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拖延
除夕夜, 扶容和秦昭一同守岁。
灯烛明亮,扶容撑着手,吃着秦昭从宫里给他带的点心。
秦昭坐在他身边, 愁眉不展, 大约还在担心赐婚的事情。
扶容看着他,也不免有些担心, 掰了一半点心, 准备递给他。
正巧这时,秦昭转过头, 想跟他说话:“扶容……”
扶容拿着点心, 正好擦过他的唇角, 扶容笑着应道:“殿下。”
“孤会想法子的, 你和上回一样, 不要掺和。”
秦昭说完这句话,便低下头,微微张开嘴,将扶容手里的点心衔走。
扶容轻声道:“没关系的, 明日再烦心,今晚先好好过年。”
“嗯。”秦昭颔首, 忽然想起什么,“孤给你准备了年节贺礼, 忘在马车上了。”
秦昭说着, 望了望门外, 他来的时候, 为了不暴露自己和扶容的关系, 只带了一个侍从, 若是让侍从回去取, 只怕不妥。
但是贺礼……
扶容半边身子探出去,趴在案上,期待地看着他:“殿下给我准备了什么?”
秦昭温声道:“不过是一些零散的小玩意儿,你先前提过的。”
扶容道:“殿下跟我说说吧,明日再把东西拿给我,就不用麻烦他们现在回去取了。”
“好。”秦昭无奈地叹了口气,细细道来,“上回你说孤那支紫毫笔好用,就多给你找了两支。还有松山亭的墨,一卷笔帘。”
“都是些小东西,你平日里用起来,也不会引人注意。”
“对了,上回你打翻了砚台,沾了满袖的墨汁,孤让他们给你缝了一双套袖。”
扶容疑惑:“套袖?怎么样的?”
秦昭答道:“就是一副袖子。下回写字,你先用襻绳把衣袖挽起来,再套上套袖,抽紧了,就能套住,若是沾上墨汁,拆下来再洗。”
扶容朝他伸出双手,笑了笑:“不懂。”
秦昭无奈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衣袖翻折上去,演示给他看:“就是这样。”
窗台外,秦骛坐在地上,捏着扶容留给他的光秃秃的烟花枝子,把枝子折成一段一段的,丢在地上。
咔嚓咔嚓。
说实话,秦骛完全想不明白。
太子和扶容在一块儿,太子马上就要被赐婚了,他马上就要和扶容分开了。
倘若换成是他秦骛,他现在就马上跳起来,冲出去想办法,随便用什么办法,举兵造反、弑父弑君、联络朝臣。
不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在今天晚上就把这件事情给按死。
这种糟心的事情,绝不能留着过夜。
把潜在威胁全部提前按死,才能安心抱着扶容睡觉,不是吗?
结果太子呢?
扶容都要没了,他还搁这儿跟扶容讲什么套袖?
太子一点都不着急的吗?他一点都看不出来,扶容是在故意顺着他、哄他吗?
他还不去解决问题,还赖在这里。
秦骛神色不耐,随手折着木枝,丢出去。
太子不着急,扶容也不着急,他在这里替扶容着急。
他盼着扶容快点和太子分开,可是……想到扶容和太子分开了,扶容肯定得难过一阵,说不定还得哭,他也跟着心里发胀。
其实……
秦骛不得不承认,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的时候,好像也挺高兴的。
扶容挑人的眼光还挺不错。
太子虽然软弱,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对扶容也算好,也会哄人,当然还是比不过他——
秦骛是指,犯混账之前的他。
要是扶容喜欢,要不再帮太子一把,这次还帮他拒婚,让扶容和他在一起待久一点?
扶容会高兴的,扶容会喜欢的。
至于自己,拆散不了,他可以偷偷加入嘛。
和扶容私会,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三个人,嗯……好像也……
咔嚓一声,秦骛折断了最后一截木枝。
他回过神,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秦骛,你在犯什么贱?
扶容眼看着就要和太子分开了,你还想重新把他们撮合上?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这时,房里的秦昭说话声音顿了一下:“扶容……”
扶容看了一眼窗户那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小声道:“应该是风吹的。”
秦昭看着窗台将信将疑:“你住在这儿,会不会不安全?”
“不会,梧桐巷里都是捕快,不会有事的。”扶容还被他握着手,想了想,直接翻过桌案。
秦昭还没反应过来,扶容就已经钻进了他怀里。
扶容抬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殿下。”
秦昭顿了一下,在灯烛映照下,面上染上薄红,刷地一下举起双手,往后仰靠,尽力不碰到他:“扶容,孤跟你说过了,不可……不可放肆……快下去……”
扶容乖乖地坐在他怀里:“不要。”
秦昭拢着双手,不敢动他:“扶容,快下去。”
扶容定定地摇摇头:“不、要。”
扶容这样一闹,秦昭也就没有精神去管窗台那边的动静了。
躲在窗台底下的秦骛狠狠地咬着木枝子,又是咔嚓一声。
这原本是属于他的!
前世,前世应该是扶容和秦骛在冷宫里,扶容应该窝在秦骛的怀里取暖。
应该是他!不是秦昭!
*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外传来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
“子时,平安无事。”
扶容和秦昭对视一眼,互道一声“新年好”。
扶容缠着他:“太子殿下新年好,事事如意、平安顺遂、福禄长久……”
秦昭竟然被他逼到墙角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这一年念了很多书,知道很多成语,可以了。”
扶容朝他伸出手:“殿下,赏钱。”
“好好好。”秦昭往后躲了躲,摸了摸衣袖,想要找到一点钱。
结果他忘了,自己没有带钱出门的习惯。
一个铜板都没有。
秦昭刚准备出去找侍从借点钱,扶容就把他按回去,从怀里拿出两个红纸包着的小红包,分给他一个。
“这是我娘拜神用的红纸,很有福气的,给殿下一个。”
“好。”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扶容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秦昭温声道:“太晚了,孤先回去了,你快睡吧。”
“嗯。”扶容点点头,也跟着下了榻,趿着鞋,“我送殿下出去。”
“好。”
扶容犯起困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跟在秦昭身后。
秦昭刚要打开房门,扶容便拽了拽他的衣袖。
秦昭回过头,扶容朝他张开双臂,一脸坦然。
秦昭了然,红着耳根,抱了他一下:“好了,快回去睡觉。”
“嗯。”
秦昭推开房门,老门房就候在外面,送他出去。
扶容站在房里,看着他出去了,才转身回去。
忽然,扶容看见自己房里的窗户。
他脚步一顿,随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咔哒一声,直接把窗扇给锁上了。
外面果然有了动静。
秦骛猛地站起来,推了推窗户,发现推不开,低声道:“扶容,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扶容轻声道:“秦骛,我要睡觉了,我不想再跟你吵架。太子殿下刚走,你等一下再走。”
秦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知道了。”
扶容小声道:“我早就让你走,是你自己不走的。”
“是,是我自己不走的。”秦骛语气冷硬,“你慢慢睡,我在外面给你守着。我原本还想着,要是秦昭留下来跟你一起睡,我帮你俩守着。”
“我像不像你的小伴读?你和太子私会,我在外面望风,有人来了我就冲出去帮你把人打跑。”
扶容道:“既然你是我的小伴读,那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在外面站着,不许吵。”
秦骛顿了顿,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扶容走回房里,麻利地把床铺好,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
秦骛听他的话,乖乖地站在窗外,等太子走了,他再走。
秦骛高大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扶容瞧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正透过窗纸盯着自己,心里毛毛的。
扶容想了想,轻声道:“秦骛,走远点。”
窗户那边的身影晃了一下,秦骛叹了口气,果真走远了一些,一直到窗纸上的影子消失。
扶容翻了个身,背对着秦骛,准备睡觉。
不知怎的,扶容现在不是很怕他了,反倒因为秦骛在窗外,竟有一些安心。
扶容想,或许是他已经找到了,对付秦骛的办法了吧。
扶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翌日。
扶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窗外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秦骛连烧完的烟火枝子都带走了,扶容本来还想着要打扫一下的。
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红封,里面是两枚铜钱。
扶容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东西收起来了。
他穿上娘亲给自己准备的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出了房门。
兰娘子已经在用早饭了,扶容小跑上前:“娘亲,娘亲新年好,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兰娘子一脸无奈,给他一个大红封:“你都几岁了?娘可不太记得了啊。”
扶容在娘亲身边坐下,给自己舀了一勺小米粥,理直气壮:“两岁。”
兰娘子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扶容笑了笑,他从重生到现在,确实才过了两年嘛。
两岁,没错啊。
兰娘子又问:“新年收到的第一个红封,是娘给你的吧?”
扶容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娘亲。
他几乎怀疑娘亲发现了什么。
扶容不善撒谎,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
兰娘子笑了一下,碗里夹了一点酱菜:“快吃吧,等会儿娘带你出去走走。”
“嗯。”
吃过早饭,兰娘子带着扶容,在梧桐巷的邻居家里串了串门,就算是拜年了。
下午,扶容提着礼品,准备和太子殿下和林公子一同,去王家拜见王老太傅。
王老太傅是太子殿下和林公子的老师,也算是扶容的半个老师,他们一起去拜见,并无不妥。
扶容提着礼品,在梧桐巷口等着。
太子府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在他面前停下。
秦昭推开门,朝他招了招手:“扶容。”
扶容上了马车。
林意修坐在秦昭左手边,扶容就在他右手边坐下。
扶容瞧了一眼,林公子的脸色不是很好。
秦昭对扶容道:“孤今日一早去给父皇请安,父皇还没有下旨赐婚。”
扶容点点头:“嗯。”
“今日是元月初一,孤也不好这么早就把人都喊过来,预备等一会儿,先跟老师商议一下,看看老师怎么说。”
“嗯。”扶容迟疑地看向林意修,想问问他怎么了。
没等扶容开口,林意修便先开了口:“扶容,陛下要给殿下赐婚,你知道了吗?”
扶容颔首:“嗯,我知道了。”
“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全都是世家大族的淑女,殿下不愿意,非说自己无意这些事情。”
林意修十分气愤,抓着扶容的手,把扶容拽到自己这边来。
“扶容,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扶容不好回答,看看秦昭,再看看林意修,左右为难。
林意修也不在乎他怎么回答,主要是想找一个人抱怨一下。
“先前他不想娶姜家独女,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岁数差得多,面子上不好看。可是这回,陛下挑的几位姑娘,和他年岁相当,贤淑温柔,他又要拒婚。”
“柳家、陈家、孟家,都是名门望族,前朝臣子、后宫妃子,天下门生,都是世家的人,现在可以拉拢,他偏偏要拒婚。”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扶容实在是不好回答,秦昭把扶容给救了出来。
“好了好了,这是孤的事情,你就不要缠着他问了,他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孤与你亲厚,才先同你说了孤的打算,你怎么一扭头就说出去了?”
林意修无奈至极:“殿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扶容给他倒了茶:“林公子,消消气,殿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有什么道理?我是想不通。”林意修抿了口茶水,缓和了语气,“我们几个近臣,平日里为着陛下总是不给太子殿下赐婚,急得团团转。”
“这下好了,陛下赐婚,一赐就是三个,昨天夜里,我们一群人欢天喜地庆祝了一晚上。”
“结果他倒好,扭过头就要拒婚。婚事对皇子来说重要得很,赐婚拉拢世家,拒婚可就是把世家全部推远了,到时候底下人心动摇,有弊无利。”
扶容扭头看看秦昭,转回头,万般无奈地应了一声:“是啊,有弊……无利。”
太子殿下的婚事,不止是他自己的婚事。
更是陛下的赐婚,是林意修这些近臣的期盼,是太子势力的扩张,还是天下百姓的民心。
他若拒婚,牵一发而动全身,牵连甚广。
林意修把茶杯放在案上:“等会儿去见老师,老师肯定也是我这个说法。”
秦昭坐在位置上,微沉着脸,一言不发。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王家门前。
扶容和林意修并肩而行,跟在太子身后。
不出林意修所料,王老太傅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抖了抖胡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昭:“殿下,你是说,你要拒婚?”
“是。”秦昭颔首,“孤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朝中事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此事。”
王老太傅一眼便看穿了他:“殿下就打算用这样的说辞去拒婚吗?这样的说辞,连街边的三岁小儿都说服不了。”
“殿下若是要老臣襄助,就应当将拒婚的理由如实说出。”
林意修扶着王老太傅,连连点头。
秦昭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扶容,低着头,正色道:“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孤不想。”
他绝不能说“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
倘若他这样说,第二天,所有人都会开始找这个人。
他不能把扶容拖下水。
接下来,不论王老太傅怎么说,秦昭都只说是自己不愿,没有吐露关于扶容的半个字。
扶容只能站在旁边看着,两只手藏在衣袖里,紧紧地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竭力克制着。
他想要说话,却被太子殿下的眼神堵回去了。
太子虽然温和,却无比固执。
王老太傅也被他气得不轻。
两相僵持。
最后,王老太傅竟放出话来:“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你若敢在陛下面前这样说,别说你还能不能当太子,若是惹怒了陛下,只怕你是死路一条!”
秦昭哑口无言。
扶容心下一惊,看向秦昭,几乎要劝他放弃了。
如此荒唐的事情,王老太傅和林意修的第一反应,就是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绝对不能闹到皇帝面前。
王老太傅和林意修与他促膝长谈。
“殿下究竟是为什么?不喜欢柳家姑娘吗?”
“殿下应当比我们都了解陛下,殿下若是拒婚,不仅无用,反而失了君心。”
扶容坐在王老太傅身边,给他们奉茶。
林意修看向扶容:“扶容,你也说一句。”
扶容看了一眼秦昭,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是……不说了。”
太子殿下已经这么难熬了,他不能再上去添一把柴。
*
傍晚时分,一行人乘马车离开王家。
林意修先下了马车,离开的时候,向秦昭行了礼:“老师说的句句在理,殿下想想吧。”
秦昭端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正想事情。
扶容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看向他:“不妨事,孤再想办法。”
“嗯。”扶容迟疑地点了点头,“殿下,我……”
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别怕。”
可是,扶容就是忍不住担心。
“若是因此影响殿下的太子之位,甚至是性命,我情愿立即和殿下断了。”
秦昭神色微沉:“扶容,不要胡说。”
“我以后好好当殿下的臣子,也可以的。”
秦昭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
上次拒婚,秦昭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次拒婚,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除了扶容。
他很难想到还有什么办法。
还没出年节,太子就急匆匆进宫面圣。
兴庆殿前殿,太子和老皇帝说着话。
秦骛抱着手,站在宫道上,看着飘洒的雪花。
没多久,陆天师就从后殿出来了,低声禀报:“五殿下,太子说春猎在即,六安山猎场与行宫都年久失修,去年又出了刺客的事情,请旨要去六安山巡查,赐婚之事,暂请延后。”
秦骛连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瞧着地上纯白的积雪,点了点头:“知道了。”
陆天师默默退走。
秦骛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太子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拖字诀。
他不敢直接拒婚,只能说“暂请延后”。
先去六安山视察,再拖几个月。
春猎在即,也亏他说得出来,离三月春猎还有好几个月,还猎场年久失修,他能想出这样的借口,还真是辛苦他了。
他总不能期盼着,在拖住的这几个月,老皇帝迅速驾崩,他立马即位罢?
秦昭就是在宫里泡久了,老皇帝暗地里护着他,朝臣们只能有他这一个效忠的皇子。
若是让所有皇子撒开了手去抢,单是二皇子就足够他喝一壶了,更别提还有秦骛。
偏偏扶容就喜欢太子这样的温柔和体贴。
秦骛轻哼一声,若是他和太子一样,衣食无忧,大权在握,有人保驾护航,直接把权力送到他手里,他能比太子温柔一百倍。
若是太子和他一样,只怕他在冷宫里一刻也活不下去。
当然了,如果扶容喜欢,他会学的。
温柔和体贴,他都会认真学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出来了。
秦骛没跟他打招呼,太子也没理会他。
秦骛瞧着他的面色,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应该是成了。
他又能再拖几个月了。
秦骛回到兴庆殿,在案前坐下,继续焚香。
老皇帝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张天师与陆天师站在他身后,为他护法。
老皇帝似乎若有所思,从喉咙里哼了两声:“哼,他要拒婚,当朕看不出来。”
两位天师微微抬头,看向秦骛,秦骛只装没听见。
请到了旨意,太子生怕有变,立即收拾行装,匆匆赶往六安山。
扶容自然也跟着去了。
第二天就走了。
太子一走,老皇帝就把太子府的几个管事,全都召进了宫。
秦骛又一次站在兴庆殿外,陆天师低声禀报:“五殿下,陛下让人去查太子府的所有丫鬟侍从,似乎是……怀疑是有谁……勾引了太子殿下。”
秦骛淡淡问:“是明搜,还是暗查?”
“应当是暗查。”
秦骛转回头,看来老皇帝也没有证据,不过是怀疑罢了,怀疑有人勾引太子,鼓动太子拒婚。
不过,要真是再查下去,很容易就会查到扶容。
扶容和太子走得太近了。
他得防患于未然,确保扶容万无一失。
秦骛微微抬眼,看着宫墙外蔓延的阴云。
他心中猛地一动,忽然想到。
老皇帝被牵绊住了,太子不在都城,这可是绝妙的宫变机会啊。
第72章 宫变
只要秦骛愿意, 他可以随时发动宫变,谋朝篡位。
一直以来,老皇帝和太子在明处, 他在暗处。
这些年,在老皇帝的刻意压制下, 太子一家独大, 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
太子的位置坐得很稳。
就算其他皇子要争, 六皇子乃中宫嫡出, 太子亲弟, 二皇子与三皇子各自也有母家坐镇,不论怎么看,都是他们的胜算比较大,比较值得防备。
秦骛不过是个刚从冷宫里出来的异族皇子,母亲还是个早死的和亲公主, 毫无根基, 根本没有人把秦骛放在眼里,老皇帝也不忌惮他。
旁人都不知道, 秦骛才是最可怕的那个人。
早在七岁的时候,秦骛就联络上了附离安插在齐国都城里的暗线, 如今这些暗线全部都是他的人。
他有三千死士, 就隐匿在宫外。
他也已经拉拢住了西山大营的底层将领。西山大营是个庞然大物,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反应极其迟钝,遇到事情只会留守原地, 等着皇帝的命令。
若是遇事, 底层将领一呼百应, 比老皇帝亲自任命的元帅有用得多。
在西山大营,他至少还能调动一千兵马。
宫中禁军,还没有完全拉拢完毕,但是几个小将也向他投诚了。
宫变无非两个诀窍,一个是快,一个是狠。
只要派兵把持住了宣政殿和武库,将权力中心和武器中心握在手中,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至于朝堂官员,那些都是事后洗白名声用的,秦骛又不在乎名声,不要也罢。
秦骛已经发动过一次宫变,倘若现在起事,他有把握,这次宫变,会比前世更顺利、更精彩。
秦骛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烂熟于心,他犹豫的是——
扶容。
前世,秦骛发动宫变,主要是因为他在冷宫里呆腻了,想做皇帝了,听说皇帝的私库里有不少小玩意儿,想拿出来和扶容玩玩。
当然那时,扶容也很支持他,整天围着他打转,帮他做事。
可是现在……
扶容希望太子做皇帝,扶容不希望他来做皇帝。
要是他趁着扶容不在,宫变夺权,扶容肯定会生气,扶容会把他越推越远。
这阵子,他尽力让自己接受扶容和秦昭在一块儿的事情,竭力克制,绝不在扶容面前发疯,要发疯都是回了九华殿,关上门自己发疯。
他可以和扶容站在一起说话,也可以在扶容房间的窗户外面站着,守着扶容睡觉。
扶容离开的时候,他和扶容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了。
若是现在宫变,他能大获全胜,却一定会在扶容面前一败涂地。
到时候,他登基做皇帝,就算留太子一命,把太子丢去封地,扶容也绝对会跟着太子走。
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要不……
秦骛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来宫变,让太子做皇帝,这样扶容就不会生气了。
真的好大胆。
秦骛回过神,熟练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不是头一回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狗东西,你又开始犯贱了是不是?
你宫变,让太子做皇帝,你图什么?
图暴露自己的势力?图换一个软弱皇帝?图明明自己有本事造反,非要找一个皇帝挟制自己?
秦骛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图扶容高兴,图扶容不生气,图扶容不会和他分开。
这样想想,确实很划算。
秦骛背着手,站在兴庆殿外,望着天边翻滚的阴云,暂时收敛了造反的心思。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太子非要拒婚,老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在四处搜查,究竟是谁勾引了太子,鼓动太子拒婚。
扶容会被查到的。
秦骛吩咐陆天师:“盯紧了,老皇帝有什么举动,随时禀报。”
陆天师颔首应道:“是。”
他转身要走,秦骛忽然又道:“把乌丸准备好。”
陆天师微微抬头,再应了一声:“是。”
陆天师炼制的丹药,总是先拿给秦骛看过,由秦骛挑拣,再拿给老皇帝服用。
乌丸,秦骛赐名的,吃了就一命呜呼的毒药,所以叫做乌丸。
陆天师缓缓退走,秦骛回了九华殿。
他径直走进里间,在铜盆前站好,洗了把手。
秦骛拽过巾子,擦了擦手,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在外间听候命令:“主子。”
秦骛擦着手,低声道:“加派人手,跟着扶容,确保扶容安全。”
“是。”
“告诉守宫门的禁军统领,这几日,老皇帝派人出宫,都要回禀。”
他害怕老皇帝查到扶容,派人对扶容不利。
“梧桐巷那里,也多派几个人盯着。”
“派人去给太子近臣透个消息,就说老皇帝在查太子身边的人,让他心里有数。”
“让宫外的死士随时准备好,西山大营那边也递个消息,全都准备好。”
他不谋反,但也要以防万一。
最好的结果,就是太子把扶容保护好了,老皇帝没查到扶容,扶容安然无恙地回来。
一旦老皇帝查到了扶容,要对扶容下手——
秦骛把擦手的巾子丢进铜盆里,溅起水花。
他马上动手。
属下们领命退下,秦骛坐回榻前,打开那本密密麻麻的经文,开始自己的每日晚课,温习一下自己总结出来的行为准则——
不许跟扶容大小声。
不许在扶容面前发疯。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的事情。
……
他很认真地在学,每天都在温习,到现在倒背如流,每次见到扶容都有进步。
*
另一边。
扶容跟着太子去了六安山猎场,为今年的三月春猎做准备。
清晨出发,路上积雪未化,走走停停。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行宫,在行宫安顿下来。
扶容经常和太子出远门,对这些事情都十分熟练。
他和侍从们一起,抱着行李,走进殿中。
留守在行宫里的侍从早已经收拾好了宫殿,准备好了膳食。
秦昭温声道:“赶了一天的路,都先下去用饭罢。”他看了扶容一眼:“扶容,你留下就好。”
扶容点点头:“是。”
侍从们都退出去,秦昭在案前坐下,朝扶容招了招手:“来,坐吧。”
扶容在他身边坐下,捶了捶腿。
秦昭温声问:“骑马骑累了?”
