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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两年


    两年后。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扶容怕冷,刮起秋风的时候,就换上了一整套毛绒衣裳。


    扶容刚满二十岁, 官任淮地监国使, 上承天命,监督淮王, 刚破获了淮地一场重大的走私案, 刚才又及时制止了淮王秦暄的不当言行。


    嗯, 年轻有为, 未来可期。


    扶容拿着小本子, 认真地在上面做记录。


    秦暄皱着眉, 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至于吗?我不就是骂了你一句‘笨蛋’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扶容拿出笔, 蘸了蘸墨:“至于,你骂我,我要告诉陛下。”


    照着规矩, 监国使扶容每季都要给都城上疏,回禀自己的工作, 还有淮王的言行。


    陛下治下, 国泰民安,不会总有大事等着扶容去做,所以他每次上疏, 说的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秦暄大冬天的还下河去玩,什么秦暄跑去花街看热闹,还有秦暄和大臣吵架。


    只要告诉陛下,他们在淮州过得很好就好了。


    每次扶容上疏告状, 秦暄都得跟在后面, 再发一道奏章回去, 解释一下。


    秦暄见他真的要写,连忙道:“好了好了,你别写了,他们在河上捕鱼,让我一起去吃一点,冬天的鱼更鲜,我们边游湖边吃鱼,别写了。”


    扶容合上小本子,摇摇头:“我不去河上。”


    秦暄皱眉:“那个方士说的你还真信啊?你先前不是最喜欢玩水了吗?”


    扶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去。”


    自从入秋之后,扶容就坚决不靠近任何水域。


    他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呢,他二十岁那年,就是因为掉进冰湖里,才落下了病根。


    前世秦昭是遇上雪崩,坠崖而死的,这一世,虽然扶容帮他躲过这一劫,却没能帮他躲过后来的劫数,他还是掉下了山崖。


    只是因为命大,才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他这几年身体也不是很好,加上勤于政事,日夜操劳,时常生病。


    扶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让他好好保重。


    扶容心里隐隐有所察觉,躲过去的,终究还是要还回来的。


    扶容为了保护自己,自入秋之后,就不再靠近任何有水的地方。


    别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遇到一个老方士,那个老方士说他今年和水反冲,让他必须远离水域。


    旁人都不以为然,扶容却十分坚决。


    扶容站起身,对秦暄道:“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去游湖吧。”


    秦暄无奈:“行,到时候我派人把鱼羹送到你府上。”


    扶容准备离开,秦暄又道:“对了,大哥说,今年想跟兄弟们一起过年。”


    扶容回过头,疑惑地问:“陛下要来淮州吗?他身体好了吗?”


    秦暄道:“他也没说清楚,就是上回来的信里提了一嘴,可能要南下,到南边的行宫里住几天。”


    “嗯。”扶容想了想,“南边暖和些,在南边过了冬天再回去,也适合陛下将养身体。”


    “到时候我们兄弟,还有你,肯定要去拜见。”


    扶容点头:“知道啦。”


    秦暄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你没关系吗?要不然你装病不去吧?”


    “没关系。”扶容笑了笑,“我们和陛下也有两年没见了吧?正好去见一见。”


    秦暄见他是真的不在意,也放下心来:“行,那我们这阵子得开始准备觐见要带的礼品。”


    “好,我回去列单子。”


    扶容回到家里,召集自己手底下几个官吏,让他们把往年皇帝南下,藩王送礼的份例单子拿出来看看,参照一下。


    扶容坐在案前,拿着单子,撑着头,仔细看看,指着上面的东西:“礼器不改,陛下不喜奢靡,其他东西可以减半。陛下身体不好,温补的药材可以多一点。”


    年轻的官吏们围坐在他身边,拿着纸笔,认真记录。


    “扶大人思虑周祥。”


    陛下要南下过冬的旨意很快就正式传了过来,几个藩王都忙碌起来了,准备接驾。


    *


    与此同时。


    两年时间,秦骛早已经杀到了……


    草原的尽头。


    因为杀得太厉害,“佛面修罗”的名号已经传遍了整个西北。


    但是草原尽头没什么好看的,金黄的沙漠里,只有一群住帐篷的异族人,说话乌拉乌拉的,秦骛也听不懂。


    他扛着武器,骑在马背上。


    属下去抓了一个懂得汉话或是草原部落话的人,让他来做中间人。


    中间人跌在马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骛垂了垂眼睛,拨弄了一下手里的檀木珠,低声道:“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猫。”


    中间人疑惑地抬起头:“猫?”


    秦骛微微抬眼,有些不耐烦了:“绿眼睛的猫,问他们有没有。”


    “是是是。”


    中间人连忙起身,去问那群异族人。


    不一会儿,一群人就提着一个笼子回来了。


    “大王,猫来了。”


    那笼子里装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秦骛提起来看了一眼,那猫正好睁开眼睛。


    嗯,是绿色的。


    秦骛把笼子递给属下,让他们好好养着。


    害怕这一只不够,在路上被养死了,秦骛继续深入大漠,再找了几只,又顺便收服了一点土地。


    满载而归。


    这年秋天,秦骛没有打算继续深入大漠,而是要回去了。


    他记得,马上就是前世扶容落水的时候了,他不放心,他得回去盯着。


    秦骛回去的时候,正巧路过一个已经被他收服的部落。


    这个部落正在办一桩喜事,并且“盛情”邀请秦骛留下观礼。


    主要是不敢不邀请,他们都怕惹怒秦骛。


    秦骛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是他稍一转头,瞧见穿着盛装的两个年轻人,神色微顿,问道:“办婚事啊?”


    属下颔首:“是。”


    秦骛想了想:“那就留下看看。”秦骛指了一下新人热烈的红裙:“让他们弄一身那样的新衣裳,我要带着走。”


    “是。”


    入了夜,帐篷外点起篝火。


    美酒佳肴都规规矩矩地摆在秦骛身边,但秦骛就仿佛自带屏障一般,没有人赶往他那里凑,他们载歌载舞,都有意识地避开秦骛。


    秦骛也没在意,他歪着身子,靠在虎皮搭成的座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檀木珠子,目光阴沉。


    他又在想扶容了。


    那身红衣裳,扶容穿起来肯定好看。


    这两年,他天天都在想扶容。


    两年,他就靠着到处征战,到处给扶容搜集礼物活下来。


    他偶尔会和扶容在梦里见面,只是他夜里总是睡不着,所以见到扶容的机会不多。


    扶容在梦里倒是越来越爱笑了。


    他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两年前,扶容非去淮州不可。


    若是扶容跟着他来了草原,不一定会有现在这样快活。


    他喜欢看到扶容脸上有笑。


    秦骛直起身子,想起最近一次在梦里见到扶容。


    那已经是在好几个月之前了,那时扶容正在查一桩走私案,在梦里也在看账本,扶容看得眼花缭乱,烦得嗷嗷直叫。


    秦骛就在他身边待了一会儿,没多久就醒了。


    秦骛靠着这一点点回忆,又支撑了几个月。


    秦骛端起银质的酒杯,喝了一口草原上的烈酒。


    和扶容长久分开,让他学会幻想,幻想自己和扶容今夜在草原上成婚。


    这时,部落元老领着一个女子,毕恭毕敬地走到他面前。


    “大王,这是我们部落最漂亮的姑娘,叫做丽塔……”


    秦骛皱眉:“下去。”


    他顿了顿,再用草原话说了一句:“下去。”


    他是王,他又不是抢劫的,他只抢劫扶容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他又不抢人。


    他已经有扶容了。


    就算扶容不在他身边,他也得保持干净,否则他有什么脸再去见扶容?


    秦骛再没看他们一眼,挥了挥手,让属下把这两个人给带下去。


    秦骛心中理直气壮,一个男人,连自己都管不住,那还能算是男人吗?


    可是,秦骛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又沉了沉。


    扶容都不担心他的吗?万一他被别人暗算了呢?


    扶容一点都不在意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找别人。


    不过,秦骛又想到什么,神色稍缓。


    可能是因为扶容很相信他,扶容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不会找别人的,所以就没跟他说。


    短短一刻钟,秦骛的脸色变了又变。


    秦骛看着笑闹着的新人,嫉妒的情绪在胸腔中蔓延,几乎要撑破了他。


    他自己在这里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


    扶容都不在他身边。


    秦骛下定决心,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去梦里见见扶容。


    秦骛再一次端起银质酒杯,抿了一口。


    部落长老看他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知道是惹恼了他,还是应该继续送人。


    秦骛皱着眉,拿起酒壶,看了一眼。


    草原夜里寒冷,他们在酒里加了鹿血,难怪秦骛喝着有些燥。


    *


    深夜,秦骛抱着手,躺在营地最大的帐篷里,望着头顶的羊毛毡,面色沉重。


    睡不着。


    身边的香炉静静地燃着香,秦骛刚才做完晚课,给扶容祈福完毕。


    忽然,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骛直觉不对,从床上坐起来,望向外面。


    一个大胆的草原女子走到帐篷前,浓妆艳抹,香气扑鼻,风吹动帐篷,哗哗作响。


    秦骛迅速下了床,拽过挂在床头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秦骛厉声道:“滚出去!”


    草原女子向来奔放,看上了谁就使劲浑身解数,一定要得到,春风一度也没关系。


    所以那女子并不后退,反倒还在往前走。


    “他妈的。”秦骛骂了一声,环顾四周,猛地拿起挂在床头的弓箭,引弓射箭。


    嗖的一声,箭矢刚好扎进女子面前的地上。


    那女子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秦骛沉声道:“滚出去!”


    女子手忙脚乱地逃走了,结果落下了衣服上的一个小铃铛,还有满帐篷的熏香味。


    秦骛皱着眉,走上前,把铃铛给踢出去,然后把帐篷门窗都打开,让外面的风灌进来,吹走帐篷里的味道。


    难闻。


    秦骛裹着披风,坐在案前,手里还攥着武器,闻一闻自己给扶容点的香,才感觉安心一些。


    秦骛委屈巴巴地想着,还好他机警,否则他就不干净了。


    秦骛闻着香炉散发出来的香,坐着就睡着了。


    时隔数月,他终于又梦见扶容了。


    这回不是在扶容的梦里,而是在他的梦里。


    可能是晚上喝的鹿血酒有点燥,也有可能是刚才进来的那女子身上抹的味道古怪,秦骛做的梦,也不太正经。


    梦境一开始,他就把扶容按在冷宫的床榻上。


    扶容一激灵,还有些发懵。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可以和秦骛互通梦境,不过频率不高,时间也不长,他就没怎么在意。


    可是这回,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被秦骛拽进梦里来。


    这还是头一回。


    扶容拍了拍脑袋,回过神,看着秦骛:“你怎么了?”


    秦骛按着他的手,看着他,眼中一片阴翳,声音低哑:“难受。”


    扶容蹙眉,目光往下看了看,他大概知道是怎么难受了,但是……


    扶容举起手,想要给他来上一下,把他打清醒。


    反正这是在梦里。


    打人不会疼的。


    下一秒,秦骛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道:“我好可怜,我被人下药了。”


    扶容高高举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来。


    算了。


    扶容用手捂了捂他的脸,小声问他:“怎么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被人暗算了,有人要刺杀我。”


    扶容怀疑地看着他:“刺杀你?”他小声嘀咕:“你不刺杀别人就好了。”


    秦骛神色正经,博同情的话张口就来:“好几个人,他们准备暗算我,先给我下药,然后趁我走神,就把我杀了。”


    扶容竟然有点动摇了:“真的吗?”


    “真的。”秦骛捧住扶容的脸,定定地看着他,“扶容,难受死了,我要不要去找别人?”


    扶容下意识就要张口说话,想了一下,却又忍住了:“如果……但是……你不会自己……”


    他说不出口!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自己不会。”


    扶容道:“你胡说,你明明就……”


    秦骛非要问他:“扶容,我要不要去找别人?你好久没有给我下命令了,我听你的,给我下命令。”


    手边没有鞭子,秦骛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合适的链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扶容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当做链子。


    扶容小声道:“不许。”


    秦骛眼睛一亮:“什么?”


    “我说。”扶容却愈发小声,“不许去找别人。”


    秦骛追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扶容理直气壮,“我下命令,你听就是,乖乖的……”


    扶容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最后道:“嗯,乖乖的野狼,没有一直追问‘为什么’的道理。”


    秦骛点了点头:“是。”


    扶容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如果我在梦里帮你……那你能……”


    秦骛笑了笑,按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舍不得,我醒了。”


    和从前一样,梦境短暂又仓促。


    扶容揉了揉眼睛,裹着被子,继续睡觉。


    没多久,扶容猛地睁开眼睛。


    他刚才在梦里做什么了?他怎么会想要帮秦骛……


    扶容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你在干什么?


    你真是鬼迷心窍了。


    帐篷里,秦骛坐在案前,睁开了眼睛。


    帐篷里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秦骛站起身,把帐篷帘子放下来。


    他回到床榻上,拿出扶容的小衣。


    这件小衣时常被他拿在手里,已经被揉搓得十分柔软了。


    秦骛闻着小衣的气味,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扶容不让他找别人,扶容心里还是有他的,否则扶容怎么会不让他找别人。


    扶容竟然还想帮他,太可爱了。


    秦骛当然是不肯,他自己清楚他的本性,要是扶容帮他,那可就不单纯是帮了。


    他会发疯的。


    到时候他和扶容得在梦里待三天三夜。


    在梦里什么都做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冷冰冰的,除了风什么都没有。


    他也会发疯的。


    秦骛揉搓着扶容的小衣,他想,自己又能坚持几个月了。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和扶容见面了。


    *


    不知不觉便入了冬。


    都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帝后已经动身往南边行宫来了。


    扶容也准备好了给帝后的礼品。


    秦暄也挺高兴的,提早半个月,就在试新衣裳了。


    “扶容,你看这套怎么样?还有这套?”


