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玉戈(31)
对喻氏集团的调查已经全面展开, 喻潜明仍是无法离开医院的状态,但他的心腹全被带到市局接受问询。
与“浮光”的合作在喻氏集团是绝密, 要杀什么人, 在商业上制造什么冲突和危机,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喻潜明供述,“浮光”里与他接触的有三人, 一人叫“呐声”,一人叫“灰孔雀”, “生意”都是通过这两人来做, “呐声”是“灰孔雀”的下属。“浮光”的真正boss“黑孔雀”神龙见首不见尾, 据说从未来到过国内。
这次有关“风水鱼”的事, “浮光”来的则是一位很年轻的心理医生, 名叫卓苏义。他不仅精通心理学,还对各国的偏门风水很有研究, 提出寻找“风水鱼”来挡灾的正是他,算出雍辉豪、罗蔓钗的也正是他。
“浮光”那一连串代号让人云里雾里, 但卓苏义这个名字却是重案队的“老熟人”。
季沉蛟问:“卓苏义今年入职榕美, 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喻潜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那是他提出的要求。他说,既然要留在夏榕市陪我治疗,就需要一个正规的工作。”
季沉蛟又问:“他为尹寒山而来, 在榕美对一名患者进行精神控制,利用患者说出尹寒山死于榕美。你对尹寒山没有印象?”
喻潜明说:“我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字。喻勤也许知道。”
季沉蛟紧盯着喻潜明,几次交锋, 喻潜明明里暗里将警方推向喻勤, 目的已经很明显。
“对了, 还有一事。”喻潜明又道:“这事我没有任何证据, 但既然你们已经查到这里,我也不再隐瞒。”
季沉蛟:“你说。”
喻潜明眼中流露出阴森的光,“‘呐声’向我透露过‘执行者’,我猜,也许是喻勤。”
这是出人意料的线索,荒唐得像是玩笑。
喻潜明和喻勤争权,喻勤还能为了让喻潜明“延年益寿”,给他杀“风水鱼”?
“那如果喻勤根本不知道呢?”凌猎说:“喻潜明不是说过吗,喻勤与‘浮光’的合作比他更深,喻勤已经成为‘浮光’的一把刀也说不定。”
季沉蛟说:“‘浮光’同时利用喻潜明和喻勤两人……”
凌猎道:“喻勤现在知道真相,说不定正在暴怒,是个审问的好机会。”
说完,凌猎看了看时间,“我请半天假。”
季沉蛟正想问去干什么,忽然想到DNA鉴定报告,皱了皱眉,“还是我去取吧。”
凌猎勾着他的下巴,“怎么,觉得我会在报告上做手脚?”
“不是。”
“放心,我把原始报告带回来给你看。你一个队长,得顶事,动不动到处跑干什么?”
季沉蛟确实走不开,只能让凌猎去。两人在走廊处分开,凌猎下楼,季沉蛟去技侦办公区找沈栖。
喻潜明及其心腹的通讯设备已经被带到市局,他们和“浮光”的通讯全部经过暗网加密,沈栖正在破译追踪,“灰孔雀”、“呐声”、卓苏义目前踪迹全无,但沈栖发现他们曾经都在喻氏集团旗下的玉容咏歌酒店停留。
“玉容咏歌?”季沉蛟立即想到曾经在那里遇到的柏岭雪,柏岭雪的出现其实很突兀,他靠着柏岭雪骗来的入场券,见到私人宴会上的喻勤。
那时喻勤看向他的目光很怪异很惊讶。
季沉蛟背脊突然窜起一层凉意,喻勤惊讶的不是见到他这个警察,而是看见柏岭雪和他在一起?
柏岭雪是故意引他上去,故意让喻勤看到?柏岭雪就是“浮光”里的某个成员?
季沉蛟迅速打开柏岭雪的科普主页,看见三天前他还更新了一条关于量子纠缠的视频,旋即对沈栖道:“你追踪这个UP主。”
沈栖一看,“这不是上回你让我查的那个柏岭雪?行,那我连他供职的外贸公司也一并查!”
交待完这边,季沉蛟直往问询室,喻勤已经被带到,面目不善地看着监控。
直面喻勤的一刻,季沉蛟忽然想到鉴定报告,想到自己和喻夜生细微的相似,想到喻潜明看自己时那难以解释的眼神。
这个女人有可能是她的生母吗?
不是,因为他梦里所见的母亲温柔平和,声音像风一样。
是,因为她恶毒残忍,与他幼年时常感应到的来自血缘的恶意一脉相承。
季沉蛟不由得深呼吸,而这个动作落在喻勤眼中,令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季警官,有什么话就快问吧。凌警官今天怎么不在?”
季沉蛟冷静下来,“喻潜明向我们供述,喻氏集团与跨国犯罪组织‘浮光’有深度合作,喻氏向‘浮光’买凶,‘浮光’为你们铲除碍事的人。这事你知不知情?”
喻勤说:“我为什么应该知情?这是喻潜明干出来的好事,你们应该抓捕他,而不是让他躲在北栀医院逍遥自在,反而跑来审问我。”
季沉蛟:“他说,你与‘浮光’的合作比他更深。”
喻勤冷笑,“那只是他的一家之言,他想要把他犯过的罪推到我身上来,动机我都能给你分析明白——因为他不想让我成为喻家的一把手,他认为只要我上位,他那一派就会被我清洗,所以他干脆赌自己一条命,把我拉下水,喻氏剩下的产业就能被他那一派牢牢抓在手上。”
季沉蛟:“所以你否认与‘浮光’有关联?”
喻勤摊开手,“我此前并不知道‘浮光’的存在。喻氏集团家大业大,我和喻潜明在工作上向来是两条路子。他和犯罪集团勾结,不能证明我也有问题。”
季沉蛟又道:“喻潜明还透露一件事,他知道为他杀‘风水鱼’的是谁。”
喻勤坐姿一动,眼中流露出警惕。
“是‘浮光’向他提过一二,虽然没有明确说到是谁,但他判断是……”季沉蛟与喻勤目光相接,“你。”
喻勤单薄的唇一下子抿紧,面相更加刻薄。片刻,她哼笑:“我这个大哥,自己犯了错,却不拉我陪葬不罢休啊。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无中生有说我和‘浮光’有牵连,这还算有点逻辑,说我给‘浮光’当杀手,从‘浮光’接单子,这不是病得糊涂了吗?我执掌喻氏集团这么大个公司,还要分心当杀手?”