“嗯,腿酸。”
扶容轻轻捶着腿,原本是跪坐着的,实在是太累了,他瞧了一眼秦昭。
秦昭会意,颔首道:“随意坐吧,别压着腿了,没人看见。”
扶容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姿态,盘腿坐好:“这样舒服多了。”
秦昭道:“快吃饭,吃完了早点休息。”
“好。”
扶容和秦昭正用着晚饭,忽然,外面传来了叩门声:“殿下,有要紧事。”
扶容连忙放下碗筷,重新跪坐好,把衣摆放好,拿起公筷,假装自己正在给太子殿下布菜。
秦昭等他整理好了,才对外面说了一声:“进来。”
“是。”侍从推门进来,低声道,“殿下,都城里送来的消息,陛下今日急召太子府的管事入宫,几位管事回府之后,正在暗中排查府里的侍从丫鬟,似乎是在查……与殿下关系密切的人。”
秦昭一惊,手里的竹筷按在桌上,一声轻响。
他和扶容对视一眼,秦昭定下心神,应了一声:“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侍从退走,把殿门也带上了。
扶容看向秦昭,小声道:“殿下,陛下知道您要拒婚了,还怀疑……是有人勾引您。”
秦昭沉吟道:“他毕竟是孤的父亲,老师和林意修都看不出来,父皇却一下子就明白了。”
扶容有些迟疑:“那……”
“太子府上没有几个年轻的小厮丫鬟,孤与他们走得并不近,父皇查不出什么。”秦昭担忧地看向他,“只是你。”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
“查完了太子府,父皇肯定还会再查与孤走得近的朝臣。孤近来得小心点,不能和你走太近了。今天晚上,你就不用过来守夜了。”
扶容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你也要留意些,发现什么不对劲,马上跟孤说。”
“好。”
秦昭担忧地看着他。
原本他来六安山,就是为了拒婚。
如今拒婚还没成功,反倒引起了父皇的注意。
他总是对不起扶容的。
扶容笑着朝他摇摇头,给他夹菜:“没事的,殿下,这是必须要面对的。”
接下来几日,秦昭和扶容都有意疏远对方。
秦昭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扶容,每次见面,都是一大群近臣在一起议事。
扶容也没有再给太子殿下守夜,如今守夜,都是侍从们轮流。
六安山猎场和行宫,在太子殿下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修缮着。
*
兴庆殿。
太子府的几个管事跪在殿中,禀报道:“回陛下,臣等排查太子府侍从,三百余人,未曾查出殿下与哪个侍从关系亲密。”
“不过也按照陛下的意思,将府上的侍从全部换了一波,原先的侍从都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老皇帝盘着腿,坐在上首,翻看着管事交上来的名册。
张天师与陆天师站在他身后,垂手侍立,偶尔偷偷瞄一眼老皇帝手里的名册。
老皇帝皱着眉,将名册全部翻了一遍。
或许是他多想了?
没有人勾引太子,太子也不是想拒婚。
他只是因为去年春猎出了岔子,急于在今年证明自己?
可是老皇帝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他温吞、仁慈,若是无事,绝不会撇下三个世家,跑去六安山。
一定有问题。
老皇帝重重地合上名册,皱着眉头,沉声道:“叫吏部把和太子走得近的朝臣的名册整理一份,这几年,太子举荐入朝为官的名册也拿过来,再去查查他们家的女眷。”
“让太子府的管事跟着看看,看太子见过哪家的女眷,去哪个朝臣家里去得最多。”
既然太子府查不到,老皇帝就怀疑是哪个朝臣家里的女眷勾引了太子。
“是。”
又过了几日,吏部便将名册整理好,递上来了。
太子仁厚,广纳贤才,同他走得近的朝臣、由他举荐的臣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老皇帝皱着眉,随手翻看着名册。
他习惯于掌控太子,生杀荣辱,都是君恩,他要太子处理朝政、交好朝臣,但他也要做主太子的一切,太子府的管事为他所用,太子要迎娶的太子妃也必须是他亲自挑选的。
这是他亲手打造的好儿子、好储君,他绝不能让太子有任何超出掌控的地方。
只是,太子一向洁身自好,去朝臣家中赴宴,也绝不会去见什么女眷。
甚至有臣子想给太子献什么人,太子也拒绝了。
老皇帝万分不解,他这个儿子,分明就是按照他期望的样子长起来的。
可他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呢?
忽然,老皇帝看到了名册上的什么名字,翻页的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
他出现在太子举荐的朝臣名册上,现在是诩兰台的侍墨郎。
老皇帝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见过?
老皇帝皱了皱眉,忽然想起来了。
是他,六皇子身边的那个小伴读。
去年春猎,他就知道了太子和这个伴读走得很近,原本是要发落了他的,后来是因为什么事情没有发落了他?
对了,因为这个小伴读护驾有功,救了六皇子,也不居功自傲,反倒给自己的母亲求了恩典。
后来,他怎么就当上了侍墨郎?
又是因为护驾。
他跟着太子去淮州,淮州郡守意图对太子不利,他又护驾了。
太子回来禀报说,淮州郡守给他下了药,想给他塞人,是这个小伴读拼死护驾,还给他求了恩典。
老皇帝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既然是太子求恩典,也就随他去了。
该不会……
在太子南下的时候,在太子被下药的时候,这个小伴读就和太子有了什么罢?
老皇帝眉心一跳,目光阴冷,看向跪在地下的太子府管事:“这个扶容,是怎么回事?”
管事诚惶诚恐地答道:“扶容原本是六殿下的伴读,后来做了侍墨郎,从前就时常出入太子府,殿下受伤是他照料的。前阵子,扶容病了一场,殿下还……”
“还什么?”
“殿下十分紧张他,还让人拿着牌子,进宫请了太医。”
老皇帝听到这里,基本上能够确定了:“他跟着太子去六安山了?”
“是。”
“再去查……”老皇帝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冷淡下来,“算了,不用查了。”
就算扶容是冤枉的,那又怎么样?
一个小小的侍墨郎,直接杀了就行了,还要费什么心思去查?
就算是错杀,那又有什么关系?
老皇帝朝管事摆了摆手:“下去罢。”
他回过头,朝两个天师也摆摆手:“下去。”
张天师与陆天师对视一眼,退出正殿。
陆天师低声道:“天师留守此处,我马上去禀报五殿下。”
张天师颔首:“好。”
陆天师一路小跑,去了九华殿。
秦骛正在进行自己的每日焚香作业。
陆天师低声道:“五殿下,不好了,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扶公子了。”
秦骛抬起头,冷冷地应了一声:“继续盯着他,有任何事情,再来禀报。”
“是。”
秦骛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上前:“主子。”
“告诉守宫门的眼线,要是老皇帝派人出宫,马上回禀,记清这些人的模样和穿着打扮。这些人一旦离宫,马上截杀,一个不留。”
老皇帝若是要杀扶容,秦骛的人马上就能拦住。
确保扶容安全。
果然,这天中午,老皇帝就根据那份名册,借口发落了几个平日和太子走得近的年轻朝臣,还派人离宫,要去六安山弄死扶容。
这些臣子都有嫌疑,扶容嫌疑最大。
老皇帝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然而,秦骛的人就守在城门外,在前往六安山的必经之路上,把老皇帝派去的人用绊马索弄了个人仰马翻,一麻袋就给套走了。
秦骛听着属下的禀报,稍微放下心来。
他安排好了一切,扶容不会有事,也不会惊动他。
只是,一次不成,老皇帝总会再派第二次、第三次。
扶容已经被查到了,他必须斩草除根,才能确保扶容彻底安全。
秦骛盯着香炉,香炉里最后一点香料燃尽,升起淡淡的白烟,弥散在空中。
秦骛猛地抬起头,语气冷厉:“传令下去,今晚——”
“起事。”
*
傍晚时分,都城里飘起了小雪。
阴云翻滚,急急压城。
不一会儿,雪势便越来越大。
兴庆殿里,门窗大开,一片寂静,连雪花落到地上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和往常一样,老皇帝正在打坐,两个天师在他身后护法。
秦骛坐在下首,安安静静地焚香。
老皇帝似乎在等待什么,今日修行并不用心,时不时睁开眼睛,朝外面望一眼。
秦骛仿佛没有看见,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专心焚香。
虽然过了年节,但还没出冬季,天气还冷,天也黑得早。
不一会儿,天就全黑了。
方士们点起蜡烛,将兴庆殿照得灯火通明。
老皇帝第六次睁开眼睛,朝门外望去。
忽然,远处仿佛传来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老皇帝眼睛一亮,摆了摆手,对秦骛道:“老五,你先回去罢。”
他以为是自己派去六安山的杀手,提着扶容的脑袋回来复命了。
秦骛没有应声,仍旧摆弄着面前的香炉。
老皇帝皱了皱眉,再说了一遍:“老五,下去罢。”
秦骛还是没有回答。
老皇帝提高音量:“老五!”
秦骛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冷厉一闪而过,他起身行礼:“是。”
秦骛转身离开,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目光慢慢变得阴鸷。
他拢着双手,走出兴庆殿,走下台阶。
一个禁军士兵迎面跑来,一面跑,一面大声喊道:“我有要事禀报陛下!”
秦骛没有伸手,只用一个眼神就拦住了他,低声道:“陛下在打坐。”
士兵连忙停下脚步,向他行礼,急急道:“五殿下,一群黑衣死士忽然逼近宫门,来势汹汹,恐怕是逼宫,却不知道是谁的人马。统领让我前来请示陛下,还请五殿下……”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腰腹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士兵下意识低头看去,秦骛握着一把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送进他的命门。
士兵倒吸一口凉气,吐出血来,恍然大悟:“五殿下……是你要逼宫……”
秦骛没有回答,猛地收回手,抽出匕首。
士兵直挺挺地往后倒去,秦骛的属下立即上前,在尸体倒地之前,把尸体给抬走,又把雪地上的血迹掩盖。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秦骛将匕首收入袖中,把上面的血迹擦干净,若无其事地朝着宫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走。”
两个属下留下,守在兴庆殿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剩下的跟着秦骛走。
宫门城楼上,弓箭手严阵以待,禁军统领焦急地等待着陛下的旨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都城,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多黑衣死士来?
究竟是谁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么多死士?
难不成这些就是皇帝的人?
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也不好轻举妄动。
所有将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禀报陛下,等待旨意。
这是所有上位者对他们的要求,听话。
禁军统领急得手心冒汗,终于,有人朝着宫门这边来了。
“五殿下。”
“嗯。”秦骛登上城楼,瞧了一眼底下,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些人一入夜就来了,究竟是谁的人?可有陛下的旨意……”
下一刻,秦骛刚杀过人的匕首,又一次被送进禁军统领的心口。
“五殿下,你……”
秦骛目光阴鸷,按着禁军统领,在瞬息之间,抽出他腰间的佩刀,然后把他推下城楼,动作一气呵成,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嘭”的一声巨响,禁军统领直接摔死在城楼下,一滩黑血从他身下开始蔓延。
秦骛厉声道:“起事!”
下一刻,城楼上下的人全都惊醒过来。
秦骛身后的属下猛扑上前,将城楼上的弓箭手统统制住,城楼上一箭也没有发出去。
城楼下的死士迅速开始破门,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用血肉之躯撞开城门。
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不费一兵一卒,也不见血。
“开城门!”
“降者不杀!”
秦骛并不恋战,径直穿过战场,下了城楼。
或许是因为他周身气势太过强盛,竟也没有人敢靠近他,更别提制止他。
属下给他牵来战马:“主子。”
秦骛翻身上马,率领一队死士,径直朝兴庆殿去。
宫变事宜,他的命令早就传下去了,把好宫门,看好城门,看守武库,无需多言。
*
兴庆殿里,老皇帝分明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人来见他。
他觉得古怪。
就杀一个小小的侍墨郎,有什么难办的?
陆天师趁机拿出丹药:“陛下这是怎么了?吃颗静心丸……”
老皇帝心下烦躁,破天荒地推开了他的手:“你们也下去罢。”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铁蹄声,由远及近的呼喊声。
“全部跪下!降者不杀!”
宫中一片安静,和平安的往日一模一样,连一点儿哭声都没有,是秦骛的人控制住了他们。
只有战鼓一般的铁蹄声,显示这个夜晚不同寻常。
殿中烛火猛地一跳,老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从软垫上跳起来:“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门外,秦骛身骑战马,手握长刀,直接迈上了兴庆殿的台阶。
老皇帝猛地后退几步,跌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指着秦骛,厉声道:“秦骛,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秦骛还没来得及翻身下马。
这时,老皇帝的传话太监冲进殿中:“不好了!不好了!陛下,派去的人给扶容……”
那太监看见骑在马上的秦骛,又看见跌坐在马前的老皇帝,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也倒在了地上。
秦骛听见扶容的名字,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扶容怎么了?”
“扶……扶……”
秦骛迅速翻身下马,用长刀挑起他的衣领:“说话!”
“陛下派去杀扶容的人,给扶容的马下了药,那马在山上发了狂,带着扶容冲下山崖,太子殿下扑出去救,两个人都摔下山去了!”
老太监一口气说完,连忙补道:“五殿下,都是……都是陛下让人干的!老奴只是个传话的……不关老奴的事啊……五殿下饶命!五殿下饶命!”
老皇帝怔怔地跌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
他只想杀扶容,太子……太子怎么死了?
秦骛丢开老太监,一个箭步上前,掐着老皇帝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像是拎起一摊烂肉。
秦骛厉声吼道:“你又派人去杀他了?!”
老皇帝缓缓回过神,目光茫然:“朕只让他们杀扶容,朕吩咐他们瞒着太子,太子怎么样了?太子怎么样了?!”
传话太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身下一滩水渍:“太子殿下与扶容一起摔下山崖,还没找到……”
老皇帝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正被秦骛掐着脖子,慢慢地提起来。
秦骛掐着他,手掌慢慢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目光狠戾,是存了死心,下了死手的。
老皇帝被提起来,肥胖的身躯在空中晃荡,两条腿不断地抽动,一张脸憋成酱紫色。
“嘭”的一声巨响,秦骛狠狠地把老皇帝掼在地上。
老皇帝的额头猛地磕在黑砖地上,见了血。
秦骛双目赤红,掐着他的脖子,发了狠,狠狠地把他的脑袋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老皇帝满脸血污。
秦骛怒吼:“谁他妈让你动他的!”
第73章 山崖
兴庆殿中, 一声一声巨响回荡。
众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传话的老太监被吓得瘫倒在地, 张大了嘴,无声地尖叫,不住地后退。
疯了!
五殿下疯了!
秦骛掐着老皇帝的脖子, 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掼。
老皇帝的额头被一次一次砸在地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淌下血来, 糊了满脸。
秦骛双眼赤红,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 直到老皇帝温热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来, 流到他的手上。
秦骛回过神,像丢垃圾一样, 把老皇帝丢到地上。
恶心死了。
老皇帝像一滩烂肉, 趴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殿中烛火猛然跳跃了一下。
老皇帝沉迷修行,兴庆殿中随处挂着灵幡, 此时殿中门窗大开,狂风席卷, 将灵幡素帘吹得纠缠在一起,如潮水翻涌。
秦骛背对着火光,缓缓站起身。
他像一匹已经犯了戒的野狼, 脊背慢慢地直起来, 沾了血的手掌不断握紧又松开, 粘稠的血液在他掌心流淌摩擦, 发出黏稠含糊的声音。
秦骛站直了, 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过头,阴森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
传话的老太监被他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他下一秒就冲上来,像弄死老皇帝那样,把他也给弄死。
站在一起的张天师与陆天师也胆战心惊,满脸惶恐,他们跪在地上,张了张口,想提醒秦骛,他们是自己人,是秦骛收买安插在老皇帝身边的自己人,别杀疯了。
可是他们又不敢发出声音,害怕自己打破了殿中的寂静,引起秦骛的注意,秦骛直接上来杀了他们,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
秦骛的属下守在门外,虽然错愕,但仍旧尽忠职守,听话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秦骛抬起沾满鲜血的手。
殿中几个人看见他的动作,哆嗦了一下,要下跪求饶,却像是被秦骛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秦骛一把拽过旁边的灵幡,把手上腥臭的鲜血抹在上面。
秦骛一言不发,眼神阴鸷却空洞,紧紧地盯着空中的某一处。
他用灵幡把手擦干净,随着动作,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思索对策。
扶容。
只是摔下山崖而已,还没找着。
扶容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他照样有办法让扶容活过来。
去找扶容。
去找扶容!
秦骛把手擦干净,猛地回过神,原本盯着虚空的目光重新有了焦点。
“备马!”
秦骛大步朝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吩咐下属,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自信,只是脚步匆匆,一直握着的拳头也没有再松开。
秦骛低声道:“知会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陛下突发恶疾,太子下落不明,陛下昏死过去之前,特敕封五皇子秦骛为摄政王,暂领军事朝政。”
“异议者,杀无赦!”
秦骛自己封自己做摄政王,而不是直接做皇帝,和宫变篡位还是有点差别的。
他已经留一手了,很仁慈了。
“事关重大,未免朝堂动荡,敌国入侵,此事不得外扬,闭紧嘴巴。”
“西山大营即刻进驻皇宫都城,一半随我去六安山找人,另一半死守宫门城门,所有朝臣,全部留守家中,一律不得外出。”
“擅动者,杀无赦!”
“看好老皇帝,别让他死了。盯紧皇子所,让二皇子跟着一起去六安山搜索太子踪迹,三皇子和六皇子留守宫中。”
三皇子和六皇子,一个温温吞吞的,另一个咋咋呼呼的,不成气候,秦骛不担心。
二皇子有野心,没能力,秦骛能赢他,但是秦骛现在没工夫和二皇子打仗,他要去找扶容,先找根绳子牵制住二皇子就行了。
秦骛脚步不停,大步走下台阶,回过头,厉声道:“马呢?”
秦骛身后传来属下的声音:“摄政王殿下,战马在此。”
他的属下反应也很快,马上就改了口。
秦骛回头,看见战马就跟在自己身后。
对了,他方才是骑马进的兴庆殿,结果他忘了,直接就走出来了。
还是属下把他的马给牵出来的。
秦骛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
雪下得越来越急了。
秦骛带着一小队黑衣死士,先行前往六安山。
轻骑快马,踏在雪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像是飞过去的。
不一会儿,秦骛派去皇子所的死士,把二皇子秦英给带过来了。
秦骛发动宫变,只吵闹了一阵,很快就安静下去。
秦英原本还睡得好好的,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忽然得知父皇突发恶疾,大哥下落不明,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他还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和自己的母家联络,就被秦骛的人带走了。
二皇子还怔怔的。
他张了张口,问道:“秦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骛骑在马上,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反倒挥了一下马鞭,加快了脚程。
秦骛的属下解释道:“二殿下,方才我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摄政王总领朝政,如今要去六安山寻人,让二殿下一同前往。”
二皇子目光震惊:“父皇怎么会让他做摄政王?”
属下只是复述秦骛先前的说辞,并不多做解释:“此乃陛下旨意。”
属下们说完这话,便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二皇子骑着马,跟上队伍。
马匹颠簸,此时正是深夜,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吹来,彻骨寒冷。
二皇子握紧了缰绳,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父皇偏帮大哥,打压其他兄弟,他一直是知道的。
只不过,大哥仁厚,待他们这些兄弟也都不错,他也就得过且过,想着待大哥登基,自己混个藩王当当,也不错了。
可是现在,父皇病重,大哥出事,论情论理,都应当是他这个二皇子顶上。
父皇怎么会让毫不起眼的老五做什么摄政王?更别提老五还有异族血脉。
他皱着眉,心想,今夜父皇发病只有老五在身边,老五是不是……篡改了父皇的意思?
罢了,二皇子心想,老五都带着兵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些属下,应该也是父皇的兵。
前面的秦骛忽然勒马停驻,翻身下马,沉声道:“换马。”
属下立即牵着一匹战马上前。
秦骛纵身上马,继续往六安山赶去。
二皇子顿了一下,这是父皇的兵吗?怎么看起来,十分效忠秦骛的模样?
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大哥。
二皇子下定决心,跟上队伍。
*
从都城到六安山,若是天气好,骑马半天就能赶到。
若是天气不好,再加上并不着急,恐怕就要耗费一天。
今夜大雪,视物不明,积雪堵塞。
但是秦骛领路,途中换了两匹马,他们竟然在一个半时辰之内就赶到了六安山行宫。
行宫里已经乱作一团,灯火通明,脚步杂乱。
林意修勉强稳定局势,在正殿悬挂起一幅六安山猎场的山势图,用朱砂笔将山势划片,让侍卫们按照分区去找人。
“快去!”