    扶容撑着头,轻声道:“都不怎么样。”


    秦暄捏着拳头要威胁他:“快说我好看。”


    “不说。”扶容正色道,“不怎么样,你穿那件青色的好看。”


    秦暄丢下衣裳,去拿扶容说的那件:“真的吗?”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扶容觉得不对,站起身,走上前推开门。


    秦暄连忙披上衣裳:“风进来了,冻死我了。”


    一个士兵直接骑马进了淮王府,从廊下匆匆跑来。


    一边跑,一边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快去禀报淮王殿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从扶容心头升起。


    *


    而此时,秦骛正带着属下,走在前往淮州的山间小路上。


    他怕扶容在和前世同样的时间落水,他必须得来盯着扶容。


    忽然,一声尖锐的鹰鸣从山林上空传来,划破林间平静,枝叶上的积雪被簌簌抖落。


    秦骛抬起头,朝在林子上空盘旋的黑色老鹰吹了一声口哨,那老鹰立即俯冲下来,在秦骛的手臂上停下。


    秦骛从它脚上取出竹筒,拿出字条。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沉下了脸。


    秦骛只怔了一瞬,便转过头,低声吩咐道:“马上派人去魏郡,盯着魏王。”


    “联络留在齐国都城的死士和禁军,听我号令,随时封锁都城,任何人不许出入。”


    “派人去青州看看……”秦骛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改道,现在就去青州。”


    秦骛揉碎纸条,将东西丢进积雪里。


    那张纸条沾了雪,慢慢地就被浸湿了。


    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皇帝急病,停留青州。


    *


    淮王府。


    士兵快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在秦暄与扶容面前,抱拳禀报。


    “不好了,禀殿下与监国使,陛下南下途中突发急病,恐怕时日无多,如今圣驾停留在青州,朝臣群龙无首,请殿下与监国使速速前往,主持大局!”


    秦暄一听见这个消息,立即把手上的东西一扔,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士兵的衣领,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再说清楚一点。”


    “陛下突发急病,恐怕……”


    “你放屁!”


    扶容推开他,定了定心神,问:“随行太医怎么说?”


    “太医只说,是前些年跌下山崖的病根,再加上陛下平日太过操劳,这才……”


    “既不是新症,何以说出‘时日无多’这样的话来?太医们都是帮陛下调养身体的老太医了,慢慢调养,自然就会好的。”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嘱咐道:“‘时日无多’这种话,不许再跟其他人说。”


    “是。”


    扶容不是耍脾气,他是要稳定大局。


    传话的士兵这样着急忙慌的,只怕整个淮州郡都看到了,这样的话传出去,只会使得民心惶惶,没有一点好处。


    扶容又问:“陛下身边都有哪些朝臣守着?”


    “林意修林大人,还有几位将军。”


    “陛下可传召了其他藩王?”


    “陛下感念兄弟情意,清醒过来的时候,派小的前来报信,让殿下与监国使速速前往。魏王与惠王那边,也各自有人前去传召。”


    “好,我与淮王殿下即刻前往。”


    扶容把事情问清楚了,回过头,对秦暄道:“穿上披风,我们从后门出去,带上亲卫和近臣就好,不要走漏了风声。”


    “好。”


    青州离淮州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离魏王的魏地却是更近一些。


    雪地里,马蹄杂乱,扶容骑着马,冷风吹过他的脸颊。


    他心里乱糟糟的。


    他已经帮秦昭避开灾祸了,为什么秦昭还是……


    难道真的是天要收他吗?


    扶容又没由来地想到前世,想到魏王,也就是从前的二皇子秦英。


    倘若秦昭还在,秦英敬佩大哥,不会有别的心思。


    但若是秦昭死了呢?秦昭又没有孩子,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安排身后事。


    他如何安排都好,只怕有人在这时生了异心,替他安排。


    一天一夜的路程,扶容和秦暄终于赶到了青州城外。


    城门紧闭,两列士兵站在两边,盘查每一个进城或出城的人。


    这时,城门缓缓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扶容反应过来,猛扑上前,按着秦暄,带着他滚到旁边的雪地里,躲藏好。


    秦暄不明就里,刚要说话,扶容就捂住了他的嘴。


    扶容小声道:“魏王先我们一步到了,他带兵把持了青州和陛下!”


    和他担心的一样。


    第82章 重逢


    扶容按着秦暄, 趴在远处的雪地里,远远地望着城门那边。


    城门口有士兵排查,城楼上还有弓箭手。


    魏王秦英就站在城门口, 正叮嘱守城门的将领。


    秦暄还是有些不相信, 低声问:“扶容,你……你是不是多想了?说不定二哥就是害怕出事,所以派人看守城门呢?”


    扶容正色道:“若是害怕出事,为何要排查入城百姓的面容?”


    秦暄抬头看去, 果然,每一个进城的百姓,都被要求摘下帽子, 抬起头, 露出整张脸。


    他们显然是在找谁。


    扶容又问:“殿下可认得守城门的将领?”


    秦暄皱了皱眉, 依稀辨认出那是谁:“应当认得。当日,我与二哥三哥一同封王,见过他。”


    “他也认得惠王。”


    “自然。”


    “那就是了。”


    魏王就是在找他们呢。


    秦暄抿了抿唇角,低声问:“那现在怎么办?大哥还在城里, 万一……”


    扶容蹙着眉,看着城门口的将领:“他应当不认得我。”


    秦暄转头看他。


    是了,两年前, 是先皇帝大婚, 然后兄弟封王。


    扶容没有参加皇帝大婚, 自然也没有出席过几位藩王的封王大典。


    再加上,他之前只是个在诩兰台做事的小小侍墨郎, 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认得扶容。


    扶容支着手, 从雪地里爬起来:“我进去看看。”


    秦暄自然不肯:“扶容, 太冒险了, 他们没见过你,我二哥可见过你,万一……”


    “不要紧,我躲着魏王殿下走就是了。”扶容捏了一把雪,让自己冷静下来,“倘若魏王并无反意,我再派人来知会殿下。”


    “若是魏王心怀不轨,殿下切莫轻举妄动。陛下出巡,身边必定也带着兵马,待城中安定下来,殿下再行进城。”


    “对了,若是惠王赶来了,也记得提醒他。”


    秦暄还是有些迟疑:“扶容,要不派其他人先进去看看吧?”


    扶容却道:“只怕陛下身边的人不认得他们,反倒打草惊蛇。”


    扶容回过头,点了几个在淮州的近臣。


    正好他们骑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人和马都狼狈不堪,就扮作在路上被抢劫的外地商贾,混进城中。


    扶容牵着马,站在城门口,任由士兵检查。


    他们果然不认得扶容,见他饿得轻飘飘的,披着挡雪的蓑衣,带着斗笠,简直要被大雪压垮了,还真像是被打劫了逃命逃出来的。


    只是——


    “这细皮嫩肉的?是商人吗?”


    旁人一惊,扶容眼珠一转,朝他抱了抱拳:“是账房先生。”


    “行,进去吧。”


    才走过城门,魏王正好迎面走来。


    跟在扶容身后的人轻声提醒道:“公子?”


    扶容牵着马,瞧了魏王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一只手牵着缰绳,绕到马匹另一侧。


    借着马匹遮挡,扶容就这样和魏王擦肩而过。


    *


    皇帝圣驾停留在青州郡守府里。


    这件事情不难打听。


    不过只怕郡守府也被魏王看守起来了。


    扶容牵着马,若无其事地在郡守府门前绕了一圈,果然看见两个和城门口的士兵穿着相同的士兵。


    不过魏王到底没敢这么明目张胆,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敬畏自家大哥的。


    扶容回过头,吩咐几个近臣:“散开吧,看看怎么进去。”


    他们这样走在一块儿,还是太引人注意了。


    扶容牵着马,走到郡守府的角门边,正巧这时,林意修带着两个将军从角门里出来了。


    “不要打草惊蛇……”


    扶容眼睛一亮,立即上前,轻声唤道:“林公子。”


    林意修被吓了一跳:“谁?”


    扶容稍稍抬起斗笠:“是我。”


    林意修一见是他,心中一喜,连忙拉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角门:“来。”


    两年未见,林意修如今也是朝中重臣了。


    两人走在廊下,林意修低声向他陈述这阵子的事情。


    “其实陛下的身子一直都不好,只是没让你们知道。这回南下,也是想着再见你们一面,结果……”


    林意修叹了口气:“这回也是没有征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


    “前几日也是念及兄弟情义,召几位藩王来见,没想到魏王直接带着兵来了。”


    “陛下在病榻之上,仍旧安排了几位将军,保护淮王与惠王两位殿下。都城事宜,陛下临行之前就安排好了,不会有事。”


    扶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意修就带着他到了一处院落前。


    门前看守的禁军朝他抱拳:“林大人。”


    林意修微微颔首,带着扶容进去:“我们带的禁军也不少,不过都留守在陛下身边。陛下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好些。”


    扶容点点头。


    林意修推开门,殿中明亮温暖,没有一点儿陈腐的气味,不像是重病之人所住的地方。


    秦昭披着衣裳,坐在床榻上,伏案写信。


    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端来参汤,放在秦昭手边,低声劝道:“陛下,歇一会儿吧。”


    秦昭摇头:“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给阿暄的信,得快点写完。”


    扶容瞧着里面,只见秦昭身形消瘦,披着和从前别无二致的衣裳,肩膀处却塌了下去,好几次差点撑不住,滑下去。


    扶容不太敢相信地唤了一声:“陛下?”


    秦昭笔尖一顿,恍惚抬起头。


    扶容刚想上前,林意修拽了他一下,俯身行礼,扶容也只好跟着行礼。


    “陛下,皇后。”


    坐在秦昭身边的女子便是皇后。


    秦昭没有再纳其他妃子,娶了皇后之后,便一直只有皇后。


    扶容小步上前,跪在榻前,仔细瞧了瞧秦昭的神色:“陛下?”


    两年未见,他竟憔悴至此。


    秦昭忙道:“快起来,地上凉。”


    扶容起身,在榻前的软垫上坐好。


    秦昭问:“阿暄呢?外面怎么样了?”


    “淮王殿下就在城外,魏王派兵把守着城门,臣不敢让淮王殿下冒险,所以先行进城。”


    秦昭咳嗽了两声,又问:“你可有事?”


    “我没事。”扶容摇摇头,“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有陛下在,魏王才不敢造次。”


    秦昭瞧着他,笑了一下:“朕知道,朕如今好些了,还能再替你们撑一会儿。”


    秦昭朝林意修招了招手,道:“去把刘行之、王约他们都喊过来。”


    这些都是从秦昭做太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近臣。


    如今扶容到了,近臣齐聚,秦昭要跟他们商量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皇后起身要走,却也被秦昭喊住了:“皇后也不要走,留下来。”


    皇后垂眸:“是。”


    等到人都齐了,秦昭也就开门见山了。


    “朕登基两年,膝下无子,此事不怨皇后,是朕身体不好。”


    皇后神色微动,拍了拍他的后背:“陛下……”


    “待朕死后,遵照先帝惯例,文武百官,还有皇后,都不必守孝三年,守孝三月即可。皇后年轻,更不必因朕而苦守宫中。”


    “若是皇后愿意,朕等会儿就拟旨,命皇后殉葬,实则尔等将皇后送出宫外,改名换姓,往后再嫁,尔等务必将此事办妥。”


    听他这样说,皇后早已经涕泪连连。


    她入宫两年,后宫没有其他妃子,先帝的太妃们对她和善,陛下对她也温柔,她在宫中,可以说是过得极好极好了。


    如今秦昭将死,仍在为她打算,她如何能不动容?


    皇后当即便道:“陛下仁德,若是下旨令妾殉葬,后人必定猜疑。”


    秦昭轻声叹道:“朕亏欠你太多,将你困死在宫中,朕实在是于心不忍。”


    “若是陛下万一,妾自当殉葬,岂有假死之理?”


    秦昭拍了拍她的手,点了点头,最后叮嘱近臣们:“务必将此事办妥。”


    一众近臣同样忍不住红了眼睛,俯身领命:“是。”


    秦昭又道:“还有一事,朕膝下无子,皇位后继人选,诸卿有何提议?”


    林意修道:“陛下胞弟,淮王殿下,心性纯良,可堪托付。”


    又有人驳道:“淮王殿下太过纯良,不善权术,只怕不好。依我看,还是魏王殿下好,魏王殿下手握兵权,勇毅果敢,是不二人选。”


    “魏王殿下都快反了,还提他做什么?依我看,惠王殿下也不错。”


    “惠王殿下闲云野鹤惯了,只怕连淮王殿下还不如。”


    众人争论起来,无休无止。


    秦昭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静静地等他们说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秦昭咳了两声,面上却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来。


    他看向扶容,低声问:“扶容,你觉得呢?”


    扶容捏了捏藏在衣袖里的手,小声道:“陛下,我以为……摄政王殿下……”


    他说的话虽轻,却如同一块石子,投进了波澜不惊的湖面。


    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淮王与惠王太过纯良,温吞有余,果决不足,连眼前魏王之事都无法应付,更别提往后入主都城,只怕控不住场面。”


    “魏王殿下,虽然果敢,于政事上却一窍不通,任人唯亲。臣听闻,魏地百姓过得并不好。况且,陛下尚未离去,他便大肆搜索两位殿下,只怕……”


    马上就有臣子反驳他:“扶容,照你这么说,摄政王是既纯良,又果敢了?”


    扶容顿了顿,小声道:“他既不纯良,也不果敢,他有点凶残。”


    “你……”


    “但是论手段,他是雷霆手段,镇得住场面,若是有他在,不会有任何变故。”


    “若是往后安稳下来呢?他可是异族人,让一个有一半儿异族血统的人继承皇位,岂非往后这江山要改成草原人的江山?”


    扶容小声道:“他不会生孩子的。”


    众臣不解:“什么?”