季沉蛟不指望她承认,但是刚才在她脸上,他捕捉到了一丝恼羞成怒。她生气的是自己被“浮光”玩弄?还是为喻潜明杀人?
喻勤否认喻潜明的一切指认,而目前重案队还没有更多线索。季沉蛟于是出示专家组的鉴定结果,提出下一个问题:“这份权威鉴定书你看一下,榕美的构建完全符合弥克兰岛祭祀神坛的形制,其余三个县城项目也吻合。你有什么想说的?”
喻勤皱着眉,将鉴定书看完,然后丢在桌上,“但榕美的修建从头到尾没有犯罪,我对它的设计借鉴了什么也完全不知情,我手上项目那么多,榕美这种小项目仅仅是过目一下。设计上的问题,建议你们找设计师。”
“什么设计师会那么为你们喻家着想?不是得到高层的授意,设计师会这么做?”
“季警官,你这就是在臆测了。”
季沉蛟竟是没有反驳,“那我继续臆测一下,从丰市来追查毕江之死的刑警尹寒山,就是修建榕美这个神坛所需要的最后一名死者。弥克兰岛的迷信需要单数遇难者,而你害怕过去的秘密泄露,必须杀了他灭口,他正好成为那个单数。”
喻勤颧骨耸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尹寒山?这又是谁?我出生在喻家,成长在喻家,我能有什么秘密?”
季沉蛟观察了喻勤一会儿,“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过去的秘密。喻女士,你刚才说你出生在喻家,成长在喻家,这话其实并不准确吧?”
喻勤寒着脸色:“什么意思?”
季沉蛟:“你成长在L国。这么重要的一段经历,你为什么把它忽略了呢?”
喻勤再次抿唇,目光更加是森寒。
“你故意不提它吧?”季沉蛟层层递进地挑动情绪,“你的秘密就藏在L国,曾经追求过你的毕江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他必须死。丰市警方追凶十几年,将毕江的人际网络搜索了个遍,一无所获,尹寒山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人,他追到了夏榕市,锁定了你,所以他也必须死。”
喻勤一拍桌,“你这是诱供!”
季沉蛟靠回椅背,“我只是说出我的猜测,你可以反驳。”
喻勤在短暂的激动后镇定如初,“我不对没有发生过的事做反驳,这就像要求一个清白的人自证一样荒唐。季警官,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第一,榕美的设计我没有参与,就算你们证明它是迷信的是邪恶的,我也不知情;第二,我和‘浮光’没有任何接触,更不知道喻潜明的什么‘风水鱼’;第三,我不认识尹寒山,毕江的死更是与我无关!”
谢倾正在看监控,“啧,是个难啃的骨头啊。”
市局现在可以拘留喻勤四十八小时,但四十八小时找不到更多证据,就只能暂时放人,喻潜明的自爆炸掉了喻氏集团的半壁江山,喻勤却还“独善其身”。
季沉蛟离开问询室,去谢倾那儿坐了会儿,回到重案队办公室,放空片刻,忽然想起凌猎拿鉴定报告去了。而这时,手机响起,来电者正是凌猎。
他盯着手机,心跳加快,像是一个不愿意查成绩的学生。
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怕,就算他与喻勤有血缘关系,他也可以坦然接受。他们之间并无长久以来形成的感情,由喻勤给与的冲击远远不如当初知道养父母是杀人凶手来得大。
但手指伸向接听键时,他没由来地抖了一下,误按成挂断。
他有些恼火,立即回拨过去。
凌猎轻松的声音传来,“刚才手滑?”
季沉蛟:“什么结果?”
凌猎笑道:“小季,你很紧张啊。”
听凌猎的语气,季沉蛟稍稍放心,“没有关系?”
凌猎:“嗯,匹配不上,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我这就回来,你要等不及,我发图片给你。”
季沉蛟心里一颗石头落下去,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出汗了,“没事,回来再说。”
“好,这就回来。”挂断电话,凌猎唇角的笑容却收了回去,他手中拿着鉴定报告,上面写得很清楚,喻勤和季沉蛟的确不是母子,并且也不是亲属。
但疑云并没有因此散去。
他站立片刻,重新找到鉴定师,从包里拿出一个物证袋,“麻烦你,再用这份检材做个比对。”
这种灰色鉴定中心都是拿钱办事,鉴定师什么都没问,拿了物证袋离开。
结果当天出不了,凌猎离开鉴定中心后找了家麦当劳吃饭。
刚刚他拿给鉴定师的是喻潜明的检材,一个尚且模糊的猜测出现在脑中,季沉蛟与喻勤没有血缘关系,但不一定不是喻家的后代。
当年喻潜明将他带到喻家时就很奇怪,鉴定是喻潜明请国外的机构所做,写着他就是喻戈,就是喻勤的小孩。
喻勤从来没有质疑过,但以喻勤的性格,她不该质疑吗?她不仅应该质疑,她还有能力亲自再做一份鉴定,可是她没有。
她就这么认下他,将他当做喻戈,但是在他十八岁要离家,抛弃喻戈这个名字时,她冷漠地未做任何阻拦,就像她早就知道他不是她的孩子。
她从不提及DNA鉴定,是否因为她的血缘也有问题?
摆弄着餐盘里的鸡翅,如常的味道,凌猎却没有什么食欲。他看向玻璃窗外,天空晴朗无云,却有罪恶蠢蠢欲动。
拿喻潜明检材做比对这件事凌猎没让季沉蛟知道,在市局,两人都没提鉴定报告,深夜回到家,凌猎才把报告往季沉蛟怀里塞。
季沉蛟板着脸,“拿走拿走,我不看。”
凌猎:“是谁紧张得手抖?是谁心急火燎想自己去拿?是谁觉得我会骗他?”