秦骛骑着马,直接上了殿。
林意修皱眉:“五殿下。”
随后他才看见跟在后面的二皇子:“二殿下。”
秦骛骑在马上,凝眸瞧了一眼林意修画好的舆图,用马鞭打在舆图上,吩咐属下:“就按照这个来搜,把烽火弹拿上来,若是找到了,就发信号。”
属下们立即把好几十箱烽火弹卸下来,秦骛带来的死士与士兵手脚麻利,排列成行,上前来看了一眼舆图,取走两枚烽火弹,即刻启程。
秦骛紧紧地盯着舆图,瞧着上面用朱砂笔圈出来的位置,用马鞭柄敲了敲那个位置:“扶容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林意修颔首:“是,殿下和扶容是在这里坠崖的。”
秦骛淡淡地应了一声:“行。”
秦骛将山崖的位置刻在心里,收起马鞭,调转马头,亲信属下们自然跟着他走。
临走时,秦骛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死士和士兵,无比自然地吩咐了一句:“先找扶容。”
林意修和二皇子一愣,猛地回过头:“五皇子,你……”
士兵们抱拳领命:“是。”
很明显,秦骛拥有对他们十足的调动权力。
他们只听秦骛的吩咐,即使是这么大逆不道的命令。
二皇子想说什么,却被林意修拦住了:“不妨事,太子殿下和扶容是一起摔下去的,他们应当在一块儿。”
二皇子收回目光。
下一刻,秦骛的属下们就把他们架走了:“二殿下、林公子,这边请。”
*
秦骛将扶容坠崖的位置记在心里,带着属下,迅速前往。
得益于去年春猎,秦骛来过猎场,还来帮扶容找过那块令牌,他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一路上,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遇到岔路,也没有一丝犹豫。
他自从离开皇宫,就是这副模样,面无表情,神色凌厉,眼睛微微泛着赤色,掩盖了原本的墨绿色,在夜里仍旧发着光。
在旁人看来,他是处变不惊,和之前没有差别。
他腰背挺直,镇定自若,只是骑着马,走在前头,属下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便心生敬畏,也跟着镇定下来。
其实只有秦骛自己知道,好几个时辰,缰绳已经在他的手掌上磨出了血痕,他的手脚也冻僵了,没有一点儿反应。
只有身体上的难捱,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能让他冷静下来,去找扶容。
这一路上,秦骛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身体在飞快地骑马,往六安山赶,灵魂却一分为二,一半不断地想着对策——
去六安山、划片找人、烽火弹……
他连想事情都没办法连贯地想,脑子里只有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
他的另一半灵魂,不受控制地想到扶容。
想到前世宫变那天,扶容来给他开宫门,今晚他站在城楼上,看见他的属下要一窝蜂地涌上来,才能用血肉之躯把宫门给打开。
当时扶容一个人,却硬生生把宫门为他打开了。
想到前世他登基之后,总是对扶容犯浑,扶容哭着求他说“喜欢”,他却不肯。
想到扶容重生之后跟他吵架,眼底闪着或恨或憎的泪光,但是神色鲜活,看着就可爱。
秦骛每次跟他吵架,都要集中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他根本听不见扶容说话,光看着扶容气鼓鼓的模样,他就高兴。
秦骛的脑子里全都是扶容,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记得扶容的所有事情。
比军政图记得都清楚。
秦骛无比确信,扶容比天底下一切事情都要紧。
扶容就是比皇位要紧,扶容就是比兵权要紧。
不论扶容想做什么,扶容想让太子做皇帝也好,扶容想自己做皇帝也好,就算扶容想马上跟太子成婚,秦骛都会帮他办到。
只要扶容活着。
他只要扶容活着。
秦骛喉间翻涌起一阵腥甜,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强行压制住了。
到了扶容掉落的山崖上。
秦骛翻身下马,上前查看。
他一面看,属下一面回禀:“禀摄政王,事发在昨日正午,太子与一众朝臣巡视猎场,途经此处,扶公子的马匹发狂,太子扑上前救人,两人摔下山崖。”
秦骛站在山崖边,垂眼看着底下。
山崖不高,但是陡峭,底下是密密的林子,因为还在冬日,满是积雪。
折腾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天边隐约透露出一点儿亮光,照在积雪上。
属下继续道:“山崖底下林子很密,有好几条岔路,还有许多山涧山洞,正在重点搜查这面。”
秦骛转头看向林意修,踩了踩脚下的地:“扶容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林意修不明就里:“是。”
秦骛不耐烦道:“我问你确切位置。”
林意修想了想:“还要再往左一些。”
秦骛往左走了走:“这里?”
“是。”
“是背对着摔下去的,还是面朝着扑下去的?”
林意修又想了一会儿:“背对着。”
“行。”
众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都有些疑惑。
秦骛扶了扶腰间的两枚烽火弹,确认挂稳了,又握着手腕,松了松筋骨。
他背对着,朝山崖一步一步后退。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五殿下!”
话音未落,下一刻,秦骛踩到山崖边缘,步伐不停,一脚踩空,按照林意修方才描述的扶容摔下山崖的姿态,迅速滑下山崖!
如何找到落下山崖的扶容?
自己也跟着掉下去,很快就能找到了。
*
天慢慢亮了。
山洞里,扶容紧紧地抱着秦昭,两个人身上裹着秦昭的披风。
扶容靠着秦昭的肩膀,昏昏欲睡。
就在扶容即将睡过去的时候,他点了一下脑袋,清醒过来。
扶容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火堆快熄灭了,连忙又往里面添了点树枝。
火堆重新烧起来,扶容搓了搓秦昭的手臂,好让他暖和一些。
实在是不走运。
昨天分明是个大晴天,他和太子殿下,还有一群近臣,上山来逛逛。
结果他的马发狂了,太子殿下为了救他,和他一起滚下山崖。
太子殿下牢牢地把他护在怀里,他没怎么受伤,只是脚扭了一下,现在还能走路。
太子殿下的情况比较糟糕,身上都受了伤,脑袋在石头上磕了一下,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扶容本来想扶着太子走回去,结果还没走多远,天上就下起了雪。
没办法,扶容只能找了个山洞,先把太子殿下安置好,趁着雪还不大,赶紧出去捡一些没有沾湿的树枝回来,生火取暖。
所幸扶容细心,出来的时候,估摸着大概要在外面吃午饭,就随身带着一点干粮和草药。
他给太子殿下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化了雪水,就着水,给他喂了一点干粮。
可是太子殿下还是不免发热起来,扶容就用自己冰凉凉的手给他捂一捂额头。
扶容知道,外面的人肯定都在找他们,他原本想在林子里点火,用浓烟把人都吸引过来,结果一直在下雪,外面根本点不起火。
没办法,他想着在山洞里呆一夜,等天亮了,雪小一些了,他再吃点东西,就带着太子殿下出去。
他一直守着秦昭,秦昭半夜倒是醒过一次。
秦昭问了一声:“扶容呢?”
扶容连忙应道:“殿下。”
秦昭问他有没有事,扶容摇摇头,说没事。
得到回答之后,秦昭又昏睡过去。
扶容钻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帮他取暖,握着他的手哈气,守了他一夜。
夜晚山间湿冷,两个人就这样熬了一夜。
说实话,其实扶容很害怕。
太子殿下前世就是摔下山崖摔死的,他帮太子殿下躲过去前世的祸事,却没能躲过现在的事情。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注定的。
是不是就算他把太子殿下救回来了,太子殿下的寿命也会有期限?
一整晚,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始终笼罩着扶容。
但扶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太子殿下还有一口气,他要把太子殿下带出去。
扶容望了一眼山洞外面,估摸着快天亮了,便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取出一小块饼,掰开一点,大块的喂给秦昭,小块的自己吃了。
扶容抿了抿指尖,忍着饥饿,把剩下的饼收起来了。
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去呢,得省着点吃。
扶容把秦昭扶起来,帮他把披风裹好,架着他,准备离开山洞。
*
另一边,秦骛落下山崖,半跪在雪地上。
秦骛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从雪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
一片白茫茫里,他看见身旁的树枝上挂着一小片蓝色的布料。
事实证明,他找对了。
就是这个地方。
秦骛环顾四周,竟有些犹豫。
在来六安山的路上,他从来没有犹豫。
可是现在,他开始犹豫了。
他害怕自己选错了路,就和扶容错过了。
下了一夜的雪,林中积雪深厚,秦骛轻轻地喊了一声:“扶容?”
光是喊这个名字,就让他心里钝钝地发疼。
秦骛嗅了嗅湿冷的空气,试图找到扶容的踪迹。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择定方向,准备下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一处山洞前。
天上还在下雪,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拂开山洞前石头上的积雪,石头上的苔藓被人铲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原本面目。
石头上,有人用烧过的灰烬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
秦骛眼睛一亮,找对了,他就知道。
秦骛拉开烽火弹,立在地上,浓烟滚滚,窜上天空。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
手下士兵过来,看见这个箭头,也会顺着去找。
秦骛却也没有站在原地等人,他喘了口气,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狂奔。
他要去找扶容。
他把箭头所指的方向刻进心里,一分不敢偏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忽然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蓝色。
秦骛脚步一顿,低低地喊了一声:“扶容。”
前面的蓝色小点儿似乎有所感应,停下了脚步。
秦骛哽了一下,朝着他大步狂奔,几乎像是一阵狂风,朝扶容凶猛地刮过去。
一眨眼的瞬间。
秦骛就到了扶容眼前,猛扑上前,像雪地里的野狼,把扶容按倒在地。
扶容惊叫一声:“啊!”
秦骛死死地压住他,把他压在雪地里,压住他乱蹬的双腿和扑腾的双手。
秦骛抚上他的脸,双目血红,如同厉鬼一般,马上就要淌下血泪来。
秦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嚇哧嚇哧地喘着气,仿佛下一刻就会对着他的脖子来上一口,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
扶容回过神,也认出了眼前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秦骛?”
秦骛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狂喜、庆幸、悲怆,等等等等,同时涌上他的心头,挤满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显得扭曲复杂。
他张了张口,嗓音沙哑,像是被刀子割过一般:“扶容。”
扶容躺在雪地里,喘着气,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秦骛又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再点点头:“嗯。”
扶容心里也松了口气,秦骛找到他了,说明其他人都在附近,他和太子殿下不会有事了。
可是,下一秒,秦骛按着扶容的脸,粗粝的大拇指拂去他额前凌乱的头发。
秦骛照着扶容的额头、照着他的脸颊、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下去。
秦骛的双唇冰冷,简直像是冰块似的。
扶容呆了一下,随后连忙要推开他:“秦骛,不许!”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贴着他的脸颊,吻一吻他的耳垂,贴在他耳边,喃喃道:“扶容,可以,可以。”
好家伙,秦骛还学会反驳命令了。
扶容拍打他的肩膀:“不许!秦骛,不许亲我!”
秦骛无比固执:“可以!扶容,老子以为你死了,老子找了你一整晚,老子可以亲你!”
扶容愣了一下,忽然,余光瞥见躺在雪地里的太子殿下。
方才秦骛忽然扑上来,把他按倒,太子殿下也倒下了。
秦骛扶着他的脑袋,刚准备亲他,扶容就抓起一把地上的雪花,扬到他脸上。
“秦骛,我说,不许!”
“可以!”
扶容要推开他,秦骛红了眼睛,不肯松手,两个人竟然在雪地里打起来了。
主要是秦骛死死地抱着扶容,扶容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两个人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
扶容说着“不许”,秦骛便说“可以”。
仿佛无休无止。
忽然,扶容说了一句:“你又不听我说话!”
秦骛下意识想起自己总结的经文——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他缓缓地回过神,眼里的红色淡了些。
“我错了,听你的,不许。”
秦骛服了软,抱着扶容,从雪地里站起来。
他要把扶容背到背上:“走,我带你回去。”
扶容拍拍他的肩膀:“太子殿下。”
秦骛回过头。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雪地里还躺着一个人呢。
他妈的,太子还没死,秦骛要烦死了。
秦骛顿了一下,背着扶容:“我的人马上就来了,我先背你回去。”
扶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秦骛,我看起来很笨的样子吗?把太子殿下丢在这里,他马上就会被积雪埋了。”
他拍拍秦骛的肩膀:“你放我下来,我扶着他,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回去。”
秦骛顿了一下,低声道:“你还有力气吗?让你扶着他?”
扶容语气坚定:“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的人过来,我要和太子殿下在一起。”
秦骛声色低沉:“非要救他?”
好像上次,秦骛也是这样问他的。
扶容又一次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要救他,我自己救他。”
秦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行,听你的,救他。”
秦骛的属下没有那么快赶来,他们不能待在原地不动,这样的天气,一旦不动,就冻死了。
秦骛从林子里削了一片树皮,把随身携带的绊马索系在腰上。
雪地里。
秦骛稳稳地背着扶容,身后拖着太子。太子躺在树皮上,身上盖着挡雪的披风,用绊马索五花大绑,被秦骛拖着走。
秦骛背着扶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可以自己走,要不你背太子殿下,我跟着你走。”
“不行。”秦骛断然拒绝,“你的脚扭了,救他只是捎带的,能拖着他走就差不多了。”
扶容问:“可是这样你不累吗?”
秦骛拍拍他的腿,振振有词:“我背你就浑身舒坦,背其他人就浑身难受。”
过了一会儿,秦骛低声诱哄:“扶容,我耳朵冻得慌,你帮我哈一下,好不好?”
第74章 鞭子
雪地树林里。
秦骛稳稳地背着扶容, 一步一步往前走,扶容趴在他的背上,小小一只,一点也不重。
扶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攀着他的脖子, 时不时回头看看被拖在后面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伤得比他重, 看不见太子殿下,扶容实在是担心。
没一会儿, 扶容拍了拍秦骛的肩膀,语气焦急:“秦骛,放我下来。”
秦骛停下脚步,把扶容放在地上:“怎么了?”
扶容扭头就跑回去,只来得及跟他说一句:“太子殿下差点翻了!”
他娘的,又是太子。
秦骛神色一沉,森森地回过头。
太子不就躺在树皮上,往边上歪了歪吗?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雪地松软,扶容因为没力气,又崴了脚, 脚步踉跄, 一瘸一拐地小跑上前, 在太子身边蹲下。
秦骛缓步上前,垂眼瞧了一眼,抱着手,低声道:“这才哪到哪?不会死的。”
瞧瞧, 这面色红润, 呼吸有力, 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死了的样子。
扶容却紧张得很, 试了试太子殿下的额头,又捧起他露出来的手,哈一哈气,重新塞进披风里。
秦骛别过头去,忍住怒火。
不能在扶容面前发疯。
扶容安置好太子,又站起身,跟秦骛商量:“秦骛,我不用你背,太子殿下在发热,要不然你背太子殿下吧?或者我扶着太子殿下走,你在前面带路,你放心,我跟得上的。”
秦骛转回头,看看他的脚:“你都崴了脚了,还能走?”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嗯。”
秦骛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他的提议。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可是,紧跟着,秦骛解开身上的外裳,丢在树下。
扶容不解,扭头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被秦骛按了下去,跌坐在外裳上。
“诶?”
秦骛刚找到他的时候,就把身上的毛披风给他了,如今秦骛连外裳也解下来了。
扶容披着秦骛的披风,身下坐着秦骛的外裳。
秦骛深吸一口气,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捂了一下他的额头,陈述事实:“你也在发热。”
扶容连忙道:“我没关系……”
他话音未落,秦骛又掀开他的衣摆,脱下他的鞋子和鞋袜,挽起他的裤脚。
扶容骨架小,脚也小,可是现在,他的脚踝又红又肿,已经开始发青发紫了。
秦骛托着他的脚踝,反问他:“都这样了,还能走啊?”
扶容哽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秦骛没有说话,拂开表面的积雪,抓了一把干净的雪,敷在他的脚踝上。
敷了一会儿,积雪融化,雪水从秦骛的指缝中淌出,秦骛甩了甩手,看他的脚好了一些,才帮他重新把鞋袜穿上。
还是在雪地里,不好一直冷敷。
扶容看着他,小声道:“我现在能走了。”
秦骛猛地抬起头:“不行,其他事情都能依你,这件事情不行。”
秦骛皱着眉,看看他,再瞧了一眼太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丢给扶容。
“人参丸,你自己吃一个,给他喂一个。不会死的。”
扶容眼睛一亮,连忙打开纸包,给太子殿下喂药。
在山上找人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这样一个纸包,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扶容捏着药丸,轻轻掰开太子殿下的嘴,把药塞进去,拍拍他的心口。
秦骛闭了闭眼睛,别过头去,不想多看。
好烦,秦骛要烦死了。
但是他得忍住,不能在扶容面前发疯。
不一会儿,秦昭把药咽下去了,扶容松了口气,自己也拿了一颗药。
秦骛瞧着他把药丸咽下去了,才道:“这下可以走了?”
扶容点点头。
秦骛把头上的狼毛帽子摘下来,盖在扶容头上。
扶容抬起手,刚碰了一下帽子,秦骛就正色道:“不许给他戴!”
秦骛以为扶容要把帽子给太子戴上。
“噢。”扶容点点头,把帽子扶正,露出自己被帽子盖住的一双眼睛,“你的帽子太大了,我扶一下。”
秦骛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神色稍缓,他转过身,在扶容面前稍稍俯下身:“上来。”
扶容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多谢五殿下。”
秦骛宽厚的手掌托着他的腿,把他背得稳稳的:“走了。”
后面的太子殿下被拖着走,行在雪地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秦骛的逻辑很简单。
扶容最要紧。扶容是天底下第一要紧,并且唯一要紧的人。
别说扶容现在是扭了脚,就算他只是擦破了点皮,秦骛也得背着他走。
扶容在山里冻了一晚上了,不背他,让他自己走,那怎么行?
至于太子,太子只要有一口气,还没死就行了。
能带上他,完全是因为扶容眼泪汪汪地求他救救太子,他在扶容面前,总是心软。
扶容还想让他背太子?笑话,绝不可能!
他能背太子吗?扶容把他当成什么了?
他这辈子只能背扶容!上辈子和下辈子也一样!
扶容趴在秦骛背上,听到秦骛强有力的心跳声,忍不住往边上躲了躲。
秦骛以为他要倒了,把他扶正,正色道:“抱紧。”
“噢。”扶容搂住他的脖子。
秦骛一定要背他,不肯让他自己走。
扶容知道,他是……心疼自己。
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结果,只会浪费时间,还是快点下山去吧。
天上还在下雪,扶容伸出手,拍了拍落在秦骛肩上发上的碎雪。
扶容刚拍了一下,就有些后悔,但是又不好把手收回来,只好继续帮他拍拍。
秦骛身形一僵,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扶容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秦骛淡淡道:“过来找你。”
扶容又问:“你不是在都城吗?”
“赶着来救你——”秦骛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古怪,“还有你的情郎。”
秦骛声音低沉,扶容趴在他的背上,很清楚地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震得人心里发麻。
扶容抿了一下唇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秦骛在生气,他怕惹恼了秦骛,秦骛直接把他和太子殿下丢下了。
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秦骛却好像更生气了。
秦骛低声道:“你这次坠马,是老皇帝害你。”
扶容一激灵,连忙问道:“什么?”
“他查到你和太子了,他想杀你,派人给你的马下药。”
“那现在怎么办?我又没死……”
秦骛感觉到扶容很紧张,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事了,我摆平了。”
扶容松了口气,又问他:“你怎么摆平的?”
“就那样摆平的。”
秦骛忽然不想说自己发动宫变的事情,他怕扶容会生气。
秦骛顿了顿,又道:“等你的太子情郎解决问题,你都重新投胎了。”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
他又来了,又开始明里暗里把别人踩成废物了。
扶容正色道:“我滚下山崖的时候,是太子殿下护着我,太子殿下不是……”
秦骛冷笑一声,补全扶容的话:“知道了,他不是废物。”
扶容又道:“太子殿下人很好,很喜欢我,对我很好,也会保护我。”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他是一点都不想听扶容说这些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慢慢地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秦骛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救你?”
扶容原本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欲睡,被他说话惊醒了,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嗯?”
秦骛重复一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救你?”
扶容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我知道,我不用问你。”
秦骛却道:“你知道个……”
不能跟扶容大小声。
秦骛改了口:“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扶容的声音愈发小了,“你也喜欢我啊,秦骛。”
扶容声音虽小,却离秦骛的耳边很近。
扶容的声音,软软的,像一阵暖风,吹进秦骛的耳朵里。
“喜欢一个人的话,就会不顾一切来救他的。”扶容笑了笑,轻声道,“秦骛,你现在和我以前一样,所以我知道。”
秦骛脚步一顿:“嗯,和你以前一样。”
扶容又道:“但是我现在和太子殿下在一起,而且我觉得还不够,所以我现在还不想回头。”
“我知道。”
扶容问:“那你现在要把我丢下来嘛?”
秦骛沉声道:“别胡说。”
扶容高高兴兴地笑了,又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
被喜欢的那个人,总是有恃无恐。
从前的秦骛是这样,现在的扶容也是这样。
况且,现在的扶容跟前世的秦骛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的,秦骛冷言冷语,处处贬低,还强迫他在病中做那事,扶容都还没学呢。
不过,这回也算是秦骛救了他和太子殿下两条命。
他还是分得清的。
扶容搓了搓双手,用温热的手心捂住秦骛的耳朵。
秦骛耳根一热:“怎么了?”
扶容小声道:“你不是说耳朵冷吗?给你捂一捂,多谢你。”
如果没有后面那一句的话,就更好了。
扶容又问:“对了,你的眼睛颜色怎么变了?我刚才看是红色的。”
秦骛状似随意道:“因为太喜欢你了,怕你死了,我都快被你吓疯了。”
两个人就这样云淡风轻地把这件事情给带过去,无比默契。
过了一会儿,扶容只觉得秦骛的后背宽厚暖和,不自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秦骛回头看了他一眼,扶容双眼微合,快睡着了。
忽然,秦骛想起什么,低声道:“不是以前,以前的我和现在一样。”
扶容闭着眼睛,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我知道啊,只要我遇到危险,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可是——”
“一旦没有危险,你就会欺负我、捉弄我。”
“你很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件事情。可是我也是真的受不了,总是被欺负了。”
扶容闷声道:“我宁愿自己面对危险,不要你保护,我也不想再被你欺负了。”
秦骛还没说话,正当此时,不远处传来士兵惊喜的声音。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士兵们迅速靠近,秦骛背着扶容,低低地保证道:“我会改的。”
扶容没来得及回答,士兵们就围上前了。
秦骛把腰上的绊马索解开,吩咐道:“抬上太子,下山回行宫。”
“是。”
几个士兵直接把太子抬起来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山去。
秦骛仍旧背着扶容,不肯假手他人。
*
回到行宫,已经是正午了。
侍从们早已经准备好了热水与汤羹,大夫也早已经候着了。
太子即刻被送回房里,由一群人照料着。
扶容放心不下,顾不上自己休整,也跟在旁边。
秦昭昏迷不醒,大夫解开秦昭身上的衣裳,要检查一下他身上是否有伤。
所有人都盯着太子,只有秦骛瞧着太子换下来的毛绒中衣,神色微变。
这件兔毛中衣,明显小了一个号,不是太子的衣服。
他看向扶容,见扶容正紧张地盯着秦昭,冷哼一声,把扶容给拽出来了。
“诶?”
“他不会有事,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罢,跟我回去看大夫。”
扶容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秦骛瞧着他头上戴着的帽子,身上披着的披风,全都是自己的,愈发气恼。
秦骛冷声道:“你怎么把你自己的衣裳给他穿?”
扶容答道:“太冷了,当时太子殿下的状况很不好。”
下一刻,秦骛就抄着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
秦骛吩咐属下:“让大夫过来。”
*
扶容也回了房间,让大夫把脉。
大夫说,扶容没什么大碍,就是冻得久了些,受了风寒。
还有从山崖上滚下去的时候,身上有一些擦伤碰伤,脚也崴了。
其他没有什么。
方才秦骛的属下也来传过话了,太子也无大碍。
扶容这才放了心,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汤羹。
秦骛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脚踝,给他抹药油。
秦骛动作轻缓,神色专注:“吃饱了,再好好地睡一觉。”
扶容点点头:“嗯。”
秦骛放下他的裤脚,洗了手,又拿起另一个药瓶:“身上的伤也看看。”
扶容回过头:“我要让其他人上药。”
秦骛神色一变:“其他人都围着你的太子殿下转,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刚才那个大夫……”
“他去照顾你的太子了。”
好吧,扶容整个人松懈下来,只想着快点躺下休息,也没有跟他争辩的力气了。
房间里点着炭盆,很是暖和。
扶容放下碗,背过身,解开雪白的中衣,向秦骛露出自己的后背。
他也摔得不轻,腰上青了一片。
扶容端起碗,继续吃东西。
秦骛坐到他身后,往手掌里倒了点药油,搓一搓,贴在他的腰上。
不知道是药油,还是秦骛的手掌就这么热,扶容不自觉往前躲了躲。
“烫……我要换人……”
秦骛握住他的腰,把他给拽回来:“只有我,别乱动。”
秦骛语气冰冷,手掌却灼热。
扶容不太自在,低着头吃东西。
扶容生得白,摔青的地方看起来格外可怕,秦骛放轻了动作,粗粝的手掌按在他的伤口上。
扶容又忍不住弹了一下:“痒……”
秦骛瞧了一眼他手里的空碗:“吃完了,还吃吗?”