    扶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秦骛和扶容都不会生,他们二人,当然不会有孩子。


    扶容顿了顿:“若是有所顾虑,陛下可以早立一道圣旨,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孩子,作为储君,此人便由在场众臣一同挑选。”


    “可立两道圣旨,一道交由摄政王,另一道分为几份,交予臣等。倘若摄政王日后翻脸,我等拿出圣旨,同样可以压制他。”


    扶容定定地看着秦昭:“摄政王治下西北,版图扩张,平定内里,安稳民心,非摄政王莫属。他是一匹凶狠的野狼,只要管好了,就不会出事。”


    秦昭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问:“你有把握能管住他吗?他若登基,会不会骨肉相残?”


    扶容有些犹豫,他不敢确定。


    毕竟前世……


    秦昭却不问他“为什么”,只是转头看向其他近臣:“你们以为如何?”


    “论亲,朕应当传位给朕的亲弟弟淮王。”


    “论勇武,应当传位给魏王。”


    “论功绩,摄政王西出大漠,踏平草原,自然应当传位给他。”


    “你们觉得呢?”


    近臣们俯身行礼:“臣等听陛下旨意。”


    秦昭抿了抿唇角,朝他们挥了挥手:“先下去罢,朕考虑一下。扶容风尘仆仆的,带他下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别叫其他人看见他。”


    “是。”


    扶容跟着近臣们退出去了。


    林意修就把扶容安置在隔壁房间,魏王的人不敢擅自靠近。


    扶容吃了点东西,和衣坐在榻上,靠着软枕,正出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让秦骛即位。


    明明按照情理来说,他保举秦暄上位,是最稳妥的。


    秦暄就是有些温吞散漫,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他和秦暄关系好,往后秦暄也不会亏待他。


    但是……


    扶容就是提了秦骛。


    扶容总觉得,冥冥之中的天意不可违抗。


    前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还有一年,秦骛就要登基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救了太子殿下。


    他没想到,自己救了太子殿下,让他多活了两年,却也让他在这两年里,时不时守着病痛的苦楚。


    扶容在救他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偷偷得到的好处,都是要还回去的。


    那娘亲呢?娘亲也要还回去吗?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扶容心头。


    他忽然觉得手脚都使不上力气来。


    扶容想找人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该找谁。


    别人都不知道他是重生的,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情,他对旁人,只能精心撒谎,根本没办法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扶容忽然想,要是秦骛在就好了。


    起码还能跟他说说话。


    扶容抿了抿唇角,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忽然,隔壁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陛下!”


    扶容一激灵,连忙从床上跳下去,跑出房间。


    皇后跪在榻边,秦昭躺在榻上,面色玉白,艰难地喘着气。


    因为扶容就待在隔壁,是最早赶到的。


    扶容小跑上前:“陛下!”


    秦昭握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你有没有把握管好他?”


    管好谁?


    他们心里都清楚。


    摄政王秦骛。


    扶容红了眼眶,看着他,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有,我有把握,我管好他。”


    “好。”秦昭枕边拿出诏书,还有象征帝王的玉玺,塞进扶容手里,“拿好,去找他。”


    扶容怀抱着玉玺,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秦昭细细叮嘱:“不要让魏王看见你,今晚出城太显眼了,明日一早再跟着百姓一起出城,保护好自己。”


    扶容早已经泣不成声,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好……好……”


    正巧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又传来魏王的声音。


    “大哥?大哥!”


    秦昭神色一变,拽了一把扶容:“快,别让他看见你。”


    皇后也拉着扶容:“扶大人,这里。”


    “好。”


    皇后把扶容拽到床榻后边,让他在帷帐后面躲着:“扶大人,不要出声。”


    “好。”扶容抱着圣旨与玉玺,朝她行了个礼。


    皇后颔首,认真地对他说:“你别怕。”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走出去,摆出皇后的架子,厉声道:“魏王殿下,陛下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还不速速退出去!”


    魏王飞扑上前,不知哭得有几分真,几分假:“大哥!”


    秦昭叹了口气,和从前一样,握住他的手:“没事,大哥没事,不要为难其他人,知道了吗?”


    魏王哽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这个仁厚的大哥,还是这样仁厚。


    扶容就抱着东西,坐在地上,躲在帷帐后面,一动不敢动,脸颊上都是泪,却紧紧地咬着手指,不敢哭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哭得眼睛酸涩,都快睁不开了。


    忽然,外面猛地传来一声痛呼:“陛下!”


    随后便是众人嘭嘭跪地的声音。


    扶容一激灵,猛地回过头。


    隔着帷帐,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外面的人在哭,在磕头,在哀嚎。


    扶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魏王咬着牙,沉声道:“大哥虽有旨意,但他的身后事,绝不能从简。传本王命令,全城裹素,为陛下披麻戴孝,不得有误。”


    “把准备好的素服白衣都分发下去,天亮之前,本王要看见全城戴孝。全城戒严,一律不得外出,留在家里给大哥守灵。”


    皇后厉声呵斥:“陛下已有旨意,丧仪从简,魏王是要陛下在天之灵难安吗?”


    魏王却道:“本王不管,大哥生前简朴够了。”


    “你……”皇后厉声道,“滚出去!”


    “皇嫂这是何意?”


    “本宫要为陛下擦洗更衣,魏王殿下也要看么?”


    魏王顿了一下,拂袖离开,临走前,他道:“皇帝玉玺,皇嫂收拾妥当之后,记得交出来。”


    皇后愤愤地剜了他一眼,待人离开,才走到帷帐后面,把扶容扶起来。


    “他已经在惦记玉玺了,你从窗户走,先回自己房里,把东西藏好了,我已经跟林意修说好了,他明日送你出城。对了,他要全城戴孝,你明日出城,记得也穿白衣,不要被发现。”


    扶容颔首:“辛苦娘娘周旋了,待我到了西北,我马上带兵回来。”


    “好。”


    扶容最后道:“皇后高义,微臣拜服。”


    皇后扭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皇帝,泪中带笑:“他是天底下极好的皇帝。”


    扶容便从窗户偷偷爬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里。


    他不敢点灯,只是在黑暗中坐着。


    隔壁房门前,魏王寸步不离,就等着皇后把玉玺奉到他手里。


    天蒙蒙亮时,一身白衣的林意修给扶容送来了素白的麻衣。


    “快换上,我带你出城。”


    “好。”


    扶容换上白衣,戴上麻制的白披风,遮掩住半边脸和通红的眼睛,他低着头,跟着林意修离开。


    没多久,林意修回来了,他亲眼看着扶容出城了,皇后才推门而出,对魏王道:“没找到玉玺。”


    魏王登时暴怒,冲进屋子里。


    一群朝臣跪在秦昭榻前,回过头,义正言辞。


    “魏王殿下这是何意?”


    他们吵吵嚷嚷的,魏王怒喝一声:“闭嘴,玉玺呢?”


    他身边的谋士道:“殿下,这群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文官,严刑拷打,必有收获。”


    “大胆!你竟敢拷打朝廷命官!”


    “放屁,如今谁做皇帝,岂是由你们说了算的?”


    “尚未发现陛下留下的传位诏书,魏王殿下这就以新帝自居了吗?”


    两边人几乎要打起来了。


    林意修默默退到一边。


    皇后走到榻前,把榻前帷帐放下来,挡住秦昭,不让他看见这样的场景。


    魏王再吼了一声:“闭嘴!”


    这时,他身边的将领小跑上前,回禀道:“殿下,今日清晨,林大人曾带一人出宫,说是自己的远房表弟……”


    魏王猛地回过头:“不是说了全城戒严吗?”


    “林大人……”


    林意修穿着官服,正了正衣领,微微抬起头,一身傲气:“怎么?我带个人出城,魏王殿下也要管?”


    “你……把他给我扣起来!”魏王回过头,“还不去追!”


    “是。”


    *


    早上又下了雪,积雪很深。


    秦骛骑着马,正往青州赶去,他身后是一众属下,头顶是盘旋的老鹰。


    鹰鸣铿锵。


    速度不减,秦骛却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


    反正都城那边安排好了,大队人马也马上就到,皇位一事,他一向胜券在握。


    就是扶容。


    秦骛暗中下定决心,这回看见扶容,可得忍着点。


    两年没见,别跟狼见了肉骨头似的,嗖的一下冲上去,省得吓着扶容。


    忽然,秦骛勒停马匹,抬起手示意属下。


    属下们纷纷停下。


    秦骛转头看去,只见冰天雪地里,一个素白衣裳的身影正策马朝这里跑来。


    他身后马蹄杂乱,有追兵在追赶。马背上的人回头去看,手里还拿着小型的弩.箭,朝追兵发射。


    秦骛光看见一个背影,就知道那是谁。


    下一刻,扶容拿着弩.箭,转回头,同样只用了一眼,便认出了秦骛。


    扶容怎么穿得一身白?秦骛想。


    秦骛怎么穿得一身黑?扶容想。


    扶容正给秦昭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头上还戴着麻布织成的孝帽。孝帽宽大,几乎把他半张脸都挡住了。


    扶容眼睛哭得通红,鼻尖也冻得通红。


    秦骛则披着玄色的狼毛披风,就是从草原上来的野狼成精。这两年因为见不到扶容,越来越迷信,骑着马,手上还挂着一串檀木珠子,看起来很虔诚。


    那只纯黑的老鹰见他停下,也扑腾着翅膀,停在秦骛的肩上。


    秦骛的眼睛亮了一下,还是墨绿色的。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来,拂过秦骛肩上的披风,迎面朝扶容吹来,吹落扶容的孝帽。


    扶容的头发吹得散乱,因为天气太冷,些许雪花飘落在他的发上与睫毛上,凝结成星星点点的雪白,活像是从雪山上跑下来的小神仙。


    扶容同秦骛交换了一个眼神,只一眼便看清楚对方,不需要再说话。


    秦骛拿起弓箭,对准扶容身后的追兵。


    扶容立即会意,俯下身去,抱着马脖子。


    嗖的一声,那箭矢擦着扶容飞过去,一箭射落追兵。


    秦骛屏息凝神,引弓射箭,无比镇定,一箭一箭射死追兵,扶容也趁机往他这边跑。


    解决最后一个敌人的时候,忽然,一道绊马索缠上了扶容骑着的马,马蹄被绊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带着扶容也摔在了地上,一声好响的动静。


    扶容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擦破的手掌,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嘶……”


    好疼。


    下一刻,秦骛怒火中烧,连发三箭,用草原话骂了一句:“狗东西!”


    三箭穿透最后一个追兵的胸膛,秦骛翻身下马,去看扶容。


    却不想,停在他肩上的鹰先他一步,扑腾着翅膀,朝扶容飞去了。


    “滚。”秦骛一把抓住老鹰的翅膀,把老鹰给拽回来,同样用草原话对它说,“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滚回去!”


    秦骛大步跑上前,在雪地里一把抱住扶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只黑色的老鹰扑腾着翅膀上前,停在扶容面前,用粗粝的翅膀轻轻拂了拂扶容的衣摆。


    第83章 平定


    白茫茫的雪地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


    就像是被分隔两边。


    秦骛身后, 是他的属下,而扶容身后,是魏王派来的追兵。


    几个追兵全部给秦骛解决了, 此时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他们身下, 缓缓地有鲜血渗出,洇透积雪。


    秦骛的属下们上前,熟练地补刀, 确保敌人都死透了。


    隔了两年,终于将人重新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 还有温度, 秦骛抱得很紧, 舍不得松手,几乎要把扶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原本以为, 要到了青州城里, 和魏王打一仗, 才能见到扶容。


    扶容骑着马,朝他跑来的时候, 秦骛简直是欣喜若狂。


    秦骛抱着扶容,贴了贴扶容的脸颊。


    秦骛的脸有点儿冷, 扶容方才还戴着帽子, 有些暖和。


    冷热相接, 扶容没忍住往边上躲了躲。


    秦骛却不肯,强硬地按着他的脑袋,同他碰了一下脸颊。


    扶容刚才戴着帽子,闷了热气,现在帽子被风吹掉了, 不知是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还是冰天雪地里,脑袋上的热气凝结成小小的冰霜,挂在他的头发上。


    扶容穿得一身白,头发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像是个小雪人。


    秦骛按着他的肩膀,想要帮他拍拍头发。


    可是,在秦骛看清楚扶容的脸的时候,他迅速沉下脸来。


    扶容眼睛红红的,在流眼泪。


    秦骛收敛了狂喜的表情,捧着他的脸,帮他把眼泪擦掉:“扶容?”


    扶容哭着看着他,哽咽着唤道:“秦骛……”


    “嗯?”秦骛帮他擦擦眼泪,“怎么了?”


    “太子殿下死了……”


    他还是习惯称呼秦昭为“太子殿下”。


    “没事,他死了,我又没死。”秦骛抿了一下唇角,他好像说错话了。


    秦骛改了口:“他投胎去了,投胎去个好人家。”


    可扶容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甚至哭得更凶了。


    扶容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离去时,他躲在帷帐后面,已经哭得快昏过去了,眼泪也已经流干了。


    可是今天见到秦骛,他又忍不住哭了。


    完全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冷静,他一点也不冷静了。


    “太子殿下死了……魏王造反,太子殿下,还有林公子和皇后娘娘还在城里……”


    “我差点儿就被抓住了……”


    扶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自己的委屈统统说尽。


    扶容哭着道:“我差点儿就被抓住了,有一支箭从我旁边擦过去了,我差点儿就中箭了……”


    秦骛拍拍他的后背,温声哄道:“没事,没事。”


    秦骛抱住扶容,朝属下们使了个眼色。


    属下们立即会意,把追兵尸体拖下去,不让扶容再看见。


    秦骛温声哄着扶容,扶容哭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什么,要取下身上的小包袱:“传位圣旨,还有玉玺……”


    秦骛按住他的手:“你收着,不用给我看。”


    扶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收着?”


    “收着。”


    “你都不问陛下传位给谁吗?”