季沉蛟:“是谁?反正不是我。”
凌猎一手搂住季沉蛟的腰,一手将报告甩得哗啦响。不看?那就非得让你看,“这儿,看清了吗?你们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季沉蛟说着不想看,但还是想看一眼了,瞄一眼之后扯过来丢在桌上,反抱住凌猎。
两人你推我挤,不久凌猎的后背就抵在了高桌上。
季沉蛟凑到他脖颈上,嗅着他奔波一天后的热息,有点汗味,但这汗味让他感到安全和舒服。
凌猎扬起脖子,由季沉蛟亲吻。过了会儿,季沉蛟封住他的唇,接了个汗津津的吻。
“真累。”季沉蛟抱着凌猎,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凌猎在他背上拍拍,“那我希望案子更复杂一些。”
季沉蛟此时是真的很放松,闷声闷气地冒着鼻音,“嗯?”
“我发现一个规律,我们小季只有在累得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才会跟我撒娇。”
“……”
“娇都撒了,我很期待下一步。”
季沉蛟一瞬间站直,刚想反击两句,凌猎又一把把他搂回来,“撒就撒呗,和自己男朋友撒娇,还怕丢脸?”
季沉蛟哼了两声,轻轻咬住凌猎的耳垂。
沈栖按照季沉蛟的安排,详查柏岭雪供职的洋途贸易。这家公司主要业务在国外,位于夏榕市的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的驻点,员工才十多人。
沈栖在搜索网络痕迹时,意外发现洋途居然利用进出口的便利,从事药物、野生动物走.私。季沉蛟将这条线索交给兄弟单位,洋途迅速被控制。
驻点的负责人是个中年人,叫苦不迭,说自己只是打工的,根本不知道货有问题。但这话一听就是假话,走.私需要内外配合,他既然是负责人,货要经他的手,需要他打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对洋途诸人的审讯不是由重案队执行,但季沉蛟看了监控,这次被抓回来的没有柏岭雪,员工们互相咬,却没有一人提到柏岭雪。
季沉蛟申请亲自审负责人,负责人一看换人,以为是“车轮战”,面色更加惊恐,“我知道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想怎样啊?”
季沉蛟问:“柏岭雪在哪里?”
负责人愣了下,“你,你是说那个柏……”
“他不是你们公司的翻译吗?怎么没看到他?”
“什么翻译啊!他基本上就不来上班!”
“那你们还不解雇他?”
说到这儿,负责人便激动地倒起苦水来,“我哪有资格解雇他!他是大老板的人,放在这儿就跟监督我们似的!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来混日子,后来才琢磨过来,他就是大老板的眼线!”
季沉蛟看过洋途的注册资料,上面的几个名字全部不在警方这次逮捕的人里,甚至都不在国内。而国内驻点的这帮人,为他们办事,有钱一起分,有祸自个儿背,确实符合走.私的常见模式。
季沉蛟问:“你说的大老板是谁?”
负责人说了个名字,又道:“都说这个柏岭雪是大老板的情人!”
大老板的名字既不在注册资料上,也不在警方的关注名单上。是谁?真名还是假名?
洋途员工给不出更多信息了,后续调查继续由兄弟单位负责,但季沉蛟留意到一个细节:洋途的业务主要在南半球铺开,其中就包括弥克兰岛。
沈栖查完洋途,又接着查柏岭雪发布视频时留下的IP,发现他住在北城区文化长廊旁的小区。
季沉蛟立即赶去。
那小区原本是比较高档的住宅区,但受到文化长廊的影响,基本都改造成了工作室、小旅馆,正儿八经住在里面的人很少。
C栋7-2,一块还算干净的招牌挂在门上,写着:“茜茜小姐美甲店”,周围的墙壁刷着梦幻可爱的图案,谁经过也想不到里面住着一个危险的犯罪分子。
真正的茜茜小姐赶来开门,吓得花容失色,“是有个姓那的男的跟我租的,我这店开着亏本,他给的租金高,说要开健身房,我想也没想就租了,生怕他反悔。怎么这,这,装修都没变啊!”
门已经打开,指甲油、各种美妆工具都在,室内因为门窗长时间紧闭,有一股混合着劣质化妆品的味道。
茜茜小姐面如土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一次性付了一年的房租,我再没回来看过。”
季沉蛟安慰了茜茜小姐两句,从手机里找出柏岭雪的照片,“是他吗?”
茜茜小姐惊呼:“这个男的好帅啊!”
季沉蛟:“……”
茜茜小姐比划身高,“是个这么高的男的,皮肤比较黑,就很健康那种小麦色,看着挺凶的,但是说话不凶。噢对了,我觉得他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有点卡卡的。”
姓那,高个,小麦色皮肤,是柏岭雪的同伙?柏岭雪的账号是这个人在负责?
席晚已经在室内搜索痕迹了,喊道:“头儿,初步采集到两种足迹。有一种我觉得……有点眼熟。”
季沉蛟立即过去,“和什么眼熟?”
席晚向来冷静,但这次却感到背脊冒汗,她紧皱着眉,“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但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这个足迹可能属于杀害刘意祥和卫梁的凶手!”
季沉蛟眸光一紧,“那个人……”
“刘意祥案和卫梁案,这两个现场都是我勘查的,案子没破,足迹就跟烙在我心里一样。”席晚说:“头儿,我现在马上回去做比对,调监控要辛苦你了。”
季沉蛟点点头,“出结果立即联系我。”
“是。”
重案队追着柏岭雪的IP而来,却发现了疑似两起未侦破命案的线索,而且这两起案子,凶手针对的似乎都是凌猎,明面上看是要嫁祸凌猎,本质上却是把凌猎拉入这个巨大的罪恶漩涡中。
柏岭雪、姓那的男人、“浮光”、凌猎……蛛丝一般纤细的线将他们串到了一起。
席晚在屋里提取到的足迹只有两人,而指纹、生物检材已经被清除。季沉蛟来到物业中心,提出调取C栋的监控。
最近一个月,柏岭雪六次出现在电梯中,其中两次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个头很高,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的男人,但从露在外面的肤色判断,这人很可能就是茜茜小姐说的那升。
既然柏岭雪出没于此,那么屋里的另一组足迹就大概率属于柏岭雪。
季沉蛟心事重重,早前已经知道刘、卫案的目的在于凌猎,但始终推断不出为什么目的在于凌猎,现在加上“浮光”这个要素,难道真是像凌猎上次恐惧的那样,死去的“沉金”并没有忘记他这个逃离的人,跨境追了过来?
