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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赐婚


    中秋宫宴正午就开始了, 百官觐见,舞乐声起。


    酒过三巡,老皇帝坐在高处, 神色不虞。


    底下的乐师舞姬早就停下了动作, 殿中一片静默,气氛凝滞。


    朝臣们屏息凝神,不敢多嘴,生怕惹怒了皇帝, 引火烧身。


    秦骛微微抬起眼皮, 瞧了一眼太子秦昭。


    秦昭跪坐在皇帝下首左侧, 微微垂着头,两只手规矩地按在膝盖上。


    只是他的两只手藏在桌案底下, 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看起来正在崩溃边缘。


    方才, 老皇帝说起后宫之中, 贵妃与世家大族的女眷们一同宴饮,看中了范阳姜氏的独女, 要给太子赐婚。


    谁成想,太子直接起身辞谢,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紧跟着, 姜姑娘的父兄也赶忙起身, 拒绝的意思更明显。


    秦骛把脑子里有关范阳姜氏的事情调了出来。


    范阳姜氏也是名门望族,门生众多,也出过重臣高官。


    这样的门第,姜氏独女做太子妃, 完全足够了。


    如果姜氏独女不是今年刚满十二, 那就更好了。


    姜大人与夫人恩爱有加, 只是多年来生了好几个儿子,一直到了两个人三十好几的时候,才生了这个独女。


    这样得来的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里的。


    姜家独女出生以来,求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与姜家稍微有点儿交情的人家,都想上门来结娃娃亲。


    姜家无计可施,最后立了十来条,不许纳妾、不许眠花宿柳、可以低嫁,绝不受委屈的规矩,才把求亲的人挡走了一大半。


    他们怎么会想到,自家女儿还有两三年才及笄,就被老皇帝给盯上了,竟要赐婚给太子?


    太子虽好,却比姜家姑娘大了一轮不止。


    况且,那可是太子,往后是要做皇帝的人。


    让太子不许纳妃,这怎么可能?


    此事若成,姜家的十来条规矩,就算是废了。


    后宫凶险,姜家人自然不肯。


    老皇帝说的好听,当正妃,等过几年,姑娘十五岁及笄了再办礼,反正太子不近女色,也不着急。


    可是这样的婚事,根本就是老皇帝为了替太子拉拢姜家,牵线的一场朝堂联姻。


    其他世家大族姑娘多得很,以后再纳就是了,哪里比得上姜氏独女尊贵?娶了姜氏独女做太子妃,整个姜家都将成为太子的助益。


    难怪这些年,太子的婚事没有着落,老皇帝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不是不着急,他是一早就看准了人选,只是前些年姑娘太小,还不便提起。


    老皇帝谋划了好几年,就等着这一天。


    秦骛皱了皱眉,有些迷惑。


    秦骛本来也联络了几个世家,那几个世家也蠢蠢欲动,准备把自家女儿送过去当太子妃。


    都很不错的,年岁相当,脾气豪爽。


    秦骛自认为,他能这样对扶容喜欢过的人,已经很仁慈了。


    结果老皇帝一个也没看上,早就盯上了姜家独女。


    这种昏招老皇帝也想得出来,还憋在心里想了好几年?


    他到底是想让太子和姜家结亲,还是想结仇?


    这时,贴身侍从提醒老皇帝:“陛下,该赐菜了。”


    老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秦昭,正色道:“就照往年的规矩赐下去。”


    “是。”贴身侍从抬起头,朗声道,“陛下赐菜——”


    十来个宫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出。


    “定国公府。”


    “宣阳侯府。”


    “诩兰台。”


    听到“诩兰台”三个字,秦昭松开了握着的拳头,很快又攥紧了。


    不行,这场赐婚,绝对不行。


    秦骛瞧着从眼前飘过去的菜色,在心里依次评点。


    扶容大概不会喜欢吃烤鹌鹑,有点腥。


    松鼠鳜鱼,扶容也不喜欢。


    糕点还行,扶容应该爱吃。


    秦骛端起酒樽。


    不管怎样,反正太子的婚事定下来了,就算要等那姜家姑娘及笄了再成亲,那也是定下来了。


    扶容绝对不会继续跟太子在一块儿。


    秦骛仰头,将樽中酒水饮尽。


    *


    诩兰台。


    傍晚时分,宫里的赐菜便到了,陛下要给太子赐婚的消息也传到了。


    扶容和同僚们叩谢圣恩,送走传旨太监,在圆桌前坐好,又有侍从摆好碗筷。


    同僚们见他失神,还以为他是想吃东西了,连忙撕了一条鹌鹑腿给他。


    “扶容,瞧你呆呆的模样。”


    “好……”扶容接过鹌鹑,“多谢。”


    扶容低下头,咬了一口。


    菜从宫里送到宫外,早已经冷了,也不是很好吃,有点腥。


    扶容慢吞吞地把东西吃掉了,平复好心情,扬起笑脸,和同僚们一起说话。


    总不好扫了别人的兴致。


    只是说到太子殿下的时候,扶容总不免有些紧张。


    “也不知道,太子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传旨太监也不把话说清楚。”


    扶容小声提醒他们:“我们还是不要议论这个了,万一……”


    “也是,那不说了。”同僚们点点头,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诩兰台人多,几道菜分下来,也吃不到什么东西。


    众人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家去过节。


    扶容收拾了东西,和同僚们一起走出诩兰台。


    “扶容,走了。”


    “嗯。”扶容笑着同他们挥挥手,“明日再见。”


    “明日见。”


    扶容转过头,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他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和同僚们不顺路,没有人会看见他难过的样子。


    他忍不住了。


    扶容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睛,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太子殿下会纳妃,会被赐婚。


    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答应太子殿下的那天,太子殿下说,倘若他被赐婚,他会尽力周旋。


    可是扶容不知道,“尽力周旋”是尽多大的力气,最后能不能周旋成功。


    太子殿下是万人之上,可他也是一人之下。


    扶容看得清楚,太子殿下的权力,都是老皇帝赋予的。


    如今老皇帝直接赐婚,只怕是周旋不了了。


    现在怎么办?


    太子殿下还在宫里,扶容只希望他不要顶撞老皇帝,不要被斥责,赶紧出宫来见他,把事情告诉他,他们再商量商量。


    尽管商量,可能也商量不出什么,可是扶容不想什么都不知道,就在宫外等着。


    等待比直面,更加让扶容害怕。


    扶容提着书箱,走回家里。


    兰娘子早就在等着他了,见他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回来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朝娘亲扬起笑脸:“嗯。”


    兰娘子接过他手里的书箱,拍拍他身上:“快去洗把脸,然后吃饭。”


    “好。”


    扶容回了房间,换身衣裳,又洗了把脸,对着铜镜,调整了一下表情。


    他不想让娘亲担心,既然太子殿下早晨说了,他们晚上见面,那他就安心等着吧。


    扶容走出房间,饭菜已经摆好了。


    家里人不多,除了扶容和娘亲,还有一个小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老门房。


    兰娘子让他们也一起上桌吃饭,热闹一些。


    吃过晚饭,扶容陪着娘亲去看灯会,留下老门房看家。


    华灯初上,扶容一路说说笑笑的,逗娘亲高兴,竟也没有露馅。


    *


    灯火阑珊。


    兰娘子说困了,扶容便送她回家休息。


    待娘亲睡下了,房里的灯熄了,扶容跟老门房说了一声,便再一次出了门。


    扶容提着刚买的兔子灯,在巷子口走来走去,踩着自己的影子,等着太子殿下过来找他。


    这时,中秋宫宴也散了。


    秦昭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老皇帝神色不悦,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一拂袖便从后殿离开了。


    秦昭无法,只能随众臣一同退出宫殿。


    六皇子疑惑地看着他:“大哥,你不想娶姜家姑娘做太子妃吗?”


    秦昭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这时,姜大人走到他身边:“太子殿下。”


    秦昭颔首:“姜大人,你放心,此事孤会尽力周旋的,父皇那里孤会再去拒绝的。”


    姜大人有些难为情,小声道:“既然是陛下赐婚,其实也……”


    秦昭顿觉不妙,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是看不上小女?小女年纪虽小,但陛下也恩准了,三年之后再行婚期,陛下如此恩泽,其实也是小女高攀了。”


    秦昭顿时心中一梗:“姜大人,你……”


    看来,仅仅过了一个宫宴,姜大人重新考虑了一遍,现在是十分满意这场婚事了。


    秦昭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天色,不便与他再纠缠下去,转身离开。


    他在宫门外上了马车:“走,去……去看看灯会。”


    秦昭赶到梧桐巷的时候,扶容就坐在巷子口的那块大青石上,他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撑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他好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秦昭屏退侍从,大步上前:“扶容?”


    扶容抬起头,站起身:“殿下。”


    秦昭顿了一下:“走吧,边走边说。”


    “好。”


    天色渐晚,路上的游人也少了许多。


    扶容和秦昭并肩而行,秦昭想牵住他的手,但是被扶容避开了。


    秦昭顿了一下,低声问:“你知道了?”


    扶容点点头:“嗯。”


    秦昭带着扶容,找了个不起眼的小摊子坐下,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糖圆子。


    秦昭低声道:“扶容,那并非我所愿,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尽力周旋。”


    “殿下,我知道,刚才我也想了很多……”扶容顿了顿,“殿下,能告诉我更多事情吗?”


    “你想知道什么?”


    “陛下赐婚的那位姑娘是谁?”


    “是姜氏独女。”


    秦昭深吸一口气,把事情都跟扶容说了一遍。


    扶容听着,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扶着盛圆子的碗,手指轻轻扣弄着碗沿,轻声道:“殿下,这是陛下特意给你安排的联姻,恐怕是躲不掉……”


    秦昭顿了一下,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扶容,你也这样说?”


    “殿下,我只是……”扶容小声道,“说了实话而已。”


    秦昭也反应过来,缓和了语气:“孤着急了。”


    扶容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殿下,我知道,形势比人强。”


    他垂了垂眼睛,继续拨弄碗沿:“我也知道的,我知道殿下对我的心意。若是殿下肯豁出去,我也是肯的。”


    秦昭温声道:“孤不会让你豁出去的。孤豁出去,不过是挨几句训斥,你若是豁出去了,便是连命都没有了,你还有娘亲。”


    扶容只觉得愧疚。


    他什么都做不了。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吃着糖圆子。


    忽然,扶容握着勺子,戳着碗里的糖圆子,小声问:“那若是……败了呢?”


    是了,方才他们说了一大堆,什么豁出去,什么尽力周旋。


    其实他们都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


    若是败了呢?


    若是败了,秦昭当然就要听从老皇帝的安排,迎娶太子妃。


    秦昭顿了一下:“孤会……”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秦昭:“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她都还没长大。我不想做男宠,我已经做官了,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她却没有选择。”


    秦昭颔首:“孤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达成了共识。


    秦昭道:“孤同你说过,孤待你会恪守君子之道,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你与孤大可以就此断掉。”


    扶容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秦昭又道:“在事情解决之前,孤不会再来见你。”


    扶容惊讶地抬起头:“殿下?”


    秦昭语气坚决:“此事凶险,我今日在宫宴上拒婚,父皇已经震怒,我恐怕父皇已经有所怀疑,为求稳妥,孤不会再来见你。”


    秦昭也是为了护着他。


    若是被老皇帝或者其他人知道,秦昭一边拒婚,一边和扶容走得很近,这对扶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秦昭正色道:“听话。”


    扶容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嗯。”


    这样一来,秦昭和扶容也没办法再看灯会,再出去玩了。


    两个人就吃了一碗糖圆子,就在摊子前面分开了。


    临别时,秦昭忽然喊住他:“扶容。”


    扶容回过头。


    秦昭似乎是下定决心,正色道:“你放心……”


    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底气,越说越小声,最后竟改了口:“你与我,暂且断了吧。我若是没来找你,便是事情不成,你好好做官,不要被影响。”


    扶容假装没有听见那句“你放心”,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


    两个人转过头,各自往前走。


    太子府和梧桐巷在不同的方向。


    扶容回了头,秦昭也回了头,看见的却只有对方的背影。


    *


    天色更晚,灯会都结束了,留下一地狼藉,等着明早来收拾。


    扶容提着兔子灯,踢着衣摆,慢吞吞地走在路上。


    其实他和太子殿下心里都清楚。


    此事希望渺茫。


    老皇帝是谋算许久,才点了这一场联姻,而不是心血来潮。


    姜家一开始虽然不情愿,但现在也接受了。


    太子殿下能用什么理由拒绝?


    年岁?老皇帝已经恩准他们过几年成婚了。


    身份?姜家世家大族,姜家独女身份高贵。


    扶容自己也想不出来。


    他坐在梧桐巷口的时候,也想了很多办法。


    扶容想,他可以贿赂老皇帝身边的方士,让方士告诉老皇帝,太子殿下不宜成亲,可是他没钱,太子殿下也不可能永远不成亲。


    他甚至想和太子殿下一起私奔,可是娘亲又该怎么办?


    他自己都想不出办法,又怎么能苛求太子殿下想办法?


    太子殿下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所以……


    最后会跟他说,断了吧。


    断了吧。


    扶容眼睛酸涩,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细细算来,他和太子殿下,从三月南下,到现在中秋节,才不到几个月。


    太子殿下待他很好,让他好好做官,经常给他带东西,这回的事情,也没有让他掺和。


    就算太子殿下想和他断掉,另娶别人。


    扶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知道,太子殿下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太子殿下也真的已经尽力了,现在断掉,他们都很体面,也没有任何损失。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就是因为太子殿下人很好,扶容才忍不住难过。


    他好像总是很倒霉。


    什么好东西,只要轮到他,就总是不长久。


    美好的东西永远不属于他,永远都会从他的手里溜走,连停留也只是停留短短一段时间。


    扶容不知道该不该安慰自己。


    起码他拥有过了。


    可就是因为他拥有过了,失去的时候才更加难过。


    扶容低着头,慢吞吞地往前走。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有点硬,扶容撞上去,跟撞在石头上似的。


    嘶——


    扶容捂着脑袋,连忙道:“对不起……”


    下一刻,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抬起头,语气也淡了下去:“秦骛……”


    秦骛就站在他面前。


    秦骛本来是幸灾乐祸,瞧不上秦昭扭扭捏捏的做派,并且准备过来挖墙脚的。


    他满心期待地守在旁边,等着扶容和秦昭分开,他马上过去安慰扶容。


    可是,看见扶容不高兴,他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扶容在哭呢。


    他怎么笑得出来?


    秦骛看看他的脸,低声道:“扶容,别哭啊。”


    扶容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五殿下所为何事?”


    “好了,哭什么?别哭了,是大好事。”


    秦骛原本想说,我早就跟你说了,那个太子护不住你。


    忽然,经文上的一行字——


    不能嘲讽扶容。


    忽然浮现在他脑子里。


    好吧,不能这样跟扶容说话。


    秦骛立即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扶容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他:“秦骛,是你做的,对吗?”


    秦骛面色一沉:“什么?”


    扶容问:“陛下要给太子殿下赐婚,是你做的吗?”


    秦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这下扶容可以确定了。


    “就是你!”


    扶容再也忍不住了,握着拳头就要打他:“秦骛,你到底想干什么?都怪你!”


    秦骛就站在扶容面前,一动不动,站好任打。


    秦骛道:“只能算一半在我头上,我只是让张天师提醒了一下老皇帝,我没想到老皇帝其实心里有人选了。”


    扶容打他,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干嘛呀?你到底想干嘛啊?”


    秦骛低声道:“就算我不派人提,老皇帝自己心里也记得这件事情,赐婚是迟早的事情。不能全部怪我。”


    扶容哭着喊道:“就算陛下早就要给殿下赐婚,你干嘛要提醒他?你不提醒他,就不会那么快,我还可以……还能再这样过几个月、过几天,为什么呀?”


    秦骛一见他哭了,顿时慌了神,抓住他的手:“扶容?我错了,我错了,别哭了。”


    扶容被他拽着手,整个人没有力气,蹲在地上:“为什么呀?秦骛,我恨死你了,你干嘛呀?没有了,这么快就没有了!”


    大街上还有一些人,扶容大哭,已经惊动了他们。


    秦骛半跪在扶容面前,哄他:“我错了,我错了,走吧,我们先走。”


    扶容伸出手,使劲推了他一把:“我不跟你走,我恨死你了……”


    秦骛看了看四周,当机立断,把扶容整个儿抱起来了:“走。”


    扶容在秦骛怀里拼命挣扎,使劲蹬腿,拼命打他,咬他的肩膀。


    “松手!秦骛!”


    秦骛始终紧紧地抱着扶容,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把扶容塞进去。


    秦骛把扶容放在破旧的木箱子上,自己则单膝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帮他擦一擦眼泪。


    “别哭了,扶容,我真的没办法了。”


    扶容推开他的手,使劲抹了把眼睛,擦掉眼泪,抽噎着,只是重复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啊?”


    秦骛抱住他:“为了你,我没办法了,我看见你和太子在一块儿,我整个人都要疯了,我要疯了。”


    “秦昭迟早要娶妻,皇帝赐婚,他根本反抗不了,这件事情迟早都要来的,长痛不如短痛,和他断掉,我们重新开始。”


    扶容使劲推他:“松手!松手啊……”


    秦骛力气很大,抱住了,就像铜墙铁壁一般,连放松一分都不肯:“扶容,我也要疯了,别理秦昭了,他马上娶妻了,你理我吧,理理我吧。”


    扶容推他:“不要,我不理你,你也去娶妻,你也去。”


    秦骛断然拒绝:“我不。”


    “皇子都要娶妻纳妃的,太子殿下要,六皇子要,你也要,你和他们一样。”


    “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有你。”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低声道,“我只有你,前世今生都只有你。太子会娶妻,六皇子也会娶妻,他们都有别人,我没有,我只有你。”


    “前世就没有,前世你走之后,我搬回冷宫,我一个人住,一个人都没有,一个活的东西都没有。”


    “现在也一样,我不会娶妻。要是我和太子处境一样,我马上就把皇帝给宰了。”


    “太子就是没用,他就是废物,他什么都办不好。”


    “你理理我,扶容。”


    扶容被他抱在怀里,红着眼眶,轻声道:“秦骛,你该不会以为,我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吧?你该不会以为,我和太子殿下断掉了,就要赶紧找另一个人来接替太子殿下吧?”


    “就算我离了男人活不了,就算我要赶紧找一个人代替太子殿下——”


    秦骛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稍稍松开抱住他的手,双手按着扶容的肩膀:“不许说,扶容,不许说。”


    扶容轻声道:“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第62章 衣柜


    月光清减, 扶容坐在角落里,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秦骛半跪在他面前, 抬起手, 想帮他擦擦眼泪。


    扶容一把拍开他的手,别过头去。


    他本来就够烦的了,和太子殿下分开了,现在秦骛又来了。


    都怪秦骛……


    好吧, 其实扶容自己也知道, 这件事情, 就算秦骛不提,老皇帝心里记着, 也不会不提的。


    他对着秦骛大发脾气,有点没道理。


    可是, 他就是怪秦骛, 谁让他这么早就提醒老皇帝的?


    他现在不提,说不定还能再拖一阵子, 他和太子殿下还能在一块儿多待几个月,几天也好。


    反正都怪秦骛。


    扶容抹了把眼泪, 秦骛从怀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他。


    从前在淮州的时候, 秦骛还因为找不到手帕, 把那块小蓝布送出去了。


    他现在也记得要带手帕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我没有觉得,你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我没有这样想。”


    扶容流着泪:“承认吧, 秦骛, 你就是这样想的。”


    秦骛否认:“我没有。”


    扶容的声音很轻:“扶容这么笨, 这么傻,肯定要别人护着他,要么是我秦骛,要么是太子。”


    他在模仿秦骛的语气,模仿得很像。


    毕竟他这么了解秦骛。


    秦骛喉头哽塞:“扶容,不许这样说,我没有这样想。”


    扶容只是静静地流着泪,静静地看着他,继续道:“不过,太子这么软弱,肯定是比不过我的,我这么厉害,想杀谁就杀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秦骛难得慌张,扶着扶容肩膀的手都在发抖:“扶容……”


    扶容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都怪太子把扶容占着了,扶容也笨笨的,不知道太子没用,非要和太子在一起。”


    “我现在把太子赶走,扶容没人庇护,他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肯定就会选我。”


    “你就是这样想的吗?”


    扶容还在流泪,说完这话,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秦骛只是否认:“没有,我没有这样想。”


    他就是单纯发疯,他看见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他就不舒坦。


    把太子换成其他人,他照样要对付,就是这么简单。


    扶容顿了顿:“我没有笨笨的,我只是……以前被关在家里,跟在扶玉身边,被他欺负,后来在冷宫里,也没见过什么人。”


    “我知道。”


    扶容道:“我现在认真念书,和同僚一起,我不笨了。”


    秦骛连声附和:“我知道,你不笨,是我蠢。”


    扶容纠正他:“太子殿下也不软弱,更不是废物,太子殿下只是宽厚仁慈,不会像你一样随便杀人,他人很好。”


    秦骛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嗯。”


    扶容慢吞吞地说:“秦骛,你总是贬低别人,你总是觉得,天底下,除了你,其他人都是废物。”


    秦骛上下滚了滚喉结,低声道:“扶容,是除了你。”


    扶容道:“反正,是你想错了。”


    扶容抿了抿唇角:“我已经做官了,我也已经有新的朋友了,我可以认真念书,参加考校,我已经不需要别人护着了,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的。”


    “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是因为我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我,不是因为他会帮我做官,会保护我。”


    秦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很明显,他不是很想听扶容喜欢太子这些话。


    扶容继续道:“如果我会因为谁更厉害、谁会保护我,就喜欢谁,那……前世在冷宫的时候,你也一样‘软弱’,你也一样是‘废物’,我那时还是很喜欢你。”


    “和这些都无关。”


    秦骛声音哽塞:“我知道。”


    扶容最后道:“我现在不想同你和好,不是因为你不够厉害,我知道,你随时可以杀掉老皇帝,自己当皇帝,你已经足够厉害了,可是我——”


    “就是不喜欢了。”


    不喜欢。


    秦骛不断强调的事情,他比太子强,比太子厉害,扶容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是不喜欢秦骛了。


    秦骛看着扶容坚决的目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扶容脸上都是泪,夜风一吹,冰凉凉的。


    扶容用手背擦了擦,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我和太子殿下分开了,但我明日还要去诩兰台。”


    扶容准备离开,秦骛猛地起身,拉住他的手。


    “扶容,我知道,我再改,我还会再改,别不管我。”


    扶容回过头,推开他的手:“我很累,你自己改吧。”


    手里的触感转瞬即逝,秦骛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他连扶容的手都握不住。


    扶容背对着他,吸了吸鼻子,把地上的兔子灯捡起来。


    他在家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怕被别人看见,擦擦眼泪,平复好心情,才推开门回去。


    秦骛就站在巷子口,看着扶容走进家门。


    扶容没有再看他,关上了家门。


    秦骛提起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


    太子,该死的……


    他顿了顿,终于反应过来了,该死的不是太子,该死的是他。


    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的时候,他看着就想发疯。


    现在扶容和太子分开了,他还是想发疯。


    没有为什么,就是扶容不喜欢他了。


    前世扶容能乖巧地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任他胡闹,都是因为扶容喜欢他。


    现在扶容不喜欢他了,扶容给他的所有特殊待遇都被收回去了。


    扶容就是不喜欢他,再也不喜欢他了。


    就算天底下只剩下一个男人,扶容也不选他。


    秦骛想想就要发疯。


    秦骛转过头,大步离开。


    他的属下驾着马车,就在附近等候。


    秦骛上了马车,缓了缓神,就开始部署。


    “今日中秋,老皇帝吃药了吗?”