    “和上回一样,还是你说了算。”秦骛正色道,“不用管圣旨上写了谁,你想让这上面是谁,那就是谁。”


    就算皇帝写了别人的名字,秦骛一样有本事篡改。


    扶容抹了把眼睛:“大胆……”


    秦骛并不在意究竟谁当皇帝,他目光一凝,瞧见扶容的掌心有血迹。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拍拍他的手,两道擦伤,有点儿深,像是碎石子划出来的。


    秦骛吹了吹,扶容垂眼看着,低声道:“秦骛,我跟陛下说,你可以做皇帝。”


    秦骛神色微动,抬眼看他,同他对上目光,只应了一声:“嗯。”


    “但是陛下担心你杀气过重,有些迟疑,他问我,能不能管住你。”


    “如果是你,当然可以。”


    “真的吗?”


    “真的。”秦骛环着他的腰,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做得好,就这样做。”


    秦骛帮他拍拍头发上和身上的碎雪,又解下身上的狼毛披风,给扶容披上。


    “你怎么穿这么少?”


    “我在给太子殿下守孝。”


    秦骛神色微沉,帮他把系带系好:“玉玺你收着,往后发圣旨,都由你做主。”


    “我们现在先去青州,把魏王的事情解决。”


    “淮王和惠王,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们两个了,我让他们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扶容想了想,正色道:“魏王在城里的兵马大约只有一千,南北两个城门都是他的人守着,现在应该已经封城了。有弓箭手,但是不多。他只能把守住主要街道。”


    “随行陛下的禁军大概也有一千,我出来的时候,和林公子说好了,只要我带着人回来,就放烟花,里应外合。”


    “好。”秦骛用手掌捂了捂他的脸蛋,“真厉害,我们现在就青州。”


    扶容疑惑地问:“会不会太冒险了?你才带了几十个人,后面还会有人来吗?”


    秦骛道:“后面还有。”


    正巧这时,秦骛的属下们把尸体丢掉,又回来了。


    其中几个人把追兵的衣裳盔甲扒下来,自己换上了。


    扶容还有点认不出来。


    扶容明白了。


    他们是要扮成魏王的人,直接混进城里,只要制服了魏王,也就不担心别的事情了。


    扶容点了点头:“这样也可以。”


    他把眼泪擦干净,已经冷静下来了,随时准备开始做事。


    秦骛把扶容扶上马:“坐稳。”


    扶容看了一眼自己的马匹,它被绊马索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虽然没死,但是肯定也不能再走了。


    好吧。


    秦骛翻身上马,在他身后坐好,环住他的腰,握紧缰绳。


    可是他一上来,扶容就忍不住往前躲了躲,想要抱住马脖子。


    秦骛哽了一下,把他扶起来,低声道:“我不吓唬你,我抱紧你,你别怕。”


    “噢。”扶容小声解释道,“我不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其实已经不害怕秦骛了,只是有一些习惯,过了这么久,还是改不掉。


    前世秦骛带他骑马,总是让马跑得很快,故意吓唬他。


    他习惯了。


    久违的那根针,又轻轻扎了一下秦骛的心脏。


    秦骛抱紧他,找了块布,裹了一块发糕,再裹了两根木棍,丢给属下:“把这个拿给魏王。”


    那发糕方方正正的,冻得跟冰块一样,再加上两根木棍,用布一裹,看起来还真像是玉玺和圣旨。


    不多时,他们便回到了青州。


    扶容和秦骛下了马,秦骛用绳子在扶容的手腕上虚虚地捆了两下,然后又给自己绕了两圈。


    他们两个人都狼狈,特别是扶容,看起来还真像是被抓回来的。


    “走。”


    秦骛的属下催开城门:“殿下要的人抓回来了,玉玺也追回来了,还有意外收获,摄政王也抓住了,快去通报殿下!”


    守城门的士兵不疑有他,只瞧了一眼,便给他们开了门。


    一路来到郡守府。


    魏王就坐在正堂,杀气腾腾,不住地拍桌子:“再派人去追!多派几个人去追!”


    士兵们进进出出,林意修和一众朝臣就坐在旁边,被魏王的人看管着,神色淡漠,冷眼旁观。


    “快去找!”


    魏王的谋士们还在进言。


    “殿下,依臣所见,玉玺没了就没了,还是先解决了惠王与淮王。”


    “来人呐,速速带兵前往惠州与淮州,提惠王与淮王的人头……”


    却不想魏王一扭头,厉声道:“闭嘴,不许杀!那是本王的亲弟弟!不许杀!”


    这时,扶容正好走到门口。


    他忽然有些感慨,魏王还真是……唉,他要是能和前世的秦骛一样,此时已然坐稳皇位了。


    可正是因此,他才是秦英。


    士兵们跑着进来报信:“抓到了,殿下,抓到了!”


    林意修原本淡漠地坐在旁边,一听见这话,猛地睁开眼睛。


    他在看见扶容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回事?


    扶容被抓住了?


    那玉玺呢?


    林意修急得想站起来,却又被看管他的士兵按回去了。


    扶容暗中朝他摇了摇头,林意修坐好,看着扶容藏在衣袖里的手。


    素白衣衫,隐约显出扶容手指的轮廓。


    ——


    魏王大喜过望,厉声催促道:“快快快。”


    二——


    士兵们小跑着,把收缴来的包裹捧上前。


    一——


    魏王打开包裹,发现里面只是一块冻硬的发糕,和两根棍子。


    秦骛的属下猛地回头,制服堂中所有士兵。


    秦骛猛地挣脱绳索,大步上前,一把按住魏王,顺手抽出魏王腰间的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扶容回头,跑出门口,振臂一呼:“我乃监国使扶容,所有禁军听我号令!制服逆贼!魏王已被生擒,降者不杀!”


    北风迎面吹来,席卷着碎雪,扑在扶容面上。


    扶容高举着手,衣袖滑落下来,雪粒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扶容朗声道:“听我号令!制服逆贼!降者不杀!”


    林意修和一众文臣也回过神,纷纷站起身,跑到门外:“快!听他的!”


    *


    一场动乱就这样迅速被平定了。


    制服魏王,魏王的一千人马也都放下武器投降了。


    秦骛立即让躲在外面的淮王与惠王进城,把这一千人拆开了,一部分送去服役,另一部分就送给他们了。


    反正他们都是兄弟,就算宫变了,也舍不得杀了对方,他们收留一下对方的人马,不也很正常吗?


    秦骛自己是不敢用这些人。


    至于如何处理这些藩王,秦骛还要再盘算盘算。


    按照秦骛的行事作风,他一定是一起杀了的,现在不造反,不代表以后也不造反,养在外面总是不舒服,干脆就杀了。


    但是现在,他和扶容才刚刚重逢,扶容和他们的关系又都还不错。


    秦骛当然也不敢再随便杀人了。


    还是问问扶容。


    当天晚上,扶容和秦骛一起,处理皇帝留下的奏章。


    灯烛明亮,扶容穿一身白衣,伏案写字,白皙的侧脸如同白玉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神态认真,专心批复奏章,也没有注意到秦骛在看他。


    秦骛凑到他身边,看一看他在写什么。


    扶容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转头看他。


    他的眼睛还有点红。


    “怎么了?”


    秦骛看着他写的东西,却道:“写得没错,继续写。”


    扶容低下头,继续写字,随口道:“在淮州的事情,淮王不喜欢批复这些东西,都是我来写的。”


    扶容想了想,又道:“陛下驾崩的消息,只有跟随南下的大臣知道,还没散播开来,为了稳定民心,我想还是先回都城。”


    “总归你还是摄政王,对外就说陛下病了,由你总揽朝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波。等回了都城,一切就都好了。”


    秦骛看着他,点了点头:“嗯。”


    扶容正色道:“还有,等回了都城,这次苦守在陛下身边的大臣们,都要嘉奖晋封,他们也是共患难过的,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带他们去打仗,还……还不管饭。”


    秦骛颔首:“嗯,有道理。”


    “对了。”扶容又想起什么,“陛下临终之前,一心牵挂着皇后娘娘,让我们安排皇后娘娘出宫,不必死守在宫中。”


    “你登基的话,皇后娘娘再留在宫中,也不太方便,所以还是放她走吧。”


    “我是这样想的,在陛下丧仪那天,对旁人就说,皇后悲伤过度,追随陛下去了,等过几个月,空棺与陛下一同下葬,再把她送出宫去,这样也就稳妥了。”


    秦骛又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眼前就是这几件事情。”扶容想了想,“还有,魏王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他?要把他杀了吗?”


    “你说。”


    “我觉得,留他一命未尝不可,但是——”扶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干脆从现在开始,废掉藩王制度。”


    秦骛眼睛一亮,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陛下从前无比仁德,兄友弟恭,尚且落得如此局面。藩王封地山高路远,陛下虽然加了监国使,但也难保监国使与藩王串通一气。”


    “依我看,干脆废掉藩王制度,让他们留在都城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若说封地,就在都城附近的山头再封庄子田地。”


    秦骛颔首:“就按你说的办。”


    “那这回我们回都城,惠王与淮王一起。”扶容想了想,松了口气,“这回是真没有事情了。”


    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他低下头,继续看奏章。


    秦骛看着他,表情一滞,皱了皱眉,反问道:“扶容,没事了?”


    扶容揉了揉眼睛,提笔沾墨,随口应道:“嗯,没事了。”


    两年未见,扶容确实长大了不少。


    回批复奏章了,还会盘算政事了,他开始变得沉稳冷静,做事情滴水不漏。


    可是——


    秦骛哽了一下,凑上前,不可置信地问他:“扶容,我不是事儿啊?”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唔?你怎么了?”


    第84章 求爱


    灯烛明亮,劈啪一声炸开烛花。


    扶容疑惑地看着秦骛,不解地问“什么?”


    “噢。”扶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小声问,“你是说你登基的事情吗?等回了都城,让他们按照以前的规矩办就是了。衣裳器具,可以让他们都换成新的。”


    秦骛面色一沉,点了点头:“嗯。”


    他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情。


    他们两年没见,他就是想让扶容关心他一下,结果扶容面面俱到,偏偏把他给漏了。


    扶容一点都不关心他。


    扶容转回头去,继续看奏章,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快点看完,快点回去睡觉,我好困。”


    秦骛坐在他旁边,听他这样说,虽然神色微沉,但还是靠上前,和扶容一起看奏章。


    扶容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垫上,秦骛则架着脚坐在他身边,活像是守护主人的野狼。


    扶容小声说着事情,秦骛只是点头应“是”,没有一点异议。


    以至于,扶容总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


    扶容拍了他一下:“你有话就说啊。”


    “没有话。”秦骛试着夸奖他,“你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好。”


    扶容有些意外:“真的吗?”


    “真的。”秦骛认真地看着他,“扶容,你很聪明。”


    扶容笑了一下:“这是对我的补偿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我的。”


    秦骛眸色一暗,低声道:“扶容……”


    后面一句话他说得太小声,扶容根本没听清楚。


    扶容问:“什么?”


    秦骛把架起来的脚放下,正襟危坐,低声道:“我是笨蛋,我是笨蛋……”


    他从前是这样说扶容的。


    现在他也这样说自己。


    在他和扶容分开的那两年里,他一直在回想自己和扶容相处的事情,回想扶容对他说过的话,回想扶容为什么会选太子。


    他现在明白了,扶容选太子,是因为太子温柔,会夸他,从来不会骂他笨蛋。


    他也应该多夸夸扶容,再骂骂自己。


    秦骛怕扶容听不清,越说越大声,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是笨蛋……”


    扶容看着他,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等这句话,真的等了好久好久啊。


    扶容又哭又笑地重复道:“对,你是笨蛋。”


    秦骛忽然道:“扶容,我们一起登基,好不好?”


    扶容吸了吸鼻子,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迷惑:“什么?我不做皇后。”


    他永远不可能做皇后。


    放弃他现在的事业,放弃他的同僚,去后宫里待着?


    他才不去!


    “不让你做皇后。”秦骛无比正经,“你做皇帝,或者有两个皇帝。”


    “啊?”扶容正经了神色,“要是我登基,只怕朝臣那关就过不去,还有天下人悠悠之口。”


    秦骛目光坚定:“你只要说一声‘你想做皇帝’,我会摆平一切。”


    秦骛当然是认真的。


    不过恐怕又要用武力镇压。


    扶容看着他,正色道:“我不想。”他顿了顿:“你为什么总想让我做皇帝?”


    “我承认。”


    “什么?”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我承认,如果没有你,我就当不上皇帝。”


    “我承认,前世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在冷宫里陪我,没有你帮我做事,帮我送信,我一个人会过得很不好。”


    “我也承认,如果前世没有你帮我开宫门,我带兵攻破宫门,会慢一点,可能会给老皇帝喘息的机会,我也不会那么顺利地登基。”


    扶容又一次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承认你做过的一切事情,你做得很好,你很聪明,帮了我很大的忙。”


    “前世我说,我有你没你都一样登基,我很后悔。我知道,你那时想做功臣,想和我一起去登基大典,我没有满足你的愿望。”


    “那我把皇帝的位置赔给你,你直接做皇帝。”


    秦骛的想法还是这样的古怪。


    两年前他也是这样想的。


    他总说没有扶容,他也一样登基,那他现在就把皇位捧给扶容,让扶容做主。


    扶容抹了抹眼泪,平复好心情:“不要,我不当皇帝,那样太麻烦了。”


    秦骛道:“那就还封你做‘监国使’,加封爵位,比肩摄政王。”


    扶容还有些迟疑:“监国使是封地才有的,你……”


    秦骛低声诱哄道:“扶容,你不牵着链子,我会发疯的。朝堂上文武百官,太子好不容易治好的天下,你舍得看着我滥杀无辜?”


    扶容一抬头:“你敢?”