季沉蛟越想越觉得牵强,凌猎离开“沉金”的时候才六七岁,那么小的孩子,能拉来多少仇恨?
镇定下来,季沉蛟沉着安排周围的搜查。柏岭雪和那升已经提前离开,但他们既然住在这个小区,就很可能在文化长廊活动过,排查和调取店家的监控,也许会有收获。
晚间,重案队在“秋潭里”发现柏岭雪多次来喝气泡水,这家店正是牟应售卖作品的那一家。
老板对柏岭雪有印象:“那个客人啊,从来不买我们这儿的东西,但是他喜欢我家的橘子气泡水。每次来就坐那里。”
视频里忽然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季沉蛟马上按下暂停,回放,再放大,那个戴着眼镜走入店里的不就是傅持迅?
傅持迅居然认识柏岭雪?
同一时间,重案队痕检工作区,凌猎接过席晚的比对报告。他自己脸上倒是云淡风轻,席晚的眉心却跟解不开似的。
鉴定结果已出,在茜茜小姐美甲店里提取到的足迹A和在卫梁案现场提取到的凶手足迹一致。
“凌先生,这……”席晚有点不知道怎么说了,她设想了一下,如果有一张巨网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罩到她的头上,网里布满致命的尖刺,她该如何来面对?
她不知道,至少这一时半刻不知道怎么办。
“辛苦了。”凌猎却轻松地笑了笑,“食堂没饭了,我给你叫个小炒?”
席晚摇摇头,“我怎么都没关系。你打算怎么办?”
“我?”凌猎挑眉,“我觉得正好。”
席晚愕然,“正好?”
凌猎:“席女士,你知道警方查案最大的困难在什么地方吗?”
席晚想了想,“跑不过时间?线索迅速消失?”
凌猎说:“是处于整个阴谋之外。”
席晚沉默思索。
“嫌疑人的计谋中,通常不会包括警方,就算具有反侦察意识,那也只是一种间接的、辅助手段。”凌猎说:“所以在调查时,警方其实是局外人,虽然有时能从全局的角度看问题,却无法成为局中的一员。但现在……”
凌猎眯眼,笑得有点狡猾,“从一开始,对手就在这场局里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似乎还是核心、主演的位置,我深入其中,不更是容易破局了吗?”
“这是警方前所未有的优势啊。”
席晚消化了会儿,理解凌猎的说法,却无法像凌猎这样无所畏惧,“但是他们是针对你,你有危险。”
凌猎很真诚地用对待女士的温柔声线说:“谢谢。”
席晚愣了下。见惯了凌猎和季沉蛟油腔滑调吵架,此时的凌猎有些陌生。
“谢谢担心我。”凌猎又道:“我应该能照顾好我自己,再不济,还有你们和小……和季队长。”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从今天起开始双更,一更的时间和以前一样,中午12点,二更的时间是下午6点,记得来看哈!
感谢订阅留评。
第152章 玉戈(32)
季沉蛟赶回市局, 得知鉴定结果,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 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凌猎拎着外卖, 居然是寡淡的低脂健身餐,他和季沉蛟一人一份。季沉蛟很久不碰健身餐,打开一看, 立即皱起眉,“怎么吃这个?”
凌猎:“你不是喜欢?”
“我……”季沉蛟觉得凌猎不对劲, “为什么买这个?”
凌猎笑道:“因为我是个体贴的男朋友, 我们小季喜欢吃, 我陪他吃一回怎么了?”
季沉蛟心里有点堵, “是因为‘浮光’吗?你想做什么?”
凌猎:“你干嘛呀, 吃个饭逼逼叨半天。”
季沉蛟按住他的手,“我在问你, 你想做什么?”
两盒子草,谁都没动, 季沉蛟在很近的距离里端详着凌猎的眼睛, 试图看到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凌猎向来无肉不欢, 崇尚重口味,丝毫不控制油盐碳水,现在却突然要陪他吃健身餐, 他不得不想到,凌猎可能要离他而去。
凌猎对“沉金”的恐惧是他目睹过的,而现在已经证实, “沉金”的后来者“浮光”早在半年前就将网撒向了凌猎, 他们步步为营, 像暗处的毒蛇一般紧盯着凌猎。
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警方毫无察觉,甚至到了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查明白“浮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雪童”和它有关,一系列企业家遇害和它有关,连喻氏集团、骓庭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与它有关。
凌猎孤独惯了,当知道“浮光”奔着他而来时,恐惧已经尘埃落定,剩下的是行动的兴奋。
以他对凌猎的了解,凌猎会咬住毒蛇吐出的信子,趁机扑向黑暗的至深处。
但他决不允许凌猎这么做!
凌猎拿起生菜,和沾上酱的牛肉卷吧卷吧,“啊——”
肉已经喂到嘴边,季沉蛟却不动。
凌猎再次,“啊——”
季沉蛟说:“回答我的问……”
话音未落,凌猎这不按理出牌的就把牛肉塞到他嘴里。
“……”
凌猎大笑:“食不言,小季,你这么没有家教,别人看到不会笑你,但会笑你男票,也就是本人不会调.教。”
“……”
“所以吃完再说吧。”
草草吃完饭,不等季沉蛟再问,凌猎自己就解释上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至少目前我还没有那种想法。”
季沉蛟眉目阴沉。
凌猎说:“刚知道鉴定结果时,我觉得我就是‘浮光’最重要的目标,但是出去溜达了一圈,我又想,我何德何能被‘浮光’如此重视?我也许只是‘浮光’在做某件事时不得不牵扯进来的要素。到现在为止,有几个人身上疑点太多,他们也许才拿着关键的钥匙。”
季沉蛟说:“喻勤?”