扶容摇头。
于是秦骛把他手里的空碗拿走,放在案上:“趴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拍拍他:“快点。”
“噢。”
扶容趴在床榻上,抱着枕头。
秦骛一面按着他的腰,给他上药,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经。
忽然,扶容闷闷地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回过神:“要什么?”
扶容问:“你在念什么?”
没想到扶容竟然听见了。
秦骛哽了一下,哑声道:“没什么。”
扶容趴在枕头上,闭上眼睛。
秦骛念的是心经!
——不许强迫扶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等秦骛给他上完药,扶容已经睡着了。
秦骛把他的衣裳整理好,系好系带,又帮他盖好被子,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确认他正在退烧。
秦骛转身离开。
一队属下就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喊了一声:“摄政王殿下。”
秦骛走远一些,不让扶容听见,随口问道:“老皇帝怎么样?”
属下低声回禀:“都城里来的消息说,陛下受惊严重,再加上额头上有伤,太医处理过了,但不见好,人也还没醒,只怕是……”
秦骛面色波澜不惊:“嗯,都城那边怎么样?”
属下又道:“都城一切都好,宗室朝臣全都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嗯。”秦骛想了想,“吩咐下去,明日就回都城。”
属下有些迟疑:“只怕太子不大好,太子那边……”
“就说朝堂不能没有太子,行宫里也缺医少药的,太子回去养病。”
“是。”
秦骛回头,望了一眼扶容的房门:“让大夫每隔半个时辰就过来看看,吃食放在炉子上热着,衣裳准备厚点。”
“是,摄政王殿下。”
属下们都知道秦骛看重扶容,连应答的声音都重了许多。
秦骛转身,准备回去守着扶容。
下一刻,吱嘎一声,房门缓缓打开。
秦骛脚步一顿,定睛看去。
扶容扶着门扇,就站在门里。
天气阴沉,房里房外都昏昏沉沉的,秦骛和扶容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对方。
秦骛回想了一下,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啊。
可是扶容怎么会这样看着他?
扶容披散着头发,穿着雪白的兔毛中衣,连鞋袜都没穿,赤着脚,站在门里。
风吹动扶容的头发,扶容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目光看着他。
秦骛皱着眉,确认自己确实没说什么会惹扶容生气的话,大步上前。
“扶容,快进去,地上冷。”
秦骛要把他抱进去,扶容却按住他的肩膀,定定地看着他。
“他们刚刚喊你什么?”
秦骛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扶容震惊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摄政王殿下?”
扶容原本混混沌沌的脑袋慢慢反应过来。
老皇帝要杀他,他本来还很担心,可是秦骛跟他说,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
可是秦骛又没跟他说,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现在想来,秦骛的“已经解决”,就是他已经解决了老皇帝。
扶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死里逃生,应该庆幸,可是……
“你……”扶容看着秦骛,轻声道,“秦骛,你宫变了?”
秦骛颔首:“嗯,老皇帝要杀你,我没办法。”
“那……那你、你现在要做皇帝吗?”
扶容想到前世,秦骛登基之后对他的态度和做法,对几个皇子的做法,不由得有些害怕发抖。
“那……”扶容小声恳求,“那你不要杀人,好不好?老皇帝没关系,其他人,太子殿下,还有六皇子,不要杀他们……”
秦骛的心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细细地疼。
扶容还是怕他。
秦骛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他:“不杀人,我不杀人了。”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了。”
“说好了。”
得到他的许诺,扶容稍微冷静一些了。
秦骛一向说话算话的,只要他答应了,那他就不会食言。
秦骛低头看了一眼扶容赤着的双脚,把他抱起来,抱回房里,反脚踢上门。
秦骛把扶容放在小榻上,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扶容挽起衣袖,露出摔青了的肩膀:“这边没抹药油,我抹不到,疼。”
秦骛深吸一口气,拿过药油,熟练地倒在手心里。
方才上药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扶容坐在秦骛面前,仍旧有些害怕。
秦骛自然察觉到了,他瞧着扶容的侧脸,扶容微微垂着眼睛,大约在思索着,秦骛做了皇帝之后,自己和太子、六皇子那一群人的出路。
秦骛顿了一下,手掌贴上他的肩膀。
扶容忍不住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秦骛把药油抹好了:“好了。”
扶容呆呆的,正出神,没什么反应。
等扶容反应过来的时候,秦骛已经帮他把衣裳穿好了,正握着他的手,要把什么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扶容吓了一跳,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
下一刻,秦骛按住他:“扶容,别怕,别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骛已经半跪在他面前。
秦骛熟练地拿起随身携带的鞭子,在自己颈上绕了两圈,扯得紧紧的。
他握着扶容的手,把鞭子首端塞进扶容手里,让扶容牵着他。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扶容,鞭子正好卡在他的喉结上,随着他说话,微微颤动。
“扶容,你下命令,我听。我不杀人,也不欺负你。”
第75章 驯狼
此时虽是正午, 可是天色阴沉,房中更是昏暗。
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扶容坐在小榻上, 手里握着马鞭,呆呆地看着秦骛。
秦骛在做什么?
秦骛单膝跪在他面前,用马鞭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把马鞭硬塞进他手里, 让他牵着。
那鞭子是牛皮制的, 并不十分干净, 上面沾着雪水、马匹草料, 还有秦骛策马赶来,磨破了手掌留下的血迹。
粗野的气味在空气中暗暗浮动。
昏沉的天光透过窗纸, 照在秦骛面上。
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赤红的了,而是一片暗色, 他将熊熊燃烧的欲.火都藏起来了。
秦骛只在扶容面前服软。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 他自己就先把链子套上了。
生怕扶容生气不要他。
秦骛早就知道, 他若是发动宫变, 扶容肯定会生气,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若是不动手, 老皇帝就要对扶容动手了。
他本来想缓一缓, 再慢慢地告诉扶容。
结果扶容听见属下喊他“摄政王”, 他就这样暴露了。
完全没有准备。
电光石火之间,秦骛就先把链子给自己套上了。
反正扶容不能不要他!他已经把自己套好了!
扶容想丢开手里的鞭子, 却被秦骛按住了手。
秦骛握着他的手, 让他把鞭子拿好, 低声诱导:“扶容, 没事,你下命令,我听。你想让我干什么?”
扶容还是有些害怕,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差点儿被烫到了,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可是这回,扶容却忘了松开手里的马鞭。
他拽着鞭子,鞭子忽然收紧,勒着秦骛的脖颈,秦骛猛地向前一扑。
像盯上了猎物,一跃而起的野狼,随时都要扑倒猎物,咬破猎物的喉咙。
秦骛身形高大,猛地扑上来,身形投下来的阴影,几乎把扶容全部笼罩起来。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手往回收,手上的鞭子再一次被他扯动。
秦骛微微仰起头,喉结上下滚了滚,再一次探身向前,这回不止是阴影,扶容是整个儿都被他罩住了。
扶容还没反应过来,伸手要推他,声音都有些颤抖:“秦骛,停下!”
“是。”
扶容话音刚落,秦骛就停住了。
他乖乖地退回去,重新在榻前单膝跪好,只是往前进了一步,膝盖已经抵在脚榻上了。
秦骛看着扶容,语气里竟有几分惊喜:“扶容,就是这样。”
扶容仍旧怯怯地看着他,不敢动作。
秦骛握着马鞭,轻轻地往回拽了两下,让扶容回过神。
扶容学着他的模样,也把鞭子往自己这里扯了扯。
秦骛颔首:“就这样。”
扶容顿了顿,轻声唤道:“秦骛。”
秦骛竭力放缓语调,却藏不住语气里的雀跃:“我在。”
扶容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秦骛清了清嗓子,掩饰住自己过分的情绪:“扶容,有什么命令?”
扶容想了想,又道:“你不许杀人,不许杀太子殿下,也不许派你的属下去杀,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许。”
秦骛无比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扶容连忙补充:“还有六皇子,其他皇子,还有林公子。”
秦骛点头:“好。”
反正秦骛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构不成威胁,留他们一命,也没什么。
扶容思索着,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确保他们的安全。
他每说一句话,秦骛就点头应一声“好”。
过了一会儿,扶容小声道:“完了。”
秦骛看着他,提醒他:“那你自己呢?”
“噢。”还有他自己,扶容忘记了,连忙道,“我……我还要继续做官,你不许限制我,我要和现在一样。”
秦骛颔首:“这是自然。”
扶容纠正他:“秦骛,你得说‘好’。”
秦骛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好。”
扶容慢吞吞地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什么事情,便要松开手。
秦骛问道:“说完了?”
扶容被他这样一问,连忙拽住鞭子,重新想了一遍:“嗯……说完了。”
秦骛在他面前低下头:“那你帮我取下来。”
“好。”扶容伸出手,把挂在他脖子上的马鞭拿下来,再确认一遍:“秦骛,你要说到做到。”
“一定。”秦骛正色道,“你把鞭子收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什么时候给我套上,就什么时候给我套上。”
扶容把马鞭一圈一圈绕在手上,收拢起来。
他慢慢冷静下来,朝秦骛伸出手:“秦骛,击掌为誓。”
秦骛无奈地笑了笑:“好。”
扶容还是很难相信他,想要更多的保证。
主要是因为……秦骛之前太恶劣了,他说话算话不假,但是他也经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秦骛抬起双手,扶容也举起手。
秦骛的手炽热干燥,扶容的手有些凉,两个人的手轻轻合拢,一声轻响。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秦骛,你要是敢食言,你就……”
扶容把自己知道的、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都想了一遍,最后轻声道:“你就下地府。”
秦骛笑了一声,正色道:“扶容,我不怕下地府。”
扶容顿了顿,咬着牙威胁他:“那你就上刀山下火海。”
秦骛完全没有被威胁到,反倒反手握住他的手,还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也不怕这个。”
“那……”
“扶容,我教你。”秦骛扣着他的手,把他拉近,“我要是食言,就叫你永远不理我,叫你永远恨死我。”
秦骛张了张口,似是呓语:“叫我永失所爱。”
他回过神,笑着对扶容道:“这才是诅咒。”
扶容同他贴着额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几乎要陷在他的目光里。
扶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推开他,抽身而出。
“我学会了。”
“那就休息。”
秦骛站起身,把床榻上的毯子抖落开,把扶容裹起来。
扶容躺下睡觉,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也实在是累了。
在雪地里冻了一整晚,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忽然得知秦骛宫变了。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却都无力改变。
扶容一闭上眼睛,就想睡觉了。
秦骛帮他把被窝压好,趁着他还清醒,低声问:“扶容,还生气吗?”
扶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闷声道:“只要你不食言,我就不生气。”
秦骛正色道:“那我绝不食言。”
扶容再往被窝里钻了钻:“嗯,多谢……摄政王殿下。”
秦骛面色一沉:“你不许这样喊我。”
扶容睁开眼睛:“为什么?”
秦骛道:“你喊我‘殿下’,不要喊其他的。”
秦骛只喜欢这个称呼,在冷宫里的时候,扶容就这样喊他。
后来扶容喊他“陛下”、“五殿下”,或是现在的“摄政王殿下”,他都不喜欢。
扶容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再喊他,只问:“真的有这么喜欢我吗?”
秦骛低声道:“真的。”
扶容本来想说,喜欢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
可是他转念一想,他好像也这样热烈地喜欢过秦骛。
喜欢又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东西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闭上眼睛,安静睡觉。
秦骛坐在榻边,瞧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出去吩咐属下:“都城里发过来的文书抬进来。”
“是。”
*
扶容睡了好久。
秦骛就守在榻边,一面看文书,一面留意他的情况。
扶容在雪地里挨了一夜的冻,入了夜,果然发起热来。
所幸秦骛发现得早,他刚开始发热,秦骛就发现了,给他敷上冷帕子,又让大夫进来看看。
一旦开始发热,原本睡得安稳的扶容也没有那么安稳了。
扶容缩在被窝里,烧得糊涂,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秦骛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和前世一样,在城楼上,秦骛把他圈在怀里,带着他一起射箭,和他一起射杀二皇子。
然后是三皇子、林公子、六皇子,最后是太子殿下。
扶容惊叫,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哭着喊着:“秦骛,你说话不算话,你要下地狱!”
秦骛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强迫他抬起弓箭,对准城楼底下的人。
秦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一向说话不算话,扶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下地狱有什么可怕的?”
嗖的一声,铁箭破空。
铁箭扎进太子殿下的心口,满目血色,扶容终于忍不住了,惊叫一声,眼前一黑,倒在秦骛怀里。
下一刻,他从梦里惊醒。
扶容抱着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砸在被褥上。
秦骛就坐在他身侧,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问:“扶容,怎么了?”
扶容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被吓了一大跳。
他猛地回过头,脑袋狠狠地磕在秦骛的下巴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疼得捂住了脑袋。
嘭地一声响,秦骛倒是不觉疼痛,扶容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推开他。
扶容控诉道:“秦骛,你说话不算话!”
秦骛不解:“我没有。”
“你就有,你杀人了,你把太子殿下他们全都杀了!”
秦骛很快就反应过来:“扶容,你做梦了,你刚才还在梦里骂我,还打我。”
扶容回过神,看着他,定定道:“不许杀人。”
“我知道,不杀人。”秦骛低声道,“是你梦里的秦骛做的,不是我。”
扶容还有些惊魂未定,胸口起起伏伏地喘着气。
秦骛抬起头,把下巴上的抓痕展现给他看。
刚才扶容睡得好好的,忽然开始骂秦骛混账。
秦骛抱着他,给他额头上换了帕子,结果扶容一扬手,狠狠地给他来了一下。
扶容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一下他脸上的抓痕。
秦骛委屈:“不是我。”
扶容回过神,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的伤口:“就怪你。”
秦骛倒吸一口凉气:“嘶,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扶容随手抹了抹眼睛,竟然觉得有些畅快。
他不再理秦骛,翻了个身,重新裹好被子,继续睡觉。
秦骛凑近扶容,低声道:“扶容,跟我提要求,不要闷着。”
扶容道:“我已经全部提完了。”
秦骛却道:“你没提完,可以随便提的,只要你说,我就办到。”
扶容抹了抹眼睛,扯着被子,盖过头顶,闷闷道:“没有了。”
“还有。”秦骛幽幽道,“你不想让我做皇帝,是不是?”
扶容哽了一下。
秦骛还是了解他的。
但是他也了解秦骛。
秦骛费劲发动宫变,如今胜券在握,天下尽在他手中,他怎么可能不做皇帝?
扶容小声道:“提了也没用。”
隔着被子,秦骛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知道没用?只要你肯说,我就能办到。”
扶容一激灵,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你不会放弃的。”
秦骛低声诱哄道:“我会。拿起你的鞭子,给我套上,只要你说,我就会做。”
*
接下来一整晚,扶容都没有再做噩梦。
他安安稳稳地睡到了第二天。
扶容起来的时候,秦骛的属下们正在套车,他们准备回去了。
秦骛道:“等会儿就走。”
扶容点点头:“好。”
他知道,现在都城里没有人做主,不论是秦骛,还是太子殿下,都不能在行宫里久留。
留得越久,变数越大。
“我去看看太子殿下。”
扶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
经过一晚上的诊治,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多了,扶容才算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去看了看给太子准备的马车,马车里封的密密实实的,不会透风,又铺着厚厚的褥子,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没多久,队伍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正巧这时,太子殿下也醒了。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扶容。
扶容连忙上前:“殿下?”
秦昭问道:“你可有事?”
扶容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
秦昭一醒,扶容的注意力就完全被他吸引走了。
秦骛抱着手,站在外面,一脸不耐。
他朝属下使了个眼色,属下立即上前:“太子殿下,陛下忽闻噩耗,急血攻心,已经卧床不起,摄政王也在此处,如今都城之中无人主事,恐怕生乱,我等要即刻启程回都。”
秦昭颔首,握着扶容的手,从榻上坐起来:“好,即刻启程。”
秦昭站起身,披上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传孤的旨意,加强皇宫禁军巡逻,都城防守,这几日积压的奏章都拿过来。”
属下却道:“禀太子,这几日积压的奏章,摄政王殿下已经代为批阅了。”
“摄政王?”秦昭蹙着眉,正好同站在门外的秦骛对上目光,“好,那就即刻回都。”
扶容跟着秦昭一起,上了马车。
秦骛周身散发着极其不悦的气息,翻身上马,一挥马鞭:“启程。”
太子殿下伤了额头,时不时还头疼。
扶容一边帮他揉揉脑袋,一边跟他说现在的局势。
扶容担心地叹了口气:“陛下病重,五殿下摄政,五殿下可能……”
秦昭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不要紧,就算秦骛篡位,孤也能保全你,让你好好做官。”
扶容顿了一下,没由来红了眼眶。
都到这个时候了,秦昭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不过,秦骛既有反意,秦昭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提起精神,推开马车窗扇,喊了一声:“林意修。”
林意修立即骑马上前,低声应道:“殿下。”
“派人去王家,跟老师说一声,再派人去几位将军家,让他们马上调兵,驻守在南北宫门外,随时准备迎战。”
真要论起来,秦骛有几千死士,却只有几个中下层将领。
秦昭名正言顺,朝中文臣武将,基本上都是他的人。
前世不过是因为秦昭死了,几个藩王离得又远,秦骛才能这样顺利地入主皇宫。
到了现在,真要拼起来,鹿死谁手也还难说。
林意修应道:“是。”
正当此时,秦骛骑着马,缓缓上前。
林意修闭了嘴,默默退开。
秦骛好像并不在意他们在谋划什么,只是把水囊和点心递给扶容:“扶容。”
扶容接过东西:“多谢摄政王。”
秦骛道:“马车走得太慢,我要马上回去,扶容,你要跟我走,还是和他一起?”
扶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秦昭。
若是他跟着秦骛走的话,说不定他还能帮上秦昭。
可是秦昭却握住他的手,定定道:“扶容跟孤一起。”
他不知道扶容和秦骛的关系,他只是不想让扶容去冒险。
扶容想了想,最后道:“我跟摄政王走吧,回去打点一下太子府的事宜。”
秦昭握住他的手:“太子府不用打点,你跟着孤。”
秦骛垂眼看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双手,别过头去:“听他自己的。”
扶容拍拍秦昭的手背:“我先行一步,殿下放心。”
马车临时停下,扶容下了车。
他没有和秦骛同乘一骑,而是再要了一匹马,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扶容再也不是那个不会骑马、只会依附秦骛的小男宠了。
他也要做出自己的抉择了。
秦昭坐在马车里,盯着扶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吩咐驾马车的侍从:“再快点。”
*
轻骑快马,比马车快了不止一点。
正午时分,扶容和秦骛就到了都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色阴沉,都城一片寂静。
一路策马,直入宫门,在兴庆殿前停下。
秦骛翻身下马,守在殿门前的属下立即抱拳行礼:“摄政王。”
秦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老皇帝怎么样?”
“陛下惊吓过度,气急攻心,再加上自己摔了额头上一个大窟窿,太医说,已经是……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
分明是秦骛砸的窟窿,他们偏偏说是老皇帝自己摔的。
秦骛大步走上台阶,扶容走在他身侧,两个人一同走进兴庆殿。
兴庆殿门窗紧闭,不复往日庄严,一股陈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中昏暗,帷帐重叠,帐中人影憧憧。
张天师和陆天师站好最后一班岗,还没有和老皇帝撕破脸,而是尽忠职守,守在老皇帝身边。
“陛下,陛下吉人天相,自然有真气撑着呢。”
“陛下,来,今日的静心丸。”
老皇帝像一口陈旧的老风箱,大声地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对,朕自有真神护佑,太子也有真神护佑,必定不会有事,朕还要等着太子回来。”
他话音刚落,秦骛就朗声喊了一声:“陛下。”
老皇帝回过神,尖声道:“秦骛!你回来了……太子……太子怎么样了?”
秦骛冷声道:“太子死了。”
老皇帝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嘎”的一声巨响。
扶容转头看向秦骛,秦骛也看向他。
扶容知道,秦骛应该……是在诈老皇帝,他是故意的。
“留在外面,不要进来。”秦骛握了一下他的手,自己则大步上前,掀开帷幔。
老皇帝喘不过气来,在床榻上疯狂挣扎,两位天师紧紧地抱着他,抚着他的后背:“陛下,陛下……”
秦骛垂了垂眼睛,冷冷地瞧着眼前的场景,继续道:“是你把太子杀死了。”
秦骛声音阴森,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你想杀了扶容,结果扶容没死,你最宠爱的太子死了,是你活该。”
他还记仇呢。
“不!”老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吼出声,“不是朕!朕只是想……朕只是想……”
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骛摆了摆手,让张天师和陆天师退开,老皇帝独自在床榻上挪动着。
忽然,他往前一扑,摔在地上,扑在秦骛脚边。
老皇帝扶着秦骛的鞋尖,额头上伤口的鲜血,滴落在他脚边,恳求道:“老五,老五,朕求你,救太子……朕错了……”
秦骛被恶心坏了,猛地收回脚,震声道:“给扶容赔罪!”
老皇帝恍惚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秦骛抬起脚,踩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给、扶、容、赔、罪。”
帐子外面的扶容也吓了一跳。
原来,秦骛要提早回来,不是为了谋权,也不是为了抢占先机,只是为了……
让老皇帝给他赔罪。
秦骛就是这么记仇的人。
谁想害扶容,他就把谁千刀万剐,然后提到扶容面前赔罪。
老皇帝被秦骛踩着肩膀,一寸一寸地俯下身去。
他瞧着帐子外面那道小小的身影,碍于秦骛的威压,低声道:“朕错了,扶容,朕给你赔罪。”
秦骛厉声道:“我没喊停!继续!”
老皇帝连忙继续赔罪:“我错了……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中回荡着老皇帝给扶容赔罪的声音。
诡异至极。
扶容回过神,连忙道:“好了,就这样吧。”
秦骛这才喊了停。
老皇帝松了口气,下一刻,秦骛又道:“皇帝印玺在哪里?拿出来,我有一封圣旨要盖印。”
老皇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
很显然,秦骛要盖印的圣旨,十有八九是传位圣旨。
老皇帝怒骂道:“你休想!太子没死,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来人呐!传朕的口谕,去找太子……太子登基……”
这时,重重帷帐外,传来扶容小小的声音。
“秦骛。”
秦骛抬起头,朝帐子外看去:“怎么了?”