    “不敢,你牵着我,我就不敢。”


    前世秦骛死也要把所有权力攥在自己手里,如今倒好,他恨不能把玉玺都塞给扶容。


    扶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扶容自己写晋封自己的圣旨。


    让扶容做监国使,上督天子,下察百官。


    两年前的扶容或许还当不起这样重的职位。


    现在的他完全能够胜任。


    他对政事有经验,在淮州有一帮相熟的文人官员,在都城里,与林意修他们也十分熟悉。


    扶容落笔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担得起。


    *


    深夜。


    扶容和秦骛一块儿批完了堆积的奏章。


    扶容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准备起身离开。


    秦骛却道:“外面冷,我去别的房间睡,你别挪了。”


    扶容点点头:“好。”


    扶容送他到房门前,秦骛吩咐属下,让他们给扶容添热水,送来干净的衣裳。


    临走前,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扶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感觉,他好像有点委屈。


    扶容不解地看着他,秦骛刚准备跨出房门,下一刻,他又转身回来,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房里刚往盆里添完热水的属下,提着水壶,有些迷茫。


    他好像被堵在房间里了。


    属下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转过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贴了贴他的脸颊,低声道:“你都不问我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秦骛等了一晚上,扶容都不问他。


    扶容靠在他怀里,抬起头,有些疑惑:“不是经常做梦梦见吗?我以为不用问了。”


    他知道秦骛的事情啊,秦骛也知道他的事情。


    干嘛还要问?


    秦骛好奇怪。


    扶容看着秦骛铁青的脸色,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过得怎么样?”


    秦骛抱住他,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很想你。”


    秦骛的声音有点低沉,只有扶容听得见。


    扶容耳根一热,小声道:“我也……有一点想你。”


    秦骛终于满意了,勾了勾唇角,最后抱了他一下,准备离开。


    秦骛瞧了一眼房里,招呼属下:“走了。”


    “是。”


    扶容把门关上,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耳朵,打了个哈欠。


    扶容迅速洗漱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就钻进了被窝里。


    被窝用汤婆子暖着,温度刚好,房里还点着炭盆。


    扶容舒舒服服地缩在被窝里,拽了拽自己的衣袖。


    这中衣也不是他的,是羊毛的,很暖和。


    这些大概都是秦骛准备的吧,他竟然还记得扶容的尺寸,也记得扶容睡觉的被窝要怎么叠。


    他也变了好多。


    扶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事情太多,远远还没有结束,扶容心里沉甸甸的,总是牵挂着这些事情。


    他一会儿梦见秦昭死了,一会儿又梦见他在运送秦昭尸体回都城的时候,出了岔子。


    扶容蹙着眉,在梦里有些烦躁,但也只能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有个人从他身后抱住了他,那人胸膛宽阔,心跳强劲,渐渐地和他的心跳重合,让他安心。


    扶容知道是谁,也没有打算醒来,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


    几日后,一切事宜准备就绪。


    一行人启程回都城。


    秦昭驾崩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一行人特意挑选了一条偏僻些的小路,禁军也没有戴孝。


    秦昭的遗体被封在棺椁之中,由林意修照看。


    所幸现在是冬天,天气严寒,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一路上发来的奏折也只多不少,一堆事情要处置。


    扶容怕冷,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毡子,扶容裹着毯子,坐在里面看奏折。


    秦骛坐在他身边,一面看奏折,一面给樱桃去核,挑好了一个,就递到扶容唇边,扶容张口吃掉。


    好像扶容才是皇帝。


    吃了一会儿,扶容推开秦骛伸过来的手:“吃饱了。”


    秦骛往前递了递:“最后吃一个。”


    扶容抬眼看他,默默地张开嘴:“啊——”


    秦骛把樱桃塞进他嘴里,沾着汁液的手指按了按他的唇角,让他吃干净。


    扶容小小地打了个嗝,捂住嘴:“好了,真的吃不下了。”


    秦骛擦了擦手,把扶容面前的奏章接过来,自己继续批复。


    扶容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忽然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还是把奏章拿回来了。


    秦骛看着他,低声问:“就那么嫌弃我啊?”


    扶容摇头:“没有。”


    等扶容吃遍了樱桃、蜜桔、冬枣,各种水果,他们也就抵达都城了。


    陛下遗体被送入封乾殿,秦骛与扶容入主宣政殿。


    朝局安稳过渡,没有太大的波动。


    按照秦昭临终前的意思,扶容也开始时不时散布皇后娘娘悲痛过度,身体虚弱的消息,为送她出宫做准备。


    这天晚上,扶容看完了奏章,想着到外面去散散步、吹吹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封乾殿门前。


    帝王棺椁就停在正殿之中,殿中挂着白布灵幡。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淮王与惠王他们都走了,只有几个守夜的小太监看着火盆与香炉。


    扶容朝里面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他屏退小太监们:“我在这儿待着,你们都下去歇一会儿吧。”


    小太监们领命退下,扶容跪坐在蒲团上,朝帝王棺椁行了个礼。


    扶容小声道:“太子殿下若是有灵,安心便好,朝局平稳过渡,待殿下出殡,秦骛就要登基了。”


    “太子殿下临终之前,问我,我能不能管好他,我当时也没有把握,但是现在,我想……我应该可以。”


    “我会保护好朝中重臣,也会保护好太子殿下治下的百姓。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了。”


    “我早就发过誓,我绝不回头的……”


    这时,扶容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


    “扶容。”


    扶容回过头,从软垫上站起来。


    秦骛看了一眼棺椁:“跟他说话?”


    扶容点了点头:“嗯。”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说的?”


    扶容眨了眨眼睛,正色道:“你又来了。”


    噢,对,秦骛想起来了,吃醋就要说出来。


    可是……面对秦昭,他说不出来!


    秦骛瞥了一眼秦昭的牌位,低声道:“你和我共治天下,他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扶容解释道:“只不过是告慰太子殿下的在天之灵罢了。”


    “你还喊他‘太子殿下’。”秦骛越想越酸,“你都没喊我‘殿下’。”


    扶容补上:“殿下。”


    两个人就站在殿中,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秦骛低声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才和我待在一块儿的?”


    “如果天下不是他的,你是不是就不跟我一起登基了?”


    “你还喜欢他吗?还是喜欢我?”


    扶容听着,小脸都皱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呢?我哪有啊?”


    扶容走到秦骛面前,认真看看他的表情,看他是不是说认真的。


    这几天,文武百官都在给先帝戴孝,扶容也不例外。


    他还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很好看,但却是为秦昭在戴孝。


    想想他和扶容两年后第一次见面,扶容还戴了孝帽,孝帽是什么东西?那是夫妻子女给对方守丧才要戴的。


    扶容现在还戴着麻布的帽子。


    扶容想做秦昭的夫君吗?他还喜欢秦昭吗?


    秦骛看着扶容,越看越觉得是这样的。


    扶容还喜欢秦昭。


    秦昭死了,天下落到他秦骛手里,扶容不放心。


    所以扶容卧薪尝胆,对他虚以委蛇,为的就是保住秦昭的江山!


    所以扶容这阵子认真批奏章,只跟他谈朝政,晚上还跑来跟秦昭说话。


    秦骛越想越酸,整个人都在往外冒着酸气。


    扶容迟疑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秦骛,你最近好奇怪,你到底想要什么啊?干嘛不直说?”


    秦骛扭头看了一眼秦昭的牌位,猛地把扶容拽到自己面前,把他头上的孝帽摘掉。


    “我就想让你疼疼我!”


    扶容愣住了,想要推开他,自己则往外跑:“不行,这里是……太子殿下……太失礼……”


    秦骛把扶容给抓回来,按着扶容的脑袋,狠狠地亲了一口他的额头。


    秦骛捧着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喜欢我,扶容,现在总该轮到我了,我就想让你疼疼我。”


    第85章 奖励


    还是在封乾殿里,在秦昭的牌位和棺椁前。


    冷风吹入殿中,灵幡拂动,烛焰猛地跳跃了一下,秦骛抱着扶容,两个人交叠的身影投在灵幡上,也跟着晃了一下。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手臂和胸膛犹如铜墙铁壁,箍得很紧,扶容整个儿被他抱在怀里,竟然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扶容被束缚住的双手推着秦骛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松手……秦骛,不许在这里……”


    挣扎之间,扶容脑袋上戴着的孝帽滑落在地,露出他乌黑的长发。


    秦骛本来是打算松手的,但是秦骛一看到扶容这副模样,他怎么可能松得了手?


    秦骛只用一只手臂就环住他,另一只手抚了抚扶容的头发。


    他是这样想的,就这样做了。


    秦骛反问道:“这里怎么不行?”


    扶容抬起头看他,定定道:“秦骛,我下命令了,不许在这里。”


    秦骛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下,扶容就趁着这个机会,奋力挣脱他,往殿外走去。


    秦骛大约知道自己错了,乖乖地跟在扶容身后。


    他伸出手,想去牵扶容的手,扶容还以为他又要抓自己回去,连忙缩回手,加快脚步,小跑着逃走。


    一直到了外面宫道上,扶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秦骛。


    “你又想像前世一样,在灵堂里……”扶容说不下去了。


    “没有。”秦骛解释道,“我知道你害怕鬼神,没有那样想。”


    扶容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是在赌气:“那你又不怕。”


    秦骛低声道:“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扶容蹙眉,不可思议道,“可是太子殿下都已经……”


    秦骛道:“不许跟他说话。”


    扶容的眉头越皱越紧:“可我说的是政事啊。”


    秦骛又道:“你还跟他说,你绝不回头。”


    回头,扶容回什么头?自然是回头和他在一块儿。


    绝不回头!那不就是扶容在秦昭的灵前表决心吗?


    “我说的是……”扶容想要解释什么,但是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秦骛问道:“你还喜欢他,对吗?”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两年前就断掉了。”


    “但是你还喜欢他。”


    “你不要胡说。”


    “你就是还喜欢他。”


    扶容忍无可忍,朗声宣布:“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我说,我绝不回头,他已经有妻子了,我不会再回头喜欢他,这两年里我都没有回过头。你也是。”


    秦骛一听这话,眼里立即有了笑意。


    但是很快的,他想到扶容那句“你也是”,眼里的笑意凝固。


    不回头的对象也包括他,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但是你……我现在不知道……”扶容抿了抿唇角,还是说不出口。


    他自己也还没想清楚。


    秦骛太了解扶容,扶容话说半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和秦昭还是不一样的。


    秦骛心中一喜,竭力忍耐住,按住扶容的脑袋,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见扶容乖顺,秦骛还想再亲亲他的双唇。


    只是这回,扶容抿起了唇。


    还不行。


    秦骛也不介意,捧着他的脸,笃定道:“扶容,你心里想回头。”


    扶容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小声道:“好吧,我承认,我心里想,但是我还不敢。”


    扶容心里想回头,因为他还喜欢秦骛。


    可是扶容不敢,无非是因为前世受的欺负太多了。


    他害怕,秦骛现在对他好好的,等他们真正和好,秦骛又和前世一样欺负他。


    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秦骛搓了搓他的脸:“不妨事,交给我。”


    秦骛了解他的顾虑,这样许诺他。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共识。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奏章都批完了,我要出宫了。”


    秦骛道:“宫门都锁了,我让他们把养居殿收拾出来,你在宫里住一晚。”


    “不要,我不要住在宫里。”扶容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十分的固执,“我有监国使的令牌,我要出宫去住。”


    秦骛也不介意,颔首应道:“行,那我送你回去。”


    秦骛给扶容安排了辇车,朝中重臣才有的御赐辇车。


    马车里铺着毯子垫子,十分舒适,扶容靠在上面,一路平稳,昏昏欲睡。


    而秦骛就骑着马,跟在辇车旁边,一路护送他回去。


    扶容的监国使府邸还没建好,他如今还住在梧桐巷的老宅里。


    秦骛本来早就想换了梧桐巷的宅子,那是太子还在的时候,他送给扶容的,秦骛看着不顺眼,但是又怕自己的吃醋太明显,在扶容面前显得他太小气,就自己按捺住了,没有再提。


    等辇车到了梧桐巷前,扶容已经睡着了。


    秦骛骑在马上,敲了敲马车窗子:“扶容,你到了。”


    里面没动静,秦骛一转眼珠,让赶车的属下下来,自己也准备翻身下马。


    他把扶容抱进去睡。


    可是还没等他下马,马车里的扶容就醒了。


    扶容推开窗子,迷迷糊糊地望向他:“秦骛?”


    秦骛收敛了那些太过放肆的念头,因为克制,嗓音低哑:“到了。”


    “嗯。”扶容准备起身下马车,他想了想,却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扶容捏着空气,假装手里有绳子,朝秦骛甩了一下,套住他,把他拉近。


    秦骛马上就明白过来,骑在马背上,倾身靠近:“怎么了?”


    扶容拽着并不存在的链子,让他靠近,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双唇,然后又把拇指按在他的唇角上。


    秦骛整个人都僵住了,没由来咬紧了后槽牙,拽着缰绳的手也抓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扶容笑了笑,小声道:“秦骛,这是给你的奖励。”


    秦骛抑制住狂喜的心情,点了点头,却没忍住,从喉咙里呼噜了两声,这是狼群乖顺时发出的声音。


    扶容继续道:“我还是更喜欢我们没和好的这种感觉,我是个贪心鬼,我还想再享受一会儿这种感觉,你继续努力。”


    扶容坏坏的,说完这句话,就缩回了马车里,推开门,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扶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顺着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小臂。


    “我先回去了,明日朝会见。”


    秦骛心里清楚,扶容说这话,就是认可了他之前做的事情。让他继续努力,意思就是,他再努力一下,扶容就真的回头了。


    秦骛骑在马上,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秦骛,克制。


    还没和好你就这样,要是真和好了,你不得发疯?