凌猎点头:“还有一个,尹寒山。”
听见凌猎如此冷静地分析,季沉蛟郁在心底的烦躁稍稍散去一丝,“骓庭的傅持迅,他和柏岭雪有往来。”
凌猎说:“我去北栀医院见喻潜明那次,也看到了他。”
季沉蛟在办公桌前走动,低着头思考:“罗蔓钗是傅家势在必得的‘新娘’,‘浮光’截胡,傅持迅居然还能和‘浮光’走到一起?还曾经去探望过喻潜明?”
凌猎:“罗蔓钗的死,傅持迅知情,或者正是因为他,罗蔓钗才死?”
“记不记得我们考虑过骓庭内部有人想要破坏让罗蔓钗自杀的计划?”季沉蛟说:“傅辉之的敌人既可能存在于外部,也可能存在于兄弟姐妹中。有明显恨意的人好查,那他身边的人呢?他最器重的傅持迅呢?”
凌猎说:“傅持迅的任务就是促使罗蔓钗自杀,傅老板根本想不到自己养狼成患。傅持迅的背景值得详细调查。”
季沉蛟记下,看着笔记本上满满当当的线索和工作安排,柏岭雪这个名字莫名十分扎眼。
凌猎在这三个字上轻轻点了点,“阿雪……”
季沉蛟蹙眉:“你确定柏岭雪就是阿雪?”
“不能。二十多年了,阿雪的长相我早就记不清了,但是阿雪的眼睛是墨绿色的,和他一样。”凌猎坐下来,撑着脸颊,“阿雪很笨,也很弱,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挑起组织的重担。但是也许在我走后,村子发生过什么事,他从此改变?我想来想去,如果‘沉金’里面还有人记得我,那只可能是阿雪。而柏岭雪的名字里,也有个雪字。”
两人都沉默下来,片刻,季沉蛟拉住凌猎的手指,声音低沉温柔,“今天为什么陪我吃草?”
凌猎没有把手收回来,用另一只手捧住季沉蛟的脸,“还在担心?”
季沉蛟不语。
“突然就想了。”凌猎说:“自从我出现,你看着霸道,什么菜都不会做,还爱指挥,但其实你什么都依我,陪我吃重口味。我都没陪你吃过几回草。你纵容我九十九次,我才纵容你一次。”
季沉蛟拧眉,心里变得柔软,但担忧也更深。
“所以就想纵容我们小季。万一……”凌猎没有说下去,季沉蛟按住他的后颈,将他摁向自己。
没有说出的话融化在吻中。那是季沉蛟不允许发生的设想,可是身为警察,那也是他们不可能避开的设想。
结束后,季沉蛟还沉沉地看着凌猎,直到凌猎站起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答应我一件事。”季沉蛟说:“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临时察觉什么,在行动之前,让我知道。”
他说得那样认真,像是宣誓一般。凌猎怔了下,弯着眼笑了笑,“YE~SIR!”
四十八小时拘留时间已到,重案队没有找到喻勤的明确涉案证据,只能暂时将她释放。离开市局时,她高傲地看了季沉蛟一眼,但她转身时的背影却显得狼狈和不安。
季沉蛟将傅持迅的线索交给沈栖和梁问弦。沈栖将傅持迅最近的行程拉了个遍——在罗蔓钗遇害后,他来过夏榕市四次,骓庭有项目正在夏榕市进行,现在他也仍在夏榕市。
“又见面了。”季沉蛟来到傅持迅入住的酒店,一同住在这里的还有骓庭的另外几位高层。
傅持迅神情诧异,但很快恢复,将季沉蛟请到酒店的下午茶餐厅,“季警官,罗蔓钗的案子有眉目了?”
季沉蛟说:“这案子你可能比我更清楚。”
傅持迅一副不解的模样,“季警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季沉蛟说:“你曾经去过北栀医院?”
傅持迅回忆一番,点头,“是,替傅总去探望一位老朋友。”
“哪位老朋友?”
“这……”傅持迅犹豫道:“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不方便透露他的隐私。”
“是吗?”季沉蛟说:“骓庭集团和喻氏集团商业上的合作不少?你去探望的这位是喻潜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傅持迅只得承认,“傅总和喻董认识多年,让我去探探病。”
季沉蛟知道绝不是探病这么简单,又问:“你去艺术长廊的“秋潭里”见谁?”
傅持迅这才真正慌张,“我,我只是去买杯水。”
季沉蛟直接出示监控,“坐在你对面的,是我们正在追捕的嫌疑人。”
傅持迅瞠目结舌,“不是,你们搞错了!”
季沉蛟问:“他是谁?”
傅持迅伪装的平和谦逊不再,眼中涌出惶恐。
“你说你们骓庭和喻潜明是朋友,那你知不知道喻潜明已经承认,他多次利用犯罪组织买凶?”季沉蛟说:“你留在夏榕市,恐怕不是为了盯项目,是看看夏榕警方的风声,借机行事吧?”
梁问弦这边,对傅持迅的调查挖到一条重要线索。
傅持迅并不是傅辉之的远房亲戚,而是他早年在外侵犯女大学生留下的罪孽。傅家因为信仰,决不允许出现背叛家庭的事,女大学生在生下孩子后失踪,其家人也早已出国,很可能是遭到了傅辉之的毒手。
而傅持迅在长大之后由于聪明灵活,颇为傅辉之器重,带在身边培养,尤其是当傅辉之发现傅纯幸是个绝对无法继承家业的废物后,更是将重心放到傅持迅身上。
“傅持迅有报复傅辉之的动机。”梁问弦说:“傅辉之也许早就忘了施加于别人身上的罪,但作为被害人的儿子,傅持迅没有忘。”
傅持迅不承认与罗蔓钗的死有关,亦不承认骓庭和“浮光”有牵连,“秋潭里”的监控受角度限制,只拍到了傅持迅走向柏岭雪那一桌,离开时是柏岭雪和那升先离开,过了十多分钟,傅持迅才走。
季沉蛟并不急于让他认罪,而是让梁问弦前往骓庭总部所在的瑞兰市。当傅辉之得知截胡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属,反应必然十分精彩。
这几天喻夜生过得相当糟糕,他当了三十年衣食无忧的少雨.兮(|团爷,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如今被连翻问询调查,连他交往的女朋友是哪位模特都被查得一清二楚,喻氏更是在风雨飘渺中。
他惧从心起,被获准见喻潜明时,着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爸,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家不会有事吧?”