扶容握着缠在腰间的马鞭,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你出来。”
“好。”秦骛一脚踹开老皇帝,“你走运了,先放你一马,等着。”
秦骛拂开帐子,走到外面。
扶容看着他,下定决心,抽出马鞭,缠在秦骛的脖颈上。
秦骛知道他要做什么,还稍稍低了头,迁就他的动作,好让他不用踮脚就能缠住自己。
秦骛低声问:“小祖宗,有什么命令?”
扶容抿了抿唇角,鼓起勇气道:“你不许做皇帝。”
秦骛笑了一声,却问:“扶容,这件事情有点大,你准备给我什么补偿?”
扶容轻声唤道:“陛下?”
秦骛周身气势一凝,他收敛了笑容,变了脸色,耐下性子纠正他:“扶容,不要这样喊。”
这个称呼,总是让他想到自己辜负扶容的前世,让他的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无时不刻不在后悔。
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喜欢。
他忽然不想做皇帝了,就为了这个称呼。
秦骛一向随心所欲,想什么就做什么。
扶容轻声道:“你要是再做皇帝,我就得喊你‘陛下’了。如果你做摄政王,我就能喊你‘殿下’,你想吗?我重新喊你‘殿下’,和前世一样。”
秦骛颔首:“扶容,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补偿。”
扶容往下拽了拽马鞭,把秦骛拉向自己。
方才还凶猛如同野兽的秦骛此时无比温顺,低下头,把下巴搁在扶容的肩上,偏过头,偷偷亲一亲扶容的鬓角。
第76章 驾崩
兴庆殿门窗紧闭, 将风声雪声阻隔在外。
老皇帝倒在地上,像是濒死的野兽,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的呼吸声又粗又重, 嚇哧——嚇哧——
无比诡异。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 手里还握着马鞭。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乖顺地低下头, 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秦骛竟然还怕他反悔, 低声重复一遍:“扶容,说好了,我不做皇帝,你喊我‘殿下’, 要和以前一样。”
扶容怔怔的, 有些不敢相信。
秦骛就这样答应他了?
他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其实他心里半分把握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要给秦骛什么“补偿”,“殿下”和“陛下”的区别, 真的有这么大吗?竟然能劝动秦骛放弃皇位。
秦骛就这么在意扶容对他的称呼。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的眼睛,找不到一点戏谑或是玩笑的痕迹。
他是认真的。
扶容有些失神, 抓着马鞭的手不自觉缓缓松开。
那条马鞭晃晃悠悠地搭在秦骛的肩上,从头到尾, 这对秦骛根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束缚。
只是因为眼前的人是扶容, 秦骛才被圈住了。
秦骛温驯地低下头, 把脑袋靠在扶容的肩膀上, 趁着扶容走神, 偏过头,偷偷亲扶容的鬓角, 亲了好几下。
这时, 扶容察觉到不对劲, 垂了垂眼睛:“秦骛,你在干嘛?”
秦骛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抓起马鞭,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重新加固,然后再塞进扶容手里:“扶容,牵好我。”
扶容小声问他:“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秦骛颔首,“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昨天开始,秦骛就想让他提这个要求。
只是当时,扶容太怕他,顾虑太多,怕秦骛不会答应,又怕秦骛会被他惹恼,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始终不敢大大方方地提出来。
秦骛一直在等他开口。
秦骛不想做皇帝,秦骛只想让扶容跟他提要求。
秦骛双手捧起扶容的脸,低声道:“扶容,别怕我,别想太多,随便提要求,我全部都能办到。”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要说到做到。”
“一定。”秦骛握了一下他的手,“击掌为誓。”
秦骛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处置,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扶容点点头:“嗯。”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扶容也不害怕他食言。
秦骛转身要走,才走出一步,就被脖子上的马鞭勒住了。
秦骛往回退了一步,退回扶容身边,扶容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拽着马鞭呢。
扶容连忙要把东西摘下来:“对不住,我忘了。”
扶容站在他面前,微微踮起脚,同他脚尖相抵,帮他把鞭子解开。
靠得有点近。
秦骛抿了抿唇角,瞧着扶容的衣襟,嗅见扶容身上淡淡的香味。
秦骛目光暗了暗,却道:“扶容,做得好,就是这样。把我牢牢地拴在旁边,我不乖就狠狠地拽一下鞭子,把我拽回来,打我踹我,让我听话。”
他说得有点可怕。
扶容抿了抿唇角,把马鞭摘下来:“我没有说你不听话,你去吧。”
“是。”秦骛拍拍他的小臂,“转过身去,不要看里面。”
“噢。”扶容不明就里,但还是转过身去。
秦骛笑着,转身离开。
在转过身的瞬间,秦骛立即收敛了笑容,扭了扭脖子,表情变得凶狠又残暴。
秦骛原本只是一匹野狼,现在变成一匹得了疯病的野狼,只要扶容不牵着他,他就发疯。
秦骛大步上前,猛地掀开帷帐,定睛一瞧:“啧,陛下,这是要跑了?”
老皇帝趴在地上,站不起来,趁着秦骛和扶容说话,想要逃跑,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他爬了这老半天,秦骛只用了一步,就追上他了。
秦骛站在他面前,抬起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厉声问:“皇帝印玺在哪里?”
老皇帝惊恐不已,挣不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哀嚎:“来人!护驾!护驾!”
秦骛瞧了一眼帷帐外面,外面都是他的人,他不担心会有人进来“护驾”。
他主要是担心会吵到扶容。
秦骛确认扶容没有回头,不耐烦地转过头,稍稍压低声音,语气阴狠:“我又没杀你,又没打你,你嚎什么?”
老皇帝简直要被他气撅过去,自己都被他整成这样了,他还好意思说,没打他,没杀他?
老皇帝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能虚弱地呼喊:“护驾……来人呐,张天师……陆天师……护驾……”
下一刻,张天师和陆天师应声而至。
老皇帝眼睛一亮,可是再下一刻,两位天师都走到了秦骛面前。
“摄政王殿下,印玺取来了。”
“前日夜里,殿下起事的时候,陛下就让我等把印玺拿过来,藏在后殿那座金神像下面,我二人方才去取出来了,东西藏得深,所以费了些功夫。”
老皇帝“嘎”地嚎了一声,猛扑上前,死命拽住张天师的衣角:“你……你们……”
张天师双手奉上印玺,秦骛单手拎起,点了点头:“干得不错,回去领赏。”
秦骛转过身,老皇帝还想拦他,被两位天师按住了。
秦骛淡淡道:“把他的嘴堵上,扶到榻上去。”
“是。”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秦骛在案前坐下,从怀里拿出一卷绢帛,铺在案上。
秦骛将绢帛上的字迹确认了一遍,然后拿起印玺,盖了上去。
成了。
秦骛拍了拍手,好好地把绢帛叠起来重新收好,然后走回榻边。
老皇帝被两个天师按在榻上,奋力挣扎。
秦骛把印玺丢在他身上,把他砸得一激灵。
秦骛淡淡道:“我这回没兴致做皇帝,你放心。”
秦骛回头望了一眼帷帐外,压低了声音,用扶容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太子马上就要过来了,我大发慈悲,准许你们说几句话。”
老皇帝浑浊的眼珠一转,惊喜道:“太子没死?太子没死!”
秦骛语气阴森:“太子是没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扫了一眼老皇帝额头上的伤口,老皇帝立即打了一个冷战。
他回忆起前日,被秦骛按着脑袋往地上掼的恐惧。
这个人是个疯子,他惹不起。
秦骛表情阴鸷:“我就拿着刀在后殿,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我一刀砍死他,再一刀砍死你,送你们父子一起上西天。”
老皇帝连连点头,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恐惧。
秦骛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太子还活着,秦骛无意皇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多想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秦骛满意了,直起腰来,拍了拍手,招呼两个天师:“给陛下收拾一下,准备迎接太子殿下。”
“是。”
秦骛转身离开,回到扶容身边,低声道:“事情办好了。太子马上要回来了,皇帝要跟他单独说话,我们去后殿吃点心。”
扶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皇帝要跟太子单独说话,还是你安排他们单独说话?”
秦骛低声道:“当然是他们自己要说话,太子马上就要即位了,皇帝要叮嘱他一些事情。”
扶容瞧着他,点了点头:“好吧,听你的,去后殿吃点心。”
扶容心里也清楚,秦骛不可能善待老皇帝,大概是威胁了他一通。
不过没关系,他又不在乎老皇帝怎么样。
扶容舒了口气,转身离开。
秦骛跟上他,低声问:“现在不要牵我吗?”
扶容反问道:“你想让你的属下看见吗?”
那种事情,在私底下做一做就好了,让其他人都看见,那也太奇怪了。
秦骛笑着应道:“想,我想让天下人都看见。”
扶容哽了一下,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秦骛疯了。
*
秦骛已经派人在后殿安排好了一切。
热水、干净衣服,还有茶水点心。
扶容本来还在生病,又赶了一天的路,也累坏了。
扶容洗了把脸,换上衣裳,坐在案前吃东西。
秦骛坐在他身边,按照扶容的习惯,往糖蒸酥酪里加了点桂花蜜,搅拌搅拌,放到扶容手边。
扶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紧跟着,传来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孤先去见父皇,让林意修和几位将军准备好,还有扶容,快派人去找找,秦骛把扶容带到哪里去了。”
“是。”
扶容想站起来,却被秦骛按住了手。
秦骛低声道:“坐一会儿吧,外面还有得闹,你现在出去,会被他们挤到。”
扶容道:“我要出去看看太子殿下。”
秦骛耐着性子道:“他和皇帝说话呢,等一下再去见,再说了,等一下他们要哭丧,你想给老皇帝哭丧吗?”
扶容想了想,摇摇头:“不想。”
“那我们再坐一会儿。”秦骛按住扶容,吩咐属下,“去跟太子的人说一声,扶容在我这里,不用找了。”
“是。”
扶容重新在案前坐好。
兴庆殿的前殿和后殿,只隔着几重帷帐,前殿的人说话,后殿听得很清楚。
秦昭赶到的时候,张陆两位天师,已经把老皇帝收拾得人模狗样的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狼狈的模样。
张天师还提前跟太子禀报:“太子殿下无恙就好,前日夜里,陛下忽闻噩耗,猛然起身,没想到整个人往前一栽,直接磕破了额头,唉。”
“好,孤知道了。”
秦昭应付了两句,便屏退侍从,大步上前,掀开帷帐,唤了一声:“父皇!”
老皇帝病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听见熟悉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皮,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昭儿……快,杀了……”
他原本想说“杀了秦骛”,可是他又想起秦骛对他说过的话。
他要是说了不该说的,秦骛就把他父子二人一起宰了。
秦昭摔下山崖,看起来状况也不太好,和他一样,额头也摔破了。
老皇帝忽然又消了气焰。
老皇帝无法,只能颤颤巍巍地朝他伸出手:“昭儿。”
秦昭快步上前,在榻前跪下,握住老皇帝的手:“父皇。”
老皇帝有气无力:“朕……朕错了,是朕害了你,你别怪朕。”
他不该派人去杀扶容,更不该迷信修行,错信张天师和陆天师。
他最不该……最不该的就是,生了秦骛这个儿子!
老皇帝把放在枕边的玉玺往前推了推:“昭儿,你是太子,朕死之后,由你即位,名正言顺,这是帝王印玺,你收好。”
秦昭双手接过印玺,捧在手里:“父皇……”
老皇帝叮嘱道:“收好。”
“是。”
“满朝文武,多半是你的人,朕不担心。朕一直觉着,你仁厚太过,城府不足,总想着逼迫你,让你长点心机,现在想来,也是大错特错。”
秦昭连忙道:“父皇苦心,我都明白。”
老皇帝长叹一声:“朕、识人不清,竟错信了……”
他原本想说张天师和陆天师,还有秦骛,可是又想到秦骛就拿着刀在后殿,连忙改了口。
“错信方士,迷信修行,自以为能求得长生不老,朕好悔!”老皇帝捶着床板,“朕好悔啊!”
秦昭赶忙放下印玺,要扶住他:“父皇……”
老皇帝厉声道:“太子,拿好印玺!不要放下!”
“是。”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老皇帝从床榻上坐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秦骛的身影,稍稍定下心神。
老皇帝一把抓住秦昭的手,手指颤抖着,在他掌心里写下——
一个“五”字。
秦昭刚想问什么,老皇帝便合拢了他的手,咬着牙道:“千万小心,千万小心!”
秦昭会意,攥紧掌心:“是,儿子明白。”
“还有一事。”老皇帝肃穆了神色,“太子领旨。”
秦昭连忙跪好:“儿臣领旨。”
“纳妃之事,不能再耽误了,朕死之后,不必拘泥于礼法,马上纳妃。”
秦昭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父皇!”
后殿的扶容也一激灵,抬起了头。
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都快死了,还要掺和这些事情吗?
秦骛垂着眼睛,慢悠悠地给扶容剥蜜桔吃,把橘子瓣上的白色经络也挑干净。
他好像料到了老皇帝会这样说,才不让扶容出去。
前殿里,老皇帝咬着牙,厉声道:“秦昭,我知道你要护着谁,可是你也要想清楚,你到底是想做太子、做皇帝,还是想做一个情种?”
秦昭被问住了。
“你若是想做情种,你现在去把老五给我叫来,我马上传位给他。你若是想做皇帝,马上磕头领旨。”
“只是老五即位之后,你觉得,他会留下你的老师、你的近臣、你的同窗吗?”
必然是不会的。
秦昭道:“父皇,我可以……”
“你可以一辈子不立后、不纳妃吗?还是说,你要立他做皇后?满朝文武死谏,民心动摇,你有把握镇得住吗?”
秦昭犹豫了。
他不能。
老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倒在了榻上。
秦昭膝行上前,满脸担忧:“父皇。”
老皇帝道:“去,让老二他们都进来。”
秦昭起身,朝外面喊道:“来人!”
一时间,殿门大开,皇子朝臣都从外面扑了进来。
太子一回来,秦骛就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宫里的死士,宗室重臣们都跟着太子进宫了。
哭声一片。
老皇帝厉声道:“传朕旨意,朕死之后,守孝以月代年,守孝三月即可,朕先前为太子定下的婚事,三月之后,如期举行!”
“尔等尽心辅佐太子登基,不得有失!”
下一刻,王老太傅立即俯身叩首,高声呼道:“陛下圣明!”
众臣齐呼:“陛下圣明!”
秦昭神色恍惚,老皇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正色道:“太子,你看看吧,你的臣子们,你的百姓们,他们全都期盼你成婚纳妃,你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吗?”
秦昭愣愣地摇了摇头。
可是他也不想辜负扶容。
老皇帝攥着他的手,几乎要把他的手捏碎:“那就跪下接旨。”
秦昭又摇了摇头:“不……”
“快!”老皇帝又咳了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秦昭慌乱:“父皇!”
老皇帝倒在榻上,口中仍然喃喃催促:“纳妃……纳妃……”
几个近臣立即上前,按住秦昭:“殿下,陛下恩典,快点谢恩!”
秦昭挣开众人,沉默片刻,俯身叩首:“儿臣……接旨……”
老皇帝一直举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
秦昭也体力不支,霎时间卸了力气,倒在地上。
一时间,哭着“陛下”的,嚎着“太子殿下”的,响成一片。
后殿里,秦骛剥好了蜜桔,拿起一瓣,递到扶容唇边。
扶容张了张口,衔走桔子。
桔子很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尝不出一点甜味。
扶容恍恍惚惚地回过神,站起身,掀开帷帐,走出后殿。
这时,所有人都围着老皇帝和太子,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从后面出来了。
扶容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太子殿下,忽然有点难过。
秦骛也出来了,他拍了拍手,低声道:“都别哭了,全部闭嘴。”
扶容拽了拽他的衣袖,忍住情绪,正色道:“太子殿下身上还有伤,此处不适合养病,还是请王老太傅操持先帝丧礼,我等先把太子殿下挪回昭阳殿。”
原本嚎啕大哭、争执不下的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扶容上前,扶住秦昭,轻声道:“殿下?”
在扶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的时候,秦昭似乎有了点反应,微微睁开眼睛:“扶容,你可有事?”
扶容摇摇头:“我没事,殿下先回昭阳殿养伤。”
“好。”
扶容把秦昭扶上轿辇,辇车朝着昭阳殿的方向去。
扶容回过头,对王老太傅道:“此处就麻烦老太傅了。”
王老太傅颔首:“好,快回去吧。”
外有林意修,内有王老太傅,这样安排也还算稳妥。
扶容心情复杂,但是这时候,也只能先打起精神,处理眼前的事情。
他转过头,秦骛还和他站在一起。
扶容问:“你要留在这里吗?还是回皇子所?”
秦骛道:“老皇帝人都死了,我不留下,我跟你走。”
扶容苦笑了一下:“那我们走吧。”
扶容快步向前,追上太子殿下的辇车。
*
太子殿下刚才一激动,额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然后他又磕头领旨,磕着伤口了,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才倒下去了。
太医紧急给他喂了人参丸,又重新包扎了伤口,他才慢慢缓过来。
秦昭脸色苍白,靠在软枕上,扶容端着药碗,舀起一勺安神药,吹一吹,递到他唇边。
秦昭抿了一口,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扶容,温声问:“扶容,方才……你都听见了?”
扶容搅了搅汤药,轻轻点了点头:“嗯。”
秦昭闭了闭眼睛:“父皇……孤那时也没有办法,你放心,等这些事情都完了,孤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不要难过,一切事宜,由孤承担。”
扶容再舀起一勺汤药:“我知道,我也是天下万民之一,殿下好好养病,顺利登基,我就安心了。”
秦昭看着他不太自然的表情,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秦昭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不纳妃。”
扶容朝他笑了笑,反握住他的手:“好,那就说定了。”
给太子殿下喂完药,所有人都退出殿中,让他好好睡一会儿。
扶容也退出去了。
他不想去休息,心里烦得很,就坐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兴庆殿。
扶容撑着头,想事情。
太子殿下还能再支撑下去吗?
他不知道。
他已经在老皇帝榻前领旨了,宗室近臣都是见证。
难。
不过,扶容打起精神,安慰自己,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现在太子殿下顺利登基,就已经很好了。
如果太子肯继续撑着,那他也肯继续陪着太子殿下。
他已经陪着太子殿下登基了,说不定,还能陪着太子殿下继续走下去呢?
扶容下定决心。
这时,秦骛给他披上衣裳,在他身边坐下。
扶容想,秦骛肯定会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和太子长不了,你现在知道了。”
他几乎能想到那个语气。
扶容这样想着,便捂住了耳朵。
可是等了好久,秦骛都没有这样说。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扶容坐着。
扶容有些疑惑,慢吞吞地放下手,看向秦骛:“殿下?”
他答应过秦骛了,以后都会喊他“殿下”。
秦骛淡淡问:“你和太子谈妥了吗?要不我们现在重新造反,把他绑了,逼他立你做皇后?”
扶容不解,目光茫然:“啊?”
秦骛正色道:“扶太傅?”
扶容万般不解:“啊?谁?”
“扶容,你啊。”
“我?”
本朝分设“三师”,太师、太傅、太保,名义上都是太子的老师,经常也不设满,不过是虚职,但是职位很高。
扶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骛,你拿皇帝印玺给这件事情盖了章吗?你疯了吗?”
王老太傅也是年过五十,才当上了太傅。
他才多大呀?而且他根本没做过什么事情,朝中都没人认得他。
秦骛从怀里拿出那幅绢帛,在他面前展开。
好嘛,果然是立扶容做太傅的诏书。
老天呐!
扶容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却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又哭又笑的:“收起来吧,不要给别人看见了,我只是想做官,我又不想做太傅。”
秦骛仔细地把绢帛叠起来:“比摄政王的地位高,你就不用担心,我再欺负你了。”
他只是想让扶容不要怕他。
地位、权势、力量,他全部臣服于扶容,扶容就不会怕他了。
第77章 草原
今夜宫中灯火通明。
朝臣们忙着给老皇帝筹办丧礼, 侍从们忙着给太子殿下煎药。
扶容却难得忙里偷闲,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捧着脸, 看着秦骛,有些无奈:“收起来啦, 我不要做太傅。”
秦骛就坐在他身边, 把册立扶容为太傅的绢帛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好罢。”
秦骛的逻辑一向很简单。
既然扶容要做官, 那就必须做最大的官。
否则像太子一样,一年了, 才给扶容一个侍墨郎的职位,也没升官,扣扣嗖嗖的。
秦骛本来想让扶容做丞相的,但是转念一想,这阵子扶容和王家那个太傅走得比较近,说不定扶容会更喜欢做太傅。
那就做太傅吧。
所以他准备好了册立太傅的诏书,还让人留意了一下老皇帝把印玺放在哪里, 找机会在帛书上盖了个章。
扶容可以不想做太傅, 但是秦骛必须把诏书先准备好。
也正是因此, 秦骛特意没有在诏书上落款, 为的就是扶容随时想做太傅,随时就能把诏书拿出来。
随取随用,很方便的。
至于前任太傅们,大多是世家出身, 当世大儒, 活到七老八十, 才勉强攀上太傅一职, 秦骛也不怎么在意。
他说扶容是太傅, 扶容就是太傅,谁若不服,尽管来和他的死士讲道理。
不过……扶容好像一点都不想做太傅。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拖着长音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无奈:“知道了,收起来。”
秦骛前世就知道了,扶容不想做大官,只想做小官。
野心极重的秦骛完全不能理解扶容为什么这样,不过他听扶容的话。
听扶容的,不会出错。
扶容撑着头,心想着,别人八十岁才当上太傅,他十八岁就能当上太傅了。
还真是前无古人。
扶容回过神,又瞧见秦骛委屈巴巴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秦骛抬起头,捕捉到他眼里的笑意,忽然就不委屈了。
不当就不当吧,又没什么,扶容高兴就行。
秦骛低声道:“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当太傅了,随时来找我拿诏书。”
扶容不解:“我要当太傅干什么?”
秦骛语气正经:“要是太子负了你,你想造反,你就当太傅。”
扶容眼睛弯弯,笑得更高兴了,问道:“那我当太傅了,然后呢?”
秦骛捧住他的脸,正色道:“然后太傅和摄政王密谋,太傅控制文臣,摄政王控制兵权,夺权不在话下。”
扶容还是忍不住笑,他一笑,脸颊上的梨涡就露出来了。
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梨涡:“扶容,别笑了,我说真的。”
“噢……”扶容抿着唇角,努力忍住笑意,“可是我忍不住……”
他当然知道,秦骛说的是认真的。
秦骛仍旧保有造反的实力,他的三千死士全身而退,依旧隐匿在都城里,如今太子尚在病中,无暇应付这些事情,秦骛随时可以再发动一次宫变。
反与不反,全在他的——不,在扶容的一念之间。
很严肃的事情,可是扶容就是忍不住想笑。
明明扶容之前听秦骛说宫变的事情,总是会害怕得发抖。
怎么现在……他就笑得停不下来了呢?