    “吃了。”属下回禀,“张天师禀报,老皇帝一早就忍不住吃了红丸,宴席结束后,又匆匆赶回去吃了黑丸。”


    “老皇帝还说了,那丹药十分有效,若是能让炼丹的山人来宫里炼丹就好了。”


    “好。”秦骛面露杀意,“往后每个月,都给他送丹药。三月后,让我们的人带着丹药进宫面圣。”


    他不是爱吃丹药吗?干脆就吃死他。


    让他欺负扶容。


    马车辚辚,行驶在黑暗的街道上。


    忽然,秦骛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去探太子准备怎么拒婚。”


    属下应道:“是。”他多问了一句:“主子,是要向太子施压,让他早日成婚吗?”


    秦骛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帮他,帮他拒婚。”


    属下震惊地回过头:“主子?”


    秦骛狠狠地砸了一下马车墙壁,厉声道:“他娘的,老子还得帮他拒婚,老子把他重新送给扶容!”


    真要命,老皇帝做出来的事情,他不过是背后推了一把,结果把扶容给惹哭了。


    秦骛恨不能回到几个月前,掐死自己。


    本来老皇帝就会给太子赐婚,他非要让张天师提醒老皇帝,现在好了,扶容一眼就看出来了,哭着打他,就怪他,就怪他。


    秦骛就想不明白了,扶容和太子两个人在一块儿,一眼就看得到头。


    他不推这一下,老皇帝也会给太子赐婚;老皇帝不赐婚,那些朝臣、那些世家,就不会让太子纳妃吗?


    太子扛得住一时,扛不住一世,他和扶容迟早要散。


    秦骛敢打包票,这天底下,除了自己,就根本没有不纳妃不纳妾、身边没有一个活物的皇帝。


    易地而处,让太子面对史官口诛笔伐、面对世家围追堵截、面对敌国虎视眈眈,他绝对扛不住。


    偏偏扶容就喜欢太子。


    就因为他在背后推了太子一把,扶容就怪他,还在他面前哭了。


    扶容一哭,他能怎么办?


    那不就只能顺着扶容的意思?


    扶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扶容想和太子在一起,就和太子在一起!


    他秦骛一路保驾护航,看着扶容和太子卿卿我我,他就在旁边跟条狗似的蹲着、守着、看门!


    这总行了吧?


    扶容总会喜欢他了吧?


    秦骛忽然觉得头疼,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他使劲拍了两下脑袋,嘭嘭地响。


    扶容不喜欢他,扶容还是不喜欢他。


    他原本想着,太子走了,扶容就能喜欢他。


    到了现在,秦骛只能希望,扶容能看在他有出力的份上,从秦昭身上,分一点点喜欢给他。


    分一点点就好了,不要再说不喜欢他这种话了。


    *


    扶容锁上家门。


    所幸家里的人已经睡下了,他谁都没有惊动。


    扶容回了房间,用冷水擦了擦脸,换了衣裳,便爬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没事,扶容,没事,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扶容这样对自己说。


    明天还要早起去诩兰台,不要紧,他还要去抄书做事,他和太子殿下还是朋友,他还有很多亲近的人。


    扶容拧干巾子,冷敷在眼睛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


    扶容准时醒来,眼睛还是有些酸涩。


    他站在铜镜前面,用帕子蘸冷水,擦了两三遍,才感觉好多了。


    没多久,兰娘子便在外面喊他:“容容,起来了,要来不及了。”


    扶容应了一声,连忙换上官服,提着书箱,走出房间。


    家里蒸了面饼,还煮了甜汤,扶容就抿了一口甜汤,拿起一块饼,就准备走了。


    兰娘子在后面喊他:“多拿一点。”


    扶容摇摇头:“不用了,我来不及了。”


    扶容吃着饼走在路上,到诩兰台的时候,正好吃完。


    他拍了拍手,提着书箱,若无其事地跨上台阶,和同僚们打招呼。


    “陈大人,早。韩史官,早。”


    *


    这几日,扶容工作格外认真。


    这天正午休息,兰娘子来给扶容送饭,扶容在外面的石阶上吃了午饭,又跑回藏书殿。


    同僚们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闲话,把坐垫摆在一起,准备午睡。


    看见扶容回来了,同僚们都笑着道:“回来了回来了,扶容回来了,他又得开始抄书了。”


    扶容朝他们打了声招呼,便绕到屏风后面,拿了一条襻带,把自己的衣袖挽起来系上。


    同僚们对他说:“程史官让你一个月抄完,你三天就快抄完了,没那么着急吧?”


    扶容笑着在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提笔沾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快点抄完,程史官就能早点用。”


    “你这么勤快,让我们怎么活?”


    “扶容,你想升官也没那么快的。”


    扶容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认真抄书。


    他这几天长进不少,程史官也不嫌弃他了。


    这时,一位大人推开了门。


    “你们谁,去柳家走一趟,有一份文书要送。”


    同僚们都倒了下去,指着扶容:“扶容!”


    扶容顿了一下,放下笔,走上前:“那我去送吧。”


    这几日,若是遇到太子府的文书,扶容都没有再去送了。


    柳家和太子府是相反的方向,应该没有问题。


    扶容接过文书,一个姓郑的同僚看不过眼,从地上爬了起来:“算了算了,我陪你去吧。”


    扶容笑着道谢:“好啊,多谢你。”


    扶容和小郑一同走在大街上。


    正午时分,街道上人还有点多。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郑道:“你也别太勤快了,否则他们总是指使你做事。”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


    正巧这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小郑眼疾手快,抓着扶容的衣袖,把他拉到旁边。


    扶容微微抬起头。


    好熟悉的马车,这是太子府的马车。


    窗户开着,马车里端坐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姑娘,那小姑娘头戴白纱帷帽,看不清面容。


    风吹过,白纱摇曳。


    没多久,马车便从他面前驶了过去,紧跟着,太子殿下骑着马,从他面前走过。


    扶容愣了一下,有些失神,太子殿下和姜姑娘一同出游吗?


    小郑回过神,连忙拉着扶容俯身行礼。


    扶容低下头,秦昭骑在马上,垂眼看他,欲言又止。


    待太子府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扶容才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和同僚去送文书。


    扶容告诫自己,他和太子殿下已经分开了,不要失态,不要给自己和太子殿下带来麻烦。


    可是这天晚上,扶容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他原本已经调整好了,专心抄书,什么都不管。


    可是……看到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就这样忽然断掉了。


    扶容发起热来,盖着被子,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的。


    兰娘子拧干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容容,怎么样啊?”


    扶容摇了摇头,小声说:“娘亲,没事,就是中午去送东西,跑得急了些,出了汗,又吹了风,睡一晚上就好了,没事的。”


    兰娘子心疼地看着他,吩咐丫鬟婆子去煎药。


    扶容喝了药也不见好,总是断断续续地发着热。


    第二天清晨,他坚持要去诩兰台,兰娘子实在是不放心,便派门房去给扶容告了假。


    扶容每个月有一日假期,他自从上任以来,就没有缺过一天。


    如今是因病告假,程史官也没有说什么,大手一挥,反倒给他多批了几天,让他多休息几天。


    兰娘子温声劝着,扶容吃了点东西,又喝了药,才躺下睡觉。


    *


    与此同时,九华殿。


    秦骛穿着玄色的单衣,架着脚,坐在案前摆弄香炉。


    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白灰,想是摆弄了一夜。


    他又一夜未睡。


    这时,属下在外面敲门:“五殿下。”


    秦骛应了一声:“讲。”


    “太子在兴庆殿外跪着。”


    秦骛摆弄香炉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不改:“怎么回事?他昨天不是去了姜家?”


    “正是去了姜家,太子好像与姜家说定了什么,姜家似乎妥协了。今天一早,宫门刚打开,太子就进宫了,张天师派人来传话,说太子就跪在殿外拒婚。”


    秦骛皱了皱眉,却问:“他用什么理由拒婚?有没有暴露扶容?”


    “太子自然不敢,只说是年岁不相当,君子不行此不义之事,陛下气得够呛。”


    太子一向君子,这样的理由也足够搪塞老皇帝了。


    秦骛嗤笑一声,心说废物果真是废物,只会下跪。


    秦骛淡淡道:“不用理他。继续散播太子与姜氏女不配的传言,几个世家继续上疏,必须把这门婚事搅黄了。”


    就当是为了扶容。


    “是。”属下顿了一下,又道,“五殿下,诩兰台传来消息。”


    秦骛一听见“诩兰台”三字,迅速抬起头,提高音量问道:“扶容怎么了?”


    “扶公子今日告假,没去诩兰台,说是病了……”


    属下话音未落,面前的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秦骛站在里面,面色铁青:“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放到现在才说?扶容的事情要随时禀报,你不知道规矩?”


    属下连忙下跪:“臣该死,诩兰台说并不打紧,扶公子只是偶感风寒,所以臣自作主张,五殿下恕罪,五殿下恕罪。”


    秦骛烦躁:“备马!”


    秦骛刚准备出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单衣,又退了回去,关上了门。


    他就知道,扶容肯定得生病,前几天属下说他好好的,他分明就是在强撑。


    秦骛走回里间,翻出衣裳,准备披上。


    扶容病了,他当然得去看看。


    只是他是为了太子病了,秦骛一想到就烦躁。


    他披上一件衣裳,忽然动作顿了一下,想起前几日分开时,扶容的模样。


    扶容不要他,扶容不喜欢他。


    秦骛抓着衣裳的手紧了紧,转过身,喊了一声:“找一件素色的衣裳来。”


    “是。”


    *


    房间里,扶容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


    “诩兰台的同僚们听说扶容病了,托我过来看看扶容。”


    兰娘子应道:“多谢了,大人要进来看看扶容吗?我瞧着他是还没醒。”


    那人应了一声“好”,脚步声响起,朝扶容的房间走来。


    扶容躺在榻上,睁不开眼睛。


    他想提醒娘亲,秦骛怎么会是诩兰台的同僚嘛?秦骛明显是混进来的。


    可是他睁不开眼睛,又睡着了。


    房门被推开,秦骛走了进来。


    扶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脸颊烧红了。


    秦骛在榻前坐下,净了手,把扶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来,重新洗一遍,盖在他的额头上。


    兰娘子在旁边看着,觉着有些不妥,朝老门房使了个眼色,老门房便将秦骛请走了。


    扶容就这样睡了一天。


    兰娘子守了他一整天,喂他喝了鸡丝粥,又喂他喝了药,一直睡到晚上,扶容才渐渐退了热。


    吃完晚饭,扶容有了点精神。


    “娘亲,你快回去睡吧,我已经不烧了,再睡一觉就好了。”


    兰娘子忙前忙后一整天,也有些疲倦,帮他掖了掖被子,再叮嘱他几句,便吹灭蜡烛离开。


    扶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待所有人都睡着了,院子里传来一声轻轻的落地声。


    扶容睡得沉,竟也没有发现,有人潜进了他的房间,就坐在榻边,时不时给他换一条帕子垫着额头。


    扶容只觉得额头上总是冰凉凉的,舒服得很,睡得更香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榻边,瞧着扶容的脸,万般无奈。


    扶容也就这时候乖顺一些,肯乖乖地让他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咳嗽了两声,把额头上的帕子都碰掉了。


    秦骛转过头看他,轻声问:“扶容?”


    扶容咳嗽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摸索着放在床头的桌案。


    秦骛问:“要什么?”


    扶容小声道:“水,我要喝水……”


    秦骛把他按回床上,端起茶壶和杯子。


    扶容还想起来,被秦骛一只手按住了:“别乱动,给你倒水。”


    扶容道:“我自己能倒……”


    “躺着,等会儿又吹风。”


    秦骛顿了一下,他原本想说,太子给扶容找的什么破房子,四面透风的,扶容躺在被窝里也发抖,连冷宫都不如。


    后来想想,扶容最不喜欢他说太子的坏话,听见就要生气,还是算了。


    秦骛倒了水,把扶容连带着被子,整个儿从床上抱起来,把水杯递到他唇边:“喝水。”


    扶容抿了两口温水,稍稍清醒一些,蹙了蹙眉,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


    秦骛顿了一下,没想到他还不认人了。


    秦骛想了想,低声应道:“我是太子,你高兴了?”


    扶容摇摇头:“你不是太子。”


    秦骛只当他认不出来,随口道:“看我穿的这身衣裳,太子最爱穿一身素,我是太子。”


    扶容笑了笑,躺回床上:“秦骛。”


    秦骛也跟着笑了一声,转过头,把空了的茶杯放回案上。


    他到底在干什么?


    半夜潜进扶容房间,就为了喂水给他喝。


    害怕扶容不喜欢秦骛,还要假装自己是太子。


    他到底在干什么?


    扶容钻回暖和的被窝里,小声道:“秦骛,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这好像不是很好的话。


    秦骛却不介意,坐在榻边,摸摸他的脸:“扶容,现在不烧了?”


    “嗯。”扶容拽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五殿下快回去吧,若是被我家里人发现了,只怕说不清楚。”


    秦骛笃定道:“他们发现不了。”


    扶容一激灵:“你……”


    秦骛该不会对他们做了什么吧?


    “他们忙了一整天,都睡着了。”


    扶容松了口气,躺回榻上:“我要睡觉了,五殿下快回去吧。”


    秦骛反问:“要是你等会儿还想喝水,谁给你倒?”


    “我自己……”


    “我知道,你自己能护住你自己了。”秦骛低声道,“我只在床头占一点位置,我很安静,刚才你都没有发现。”


    秦骛声音低沉,像是在蛊惑他:“扶容,让我留下,好不好?”


    扶容还在生病,困极了,没有力气跟他争论,翻了个身:“我要睡觉。”


    秦骛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他坐在榻边,看着扶容,低声道:“扶容,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会装得很像的。”


    扶容闭着眼睛,摇摇头:“不要。”


    秦骛知道,这时候的扶容最好说话,他可以争取一下。


    “你喜欢太子,我假装太子,好不好?我再也不发疯了,我会认真假装的,我今天假装得很像。”


    “不像,一点都不像。秦骛,你改不了的。”


    “我改得了。”


    扶容小声道:“你要是再说话,我就不要你了,我要睡觉。”


    “好。”


    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这时,扶容已经睡着了。


    他因为生病,鼻子塞着,还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


    秦骛帮扶容掖了掖被子,手搭在他的枕头上,将他整个儿圈起来。


    秦骛低下头,看着扶容的脸,想要碰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始终没能落下去。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竟然在想,他可以假装是太子,长久地陪着扶容。


    他好掉价,他在扶容面前变得毫无底线,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秦骛哽了一下,收回手,闭上眼睛,偷偷地和扶容挨在一起,靠在一个枕头上。


    夤夜无声,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


    秦骛挨着扶容,躺着扶容的枕头,鼻尖萦绕着扶容身上独有的温暖香气,让人迷醉。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秦骛警觉地睁开眼睛。


    门外有人靠近。


    老门房拖着步子,在外面叩了叩门,轻声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秦骛捂住扶容的耳朵,想叫外面的人闭嘴,扶容才睡着没多久。


    可是,扶容也被他弄醒了。


    他拍开秦骛的手,朝门外应了一声:“怎么了?”


    老门房低声道:“有贵人来。”


    “贵人?”扶容蹙眉,还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什么贵人?”


    秦骛好像知道了是谁,按住扶容,想让外面的人走。


    可是他终究是来不及。


    “是……”老门房顿了顿,声音愈发低了,“是太子殿下……”


    扶容清醒过来:“太子殿下?”


    门外有人叩了叩门,熟悉的声音:“扶容,是孤。”


    “稍……稍等……”


    扶容来不及思考,太子殿下大晚上的来找他做什么,连忙就要下榻,却被地上的秦骛绊了一下。


    他呆呆地看着秦骛,似乎是迷惑,秦骛怎么还在这里?


    不行,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秦骛在这里。


    秦骛坐在地上,一双绿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道:“扶容,让他走,好不好?你们明天再见,现在让他走。”


    扶容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话。”


    扶容揪着秦骛的衣领,把他从地上薅起来。


    其实扶容抓不动他,秦骛要是打定主意,坐在地上不动,扶容奈他无法。


    秦骛跟着扶容站起来,扶容打开了房间里放衣裳的柜子,把他塞进去。


    “进去躲着,不许发出声音。”


    秦骛正色道:“扶容,让他走,我不躲。”


    “不。”扶容断然拒绝,要关上柜子的门。


    秦骛一把按住柜门,咬牙道:“扶容。”


    扶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正色道:“秦骛,你要是敢发出声音,我就……我就不要你了。”


    秦骛在他坚定的目光下退下阵来,缓缓地松开按在柜门上的手,躲进了衣柜里。


    这是扶容放衣裳的柜子,兰娘子特意请木匠给他打的,很大一个。


    可是秦骛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的,他躲在里面,还是有点憋屈了。


    扶容把秦骛藏好了,然后点起蜡烛,匆匆跑到房门前,拉开门。


    “殿下?”


    秦昭就站在门外,身形挺拔依旧,如同一竿青竹。


    看见扶容的瞬间,秦昭眸光一亮,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扶容手里的蜡烛摔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扶容疑惑地喊了一声:“殿下?”


    秦昭语气狂喜:“扶容,成了。”


    扶容同样眼睛一亮:“殿下说什么?”


    “成了,成了。”


    秦昭进了房间,反手将房门关上。


    他温声道:“孤同姜家说好了,认姜家姑娘做义妹。孤今日求了父皇一整日,父皇也已经收回了旨意。”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真……真的吗?”


    秦昭笑得像个小孩,不似从前稳重,一把抱住扶容,连声喊他的名字:“真的,扶容,扶容。”


    扶容还病着,撑不住他这样忽然抱上来,没站稳,往后退了两三步。


    在扶容即将撞上衣柜的时候,秦昭及时揽住了他的后背,没让他撞上去。


    秦昭抱着他,高兴坏了,看着他的脸,用拇指按了按他的脸颊,温声问道:“你病了,孤知道,但是……孤今晚……孤太高兴了,孤忍不住现在就来找你,告诉你这件事情。”


    秦昭试探地问道:“孤能不能,稍微不君子一些?只限今晚?”


    衣柜里的秦骛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扶容回过神,双眼撞进秦昭的眼中,不自觉点了点头。


    秦昭欣喜若狂,扶着扶容的后背,将他抵在衣柜上,先低下头,试探着啄了啄他的唇角。


    扶容踮起脚,攀住秦昭的脖子。


    衣柜里,秦骛听着外面的动静,撕扯着衣柜里扶容的小衣,嘴里死死地撕咬着扶容的小衣,鼻尖充斥着扶容的气味。


    他快发疯了,他已经发疯了,可是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否则扶容会不要他的,扶容会不要他的。


    忽然,衣柜晃了一下,扶容靠在衣柜门上,一块衣角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秦骛死死地盯着那块纯白的衣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在碰到衣角的瞬间,秦骛整个人的表情扭曲又狂乱,像是抓到了什么救赎,可这救赎,和他从前拥有的相比、和现在太子拥有的相比,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这是他的,可他不满足。


    秦骛紧紧地攥着扶容的衣角,如同溺水的死囚一般,无法呼吸。


    第63章 温存


    一片漆黑。


    秦骛身形高大, 如今蜷着腿、弓着脊背,躲在扶容的小衣柜里,手里紧紧地拽着扶容不小心从外面塞进来的衣摆。


    扶容听见太子来了, 着急忙慌地从床上爬起来, 把秦骛塞进衣柜,然后去给太子开门。


    扶容连衣裳都没披,就穿了一件单衣。


    如今,一小块雪白的衣摆从衣柜门缝里溜进来, 溜进了秦骛的手里。


    秦骛紧紧地捏着衣摆, 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着衣摆的走势, 透过细窄的门缝,秦骛几乎能想象出扶容现在是什么动作, 什么表情。


    扶容还在生病,没什么力气, 站不稳, 只能靠着衣柜门站着。


    他微微踮着脚,举起双手, 攀住秦昭的脖子,抬起头朝秦昭傻乐。


    扶容傻乎乎的, 又无比乖巧。


    秦骛怎么能想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是因为, 以前扶容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


    现在换人了, 现在扶容不喜欢他了,还要把他塞进衣柜里,让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


    秦骛光是想到扶容此刻抱着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就忍不住气血上涌, 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紧紧地拽着扶容的衣摆, 强忍着翻涌的怒火,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从衣柜里冲出去。


    他要冲出去,把太子打死,然后把扶容给抢走。


    不行,他进来的时候,扶容说了,要是他发出声音,就不要他了。


    没关系,秦骛想,他可以不发出声音,在太子反应过来之前,一拳就把他给打死。


    不会有声音的,他会很小声地打死太子的。


    很小声的。


    秦骛默不作声,心里已经在计划杀人了。


    秦骛嚇哧嚇哧地喘着粗气,紧紧地攥着拳头,骨节摩擦,嘎吱嘎吱地响。


    他身体蓄势待发,脑子也飞快运转,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他冲出去,拳头朝着太子的太阳穴狠狠地砸下去,就算是猛虎,都得被他一拳砸死。


    扶容……扶容靠着柜子,可能会被他撞倒,那就赶紧抱住扶容,扶容不会摔倒的。


    好,就这样干……


    秦骛刚准备起身,下一刻,门外传来轻轻一声响动。


    哒哒——


    扶容靠在门上,用脚碰了碰柜子。


    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还可能只是扶容不小心碰到的。


    可是秦骛立即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坐回柜子里。


    他发出声音了,扶容听见了,扶容不要他了。


    秦骛抓着扶容的小衣,塞进嘴里撕咬,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柜门,生怕外面再传来声音。


    过了一会儿,秦骛听见外面传来秦昭的声音。


    “你还病着,手这么凉,快去床上捂着。”


    秦骛咬牙切齿,知道扶容病着,还大晚上的过来;知道扶容病着,还搂着他亲。


    太子也是真能装,亲完了才知道扶容手凉。


    狗东西,烦死了。


    扶容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扶容往前走了半步,才发现自己的中衣衣摆被门缝“卡”住了。


    扶容停下了脚步,秦昭疑惑问:“怎么了?”


    扶容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把卡在门缝里的衣摆扯回来。


    秦骛坐在黑暗中,眼睁睁看着那一小片纯白的衣摆从自己手中溜走,他抓不住,也不敢抓住。


    扶容抚了一下衣摆,感觉到上面被秦骛抓出来的痕迹。


    秦骛抓得很用力,衣摆还温热,是从秦骛滚烫的手掌印上去的温度,衣料皱巴巴的,几乎快被扯坏了。


    秦骛的手简直是狼爪子,扶容毫不怀疑,要是再让他抓一会儿,他的衣服上面能多上几个口子。


    秦昭拍拍他的手臂,温声道:“快回床上去捂着。”


    “好。”


    扶容摸黑上了床,秦昭扶着他。


    扶容在床榻上坐下,拿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腿。


    秦昭帮扶容把被子往上扯,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样暖和。”


    “多谢殿下。”


    秦昭就坐在扶容面前,坐在刚才秦骛坐的地方。


    房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扶容和秦昭之间。


    秦昭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扶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你可要喝水?”


    扶容摇摇头:“不用。”


    躲在阴暗处的秦骛咬着扶容的小衣。


    废话,扶容当然不用喝水,他刚才喂扶容喝过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着秦昭。


    他面庞白皙,如玉一般,被月光笼罩着,如今却浮上一重可疑的红云,唇角又始终含着笑意,与平日光风霁月的模样比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


    扶容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笑:“殿下,你能不能把事情再跟我说一下?”


    秦昭温声道:“孤前日去了姜家,见了姜大人与姜夫人,也单独见了姜姑娘……”


    “前日?”扶容忽然反应过来。


    那不就是,他出去送东西,在大街上遇到太子殿下,以为太子殿下和姜姑娘单独出游的时候吗?


    他还因为这件事情,回来就生病了。


    秦昭不解,问道:“怎么了?”


    扶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殿下继续说。”


    秦昭道:“姜姑娘十分豁达,直说了,不愿意嫁给比自己年长一轮的老男人。”


    扶容惊讶:“老男人?”