和将惊慌写在脸上的喻夜生相比,喻潜明就跟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他合眼半躺在病床上,气定神闲。
听不到回答,喻夜生更是不安,轻轻摇了摇喻潜明的手臂,“爸,你说句话啊!”
喻潜明缓缓睁开眼,许久才道:“不要把这看做劫难,要把它看做新生。我能为你们兄弟所做的,也就是这些了。熬过去,喻家还有未来。”
喻夜生听不懂,沮丧地离开医院。
这天下午,南城区警方接到报警,发现一具男尸,不寻常的是这具男尸的致命伤是枪伤。
抛尸地点在南城区最南边的城乡结合部,那一片全是低矮的楼梯房,看着偏僻,却因为租金便宜,住的人很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尸体就扔在早市边缘,清晨出摊的大爷一眼就看到了。
那儿缺少监控,虽然派出所赶到后就把警戒带拉上了,但尸体周围的痕迹还是全被围观群众破坏。
尸体穿着黑灰相间的长袖长裤运动服,鞋子也是黑色,三枚子弹从后背打穿肺叶,身上没有任何能够判断身份的物品。安巡解剖后发现,男子的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背部和肩部有两处陈旧伤,腰部右侧有陈旧枪伤,做过取出子弹的手术,手指和手掌都有重度磨损的枪茧。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
安巡取出子弹,交给席晚拿去做鉴定,又给他做了药理和毒理检测,确定他并未中毒,但在死亡前饮过酒,没吸过毒。
“这是E国的子弹,进入我国的唯一途径是走.私。”席晚在电脑上展示子弹和匹配的枪械,“这种枪价格低,相对容易获得,在国外非常普遍。但在我国,一般人基本接触不到它。”
季沉蛟盯着显示屏,“杀手组织内讧?或者是火并?”
席晚转过来,有些担忧,“刚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他是‘浮光’的一员,被‘浮光’灭口?”
季沉蛟大步来到法医鉴定室,穿上和安巡一样的装备,抬起尸体的手臂。
这是一具非常精壮的身体,其肌肉的发达程度不逊于隔壁特警,刀伤枪伤说明他经过许多生死攸关的时刻。这种身体,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国外的雇佣兵。
杀害罗蔓钗的凶手曾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酒店大厅的监控中,虽然看不到脸,但看得出身体素质十分出众。席晚当时根据比例算出,凶手身高一米八四。季沉蛟迅速拿来安巡的记录,上面记录着的也是一米八四。
安巡看着季沉蛟的反应,问:“队长,你知道他是谁?”
季沉蛟说:“通知席晚过来。”
席晚不仅来了,还带着监控,视频反复播放,凶手越看越像此时躺在解剖台上的冰冷尸体。尤其是他走路的姿势与腿部足部关节的磨损情况相吻合。
季沉蛟站在水池前,水开到最大,哗啦啦地冲着手,脑中不断浮现各方说辞。
喻潜明交待,卓苏义曾经向他透露过,执行“风水鱼”任务的是喻勤,这说法乍一听荒唐,但联想到喻潜明、“浮光”、喻勤的三方博弈,其实不难理解。
而喻勤当然不可能自己动手,她手底下养着杀手。
喻潜明自爆,已经不在意自身的结局,但喻勤还在意。喻潜明的行为相当于破坏了她的所有计划,把她推到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
她要自保,就要尽可能除掉知情者。
重案队因为没有证据而释放了喻勤,喻勤出去后就处理掉杀手?
但沈栖和便衣都盯着喻勤,她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也许她早就做好了灭口的准备。
季沉蛟回到办公室,没看见凌猎,给凌猎打电话,没打通。季沉蛟忽然担心起来。
凌猎此时坐在东城区一个市民公园的树荫下,盯着前面玩水的小孩出神。
刚才,他拿到了第二次DNA检验的结果,季沉蛟和喻潜明存在亲缘关系。
明明是他设想过的情况,但真看到结果,还是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发蒙。一下子什么也不想去想了,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公园里。
季沉蛟和喻勤毫无关系,却和喻潜明是血亲?这说明什么?
季沉蛟很可能是喻潜明的外甥,喻勤既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喻潜明的妹妹。
季沉蛟的存在触及喻家最深的秘密,外界皆知喻潜明和喻勤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妹,喻勤又怎么会没有喻家的血统呢?喻潜明知道这件事吗?
还是说,喻勤在某个时间已经换了人?
面前跑过一大群小孩,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凌猎看着他们,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思路在短暂的沸腾之后逐渐变得清晰,一条明确的线索出现——喻勤在十六岁时就被送去动荡的L国,直到二十四岁才带着孩子喻戈回到喻家。
他曾经在喻家老宅里喻勤自己的别墅里看到过喻勤出国前的画像,那是个非常天真柔和的女孩,而现在的喻勤冷硬阴鸷,从外表看似乎只是长大了成熟了,但一个人内在的气质真的会完全改变吗?
喻家为什么会把这么一个女孩丢去L国?就算是为将来接手家族生意历练,也很难让人信服。为什么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去,而不是她的哥哥喻潜明?
在L国的数年,充斥着各种变数,去的是油画上真正的喻勤,回来的还是她吗?如果不是她,如果现在的喻勤不是油画上的喻勤,那真正的喻勤又到哪里去了?
凌猎与死亡打过无数次交道,所以轻易联想到死亡。
在L国怀胎生子的是真正的喻勤,所以季沉蛟才与喻潜明有亲缘关系,才和喻夜生有细微相似,而带着季沉蛟归国的却是现在的喻勤,她在L国完成了一切“转变”,知道她秘密的人……
毕江就是知道她秘密的人,所以毕江必须死!