太子殿下就在昭阳殿里睡着,他和秦骛竟然在外面大肆谈论该怎么夺权上位。
有点大逆不道。
扶容咳了两声,努力忍住笑意,密谋似的,小声问:“那夺权之后呢?我们谁做皇帝?”
秦骛看着他:“要是你想做皇帝,就让你做皇帝。”
扶容问:“那你呢?”
秦骛正色道:“皇后。”
秦骛明知道扶容是在跟他说笑,可是他也没有什么礼法观念,这样的事情,也能说得这么认真。
像是玩笑,又像是真的。
扶容又想笑了:“那太子殿下呢?”
一提到太子,秦骛就有些不耐烦了。
秦骛想了想,随口道:“太监。”
秦骛有理有据:“你要是真喜欢他,就留他一命,让他做太监。这样他也没办法纳妃,还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你若是高兴就找他来,你要是不高兴……”
扶容拍了他一下:“不许说太子殿下。”
秦骛就知道,他听不得别人说太子的坏话,一说他就生气。
扶容认真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因为我是真的喜欢太子殿下,所以才不能让他做太监。”
“我知道太子殿下的抱负,我也知道太子殿下的才能,所以他不能做太监,他应该做皇帝。”
“前世他没有当上皇帝,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治国策略,这次我有机会,我要让这一切都实现。”
扶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秦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太子殿下可能最后不能在一块儿,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可能会放弃我。”
“再说了,事情还没彻底定下来呢,虽然……虽然老皇帝临终之前,让太子殿下领旨成婚,但是……太子殿下跟我说,他会坚持的。”
这话说来,扶容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了。
秦骛笑了一声,竟也没有戳穿他。
扶容总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定要碰得头破血流,才肯承认是真的不行了,要回头了。
前世是这样,今生还是这样。
扶容继续道:“就算我和太子殿下分开了,也不会……撕心裂肺……”
秦骛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不够喜欢你。”
扶容连忙道:“不是!”
“就是。”秦骛定定地看着他,“要是真的喜欢,分开一小会儿,就会难受地抓心挠肝,整个人都发疯。”
很明显,秦骛说的是他自己。
“他不难受,完全是因为他不够喜欢你。”
“不是!”扶容急忙纠正他,“不会难过,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结果最适合我们,就算分开了,我会好好地做官,太子殿下也会好好地做皇帝,我们都没有遗憾,所以不会难过。”
秦骛皱着眉,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放屁,他就是不够喜欢你”。
要是真喜欢,怎么可能没有遗憾?不会难过?
笑话。
扶容懒得跟他说,别过头,不想看他太过明显的表情。
“反正,秦骛,我不想做太傅,也不想造反,更不想当皇帝。”
“我不笨,我知道自己的本事,我离太傅还远着呢,我也不会当皇帝。”
“如果我当了皇帝,我会把事情搞砸的,最后还是要依靠你,我不想。”
秦骛低声道:“可以依靠我,随便依靠。”
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扶容正色道:“我就喜欢做侍墨郎,就算官职很小,我也喜欢,我只靠自己就可以做好,不用依靠任何人。”
“对我来说,不是地位越高、名气越大,我越高兴,而是越适合我,我越高兴。”
“对喜欢的人也是这样,给对方的东西,不是越值钱越好,而是越适合对方越好。”
“你懂了吗?”
秦骛看着他:“懂了。”
扶容捏着拳头,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就多谢殿下的好意了,诏书殿下收着,我不造反。”
秦骛低头看看自己被扶容碰过的肩膀,点了点头:“知道了,不造反。”
秦骛忽然问:“送给喜欢的人的东西,越适合对方越好,那我今晚送你的东西,你喜不喜欢?”
扶容蹙眉:“诏书啊?我不……”
秦骛却道:“不是这个,让太子殿下做皇帝,你喜不喜欢?”
扶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嗯,我喜欢。”
秦骛摸摸他的脑袋:“那就好,你记住,只要是你的命令,我都听,你别再怕我了。”
扶容看着他,再点点头:“嗯……”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举起双手,在秦骛面前晃了晃:“秦骛,我好像已经不怕你了。”
扶容他放松得很,和秦骛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把手藏在衣袖里,攥着拳头,也没有发抖了。
从一开始,秦骛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要是宫变,扶容肯定会生气。
他从开始谋划宫变的那一天,就同时开始谋划,要怎么让扶容不生气。
他当时就想到了那个法子,他宫变,让太子登基。
扶容绝对不会生气。
他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后来也是这样做的。
那时扶容还害怕他,有要求完全不敢跟他提,只敢自己做噩梦。
直到最后一刻。
在扶容小声地提出,不许他做皇帝的时候,秦骛又惊又喜,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
扶容不再怕他了,扶容敢跟他提要求了。
发动宫变,秦骛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皇位去的,做了皇帝,只能守在都城,眼睁睁看着扶容跟着太子去其他地方,他绝对无法忍受!
做皇帝,呵,前世几十年还没做够吗?他是疯了傻了,才会想要继续做皇帝。
他的目标始终是扶容。
自从前世扶容离开他之后,他的目标就只有扶容一个。
这就是他送给扶容的,最合适的礼物。
扶容不怕他了,竟然还能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和和气气地说话。
他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
秦骛极力压制,生怕扶容听见他过分的心跳,察觉什么。
扶容看着他,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没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骛笑了笑,捧着他的脸,把他的脸捏起来,用拇指堵住他脸上的小梨涡,笑了笑:“扶容,不怕我就好。”
要不是他还有理智尚存,他简直要亲下去了。
扶容蹙着眉,推开他的手:“不要捏我。”
秦骛松开手:“好,回去休息吧。”
扶容揉了揉脸,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道:“秦骛,你放心,太子殿下那边,我会帮你说话,我也会保护你的。”
虽然老皇帝没有跟太子提过秦骛,但是,凭空冒出一个摄政王,再宽厚的帝王,都会有所忌惮。
扶容本来以为,自己恨死秦骛了,他就算死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不会有一点儿心疼。
可是现在,扶容忽然发觉……
他没有那么恨秦骛了。
或许,可以把“恨死”的“死”字去掉了。
他恨死秦骛了。
他恨秦骛。
只差了一点儿。
扶容说完这话,又有些唾弃自己的心软,扭过身,就跑掉了。
秦骛坐在台阶上,回过头,瞧着扶容匆匆逃走的背影,笑了一下。
扶容对官职的挑选是这样,不做太傅,只做侍墨郎,因为侍墨郎适合他。
扶容对伴侣的挑选也是这样,不要强者,只要适合他的。
很长一段时间,秦骛都在向扶容展示自己有多厉害,有多强悍,结果那时扶容根本不理他。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
太子殿下还病着,睡得并不安稳。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秦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趴在旁边守夜的扶容也醒了。
“太子殿下?”
秦昭坐在榻上,喘着气,还有些没回过神。
扶容坐起来,试了一下他的额头,惊喜道:“烧退了。”
下一刻,秦昭握住了他的手,扶容拍拍他的后背,要给他倒水,可是秦昭的手握得更紧了。
“殿下?”
秦昭定定地看着他:“扶容。”
扶容点点头:“殿下。”
秦昭回过神,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松开他的手,温声道:“扶容,孤梦见父皇了,父皇……”
在梦里也是那样狰狞的模样,不断催促着他——
纳妃,纳妃!
扶容明白了,抚了抚他的后背:“没事了。”
扶容顿了顿:“老太傅已经把先帝的丧事操办好了,先帝已经停进了封乾殿。”
老皇帝已经死了,不用害怕了。
秦昭颔首:“孤等会儿去封乾殿看看,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你也累了一夜,就不必跟着了,休息一下。”
“好。”
秦昭顿了顿,忽然轻声问道:“扶容,父皇临终前对我说,他知道我在护着谁。孤有些担心,你有没有被……”
扶容想了想,点了点头:“有,这回我与殿下摔下山崖,就是先帝的手笔。”
扶容才没有这么无私,还帮老皇帝隐瞒他做过的事情。
既然太子殿下问了,他当然也就直说了。
秦昭听完,良久回不过神:“父皇他竟然……”
秦昭叹了口气,对扶容道:“照着规矩,朝臣百姓都要给父皇披麻戴孝,既如此,你便称病,也不用做这些事情了,留在昭阳殿休息吧。”
扶容点点头:“嗯。”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殿下,赐婚的事情……”
“还有三月时间,孤会据理力争。”
秦昭原本还对父皇的旨意有所动摇。
可是他现在知道,父皇竟早就想置扶容于死地,结果还牵连了他,最后是这样被吓死的。
秦昭只觉得无限唏嘘。
对他的旨意,自然也没有那么言听计从了。
秦昭温声道:“父皇在世时,孤对父皇几乎是百依百顺,纵使在某些事情上稍有不满,也总是孤让步。”
“扶容,你是唯一一个我自己做主、我自己喜欢的人。”秦昭紧紧地握住扶容的手,“我会护好你。”
扶容点点头:“嗯,只要殿下还不放弃,我就不放弃。”
扶容乖乖地望着他。
可是这样的宽慰,秦昭已经说过许多遍了。
秦昭默了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的。
扶容想了想,又道:“殿下,昨日,我跟着摄政王殿下先行回宫,摄政王殿下并无不臣之心。”
秦昭神色一凝,微微点头:“孤知道了。”
侍从们端着热水汤药进来,秦昭简单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就披上粗布麻衣,去了封乾殿。
扶容没有去,而是留在昭阳殿休息。
远处封乾殿,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和前世有点相似,又不太一样。
是了,太子仁厚,肯定不会像秦骛一样,让大臣们一天三趟进宫来给老皇帝哭灵,还不管饭。
大臣们自然哭得更卖力些。
扶容在大臣们的哭声中打了个哈欠,把被子扯过头顶,翻了个身,安心睡觉。
*
遵照老皇帝临终前的旨意,他的丧礼一切从简,孝期也缩减许多。
老皇帝在封乾殿停灵只停了七日,便出殡葬入皇陵。
再之后,便是秦昭的登基大典。
这天是司天监算过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扶容终于见到了登基大典是怎么样的。
文武朝臣分列两边,礼官唱和。
扶容穿着墨蓝色的文官官服,站在林意修身边,和他一起,望着太子殿下从辇车上走下来,双手捧着玉圭,走上高台。
扶容望着他,像望着自己前世的梦境一般。
有多少次,他都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从前世开始,他就在幻想。
不过那时他没什么见识,想不到大典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想破了脑袋,也勾勒不出高耸通天的祭台,想象不出庄严肃穆的朝臣。
那时他心心念念、盼望着赶快当上皇帝的人,也不是秦昭。
扶容没由来想起秦骛。
秦骛今日称病,没来观礼。
他不想看见扶容满眼星星,却不是对着他。
日光过于猛烈,照在扶容眼前,晕开光影。
扶容忽然想起他和秦骛错过的前世。
那时秦骛吓唬他,说他会摔了印玺,又说他没身份去打点。
而他为了不去秦骛的登基大典,竟然不吃药,还连夜搬去了冷宫。
秦骛后来也是这样登基的吗?
应当不是。
那天可是个坏天气,下了好大的雪,扶容还在冷宫里暗自庆幸自己没去,并且很坏地希望秦骛踩到积雪上,滑一跤。
扶容还是有点记仇的。
这时,林意修碰了碰他的手肘,低声提醒他:“走了。”
“噢。”扶容回过神,跟上队伍。
林意修笑着对他说:“你这回又救驾了,陛下登基了,马上就要晋封一批官员,你的福气来了。”
林意修指的是他和太子殿下掉下山崖,他抱着太子殿下,在山洞里过了一夜的事情。
这也算是救驾。
扶容笑了笑,朝他比了个手势。
林意修道:“你简直是专门救驾的,应当封你一个‘救驾侯’。”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学着他的模样,小声道:“林公子简直是专门劝别人做官的,应该封一个‘劝官侯’。”
两人相视一笑,和太子殿下的近臣一同,快步跟上帝王的车辇。
此时已然开春,春风吹动扶容的官服衣摆,意气风发。
*
林意修说的不错,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先是召见几个近臣一同,商议事情。
先皇驾崩之后,秦昭便把兴庆殿的方士全部遣散出宫了,兴庆殿也封了起来。
而今重新搬回养居殿。
秦昭端坐在上首,温和敦厚,颇有贤君风范。
“父皇丧仪,朕尚在病中,有劳诸位爱卿多加操劳。”
几位近臣连忙俯身行礼:“臣等不敢。”
秦昭又道:“朕今登基,拟就新政四条,抑方士、重开化、勤耕种、举人才,以求风气一新,细则还须与诸位爱卿共同商定。”
“是。”
先帝留下弊病颇多,所幸朝廷家底还算厚实,正需要秦昭这样的宽厚仁君。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新政的事情,随后,王老太傅起身行礼。
秦昭颔首:“老太傅请说。”
王老太傅道:“陛下登基之初,突发变故,所以册封五皇子为摄政王,以应变故,而今陛下登基,局势已定,朝中不可再留摄政王一职。”
“摄政王当日率兵入宫,射杀禁军十余人,念其事发紧急,可以免于问罪,但也应当削去摄政王一职,另封五皇子为藩王。”
“另外,先帝弥留之际,曾下旨命陛下三月后完婚,三月之期将近,陛下应当早做打算,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秦昭却道:“摄政王之事,朕自有定夺。至于完婚一事,国家百废待兴,事事需要朕操劳,朕暂无此意,不必再提。”
王老太傅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早在年前,陛下就曾说无意婚事,当日老臣苦苦相劝,今日陛下已然登基,陛下还想不明白吗?”
秦昭起身要扶他,动作顿了一下,却又坐了回去:“老师,你这又是……”
下一刻,殿中近臣都跪下了,除了扶容。
秦昭摆手:“下去,扶容留下。”
“是。”
近臣们都退下了,可是……
扶容回头看了看,小声道:“陛下,他们都没走,在养居殿前面跪下了。”
扶容出去劝他们,却被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说扶容官职小,不用跪,让他回去。
扶容走回殿中,秦昭扶着额头:“罢了,你帮朕研墨,朕就和他们面对面批奏章。”
扶容犹豫了一下:“是。”
扶容在案边坐下,拿起墨锭,给外面的大人们准备软垫。
他看得出来,秦昭好几次想要出去扶人,都按捺住了。
扶容望着秦昭,心想,其实他们很没有道理。
他是说,他和秦昭,很没有道理。
古往今来,皇帝绵延子嗣,都是朝中大事,朝臣们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
可是……
他一边心疼朝臣们,一边又希望秦昭坚持久一点。
扶容想,快点给他一个结果吧。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撕成两半了。
扶容想劝劝秦昭:“陛下,要不然……”
秦昭问他:“你希望朕纳妃?”
扶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秦昭没有批阅多少奏章,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朝臣们还跪在外面。
忽然,外面传来惊呼声:“王老太傅?王老太傅!来人呐,王老太傅晕过去了!”
秦昭一听见呼喊声,猛地站起身,大步跨下台阶:“老师?”
扶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秦昭飞出去的衣摆。
他想,他已经有结果了。
扶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养居殿前,朝臣们哭成一片,秦昭扶着王老太傅,连连点头。
扶容却趁着秦昭和他们君臣相得的时候,悄悄离开了。
他甩着衣袖,踢着衣摆,走在宫道上。
他避着人,专门走在偏僻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冷宫门前。
忽然,秦骛的声音响起:“扶容,大臣一起罚跪,没带上你?”
他已经收到消息了,而今扶容出现在这里,他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扶容抬起头,气鼓鼓地对他说:“摄政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他们正准备弹劾你呢。”
秦骛笑了一声,低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去草原?草原可好玩了,正适合我和你这样的野狼和小兔子。”
第78章 封地
——草原上的野狼和小兔子。
扶容本来是很难过的, 结果听秦骛这样说,没忍住破涕为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方?
秦骛抬起手,用粗粝的拇指帮他擦掉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
扶容推开他的手, 自己用衣袖擦了擦:“我没哭。”
他自己没有感觉,秦骛说了,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
而秦骛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越揉越红的眼睛、挂着泪珠的脸颊,光天化日之下,睁着眼睛说瞎话:“没哭,没哭,小兔子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
扶容含着眼泪, 又哭又笑的:“别说了。”
秦骛继续道:“有什么好哭的?他留不住你, 是他没本事, 一个男人, 废物成这样,他还没哭, 你哭什么?”
他又来了, 说别人是“废物”。
扶容微微正经了神色, 小声道:“别说了。”
秦骛却像是想到了什么, 低声道:“连人都护不住,他就是活该,活该他哭死,该让他千刀万剐……”
扶容拍了他一下, 稍稍提高了音量:“秦骛!”
他又不让别人说太子的坏话了。
秦骛回过神,低声道:“没说他, 我说我自己。”
扶容顿了一下, 定定地看着他。
是了, 扶容和秦昭现在的处境,像极了前世他和秦骛的模样。
只不过,秦昭确实是被逼无奈,秦骛却是亲手把扶容给推开的。
他那些话,千刀万剐,是说给前世的自己听的。
扶容回过神,小声道:“好像每个人当上皇帝,都要放弃我。”
秦骛正色道:“扶容,别说这话。”
扶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果还有来世,我再试试扶六皇子上位,看看六皇子会不会放弃我。”
他看起来不太在意,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只有秦骛看得出来,他很难过。
秦骛走近一步,脚尖抵着他的脚尖,低头看他:“扶容。”
扶容不解:“嗯?”
秦骛低声道:“要不我们现在造反?我把他绑到你面前,送给你。”
扶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都说了不造反了。”
“那你跟我去草原。”秦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反正我要被弹劾了,你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带你去草原。”
“谁说……”扶容顿了顿,“谁说我待不下去了?太子殿下又不是记仇的人,我们各退一步,还能做君臣,我还要留在诩兰台修书呢。”
秦骛抬起手,按了一下他通红的眼角:“你看见他的时候,你能忍住不哭,就算你待得下去。”
扶容哽了一下。
好罢,被秦骛说中了。
他现在……确实没办法再和从前一样和太子殿下相处了。
要是马上就能像从前一样,那岂不是太薄情了?
秦骛低声诱哄道:“扶容,草原可好玩了,我带你骑马,带你吃烤羊肉、烤牛肉,草原上还有很多牛乳,给你做糖蒸酥酪吃。”
扶容眼睛一亮,很快又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别说了。”
秦骛继续道:“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去草原上,我还给你,天天都吃糖蒸酥酪。”
扶容抿了抿唇角,差点儿就要答应他了。
“……我考虑一下。”
秦骛低声道:“不去草原,那就造反。”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喊。
“扶公子?扶公子,可叫奴才们好找,陛下正找公子呢,公子怎么在这儿……”
宫人跑近了,看见秦骛,连忙收敛了声音,站定行礼:“摄政王殿下。”
秦骛微微颔首:“嗯。”
宫人转向扶容,也向他行了个礼:“扶公子,陛下正找您。”
“我马上去。”
宫人小跑着退下去,扶容转过头,小声对秦骛道:“这就是我不造反的原因。”
“前世你登基之后,你知道喜公公欺负我,也知道那几个宫人害我落水,于是你杀了他们,可我还是会被别人欺负,因为你对我很坏。”
“可是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整肃宫中风气,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也没有人会再被欺负。”
说完这句话,扶容便离开了。
秦骛站在原地,看着扶容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
是他错。
扶容选太子,不全是因为私情,也是为了自己打算。
他已经在秦骛身上栽过一次,赔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
如今来了个太子,对所有人都很好,扶容怎么能不选他?怎么会因为秦骛一小会儿的示弱,就重新投向他?
扶容不想重蹈覆辙。
他如今不怕秦骛,但仍旧不信秦骛。
秦骛回头瞧了一眼冷宫。
冷宫长久无人居住,早已经有些萧索了。
前世,他分明知道扶容被人欺负,他只是暗中把那些人解决掉,却从来不肯回过头来哄一哄扶容。
还有许多欺负扶容的人,没有像喜公公和害他落水的那些宫人那么过火,他们可能只是在路过扶容身边的时候,朝他啐了一口,骂了他一句。
秦骛根本不知道,更谈不上把他们全都解决。
他那时太过自负,总觉得把问题解决了就好,不用哄扶容。
就说那两句好话,不能当钱花,也不能当柴烧,有什么用?浪费精神。
可是扶容要的就是那两句好话。
现在好了,他靠武力解决不了的事情,秦昭解决了。
所以扶容站在秦昭那边。
因为他早就经历过了,对比过了,在他心目中,秦昭确实优于秦骛。
如今,秦骛才想起来要哄哄扶容,却没有那个机会了。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那边,秦骛在冷宫门前伫立良久,一直到天色渐暗,才转身回了九华殿。
属下迎上来:“摄政王殿下,车马都已准备齐全。三千死士,五百人继续隐匿在都城之中,另外两千五百人,随时可以跟随殿下,前往西北。”
“附离部落来的密信,附离大王,前日突发急症,只怕命不久矣。”
秦骛颔首:“知道了,让他们随时待命,扶容还没考虑好。”
“是。”
秦骛一早就计划好了,他早就让人开始准备车马了。
他一向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宫变之前,他就想好了,让太子登基,总归太子要纳妃,他就带着扶容去西北,太子一心扑在朝政上,不爱打打杀杀,不会有大动作。
放弃皇位,得到这些东西。
这简直是秦骛做过的最划算的谋算了。
*
扶容回到养居殿的时候,王老太傅已经被挪到了偏殿。
王老太傅年纪大了,自从去年王家出了那档子事之后,身子骨就垮了下去,原本一直好好将养着。
没想到这回,才跪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倒下去了。
扶容站在殿门外,只见王老太傅病恹恹地躺在榻上,白发散乱,紧紧握着秦昭的手,太医提着药箱,却也站在外面。
秦昭坐在榻边,温声道:“老师,太医来了,让太医看看吧。”
王老太傅喘着气,声音很轻:“陛下可要说话算话,答应老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秦昭顿了一下,低声道:“好,朕……说话算话。”
可是王老太傅还是不依不饶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
直到秦昭重复了一遍:“朕……纳妃,先帝为朕定下的婚事,不作废,照常进行。”
这下王老太傅才放下心来,松开秦昭的手。
秦昭怔怔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让太医和其他臣子围上来。
秦昭往后退,回过神时,正好和站在殿门外的扶容对上目光。
扶容红着眼眶,但还是努力稳定情绪,问道:“老太傅没事吧?”