    “是啊。”秦昭笑着叹了口气,“孤在旁人眼里,已经是老男人了。”


    扶容连忙道:“姜姑娘才十二岁,小孩子心性,殿下不必同她计较。”


    “孤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什么,孤同她说定了,孤认她做义妹,封她做公主。安顿好了姜家,孤便入宫去见父皇。”


    扶容不由地捏紧了被角,看向秦昭的目光也专注几分:“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阴暗中的秦骛皱紧了眉头,扶容到底在紧张什么?凭着老皇帝对太子可宝贝了,太子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事。


    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着太子?


    秦昭轻描淡写,将此事一句话带过去:“孤同父皇把话说清楚了,父皇虽不悦,但最后还是遂了孤的愿。”


    扶容担忧地看着他:“真的吗?”


    秦昭颔首:“真的。”


    扶容想了想,老皇帝平日里看起来并不和善的模样,他能这么容易就答应吗?


    秦昭瞧着他一脸担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便道:“你不必担心,这几日,朝野上下对这桩婚事都多有非议,世家也频频进言,父皇原本就有所动摇,孤没有出什么力,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扶容再问了一遍:“真的吗?”


    秦昭正色道:“真的。”


    只有秦骛在黑暗中捏紧了拳头,废话,太子还以为朝野非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以为朝臣百姓都如他所愿,他想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吗?


    那都是他秦骛在背后运作的结果。


    真要命,扶容不担心他,跑去担心太子,太子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昭又道:“事情孤已经全部处置好了,过几日,父皇便会下旨,婚事作废。总归此事父皇还没有正式下旨,不过是在宫宴上随口一提,还来得及。”


    “再过几日,姜家也会带着姜姑娘回范阳老家小住一阵子,就说是探亲,也好暂时避一避。”


    扶容点点头:“嗯,很周全。”


    没有人受委屈,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秦昭笑了笑,却问:“那你呢?”


    扶容不解:“我?我现在很好啊,殿下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又能和殿下在一块儿了,我很高兴。”


    秦昭道:“你就不怕,孤去拒婚,不留神把你给暴露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谨慎,殿下不会的。再说了,倘若我露馅了,此刻我也不能在这儿同殿下说话,我应该被抓进宫去了。”


    秦昭颔首:“孤没有泄露你与孤的关系,孤今晚来,也是让他们把马车赶回太子府,孤在途中悄悄下了马车,才来见你,不会有事。”


    扶容笑着应道:“嗯,我知道。”


    “此事凶险,孤也没有把握,原以为须得耗上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孤先前总是担心,会连累你,所以……”


    秦昭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所以那时,想着跟你暂时断了,就算事情不成,也不会连累你。”


    秦昭定定地看着他:“孤那时话说得有点重,可曾惹你伤心了?”


    扶容用力地摇摇头:“不重,殿下的话说得不重,已经很温柔了,我知道殿下的意思。”


    秦昭又问:“那你可有伤心?”


    “嗯……”扶容拖着长音,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也很轻,“有一点儿。”


    秦昭笑了笑,隔着被子,摸摸扶容的脑袋:“孤错了。”


    扶容笑得乖巧。


    忽然,秦昭蹙了蹙眉,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扶容?”


    扶容抬起头:“嗯?”


    秦昭问:“你是因为这件事情病倒的吗?”


    扶容哽了一下,双颊渐渐地红了。


    糟糕,被发现了。


    扶容没有回答,拽着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整个儿包起来,然后倒在床榻上。


    装死。


    秦昭见他反应,便明白过来,轻轻拍拍榻上的“被褥小卷饼”,温声道:“那日与你在长街上相遇,孤是带着姜家姑娘出游,同她谈要怎么应付赐婚的事情,没想到被你撞见了,孤又不好下马同你解释,只好直接过去了。”


    被子里传来扶容闷闷的声音:“我知道,我只是受凉了,才生病了。”


    “你吃醋了?”


    “没有。”


    秦昭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孤就先回去了。”


    听见这话,有两个人一激灵。


    秦骛提起精神,在柜子里直起身子,却没能完全直起腰,仍旧是憋憋屈屈地坐着。


    快滚吧,这柜子快把他给憋死了,要不是扶容让他待在里面,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秦骛已经想好自己出去要做什么了。


    先给扶容洗把脸,把扶容的嘴巴擦一擦,擦干净,最后给扶容漱口,再擦一擦。


    然后他和扶容就和刚才一样,扶容睡觉养病,他坐在旁边,和扶容挨在一起。


    谁是多余的?


    很明显,太子是多余的!


    快滚!


    扶容裹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下意识便道:“啊?殿下这么快就走了?”


    “是,消息都带到了,孤也占了便宜,不好耽误你睡觉养病,你快睡吧。”


    “好吧。”


    扶容原本想送他出去,可是秦昭不让。


    “外面太冷了,你出去又要吹风,只怕不好养病。孤无妨,你忘了?你家的门房是孤安排的,他会帮孤开门的。只此一次,往后孤不会再不经你同意,偷偷过来了。”


    扶容笑着道:“殿下可以偷偷过来。”


    秦骛就不行。


    “嗯。”秦昭帮他掖了掖被子,便转身准备离开。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仔细听着脚步声。


    滚滚滚!快滚!


    这时,秦昭刚走到门前,脚下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秦昭俯下身,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之前,扶容过来给他开门的时候,手里端着的烛台。


    后来他一把抱住扶容,扶容手里的烛台也就掉到了地上。


    扶容也没管。


    秦昭把东西捡起来,想了想,走了回去。


    秦骛听见脚步声回来了,皱起眉头,整个人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太子有毛病?走了又回来?


    他到底走不走?


    秦昭把烛台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扶容,孤把烛台放在桌上了,你起来的时候小心一些。”


    “好。”


    扶容缩在被窝里,眨巴着眼睛,乖乖地看着他。


    秦昭终于又要走了。


    秦骛两只手按在柜门上。


    忽然,扶容喊了一声:“殿下?”


    秦骛躲回柜子里。


    秦昭回过头:“怎么了?”


    扶容从床榻上坐起来,下了床,要走过去:“殿下怎么走路怪怪的?”


    秦昭后退了半步,仿佛是在掩饰什么:“什么?”


    扶容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看他的腿:“殿下?”


    秦骛躲在柜子里撕咬空气。


    扶容点起蜡烛,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


    只是烛光摇曳,映在秦骛面上,显得扭曲又阴鸷。


    扶容让秦昭脱了鞋袜,坐到榻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扶容不容抗拒地挽起秦昭的衣摆和裤腿,秦昭还想按住他的手,扶容拍了他一下。


    撩起裤腿,秦昭腿上膝盖上一片青紫,映入扶容眼中。


    扶容恍惚地抬起头:“殿下?”


    难怪他方才看秦昭走路不太对,怎么会这样?


    秦昭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往上看,温声道:“孤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没想到你还是发现了。”


    扶容小声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孤去找父皇拒婚,自然要跪着回话,没什么要紧的。”


    “那……那也没有跪很久的,都跪成这样了,我做奴婢的时候都没跪成这样过。”


    扶容比秦昭这个受伤的还难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


    他小声抱怨道:“哪有这样的?”


    秦昭要把裤腿放下来:“好了,不要紧的,孤要回去了。”


    扶容下了床:“我给殿下上药,我这里刚好有药酒,殿下上了药再走,否则这样走回去,腿岂不是要废了?”


    “没那么娇气的。”


    秦昭拦不住他,扶容跑到桌案前,拿起一瓶药酒。


    他刚进诩兰台的时候,总是抄书抄到手疼,兰娘子就给他准备了药酒,疼的时候搓一搓手,消肿化瘀的。


    还好他这里有。


    扶容拿着药酒回到床榻上,秦昭道:“孤自己来。”


    “嗯。”扶容打开药酒,倒在秦昭的掌心,“殿下先搓一搓,然后按在伤口上再搓,要搓热了,效果比较好。”


    “好。”


    秦昭搓着膝盖,扶容裹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秦昭宽慰他:“好了,孤真的没事,你不用紧张。”


    扶容看着他,小声道:“殿下,我就知道,要让陛下松口,肯定没有那么容易。”


    “父皇毕竟是孤的父亲,他不会让孤跪太久的。”


    扶容垂下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秦昭的腿。


    肯定很疼。


    秦昭上完药,放下裤脚:“好了,孤真的得走了。”


    扶容点点头:“嗯。”


    他裹着被子,坐在榻上,目送秦昭离开。


    秦骛躲在衣柜里,怒目圆睁,同样目送秦昭离开。


    滚啊!


    秦昭洗了手,回过身,抱了一下榻上的扶容,笑着道:“别瘪着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病了,孤也受伤了,孤与你就一样了。”


    扶容把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回抱他一下,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两个人又温存了一会儿,秦昭才终于站起身,准备离开。


    扶容看着他走出房间,听见老门房带着他离开,外面的门一开一关,太子殿下离开了。


    扶容坐在榻上,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没有动静了,才下了床。


    扶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秦骛。”


    秦骛在阴暗中抬头看他,目光阴沉,表情却是刻意做出来的委屈。


    秦骛整个人窝在他的衣裳里,身边堆满了他的衣裳,手里攥着两件,身上盖着三件,嘴里还……


    扶容一激灵,连忙把他给拽出来:“秦骛,你是……”


    扶容到底善良,问不出那句话——


    你是狗吗?


    随便拱别人的衣裳,还塞进嘴里咬。


    扶容把他手里的衣裳抢过来,看了一眼。


    好嘛,是他的小衣,还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不知道是被秦骛扯的,还是被他用嘴……


    扶容想到这一点,整个人都不好了,把衣裳丢还给他。


    秦骛道:“扶容,你说不要发出声音,否则你就不要我了。”


    扶容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不要发出声音,干嘛弄我的衣服?”


    秦骛正色道:“我忍不住,衣服塞着比较好。要是我不小心发出声音,你更不好和太子解释。”


    扶容顿了一下。


    算了,损失一两件衣裳,总比被太子殿下发现来得好。


    虽说他早已经和秦骛说清楚了,他和秦骛也没做什么,可要是被发现了,也很麻烦。


    秦骛又道:“扶容,我把衣柜收拾好,再赔你新的衣裳。”


    扶容垂了垂眼睛,点了点头:“随便你吧,我要睡觉了。”


    扶容转过身,忽然,秦骛从身后抱住了他。


    扶容吓了一跳,秦骛的手臂箍得很紧,秦骛比他高大许多,从身后抱住他,简直像是天降牢笼,将他整个儿都罩起来,根本挣扎不开。


    扶容拍了他一下,怕惊动家里人,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松手。”


    秦骛的声音更低:“不要。”


    秦骛抱着他,带着他走回榻前,让他上了榻,帮他盖好被子。


    秦骛转过身,拿起茶壶,给扶容倒了水:“扶容,喝水。”


    扶容摇摇头:“不喝了,我不渴。”


    秦骛不依不饶:“你喝吧,喝一点,漱漱口。”


    扶容觉得古怪,皱了皱眉,问道:“你给我下迷药了?”


    秦骛顿了一下:“没有,怎么又这样想我?”


    扶容不解:“那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喝水?”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怎么说出口?扶容让他怎么说出口?


    因为你和太子亲嘴了,所以……所以你要喝点水、漱漱口。


    秦骛只是把茶杯递到他面前,低声道:“扶容,喝点水,好不好?”


    仿佛这是他最后的防线。


    只要扶容喝了水,他就可以假装忘掉刚才的事情。


    他不介意的,他不介意扶容和太子怎么样。


    只是扶容都和太子说了这么久的话,亲亲热热地温存了这么久,扶容还总是听太子的话。


    现在轮到他了,他只要扶容听他的话就好了,亲热可以等以后,他只想让扶容现在喝点水。


    这是唯一要求。


    扶容抬起头,瞧着他晦暗的面庞,好像明白了什么。


    “秦骛,我和太子殿下是在一块儿的,我们之间,做什么都可以,他可以随便进出我的房间,也可以……”


    忽然,秦骛伸出手,拇指按在扶容的嘴唇上。


    扶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和你,我们已经不在一块儿了,你不能再进我的房间了,也不能再随便抱我了。”


    秦骛明白,这是他给喜欢的人的特权,很明显,现在,秦骛已经被排除在外了。


    他没有资格。


    秦骛带着茧的拇指用力按了一下扶容的唇珠,往边上一撇,很明显是要擦掉什么。


    扶容推开他的手,抿了抿双唇:“擦掉也没有用,我和太子殿下已经……”


    秦骛没让他说完,猛地抬起头,按住扶容的脑袋,像狼一样扑上去,要撕咬他。


    他听不下去了!他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也要亲扶容,他也要。


    可是下一刻,在他露出獠牙之前,扶容说了一声——


    “不许。”


    秦骛的鼻尖已经碰到了扶容的,咫尺距离,秦骛因为这句话,硬生生咬着牙,停住了。


    秦骛松了松手,回过神来,看着扶容,喉结上下滚了滚,再一次收紧了手,准备扑上去。


    他从来都是这样,随心所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扶容坐在榻上,认真地看着他,再说一遍:“我说不许。”


    秦骛又一次停住了。


    就像是扶容施了什么仙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秦骛给推开了。


    他不能靠近,也不敢靠近。


    他知道,扶容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要是再不听话,再扑上去咬人,扶容就真的恨死他了。


    秦骛捧着扶容的脸,靠得很近,扶容的眼睫毛都快扫到他的脸上了,他却仍旧只能看,不能亲。


    他心里不爽,呼吸加重许多,整个人都焦躁不安。


    像绕着猎物无计可施的野狼,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响,是尽全力才能压制的本能。


    他想亲,他想要扶容的味道。


    秦骛死死地咬着后槽牙,忽然,他喉间一哽,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了上来。


    第64章 亏欠


    烛光摇曳, 映在扶容脸上。


    扶容面庞白皙,因为还在发烧,脸颊微微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秦骛捧着他的脸, 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晦暗,眼中墨绿色的波澜翻滚, 掀起惊天骇浪。


    两个人靠得很近,心跳相近,呼吸相递,扶容的睫毛几乎扫在秦骛的脸上, 秦骛的胸膛起起伏伏, 也几乎要贴到扶容身上。


    秦骛想亲吻扶容,就像太子刚才对扶容做的那样。


    他已经快成功了,他只要再往前凑一凑,就能亲到扶容了。


    太子都亲了, 为什么他不行?


    凭什么他不行?


    他明明是比太子先来的。


    秦骛紧咬着后槽牙, 死死压制住喉间翻滚的腥甜。


    倘若意志有实体,恐怕这个时候, 秦骛的意识已经冲破了身体,把扶容死死地按在床榻上了。


    秦骛目光阴沉, 眼中情绪翻滚, 扶容同他靠得很近, 不免有些紧张,躲在被子里,整个人微微发抖。


    他看得出来, 秦骛在极力克制自己不扑上来。


    他也在努力克制自己, 不要露怯, 不要后退。


    可是,扶容不知道,秦骛不是用理智压制本能的,他是依靠扶容的命令控制住自己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扶容为什么不让他靠近,他只是下意识执行扶容的命令。


    扶容不许,他不敢动。


    要听扶容的话,否则扶容就不要他了。


    秦骛低低地呼噜了两声,再开口时,嗓音低哑:“太子就可以。”


    扶容轻声道:“那是太子,我喜欢太子,我不喜欢你了。”


    秦骛看着他,低声道:“扶容,那你也喜欢我。”


    秦骛的逻辑,扶容现在喜欢太子,太子就可以亲吻扶容。


    那扶容现在也喜欢他,他也就可以亲扶容了。


    秦骛对上扶容的目光,不用扶容开口,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扶容现在不喜欢他。


    秦骛想了想,又道:“那我喜欢你,你让我亲一下。”


    扶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扶容还是不愿意。


    最后还是秦骛败下阵来,他捧着扶容的脸,极其克制地、轻轻碰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扶容却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迅速往后躲,喊出声来:“秦骛,我在生病!”


    秦骛连忙松开他,和他拉开距离:“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做其他的,只是碰一下额头。”


    扶容往床榻里边躲,撑着手,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竟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我没装病……”


    秦骛愣住了:“我知道……”


    一瞬间,秦骛也明白过来。


    扶容在生病。


    他想亲扶容。


    多么熟悉的场景。


    前世,他就是这样对扶容的。


    扶容病了,他不信,说扶容装病,还压着他……


    他刚才的动作,太像前世的表现了。


    难怪扶容这么害怕。


    秦骛连忙举起双手,背在身后:“扶容,我错了,你别害怕,我没有要动你。”


    扶容回过神来,把被子拽过来,捂着自己,指着门口,命令道:“出去。”


    秦骛还不想走。


    太子待了这么久才走,他才和扶容说了几句话?待了多久?


    他不想走。


    秦骛道:“扶容,你还在生病,不能离开人,我再守一会儿,等你娘亲过来了,我就走了。”


    扶容语气坚定:“我不要。”


    秦骛又道:“你睡觉吧,我不吵你了,我就在地上坐着,只占一点点位置,你要是想喝水,我能马上给你倒;你要是蹬被子,我马上给你盖被子。”


    秦骛顿了顿:“就和刚才一样。”


    刚才多好,扶容在床上睡觉,他坐在旁边,偷偷靠在扶容的枕头上,和扶容挨在一起睡,温馨甜蜜。


    都怪太子。


    太子来了一趟,把扶容吵醒了。


    扶容有了太子,就不要他了。


    扶容仍旧摇头:“不要,你快点走。”


    秦骛道:“太子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我不要。”


    秦骛耐着性子,解释道:“扶容,你别怕我,我就留下来照顾你,你睡吧,我不会做什么的,就和刚才一样。”


    扶容摇头,抬起手,固执地指着门口。


    “我……”秦骛想了想,最后道,“扶容,太子今晚能出现在你面前,都是我的功劳。是我让朝臣世家上疏进言,把这门婚事搅黄的。”


    扶容好像有了点反应。


    他微微抬起头,皱着眉,疑惑地看着秦骛。


    秦骛会做这种事情吗?


    他前阵子不是还收买了张天师,要让老皇帝给太子殿下赐婚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帮太子殿下?


    见他有了反应,秦骛继续道:“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骛正色道:“扶容,我会帮你的,我不会再欺负你了,我就坐在旁边,不会有事的。”


    扶容犹豫了一下,举着手,停在半空,不肯放下。


    扶容想了想,指着门口的手又稍微抬了抬,理直气壮地说:“那是……那是你欠我的。”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秦骛,前世……你把我喜欢的人弄丢了,你现在要赔我一个,所以是你欠我的。”


    秦骛皱眉:“扶容,不要胡说。”


    扶容继续道:“是你推动赐婚的事情,现在你帮太子殿下拒婚,是你应该做的。你把我的太子殿下弄丢了,你再把太子殿下还给我,是你欠我的。”


    “别说得好像……”扶容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是你施舍我的一样,你也不要拿这件事情来要挟我。”


    秦骛正色道:“扶容,这不是施舍,也不是要挟。我动用了朝堂所有人脉,动用了埋在老皇帝身边的所有暗线,我是为了让你别哭,是为了让你高兴,为了让你笑。”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施舍你?我分明是在哄你。”


    忽然,秦骛一掀衣摆,上了榻。


    扶容抱着被子,往后退,直到靠在床榻靠着的一边墙上。


    退无可退,扶容连忙指着他,喊了一声:“秦骛,不许过来!”


    秦骛的半边身子已经上了榻。


    他单膝跪在榻上,上半身俯身靠近,一条手臂按在墙上,将扶容困在其间。


    因为扶容一声令下,他不再动了,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


    秦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狼,咬着牙,认真地跟扶容解释。


    “太子那个……”


    秦骛下意识就要说“太子那个废物”了,他反应迅速,想起扶容不爱听,便立即改了口。


    他的语气略带讽刺:“太子那个老实人,能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能大晚上的跑来找你,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是因为我厉害。要论起来,他不单得跪老皇帝,他还得跪我。”


    秦骛转过头,指着旁边的衣柜。


    “他能把我逼到那个柜子里关起来,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是因为,我再厉害,我也要听你的话,我要让你高兴。”


    “这是施舍吗?”秦骛转回头,定定地看着扶容,“扶容,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是你,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变成大善人了?”


    扶容往边上躲了躲。


    他自然了解秦骛,秦骛从来不屑于撒谎,看来这次太子殿下拒婚的事情,他确实也有在背后推一把。


    秦骛看着他,神色晦暗。


    “我还要给你施舍姻缘,大晚上的,我把太子推到你房间里,我就躲在柜子里,看着你们两个亲嘴,我是月老,我是媒人。”


    “对,我就是欠你的。你和太子都腻歪这么久了,我在柜子里躲了这么久,干看着,干着急,我也很难受。”


    秦骛缓了语气,恳求道:“扶容,看在我也有功劳的份上,把喜欢分给我一点,就一点,让我留下。”


    好嘛。


    秦骛刚才那样义正言辞,那样振振有词,细数自己的功劳。


    扶容几乎以为,他是要放弃了,要放弃纠缠自己了。


    没想到,秦骛话锋一转,他就是想留下来,他就是想占扶容便宜。


    目的不变,一直很坚定。


    他要和扶容一起。


    扶容差点儿就被他骗过去了。


    秦骛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定定地看着扶容。


    秦骛忽然想起,不止是狼,狗的眼睛在夜里也发光。


    扶容抿了抿唇角,努力让自己从秦骛的怪逻辑里跑出来。


    他说的不对,他说的一点都不对。


    扶容缓了缓神,沉吟道:“嗯……那多谢你帮忙了。”


    多谢?就多谢?


    秦骛看着他,语气欣喜:“那我可以留下。”


    “不行。”扶容语气认真,“刚才我和太子殿下还没和好,我也生病了,没力气赶你走,就随便你了。”


    “现在我清醒了,太子殿下也来过了,你更不能留下了,你要避嫌。我不能把喜欢分给两个人。”


    秦骛闭了闭眼睛:“太子就这么好?分我一点点都不行?”


    秦骛抓起扶容的手,捏着他的小手指,掐了一点点:“就这么一点都不行?”


    扶容摇摇头:“不行,这对太子不公平。”


    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把他拽近一些,反问道:“那对我就公平了?”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陈述一个事实:“秦骛,你已经得到过了呀。”


    秦骛被他噎了一下。


    是啊,他已经得到过了,扶容的喜欢,还是全部。


    是他没有珍惜,是他自己弄丢了。


    现在扶容不想给他了,他有什么资格,再跟扶容要公平?他又有什么资格,跟太子比较?


    扶容就是这样,差点儿被秦骛给绕进去了。


    扶容对他说:“秦骛,是你自己弄丢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自己能把东西找回来。”


    “这是你的事情,你应该自己去找。”扶容推开他的手,“而不是再找我要一份新的。”


    秦骛定定地看着扶容,低声问道:“我帮你了,我也帮太子了,我还躲进衣柜里了,我就那样干看着,我什么都得不到?我连留下来待一会儿都不行?”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那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还是……”


    秦骛面色一变。


    金银珠宝。


    这是前世秦骛喜欢的东西,也是秦骛以为扶容会喜欢的东西,每次扶容向他要什么东西,他总是给扶容准备这个。


    扶容不是故意刺他的,但是秦骛也不敢再听下去。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身形高大,撞在床榻前悬挂的帐子上。


    秦骛从扶容的床榻上退下去,攥着拳头,看着扶容:“行,你没办法分一点喜欢给我,那我就等着,我等着太子死了,等他死了,你就能喜欢我了。”


    扶容一听这话,总感觉哪里不对,连忙抬起头,喊了一声:“秦骛!”


    秦骛不会是要杀了太子吧?


    照他的性子,再看他周身的气势,他还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扶容一想到这一点,就连忙爬起来:“秦骛,你想干什么?”


    秦骛深吸一口气:“扶容,你放心,我不杀他,我不敢再惹你生气,到时候你又哭着喊着怪我,我怎么办?”


    秦骛伸出手掌,想要摸一摸扶容的脑袋,就像太子离开的时候那样。


    可是他的手却在扶容头顶停住了。


    他只摸了一把空气。因为扶容不喜欢。


    秦骛转身离开,从地上捡起扶容的小衣,被他咬坏的那一件。


    他走到柜子前面,拉开柜子,把里面的衣裳全都拣出来。


    秦骛简直像是来打劫的土匪,要把扶容的所有衣裳都拿走,外裳很好,里衣更好,小衣最好,全都有扶容的味道。


    扶容惊讶地问:“你干嘛?”