凌猎蓦然站了起来,那些堵塞着的东西就像被雨季滔天的洪水冲走,通是通了,却留下满目疮痍。
循着这条思路,尹寒山的失踪也有了答案——当年他铆足了劲查毕江之死,很可能已经查到L国,查到喻氏集团,他来到夏榕市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推理,因为那时喻氏在夏榕市的多个大型项目都在推进,负责的正是喻勤。
他的出现让喻勤惊恐不已,没想到毕江已经死了,又冒出来另一个知情者。所以尹寒山也必须死。
榕美应该不是专门为尹寒山建的,喻家有迷信的传统,但喻勤——现在的喻勤——并没有,她或许只是在执行集团拟定的任务,她知道榕美的格局来自弥克兰岛的罪恶祭祀,而这个祭祀需要单数“牺牲者”。
尹寒山自己撞上来,正好凑齐最后的单数。
凌猎微微抬起头,看着浮着一丝流云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这样的吗?关于季沉蛟身世的真相?
季沉蛟小时候好端端在喻家老宅待着,为什么会失踪?不仅失踪,还完全记不得失踪时发生的事。季沉蛟那时的年龄分明已经记事了。
要么是喻勤故意丢掉孩子——那不是她的孩子,要么是喻家的某人丢掉孩子。
喻潜明为什么又会去铃兰香领一个孩子给喻勤?喻勤知道他不是喻戈,喻潜明也知道他不是喻戈,但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假装他就是喻戈。
凌猎捂住额头,他有些过载了,这一段着实想不明白。
但基本可以肯定的是,喻潜明在那时并不知道眼前的喻勤不是他的妹妹,否则该死的就不止毕江。
现在呢?喻潜明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但以他的能力,已经无法在不伤及喻氏集团,不伤及子孙的前提下控制喻勤,所以他只能借助“浮光”。
还有一个疑点,“浮光”的动机。
卓苏义是“浮光”的人,是卓苏义将尹寒山挑到警方面前,他是在给尹寒山伸冤?他背后的“浮光”在向警方提供线索?
丰市警方说尹寒山曾经在卫梯镇失踪,尹寒山回来后闭口不谈在丰梯镇的经历,那时尹寒山与“浮光”,不,当时还是“沉金”,有过交集?
破局的钥匙在喻勤身上,也在尹寒山身上。
过度思考让凌猎头痛欲裂,他跟着跑累的小孩们在一个卖水的摊位前排队,买了一杯冰镇柠檬水,仰头一饮而尽,又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他想,自己应该行动了。
换做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因为行动不行动而犹豫。萧遇安给他绝对的自由,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判断行事。他也没什么牵挂,理想之类的也说不上。他只是很享受解密追凶的过程,所以一旦有线索,他就会像一头兴奋的猎豹一般扑咬上去。
刚才那一瞬间的踟蹰是因为季沉蛟。那天季沉蛟看着他的目光很深很沉,逼迫他答应,在任何行动之前都要报备。
他把喝光的瓶子丢进垃圾桶,小声自言自语:“可我不习惯被管啊。”
刚才想案子想得太专注,他没接到季沉蛟的电话,等到情绪平复才回拨过去,季沉蛟秒接:“怎么不接电话?”
“出来走走,缓缓脑子。”凌猎笑道:“小季,怎么这么急,出事了?”
听到声音,季沉蛟提着的心放下,“没事,今天南城区发现的那具尸体,基本确定是罗蔓钗案的凶手。”
凌猎:“哦?我马上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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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玉戈(33)
解剖室, 凌猎戴着手套详细检查死者的肌肉,认同季沉蛟的判断, “这么看来, 三方博弈的输家是喻勤。她急了。”
季沉蛟:“明面上看,她受到的影响其实最小。”
凌猎:“但和喻潜明相比,她是一个有未来的人。有未来, 就代表有负担。喻潜明只求斩断与‘浮光’的联系,让自己的派系龟缩求生, 喻勤却要得到昌盛的喻氏集团。”
季沉蛟说:“我们的人已经盯着喻勤, 就看她下一步怎么走。”
凌猎却道:“如果不给她留一丝缝隙, 她可能不会露出破绽。”
季沉蛟明白凌猎的意思, 但他看向凌猎的眼睛时, 忽然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
稍晚时候,梁问弦从瑞兰市传来消息, 他按计划向傅辉之透露罗蔓钗案的侦查细节,抹去“风水鱼”, 只说傅持迅和买凶一方接触过, 种种迹象表明, 傅持迅就是那个“截胡”的人。
傅辉之几乎气到晕厥,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大骂傅持迅是白眼狼,请求警方查明事实, 严惩不贷。
梁问弦又道出重案队查到的另一件事——傅持迅是傅辉之的私生子。
傅辉之脸色一白,大约是预感到过去的罪恶再无可能遮掩,捶胸顿足, 感叹根本不该动一时的怜悯, 当年就该让傅辉之去死。
梁问弦旁敲侧击问到“浮光”, 因为他在来瑞兰市之前与季沉蛟讨论过, 骓庭集团的体量稍逊于喻氏集团,但都是商业大鳄,很可能也被“浮光”盯上。
再者,傅持迅与“浮光”有往来,这不大可能是傅持迅自己的关系网,傅持迅还没这个资格。
所以也许“浮光”早已与骓庭集团合作,傅持迅只是一个办事的,真正与“浮光”做交易的是最上面的那几位。而傅辉之正好就是二把手。
果然,听到“浮光”,傅辉之顿时变得警惕,否认听说过。但他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他。
梁问弦并不多问,他的表态对重案队来说并不重要,但对傅持迅来说就至关重要。
审讯室,季沉蛟一告知傅辉之的态度,傅持迅就被激怒。
他原本是个看上去很有风度的温柔熟男,但那不过是长期将愤怒仇恨拼命压抑在心中的结果,此刻,得知傅辉之不仅后悔没有杀死他,还拒不承认与“浮光”的关系,暴怒终于冲破了枷锁。
“他放屁!最恶毒的就是他!他害死了我妈,害我失去所有亲人!他还不如当年就杀了我!把我丢在旁支,伺候他那些废物儿子!他是杀人凶手!是强.奸.犯!”