“没事。”
王老太傅有太医看着,喝了一点安神药就好多了。
秦昭也没有力气在这里多待,转身离开,朝扶容招了招手。
“扶容,你忽然不见,朕派人去找你,你去哪里了?”
扶容笑了笑,随口道:“出去走了走,有点闷,我在这里也插不上手。”
两个人回了正殿,却没有把门关上,侍从们从门前经过,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不需要避嫌了。
秦昭在案前坐下,批了一半的奏章还放在案上。
秦昭提起笔,却忽然叹了口气:“扶容,朕……”
扶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
“扶容……”
“陛下也没有办法,毕竟事关国本,倘若我只是陛下身边的近臣,而不是陛下喜欢的人,我也会觉得陛下不可理喻,为所欲为。”
扶容小声道:“所以,陛下不必自责,我也不会怨怼什么,陛下已经给了我很多,从前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扶容……”秦昭看着他,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想安慰扶容。
可是,从年前先帝赐婚,到现在,好几个月了,期间突发剧变,他抗争了两三次,安慰扶容的话都说尽了。
到最后……
还是什么都没有。
罢了,罢了,只怕扶容听这些话也听腻了。
秦昭垂了垂眼睛,低声道:“马上就要嘉奖功臣,你想继续留在诩兰台,还是离开都城,去别的地方?”
秦昭顿了顿:“这些都是你该得的,就算朕不喜欢你,也照样会给你加官进爵,你不要多心。”
“嗯。”扶容点点头,“我想去别的地方。”
“去别的地方?”秦昭抬起头,“好,正好也要册封藩王,阿暄也到了要封王的年纪了,你又一向与他亲厚,朕拟就让他去富庶安乐之地,你跟他一起去吧。”
扶容却有些迟疑:“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好,那你慢慢考虑,二弟和三弟的封地都不差,近来也有不少官职空缺,你慢慢挑,挑好了再跟我说。”
扶容点点头:“嗯。”
和扶容之前跟秦骛说的一模一样。
他和太子殿下,就连分开,也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场景。
在这几个月,他们慢慢地、都明白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扛不住的。
既然早就预料到了,所以,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大于难过的感觉。
秦昭静静地看着扶容,想最后抬手抱一抱他。
从前都是扶容主动的时候比较多,秦昭每次和他做一些亲昵的动作,都是扶容催他的。
最后一回了,秦昭想主动一次。
可是他还没伸出手,殿外便有侍从走过。
秦昭刚准备抬起来的手,就这样重新放回身侧。
扶容瞧见他的动作,无奈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面对着他,朝他俯身行礼。
“恭喜陛下。”
他本来是想说“没关系”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样。
他还是有点关系的,他也会难过的。
扶容行过礼,站起身,转身离开。
在扶容身后,秦昭温声道:“扶容,把门关上吧。”
“好。”
扶容应了一声,走出殿中,把门关上。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殿门缓缓关上,将光线阻隔在外。
秦昭就坐在正中的帝王宝座上,光亮在他面上一寸一寸消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神色也慢慢颓败了下去。
扶容忽然想重新推开门,冲进去,抱住他,让他再振作一下。
他……
他可以留在太子殿下身边,没关系,他……
他也没有办法啊。
扶容只能缓缓地把门关上了。
在门关上的瞬间,在扶容看不见秦昭的瞬间,秦昭就像是被带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迅速颓丧下来。
他坐在至高处,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难道他始终无法摆脱父皇的束缚?
父皇活着的时候不行,父皇死了,也不行吗?
秦昭把自己关在正殿里批折子,晚膳也没吃。
侍从们劝了好几次,他也不肯动。
直到后来,秦昭看见他们一趟一趟地把饭菜端下去,重新热了又端上来,实在是不忍心折腾他们,最后还是吃了点东西。
*
这天晚上,扶容和六皇子秦暄待在一块儿。
经历一场剧变,六皇子也成长了许多。
漏夜无声,扶容与他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玩着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扶容说起自己可能要去外派的事情。
秦暄轻声道:“其实你不留在都城也好。”
扶容微微抬起头:“六殿下怎么会这样想?”
“我都听说了,今天下午,大哥答应他们要纳妃了,你还怎么留下?”
扶容神色微动:“六殿下?”
秦暄瘪了瘪嘴,轻声道:“我看得出来。”
扶容一激灵:“什么?看得出来……什么?”
秦暄趁机吃掉他的一颗棋子:“看得出来你和我大哥,我从小看着我大哥长大……”
扶容疑惑:“啊?”
“反正其他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那……”
“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秦暄笑着道,“你和我大哥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真的挺高兴的,他是真心的,但是……”
扶容笑了笑:“我也挺高兴的。”
烛火映照之下,扶容的笑容不似作假。
“我马上要去南边封地了,之前你们去南边不带上我,这回我也要去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凭着我们这两年的交情,我让你做——”
秦暄顿了顿,扶容认真地看着他:“做什么?”
“做伴读吧。”
“还做伴读啊?”
“那不然你想怎么样?你给我做伴读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外跑,和我大哥待在一块儿,你至少得做满三年的伴读,我再给你升官。”
扶容假装嫌弃:“好小气啊。”
“没事的,大哥负了你,就由我这个做弟弟的弥补你吧,别难过。”
秦暄朝他张开双臂,挑了挑眉。
扶容假意要扑上前,一只手按在棋盘上:“多谢六殿下。”
秦暄低头一看,脸色大变,连忙去扒拉他的手:“扶容!我都快赢你了!住手!”
没想到越扒拉,棋盘上的棋子越乱。
扶容假装没坐稳,一扬手:“诶,弄乱了,诶,更乱了!糟糕了,平局了……”
秦暄扑上去要跟他掐架:“我杀了你!”
*
秦昭既然答应了,也不会食言。
翌日一早,秦昭便颁了选妃的圣旨。
不过,他要纳的妃子,不是先帝给他选的那三位。
他要重新选。
这大概是他对先帝遗命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了。
朝臣们也不在乎这些事情了,拖了这么久,只要陛下肯纳妃就好了,谁还在乎纳的究竟是谁呢?
与此同时,秦昭也在为自己的弟弟们划分封地。
他向来爱护弟弟,几位皇子知道他会安排好,也都不着急。
时隔数日,秦昭又一次召见了扶容。
再次见面,扶容和秦昭还是有些不自在。
秦昭端坐在案前,地上铺着齐国的疆域图。
扶容行了礼,秦昭顿了一下,朝他招招手。
秦昭温声道:“几个藩王的封地都已经定了,二弟在魏郡,三弟在惠郡,六弟在淮州郡。”
扶容走到他身边,认真看了看。
三位藩王的封地大小都差不多,离得也很近,取的是一个“唇齿相依”的寓意。
不过“唇齿相依”背后,也是互相牵制和平衡。
扶容点点头:“这样就很好。”
先帝一昧压制,如今秦昭登基,倘若再压制下去,兄弟们就该不满了。
这样安排就很好。
秦昭又道:“还有一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扶容颔首:“陛下请说。”
“摄政王……”秦昭没有把话说完,抬眼看向扶容。
他的意思很明显。
秦骛狼子野心,那天晚上带兵入宫,杀死禁军统领,又射杀十来个禁军,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秦骛后来说,那些都是西山大营的兵,他借用一下罢了,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虽说他当时确实稳定住了局势,否则先帝急病,太子下落不明,还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但现在想起来,朝臣们自然惴惴不安,并且为秦昭出谋划策,要把他按死。
秦昭也回想起先帝临终前,在他掌心里写下的那个“五”字。
他记得,扶容跟他提过一次,说摄政王并无不臣之心。
只有扶容和其他朝臣说的不一样。
秦昭就想着问问他。
扶容轻声道:“摄政王确无不臣之心。”
本来是有的,然后被扶容按下去了。
秦昭笑着道:“朕也知道,他若是想反,恐有一场血战。朕当日坠崖,也要多谢他相助,过河拆桥,此非君子所为。”
“只是朝中大臣议论颇多,有的主张圈禁,有的主张也给他一块封地,扶容觉得该怎么办?”
扶容想了想:“臣以为,摄政王殿下也是陛下的兄弟手足,陛下既然给其他兄弟都划了封地,不若也给他划一块吧?”
“依你看,该给他哪里?在阿暄旁边划一块?也好让他们互相牵制。”
扶容道:“陛下,摄政王勇武,有目共睹,若是和六殿下放在一块儿,只怕……”
只怕不是互相牵制,而是让秦骛这匹野狼大杀四方。
“依你看呢?”
扶容想到,秦骛跟他说过的草原。
扶容定定道:“西北,让他去西北。”
秦昭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办。”
秦昭又道:“对了,林意修早晨在朝上说,几位藩王都没离开过都城,忽然前往封地,恐怕一时间无法适应,所以请增设‘监国使’一职。”
“朕方才跟他们提了,他们也都没有异议,便让林意修拟了具体的折子上来。”
“阿暄方才又说,想让你跟他一块儿。朕想着,淮州郡的监国使,就由你来担任吧。”
扶容却有些迟疑:“陛下,我……”
秦昭笑着道:“你有什么疑虑,尽管说,若是想和魏王、惠王一起,也没问题。”
“我……”
他想跟着六皇子走。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秦骛。
扶容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边。
扶容迈了一步上前,从桌案上捏了一颗玉白的棋子。
他背对着舆图,将棋子抛在羊皮的疆域图上。
就让天意替他做决定吧。
*
良久,扶容才拿着一封皇帝诏书,从养居殿走出来。
扶容长舒了一口气,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秦骛的下属就站在九华殿前,远远地看见扶容过来了,连忙回去通报。
“主子,扶公子来了。”
秦骛原本认真焚香,做每日功课,一听见这话,赶忙起身,走出九华殿。
扶容刚从养居殿出来,是个人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成败在此一举!
扶容是跟着他走,还是跟着六皇子走,就看他的动作了。
秦骛抱着手,站在殿门外,低声吩咐道:“等会儿,扶容要是朝九华殿走,不要动作,别吓着他。他要是往昭阳殿走——”
秦骛磨了磨后槽牙:“马上把他给我绑了!绑去草原!”
几个属下对视一眼。
绑的时候得小心点,要是不小心碰破了扶公子的油皮,主子会杀了他们的。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目光炽热。
没多久,扶容拿着诏书,越走越近。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这时,扶容在通往昭阳殿的宫墙拐角处停下了脚步,大约是要去昭阳殿了。
秦骛再也受不住这种煎熬了,他猛地窜出去,大步上前,气势汹汹。
“扶容!”
几个属下连忙跟上,快,主子要绑人了,快上去搭把手啊!
秦骛气势强盛,目光凌厉:“扶容!”
扶容回过头,应了一声:“你干嘛?”
属下们跟在秦骛身后,不好意思了,扶公子,我们会很轻的。
下一刻,秦骛走到他面前,周身气焰瞬间消散,委屈巴巴的:“扶容,你要跟六皇子走了吗?你怎么不跟我走?是不是皇帝要杀我?你说好要保护我的。”
扶容皱着小脸,试着抬起手,捏着拳头,给他来了一下:“大胆,不得对监国使扶容胡言乱语。”
第79章 告别
监国使扶容?
秦骛眼睛一亮, 瞧着扶容,却故意问:“扶容,你是哪里的监国使?你要跟谁走?”
扶容拿着诏书, 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呢?”
秦骛捏住扶容的肩膀,生怕他跑了。
秦骛语气狂喜:“自然是跟我走。”
他试图像之前一样哄扶容:“我带你去草原,带你去吃糖蒸酥酪,是我欠你的,我还给你一辈子的糖蒸酥酪。”
扶容却问他:“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你?”秦骛皱了皱眉,“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道:“我不用你监国,你只要每天吃喝玩乐就好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淮州郡虽然富庶, 六皇子却不成气候, 但还要你操心。我就不用, 我会管好西北, 你什么都不用做。”
秦骛满心以为,自己这样说, 扶容保准动心。
可是为什么, 扶容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下去了呢?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坚决道:“我不要。”
“我不要什么都不做, 我努力做官, 做到现在, 不是为了等到太子登基, 我就放弃一切,什么都不做的。”
秦骛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又错了。
方才在养居殿里, 扶容背对着舆图, 要投棋子的时候, 秦昭喊住了他。
扶容把棋子攥在手心, 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秦昭有些无奈:“这种事情,怎能如此儿戏?”
扶容小声道:“可是我选不出来。”
秦昭笑了笑:“你要问问你的心,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扶容想了想,“我一开始想做官,只是想离开宫里,再把我娘亲接走。现在做官,是因为我喜欢念书,我也喜欢整理书卷。”
秦昭正色道:“所以,不要看你和谁的关系更好,也不要看你更喜欢谁,要问问你自己想做什么,你现在的选择,对你往后有没有益处。”
扶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秦昭默了默,又道:“要为你自己而活,朕此生是不能了,但是你要考虑清楚。”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他应该去做官、去念书,不应该纠结于——“我到底是喜欢秦骛呢?还是更喜欢六殿下呢?秦骛和六殿下谁对我更好呢?”
离开都城,他应该去更广阔的地方,怎么反倒还把自己拘起来了?
整天纠结谁喜欢他,谁对他好,这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照秦骛现在对他的态度来看,秦骛大概不会再欺负他,若是跟着秦骛去了西北,他或许无法适应西北的生活,但是秦骛会照顾好他。
听说西北草原部落虎视眈眈,平日里可能还要打仗,可是他对这些事情又一窍不通。
西北的文字他也看不懂,他现在连中原的书都还没看完呢。
在西北,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就和从前和秦骛在冷宫里的时候一样,他只能围着秦骛打转,就算想做事情,也要从头开始。
抛弃这一年来他学到的所有。
至于他会得到什么?可能会得到每天一碗糖蒸酥酪吧?和秦骛的关系可能也会变好吧?
可是这个,他前世已经拥有过了。
糖蒸酥酪每天吃也会腻,“喜欢”更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秦骛前世也是这样教他的。
——“我和你能一样吗?你喜欢我,我就给你饭吃,给你衣裳穿。我喜欢你,你能给我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秦骛回过头来的喜欢,强势又凶猛,扶容竟也差点儿没抵御住。
扶容忽然有些后怕,好险,他差点儿,就掉进前世的陷阱里了。
万一秦骛不喜欢他了呢?万一秦骛又像前世那样对他呢?
他不能去西北,他要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样,就算秦骛不喜欢他了,他自己也能挣到饭吃,挣到衣裳穿。
太子殿下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竟然不想着趁机多结交几位官员、多念一点书,他竟然在想着秦骛喜欢他,所以他就要跟秦骛走。
他真是傻透了,和以前一样傻。
扶容轻轻捏了一下自己,让自己回过神。
他捏着白玉的棋子,用指尖摩挲了两下,走上前,把棋子放在了淮州郡上。
秦昭问他:“想好了?”
扶容点点头:“想好了。”
秦昭又跟他讲了淮州郡的风土人情,各地官员的姓名性格,扶容认认真真地听了,秦昭再向他确认了一遍,才给他写了诏书。
扶容拿着诏书,走出养居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晚霞灿烂,映照天边。
扶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回皇子所去。
他还要多念点书。
直到这时,秦骛把他堵在宫墙角落里,他也是这样想的。
扶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秦骛的目光:“我不要再像冷宫里一样了。”
话已至此,秦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扶容没选自己。
可他还是不死心。
秦骛猛地伸出手,像狼一样,抓住扶容手里的诏书。
扶容下意识往回收手:“秦骛!”
秦骛缓了语气,低声道:“给我看看,扶容,给我看看。”
扶容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
秦骛拿过诏书,霍然打开,像狼眼睛一样锐利的眼睛,猛地扫过去。
只消一眼,他就看清楚了。
秦骛哽了一下,心绪翻涌,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低声问:“真不跟我走?”
扶容摇摇头:“不跟。”
秦骛简直要疯了:“扶容!”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却忽然问他:“如果换做是前世,殿下会不会为了我,放弃皇位?”
秦骛面色一沉,自然是不会的。
前世扶容在冷宫里,秦骛也没有推迟他的登基大典啊。
他连推迟都不肯,更何谈放弃?
“我也一样。”扶容正色道,“我不要为了你,放弃我未尽的事业。”
扶容此时无比清醒:“我可以帮你在陛下面前说好话,我也可以帮你在弹劾你的大臣面前帮你说话,但是我不要跟你走。”
秦骛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绢帛,几乎要把它撕成碎片。
他忍了这么久,装了这么久,谋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扶容跟他去草原。
可是现在,扶容不去了,他怎么能忍得了?
他的谋算在这一刻全部落空。
扶容瞧见了,连忙要掰开他的手:“秦骛,不许。”
秦骛表情阴鸷,咬着牙,低声道:“我他妈马上把你绑去草原。”
扶容正色道:“不许,我虽是淮王的监国使,但是官职也比你高。”
秦骛不肯松手:“你做我的监国使,官职不也一样比我高?”
扶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回答过了。
秦骛闭了闭眼睛,极力忍耐着妒火。
他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猛地把扶容拽到自己面前,扶容踮着脚,脚尖微颤,但还是竭力站稳,不靠在秦骛身上。
秦骛睁开眼睛,压制不住的妒火熊熊燃烧:“你再跟我说一遍,你要跟谁?”
扶容同样认真地看着他:“反正不跟你。”
“好。”秦骛捏着他的手腕,把诏书放回他手里,“好,你去做淮王的监国使、做魏王的监国使,你爱跟谁走跟谁走。”
秦骛刚准备松开扶容的手,扶容也正要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
可是这时,秦骛忽然又收紧了手,把扶容给抓到自己面前来。
他咬着牙,低声在扶容耳边道:“我迟早把他们都杀了,淮王、魏王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我再把你给抓回来。”
扶容轻声道:“你敢?”
秦骛神色一顿,重新强硬了语气:“你看我敢不敢。”
秦骛转身要走。
属下们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底要不要绑人。
正当此时,秦骛猛地回过头,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扶容就要走。
“走!”
等扶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秦骛扛在肩膀上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
扶容用力拍打他的肩膀:“秦骛,不许!你又开始了!”
秦骛脚步一顿,转过头,同扶容对上目光,低声道:“走吧,扶容,你送送我,好不好?”
*
天色渐暗。
宫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一辆黑黢黢的马车从宫道上驶来。
一个禁军小队统领喝止他们:“是谁在里面?宫门已经下钥了,看不见吗?”
赶马车的宫人微微抬起头:“此乃摄政王殿下的车驾。”
马车里的人也掀开了帘子,秦骛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是我。”
小队统领一听是秦骛,连忙抱拳行礼:“摄政王殿下,得罪了。”
他回过头,朝士兵们挥了挥手:“开门,开门。”
“是。”
宫门缓缓打开,小队统领再次行礼,目送马车离开。
马车辚辚,向宫外驶去。
马车里,秦骛和扶容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安静得诡异。
扶容是被秦骛硬绑上马车来的,他的手腕上还缠着柔软的绢帛——
没错,扶容的调令,秦昭封他做淮王监国使的诏书,被秦骛拿来,把他捆起来了。
秦骛又开始发疯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望着对方。
秦骛问:“扶容,真不跟我走?”
扶容轻声道:“不跟。”
秦骛又问:“不跟我?”
扶容再重复一遍:“不跟。”
这一路上,秦骛好像问了一百遍。
扶容也回答了一百遍——
不跟。
扶容的声音很轻,可是每一声砸在秦骛耳边,都像是铁器铮鸣、长刀拖拽。
秦骛竭力关在心里的那头困兽,用爪子使劲挠着地面,要冲破牢笼。
秦骛抬起头,看着扶容,眼底阴郁,蓄势待发。
扶容往角落里躲了躲,生怕他扑上来,照着自己的脖子咬一口。
他就像狼一样。
秦骛瞧见他的反应,像是有一根针扎了一下心脏,也扎了一下那头烦躁的野兽,让它安静下来。
秦骛转过头,掀开帘子,吩咐属下。
“发信号,让五百死士在城外集中,带好武器和干粮,准备去西北。”
“派人跟皇帝说一声,就说我先去封地了,诏书他派人送来就行,加封仪式就算了。”
秦骛看了一眼扶容,最后道:“还有,我不要监国使。”
扶容从那一眼里,看出秦骛的意思。
——我已经有监国使了,我不需要其他监国使。
“秦骛,你说的是让我送你……”
扶容一激灵,站起来要打他,结果却撞到了马车顶,哐的一下,又坐回去了。
扶容被绑着手,揉不到脑袋,疼得眼里都泛起泪花来。
疼……
秦骛放下帘子,坐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脑袋,瞧了一眼。
没红没肿,没事。
下一刻,秦骛瞧见扶容的模样,抬起手,按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揉了揉。
秦骛动作柔和,语气却依旧冷硬:“你跟不跟我走?”
扶容仍旧答道:“不跟。”
秦骛用拇指按了一下他刚才碰到的地方。
“啊!”扶容喊了一声,“秦骛,你说只是让我送你的!”
秦骛看着他,低声道:“你见我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
扶容抿了抿唇角,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忽然停下了。
他们到城门口了,守城门的士兵要盘问一下。
和在宫门前一样,知道马车里的是摄政王,很快便放行了。
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扶容掰着手指头,小声道:“上回,你答应我会救太子殿下,你就说话算话了。”
秦骛扭头看他。
扶容继续掰手指:“还有上上回,你说你再也不管我了,你就真的好几个月都没来找我,说话算话。”
“还有上上上回,你答应我,你会躲在衣柜里,不发出声音,你也……”
秦骛表情一滞,低声道:“别说了。”
上上回,他说再也不管扶容了,扶容不知道,其实他每天都跑去看扶容。
还有上上上回,他躲在衣柜里,不发出声音,是因为嘴里咬着扶容的小衣,他舍不得松口。
太丢脸了。
他不管,他这回一定要带着扶容去草原。
不论用绑的、用抢的,他拖也要把扶容拖到草原去。
秦骛又道:“跟我走。”
扶容摇头:“我不要。”
两个人就这样重复了两三遍,终于,马车停下了。
这是城外一处茂盛的树林,现在已经是夜里了,没什么人过来。
秦骛下了马车,回过头,看着扶容。
扶容的双手还被绑着,不太好下来。
秦骛闭了闭眼睛,朝扶容伸出双臂,把他抱下来了。
属下上前禀报:“按照主子的吩咐,五百死士全部到齐,带了武器和干粮,可以扮作主子的侍从。”
“另外两千死士,待天亮之后,各自乔装上路,在西北边陲会合。”
秦骛微微颔首,目光望向树林里。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五百个人,是一般藩王的侍从标准。
五百死士,都藏在树林里吗?