    秦骛理直气壮:“弄坏了你的衣裳,把坏的拣回去,明日赔给你新的。”


    扶容冲上前:“这件根本没坏,你不要全部拿走,放下!”


    秦骛乖乖把衣裳放下,只带走了那件他弄坏的小衣,其他都没能带走。


    扶容指着门口:“还不快走?”


    “嗯。”秦骛将小衣叠好,好好地收进怀里,转身离开。


    扶容不太放心,害怕他又做什么坏事,打开了门,要亲眼看着他离开。


    秦骛走到矮一些的院墙那边,回头看了一眼扶容。


    扶容还站在门边看他。


    秦骛笑了一下,道:“快回去睡觉,别着凉。”


    扶容却道:“你不许对太子殿下不利。”


    秦骛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扶容就这么喜欢太子,他都要走了,扶容连笑都不肯对他笑一下,就连说话,说的也是太子的事情。


    扶容见他不回答,重复了一遍:“不许。”


    秦骛万般无奈,应了一声:“好,好,我不杀他,你放心。”


    秦骛转回头,踩着院墙下面的一块石头,垫了一下脚,两只手臂攀在墙头,向上一翻,就轻轻巧巧地翻过了扶容家的院墙。


    墙外传来小小的落地声。


    扶容确定他走了,想了想,小跑上前,把方才秦骛用来踮脚的石头挪开,以为这样秦骛就翻不过来了,才转身回房。


    秦骛就站在院墙那边,听见扶容的脚步声,还听见他推石头的声音,苦笑一声。


    扶容就这么害怕他又过去。


    等扶容回了房,秦骛敏锐地听见他的脚步声,随着一声嘎吱的关门声,完全消失,秦骛才放心离开。


    *


    扶容回了房间,吹灭蜡烛,钻回被窝里。


    这一个晚上,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又还在生病,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一钻进被窝,就忍不住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退婚了,他总算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否则他总是做梦,梦见太子殿下和姜姑娘出游时的场景。


    他一个小小的侍墨郎,只能跪在他们脚边,行礼叩拜。


    这也太可怕了。


    扶容吸了吸鼻子,满足地翻了个身。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


    秦骛。


    秦骛总是那样,现在让他改,让他不要再缠着自己,他是肯定改不了的。


    扶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不许”,每一次都要下达命令,秦骛才会听。


    所幸他现在还算……听自己的话。


    扶容总感觉秦骛还坐在床头,低着头看着他。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看看四周。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扶容再一次闭上眼睛,放下心来,对自己说,走了,秦骛已经走了。


    可是……


    扶容忽然又想起秦骛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那我就等着,我等着太子死了,等他死了,你就能喜欢我了。”


    扶容不由地抓紧了被角。


    秦骛要杀了太子殿下吗?


    应该不会的,他这个人倒是说一不二,说了不杀就是不杀。


    可是……


    扶容想起,前世,太子殿下就死了。


    扶容前世不认识太子殿下,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但是扶容清楚地记得太子殿下死去的时间。


    是在他进宫第二年的冬天。


    也就是在他十八岁的那年。


    那年冬天,宫里所有人都在给太子殿下办丧礼守孝,一片缟素,喜公公也忘了给冷宫送粮食,扶容和秦骛挨饿挨冻。


    最后他们挨在一起,滚到了一起。


    秦骛哄他说,运动一下就暖和了,扶容总是不动,容易被冻死,所以他们就……


    一整个冬天都在弄那种事情,不过确实很……很暖和。


    现在想起来……


    扶容不是很想想起这件事情。


    太子殿下的丧礼,他和秦骛弄那事弄了一整个冬天。


    实在是太奇怪了。扶容忍不住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自己的脸。


    算算时间,竟然也快了。


    扶容暗暗下定决心,这回,他一定不会让太子殿下死掉。


    等到了冬天,他不要再跟秦骛胡闹,他要时时刻刻守在太子殿下身边,确保太子殿下能顺利迈过这个大坎。


    太子殿下做皇帝,肯定和秦骛做皇帝不一样。


    太子殿下不会像秦骛一样凶巴巴的,更不会不让他做官。


    太子殿下也不会随便折腾藩王,不会欺负其他皇子,也不会让文武百官跟着他出征,还要他们自备干粮。


    秦骛当皇帝,简直是刻薄至极。


    不要秦骛做皇帝,秦骛做皇帝,没有人的地位比秦骛更高,秦骛会变得更凶的。


    扶容这样想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扶容家的院墙翻出来,外面就是一条窄巷,里面堆满了杂物。


    秦骛侧着身子,走出巷子。


    属下就驾着马车,在外面等他,见他来了,连忙上前:“主子。”


    秦骛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属下问:“主子,宫门还没开,现在是去?”


    秦骛坐在马车里,帘子遮掩,秦骛没有回答,却道:“往后,扶容的消息,不要再送过来。”


    属下有些惊讶,回头看了一眼。


    主子这不是还在为扶公子奔波翻墙,哐哐撞墙吗?


    现在怎么又改主意了?主子说的是真话吗?还是反话?


    但是属下也不敢问,只是依命行事:“是。”


    紧跟着,秦骛又道:“他和太子怎么样,也不用再管了,随他去。”


    属下更加疑惑,又应了一声:“是。”


    秦骛低声道:“我再也不管他了。”


    秦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属下不敢应声。


    可是紧跟着,秦骛又道:“其他的事情不用禀报,如果是‘太子死了’这种大喜事,记得禀报。”


    “是。”


    秦骛说完这些命令,便抱着手,靠在马车壁上,微微仰着头,闭目养神,神色淡然。


    反正扶容都不喜欢他,也不想理他,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扶容连一点点喜欢都不肯分给他,都不肯让他留下。


    他也不管扶容了,扶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扶容爱喜欢谁就喜欢谁。


    扶容喜欢太子就随他去。过几日,扶容把六皇子、把林意修,把他诩兰台里那些同僚,全部喜欢个遍,秦骛也不管……


    秦骛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那怎么行?


    扶容怎么能喜欢这么多个人?那他呢?他怎么办?


    一个太子就够他应付的了,太子迟早会死,再来几个,六皇子、林意修,那些做官的全都过来,那他还抢什么?


    他不管扶容,能威胁到谁?


    他不管扶容,扶容只会高高兴兴地和太子双宿双飞,往后也根本不会再想起他。


    他非管不可!


    他得看着扶容!


    秦骛的目光瞬间变得戾气十足,他朝外面说了一句:“刚才的命令统统都不作数,扶容的消息照样时时禀报,他和太子怎么样,也要时刻盯着。”


    属下早已经习惯他的反复无常:“是。”


    秦骛再没有其他命令。


    属下试探着又问了一遍:“主子,宫门还没开,现在回不了宫,是去……”


    帘子隔着,没有一点儿声音传来,只有细细的风声吹过。


    良久,秦骛低声道:“就留在这儿罢,我离了他,我就活不了。我就是——”


    秦骛压低了声音,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狗东西,贱得慌。”


    他语气嘲讽,不过是在嘲讽自己。


    第65章 修书


    秦骛一直以为, 是扶容离不开他。


    扶容总是一个人,孤立无援,人又呆呆的, 总是被欺负,离了他肯定会被人欺负。


    所以秦骛要随时把他带在身边,要让扶容乖乖地待在自己身后, 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扶容,确保扶容的安全。


    可是现在,秦骛知道了。


    不是扶容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扶容。


    扶容就像一颗小蒲公英, 不论飘到哪里, 他总能保护好自己。


    秦骛就是野狼,要扶容看着他,拴着他,他要待在扶容身边才不会发疯。


    是秦骛离不开扶容。


    秦骛坐在黑暗的马车里, 手里抓着从扶容那里顺来的小衣, 蒙在眼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早知道他应该把扶容的衣服多弄坏几件, 最好能凑成一套。


    他照顾扶容,照顾了一晚上, 还被扶容塞进柜子里, 躲了一晚上。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扶容连一句“谢谢”都……


    噢,扶容跟他说“谢谢”了,可他要的不是“谢谢”, 他要的是扶容的亲吻, 扶容的温存, 他要扶容用那种久违的、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扶容不肯再给他,是他自己弄丢了。


    秦骛用扶容的小衣蒙着眼睛,假装自己还赖在扶容房里,趴在扶容的枕头上,和扶容一起挨着睡觉。


    秦骛闭上眼睛,准备就在扶容家门口睡一会儿,等宫门开了,他再回宫。


    可是没多久,秦骛就把小衣从脸上扯了下来,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


    他仔细嗅嗅衣裳,已经很难闻见扶容的味道了。


    也是,他把这件衣裳抓在手里,跟狗玩骨头似的,翻来覆去地揉搓拉扯,还啃了好几下,这衣裳上还能有扶容的味道吗?


    全被他自己的味道盖过去了。


    秦骛登时烦躁起来,烦死了,让你管不住手,管不住嘴!


    他想翻墙回去找扶容,问问能不能再拿一件衣裳,如果扶容愿意把身上那件换下来给他,那就最好了。


    可是他不能。


    秦骛只能把小衣收起来,独自靠在马车里,抱着手,目光幽幽,望着扶容的方向。


    与此同时,扶容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


    他乖顺地闭着眼睛,睫毛微颤,睡得安稳。


    秦骛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扶容家门前,没心思去想其他事情,直到他的眼睛累了,不得不眨一下眼睛。


    他闭上眼睛,心里想着,该赔几件新衣裳给扶容。


    他也不算太犯蠢,至少……他已经找到了,下次和扶容见面的理由。


    *


    天还没亮,兰娘子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也睡不着了,披上衣裳,喊了丫鬟婆子,悄悄去看了扶容一眼。


    见扶容面色红润,睡得正香,再摸摸他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热,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兰娘子轻声道:“我看着是好多了,让容容再睡一会儿,先去厨房做点吃的,放在炉子上温着,他起来了就拿过来。还有药,药也要开始煎了。”


    她最后喊了老门房过来:“等天亮了,再去诩兰台帮容容告一天假,带些点心过去,请他的同僚们吃点,也算是周全礼数。”


    “好。”


    吩咐下去,众人也都忙活起来。


    兰娘子叹了口气,不经意间看见院子里被挪动的石头,皱了皱眉。


    这块石头的位置怎么好像变了?


    扶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看起来已经全好了。


    扶容伸了个懒腰,从旁边的盆子里捞起巾子,拧干了,擦了把脸,又漱口净牙。


    兰娘子端着鸡肉粥,站在旁边,笑着看着他:“看来是好了,看你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兰娘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熟悉扶容。


    她看得出,扶容昨天很难过,今天就好了。


    扶容笑了笑,从娘亲手里接过碗:“让娘亲担心了。”


    “娘亲担心倒是其次,你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


    扶容舀了一勺鸡丝粥,微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娘亲。


    娘亲……发现什么了吗?


    兰娘子看着他:“你也长大了,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娘知道,娘也不会逼问你什么,只是你自己要注意,身体最要紧,嗯?”


    扶容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以后都不会生病了。”


    兰娘子失笑:“那是你说了算的吗?快吃吧,今日也帮你告假了,再歇一天。”


    “嗯。”


    八月底,白日里还不算冷,日光照下来,还有些热。


    扶容吃了早饭,又喝了药,在娘亲的勒令下,穿了好几件保暖的衣裳,最后还披了一件小披风,才被允许出门。


    他和娘亲就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兰娘子围着围裙,抱着篮子剥豆子。


    扶容拢着手,乖乖地坐在旁边,晒晒太阳,时不时伸出手,偷偷从篮子里摸一粒豆子来吃。


    兰娘子佯装不知:“哎哟,这豆子怎么越剥越少呢?容容?”


    扶容嘴里的豆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睛一闭,往门边一靠,开始装睡:“娘亲,容容不知道。”


    兰娘子失笑:“行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中午就没菜吃了。”


    扶容拖了长音:“饿——娘亲,我饿——”


    正巧这时,巷子口传来铜勺敲打锅盖的声音,清脆悦耳。


    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小孩都闹了起来,喊着“娘亲”,要去买点心吃。


    兰娘子朝扶容扬了扬下巴:“你也去吧,卖豆花的来了,去买两碗。”


    “是。”扶容从台阶上蹦起来,准备回房去拿钱。


    “站住。”兰娘子喊住他,从衣袖里摸了两个铜板给他,“拿去。”


    扶容端着两个碗,走到巷子口。


    巷子口,不仅停着卖豆花的小贩,还停着一辆马车。


    扶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娘亲,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上前,经过马车旁边时,小声道:“你还没走?”


    秦骛掀开帘子,应了一声:“马上就走。”


    “嗯。”


    “扶容,你的衣裳……”


    秦骛还想跟他说话,但是扶容害怕被娘亲发现,便直接绕过马车,和一群五六岁的小孩一起,围在卖豆花的摊子边。


    秦骛最后瞧了一眼扶容,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道:“走。”


    “是。”


    属下挥动马鞭,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秦骛忍不住再回头瞧了一眼。


    扶容捧着碗,接了豆花:“多谢您。”


    他好喜欢这样鲜活的扶容,就算扶容没有看他一眼,他也很喜欢。


    *


    扶容又在家养了一天的病,感觉大好了,第二天就回诩兰台了。


    他穿着墨蓝色的官服,用襻绳将大袖挽起来,又恢复成往日勤奋工作的模样,搬着梯子,在藏书殿里跑来跑去,爬高爬低。


    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来念着他大病初愈,想着让他少做点事情,小心累着,没想到……”


    “算了,由他去吧。”


    扶容抱着一摞书,从梯子上滑下来:“让让,麻烦让让。”


    这天下午,几位史官聚在一块儿整理散逸书籍。


    扶容跪坐在程史官身边,帮他研墨。


    程史官说一本书,扶容就得从一堆书页里,找到相应的书,递给他。


    忽然,外面来人禀报。


    “太子殿下驾临,各位大人快收拾一下,出来接驾吧。”


    几位史官都吓了一跳,互相看看对方:“太子殿下来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几个人都摇头,扶容也跟着摇头,他也不知道。


    “不管了,先接驾。”


    扶容连忙帮程史官收拾一下衣裳,再帮他把官帽拿过来。


    “大人,好了。”


    “快走。”


    “是。”


    扶容应了一声,刚准备跟着程史官出去,程史官就喊住了他:“诶,扶容。”


    扶容停下脚步,程史官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你自己也整理一下。”


    “噢。”扶容低下头,把襻绳解开,抖了抖衣袖,“好了。”


    程史官脚步匆匆,扶容跟在他身边,一行人到了正殿。


    太子殿下驾临,诩兰台所有官员都出来迎接。


    “见过太子殿下。”


    扶容和众人一起俯身行礼,秦昭温和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扶容抬起头,这才看见,王时贞王老太傅也来了。


    前阵子,经过王玄的事情之后,王老太傅病了一场,现下好了。可是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看起来清减许多。


    秦昭笑着看了一眼扶容,很快就收回目光,温声道:“几位大人,进殿中说话。”


    “是。”


    扶容和几个侍墨郎,搬来软垫,又沏了茶。


    太子并没有架子,与众史官一起,席地而坐。


    太子殿下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老师同孤说起,前朝文帝修书,武帝修史,及至本朝,书文散逸,虽说诩兰台也在收集整理,但终归不比前朝规模宏大。”


    “老师想着,趁如今天下太平,将散逸书文全部重新整修,集成一册,以供天下文人参看,也能遗泽后世。”


    “诸卿以为呢?”


    这时,王老太傅也开了口:“老臣前几日大病一场,病重惊觉此事,所以病好之后,便向殿下进言。整理书目索引,即使有所缺漏,后人也能根据索引继续补录。”


    “此事既然是老臣提出的,自然也当由老臣出力,老臣年纪虽老,心力尚存,愿与诩兰台诸位大人,共同主持。”


    在官场上混的,即使是修书的史官,也都是人精。


    他们都知道,王老太傅提出此事,绝非偶然。


    王玄一事,王家被陛下怒斥,也得罪了太子殿下。


    王家再也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了。


    他们必须要做出一些事情,为太子殿下效忠,重拾陛下的信任,维持在世家之中的体面和威严。


    前几日,太子殿下拒婚,王老太傅帮忙进言、四处奔波,是表露忠心的一种办法。


    如今提出要修书,也是一种办法。


    所以王老太傅古稀之年,还要重新出山。


    不过,这对太子殿下、对诩兰台众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修书修史,在每朝每代,都是值得传颂的功绩,能跟着王老太傅做一些事情,日后史书工笔,提上一提,也是好事。


    这样想着,诩兰台众人都笑着应道:“殿下与老太傅能有如此远见,自然是好。”


    他们议事,扶容就坐在旁边乖乖地听着,似懂非懂的。


    修书好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也要跟着做事吗?


    太好了。


    *


    太子殿下在诩兰台,与诸位史官说了一下午的事情,敲定了修书的事情。


    傍晚时分,众人意犹未尽。


    秦昭道:“孤回去便向父皇进言此事,此事就劳各位大人多费心了。”


    “是。”


    秦昭起身要走,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温声道:“对了,孤前几日从诩兰台拿了几册书卷,如今用完了,原本想着今日带过来,不想却忘了。”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众人:“你们派个人,同孤回太子府走一趟。”


    众人下意识看向扶容,扶容连忙行礼:“是,殿下。”


    秦昭笑了一声:“好,扶容,走吧。”


    秦昭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带走了扶容。


    两个人上了马车。


    一关上门,秦昭和扶容就同时开了口。


    “你的病可大好了?”


    “殿下腿上的伤可好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最后相视一笑。


    秦昭温声道:“多谢你的药油,孤腿上的伤已然好多了,今日没人看出来孤受了伤。”


    扶容点点头:“我也好了,已经不发热了。”


    “那就好。”秦昭看着他,“此次修书,人手尚不足,你可以抓住机会,多学一点东西,往后想再往上升,也更容易些。”


    扶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殿下。”


    “等过几日,父皇的旨意下来了,老师也会去诩兰台。老师清闲在家许多年,这几年没有再收学生,身边也没有文人侍墨,这回应该会在诩兰台的侍墨郎里面挑一个。孤无法内定你,你要自己抓紧。”


    “我知道。”


    扶容又点点头,秦昭还想再说什么,扶容抿了抿唇角,坐近一些,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殿下,不要再说公事了,都快到太子府了。”


    秦昭愣了一下,看向他:“你希望孤说什么?”


    扶容小声道:“反正不要说公事。”


    秦昭笑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扶容的手背:“孤很想你。”


    秦昭不太会说这些话,才说了短短这一句,便有些红了耳朵。


    他顿了顿,又道:“分明昨天晚上才见过,孤刚和你分开,就开始想你了。”


    扶容同样脸颊红红,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


    过了几日,老皇帝果然给诩兰台下了旨,让他们整理古往今来的书册,收拢成为一册索引,以供后人参详。


    太子殿下总领此事,王时贞老太傅重新出山,官任大史官,主持修书。


    这天清晨,王老太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诩兰台。


    程史官道:“您老身边还没有侍墨,还是在诩兰台挑一个吧,要研墨跑腿,找书抄书,也方便许多。”


    “好。”王老太傅微微颔首,走进藏书殿。


    大史官的位置已经收拾好了,在所有史官前面。


    王老太傅在位置上坐下,忽然问:“《国策》,谁能拿一本《国策》给老夫?”


    这时,扶容正好站在梯子上,从高处架子上拿下一本厚厚的书:“是这个吗?”


    其他侍墨郎还没来得及动。


    “扶容,我就知道得是他。”


    “人家整天泡在藏书殿,比自己家还熟,谁比得过他?”


    王老太傅笑眯眯地指着扶容:“那就扶容跟在老夫身边吧。”


    程史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不是我的侍墨郎吗?


    扶容有些受宠若惊。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我?”


    他还以为要考试呢,这么简单吗?


    王老太傅和蔼地点了点头:“是,扶容,你来吧。”


    “好……好啊。”


    扶容就这样,一跃成为了大史官的侍墨郎。


    只是扶容还有些不解。


    他帮王老太傅抱来一摞书,放在王老太傅身边。


    “老太傅。”扶容小声道,“老太傅若是为了……前阵子,我坠马的事情,而选了我,其实大可不必,我已经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什么?”


    “就是……”


    上次王玄的事情,王玄夫人去太子府门前闹事,他差点摔下马,王家人还专门给他赔礼道歉了。


    王老太傅正色道:“老夫选你,不是因为你曾与王家结怨,也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只是因为你先找到了老夫要的书。”


    扶容惊讶:“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你来了几个月,他们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你却比他们都熟悉藏书殿书册,可见你下了苦功夫。”


    扶容不好意思道:“那是因为我太笨了,我得下苦功夫,才能赶得上他们。”


    “你不笨,所谓‘皓首穷经’,做学问,不需要多聪明,寻常人都可以做学问,差的恰恰是毅力。”


    扶容若有所思:“那……我也可以做史官修书吗?”


    王老太傅朝他笑了笑:“自然可以。”


    扶容来了精神,朝他笑了笑:“好耶。”


    王老太傅又问他:“你是怎么这么快找到这些书的?”


    “我画了一张图。”扶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藏书殿的书都按照首字摆放,不过书越来越多,也没有整理,找起来也越来越麻烦,我就重新画了一张。”


    这是天底下最笨的办法,扶容想把自己画的图送给其他同僚,他们都不肯要。


    王老太傅却认真地看起来,连连点头:“不错,这里写错了。”


    扶容拿起笔:“唔?哪里?”


    *


    扶容成了大史官的侍墨郎,俸禄也增加了。


    现在是每月五两银子。


    简直是一笔巨款,扶容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王老太傅很照顾他,扶容跟在老太傅身边,也能学到很多东西。


    修书事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夜里,扶容正挑灯抄书。


    兰娘子给他送了一碗甜汤,让他早点睡,扶容点头答应着,眼睛不曾离开书卷。


    他好喜欢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容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


    外面传来轻轻一声响动,下一刻,有人敲了敲他的窗户:“扶容。”


    扶容一激灵,回过头。


    秦骛?


    是秦骛吗?


    扶容站起身,打开窗户。


    秦骛穿着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站在窗外,几乎要和窗外夜色融为一体。


    扶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不是把院子里那块石头给挪开了吗?秦骛是怎么进来的?


    大约是看出他的想法,秦骛低声道:“翻墙进来的。”


    扶容道:“我把石头挪开了。”


    秦骛认真地看着他:“可以直接翻进来。”


    好吧。


    扶容小声问:“五殿下又有何贵干?”


    “扶容,还你衣服……”


    秦骛说着,便要打开匣子,可是这时,外面传来老门房的声音。


    他每天晚上要巡夜,看一遍院子,锁好门窗,再去睡觉。


    扶容朝外面望了一眼,拽了一把秦骛:“进来。”


    秦骛眸光一亮:“好。”


    可以进扶容的房间了。


    秦骛手脚麻利,直接翻过窗户。


    扶容关好窗子,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秦骛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匣子衣裳。


    “扶容,上回弄坏了你的衣裳,我说了要还你。”


    扶容只从里面拿了一件小衣:“你只弄坏了这一件,其他的拿走吧。”


    “其他的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罪。”


    “不要。”


    扶容低头看了看小衣,随便叠起来,塞进柜子里。


    这时,老门房还在外面巡视,扶容也不好赶秦骛走,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


    秦骛问:“扶容,我听说你在修书,我帮你找几本书,好不好?”


    扶容摇头:“不好。”


    “你想不想要松烟墨?我下次给你带。”


    “不要。”


    扶容看出来了,秦骛正在套他的话,他要是说“好”,秦骛就有了下次再来的理由——


    他赔衣裳给扶容,他给扶容带书,给扶容带墨。


    秦骛天天翻墙过来,谁受得了?


