人群中,同妃嫔们一面信步闲庭一面赏起花。
春日正是赏花的时节,各色花朵绽放枝头,光瞧着这般花团锦簇、生机勃勃便令人心神舒畅,引人流连忘返。
昨日将那身赵崇开口索要的寝衣送去勤政殿后,她便不再惦记这事。
自己的女红自己心里有数,她甚至不必刻意做得粗糙,只要不是费心费力便不可能做出会叫皇帝满意的。
其实费心费力也未必满意。
上辈子她倒是用心为皇帝做过许多寝衣、鞋袜,也绣过许多香囊、编过许多穗子。起初不明白,以为自己亲手做的在赵崇眼里便会有所不同,后来才知,有什么区别呢?换做其他妃嫔做的也都一样,无外乎高兴时拿来穿一穿罢了,而那“偶尔一次”便是她的荣幸。
她在后宫等着皇帝陛下的临幸。
她费心费力所做的一应东西也同她没有区别。
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后宫妃嫔太多,愿意为他费尽心力的人也太多。
如今少她一个,于他全无影响,他依旧什么都不会缺。
皇帝为何明知她女红不好也要她亲手为他做寝衣,云莺实在不清楚,也同许多事情一样无心深想。不过好歹交差了,做得好与不好不会改变她亲手缝制这件事,而左右皇帝陛下不会缺这身寝衣穿。
是以,哪怕寝衣送去勤政殿后没有任何回话,云莺也未多在意。
凭她的手艺,皇帝陛下定不会再想对她提这种要求了。
御花园中不少花木提前被宫人用五色彩笺装扮过,远远望去,可谓别样风景,是不同于百花争艳的意趣。
云莺之前编来结彩笺的红绳在今日派上用场。
走到自己那一棵花树前,她接过碧柳递来的彩笺与红绳,以红绳将彩笺随意地系在花枝上。
“陛下驾到——”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将御花园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云莺同其他妃嫔一样随良妃上前去行礼请安。
赵崇视线扫过,在云莺身上停留一瞬,眸光微闪,随即移开,与众人免礼。
“臣妾正同诸位姐妹一起赏红。”
起身后,良妃率先笑着开口,“却不知陛下觉得今年的花树如何?”
赵崇目光朝不远处的一株株花树望过去。
按照往年习惯,他须得从中选出最漂亮的一株花树作为魁首,并且对装扮花树的妃嫔进行嘉奖。
在这些花树中有一株格外漂亮,上面挂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剪花。
一看便知同云莺无关。
“这株花树是谁装扮的?”
赵崇看着那株漂亮得惹眼的花树淡声问。
“回陛下,这株花树乃是臣妾装扮,让陛下见笑了。”孟充仪莲步轻移,上前福身回话。她双颊一抹浅浅的红晕,如上元节灯会上那般眼角眉梢透出羞赧。
赵崇想起上元节那盏美人骑马灯。
更因记起上元节,而想起云莺的那盏波斯犬花灯,那盏花灯是他熬得两宿做出来的,现下仍在勤政殿内。
她甚至没有再问他讨要过。
正想着,又有云莺心下一句夸赞孟充仪所装扮花树“真漂亮”的心声传入耳中,往日让他感到特别的心声在此刻却叫赵崇顿觉气不打一处来。旁人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偏偏她如此“贤德大度”。
“赏。”
压下脾气的赵崇说得一句便抬脚往前走。
走到一株花树前,他看得两眼,偏头问:“这株花树是谁装扮的?”
云莺望过去,平静上前:“回陛下,是臣妾装扮的。”
赵崇淡淡道:“爱妃这株花树装扮得如此别致,可是心不诚?”
他手指夹住云莺刚挂上去的彩笺,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为此春风,以介眉寿。
皇帝的话夹枪带棒,云莺莫名觉得意有所指。
难道是不满她昨日送去的寝衣?
“结彩笺所用红绳皆乃臣妾亲手所编,虽粗陋了些,但不曾假手于人,想必花神娘娘将臣妾的努力看在眼中,纵然花树别致,应不至于嫌弃。”云莺福身应道。
赵崇心下呵笑,松开指间的彩笺,抬脚继续往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妃嫔们又有心声传入耳中,亦有人便因他两句话暗自揣测起他对云莺的态度。
赵崇抿唇,想起云莺几次遭受的陷害,有些后悔方才的两句话。
若叫有心之人以为他厌弃云莺,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
无法不在意云莺又让赵崇心下渐生烦乱。
挑得两株漂亮些的花树与姜贵嫔、沈婕妤赏赐,他侧眸,夏江便命人将备下的各色花朵送过来。
簪花也是花朝节习俗。
赵崇看着木质托盘里妍丽的新鲜花朵,看见其中的一抹属于石榴花的红。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他记起不久之前他还想着和云莺要个孩子。
云莺似不这么想——否则他连连宿在月漪殿时,她不会非但不欢喜反而暗中对他心生抱怨。
赵崇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从托盘里取出那一朵石榴花,下颌线条紧绷转身将花别在云莺发鬓间。
垂眼见云莺眼底划过惊讶,赵崇郁气稍减,弯了下嘴角,随即不轻不重对云莺道:“爱妃慢慢将身体调理好,往后朕和爱妃定然还会有孩子的。”
这算是借着外人眼中云莺“小产”而有的话。
云莺因赵崇当着妃嫔们的面说出这种话微微一怔,抬眸望去,又听他说:“定能要许多孩子。”
许多孩子?
几个字落在云莺耳中,在她眼里,却似某种无稽之谈。
不过她反应过来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应与之前假孕的事有些关系,有可能是说与妃嫔们听,告诫她们不可再生事,并不十分当真。只配合弯一弯唇,她口中说着:“陛下厚爱,臣妾不胜荣幸。”
赵崇便发现云莺对他的话内心全无欢喜。
她不想和他有孩子?这种猜测在心底冒出来,犹如一根细长的针扎在他心上,留下绵长的刺痛。
直到离开御花园,乘御辇回勤政殿,赵崇仍在想,她当真毫不在意?
是不在意,还是因为他太过宠爱她叫她这般有恃无恐?
赵崇脸又沉下来。
他心里一拧,偏不信,她当真对他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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