    秦骛瞧着扶容回了梧桐巷,素白的身影溜进木门里,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秦骛抬起手,用拇指碰了一下自己刚才被扶容按过的唇角,拽着缰绳,回过头,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策马狂奔。


    *


    过了一月。


    先帝出殡,秦骛登基,年号定平。


    算起来,扶容已经经历过三次登基大典了。


    第一回 在前世,秦骛登基,他根本没去。


    后来是秦昭登基,他穿着墨蓝色的衣裳,站在文官队伍里。


    这回是第三回 ,又是秦骛登基,他穿上了正红色的重臣官袍,和秦骛一同,走上祭天的石台。


    秦骛有一半儿的异族血脉,又是个摸不准脾气的主,朝臣们对他登基,或多或少都有些疑虑。


    所以在他提出,要立扶容为监国使的时候,朝臣们几乎没有犹豫,就一边倒地答应了。


    扶容他们了解,如果扶容能制得住秦骛,他们自然愿意。


    扶容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当上了监国使。


    扶容走在石阶上的时候,总觉得不太真实。


    他一会儿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一会儿又觉得,仿佛现在就是前世。


    这原本是他前世就应该得到的,如今终于得到了,他自然是欣喜的,可又有点儿怅然。


    朝臣们都在底下,到了他们看不见的高处,秦骛试着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扶容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拒绝。


    两人就这样一同登上高台,礼官唱和,仿佛是他二人的登基大典,又仿佛是他二人的婚典。


    秦骛转头看扶容,他做梦想的都是这个场景。


    *


    日子慢慢悠悠地过。


    扶容又把娘亲接回都城里,和她一起住在新建成的府邸里。


    因为太子殿下早逝的事情,扶容对娘亲总是格外上心。


    过了一阵子,见娘亲安然无恙,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扶容想,太子殿下是因为老皇帝才死的,这是一个因果。


    只要不让娘亲碰上前世害死她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有事。


    这年夏末,西北草原七八个部落联合起来造反了。


    秦骛当年只打了三个部落,剩下的十来个部落就忙不迭一起向他递了降书。


    秦骛只管打仗,平时也没怎么管他们。


    秦骛还在西北做摄政王的时候,他们还安安分分的。


    现在秦骛登基了,他们反倒造反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想着,秦骛如今登基,轻易不会御驾亲征,如果随便派个武将过来,他们也不是不能应付。


    干脆就反了。


    边关急报送过来的时候,秦骛正和扶容一起,坐在水上的凉亭里摸小猫,批奏章。


    秦骛看着奏章,皱了皱眉。


    扶容抱着雪白碧眼的波斯猫,给它顺顺毛,看向秦骛:“我想着,朝中刘将军,或者卫将军,都可以用,你觉得呢?”


    小猫是秦骛从草原带回来的,不出秦骛所料,扶容特别喜欢,天天抱着玩儿。


    秦骛像是想到了什么,却道:“我想御驾亲征。”


    扶容有些惊讶:“可是……”


    秦骛道:“我去才镇得住他们。”


    “不会的,刘将军他们都不错的。”扶容看着他,“非去不可吗?太麻烦了,万一路上又生变数。”


    秦骛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得回去办妥了,你放心。”


    既然他坚决如此,扶容也不再劝了。


    定平元年,夏末。


    秦骛率兵亲征西北,扶容留在都城,处理政事。


    秦骛离开不过数月,都城里便入了秋。


    可能是天气越来越冷了,扶容最近也越来越倦怠嗜睡,平日里总是懒懒的。


    强打起精神批复奏章,做完事情倒头就睡,连吃饭也懒得吃。


    这天,他刚起来上了朝——


    秦骛不在,便由他主持朝会,朝臣们都接受良好。


    回来之后,换下朝服,扶容又看了一眼西北来的战报。


    他倒是不担心秦骛,他会打仗,打起仗来,没人能打得过他。


    果然,西北连连战胜,说是不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夹在奏章里的,是秦骛给扶容写的信。


    扶容也很熟悉了,秦骛无非是说,自己又在西北给他搜罗了哪些小玩意儿,等回去了拿给他。


    信的末尾,秦骛总会没脸没皮地问他一句,想他了没有。


    扶容上回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秦骛回他说,还有一点儿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马上回来。


    大约是管束部落,不让他们再有二心吧。


    扶容看了信,把信塞进枕头底下,倒在榻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


    扶容沉沉睡去,忽然,眼前烛光一闪,他仿佛掉到了一个黑暗的洞穴里。


    扶容心下明了,他肯定是又入梦了。


    他经常和秦骛一起做梦,他都已经习惯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有一点烛光隐隐约约,脚下是狭窄的石阶。


    扶容扶着墙,顺着石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见了熟悉的背影,连忙小跑上前。


    “秦骛!”


    可是秦骛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扶容跑上前,想要拉住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秦骛的手。


    扶容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又是什么新梦境吗?


    好吧,扶容鼓了鼓腮帮子,抬起头看看秦骛。


    秦骛手里举着烛台,他将烛台挪到石壁前面,好让自己把石壁上的东西看清楚。


    扶容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却被石壁上的东西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东西?


    四面石壁,全都雕刻着古怪的神像,神像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或从嘴里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舌头,或没有双脚,只有一条巨大的蛇尾盘在腰下。


    四尊神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扶容有些害怕,下意识伸手去拉秦骛:“秦骛,我们走吧……”


    可他还是拉不住秦骛。


    烛火跳跃,秦骛的眼中,竟有几分狂喜。


    他举着烛台,再凑近一些,细细地看那些神像。


    他听不见扶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扶容牵他。


    扶容实在是不敢看,便在正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捂着眼睛,只透过指缝,目光跟着秦骛,生怕他丢下自己跑了。


    扶容看着秦骛,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秦骛离开都城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他的身形依旧高大,只是瘦了许多,面色也有些发白,在烛光的映照下,竟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他只有在看着那些神像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给扶容的感觉,秦骛有点儿像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难道是征战太辛苦了吗?


    扶容不明白。


    临走之前,秦骛跟他说,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他要处理的事情,就是来这个地宫看神像吗?


    这些神像代表了什么?是草原上独特的风俗吗?


    秦骛仔仔细细地在地宫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神像都看过一遍,然后走到石台边,把烛台放在石台上。


    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放在上面,迅速翻页。


    扶容疑惑,想要凑过去看一眼。


    可是他看不懂,这个是草原字。


    不过他看得懂上面的图画,那册子上画着的,就是这里的神像。


    秦骛看着册子,欣喜若狂,再三确认之后,转身大步离开。


    扶容害怕他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连忙跟上去。


    秦骛上了台阶,来到外面,推开门,朝外面吼了一声:“全都进来!”


    外面待命的属下们立即应了一声,拿着绳索木梁,走进地宫。


    一时间,地宫里挤满了人。


    扶容也不害怕了,到处都是人。


    秦骛站在地宫正中,低声吩咐:“把神像拆下来,带走,弄坏了一块,我要你们的命。”


    “是。”


    属下们立即行动起来,搬来梯子,爬到高处,绘制图纸。


    所幸这神像不是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的,而是由几块石头垒起来的,要拆下来,也还算方便。


    扶容不解。


    秦骛不是最不相信鬼神了吗?他要这些渗人的神像做什么?


    这时,扶容听见有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怪渗人的。”


    “别问了,主子让你搬你就搬,哪来这么多话?”


    一个草原人转过头,秦骛有几个属下是草原人,扶容也知道。


    那人低声道:“这是草原上的神明,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过,能求富贵升官,还能活死人、肉白骨……”


    这人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敏锐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秦骛厉声打断他们:“滚出去!换人来!”


    几个人灰溜溜地出去了,秦骛看不惯他们这样慢吞吞的,干脆自己上前,开始动手。


    扶容越来越看不懂了。


    秦骛还要求富贵升官吗?


    还是说,有谁死了,秦骛想要复活他?


    扶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又是烛光一闪,扶容从梦中惊醒过来。


    外面的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睡了一整天。


    可扶容还是觉得身上酸酸的,好像根本没睡好。


    扶容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来,坐到榻前,拿起纸笔,要给秦骛写信。


    不管了,不管秦骛在外面干什么,他让秦骛早点回来,总是没错的。


    可是他还没写两行,兰娘子便端着点心推门进来了。


    兰娘子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哎哟,有这么忙吗?一醒来又开始了,中午喊你吃饭,喊都喊不醒,再睡一会儿吧,不着急。”


    扶容下意识问道:“我又喊不醒了?”


    前世也是这个时间,他那时病入膏肓,整天都睡不好、喊不醒。


    可是这回,他没有落水,更没有生病啊。


    扶容恍然惊觉,他最近越来越嗜睡,总觉得身上没力气,不就和前世一模一样吗?


    不管了,扶容低头写信,无论如何,先让秦骛回来,他得弄清楚,那四尊神像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6章 前世


    扶容算算时间,竟然到了自己“该死”的时候了。


    前世他和秦骛在冷宫里过了五年,他是在秦骛登基之后的那个冬天死去的。


    这一回,他在都城里待了两年,做伴读和侍墨郎,紧跟着又去淮州做了两年的监国使,等到秦骛登基,又一次回到都城。


    时辰正正好好。


    虽然扶容这回没有落水,也没有落下病根,身体也还算康健,可是这样的节点,很难让他不多想。


    扶容大方承认,他现在很怕死。


    他有娘亲,有同僚,还有官职,他和秦骛也……


    总之,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自从扶容做了那个古怪的梦之后,他总是没来由地心慌,身上也酸得很,越来越嗜睡了。


    扶容想遍与自己相熟的友人,也找不到一个能和他说话的人。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秦骛,只有秦骛和他一样是重生的,他的害怕也只能跟秦骛说。


    扶容忽然好想他。


    如果秦骛在,他就能跟秦骛说这件事情了,就算在秦骛面前做噩梦哭了也没关系。


    若是他现在还在其他人面前哭,只怕是要被笑死的。


    扶容给秦骛写了信,问他能不能快点回来。


    传令官骑马送信太慢,扶容等不及,甚至动用了秦骛留给他的那只鹰。


    就是年前他和秦骛刚重逢的时候,刷一下就飞到他面前那一只。


    那只鹰极其喜欢黏着扶容,赶都赶不走,秦骛抢也抢不过它,只能让它留在扶容身边。


    扶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乌乌”,和秦骛名字差不多,声音和秦骛梗着嗓子呼噜的时候一模一样。


    扶容拿着写好的字条,趿着鞋子,跑到廊前的铁架子前。


    乌乌就停在架子上,吃着生肉,见扶容来了,肉也不吃了,连忙站好,往前耸了耸胸脯。


    扶容没有留意到它的小动作,把字条卷一卷,塞进小竹筒里,把竹筒系紧。


    扶容踮起脚,朝它的饭碗瞧了一眼,见它吃得差不多了,便费力地把它抱下来放飞。


    “快,去给秦骛送信。”


    乌乌不舍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扑腾着翅膀,迅速飞走了。


    扶容站在廊下,扶着柱子,看着老鹰飞远。


    他真的好想秦骛啊。


    *


    扶容心里害怕,但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他还和从前一样,按时上朝,批复奏章,和同僚们一起议事。


    不过他也有意识让同僚们接手一些事情,自己好得空休息。


    就算他真的出事了,朝堂自有秩序,自行运转,也能支撑到秦骛回来,不会出大乱子。


    扶容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唯独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终于,这天晚上,乌乌就带着秦骛的回信回来了。


    扶容急忙解下竹筒,把字条取出来。


    ——你放心,即刻回都。


    扶容看见这句话,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将字条收起来,塞在枕头底下。


    吹了蜡烛,扶容靠在枕头上,感觉自己有了力气,安心睡觉。


    又过了几天,传令官也将西北的战报发回来了。


    传令官单膝跪在扶容面前,抱拳禀报:“我军大获全胜,草原部落全部投降,陛下令陈大人留下善后,不日班师回朝。”


    扶容愈发放下心来,温声道:“辛苦你了,去喝点茶吧。”


    传令官有些迟疑地看向他:“扶大人……”


    扶容问:“怎么了?”


    “陛下说,班师回朝那日,望大人能在城外相迎。”


    其实陛下的原话是,他想扶容,他要扶容来接他。


    传令官稍稍改动了一下,但是意思不变。


    扶容点点头:“好,我安排下去,待他回朝那日,我在城外驿站等他。”


    “是。”


    扶容伸了个懒腰,吩咐手下官员:“陛下大概除夕那天回来,提早一日,我启程去城外驿站,在那里等他。”


    “你们商议一下随行的朝臣人选,报上来给我看看。”


    “要准备的东西拟个单子,礼器仪仗。人太多,驿站可能住不下,得安营扎寨。”


    “发一封奏章给陛下,把时间和地方都说一下。”


    扶容想了想,或许还是不放心,最后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准备吧。”


    他已经长久不做这些琐事了,都是让底下的官员去办。


    如今他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想着自己准备,才不会出错。


    没关系,秦骛马上就回来了。


    另一边,秦骛也接到了奏章,加快脚程回都。


    秦骛骑在马上,属下跟在他身后。


    秦骛问:“扶容怎么样?都城里有消息来吗?”


    属下恭敬回禀:“禀陛下,都城的暗卫时刻保护着扶公子,扶公子一切都好,只是近来有些嗜睡,应当是冬日里犯懒。”


    秦骛眸光一暗,微微颔首:“朕知道了。”


    其他人都不知道,只有秦骛知道。


    那是扶容的“死期”将近了。


    他这回去西北,就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秦骛目光坚定,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军队。


    他低声吩咐道:“还是太慢了,让刘申过来领兵,朕先行回都。”


    “是。”


    *


    一转眼便到了扶容和秦骛约定好的日子。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扶容还在清点自己准备的东西。


    礼器、仪仗,还有帐篷。


    把所有东西都看过一遍,扶容才安心去睡觉。


    深夜,寒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枝,树枝打在窗棱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扶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扶容又一次梦见了秦骛。


    秦骛骑在马上,带着属下,身后跟着军队。


    扶容高兴起来,太好了,秦骛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扶容小跑着到了秦骛面前,想要跟他说话,却发现他还是看不见自己,对他的出现没什么反应。


    好吧。


    这时,扶容忽然看见,秦骛身后跟着四辆巨大的马车。


    马车很重,车轮被沉沉地压下去,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扶容疑惑,不知道秦骛这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他总不会把西北的战利品全都带回来了吧?