    扶容还是了解秦骛的。


    没多久,外面重归安静。


    扶容走上前,打开窗户:“你快走吧,门房回去了。”


    秦骛想了想,耐着性子道:“扶容,你要不要试一下衣裳?我记得你的尺寸。”


    面对扶容,秦骛的脾气总是越来越好。


    扶容看了一眼手里的小衣:“不能在你面前试,我与五殿下应该避嫌。”


    “好。”秦骛转过身,准备离开,“扶容,你有事情,随时都可以找我。”


    “嗯。”


    扶容随口应了一声,秦骛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扶容想到什么,喊住了他:“秦骛。”


    秦骛欣喜若狂,回过头,竭力维持着冷静的语气,以表现自己很可靠,是扶容可以依靠的不二人选。


    他清了清嗓子:“扶容,怎么了?”


    “你什么都会告诉我吗?”


    “那是自然。”


    扶容问:“那你知道,前世太子殿下是怎么死的吗?”


    秦骛一听这话,面色立即变了。


    扶容就问他这个?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真诚地看着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阵子,他除了修书,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个了。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太子殿下的事情他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他只知道前世太子殿下去世的时间,却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去世的,自然也就很难阻止这件事情。


    重生的只有他和秦骛,他知道,前世秦骛的属下肯定会向秦骛汇报太子殿下的死因。


    他本来也不想问秦骛的,但是秦骛自己说……可以问的,他就问了。


    命最重要,太子殿下的命最重要。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眼见着他的脸色刷地一下黑了下去。


    扶容疑惑地问:“你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问你吗?”


    秦骛神色复杂。


    知道啊。


    太子前世是怎么死的,他知道。


    太子今生是怎么死的,他也知道。


    他现在就冲出去,一拳把太子给捶死,然后回来告诉扶容太子是怎么死的。


    第66章 反问


    秦骛面色一沉, 几乎比夜色还要凝重。


    他,大晚上的,翻墙来见扶容。


    是为了见扶容一面,为了和扶容说话。


    不是为了和扶容探讨“前世太子是怎么死的”这种煞风景的事情。


    说实话, 秦骛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老皇帝快点死, 也不是自己快点登基, 而是,太子快点去死!


    太子死了, 扶容守寡, 他才有机会。


    太子总是拖着不死,秦骛整天盼着他死, 怎么可能还把他的死因透露给扶容, 让扶容去救他?


    所以, 秦骛定定地看着扶容, 一言不发。


    扶容也真是笨得可爱, 怎么会想到来问他?


    扶容同样看着他, 小声道:“秦骛,是你自己说的啊, 我可以随便问你。”


    秦骛深吸一口气:“那你就问我这个?”


    “嗯。”扶容点点头,神色认真, “要是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想, 怎么不想。”秦骛转过头, 将打开的窗扇关上。


    他本来都准备走了,扶容盛情邀请他留下来,他怎么不肯留下来?


    还能多和扶容说两句话。


    窗扇合上, 轻轻一声响动。


    周遭寂静一片, 唯有这一声响动, 扶容忍不住抖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秦骛,太子殿下是怎么死的?”


    扶容眨巴眨巴眼睛,等着他回答。


    秦骛朝扶容靠近一步。


    扶容吓了一跳,还要后退,却被秦骛按住了。


    秦骛低声道:“扶容,前世太子……”


    扶容捏着衣袖,强装镇定地站在他面前:“嗯。”


    秦骛垂眼看他,看见他白皙的脸颊,微微发颤的睫毛,还有清明透亮的眼睛。


    如今这双眼睛里,装的全都是太子。


    秦骛像野兽一样,磨了磨后槽牙,几乎是咬牙切齿,低声道:“他是——”


    “夏天冻死的。”


    “冬天热死的。”


    “他就是贱死的。”


    扶容原本目光恳切,认认真真地听他说,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目光惊讶,不可置信。


    扶容明白了,自己是被秦骛戏弄了,一把推开他:“秦骛!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出去!”


    扶容是真生气了,一双眼睛通红,两只手按在秦骛的胸膛上,用了十足的力气,要把他给推出去。


    “出去!”


    只是秦骛身形高大,比扶容高出半个头不止,他站在原地,扶容根本推不动他。


    秦骛一把握住扶容的手腕,把扶容给提起来,扶容只能踮着脚,另一只手撑在秦骛的胸膛上,勉强站稳。


    “扶容,你要问我太子是怎么死的,他就是这么死的。”


    “秦骛,松手。”


    秦骛垂下眼睛,看着扶容。


    扶容就挨在他身上,因为生气,胸膛起起伏伏,就贴着他。


    秦骛忽然有了点儿不合时宜的想法,食指不自觉动了一下。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藏起眼神中的杀意,低声问道:“扶容,你真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扶容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了,冷静下来,道:“我现在不想问你了,松手。”


    秦骛仿佛没听见,低声道:“扶容,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扶容别过头,试着和他拉开距离,不想理他。


    秦骛继续诱哄:“那你抱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秦骛凑到他面前:“扶容,这事不亏,你亲我一下,抱我一下,就能知道他怎么死的。你多亲我几下,说不准我还能帮你保住他的命,嗯?”


    秦骛一向厚脸皮,说这样的话也能面不改色的。


    他摸摸扶容的脑袋,扶容才洗漱完,头发披散在肩上,摸起来很舒服。


    秦骛低下头,额头抵着扶容的额头:“没事,他又不知道。”


    他二人靠得很近,扶容只要稍微抬一抬头,双唇就能碰到秦骛的唇角。


    秦骛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这场交易,扶容又不亏。


    扶容思忖良久,终于踮了踮脚尖。


    秦骛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闭上眼睛,等着扶容亲他。


    下一刻,扶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拍了一下秦骛的脸。


    秦骛皱了皱眉,睁开眼睛,看着扶容。


    扶容道:“秦骛,我说,我现在不问你了,我现在让你走。”


    秦骛道:“你现在可以问我,亲一下就可以问。”


    “你又听不见我说话了吗?”扶容仿佛习以为常,再拍了一下他的脸。


    “听见了。”


    秦骛捂着被扶容打过的脸,没忍住笑了笑。


    没有挨亲,挨打也不错。


    扶容往回收了收自己的手:“松手,你该走了,太子殿下的事情,我不该问你,我以为你说可以随便问,就是可以随便问,你又骗人。”


    秦骛面色一沉:“扶容,我没骗人。我让你随便问,你问我朝廷机密,问我任何私事,问我什么都可以,你问我太子的事情,你把我当成什么?”


    “什么当成什么?”扶容轻声道,“秦骛,我把你当成……和我一样重生的人啊。前世的事情,我也没办法问别人啊。”


    秦骛周身气焰立即熄灭,缓缓地把扶容的手放下来。


    是了,这个世上只有他和扶容重生了。


    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知道前世的事情。


    扶容自然问他。


    这样简单的事情,秦骛在扶容面前,竟然会想不起来。


    秦骛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听到情敌的事情,就忍不住要发疯。


    扶容趁机推开他的手,想要推开窗户:“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了,我也不会再问你了,你走吧。”


    秦骛站在扶容身侧,低声道:“你非要救他?”


    他们都知道,秦骛说的是谁。


    扶容点了点头:“嗯,我要救他。”


    秦骛道:“天数有常,寿数有定,他的寿数就是那么多,救不了的,不能逆天而行。你不是最相信鬼神了吗?你非要救他,会惹怒鬼神的。”


    扶容有没有惹怒鬼神不知道,他已经惹怒秦骛了。


    秦骛竟然还想吓唬他。


    扶容没有犹豫,认真道:“这件事情,我不相信鬼神,我想试一试。”


    秦骛耐着性子劝道:“扶容,阎王要他死,你拦不住的,还折损你自己的福气。不要救他,救不了的。”


    “我本来就没什么福气。”扶容想了想,“我的福气,在我重生的时候,全部都用掉了。”


    扶容忽然想起什么:“再说了,如果不能逆天而行,那我是怎么回来的?我就是……”


    秦骛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怎么回来的?那还不是因为……”


    扶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因为什么?”


    秦骛没有回答,却问:“为什么非要救他?”


    扶容认真地说:“因为我想让太子殿下活着。”


    秦骛低声问道:“为什么非要让他活着?说不准他死了,他会更高兴呢?说不准,他就想死呢?”


    好奇怪的逻辑,简直是在胡搅蛮缠。


    哪有人死了会更高兴的?


    扶容捏了捏衣袖,梗着脖子,认真地看着他,不肯后退:“我只是想让太子殿下活着。秦骛,我没有再问你了,我又没有求你帮忙,你干嘛这样?”


    “我干嘛?”秦骛定定地看着他,厉声道,“我他娘的在吃醋!”


    扶容却不相信地看着他。


    秦骛会憎恶、会暴怒、会发疯,扶容唯独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吃醋?


    他这样凶巴巴的,竟然是因为他在吃醋?


    扶容看着他的眼睛,隐约看见他眼里熊熊燃烧的妒火。


    秦骛猛地捏住扶容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靠得很近。


    扶容也将他眼里的妒火看得更加清楚。


    秦骛语气阴鸷:“我在吃醋,我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他凭什么能独占你?他凭什么让你去救他?”


    扶容想要推开他:“秦骛,松手,我已经没问你了……”


    秦骛捏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凭什么?他凭什么让你折损福气去救他?他不配。”


    秦骛力气大,身形阴影投下来,就像一座牢笼似的,把扶容笼罩起来,困在其间。


    扶容奋力挣扎,挣脱不开:“松手……”


    秦骛的手越收越紧,扶容只能被彻底压制。


    扶容有些急了,低声呵斥道:“松手。我就是想让太子殿下活下去,我又没有问你,我也没有求你帮忙,你干嘛?松手。”


    秦骛一言不发,只是按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扶容留在自己身边。


    扶容急得双眼通红,用力地想要推开他的手:“秦骛,你不用问凭什么,也不用说他不配,这是我的事情,我说他配他就配。”


    “就算折我的福气,那又怎么样?我就想这样做,我想让他活下去,我想让他做皇帝……”


    扶容话还没完,面前秦骛的呼吸忽然一滞,随后立即变得粗重起来,周身气势立即加重。


    扶容似有察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两声,低声道:“扶容,你给我再说一遍。”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正色道:“我想让太子殿下做皇帝。”


    “你想让他做皇帝?”秦骛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那、我、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扶容道:“随便你。”


    秦骛咬着牙:“什么叫做,随便我?”


    “太子殿下仁厚,虽说你与他并没有什么兄弟之情,但是他也不会苛待于你,如果你安分的话,你应该可以得到一块封地,做一个藩王。”


    秦骛目光阴鸷,一定要问出一个究竟:“如果我不安分呢?”


    扶容没有回答,只道:“反正我不要你做皇帝。”


    秦骛前世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如今重生,自然也将皇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照顾扶容之余,也安排了属下去部署各种事情,得益于前世的经历,比起前世还顺利不少。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毒杀老皇帝,然后登基,把太子和几个皇子统统送走,赶去封地。


    只有他愿不愿意,没有他能不能。


    就算知道扶容和太子在一块儿了,他的计划也是,等一阵子,等太子死了,他做皇帝,扶容做皇后。


    就算方才他猜到了,扶容可能要保住太子的命,秦骛的打算也是,既然扶容这么紧张太子,那就留太子一条命,他秦骛做皇帝,扶容还做皇后。


    可是现在,扶容在说什么?


    扶容不要他做皇帝,扶容要太子做皇帝。


    皇帝是什么位置?是掌握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位置,秦骛不可能把这个位置拱手他人,不可能受制于人。


    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那个位置。


    他不可能放弃皇位,也绝不可能放弃扶容。


    秦骛紧盯着扶容,心里已经在谋划,当上皇帝,再把扶容抢过来的可行性了。


    事实上,他已经在脑子里想过无数次了。


    只是每一次都碍于扶容,他怕扶容会哭,怕扶容会怪他,所以总是不敢做。


    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心里清楚,失去权力,就等于失去扶容。


    扶容和他想的,恰好一模一样。


    扶容认真地说:“你做皇帝,没有人的权力大过你,你就会欺负我的,你还会欺负……”


    秦骛厉声道:“我不会!我不会欺负你!”


    “我不信,前世就是这样,你登基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凶。”


    “那是我的东西,你要把我的东西送给太子?”


    “那不是你的东西。”扶容认真地看着他,陈述事实,“秦骛,你现在还没当上皇帝,太子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我希望太子殿下做皇帝,太子殿下会当一个好皇帝的。”


    秦骛骂道:“他能当个屁。”


    扶容同样执拗:“我跟在太子殿下身边,陪他处理公务,陪他南下巡视,我也看了史书。我知道,只要他不英年早逝,他就可以当一个好皇帝,比你还好。”


    “你觉得他比我好?”


    “对!”


    “他哪里比我好了?”


    “当皇帝,仁君比暴君好;当我喜欢的人,他比你温柔体贴,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两个人就这样话赶话,几乎是扶容说一句,秦骛眼里的妒火就旺盛一分。


    秦骛简直要疯了,他要被自己的妒火给吞没了。


    秦骛厉声道:“他当皇帝,不出一年,齐国就得被敌国踏平;他当你喜欢的人,不出一个月,他就得纳妃,抛弃你。”


    扶容同样大声地反驳:“就算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纳妃,至少他不会欺负我,至少我还可以保住官位,至少我还可以做侍墨郎!”


    这些都是前世,秦骛做皇帝,没能给扶容的。


    所以扶容坚持,一定要让太子殿下活下去。


    扶容梗着脖子,固执地看着秦骛:“你做了皇帝,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和自由,就都没有了。”


    秦骛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不会的,我做了皇帝,你的官职也可以保留……”


    这话说来,秦骛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扶容做皇后,天天和他待在一起,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官职,扶容要是喜欢,偶尔去玩一玩也可以。


    扶容语速虽慢,却无比执拗:“秦骛,我说,我要太子殿下活下去,我要帮太子殿下做皇帝。”


    “我没有求你帮我,我也没有向你劝降,你大可以和前世一样再争皇位,只是我不站在你那边,我要站在太子殿下那边……”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一把将扶容抱进怀里:“不行,你不能帮其他人。”


    秦骛的手臂像铜铸的一般,紧紧地箍着扶容,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升上秦骛的心头。


    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


    如今扶容要与他为敌,要帮太子跟他争。


    他不可能让扶容出事,可是他也要活着和扶容在一块儿。


    秦骛偏了偏头,用冰凉的脸贴了贴扶容的脸颊,低声道:“不行,扶容,你不能帮他,你得帮我,你得帮我。”


    扶容靠在他怀里,忽然开了口:“‘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


    秦骛身形一僵,扶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膛里的心跳顿了一下。


    这是秦骛前世跟他说过的话。


    扶容也很惊讶,没想到自己还记得。


    他慢吞吞地复述:“‘你以为我没你,我就在冷宫里冻死了?’”


    “‘你以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宫门打开?’”


    “‘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五年来你出了什么力?你连榻上都不出力,你还觉得你是功臣?’”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秦骛,是你自己说的,前世在冷宫里,我帮上的忙,没有我想的那么多,你根本就不需要我。”


    “没有我,你一样能行,所以,我现在不帮你,我帮太子殿下,于你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吧?”


    秦骛整个人都僵住了:“扶容,那是我胡说的,我错了,我需要你,你帮了很多忙,你是功臣,我混账,我发癫,我故意吓唬你。你帮我,不要帮太子。”


    秦骛顿了一下:“不帮我也行,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布置。等我登基了,我就回来接你。”


    秦骛弯着腰,把脸埋在扶容的肩窝里,低声道:“扶容,你想做官,想要什么东西,我统统听你的。不要站在他那边,站在我这边,站在我这边。”


    扶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这一世我要自己谋算。”


    秦骛猛地抬起头:“那我现在就去把太子乱刀砍死!”


    扶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秦骛,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先把太子砍死了,再把老皇帝砍死了,我就能登基,立你做皇后,皇位斗争就是这样。”


    “你敢这样,我……”扶容到底没有宫变经验,想了想,“我马上去救太子,让禁军死守宫门。”


    “然后你就眼睁睁看着太子死在你面前,我把你扛走,一路砍翻禁军,杀进宫里。”秦骛扭过头,指了一下窗外,“天亮之前,我就能立你做皇后。”


    “我和太子一起死。”


    “扶容,你敢?!”


    “宫变上位,名不正言不顺,我撞死在宣政殿,就算是为太子殉节了。”


    又是话赶话。


    又是秦骛被噎回去了。


    扶容都要自尽了,他有什么办法?他……


    “扶容,皇位争斗就是这样,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秦骛低声问,“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希望是他,还是我?”


    扶容没有迟疑:“我希望太子殿下做皇帝。”


    秦骛追问:“非要死一个呢?”


    扶容看着他,目光变得哀戚:“那就让我死吧。反正我的寿数,是向天借来的。”


    秦骛苦笑,点点头:“好。”


    秦骛抬脚朝门外走去,忽然,他回过头:“若是你死了,太子只会为你哭几天,然后为了他的天下苍生,好好活着。他不会像你给他殉节一样,也给你殉节。”


    他厉声道:“只有我!我会上天下地去找你!只有我会用我的寿数把你换回来!”


    秦骛说完这话,便一把拉开扶容房间的门,大步走出去。


    扶容直觉有哪里不对,小跑着跟了出去。


    他扶着门,站在房间门口。


    方才他与秦骛吵架,早就忘了要控制音量,家里人全都被他们吵醒了。


    这时,兰娘子就站在廊下,老门房也拿着武器,站在门口。


    扶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让秦骛出去。


    秦骛大步朝外面走,用目光逼退老门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打开了门闩,拉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扶容总觉得,秦骛的背影有些落寞。


    像一匹落单的野狼。


    从前扶容陪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刚愎自用,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废物,都不配和他站在一块儿。


    如今他确实是一个人了,却不复往日的自负,竟显得孤寂起来。


    这时,兰娘子跑上前,紧张地问道:“容容,那是谁?他对你做什么了?”


    不知为何,扶容忽然发起抖来,他忽然有些站不住,扶着门,摇了摇头,竭力冷静下来:“没事,娘亲,我没事。”


    扶容强撑着,退回房里。


    兰娘子还想拍门,扶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门关上,然后扶着门,慢慢地蹲下来,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难受?


    和当年掉进湖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另一边,秦骛大步走出扶容家。


    夜里冷风迎面吹来,他咬着牙,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地响。


    一股腥甜涌上喉间,秦骛脚步一顿,强忍住了。


    扶容倒是懂得取巧。


    自己问他,太子和他非得死一个,他选谁,结果他选自己死。


    扶容死了,太子能独活,他秦骛怎么活?


    还不是他秦骛去死。


    扶容不要他了,不喜欢他了,也不想让他做皇帝了。


    扶容要与他为敌。


    秦骛的属下和往常一样,驾着马车,停在巷子口。


    秦骛下颌线紧绷,一身煞气,走到马车前,径直上了马车。


    属下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放下帘子,就准备驾车离开。


    忽然这时,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咳。


    像是秦骛有什么吩咐,又像是秦骛刚才吹了冷风,没忍住,随便咳嗽了一下。


    属下转过头,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直接滚下马车。


    马车帘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第67章 保护


    秦骛的属下摔下马车, 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马车帘子。


    蓝色的布帘子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点洇在布料上,颜色很快变暗。


    马车里, 秦骛皱了皱眉, 心中骂了一声“废物”, 直接掀开帘子,坐到车夫的位置上, 挽起缰绳。


    秦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 狠狠地挥动缰绳,“啪”的一声巨响, 马匹吃痛, 长嘶一声, 大步向前跑去。


    属下回过神, 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追上马车。


    秦骛就这样狠狠地驱赶马车, 一言不发。


    耳边风声呼呼,秦骛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刚才扶容的话在他耳边重复。


    ——我想让太子殿下做皇帝。


    ——太子殿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反正你没有我也一样, 我不想站在你那边了。


    属下到底没有追上马车。


    这几日, 秦骛已经打点好了看守宫门的禁军小队统领, 如今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远远地看见马车过来了,小队统领连忙起身,打开宫门。


    统领抱拳行礼, 马车驶入宫门。


    回到九华殿, 秦骛甩下缰绳, 下了马车,径直朝殿中走去。


    属下们没有他的传召,都不敢在前殿逗留。


    秦骛刚要入殿,忽然停下脚步,喊了一声:“来人。”


    属下们连忙跑上前:“主子有何吩咐?”


    秦骛低声道:“往后扶容的事情,不必再禀报。”


    秦骛说完这话,便大步跨入殿中,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属下们对视一眼,恭敬应“是”。


    秦骛猛地关上门,口中铁锈味弥漫,直冲头顶。


    他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扶容不要他了。


    扶容要太子做皇帝。


    扶容宁愿自己去死,也要让太子做皇帝。


    前世,扶容也是这样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殿下肯定能够得偿所愿,顺利登基的。”


    如今,扶容把这样的坚定给了太子。


    扶容把原本属于秦骛的东西,全都给了太子。


    扶容对心上人的喜欢、温存、纵容,全都给了太子,如今他连皇位也要给太子了。


    秦骛进了里间,扬起一脚,踹翻桌案,然后哐的一声,倒在床榻上。


    秦骛抱着手,面容扭曲。


    忽然,秦骛想起什么,转过头,从枕头底下,把那件雪白的小衣拽出来。


    秦骛下意识嗅了一下小衣,很快反应过来,一抬手,狠狠地把小衣丢了出去。


    扶容,扶容,你怎么敢说那样的话?你怎么敢?!


    秦骛目眦欲裂。


    对,那皇位现在不是他的,但也不是扶容的。


    哪有扶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


    从今晚开始,他不听扶容的了。


    就是因为他一直听扶容的话,不对太子动手,顺着扶容的意思,才会弄成现在这样。


    他要去争皇位,他要做皇帝,把扶容抓进宫里。


    他要把扶容给关起来,在扶容的脚踝上挂上宝石链子,给他披上金线银丝编织的纱衣,天天把他带在身边。


    上朝的时候,就把宝石链子扣在龙椅上,在前面挂个帘子,他要抱着扶容上朝。


    待下了朝,他天天抱着扶容,抱着他吃饭穿衣,抱着他洗漱睡觉,片刻不离。


    这样就不会把扶容弄丢了。


    至于扶容会不会哭、会不会生气,秦骛才懒得管,秦骛高兴就行。


    不管扶容,就这样办。


    秦骛下定决心,翻了个身,枕着手臂侧躺着。


    忽然,他看见被自己丢在地上的小衣。


    那件小衣是他从扶容房里顺回来的,带回来之后,秦骛亲自洗干净,把自己的味道洗掉,留下扶容的气味。


    晒干了,好好地收起来。


    秦骛也不敢再使劲攥着它,更不敢塞进嘴里撕咬,只是时不时拿出来放在手里摩挲一下,很是珍惜。


    现在,他很珍惜的东西,被他丢到了地上。


    秦骛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捡,可他又迅速反应过来,按住自己的手。


    不行!捡什么捡?


    他都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管扶容了,让扶容自己去胡闹,他还跟狗似的去捡这东西,他也太没脸面了!


    秦骛用自己的左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右手。


    不捡!秦骛,别犯贱,不能捡!


    *


    房间里。


    扶容靠着门板,坐在地上,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空气中仿佛浸满了冰冷的湖水,扶容每呼吸一下,就被湖水淹没口鼻。


    兰娘子在外面轻轻叩门,温声问:“容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扶容听不清,只觉得耳朵里哐哐地响,像是有野兽在他的耳边嘶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渐渐平息。


    扶容回过神,抹了把脸,手心一片濡湿。


    他又哭了。


    扶容使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把眼泪全部擦掉,然后扶着门站起来。


    扶容平复好心情,打开门。


    兰娘子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扶容轻声道:“娘亲,我没事,和一个朋友吵架。”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还有老门房,朗声道:“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你们都是扶家的人,明白吗?”