天有点黑,扶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秦骛转头看他,扶容抬起头,轻声道:“我就送殿下到这里了,殿下慢走,一路顺风。”
秦骛低声道:“说什么呢?你得和我一起走。”
扶容无比执拗:“我不走。”
秦骛只用一只手,就拢住了他的双手,要把他往马车上带:“这还由不得你。”
扶容挣扎:“我要回去,我出来得太久了……”
秦骛厉声道:“你看你出来这么久了,皇帝和六皇子有没有发现?只怕要我把你带到了草原,他们才能发现。”
扶容挣扎不脱,便抬脚踢他,还要咬他。秦骛死死地抱住他,把他往马车上带。
终于,秦骛把扶容按在了马车壁上。
两个人像是打了一架,都有些狼狈。
秦骛只用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把他的手高举过头顶,按在马车壁上,牢牢定住。
秦骛喘着粗气,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扶容,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你跟我走,你不能这么狠心,让我什么都带不走。”
秦骛眼中波涛翻滚:“我最后跟你说一遍,跟我走。”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同样固执:“那我也最后跟你说一遍,我不要。”
秦骛握着拳头,狠狠地砸在扶容身后的马车壁上,拳头擦着扶容的脸颊过去,扬起他鬓角的散发。
扶容瞧了一眼,转回头。
两人僵持良久。
最后,秦骛低下头,低声道:“亲我一下。”
扶容下意识就要拒绝:“不要。”
秦骛抬眼,不是装出来的委屈,他低声恳求:“亲我一下,扶容,你亲我一下,我就走了。”
扶容有些惊讶,微微出神。
犹豫了一下,扶容缓缓放下举过头顶的双手,用还绑在一起的双手,攀住了秦骛的脖颈。
秦骛顺着他的动作低下头,扶容抱着他,微微踮起脚,抬起头。
柔软的双唇碰了一下秦骛的侧脸。
秦骛顿了一下,周身戾气消散不少。
扶容瞧着他的侧脸,稍稍偏了偏,又亲了上去。
唇齿相接。
霎时间,月破重云,满怀清辉。
*
摄政王先行前往封地,连陛下的圣旨都没等就走了。
一时间朝野非议颇多,原本早就看不惯摄政王蛮横做派的朝臣,趁机要求严惩。
扶容以监国使的身份,说了两句话,但这件事情还是争论了几天,慢慢地才过去了。
没多久,扶容也要跟着新封的淮王秦暄去封地了。
淮王就是从前的六皇子。
不过,马上又是陛下大婚,淮王作为皇帝胞弟,不好不参加大典就走。
可是扶容不想留下。
所以淮王让扶容先行一步,待他参加完了大典,随后动身。
所幸扶容之前去过淮州。
先骑马,再坐船,很快就到了,他也很熟悉。
抵达淮州这天,天气正好。
扶容站在船板上,撑着头,望着脚下江水悠悠。
他想到去年,也是在船上,那天晚上,在船板上,他和太子殿下定情。
这天正好也是陛下大婚的日子。
扶容没见过皇后,不过听说是个极为和气温柔的世家女子。
从前先帝给陛下定下了三位姑娘,本来是要同时入宫的,可是陛下怕唐突了皇后,怕他们抢了皇后的风头,所以这回只立了皇后。
倒是一段佳话。
这时,兰娘子从船舱里走出来。
“容容,娘煮了绿豆百合粥,解暑的,进来吃一点吧。”
扶容从江水上收回目光,回过头:“好。”
他坐在船舱里,捧着碗,喝了两碗绿豆粥,不知不觉间,船只缓缓停下。
扶容扭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
扶容站起身,扶着娘亲下船。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滔滔江水,轻声道:“娘亲,船已经停下了,但水还在往前走。”
兰娘子随口道:“对,永远别向后看,从今日起,我们就要在淮州安家了。”
永远别向后看。
扶容重生的时候,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他现在也这样告诉自己。
*
监国使有自己的府邸,扶容和娘亲一起搬进去,收拾收拾,很快就安定下来了。
淮州富庶,河流密织,风光别致。
此地文人众多,大儒隐居,十分风雅,书卷画卷琳琅满目。
自从扶容来了淮州,就跟小鱼钻进了水里似的,每天都往家里搬书搬画,买了一堆的字帖。
直到兰娘子勒令他停下,不许再买。
没过多久,淮王也到了。
这是他头一回离开都城,治理一个州郡,陛下到底放心不下他,还给他派了几个近臣随行。
秦暄兴致勃勃,事情都和扶容合计着办,倒是办得不错,风评也很好。
*
第一年的夏末。
扶容和秦暄在淮王府里的荷塘比赛划船,划着划着,塘中花叶遮盖,扶容竟迷失了方向,找不到秦暄在哪里了。
“淮王殿下?淮王殿下?”
扶容坐在小木舟上,朝藕花深处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罢了,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会走丢,大约是怕输,躲起来了。
扶容这样想着,挽起滑下来的衣袖,抓住木浆,挑了个方向,继续划船。
花叶重叠,密密挨挨,扶容躲在阴影之中,轻轻划过丛中,只留下一道痕迹,很快就消失了。
他划到荷塘边的一座小亭子附近,隐约听见王府的臣子们在说话。
“听说只带了两千个人,十日之内,就拿下了附离和仓阳,现在正往更北边走呢。”
“打下来的地方,算是他的封地,还是陛下的疆域?”
“那肯定算他的,陛下仁厚,哪好意思拿他的?再说了,他本来就是嫌自己封地小,才去打仗的。”
他们最后感慨道:“那可真是个活阎王啊,大概生得三头六臂吧?”
扶容坐在小船上,躲在藕花丛中,听见他们说话,才听了一句,便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
他准备出去,可是他才动了一下,衣袖碰落身边的花瓣,那花瓣从他面前飘落,擦过他的唇角。
有点儿痒。
扶容没由来地想起,那天夜里,他和活阎王亲嘴儿的场景。
第80章 小舟
小亭子里, 淮王府的臣子们还在小声议论。
“他的封地比年前又大了三倍不止吧?”
“说真的,照他这样打下去, 我朝一统西北, 指日可待。”
“得了吧,你想得美,说不准人家自立为王了, 你还想沾光,不害臊。”
扶容乘着一叶小舟, 躲在藕花深处。
忽然这时,一片花瓣擦过他的双唇。
扶容没由来回想起一些古怪的感觉, 坐在船上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哗啦一声, 扶容往边上一歪,手里的小木浆也砸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呀!”
扶容倾斜着,半边身子还坐在船里,半边身子已经倒在了花叶上, 压倒一片。
亭子里的众人听见动静,停下了议论的声音,连忙跑到栏杆边,扶着栏杆,抻着脖子往外看。
“谁在那儿?”
当着众人的面出了这样大的丑, 扶容羞愤欲死, 扯过一片荷叶, 把自己的脸给挡住。
扶容苦苦支撑,试图挥手:“没谁, 没谁, 散开……散开……”
淮王秦暄本来正在荷塘里, 和他比赛划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偷偷上了岸,在亭子里和他们一起说话。
“我看看,谁……”秦暄拨开人群,一眼就认出他了,“哟,扶……”
他忍住笑,清了清嗓子,改了口:“监国使?哎哟,监国使怎么掉进泥塘里去了?快救人,快救人。”
“陆大人、陈大人,你们笑什么?还不快把监国使给救上来啊,别笑了!”
倾倒的船只慢慢进水,扶容举着荷叶,始终挡住自己的脸,小声道:“别嚎了,就你笑得最大声。”
扶容安详地躺在荷花从里,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湖水浸湿了,整个人正慢慢地往下陷。
没关系,等秦暄笑够了,就来救他了。
扶容顶着荷叶,抬起头,平静地望着碧蓝的天空。
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果然,过了一会儿,秦暄笑完了,就亲自划着小船,把他从淤泥里□□,救上了岸。
扶容站在秦暄身边,朝他招了招手:“淮王殿下。”
秦暄不解,走近了:“怎么?知道要感谢我了?”
下一秒,扶容捞起湿漉漉的衣袖,使劲拧了一把。
哗啦一声,湖水滴答落在秦暄身上。
秦暄表情复杂:“扶容……”
扶容翘着小尾巴,得意洋洋:“我官大。”
“行,算你厉害。”
两个人回去换衣裳。
隔着一扇屏风,侍从们把热水和干净衣裳放下,便退出去了。
扶容把换下来的湿衣裳搭在衣桁上,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磨蹭了一会儿,扶容披上干净衣裳,小声问:“你们方才在说谁啊?”
秦暄不疑有他,随口道:“还能有谁?就西北的摄政王呗。”
秦骛去了西北封地之后,虽也有了其他封号,但还有许多人喊他“摄政王”。
异族血脉,远走西北,强悍又神秘,很难不引人揣测。
据说,他有三头六臂。
据说,他长得好似阎王。
据说,他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不过都只是据说。
秦暄继续道:“他嫌自己的封地太小,就带兵去打仗了,据说十日之内就打下了两个部落。”
“不过那些部落也是活该,他们没法种地,每到冬日里,总要来边境烧杀抢掠,这下好了,把他们都解决了。”
“从前在宫里看不出来,摄政王还挺厉害的。”
扶容附和着点了点头:“是。”
他确实很厉害。
扶容竟然有些许宽慰。
如今他在淮州,每日看看书,整理政务。
秦骛在西北,带兵打仗。
他们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倘若当日他跟着秦骛去了西北,或是秦骛跟着他来了淮州,都不会这样圆满。
只是……
扶容顿了顿,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他总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圆满呢?
这时,秦暄已经换好了衣裳,走过来了。
他趴在屏风外面,喊了一声:“扶容,快点出来,等一下我们要去丝织局看看。”
“噢。”扶容回过头,连忙应了一声,把衣裳系带系好,转身出去。
*
入了夜,草原上一片静谧。
只有风吹过草丛,发出的簌簌声,还有时不时忽然从草丛里传来的尖锐的虫鸣声。
不远处就是巴勒部落的驻扎营地。
如今正是夏季,草原上水草丰茂,按照惯例,皇室朝臣们都离开了行宫,在草原上安营扎寨。
帐篷错落排列,众星拱月,簇拥着最大的营帐,正中燃着篝火,时不时有年轻的士兵,扛着长矛,在外面巡逻。
最大的营帐里,巴勒部落的首领,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
巴勒首领一脸焦急:“附离和仓阳接连陷落,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可怎么办?”
大臣们各说各的。
“大王,我等加强巡逻,绝不让秦骛有机可乘。”
“大王,属下以为,秦骛一下吞掉两个大部落,已经是极限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动作。”
“不错,秦骛不过两千兵马,现在一定元气大伤,等到年后才会有大动作,我等就在这期间休养生息。”
巴勒首领摸着胡子,微微颔首:“有道理,我们在这期间训练士兵,豢养马匹,来日未必不能与秦骛一战……”
他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帐篷外火光猛地跳跃了一下。
巴勒首领被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肥肉也跟着抖了一下:“怎么回事?”
外面的士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通报:“报!杀进来了!杀进来了!”
首领猛地站起身,厉声问:“话说清楚,谁?谁杀进来了?”
“摄……摄政王……”
首领眼睛一瞪:“胡言乱语!部落里哪里来的摄政王?谁让你这样喊敌国的摄政王的?!”
“是……”
士兵一激灵,连忙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改口,只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
他回头看去,首先看见的却只是一匹毛色纯黑的战马。
那战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几乎直立在地上。
马背上的男人身形高大,却不披甲,只是一身玄色衣裳,也是中原样式。
他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抓着长戟,用长戟挑开了帐篷,举在空中,扬到身后去,所以是哗啦一声。
那士兵瘫倒在地,在阴影之下,失声尖叫。
其他人不都还在外面打仗吗?他怎么直接冲进来了?
巴勒部落虽说比不上齐国物产丰饶,但是大王这回出巡,也是带了近一万人的。
近一万人,连他一个都挡不住。
秦骛提着长戟,将帐篷门挑破,骑着马,直接进了帐篷。
士兵直接被吓得晕死过去,倒在马蹄之下。
巴勒首领反应倒快,立即转身去拿自己的武器,举起长刀,朝马背上的秦骛砍去。
秦骛反手用长戟挡了一下。
巴勒首领连连后退,还没来得及再出招,秦骛握着长戟,往前一送。
他神色漠然,目光淡淡,仿佛自己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做一件无比平常的事情,和吃饭饮水一样平常。
长戟戳进肉里,戳进骨头里,□□的时候,鲜血四溅。
洒在秦骛眼前。
鲜血的颜色,却让秦骛更加烦躁。
*
一场大战很快就结束了。
秦骛把巴勒首领的头颅用长戟挑起来,拿出去,丢到士兵中央,他们就都不反抗了。
截止到现在,秦骛收拢了三个草原部落。
他的封地正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往外扩张。
跟随他的死士们都很高兴,打胜仗,谁不高兴?
边境的百姓也都很高兴,草原部落别收服了,他们也就能过一个安稳的冬天,不用再担心游牧部落烧杀抢掠了。
只有秦骛没什么反应。
深夜收服巴勒,死士们忙着清点俘虏和财物。
只有秦骛坐在河边,抱着手出神。
游牧部落放牧,自然要把地方选在河边,巴勒部落的帐篷不远处就是一条冰川融化形成的河流。
秦骛就坐在乱石滩上,神色阴鸷。
死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主子这阵子只做两件事。
第一件,打仗杀人;第二件,出神想人。
死士们想,可能勇猛无敌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们之所以能每一次都打胜仗,完全是因为主子运筹帷幄,筹谋得当。
其实他们都想错了。
秦骛没有在想该怎么打仗。
打仗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只要骑着马往前跑就行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武器一刺出去,一戳一个准。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其实是——
扶容。
和扶容分开的第一天,秦骛还在回味和扶容的亲吻。
扶容被绑着双手,攀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和他唇齿相贴。
扶容身上淡淡的墨香,萦绕在他鼻尖。
和扶容分开的第二天,秦骛还在回味亲吻。
第三天也一样。
当时秦骛以为,他至少可以凭借这个亲吻,度过一年!
结果到了第三天夜里,他就不习惯了。
扶容不在身边,扶容的气味没有了,越往北走,离扶容越远,他就越难受。
他想像以前一样,给扶容焚香。
可是又想到,扶容不跟他走,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给扶容焚香祈福?
那他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至少也要坚持到五天以后。
秦骛拿出从扶容那里顺来的小衣,也是扶容留在他这里的唯一一件东西,就靠这个坚持。
后来到了西北,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想见扶容!
现在就想见扶容!
他想亲扶容,想抱扶容,想把扶容紧紧地按在怀里,使劲作弄。
秦骛烦得要死,每天都跟夏天烤火炉似的烦躁,抓着扶容的小衣,又舍不得弄,怕把扶容的气味给弄没了。
再不把这把火泻出去,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正巧这时,附离部落派人来联络他。
附离部落就是他死去的母妃所在的部落,秦骛的手下也有一些是他们的人。
他们来劝秦骛归顺附离,附离和他的封地联手,正好扩大疆域。
这下好了,附离部落自己送上来了。
秦骛立即翻身上马,提上武器,直入附离部落。
趁着部落首领病重,他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一刀砍了首领,率领死士,和附离部落打起来了。
温热的鲜血泼洒在秦骛身上,稍微能让他冷静一些。
至此,秦骛找到了新的发泄方式,虽然用处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所以他没想那么多,他没想过要杀敌,或是要安定百姓。
他就是想杀人而已。
都是杀人,也不能滥杀无辜,要是被扶容知道,他就完了,那就找几个该死的人来杀一杀好了。
而且,他杀的敌人越多,声名传得越广,扶容也就时常能听见他的名字,能想起他。
扶容还会亲他,说明扶容心底还是在意他的。
他的名字时常在扶容面前出现一下,扶容才不会忘了他。
他才不会被什么林公子、什么六皇子,抢了风头。
冲着这一点,秦骛也要努力杀人。
秦骛的初步计划是,平定草原十八部落,如果时间还来得及,那就继续往西。
听说大漠对面有一种小猫,通体纯白,只有眼睛是蓝绿色的,他准备抓来送给扶容。
蓝绿色的眼睛,和他多像啊。
扶容肯定喜欢小猫,绿色眼睛的小猫陪在扶容身边,四舍五入,不就是他秦骛陪在扶容身边了吗?
扶容还得给小猫抓痒洗澡,说不准还会把小猫抱在怀里,那再四舍五入一下……
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清了清嗓子。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刚杀了人平息下来的火,又要烧起来了。
秦骛回过神,脚踩进河水里,伸出手,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
河水冰凉,能让他稍微冷静一些。
他又开始想扶容了。
秦骛把河水往身上浇,实在是冷静不下来,他干脆跪坐在乱石滩上,俯下身,让河水浸没口鼻。
此时月近中天,月光清冷地照在水面上,秦骛在水里睁开眼睛,水波流动,从他眼前划过。
没多久,熟悉的窒息感涌了上来。
秦骛探手摸向怀里,紧紧地攥住扶容的小衣。
几个喘息过后,秦骛直起腰,从水里起身,长舒了一口气。
他像狼一样,甩了甩自己的脑袋,甩掉头发上的水珠。
秦骛抹了把脸,从怀里拿出扶容的小衣,放在还在滴水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他很快就把小衣收起来了。
他还要靠这个过不知道几年呢,得小心点用。
秦骛架着脚,坐在乱石滩上,抬起头,像狼一样,望着天上一轮圆月。
月亮是白的,但是秦骛的眼睛在冒绿光。
*
秦骛提早实现了自己的计划。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入冬之前,收服西北十八个部落。
结果还没入秋,其他几个部落,看见附离、仓阳、巴勒几个部落,在短短几天内接连陷落,私底下合计了一下,还是直接投降比较快。
于是他们联合在一块儿,俯首系颈,双手将降书和代表统治的铜印奉到秦骛面前。
秦骛觉得很没烦躁。
全都投降了,那他杀谁去?
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秦骛无比烦躁,随便派了一个属下去接管他们,就懒得再管。
快入秋了,草原寒冬,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准备。
秦骛收服了附离,附离行宫庄严巍峨,秦骛就住进了这里。
行宫是用石头垒成的,坚不可摧。
秦骛回了最大的宫殿。
他是这儿最大的人,自然住在最大的宫殿里。
殿中奢华,挂着异域风格的毯子,金器银器堆满宫殿。
秦骛却没有在殿中停留,而是径直走进殿中,推开一道石门。
石门打开,面前是一道狭窄的台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再往里走,便是宽阔的地宫。
秦骛举着火把,轻车熟路地走进去。
那地宫空空如也,除了正中一座石台,再无其他。
可是下一刻,秦骛手里的火把照亮四周的石壁。
原来地宫之中不是什么都没有,四周的石壁上,雕刻着四尊凶神恶煞的神像。
这是草原上信奉的神明。
秦骛只瞧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把火把插在墙上,在石台上躺下,枕着手,从怀里拿出扶容的小衣。
他在邪神的注视下,坦坦荡荡地抱着扶容的小衣,闭上眼睛。
*
此时,淮州郡还没出夏天,天气还热得很。
扶容下午又和秦暄出去划船了,趁着湖里还有荷叶荷花,多玩几回,玩尽兴了才好。
扶容拖着湿漉漉的衣袖,抱着满怀的荷叶荷花,回到家的时候,兰娘子早已经习惯了。
兰娘子看了他一眼,随口道:“你还要吃饭吗?在王府吃过了吗?”
扶容点点头:“吃过了,在湖上钓了两条大鲤鱼,做成鱼羹吃了,还煮了鱼汤。”
扶容往上抬了抬手,露出提着的瓦罐:“我给娘亲也带了一点。”
兰娘子接过瓦罐:“这还差不多。”
扶容笑了笑,抱着荷花跑进去。
他找了个大瓷盆,接了水,把荷叶荷花全都丢进去,用水养着。
这天夜里,扶容就在满室清香中入睡。
白天玩了一天的水,扶容梦里也在划船。
白日里,秦暄跟他说:“诶,你知道吗?摄政王又打下巴勒了。”
南北相隔千里,交通又不便。
草原上夏季的事情,传到淮州,已经快夏末了。
那时候,扶容划着船,小声道:“挺厉害的。”
扶容嘴上说着厉害,其实心里想的是——
秦骛杀疯了吗?
这都第几个了?他完全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下次再收到消息,不会是秦骛已经打到大漠对面去了吧?
听说大漠对面有一种小猫很可爱,雪白的皮毛,眼睛像琉璃珠子似的,等秦骛什么时候打到那边,他就可以问问秦骛。
扶容正出神,秦暄就泼了他一身的水:“发什么呆?你见他骁勇,你后悔跟我了,是不是?”
扶容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
他划着船,往花叶深处去。
快跑,快跑!
秦暄要追上来了!
是夜,扶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还在划船。
快!冲!
扶容专门往最茂盛的地方藏,没一会儿,就把秦暄甩掉了。
扶容松了口气,忽然这时,他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往后带。
扶容连忙喊道:“松手!我不玩了!不玩了!”
抱着他的那个人,只用一条手臂就圈住了他的腰。
那人低声问:“你和谁玩呢?”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秦骛!”
秦骛就坐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坐在小船上,紧紧地抱着他。
“别乱动,船要翻了。”
扶容的小船本来就不大,秦骛再一上来,根本就是挤得很了。
扶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秦骛搂着他,环顾四周,却低声问道:“扶容,你不怕水了?”
扶容落过水,所以一直很怕水。
从前秦骛带他去温泉,他连温水池子都怕。
可是现在,他竟然在湖上划船。
扶容小声道:“刚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怕的,后来他们帮我,我就不怕了。”
秦骛抿了抿唇角,微微颔首:“所以你要过来。”
秦骛低下头,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却低着头,捏着秦骛的手臂,不知道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
秦骛皱了皱眉,仔细听听。
扶容说:“做梦,做梦,我在做梦。”
确实是在做梦,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扶容也很厉害了。
秦骛捏住他的嘴,把他的嘴巴捏得扁扁的,再说了一遍:“扶容,再亲我一下。”
扶容推开他的手:“走开,我做梦呢。”
秦骛正色道:“亲我一下。”
他这样正经,扶容竟然也认真地回复他:“上次才亲过。”
秦骛却道:“上次亲的那个没用了,没感觉了,再亲一次。”
“不可以,我要醒了,我在做梦。”扶容挪着,转过身。
下一刻,秦骛把他按在小舟上。
木浆早已经掉进水里了,小舟顺水而流,隐入静默的深处。
房间里,扶容匆忙醒来,从床榻上坐起来,赶紧检查一下自己的衣裳。
还好,还穿得好好的。
这个梦境也太真实了。
他差点就……
扶容松了口气,倒了回去,继续睡觉。
与此同时,地宫里,秦骛攥着扶容的小衣,在四面神像的注视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下了高台,离开地宫。
秦骛关上石门,拿着扶容的小衣,回到床榻上去睡觉。
他还想回到那个梦中。
可是这回,他抱着小衣,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他苦熬了一季,才得到这样一个梦境的奖励。
他还没有待够,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亲吻,就被驱逐出来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和草原上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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