    扶容跑上前,伸出手,想要掀开盖在马车上的油布。


    可是他的手穿过了油布,碰不到东西。


    扶容蹙了蹙眉,凑近去看。


    正巧这时,一阵风吹过,吹动油布,掀起一角。


    一双凌厉邪恶的眼睛,同扶容对上了目光。


    扶容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雪地里。


    是他上次做梦梦见的,那个地宫里的四面神像。


    秦骛真的让人把这四尊神像拆开,搬回来了。


    他到底想要用这些渗人的神像做什么?


    扶容从雪地里爬起来,追上前,想要拽住秦骛马匹的缰绳,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只能朝秦骛大声喊:“秦骛,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太渗人了,我不喜欢,我不要这个!”


    “丢掉!”


    扶容一边追着秦骛,一边拼命地喊。


    秦骛却完全听不见,神色紧绷,一直保持着速度,骑着马往前走。


    一匹马跑累了,他还要换一匹马。


    扶容也跑累了,实在是追不动了。


    他跌坐在雪地里,捶着腿。


    他在梦里也好累,喘不过气。


    趁着秦骛换马,扶容忽然有了力气,跑上前,爬上马背,钻进秦骛怀里坐着。


    秦骛拽着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倒是没有感觉。


    让马驮着他和秦骛一起走好了。


    反正他现在碰不到马背,也碰不到秦骛,应该不会有重量。


    秦骛只顿了一下,就抬了抬手,下令继续赶路。


    扶容缓了口气,转头看去。


    扶容又朝他喊:“秦骛?秦骛!”


    秦骛始终紧绷着脸,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上在下雪,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扶容竟然觉得,他的头发有点白了。


    扶容转回头去,算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赶路,一直赶路。


    白茫茫的雪地仿佛看不到尽头,秦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城墙。


    回来了!


    扶容从秦骛怀里滑下去,小跑上前。


    那是都城的城楼,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回来了。


    不过,秦骛并没有在驿站停留,而是直接回了都城,一路进了宫。


    秦骛一路骑着马,到了养居殿前。


    他吩咐属下:“卸车,把石像都放好,磕坏了一个角,朕要了你们的命。”


    “是。”属下领命,转身去卸车。


    扶容不想看见那些古怪的神像,扭过头,跟着秦骛一起进了养居殿。


    养居殿没有一个服侍的宫人,但是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准备好了。


    秦骛简单擦洗一番,然后卸下盔甲,换上了一件靛蓝色的粗布衣裳。


    扶容站在旁边看着,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这不是宫里的太监衣裳吗?他前世经常穿。


    秦骛穿这个做什么?


    秦骛收拾好了,就离开了养居殿。


    扶容跟着他,一路到了冷宫门前。


    冷宫的门紧锁着,秦骛拿出钥匙,开了门,大步走进里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扶容竟觉得,秦骛有点儿……雀跃、期待。


    扶容跟着进去,只看见冷宫和前世一模一样,桌案床铺,都是他记得的那个模样。


    可是秦骛站在门前,却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猛地变了脸色。


    秦骛脸色铁青,后槽牙摩擦着,发出古怪的嘎吱声。


    秦骛猛地回过头,走到门外,怒吼道:“来人!来人!”


    几乎半个皇宫的人都听见了。


    侍从连忙上前,俯身叩首,恭恭敬敬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秦骛怒吼道:“扶容呢?!扶容去哪里了?!”


    秦骛好不容易在养居殿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人模狗样的,只在一瞬间,他就又变成了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双目赤红,随手拽起地上的一个侍从,揪着他的衣领:“我问你,扶容呢?!我的扶容呢?!”


    扶容穿过两个人之间,有些担心地看着秦骛,拍拍他的手,想让他把侍从给放下来,小声道:“我在这里。”


    那侍从被秦骛拽着衣领提起来,双脚离地,憋得脸通红:“陛下……是林大人、还有章……”


    扶容毫不怀疑,秦骛这时候是想杀人的。


    他想要抱住秦骛的手,让他松开:“松手!秦骛,他要死啦!不许!”


    不过瞬息之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你还要在扶容面前杀人!”


    一听见扶容的名字,秦骛立即回过神,卸了力气,把侍从丢在地上。


    扶容回过头,看向来人。


    这是章老太医。


    前世章老太医很照顾他。


    他重生之后,就找机会帮了章老太医一把,给他安排了一个闲差,还时不时去看他。


    难不成他看得见自己?


    扶容有些激动,跑上前,却仍旧穿过了章老太医。


    章老太医径直走到秦骛面前:“这还是在冷宫前面,干干净净的雪地,你非要在扶容面前杀人?”


    秦骛攥着拳头,双眼赤红,紧紧地盯着章老太医。


    他低声道:“这是扶容的朋友,这是扶容的朋友……”


    这话是他对自己说的。


    秦骛缓了两息,松开拳头,再问了一遍:“扶容呢?”


    他试着缓和语气跟扶容的朋友说话,可是他缓不下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


    “扶容呢?”


    章老太医看着他,冷声道:“入土为安了。”


    秦骛猛地提高音量,厉声道:“什么?!”


    “入土为安了!我把他救出来,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难不成跟你一辈子住在冷宫里,让他日日不得安宁?”


    “闭嘴!我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跟你和林意修说的,我找到办法了!他能活!”


    秦骛的声音像是野兽泣血的怒吼,在雪地里回荡。


    扶容好像明白了什么,恍恍惚惚地回过头。


    章老太医也不怵他,厉声道:“他早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下一刻,一艘小纸船出现在扶容身下。


    扶容被小纸船托起来,像一阵风,飘飘荡荡的,浮在空中。


    他看见那纸船上写着他最爱的诗句,也看见秦骛通红的眼睛。


    可是秦骛眼里一滴泪也没有,他只是重复:“我说了,他能复活!他能活!埋哪儿了?”


    章老太医梗着脖子不肯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他死了,死了就活不了了!”


    秦骛拽着章老太医,把他推给属下们:“架着他,把林意修也抓来。”


    *


    这时,天已经亮了。


    扶容还躺在床上,睡得昏沉。


    侍从在外面敲门:“大人,起床了。”


    喊了一阵,扶容没醒,兰娘子也过来了。


    “容容?容容?”兰娘子拍拍扶容的脸颊,“生病了?这也不烫啊,怎么喊不醒?”


    兰娘子提高音量,唤道:“容容,你今天要出城办事,别睡了,快起来了。”


    实在是不太对劲,兰娘子当机立断,让人去找大夫来。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但也是束手无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彻底亮了。


    今日文武百官要启程去城外,迎接陛下凯旋。


    一众朝臣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扶容的身影。


    众人有些急了,派人去问,兰娘子都把人打发了回去。


    扶容之前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叮嘱过兰娘子。


    为保朝局稳定,倘若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外说他病了或是怎么了,瞒一会儿,等秦骛回来。


    当时兰娘子还不以为意,笑着说他能有什么事。


    这下好了,扶容真出事了。


    兰娘子谨记着扶容的嘱咐,对外只说扶容是病了,实在是起不来,请林意修主持大局。


    众臣无法,只能迟疑地上了路。


    众人在雪地里恭候圣驾。


    不多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马蹄扬起雪尘,迅速靠近。


    不一会儿,秦骛就到了眼前。


    秦骛骑在马上,目光迅速扫过朝臣,表情很快就冷了下来:“扶容呢?”


    林意修代为请罪:“禀陛下,扶大人今日早起,偶感风寒,实是起不来……”


    秦骛皱了皱眉,没有听他说完,挥鞭便走:“大队人马在后面,去迎他们。”


    话音刚落,秦骛的身影已经离开很远了。


    *


    那头儿,扶容还在做梦。


    他得到了一艘小纸船,就不用自己在雪地里乱跑了,可以省点力气。


    可是——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难过地看着秦骛。


    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山谷,不知道是林公子帮他挑的,还是章老太医挑的,总之很符合扶容的喜好。


    如果要埋在这里,扶容还挺愿意的。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都被秦骛的下属按在旁边。


    秦骛跪在地上,正在——


    掘扶容的坟。


    害怕锄头铲子弄坏了扶容的棺椁,秦骛都没用,而是用手挖。


    扶容难过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想。


    从方才秦骛和章老太医的对话中,扶容已经明白了。


    这不是他们重生之后的事情,这是前世的事情。


    他死掉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死掉了,秦骛很难过,但是秦骛还是没有被他举办丧礼——他就知道,秦骛这个小气鬼,不会给他办丧礼。


    幸好他临死之前,自己给自己举办了一场丧礼。


    秦骛把他封存在水晶棺里,放了很多夜明珠,保他尸身不腐,和他一起住在冷宫里。


    秦骛白天去上朝,回来之后,就和扶容一起,批奏章。


    到了晚上,秦骛还要和他一起睡觉。


    就和扶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扶容想到就……


    秦骛就这样和他一起,在冷宫里过了几年。


    这几年里,秦骛和老皇帝一样,迷信方士,到处寻仙问道,想要找到复活扶容的办法。


    办法没有找到,海上航路和大漠航路倒是开辟了不少,还找到了扶容后来很喜欢的绿眼睛小猫。


    终于,有一年,除夕宫宴。


    附离部落,秦骛的母族部落,给秦骛进献了一个方士。


    那个方士在一次酒后,对秦骛说,在附离的行宫里,有一个地宫,地宫里供奉着四尊神像,都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


    那是附离部落的守护神,也是扶容看见的那四尊神像。


    于是秦骛立即发兵西北,想要把这四尊神像给抢过来。


    临走之前,他把扶容留在冷宫里。


    他去打仗,又打了一年,终于找到了神像。


    可是等他把东西带回来的时候,章老太医和林意修,作为扶容生前仅有的两个好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他这样折腾扶容,就把扶容的尸首从冷宫里偷出来,找了个地方,把他给安葬了。


    秦骛回来没看见扶容,几乎要发疯。


    他把刀架在林意修和章老太医的脖子上,让他们带自己过来了。


    所以他现在正在掘扶容的坟。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实在是想不通,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有复活的道理?


    秦骛也懒得跟他们说。


    他有办法复活扶容,他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这群人蠢钝至极,竟然还试图阻止他。


    他不管,他就要扶容。


    不知道挖了多久,秦骛终于挖到了扶容的棺椁。


    秦骛眼睛一亮,拂开上面的尘土,打开棺椁,确认了一眼。


    扶容就穿着漂亮衣裳,和夜明珠一起,乖乖地躺在棺椁里,面容栩栩如生,就像从来没有死去一样。


    秦骛小心翼翼地把扶容抱起来,重新放回水晶棺里。


    “走,回冷宫。”


    扶容坐着小纸船,跟着一起回去。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怕,跟在后面,破口大骂。


    “你得了吧,你现在装什么深情?”


    “扶容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你这样折腾他,他反倒不得安宁!”


    “你说他装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现在倒是会装模作样了!”


    秦骛没有理会他的叫骂。


    秦骛只是跟在水晶棺旁边,一路护送扶容一起回去。


    扶容看着他,忽然觉得悲伤。


    说实话,他同意章老太医的说法。


    可是秦骛一向固执,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更改。


    回到冷宫,秦骛让属下们把水晶棺放好,就放在床榻旁边。


    随后,秦骛立即吩咐属下,在冷宫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一个深坑,把他从西北带回来的神像埋在里面。


    他要开始复活扶容了。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看着秦骛忙活这些事情,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重生的原因了。


    是秦骛弄的这些仪式起效了,才让他复活了。


    章老太医在外面狂骂:“秦骛,你贱不贱?你下贱!”


    秦骛在他的叫骂声中,有条不紊地安排事情。


    扶容想,他为秦昭续命,付出了承受秦昭临死前的痛苦、大病一场的代价。


    那秦骛复活他,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他曾经问过秦骛这个问题,可是秦骛不回答。


    *


    秦骛撇下前来相迎的百官,骑着马,一路回到都城。


    在监国使府邸门前,秦骛迅速翻身下马,朝里走去。


    他刚跨过门槛,就感觉有一股冰凉的湖水朝他涌来,淹没他的口鼻。


    秦骛脚步一顿,勉强站稳了。


    扶家的侍从连忙迎上来,却不敢伸手去扶,只能轻声询问道:“陛下?”


    秦骛抬起手,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


    他知道,开始了,他复活扶容的代价,这才正式开始。


    旁的人看不出来,其实秦骛是漂在冰冷的湖水里。


    他喘不上气,一张口就是湖水,寸步难行。


    这就是扶容临死前的感受,秦骛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秦骛低声道:“去找扶容,就说我病了,请他来……来接我。”


    他和扶容在一块儿,就能好一些,他要扶容来接他。


    “是。”


    可是扶容那儿,也并不好。


    扶容还陷在梦里,对于侍从说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大人,陛下来了,陛下说他病了,让大人出去接他……”


    扶容躺在床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侍从急得都快哭了,忽然这时,扶容好像听见了什么,轻轻地动了动双唇:“生病?”


    侍从一惊,连忙道:“对对对,陛下病了,请大人快出去呢,小的扶大人起来……”


    可是下一刻,扶容呓语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仿佛是“生病”两个字暂时触动了扶容,让他想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就那样说了。


    他说得轻,侍从只听见了后面两个字。


    侍从忙道:“哎哟,我的好大人,可不能说陛下装病,陛下看起来还挺厉害的,大人,快起来吧?”


    侍从喊了老半天,实在是喊不起来,没办法,兰娘子只能带着人去门前接秦骛。


    秦骛被困在湖水里,眼前蒙上一层蓝色,在刺骨的寒水里寸步难行。


    兰娘子带着侍从上前:“陛下?”


    秦骛勉强抬起头,环顾四周:“他人呢?”


    “容容实在是起不来……”


    秦骛深吸一口气,辨清方向,抬脚往里走去。


    侍从们要上前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秦骛的声音低哑:“他又喊不醒了?”