    这几个人都是太子殿下拨给他的,兰娘子用得顺手,扶容也就没有再找人。


    如今他和秦骛吵架,被他们听见了,自然要敲打两句,省得他们转头告诉太子。


    扶容特意看向老门房。


    毕竟上回,太子殿下来找他,还是老门房给他开的门。


    几个人连忙俯身行礼,大声应“是”。


    扶容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转身回房。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扶容捂着心口,蹬掉鞋子,倒在床榻上。


    难受,冷得很。


    扶容蜷缩在床上,拽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困意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扶容梦见,接下来一整个冬天,他都乖乖地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寸步不离。


    太子殿下没有出事,安全活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起来。


    老皇帝病逝,太子殿下即位。


    登基大典……


    扶容没有去过秦骛的登基大典,所以他做梦也梦不到,登基大典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会有很多人吧?


    文武百官都会在吧?


    那他就站在最旁边好了。


    扶容自己构想了一个登基大典,又给自己找了个小小的位置站好。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高台上的太子殿下。


    忽然,周围原本虚幻的场景都变得无比真切,每一条衣褶、每一个小动静,都无比清晰。


    仿佛虚幻的梦境落到了现实。


    高台上的“太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扶容同他对上目光。


    扶容朝他笑了笑,“太子”也勾了勾唇角。


    只是……扶容总感觉,太子殿下的眼神,好像变了。


    梦里的登基大典之后,扶容就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跟随太子殿下——新皇,回到宣政殿。


    和扶容向往的一模一样,他穿着官服,站在宣政殿里,和林公子一样,上朝。


    这回,坐在龙椅上的人是太子,太子不会欺负他,不会让他藏在后殿,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正殿上朝。


    没多久,太监尖声宣布下朝。


    扶容刚准备和朝臣们一起退出去,坐在龙椅上的“太子”忽然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扶容,过来。”


    扶容脚步一顿,抬起头,走到九级玉阶下面。


    “太子”还想朝他招手,手抬了一下,却径直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扶容乖乖地喊了一声:“殿下。”


    在梦里,太子殿下也不是秦骛,不会对他说“错了”,不会纠正他说“要喊陛下”。


    果然,“太子”没有说他错了。


    扶容高高兴兴地笑了笑,他果然选对了,太子殿下就是适合当皇帝。


    下一瞬,“太子”把他抱起来,直接扛上玉阶。


    扶容唇角笑意一凝,疑惑地喊了一声:“殿下?”


    “太子”将他放在龙椅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件纱衣,披在他身上,又拿出一条宝石链子,咔哒一声,扣在龙椅的龙首上。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秦骛!”


    这是秦骛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这不是太子殿下!这是秦骛!


    在扶容识破他的瞬间,“太子殿下”的模样瞬间变成了秦骛。


    扶容想从龙椅上逃走,可是却被秦骛一把按回去。


    秦骛按着他的肩膀:“才发现?我可是一来就发现了。”


    扶容使劲挣扎,却被身上的纱衣缠住了:“秦骛,放开!”


    秦骛用一只手就握住扶容的两只手,用宝石链子在他的手腕上缠了几圈,牢牢地把他困住。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扶容,你可别哭,我不怕你哭了。”


    扶容没哭,扶容只是看着他,眼睛通红。


    秦骛瞧着他的模样,面色一沉:“都说了别哭了,老子现在不怕你哭了。哭,你哭死也不管你了。”


    扶容被纱衣和宝石链子绑在龙椅上,秦骛强硬地按着他的脑袋,先亲亲他的额头,再亲亲他的眼角。


    一片温热。


    秦骛感觉不太对,垂眼看他。


    扶容真哭了。


    秦骛下意识问道:“扶容,怎么又哭了?弄疼了?”


    秦骛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语气冷硬:“别哭了,都说了不怕你哭了。你到底怎么能哭成这样?”


    每哭一次都哭在他心坎上,哪有这样的?


    扶容大声道:“我要太子殿下做皇帝!”


    秦骛同样厉声道:“没有太子殿下,只有我!我做皇帝!”


    “不要你,我就要太子殿下!”


    “太子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你不就是想做官吗?我让你做官,做最大的官,做丞相,做皇后,前朝后宫都你最大,行了吧?”


    “我,看着我!我做皇帝,我比他好得多!”


    秦骛掐着扶容的下巴,扶容流了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滑落在秦骛的掌心。


    秦骛抹了抹扶容的眼睛:“别哭了,给你松开。”


    刚捆上又要松开,真是要命。


    秦骛俯下身,帮扶容把缠在脚上的宝石链子解开。


    扶容抬脚要踹他:“秦骛,我都在做梦了!你还缠着我!走开!”


    扶容一脚踹在秦骛的腰腹上,秦骛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


    得亏这是在梦里,否则他不得……


    “从我的梦里出去!”


    下一瞬,扶容和秦骛同时惊醒。


    房间里,扶容抱着被子坐起来,抹了把脸。


    他都已经睡着了,那是在他的梦里,秦骛竟然还敢这样。


    他果然是一点都没改。


    扶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他紧紧地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全都湿了。


    扶容下了床,用冷水擦一擦,随手换上一件干净衣裳。


    他也没留神,他换上的那件衣裳,是秦骛刚送给他的那件。


    九华殿,秦骛猛地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


    扶容在梦里踹他那一脚,好像他还有所感觉。


    扶容也是真懂得踹,就一脚,踹得准准的,踹在他的命.根.子上,也不肯用力,跟猫挠人似的,轻飘飘的。


    秦骛从喉咙里低低地呼噜了一声,看见那件被他丢在地上的小衣。


    被他洗得雪白的小衣,落在青黑石砖的地上,在昏昏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白皙。


    和扶容身上一模一样。


    秦骛呼吸粗重,目光灼灼,几乎要化为实质,把小衣给点燃。


    下一刻,秦骛腾地一下从床榻上翻起来,下了地,大步上前,把小衣捡回来。


    秦骛重新倒回榻上,手里攥着扶容的衣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正在极力忍耐什么。


    秦骛对扶容再生气,做个梦也就完了。


    如今想起来扶容跟他说的那些话。


    ——太子殿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秦骛咬了咬牙,扶容净胡说,他比太子好万万倍!


    早晚把扶容的嘴给堵上,让他抽抽噎噎的,只会哭,说不出话来。


    不能再纵着他了。


    *


    扶容做了场梦,梦里秦骛还缠着他。


    扶容有些后怕,换了干净衣裳,平躺在床榻上,抱着被子,睁着眼睛,不敢再睡觉。


    他知道,秦骛绝不可能将皇位拱手他人,也不能容忍旁人觊觎他的皇位。


    所以,他在说出“想让太子殿下当皇帝”这句话时,就做好了秦骛要和他翻脸的准备。


    扶容想,秦骛再喜欢他,再深情,也抵不过皇位。


    秦骛是唯我独尊的人,重生之后,自己这样对他,他还能百般忍耐迁就,想来已经到了极限。


    他不会容许有人胆敢肖想他的皇位的,即使那个人是扶容。


    扶容试着像秦骛一样,算计一些事情。


    他帮助太子殿下登基,既可以让自己继续做官,也可以摆脱秦骛的纠缠。


    多好啊,一举多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容决定要与秦骛为敌的时候,竟忽然有些难过。


    他恨秦骛,这是他确信的。


    他还会为了秦骛难过,这是他参不透的。


    扶容翻了个身,紧紧地抱着被子,把脸埋进被子里。


    好没出息,扶容,你好没出息,你怎么还在为他难过?


    快想想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死期”越来越近了,你得快想办法救救太子殿下。


    扶容努力把秦骛从心里赶走,把太子殿下拉进来。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具体死因,看来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片刻不离地守在太子殿下身边了。


    但是要找什么借口呢?


    对了,最近诩兰台在修书,太子殿下主管这件事情,时常过来。


    他可以跟太子殿下说一声,假借修书之名,多多跟在太子殿下身边。


    扶容这样想着,慢慢地就睡着了。


    这回,秦骛没有再强闯进他的梦里。


    因为秦骛没有再睡觉。


    九华殿里,秦骛站在铜盆前,将沾满污浊的小衣浸到水里。


    秦骛想,下回不能再这样了,一直洗一直洗,把扶容的气味都洗没了。


    秦骛轻轻揉搓着扶容的小衣,目光慢慢变得狠戾起来。


    皇位他要,扶容他也要。


    谁也拦不住。


    *


    这天晚上之后,扶容一心扑在太子殿下身上,时刻跟着他。


    秦骛没有再来找他,扶容也就没有再见过秦骛。


    想来也是,他们一个是五皇子,一个是侍墨郎。


    一个住在宫里,一个在宫外,梧桐巷和诩兰台两边跑。


    从前扶容在宫里,说不定还能偶尔碰见。


    现在就完全碰不见了。


    扶容松了口气,再也不会有马车停在梧桐巷前等他,也不会在他好好地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人忽然出现,把他给掳走。


    他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应付秦骛。


    扶容每次跟秦骛把话说清楚,跟他吵架,都要把自己的伤疤再揭开一次。


    把秦骛跟他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扶容从一开始看见秦骛吃瘪的表情,觉得高兴,到现在,已经疲倦了。


    他也很难过啊。


    扶容提起精神,专心跟着太子殿下,保护他。


    他要太子殿下做皇帝,一定要。


    *


    不知不觉,便入了冬。


    今年的冬天比起去年,竟然更加寒冷。


    修行讲究顺时而行,也就是夏日不纳凉,冬日不取暖。


    兴庆殿里,门窗大开,寒风灌入殿中。


    老皇帝穿着一身单衣,盘着腿,坐在软垫上,正闭目打坐,张天师与另一个陌生面孔的方士,侍立在他身后。


    秦骛跪坐在案前,手上摆弄着香炉,白烟袅袅,状如莲花。


    秦骛垂着眼睛,一脸淡漠,专心焚香。


    不多时,张天师出声提醒:“陛下,时辰差不多了。”


    “是吗?”老皇帝松了口气,不自觉拢了拢身上的衣裳。


    门窗都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更别提老皇帝还穿着薄薄一层单衣,是个人都受不了。


    可这是修行!


    修行就是这样的!


    张天师奉上茶杯:“陛下,今日是十五,该服用丹药了。这是方士们采集的初冬雪水。”


    另一个方士也奉上丹药:“陛下,此乃小道新炼成的丹药,请陛下享用。”


    这是新进宫的陆天师。


    陆天师便是秦骛安排的那个,给老皇帝献丹的方士。


    他进宫不过短短数月,便成了老皇帝身边,地位宠信仅次于张天师的方士。


    老皇帝吃过这么多回丹药,每次吃完,都感觉一片暖热,十分舒心。


    方士们都说,这是陛下修行有方,即将飞升的先兆。


    老皇帝不疑有他,捻起小小的药丸,便丢进嘴里,端起雪水,混着雪水,将丹药咽了下去。


    这时,张天师又提醒道:“陛下,太子殿下安排的太医正在殿外候着,预备给陛下请脉。”


    老皇帝刚服下丹药,便觉得通体舒畅。


    一听这话,他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用太医,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老皇帝便觉得身上发了汗,舒坦许多。


    他看向底下的秦骛,喊了一声:“老五。”


    秦骛抬起头:“陛下。”


    老皇帝摆了摆手:“香烧完了就回去罢,昨晚下了初雪,太子照例会进宫,和兄弟几个聚一聚,你也去罢。”


    秦骛面上不显,将香炉扣好,起身行礼,退出兴庆殿。


    短短几个月,秦骛着手规划都城里的势力,拉拢西山大营的中下层将领,同时往老皇帝身边安插一个方士,每个月给他喂食丹药。


    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稳稳登基。


    和前世一样。


    这几个月,他也强忍着不去见扶容。


    扶容就是胆大包天,恃宠生骄!


    他既然要让太子做皇帝,那就先由他闹,秦骛强忍着不管他,不去见他。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秦骛就守在诩兰台外面,或者趁着夜黑风高,翻墙进扶家。


    也没有很多次,这几个月也就去了几百次吧。


    去太多次很丢脸的。


    秦骛大步走出兴庆殿,属下早已捧着大氅候在外面。


    秦骛看也不看属下一眼,也没有穿鹤氅,便径直朝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太子进宫,扶容也跟着进宫。


    他过去瞧一眼,不算丢脸。


    属下连忙跟上。


    秦骛皂色的长靴踏在碎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刚走到皇子所附近,便听见六皇子的声音。


    六皇子道:“扶容,这么大一个窟窿,疼不疼啊?”


    秦骛眸色一凝,大步上前。


    什么这么大窟窿?扶容怎么了?


    秦骛再走了几步上前,只看见雪地里,扶容披着玉白色的长鹤氅,戴着兜帽,乖乖地垂着头,让六皇子看看他额头上的伤口。


    扶容额头上缠着细布,像是摔破了脑袋,还有血色洇出来。


    秦骛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看向属下:“怎么回事?扶容怎么受伤了?”


    属下忙道:“主子,昨日扶公子跟着太子去城外巡查,回来的时候,马车轮子陷进泥里,马车险些翻了,扶公子撞着了脑袋。”


    秦骛面上怒气愈盛:“为什么不回禀?”


    属下道:“主子,是您自己说的,以后扶公子的事情都……都不必回禀。事发突然,扶公子在马车里,我们的人也救不了。”


    与此同时,前面的扶容小声道:“没关系的,能保护太子殿下,这样就好了。”


    扶容和身边的太子相视一笑,太子道:“下回还是护好自己。”


    秦骛转过身,狠狠地踹了一脚墙角。


    又是太子,又是太子。


    太子到底是瓷的,还是玉的?


    扶容就这么怕他死了?怕他当不成皇帝?


    那太子前世又不是因为马车翻了,被马车压死的。


    秦骛抱着手,站在墙角,他竟然开始动摇了,要不就告诉扶容吧?


    告诉扶容,前世太子是怎么死的,省得扶容这样乱猜,弄得自己一身伤。


    秦骛抬起手,毫不留情地了一下自己的脸。


    清醒点!别犯.贱!


    这一巴掌,一声脆响,惊动了雪地里的扶容。


    六皇子同二皇子早就跑远了,扶容受了伤,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太子陪着他。


    听见声音,扶容疑惑地回过头。


    秦骛理了理衣裳,从拐角处大步走出来。


    扶容行礼:“五殿下。”


    秦骛经过他面前,微微抬眼,瞧了一眼他的额头。


    殷红的伤口,透过雪白的细布。


    秦骛只看了一眼,便气得要发疯。


    扶容就是这样保护太子的?用自己的命去保护?


    第68章 拯救


    宫道上, 秦骛经过扶容面前,瞧着他额头上的那个血窟窿,就心疼得要死。


    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软弱成那样?非要扶容挡在他前面?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窝囊的人,废物。


    秦骛紧紧地盯着扶容的伤口。


    扶容察觉到了, 微微抬头, 后退了半步, 出声提醒:“五殿下。”


    秦骛收敛了怒气,冷声道:“陛下让我和你一起赴宴。”


    他是瞧着扶容说这句话的, 完全没有把旁边的太子算进去。


    扶容愣了一下, 太子首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想是父皇知道孤进宫了, 特意让兄弟们聚一聚。”


    他不动声色地把扶容拉到自己这边来, 对秦骛道:“走罢, 阿暄和阿英都在前面。”


    秦骛的目光始终不曾从扶容身上挪开, 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三个人气氛古怪地往前走。


    秦昭忽然道:“秦骛, 孤听闻, 父皇近来沉迷修行,每月服食丹药, 冬日里也只穿着一身单衣,用冷水沐浴, 实是不妥, 你应当时时规劝, 怎么反倒跟着一起胡闹?”


    秦骛只瞧着扶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太子慎言, 见罪神明, 天打雷劈。”


    秦昭愠怒, 呵斥一声:“五皇子。”


    秦骛垂着眼睛,仍旧瞧着扶容。


    啧,弄成这样,他还得给扶容找药。


    秦昭还想开口,扶容悄悄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算了。”


    秦骛和秦昭同时收敛了气势。


    秦昭知道,扶容这话是对他说的,“殿下”也是在喊他。


    秦骛可以假装扶容是在喊他。


    他还是听扶容的话的。


    秦昭转过头,碰了一下扶容脑袋上的兜帽,帮他把帽子戴好,防止伤口被风吹到。


    扶容乖乖地笑了笑,轻声道:“没关系的。”


    秦昭道:“下回不要再挡在孤前面了,快进去,别吹风。”


    扶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扶容加快脚步,跟着秦昭进了昭阳殿。


    秦骛跟在后面,歪了歪脑袋,瞧着扶容身后长出一截、拖在地上的大氅。


    这不是扶容的衣裳,扶容穿了太子的衣裳。


    真该死,太子真该死。


    秦骛目光阴沉,但还是跟了上去。


    趁着太子和六皇子说话,他大步上前,站到扶容身后。


    他身形高大,站在扶容身后,活像是把他罩起来了。


    秦骛若无其事,低声道:“来九华殿找我。”


    扶容下意识回过头,脑袋上的兜帽顺着他的动作滑了下去,露出他乌黑的头发。


    确认是秦骛在跟自己说话,扶容转回头,小声拒绝:“不要。”


    秦骛抱着手,垂眼瞧了瞧扶容毛茸茸的脑袋。


    他只用蓝色的发带挽着头发,方才戴着兜帽,头发有些毛躁,跟冬天的小猫似的。


    秦骛没忍住,往前凑了凑,鼻尖正好碰了碰扶容的头发。


    他低声道:“你过来,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


    扶容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秦骛就已经走了。


    扶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咬了咬腮帮子。


    这时,秦昭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小跑上前:“殿下。”


    “他同你说什么了?”


    “五殿下说……”扶容顿了顿,“他先回去,就不和殿下们一起了。”


    秦昭颔首:“好,他不来也好。”


    *


    每年冬季,下初雪的时候,太子殿下总要和兄弟们一同在昭阳殿宴饮。


    其乐融融。


    秦骛转身离开热闹的昭阳殿,回到九华殿。


    “收拾一下,炭盆点起来,上好的金疮药拿过来,还有点心,要糖蒸酥酪。”


    秦骛这样吩咐着,属下们忙不迭行动起来。


    秦骛走进里间,把桌上的香炉摆好,又摸了摸挂在炭盆旁边的衣裳。


    他自己是不用取暖的,点着炭盆,主要是为了烘干扶容的小衣。


    秦骛摸了摸衣裳,干燥温暖,已经烘干了。


    秦骛低头看看手里的小衣裳,忽然想起,方才扶容穿着太子的大氅。大氅,和他手里这件小衣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多了。


    真要命。


    秦骛把小衣叠整齐,塞进枕头底下。


    再小件也是他的,这还是扶容贴身的!


    算来算去,还是他赢了。


    属下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秦骛坐在案前,搅了搅小罐子里的桂花蜜,把糖蒸酥酪和各种点心都放在炉子旁边温着。


    他有把握,扶容肯定会过来的。


    不出秦骛所料,到了下午,昭阳殿的午宴结束了,几位殿下都饮了酒,扶容等太子殿下睡着了,便偷偷溜了出来。


    扶容裹着大氅,走在宫道上。


    自从上次和秦骛吵架之后,他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秦骛了。


    他还以为秦骛已经把他当成敌人了,他们已经分属不同阵营,开始争夺皇位了。


    可是现在……秦骛又让他过去,说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情。


    他想知道的,无非是前世太子的死因。


    秦骛真的会告诉他吗?


    还是秦骛骗他的?


    扶容想不通,但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只能过去看看。


    他刚走到九华殿附近,秦骛的属下立即迎了上来:“扶公子,五殿下在里面等着。”


    属下们将他送到殿中,在里间门前停下脚步。


    扶容犹豫了一下,独自推门进去。


    扶容忽然有些紧张,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哄着自投罗网了?


    罢了,来都来了,也不能临阵退缩。


    扶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五殿下。”


    秦骛的房间无比简陋,一张床,一面桌案,除了必要的家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比冷宫里还要简单。


    他们在冷宫里的时候,起码扶容热衷于装饰房间,房间里总有他从外面捡回来的花朵。


    不像现在,冷冷清清的。


    秦骛坐在案前,抬眼看他:“扶容。”


    扶容上前,在他面前坐下:“五殿下。”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秦骛的属下已经把门关上了。


    那他也就开门见山了:“你现在要告诉我吗?太子殿下的死因?”


    秦骛瞧着他的脸,淡淡道:“看你表现。”


    扶容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他转过身,准备直接离开。


    可是下一刻,秦骛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地响起:“扶容,我明确告诉你,他不是被马车压死的,你还能救他几次?就你这个小身板,你还能挨几下?”


    扶容脚步一顿,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秦骛说的不无道理,这阵子,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不论有没有危险,他都扑上去护驾。这样下去,恐怕太子殿下还没出事,他就先死了。


    扶容有些犹豫。


    但是,秦骛提的要求肯定很过分吧?


    上回……上回秦骛非要他抱一下、亲一口。


    扶容站在原地,因为额头上的伤口在发疼,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掉进秦骛的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骛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脚尖抵着扶容的脚跟。


    扶容回过头,事先声明:“秦骛,我不能抱你,也不……也不能亲你,我和太子殿下还在一块儿呢。”


    秦骛皱了皱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管扶容和谁在一块儿?扶容不都是他的?


    秦骛搂着扶容的腰,把他拖回去:“吃点东西,然后上药。”


    扶容重新坐回案前,捧起糖蒸酥酪,用勺子舀起一点,抿了一口。


    秦骛在他身边坐下,从小罐子里舀了一勺桂花蜜,加到他的碗里,却把扶容吓得一激灵。


    秦骛正色道:“表现好点。”他顿了顿:“全部吃完。”


    “噢。”扶容又舀了一勺糖蒸酥酪。


    这就是秦骛说的“看你表现”吗?


    好奇怪啊。


    扶容吃完了一整碗糖蒸酥酪,又往嘴里塞了两三块点心,鼓着腮帮子,没忍住打了个嗝。


    他摆摆手:“太饱了,真的吃不下了,等一下再吃吧。”


    秦骛瞧着他鼓鼓囊囊的侧脸,没忍住笑了一下:“你为了太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扶容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疑惑地看着他:“秦骛,是你让我吃的。”


    秦骛哽了一下,捏住他的肩膀,要把他按在自己的腿上。


    扶容吓了一跳,生怕他又从哪里拿出一堆纱衣和宝石链子,想要挣开:“秦骛!”


    秦骛轻松压制住他:“别乱动,给你上药。”


    扶容愣了一下,然后就被秦骛按住。


    扶容原本中午就要换药,结果他忘了。


    扶容撑着手,仰着头,秦骛帮他把额头上的细布拆开,慢慢地揭下来。


    说实话,秦骛受过的伤,比这都厉害得多,可是……


    秦骛这样心疼,还是头一回。


    他恨不得把这个伤口转移到自己脑袋上。


    秦骛拿起金疮药,咬牙道:“你就这样护着他,他简直是个废物,他什么都……”


    扶容喊了一声:“秦骛。”


    他不喜欢秦骛这样说。


    “嗯。”秦骛听话地闭上了嘴,往他的伤口上撒药粉。


    扶容闭上眼睛,小声道:“你不用说他,你比他还糟糕。”


    秦骛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扶容轻声道:“你连我掉进水里、生病快死了都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说他?”


    秦骛沉默半晌,帮扶容把伤口重新包好,低声道:“我错了。”


    “嗯。”扶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的表现算好吗?”


    他很配合秦骛,秦骛让他吃东西,他就吃东西,秦骛要给他上药,他就安安静静闭上眼睛。


    这样的表现,应该算好吧?秦骛应该可以告诉他了吧?


    秦骛却问:“你就非救他不可?不改了?”


    扶容点点头,语气坚定:“不改了。”


    “行。”秦骛深吸一口气,看着扶容,“你最后亲我一下。”


    扶容一脸了然,他就知道秦骛有这个要求。


    他断然拒绝:“不行。”


    秦骛也早就知道了。


    扶容道:“快点说,不说我就走了。”


    扶容不自觉,其实他是在“威胁”秦骛。


    秦骛终究拿他没办法,淡淡道:“腊月二十三那天,青羊观上有仙鹤祥瑞,老皇帝想亲自上山去看,太子劝阻不得,老皇帝执意要去。”


    扶容捏紧了衣袖,认真地看着他。


    “最后,老皇帝退了一步,他自己不去,让太子代替他上山去看祥瑞。”


    “太子才到半山腰,天降大雪,把路堵死了。最后山路塌了,太子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扶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设想过很多死因,比如,太子殿下被人刺杀,太子殿下在巡视途中遇险。


    可是他根本想不到,太子殿下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这样一件滑稽的“小事”死去的。


    老皇帝迷信至极,太子殿下一向不赞成父皇做这些事情,为了劝阻他,代替父皇上山,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竟然是老皇帝亲手害死了太子殿下。


    秦骛淡淡道:“只有太子死了,其他人都好好地活着,老皇帝大发脾气,杀了一堆方士,还把当时跟在太子身边的官员全部贬官,林意修也是其中一个。他自己沉迷后宫,想着再生一个太子出来。”


    秦骛当然觉得没什么。


    太子就是蠢,让老皇帝自己去不就好了,老皇帝死了,不就能做皇帝了?他还非要代替老皇帝去。


    扶容表情木木的,心想着,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让太子殿下靠近青羊观,不让他上山,这样应该就能化解这个死局。


    扶容这样想着,抬起头,问秦骛:“腊月廿三,你确定是这个日子吗?”


    秦骛抿了抿唇角,忍住笑,低声道:“确定,那天我们在床上玩了恶霸土匪和小兔子精,你忘了?”


    扶容忽然哽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对了,他也想起来了……


    那天刚好接近年节,然后秦骛把他按在榻上,拍拍他,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小兔子精?”


    扶容在秦骛的指导下,结结巴巴地说:“今……今日是腊月……”


    他求助地看向秦骛,秦骛提醒他:“腊月廿三。”


    扶容重复一遍:“腊月廿三,我……我听说人间年节很好玩,所以来……来玩……”


    秦骛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扶容自己都忘了,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不管了,反正事情已经问到了。


    扶容红着脸颊,准备起身:“我要走了。”


    秦骛一抬脚,踩住他的衣摆:“问完了就走?”


    扶容半弯着腰,拽着自己的衣摆:“松开,松开啊。”


    秦骛自然不肯,直接站了起来:“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就这么走了?”


    扶容抬起头,朝他行了个礼:“多谢五殿下。”


    秦骛偏过头去,笑了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偷溜出来的?”


    “太子殿下喝了酒睡着了,我就出来了。”扶容又扯了扯衣摆,“太子殿下快起来了,我要回去了。”


    “噢。”秦骛语气古怪地重复,“你趁着太子睡着了,偷溜出来跟我私会啊。”


    扶容解释道:“不是私会,谁跟你私会?”


    “扶容,你跟我私会啊。”秦骛笑了笑,“担心太子醒了,那我现在派人去给他再下点迷药,你和我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扶容小声道:“你又发疯。”


    秦骛歪了歪脑袋,瞧着扶容白皙泛红的脸颊:“好几个月没见你了,我一直在忍着,你也不来见我,扶容,你越来越狠心了。”


    扶容只是低着头,奋力地和秦骛踩住的衣摆作斗争。


    他拽不回自己的衣摆,朝着秦骛的脚狠狠地踩下去:“松开,我要走了。”


    秦骛被他踩了,仍旧纹丝不动。


    “我们两个像不像在偷人?我忽然想起来,太子好像是我大哥,啧——”秦骛忍住笑意,“更刺激了,比我们之前玩的土匪和小兔子精刺激。”


    扶容抬起头,轻声呵斥道:“别胡说,你又发疯。”


    秦骛转过头,把挂在旁边的大氅拿过来,抖落开,给扶容披上。


    他把大氅系带系好,长着茧的指尖擦过扶容的下巴。


    秦骛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玩完了,赶紧回来找我。”


    扶容正色道:“我和太子殿下没有在玩,你别胡说。”


    秦骛笑了一声,笃定道:“往后太子治不住世家,你是不是要来求我?敌国进犯,太子不会打仗,你是不是也要来求我?你求我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可等着呢。”


    秦骛帮他戴上兜帽,边缘雪白的狐毛将扶容的小脸整个儿圈起来,显得白里透红,很是漂亮。


    忽然,秦骛捧着他的脸,迅速拉近。


    扶容险些没站稳,摔在他身上。


    秦骛捏了一下他的脸颊,低声道:“下回再求我,可得真亲了。”


    扶容推开他:“没有下回了,下回我自己会解决的。”


    “噢。”秦骛一把把他拉回来,“那我这回得讨回来。”


    他低下头,碰了一下扶容的额头。


    扶容额头上还缠着细布,秦骛就亲在他的伤口上了。


    “去罢,带着秦骛告诉你的事情,去救你的太子殿下。”


    “带着秦骛给你的亲嘴儿,去见你的太子殿下。”


    秦骛挪开压着他衣摆的脚,扶容没有再理会他,连忙后退,拢了拢衣裳,朝他行了个礼,扭头就跑。


    “多谢五殿下。”


    秦骛抱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扶容身后。


    扶容回头看了一眼,每次都发现秦骛就贴在他身后,近在咫尺。


    于是扶容加快了脚步,越跑越快。


    生怕秦骛一伸手,就把他给抓走。


    秦骛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扶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那边,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冷下脸,告诉自己,没关系,扶容就是跟太子玩玩,很快就回来了。


    扶容回到太子殿下那边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起来了。


    扶容忽然有些心虚。


    秦昭问他:“扶容,怎么了?脸这么红?”


    扶容捂了捂脸颊:“我去外面走了走,被风吹的。”他转移了话题,问道:“殿下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秦昭道:“睡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你的伤口还没换药,就想着帮你换药,结果没找见你人。”


    他看看扶容的额头,笑了笑:“你已经换过了?”


    扶容点了点头:“……嗯。”


    是……是秦骛帮他换的。


    秦昭并不知晓,只道:“那是孤太操心了。”


    扶容抬起手,碰了碰额头上的伤口:“殿下……也是担心我。”


    他忽然想起,秦骛说的那句话——


    去,带着秦骛给你的亲嘴儿,去见太子殿下。


    他……


    到底在做什么啊?


    *


    所幸,扶容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的死因,连确切的时间都知道了。


    扶容可以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了。


    腊月廿三,提前三天,扶容就借着修书的名义,赖在了太子府,不肯离开。


    这几个月,他跟着王老太傅修书,勤奋认真,学了不少东西,王老太傅待他也很好,甚至已经动了收他做关门弟子的心思。


    这下,扶容就更有理由留在太子府了。


    王老太傅要收他做徒弟,那他就是太子殿下的师弟了,赖在太子府住两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几天,扶容一直提着十二分的精神。


    果然,到了廿二这天晚上,宫里的人便着急忙慌地来了太子府。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陛下坚持要到青羊观看祥瑞!”


    和秦骛说的一样,太子殿下即刻动身,进宫去劝谏老皇帝。


    雪地难行,更别提还是上山,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让父皇前往?


    扶容知道,老皇帝不会有事,他紧紧地跟着太子殿下,寸步不离。


    果然,太子殿下和老皇帝争执不下,最后是太子殿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以国事为重,愿意代替父皇前往青羊观祭拜,老皇帝才不情不愿地打消了主意。


    扶容跟着秦昭,走出兴庆殿。


    秦昭吩咐旁人:“去预备一下,明日去青羊观。”


    “是。”


    扶容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拖住秦昭,不论如何,都要拖住他。


    扶容轻声道:“殿下,明日我跟殿下一起去吧。”


    秦昭有些迟疑:“山路难行,你留在府里。”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我和殿下一起去,殿下一定要带上我。”


    “那好吧。”秦昭笑了笑,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万里无云,明日会是个好天气的。”


    “嗯。”


    扶容一整晚都没敢睡熟,生怕太子殿下趁他睡着了,独自前往青羊观。


    翌日清晨。


    果然如同殿下所说的,万里无云,今日是个好天气,没有下雪,艳阳高照。


    但扶容知道,马上就要下雪了,等太子殿下到了半山腰,就会下雪的。


    太子府门前,秦昭翻身上马,扶容拽着缰绳,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往边上一倒。


    “吁——”


    马匹受惊,扶容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秦昭立即翻身下马,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扶容?”


    扶容疼得龇牙咧嘴的,他也没想到,从马背上摔下来,会这么疼:“殿下,先不去了,好不好?我好疼……”


    “好。”


    秦昭抱着他回了府里。


    扶容趴在小榻上,大夫给他上药。


    扶容始终紧紧地抓着秦昭的手,生怕秦昭走掉。


    秦昭看着他,帮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好了好了,没事了,不疼了。”他看向大夫:“轻一点。”


    “是。”


    没多久,林意修又在外面敲门:“殿下,所有人都在外面等候,可还要去青羊观?”


    扶容下意识想从榻上坐起来,林公子这个大笨蛋!太子殿下出事了,第一个被贬官的就是你!


    你还一直催着出发!


    秦昭迟疑地看着扶容,温声道:“扶容,要不然……”


    “不行。”扶容紧紧地抓着他,“不行,太子殿下,我要和你一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秦昭也实在是为难:“如此。”他转过头,对林意修道:“那就……派人进宫跟父皇说一声,孤明日一早就去。”


    “是。”


    扶容松了口气,重新倒回榻上。


    可是没多久,宫里就派人来了。


    “陛下口谕,为显诚心,太子殿下速速前往青羊观。”


    秦昭蹙眉,对扶容道:“没事的,孤去去就回。”


    扶容脸色一白,握着秦昭的手:“不行,我要去。”


    秦昭唤了一声:“扶容。”


    扶容无比执拗:“我要和殿下一起。”


    此时,兴庆殿里。


    老皇帝和往常一样,在软垫上打坐。


    秦骛坐在下首,摆弄着香炉。


    去太子府传口谕的侍从很快就回来了:“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然启程上路。”


    秦骛听见这话,神色微动。


    扶容也跟去了吗?他要怎么阻止太子?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怎么拦得住?


    秦骛想了想,最后还是开了口:“陛下,今日的香燃得不好,状如阴云,太子恐怕已经误了吉时,此时再启程,已经见罪于神明,还不如不去。”


    老皇帝一激灵:“是吗?”


    秦骛朝他身后的张天师和陆天师使了个眼色,两位深受宠幸的天师连忙上前,附和道:“是啊,陛下,吉时已过,不如不祭。”


    “不若陛下亲手卜一卦?”


    老皇帝朝秦骛招了招手:“老五,你来。”


    与此同时,扶容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已然出了城门,正往青羊观的方向去。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青羊观所在的青阳山了。


    扶容蹙着眉,放慢了脚步,眼看着太子殿下越来越靠近那里。


    忽然,一股寒风吹来。


    一片小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他面前。


    扶容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惊喜道:“下雪了,殿下,下雪了,不要去了!不要去,好不好?”


    与此同时,兴庆殿里,秦骛坐在案前,拨了一下铜钱:“陛下,今日确实……不宜祭祀。”


    秦骛想,既然扶容非要保太子一命,那逆天改命的代价,就让他来承受好了。


    扶容不行,扶容那个小身板绝对不行。


    第69章 惩罚


    一片小雪花落在扶容的掌心, 慢慢融化。


    雪花融化的瞬间,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下了这么大的雪,肯定是不能上山了,所有人都停在原地, 等候太子殿下的命令。


    扶容骑在马上, 期待地看着秦昭:“殿下, 别去了……”


    秦昭回头看向他,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目光探究。


    不多时, 老皇帝派来的传话太监就骑着马赶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陛下有旨,耽误了吉时, 不必前往青羊观了!”


    秦昭领了旨, 也不必再迟疑, 直接吩咐下去:“回府罢。”


    “是。”


    扶容跟着众人一起, 调转马头, 往太子府的方向去的时候, 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他时刻注意着太子殿下,生怕马匹打滑, 把他给摔了,又怕他好好地走在路上, 地上忽然裂开一条地缝, 把太子殿下给吞进去。


    总之, 扶容很紧张。


    秦昭看了一眼扶容,叹了口气,让侍从们把捧上来的竹笠给扶容。


    扶容穿着披风, 能挡雪, 只是脑袋还露在外面。


    扶容紧紧地盯着秦昭, 目不转睛,把竹笠扣在脑袋上,还扣反了。


    秦昭笑了一声:“走罢,回去了。”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有惊无险,太子的马没有打滑,太子没有遇刺,地上也没有裂开一条缝。


    他们就这样安全地回到了太子府。


    扶容下了马,和一众近臣,跟着太子殿下进了书房。


    秦昭在案前坐下,吩咐他们:“熬一锅姜茶,分给众人。尔等都回去罢,至于青羊观之行,看父皇的旨意。”


    “是。”


    秦昭从案上拿起一册书,面不改色:“扶容,昨日你问孤的那本书,孤参透了,你留下。”


    扶容疑惑,他昨天没有问太子殿下什么书啊。


    不过能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很不错。


    扶容应了一声,走到他面前。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昭放下书,看向他:“扶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孤?”


    扶容有些心虚:“殿下……”


    秦昭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这阵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孤身边,早晨又使尽方法,不想让孤去青羊观。孤又不是呆子,孤看得出来。”


    扶容紧张地揪着衣袖,小声道:“殿下,我……”


    秦昭很快就猜中了:“你害怕孤出事,是不是?”


    秦昭温和,对扶容更是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压迫感。


    可正是这样的温和,才是最难以招架的。


    扶容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孤为什么会出事?”


    “殿下,我……我不能说……”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重生了?说秦骛也重生了?


    他们都知道,太子会在今天死去?


    他根本说不出口。


    秦昭看着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逼问他。


    秦昭一向如此,他狠不下心来。


    “好罢,你不想说,总归你不会害我。”


    扶容在他的宽容面前,总是十分愧疚。


    太子殿下明明知道他和秦骛有点问题,可只要他说一句“不喜欢五皇子”,太子就不追问。


    现在也是,太子殿下明明看出来他不对劲,只要扶容不会害他,他就不追究。


    扶容扯了扯衣袖,坐到他身边,小声道:“那……殿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秦昭颔首:“孤不生气。”


    扶容声若蚊呐:“我闲来无事,陪娘亲去上香的时候,帮殿下卜了一卦,方士说,殿下这个冬日会有血光之灾。”


    “我不放心,又去青羊观问了问,青羊观的老方士也这样说。我还去问了陛下身边的张天师,还有……还有五殿下。”


    秦昭蹙眉:“因为这个?”


    “他们都这样说!很灵的!”扶容稍稍提高音量,“但是,殿下又一向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以我……我害怕殿下……”


    秦昭松了口气:“所以你这阵子就跟在孤身边,片刻不离?”


    扶容乖巧地点点头:“嗯。”


    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他知道太子殿下会有血光之灾,所以一直跟着他。


    只是如何得知的,糊弄了一下。


    秦昭道:“这些都是方士胡言乱语,你怎么也……”


    扶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脸“我就知道殿下会骂我,我才不敢跟殿下说实话”的可怜模样。


    秦昭顿了一下,缓了语气:“好吧,你也是一片好心。”


    扶容还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想让殿下活着。”


    秦昭彻底软了语气:“好了好了,也不能全怪你。”


    扶容继续问:“那殿下这个冬天就不要出远门了,好不好?”


    秦昭下意识皱眉:“不可,扶容,孤乃太子,怎么可能一整个冬日都不出门……”


    扶容乖巧地看着秦昭:“殿下,马上就是年节了,不要再出门了,好不好?求你了。”


    秦昭思索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罢,既然是你提的。”他正色道:“只能破例这一次,下次不要再提这些鬼神之事了。”


    扶容高兴了:“嗯,知道了。”


    秦昭看看他,轻声问:“身上还疼吗?”


    他问的是方才扶容摔下马背的事情。


    扶容摇摇头:“不疼了。”


    秦昭又问:“还有额头上的?”


    扶容笑着摇头:“也不疼了。”


    只要太子殿下好好的,他就不疼。


    “殿下刚才可答应我了,不能再出门了。”扶容跑到旁边的架子上,把自己放在这里的书卷抱过来,“不能出门,殿下批复文书,我看书。”


    这阵子,扶容除了跟在太子身边,保护他,剩下时间都在看书。


    再加上太子殿下、王老太傅,还有诩兰台一众史官指点,进步很快。


    扶容撑着头,认真地看着书。


    秦昭看着他,仍在思索。


    就算秦昭想上一辈子,也想不明白,扶容怎么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血光之灾”,就这样紧张兮兮的。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了。


    不过——


    秦昭伸出手,戳戳扶容的小臂:“你还去找五皇子了?”


    “唔?”扶容抬起头,想了想。


    对了,刚才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列举了各种方士,其中包括了秦骛。


    事实上,他也确实去找了秦骛。


    良久,秦昭闷声道:“不要去找他。”


    他害怕扶容觉得他多疑,补了一句:“我们和他不是一路人。”


    确实不是一路人,太子光明磊落,秦骛惯用阴谋诡计,太子不放心扶容接近他,也是寻常事。


    扶容顿了顿,点点头:“好啊。”


    秦昭握了一下他的手,再没有说什么。


    扶容转头看他,伸出手,抱住他:“殿下吃醋了吗?”


    秦昭端坐在案前,身形摇晃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有些不知所措:“扶容……不可……不可……”


    扶容笑嘻嘻地抱住他,搓了搓他的手臂:“殿下身上好暖和。”


    秦昭无奈:“扶容。”


    扶容吸了吸鼻子,忽然掩着嘴咳嗽了两声。


    秦昭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了?着凉了?”


    扶容小声道:“有点冷。”


    秦昭默了一下:“那就抱着吧,等会儿有人来得松开。”


    “嗯。”扶容重又高兴起来,把冰凉凉的双手塞进秦昭的衣袖里取暖。


    他没忍住,又咳了两声。


    秦昭担忧地看着他,把他抱进怀里。


    *


    兴庆殿。


    哐当一声,三枚铜钱从龟壳中掉出来。


    秦骛拨了拨铜钱,低声道:“陛下,吉时已过,祥瑞消失,太子不必前往青羊观了。”


    老皇帝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无法祭祀祥瑞而感到惋惜,还是因为及时派人喊回太子,而感到庆幸。


    他转回头,语气不耐:“行吧,派人去太子府说一声,让太子不用去了。”


    传话太监领命而去:“是。”


    张天师及时捧着药丸迎上去:“陛下消消气,来一颗静心丹。”


    老皇帝捻起小小的黑色药丸,一口吞了。


    他朝着秦骛摆了摆手:“下去吧。”


    秦骛起身离开。


    回到九华殿,秦骛吩咐属下:“明日派人去跟老皇帝说我病了,不去焚香。我歇几天,饭菜和热水都放在门口,没事别来前殿。”


    属下们不问为什么,只是抱拳领命:“是。”


    “扶容那边还要留意着,他那儿有什么事情,要随时禀报。”


    “是。”


    秦骛说完这话,便转身回了正殿。


    秦骛在外间拍了拍落在身上的雪花,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才进了里间。


    没有属下敢进里间,秦骛出门的时候,也没把窗户关上,现在风夹着雪花吹进来,纷纷扬扬,洒满半边屋子。


    秦骛没有关上窗户,而是走到案前,在案前坐下,继续摆弄他的铜香炉。


    *


    这天晚上,一过子时。


    太子府的扶容和九华殿的秦骛,同时开始生病。


    原本扶容早早地就睡了,他睡外间,太子殿下睡在里间,对外说是守夜,实际上是牢牢看住太子殿下,省得他出事。


    天气冷,扶容裹着两床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睡的正香。


    忽然,他在梦里感觉到一阵奇怪的失重感。


    仿佛他掉下了悬崖,一个劲地往下坠,一直没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扶容终于落了地。


    可是在梦里,他也被摔得五脏六腑都发起疼来。


    扶容一下子就被疼醒了。


    他浑身都疼,扶容想,可能是白日里,他故意坠马,现在疼起来了。


    扶容试着动一下手,结果他动动手指都疼。


    他有摔得这么厉害吗?


    真的好疼。


    扶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慢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把床头的东西给推下去。


    里间的秦昭睡得浅,马上就被他惊动了。


    “扶容?”秦昭披起衣裳,走出来看看,轻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


    秦昭点起蜡烛,这才看见扶容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


    秦昭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了?”


    扶容几乎发不出声音:“身上疼……”


    秦昭俯下身,听清他说了什么,又摸摸他的额头,这才没多久,扶容就疼得出冷汗了。


    “好了好了,没事,孤去让他们喊大夫。”


    “嗯……”


    秦昭大步出去,语气急切,对守在门外的侍从们说:“快去把府里的大夫喊过来,拿着孤的牌子,去请太医来,就说孤病了。”


    一听太子情况这么严重,侍从们也不敢耽搁,连忙跑着出去:“是。”


    秦昭又回去守着扶容,帮他擦擦汗:“很疼吗?想是白日里你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缘故,额头上的伤也还没好,孤……大夫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下。”


    扶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像有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去似的,身上的骨头全都断了,钻心的疼。


    秦昭看着他,眼里满是焦急和心疼。


    不多时,大夫便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了。


    秦昭给大夫让出位置:“快。”


    “是,殿下。”大夫行了个礼,开始给扶容诊脉。


    可是这时,扶容已经昏死过去了。


    甫一探到扶容的脉象,大夫就大惊失色:“这……”


    秦昭问:“怎么回事?”


    “这……”大夫紧紧地拧着眉,十分为难,“这……怎么会是濒死之人的脉象?”


    秦昭一听这话,也皱了眉:“怎么可能?扶容不过是前阵子磕了脑袋,如今新肉也长出来了。他早晨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可是这个缘故?孤晚上给他抹了药,可是药有什么不对?”


    秦昭回想着扶容这阵子经受过的所有事情,吩咐人把扶容抹过的药、吃过的东西、用过的器具,全都拿了过来。


    一时间,整个太子府都被惊动了。


    “老大夫,东西都在这里了,您快看看。”


    “是。”大夫皱着眉,把扶容用过的东西一样一样看过去,“并无不妥。”


    昏迷的扶容脸色惨白,连双唇都没有了颜色。


    秦昭看了他一眼,跑到外面喊了一声:“太医来了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侍从才领着两个太医匆匆赶来。


    “殿下……”


    “免礼,孤无妨,快进去看看扶容。”


    “是。”


    两个资历高深的太医在榻前小板凳上坐下,拿出脉枕,给扶容诊脉。


    两个人同样脸色一变。


    “殿下,恕老臣愚钝,扶公子的脉象极其虚弱,是不是受过什么重伤?”


    “没有。”秦昭又把扶容受过的伤说了一遍。


    两个太医,再加上府里的老大夫,都十分为难,根本没办法确认扶容这是怎么了。


    几个人最后合计了一下,只能说:“想是近来扶公子操劳过度,小伤不断,引起大病,臣等还是先开一剂安神药,稳定一下扶公子的心绪。”


    秦昭握着扶容的手,感觉到他抖得厉害,又道:“先开点止疼的药,温温吞吞的安神,有什么用?”


    几个大夫对视一眼。


    “还不快去?”


    “是。”


    秦昭头一回这样失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连病因都找不到?


    *


    与此同时,九华殿里。


    秦骛也还没睡,他坐在案前,面前摆着香炉和经书。


    秦骛低着头,额角青筋暴起。


    他抓着香炉,目光阴鸷,盯着香炉里最后一段香料燃尽。


    秦骛同样也在忍耐着彻骨的疼痛,紧紧地咬着牙,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呼噜声。


    香炉里最后一截香料燃尽,秦骛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猛地站起身。


    结果他起来得太急,眼前一黑,摔到榻上。


    秦骛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把扶容的小衣拿出来,双手捧着,覆在自己面上。


    闻见扶容的气息,能让他舒坦一些。


    秦骛把脸埋在小衣里,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他抱着小衣,低声咒骂一句:“扶容,迟早弄死你,从你身上全部讨回来。”


    *


    一整个晚上,太子府闹得人仰马翻。


    大夫熬了止疼的药给扶容灌下去,扶容看起来是好些了,不发抖了,只是还昏迷不醒。


    秦昭让大夫们再给他诊脉,又让人预备好了参汤,就等着必要的时候灌下去,换回一口气。


    扶容平躺在榻上,脸色惨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照破云层,天亮了。


    扶容在昏迷之中,感觉自己又在无休止地往下坠。


    他在这天晚上经历过了无数次,下坠、落地、摔伤。


    好疼,反反复复的疼痛。


    可是这回,“嘭”的一声巨响,他好像把地面砸穿了,他还在往下坠。


    糟糕了,扶容用仅有的清明的意识想到,完了,他这回肯定要摔到地狱里去了。


    他不去地狱,他不要去!