    “是。”


    “跟他说我病了?”


    “说了。”侍从迟疑道,“但是大人迷迷糊糊的,说装病什么……”


    兰娘子剜了那人一眼,让他闭上嘴。


    没想到,秦骛一听见这话,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很快的,他缓过来,大步走向扶容的房间。


    兰娘子一惊:“快跟上!”


    秦骛走得快极了,竟然没有人能跟得上他。


    他憋着一口气,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行走,大步上前,把房间门给关上。


    秦骛走到榻前,扶容还睡着,脸色苍白,蹙着眉,表情难过。


    扶容喃喃道:“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


    直到看见他,秦骛憋着的那口气彻底松了。


    哐的一声,秦骛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榻边,犹如山崩。


    秦骛红了眼眶,手掌摸索着,伸进被子里,握住扶容的手。


    “扶容,我知道,你没有装病,我知道了,我知道很难受,我每天晚上都知道。”


    作为复活扶容的代价,作为他说扶容装病的惩罚,秦骛每天晚上,都在感受扶容落水的感受。


    所以秦骛晚上,从不睡觉,就算睡着了,也总是很快就醒来。


    秦骛紧紧地握住扶容的手,哽咽道:“你没有装病,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第87章 续命


    后来秦骛才知道,冬日里掉进冰湖,是多难受的一件事情。


    可笑的是,前世直到扶容死去,他才从章老太医那里听到了这件事情。


    一开始,一股无名火噌的一下从秦骛心里升起来。


    他不知道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自己忍了一年,什么也不跟他说。


    要是扶容跟他说了,他必定在当时就帮扶容找大夫,给他吃补药,好好养着身子,有什么养不好的?


    扶容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秦骛盛怒之下,根本想不明白,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管了,扶容病了,那他就给他治病。


    扶容死了,那他就把扶容复活。


    不论如何,他要扶容在他身边。


    所以在扶容死后的几年里,他一直忙着寻仙问道,征战西北,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他总是想见扶容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


    秦骛想,先抓紧时间把扶容复活,再慢慢补偿他。


    他要分清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把扶容复活。


    直到——


    扶容的梦境里,秦骛把四尊邪神神像从附离部落运回都城,让属下们在冷宫的东南西北四个角挖了四个深坑,把神像埋进去。


    那四尊神像的眼睛,就面对着冷宫,像那时在地宫里一样,注视着冷宫,目光阴森。


    冷宫里,扶容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


    秦骛俯下身,帮他把蹭在脸上的灰土拭去。


    真正的扶容坐在小纸船上,飘在旁边,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扶容说不出来,自己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爱秦骛吗?当然是爱的。


    若是不爱,他也不会那样倾尽所有,只为了秦骛能够得偿所愿。


    他恨秦骛吗?当然也是恨的。


    他恨秦骛总是对他冷言冷语,恨秦骛故意吓唬他,恨秦骛总是欺负他。


    他还……恨秦骛不爱他。


    秦骛会给他吃好吃的,给他穿好衣裳,给他用好东西,可是秦骛从来不说爱他,就算扶容哀求他,他也不说。


    仿佛只要说了喜欢他,就输了什么比赛似的。


    爱与恨总是交织出现在他心里,太过浓烈,扶容自己也分不清了。


    没多久,秦骛站起身,把水晶棺盖上,转身离开冷宫。


    扶容乘着小纸船,跟了上去。


    秦骛不远万里把神像运回来,就是为了复活扶容。


    他一刻也等不得了。


    暮色四合,士兵们举着火把,在黑暗中挖掘深坑。


    秦骛扎起束袖,走上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坑。


    周围十分安静,只有章老太医的叫骂声从远处传来,老人家不知疲倦。


    “你现在做给谁看?”


    “你现在深情了,哈。”


    “他死了,你连哭都没哭过一声。”


    扶容跟在秦骛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紧绷着的侧脸,有些恍然。


    啊?他死了,秦骛都没为他哭过的吗?


    好吧,看他这副臭脸,肯定是没有哭过的。


    他到底……


    这时,扶容听见秦骛低声道:“他又没死,哭什么?”


    哭只能浪费时间,浪费力气,还不如多见两个方士,多找几个复活扶容的法子。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把都烧尽了,火光幽微。


    所幸现在天快亮了,一夜忙碌,他们的活儿也快干完了。


    秦骛看着属下用绳索吊起石像,慢慢地放进坑里。


    随着最后一块石像安稳落下,最后一捧土盖在上面,总算是大功告成。


    秦骛低声吩咐:“回去休息。”


    他自己则回了冷宫。


    他在院子里把身上的尘土洗洗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走进房里,拿出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各种祭祀器具。


    秦骛在案前坐下,翻开经书,燃起香炉。


    扶容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


    秦骛就是这样复活他的吗?


    他要复活了吗?


    扶容看着秦骛,见他摆弄了一阵那些他完全不认识的器具。


    良久,周遭景物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冷风从大开的门窗里吹进来。


    扶容不解,扭头看看四周,再看看秦骛。


    秦骛面无表情地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


    扶容低头看看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身体。


    所以是失败了吗?


    秦骛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把东西放好,然后回到榻边,在床榻上躺下,和水晶棺里的扶容并排躺在一起。


    榻上被褥薄薄一层,秦骛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小纸船,放在指尖摩挲着,看着扶容安静的侧脸。


    秦骛慢慢睡着了。


    也是,他忙了这么久,一夜没睡,是该睡一会儿了。


    扶容本来就是在梦里,就是在睡觉,他好像没办法在梦里再睡觉。


    他只能百无聊赖地趴在自己的小纸船上,观察秦骛。


    秦骛好像真的颓丧了许多。


    有了白发,下巴上还有小胡茬,他一向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竟然也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忽然,秦骛皱起眉头,猛地睁开眼睛。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


    秦骛猛然起身,捂住自己的口鼻,看向四周。


    他分明在冷宫里,为什么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了?


    他先是疑惑,随后很快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光狂喜,看向水晶棺。


    他在附离的术法书上看到过,若要复活死人,布下阵法之后,就要承受此人临死之前的痛苦。


    如今他感觉自己被水淹没,不正是术法阵法奏效的证明吗?


    秦骛欣喜若狂,知道是成功了。


    扶容却不知道,还以为他疯了。


    可是朝秦骛涌来的湖水越来越多,冰冷刺骨,几乎要撑破他的脏腑。


    秦骛一向自诩身强体壮、无坚不摧,竟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他下了榻,半跪在水晶棺边,握住扶容的手,才感觉好多了。


    原来扶容临死前,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这么疼,撕心裂肺地疼。


    秦骛跪倒在水晶棺边,紧紧地握着扶容的手。


    恍惚之间,秦骛眼前闪过许多场景。


    扶容小声对他说:“我生病了……”


    扶容红着眼睛对他说:“我在生病……”


    扶容说:“我在生病,我没有装病……”


    光是这句话,秦骛就能想到无数个场景。


    扶容对他说了无数遍,他在生病,可是那时候,秦骛是怎么做的?


    他说他在装病,故意的,甚至还强迫他……


    最后,场景定格在扶容落水的那天晚上。


    秦骛派他出去送信,到了天黑,也不见他回来。


    秦骛急了,派所有属下出去找他。


    回来的时候,秦骛回到冷宫,瞧见厨房里有火光,推开门一看,扶容就蹲在里面。


    那时秦骛对他做了什么?


    秦骛厉声质问他:“你跑去哪里了?”


    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他盛怒之下,根本就不想听扶容说了什么。


    随后,从扶容怀里掉出两块糖饼,秦骛说:“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就在外面偷吃这个?”


    他说完这话,摔门便走。


    此时湖水淹没口鼻,秦骛耳边嗡嗡作响。


    扶容的话,在此时变得无比清晰。


    他说——


    “我掉进水里了。”


    扶容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了,是他不肯听。


    倘若他当时肯听扶容说话,肯多看一眼扶容,怎么会发现不了幽暗的火光下,扶容浑身都湿透了?


    他怎么敢怪扶容不告诉他?


    扶容明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啊。


    秦骛张了张口,看着水晶棺里的扶容,低声道:“扶容,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没有装病。”


    他捧着扶容的脸,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对不起。”


    *


    房里,扶容睡着了,喊不醒,秦骛把房门反锁了。


    兰娘子在外面拍门:“陛下?陛下?”


    秦骛强撑着,应了一声:“不妨事,他的病我能治,你们都下去。”


    兰娘子仍旧不放心,还想再说什么。


    秦骛厉声道:“下去。”


    “是。”


    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秦骛说他能治,那就让他试试吧。


    兰娘子还是不太放心,犹豫地看了一眼房门。


    *


    此时,在扶容的梦境里,已经过了好几年。


    这天,秦骛也往常一样,坐在案前,点起香炉,喃喃诵经。


    扶容在旁边看着。


    几年了,秦骛焚香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他一开始只会点香,后来学会了点莲花形状的香、万字福纹的香,看起来就很厉害。


    现在这已经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就算他不上朝,也要焚香。


    扶容不明白,那四尊神像都埋下去好几年了,他还没复活,这不是说明,这个办法根本没用吗?


    秦骛怎么还一直焚香?


    扶容想,可能就是因为前世秦骛一直练习焚香,重生之后,他才那么熟练。


    秦骛白天焚香,晚上就承受着落水的痛苦,抽空批复奏章。


    日子就在香炉缓缓升起的轻烟里,一天天地过去。


    过了好久好久。


    终于有一天,自诩强健的秦骛也病了。


    扶容看见秦骛的白发,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啊。


    几十年来,秦骛每天晚上都要经受一遍扶容死前的痛苦,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超乎常人体质了。


    清晨,秦骛倒在枕头上,从枕下摸出那只小纸船,放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


    随后他便有了力气,强撑着站起身,开始今日的焚香。


    扶容坐在他身边,容颜未改,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问:“秦骛,今天不烧香不行吗?”


    秦骛听不见,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点香。


    等做完了每日功课,把香炉收好,他才让属下进来,让他们找一个太医过来。


    秦骛就坐在案前,让太医诊脉,吩咐道:“开续命的方子,我多活一日,就赏你一锭黄金。”


    太医诚惶诚恐,跪下回禀:“陛下……陛下的身子实在是……还是应该好好静养,勉强用药物延续性命,纵使续命,只怕也痛苦不堪……”


    秦骛冷了脸,厉声道:“听不懂人话吗?”


    太医连忙磕头,连连应道:“是……是……”


    “我只要续命,能多活几日,就多活几日,其他的你不必管。”


    “是。”


    太医应了一声,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秦骛坐在案前,转头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水晶棺,低声道:“你懂什么?我多点一日香,来日扶容复活,就能多活一日。”


    扶容听见他说这话,忽然明白了什么,恍惚抬起头。


    原来,秦骛的那个阵法,根本就没有失败。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复活扶容的机会。


    可是扶容复活之后,还能活多久,这取决于——


    现在秦骛活多久,能为他点多久的香。


    秦骛一面想马上见到扶容,一面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忍受夜夜的痛苦,坚持每日为扶容焚香,就为了让他来世能多活几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此,秦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吊着自己的命,不让自己这么快就死去。


    他要和扶容同寿,来时要和扶容一起白头。


    扶容哽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又用虎狼之药,为自己续了几年的性命。


    日日焚香,不敢懈怠。


    这天深夜,秦骛平躺在榻上,喘着粗气,整个人浸泡在在虚无的湖水中。


    他早已经习惯了。


    从一开始的痛苦不堪,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很好地忍住了。


    扶容就坐在榻边,想要伸出手擦擦他额上的冷汗,却什么都碰不到。


    扶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秦骛,够了,我再活几十年就够了,你快点死掉好了,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活了……”


    扶容哭着摇头:“我不要活下去了,你也不要活下去了,够了……”


    秦骛抬起手,像是朝着扶容伸出了手。


    扶容连忙靠近,可是秦骛还是没看见他,而是伸出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艘纸折的小纸船。


    那只小纸船就是扶容死前手里抓着的那只,秦骛藏在枕头底下几十年,早已经快坏了。


    秦骛握着纸船,放在心口,闭上眼睛。


    扶容从纸船上扑下去,扑到秦骛身边,哭着大喊:“秦骛,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下一刻,扶容身下乘坐的小纸船,迅速腐朽崩塌。


    地动山摇,周遭景物剧变。


    冷宫一切景物都在倒退。


    扶容也落了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往外走。


    临走前,扶容看见床榻上的秦骛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秦骛来不及发现自己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他下意识看向榻前,一眼就看见,榻前的水晶棺不见了。


    他伸手一摸枕头底下,扶容的小纸船也不见了。


    不见了!


    秦骛披发跣足,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他的扶容不见了!


    扶容的小纸船不见了!


    谁动了他的扶容?谁动了他的小纸船?


    还给他!


    扶容则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往外走,一路退回冷宫门外。


    一瞬间,他仿佛终于踩到了地上。


    扶容回过神,面前是冷宫破旧的门板,耳边是喜公公不断催促的声音。


    “扶容?你别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冷宫里,秦骛的声音悲怆至极,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求:“还给我……把扶容还给我……”


    扶容也终于听清,重生的那个瞬间,秦骛喊的是什么了。


    他哽咽良久,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


    房间里,扶容终于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秦骛也从湖水里直起身子,终于呼吸到了空气。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骛猛扑上前,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


    秦骛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


    秦骛喘着粗气:“你吓坏我了,我以为……”


    以为那些续命的香炉都没用,以为他又要死了。


    扶容也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甚至比秦骛还要用力。


    秦骛整个人僵了一下,迟疑地低头看他。


    扶容好像还没从梦里走出来,哭着道:“秦骛,我们一起死掉好了,我不要续命了,好疼……好疼啊……”


    秦骛抱住他,狂乱地亲吻扶容满是泪水的脸颊:“不死,谁都不死。”


    扶容没有躲避,反倒攀着他的脖子,抬起头,回吻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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