    下一刻,冰凉的湖水吞没了他。


    原来他不是把地面砸穿了,他是掉进了冰湖里,把湖面上的冰块给砸开了。


    更糟糕了,扶容最怕水了。


    扶容一激灵,挣扎着想要从梦里醒来。


    下一个瞬间,有人抱住了他,搂着他往上游。


    扶容紧紧地搂住“救命恩人”的脖子,生怕他撇下自己。


    “救命恩人”紧紧地抱着他,胸膛里发出的笑声无比熟悉。


    扶容仅凭笑声,整个人都还混混沌沌的,就清楚地辨认出他是谁,但是又不敢松开他,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扶容想,没关系的,我恨他,他也可以救我,是他欠我的。


    再说了,这是在梦里,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又不知道。


    秦骛。


    没错,是秦骛。


    秦骛抱着他,捧着他的脸,在冰湖里捏住他的鼻子,吻上他的双唇。


    像前世渡药一样,秦骛渡了一口气给他,然后抱着他,带着他浮出水面。


    哗啦一声,满天水花。


    扶容呆呆地看着秦骛,秦骛搂着他,捏捏他的鼻子。


    秦骛喘着气,低声道:“你怎么总是这么笨?亲你的时候不会呼吸,梦里也不会呼吸。”


    他怎么知道我在梦里?


    扶容还没来得及细想,秦骛又扛着他,往冰湖的岸边走去,他咬牙道:“你非要救他,现在好了,我们受罪。”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骛把扶容放在岸上。


    扶容坐在干岸上,秦骛还站在湖里。


    扶容回过神,想要拉他一把。


    可是下一秒,秦骛掉进了湖里,扶容从梦中惊醒。


    “殿下!”


    扶容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来。


    秦昭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扶容,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扶容怔怔的,表情恍惚,回不过神。


    秦昭连忙把他的手递给太医:“快诊脉。”


    “是。”


    三个大夫轮流诊脉,都面露喜色:“殿下,扶公子这算是缓过来了,就是还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热。”


    “去开药。”


    “是。”


    扶容呆呆地坐着,轻声喊道:“殿下……殿下……”


    秦昭还以为他在喊自己,趁着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


    扶容扑上前,紧紧地抱住他。


    秦昭抚着他的后背:“没事了。”


    扶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眼泪沾湿了秦昭的衣襟。


    *


    扶容的病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大夫们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所幸扶容再也没有犯过病,看起来好好的,大夫观察了两三日,也就放下心来。


    只当是一种不知名的急症,让扶容平日里多多休息,不要劳累。


    他这一遭,把秦昭也吓坏了。


    秦昭本来还要出门办事,现在也都找由头推掉了,陪着扶容。


    那天晚上彻骨的疼痛,对扶容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对劲。


    细细想来,他好像总是梦见秦骛,或者说,秦骛总是在他的梦里出现。


    他总觉得,他在梦里做的事情,在梦里见到的秦骛,现实里的秦骛也知道。


    好奇怪。


    扶容想找秦骛问问,可是又无法单独进宫,只能暂时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很快就到了除夕。


    这天一早,秦昭要进宫去给老皇帝请安,再去见见几位兄弟。


    扶容也跟着去了。


    太子进了兴庆殿,扶容在外面等候。


    没多久,秦骛从里面出来了。


    想是他在里面帮老皇帝焚香,太子进去了,他就退出来了。


    秦骛站在扶容旁边,扶容转过头,偷偷看他。


    扶容生了场病,还有些难受,身上穿了好几件,裹得严严实实的。


    秦骛面色如常,只穿着一身单衣,在寒风之中,昂首挺胸地站着,像是一座小山。


    扶容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可是他什么也没找到。


    反倒是秦骛忽然开了口:“看什么?现在知道他是废物,后悔跟他了?要是现在改了主意,要跟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扶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骛抱着手,转头看看他:“你病了?”


    扶容的半边脸藏在狐裘毛领里,点了点头:“嗯。”


    秦骛低声道:“我早就问过你,是不是不改了。你非要救他,他没死,就得有人代替他,承受他临死前的痛苦,这下你尝到了。”


    扶容一听这话,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他发病那天晚上,感觉到的先是一种下坠的感觉,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前世太子殿下是坠崖而死的。


    当然是先往下坠,然后摔在地上。


    几乎全身的骨头都摔断了,疼痛无比。


    所以……


    他的发病,其实是在帮太子殿下承受他临死前的痛苦。


    天道平衡,在太子殿下身上没收到的,在他这个搅局的人身上找补。


    难怪大夫们怎么看,也看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根本就不是他在生病。


    秦骛见他傻乎乎的模样,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小傻蛋。”


    扶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问道:“秦骛,那……那我梦见你了,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


    秦骛哽了一下,转头看向他:“没怎么,我就喜欢。”


    扶容还想追问,秦骛却转移了话题:“你小心点,每天晚上都要发作一次的。”


    “啊?”扶容脸色一白,但是很快又反应过来,“没有,我这几天都没有发病。”


    秦骛笑了笑:“嗯,吓你的。你救他一次,发作一次就好了。”


    扶容瘪了瘪嘴,转过头,不想理他,又想起自己答应过太子殿下,不和秦骛走得太近。


    于是他挪着脚步,往边上退了退。


    秦骛见他要走,猛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别乱动,就这样站着。”


    第70章 再赐


    兴庆殿外, 扶容和秦骛并肩而立。


    雪花静静飘落,落在扶容面前。


    扶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秦骛还是没有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还有, 他们救了的人, 好像不止有太子殿下, 还有他娘亲。


    秦骛又说, 每天晚上都要遭受一次,后来又改口说是骗他的,到底是真的, 还是骗他的?


    扶容一直分不清秦骛说的话是真是假。


    那……


    扶容被手上传来的感觉唤回神, 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秦骛抓着的手。


    天气冷,扶容穿得多,披风遮掩着, 秦骛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握着他的手, 使劲捏他。


    扶容蹙眉。


    秦骛只穿着单衣, 手却干燥温热,比他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身上还暖和。


    秦骛的手带着习武的茧, 捏着扶容的手指,揉来揉去,搓来搓去。


    扶容迷惑地看着他, 他到底在干什么?


    秦骛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目光, 手指穿过他的指缝, 扣住了他的手。


    像是要把扶容直接揣着走了。


    扶容把手往回收了收,轻声呵斥:“秦骛……”


    秦骛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若无其事的模样:“扶容, 太子就在里面, 我们又在私会。”


    扶容小声纠正他:“没有私会!”


    扶容使劲掰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给收回来。


    秦骛还想碰他,扶容指着他的手,正色道:“不许动,好好说话。”


    秦骛收回手站好。


    扶容理了理思绪,再向他确认一遍:“太子殿下本该死去,但是我救了他,所以我要代替他承受一次临死前的痛苦,对吗?”


    秦骛颔首:“对。谁让你非要救他?”


    “那我娘亲……”


    “怎么?”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你救了她。”


    秦骛都忘了有这件事了,顿了一下:“嗯。”


    扶容试探着问:“那……你也挨打了吗?”


    秦骛皱了皱眉,扶容问得好像他被人围殴了似的。


    要是被人围殴还好,他还能还手,不到一刻钟就能解决。


    可是天道的报复不是这样的,他无法还手,只能咬着牙扛了一晚上。


    秦骛满不在乎道:“熬一晚上就好了,不怎么疼。”


    “唔。”扶容点了点头,“多谢你。”


    秦骛笑了一声:“你不是付过钱给我了?”


    确实,扶容知道是他救了娘亲之后,还……凑了钱还给他。


    扶容顿了顿,又问他:“到底是只要承受一天痛苦,还是每天晚上?”


    秦骛淡淡道:“只要一天,没骗你了。他们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值得人每天晚上都遭罪。”


    他皱了皱眉,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解释道:“我没有说你娘的命不值钱,我是说太子。”


    解释之后好像更糟了。


    秦骛转过头,目光落在扶容身上。


    扶容还在思索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神色专注,没有注意到秦骛在看他。


    秦骛瞧着扶容白皙的侧脸,披风上的狐毛被风吹动,在他脸上扫了扫。


    其他人都不配,秦骛的命,早就给最值得的人用了。


    扶容没听清楚,思索了良久,转过头,还想再问他:“那我呢?我也……”


    秦骛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指了指兴庆殿里面:“你的太子要出来了,你还要跟我私会?”


    扶容下意识回过头。


    殿中果然传来太子殿下的脚步声,还有方士们恭送太子殿下的声音。


    等扶容再转回头,秦骛已经走远了。


    秦骛穿着一身玄色的单衣,走在雪地里,十分显眼,但是绕过拐角,就看不见了。


    太子殿下在身后喊他:“扶容。”


    扶容又一次回过头:“殿下。”


    “走罢,去昭阳殿看看阿暄。”


    “是。”


    扶容跟着太子去了昭阳殿。


    六皇子早已经等着了,自从扶容出宫之后,六皇子总是嚎着无聊。


    六皇子眼巴巴地看着扶容:“等会儿又要走了?不留下来赴宴吗?”


    扶容笑着道:“臣人微言轻,无法赴宴。”


    秦昭道:“扶容也要回家和家里人一同过节的,你若是喜欢,待明日给父皇拜了年,就带你出宫。”


    六皇子高兴起来:“好啊。”


    *


    在宫里待了一会儿,扶容就回去了。


    未免娘亲担心,扶容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诉娘亲,只说自己临时找到了两本书,要在太子府修书,除夕那天再回去。


    兰娘子虽然颇有微词,但也无法,只能由他去。


    扶容好好地养着身体,到了除夕这天,脸色看起来好些了,才敢回家去。


    扶容拢着手,往披风里钻了钻,往家的方向走。


    都城里一派喜气洋洋,炖肉的香气、米酒的味道,还有小孩子的嬉笑声。


    扶容脚步一顿,侧了侧身子,避开一个冲上来的小孩。


    那小孩直往前冲,只是回过头,笑嘻嘻地同他说了一句:“对不住,哥哥。”


    扶容笑了笑,也没计较。


    扶容估摸着,鱼和肉娘亲应该已经买了,他就买了点蜜饯果子,还买了点烟花爆竹,花灯陀螺,都是小孩子爱玩的。


    不过他小时候都没玩过。


    他唯二的玩具,一个是娘亲用碎布头给他缝的一个小沙包,还有就是扶玉玩腻了,不要的小灯笼。


    他现在有钱了,当然要全部补回来。


    扶容买了一堆玩具,又给娘亲挑了两副首饰,才费力地抱着大包小包回家去。


    还没走到家门前,扶容就闻见了饭菜的味道,还听见娘亲的声音。


    “先弄鸡和鱼,快快快,要先拜神,菜先放着。”


    扶容从门外探出脑袋:“娘亲?”


    兰娘子看见他,迅速上前:“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修书不能明年再修……”


    兰娘子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皱了皱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拉着他的手:“快进来拜神,就等你了。”


    “好。”


    老皇帝迷信,底下的官员百姓,自然也跟着效仿。


    兰娘子花重金请了一尊木神像回家里,点好香炉。


    扶容跟在娘亲身后,家里的几个侍从也被喊出来,双手合十,一同祭拜。


    兰娘子一早就准备好了祝祷词,口中念念有词:“天神大人,今日是除夕,马上就是年节了,保佑我家平平安安……”


    扶容跟着一个劲地行礼。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娘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好了。”


    “噢。”扶容停下动作,抬起头,“娘亲,你有没有跟天神大人说,我们家是哪家?万一天神大人记错了呢?”


    “也是。”兰娘子转过身,补充一句,“我们家在齐国都城东六坊梧桐巷靠右第三家,我儿叫扶容,我叫兰因,我的丫鬟叫小桃……”


    祭拜完了天神,扶容就被打发到厨房里打下手。


    忙忙碌碌,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终于做好了一桌菜。


    扶容摆好碗筷,小丫鬟把温好的酒给每个杯子都满上,婆子和老门房把菜端上来,兰娘子就坐在主位,招呼他们:“好了好了,坐吧坐吧。”


    扶容乖乖地挨着娘亲坐好。


    兰娘子端起酒杯:“来。”


    扶容笑了笑,也举起酒杯。


    烛火憧憧,扶容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米酒,醇厚香甜。


    吃过晚饭,天上下了雪。


    扶容穿得严实,戴着帽子和手套,在院子里堆雪人、放烟花。


    娘亲身边的那个丫鬟小桃,今年也才十五岁,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也跟在他身后一起玩儿。


    兰娘子抱着手炉,坐在檐下,笑眯眯地看着扶容玩耍。


    梧桐巷的地段好,能看得见宫里放的烟火,不会被挡住。


    嘭嘭几声,又有烟火在夜空之中绽开。


    扶容举着两支小烟花,跟小孩子似的,在雪地里疯跑,仿佛要把之前没玩过的东西在一夜之间都补回来。


    扶容跑到娘亲面前,兰娘子笑着道:“都多大了?我看小桃都没你这样爱玩儿。”


    扶容把小烟花递给娘亲。


    扶容疯跑了一阵,没多久就累了,挨着娘亲坐下。


    兰娘子拨了拨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撑着头,看看小桃,再看看扶容:“容容,我们家也算是圆满了,过了年你就十八了,准备什么时候娶妻啊?”


    扶容摇摇头,小声道:“我不想。”


    兰娘子疑惑:“怎么会不想呢?”


    扶容道:“不喜欢。”


    “不喜欢?”


    “对啊,不喜欢。”扶容挨着娘亲,用力地摇摇头,“不喜欢。”


    “好吧,那就等你什么时候喜欢了再说罢,你高兴最重要。”兰娘子不再提这件事情,朝小桃招了招手,“回去了,都这么晚了。”


    女眷们不好多留,兰娘子带着丫鬟婆子回房间守岁去了。


    扶容就拉着老门房一块儿玩,老门房也遭不住,摆摆手要走了。


    扶容没办法,只能自己回了房间。


    窗户开着,扶容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拿着精致的小提灯,另一只手拿着小烟花,用小提灯里的蜡烛点燃烟花,自己跟自己玩儿。


    他买了好多烟花,娘亲嫌他浪费钱,放出话来,要是他年节放不完,就把他给放了。


    扶容翘着脚,悠哉悠哉地放着烟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夜色浓重的围墙那边,探出一双手。


    下一刻,有人翻过了墙头。


    有贼!


    扶容抬起头,举了举手里的提灯,刚准备喊人。


    轻轻一声,秦骛就落了地,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嘴巴:“是我,别喊。”


    扶容手里的烟花还在静静燃烧。


    火光映在扶容面上,扶容被秦骛捏着,扁着嘴,怪可爱的,秦骛没忍住多捏了两下。


    扶容静静地看着他,举起手里的烟花,凑近他的手背。


    松手!


    秦骛被烫了一下,收回手。


    扶容小声问:“五殿下,你不在宫中赴宴,来我家做什么?”


    秦骛低声道:“有件事情告诉你。”


    扶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小灯:“嗯?”


    秦骛淡淡道:“太子又被赐婚了。”


    扶容手里的烟花熄灭了,他抬起头,看向秦骛,目光探究。


    “扶容,不是我。”秦骛正色道,“我没动手。”


    这就是秦骛非要来一趟的原因。


    上回太子被赐婚,他是在背后推了一把,这回他真没有动手,要是扶容误会了,那怎么行?


    秦骛可不想背黑锅。


    扶容知道,秦骛不屑于撒谎,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秦骛耐着性子解释:“太子的婚事,能拖到现在,本来就是侥幸。现在姜家独女没了,老皇帝也开始着急了。”


    “这回老皇帝给太子挑了柳家的女儿,十八岁,年纪相当,品貌端庄。还有两个侧妃,一个是陈家的,一个是孟家的。”


    “他没有理由拒婚了。”


    其实扶容也知道,太子殿下上次拒婚,也撑不了多久,他迟早还是会被赐婚的。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秦骛问他:“你跟他该断了吧?”


    扶容摇头:“太子殿下不先说断,我就不断。”


    秦骛深吸一口气:“这回他真挡不住。”


    扶容无比执拗:“万一可以呢?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只要太子殿下不说断,我就不断,我总能等到那天的。”


    “什么那天?”秦骛看着他,大约明白了什么,“他跟你许诺了什么?”


    扶容没有说话,秦骛往前一步,脚尖抵着墙根,看着他:“他是不是跟你说,等他当了皇帝,他就能自己做主婚事了?”


    秦骛正色道:“扶容,这种鬼话你也信?他做了皇帝,也照样没办法做主。”


    扶容不想理他,用已经燃尽的烟花枝子戳他。


    秦骛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低头看了一眼:“这是要赶我走了?”


    “嗯。”扶容认真地戳他,“多谢五殿下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知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但是我想,太子殿下马上也要过来了,如果五殿下不想再躲进衣柜的话,最好现在就走。”


    扶容抬眼看他,目光真诚。


    秦骛对上他的目光,顿了一下:“就算他做了皇帝,他也护不住你。”


    扶容认真道:“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要找我喜欢的人,我不要找能保护我的人。”


    秦骛道:“那你不会换个人喜欢?”


    扶容正色道:“我已经换过了!”


    又是话赶话。


    秦骛又被噎回去了。


    扶容当然是换过了,把喜欢的人从秦骛换成了秦昭。


    扶容回头看了看门口,确认家里人都没有被他们吵醒。


    上次他和秦骛吵架,简直是惊天动地,不单家里人被他们吵醒了,第二天起来,隔壁邻居也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不想再惊动别人。


    扶容认真地看着秦骛,放轻声音:“秦骛,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喜欢太子殿下,我很清楚我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可能会遇到什么事情。”


    “太子殿下可能会被赐婚,要是被发现了,我可能也会出事。但是我和太子殿下都会尽力去抗争的。”


    “殿下待我很好,一直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暴露过什么,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有事的。”


    “秦骛,我不是三岁小孩,我不要别人保护。太子殿下上次拒婚成功了,这次自然也有可能会成功,就算不成功,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两个人在一块儿,不就是这样?我不能现在就想着,太子殿下肯定不成功,我赶紧和他断了吧,我不。”


    确实,类似的话,扶容已经对秦骛说了许多遍,秦骛也听扶容说了许多遍。


    扶容的执拗和孤勇,秦骛拥有过五年,现在开始旁观。


    每一次旁观,扶容的话,都沉沉地砸在秦骛心上。


    这是他曾经拥有的。


    秦骛藏在窗台底下的拳头紧紧攥着,抵在墙上。


    他却冷了语气,问道:“扶容,那你知道他这回准备怎么拒婚吗?他这回能成吗?你有把握吗?”


    扶容也被他问住了。


    秦骛又道:“这回的几个姑娘,和姜家的可不一样,她们都盼着嫁进太子府,这回还是三个世家一起嫁女。你觉得太子的招数还管用吗?”


    太子护不住扶容,扶容的固执扑在他身上,真是白费了。


    秦骛笑了笑,道:“还是说,他这回会有什么新招数?又是给老皇帝下跪吗?”


    扶容反击回去:“太子殿下要怎么拒婚,那是太子殿下见到我之后,和我一起商量的私房话。五殿下连我和太子殿下的私房话也要打听吗?”


    秦骛神色一凝:“扶容,你又气我。”


    扶容定定地看着他:“快走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马上要来找我商量了。”


    扶容说完这话,就要关上窗扇。


    秦骛抬起手,按住窗扇:“扶容,我最后跟你说一遍,你和他绝对没有以后,你和他迟早断掉。”


    扶容神色微怒,抄起手里的小灯就想打他:“走开。”


    他总是在自己和太子感情正浓的时候说这些话,扶容早就想揍他了。


    秦骛被扶容手里的灯笼扇了一下,不疼,就是那灯笼勾住了秦骛的头发,两三缕头发垂落在眼前,平添几分阴郁之色。


    扶容抓着窗扇,要把被他按着的窗户关上:“我和太子殿下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是我心甘情愿的。就算断掉了,太子殿下在我心目中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和你没关系。”


    扶容本来已经快把窗户拉回来了,可是秦骛手上一用力,又把窗扇按了回去。


    秦骛按着窗扇,定定地看着扶容:“你不就是盼着他做皇帝,你好做皇后吗?你以为他只是被老皇帝按头赐婚吗?你等着瞧,他做了皇帝,只会更软弱。你和他迟早得断。”


    扶容同样定定地看着他:“那也比你好。”


    扶容只用了一句话,就打败了秦骛的一长串。


    正巧这时,外面传来了老门房的声音:“小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扶容回过神,小声对秦骛道:“你要走吗?还是要进衣柜?”


    秦骛顿了一下,放下了按在窗扇上的手。


    扶容趁势关上窗户,看见窗纸上的影子消失了,才转身过去开门。


    这回老门房没有直接把人带进来,而是问了扶容,才把人给放进来。


    太子殿下匆匆赶来,要说的事情,扶容已经知道了。


    老皇帝要给他赐婚,这回还是一下赐三位。


    烛火明亮,扶容和秦昭相对坐在小榻上,秦昭还给扶容带了些宫宴上的点心。


    秦昭认真地看着扶容:“此事十分棘手,鉴于上次的事情,孤没敢在宫宴上直接拒婚,所幸父皇也还没有下旨,还有转圜的余地。”


    “几个世家……宫宴上,他们受宠若惊,纷纷来向孤敬酒,恐怕与姜家不同,他们都很满意这门婚事。”


    “孤暂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拒婚。”


    扶容一脸担忧,察觉到秦昭在看自己,也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不妨事,殿下明日先去向陛下请安,看看陛下究竟是说一说罢了,还是当真的。请安的礼数不能少。”


    扶容想了想:“然后,殿下再召集近臣,看看有什么办法?我想,近臣们应该能想到更多法子。”


    “好。”秦昭看着扶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除夕夜,还有这样的烦心事。”


    扶容朝他笑了笑:“不妨事,反倒是更难忘的除夕。”


    秦昭温声道:“实在不行……”


    他还没说完,扶容就拿起点心,塞进他的嘴里。


    “殿下不要这么早就泄气嘛,上回就是这样,弄得我都难过死了,结果殿下还是圆满解决了。等真的再无转圜,再说断了的话也不迟。”


    秦昭微微颔首,接过点心:“孤没有说要同你断了,孤是想说,实在不行,孤就请旨去外差,躲几个月。”


    扶容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但是这回,他们谁都没有再提“断掉”的话。


    他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说不准,这回也可以成功呢。


    秦昭又道:“明日孤去找老师,看看老师怎么说。”


    “嗯。”


    扶容和秦昭和和气气地商量着对策,没有一点儿着急怨怼的模样。


    窗台外面,秦骛坐在地上,躲在墙外。


    和上回在衣柜里一样,他长手长脚的,蜷在窗台下面,低着头,生怕自己的影子透到窗纸上。


    他本来是打算走的!


    但是他又想听一听扶容和太子的“私房话”。


    扶容不让他听,他越是想听。


    他倒要看看,太子到底还有什么法子。


    结果什么也没听到,太子还是那样,只会找大臣、下跪。


    不过如此。


    秦骛靠着墙,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扶容刚才放小烟花,留下的小枝子。


    秦骛捡起一根木枝,按在手掌里,狠狠地掐断。


    扶容和这样一个软弱的太子,就算商量一晚上,也商量不出什么来。


    扶容竟然还盼着他做皇帝。


    秦骛等着扶容和太子断了,哭着回到自己怀里的那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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