傅持迅激烈喘气,怪笑起来,“怎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想拿我当挡箭牌?好,好,很好,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和‘灰孔雀’在一起吗?因为我是骓庭与‘浮光’的联络人啊!”
傅持迅双眼鼓起,眼白上布满狰狞的血丝,“是傅辉之让我这么干!骓庭和‘浮光’合作,‘灰孔雀’帮骓庭干掉想干掉的人,‘浮光’那个暗网的天才给骓庭抹除经济犯罪痕迹,只要骓庭付钱,‘浮光’可以干任何事!”
“傅辉之很少自己出面,都是让我联系‘灰孔雀’!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因为一旦出事,他可以立即灭口!但他没有想到,我也可以靠接近‘灰孔雀’的机会,请‘灰孔雀’帮我办事!”
季沉蛟拿出视频截图,“谁是‘灰孔雀’?”
傅持迅指着柏岭雪。
季沉蛟又说:“‘呐声’呢?”
“这个。”指的是高个黝黑的男子。和茜茜小姐的证词对比,“呐声”即租客那升。
季沉蛟又问:“你知道‘灰孔雀’在给喻潜明找‘风水鱼’?”
傅持迅这次沉默了会儿,大约知道自己难逃刑罚,点头,“‘浮光’要做掉一个人,会用一个假的动机来掩饰真正动机,傅辉之让我逼罗蔓钗自杀时,我就决定杀死罗蔓钗。”
季沉蛟听得皱起眉,傅持迅却笑起来,“季警官,你觉得我残忍恶毒吗?但是傅辉之不是比我恶毒一万倍吗?他儿子受不了他的逼迫自杀了,他就要找一个健全的女人,逼她自杀,下去陪他儿子,还说什么这是傅家传承的一夫一妻美德。我呸!”
“罗蔓钗在事业巅峰,逼她自杀不比直接杀死她残忍吗?我找人杀了她,这是在帮她,幸好傅辉之让我办这件事,不然她真的会被逼到绝望自杀!”
“我长期与‘浮光’接触,虽然与‘灰孔雀’不熟,但和‘呐声’关系还不错。我请他帮我杀掉罗蔓钗,后来我知道,他们正在为喻潜明物色‘风水鱼’,罗蔓钗就顺理成章成了这条‘风水鱼’。”
季沉蛟脑中过着傅持迅的话——“浮光”杀掉某个人时,会用一个虚假的动机掩盖真实动机。这正好符合他与凌猎前不久的推断,身为“风水鱼”的罗蔓钗和雍辉豪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死。
“那雍辉豪呢?”季沉蛟问:“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傅持迅的神情有些茫然,“没听说过。”
“骓庭是什么时候开始与‘浮光’合作?”
“两年前,傅辉之派我联络‘浮光’,更早是什么时候,这我不清楚。”
傅持迅痛恨骓庭,季沉蛟所有关于“浮光”与骓庭交易的问题,他都有问必答,还供出骓庭为“浮光”提供洗.钱、走.私便利。这是经济上的大案,季沉蛟立即把线索汇报给谢倾。
“我的量刑不会太重吧?”傅持迅交待完后,一身轻松地看着季沉蛟,“我买凶了,我还给傅辉之当了好几年爪牙,但是我也有立功表现。”
季沉蛟站在审讯桌前俯视着他,看见他忽然低下头,仓促地抹了抹眼角。
根据傅持迅提供的线索,还有喻潜明陆续招供的合作细节,警方逐渐掌握“浮光”在境内的生意模式——他们表面上是这些豪门、大型企业的“刀”,为他们除掉想要除掉的人,但随着他们掌握的秘密越来越多,和豪门变成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豪门的关系。
他们正是靠着这些大企业,一步一步在境内推进,利用他们来从事洗.钱等罪恶勾当。如果进一步发展,他们很可能会在蚕食权力后取而代之。
所以喻潜明才一定要在死之前切断喻氏集团和“浮光”的牵连。
至于对小一些的企业,“浮光”则只是利用,比如丰市的肖乙顺。
喻潜明和傅持迅提供的名单中,有三人正是早前神秘遇害的企业家。企业家的案子是特别行动队在查,季沉蛟与沈寻沟通之后,得知特别行动队也已经掌握部分“浮光”犯罪的线索。
线索合起来,那些企业家或多或少影响到喻氏集团等豪门的发展,经由“浮光”杀手的手被抹除。
警方并未对外披露正在调查喻氏集团,集团内部虽然有很多风声传出,一些项目暂停,但如此庞大的一个集团,仍旧维持着良性运行的假象。
喻勤每天都在工作,并且增加了出现在媒体前的频率,她似乎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她在干什么,也有媒体将她的频繁露面解读为喻潜明就要不行了,她正在强势打压喻潜明一派。
“浮光”好似从这座城市消退得干干净净,卓苏义不见了,“呐声”和柏岭雪也不知所踪。
但凌猎就像一只正在等待暴雨的猎豹,他知道他们一定没有消失,并且正在某一处等待着真正的重头戏。
如果柏岭雪就是阿雪,那么他与阿雪之间的事,不该让其他人牵扯进来。
尹寒山、喻勤,这两人也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小季,他的小季。
如果喻潜明已经察觉到季沉蛟身份可疑,喻勤未必察觉不到。喻勤会对季沉蛟动手吗?
他要把这种可能按灭在萌芽初始。
虽然答应了季沉蛟不单独行动,但凌猎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心想:这次除外。
喻勤坐在宽敞的办公室,拿着一只几乎全新的手机。自从发现“浮光”利用自己之后,她就明白“灰孔雀”早就识破她加入“浮光”的目的。她与“浮光”的合作算是彻底破裂了,但狡兔三窟,她的合作方不止“浮光”,她能利用的暗网当然也不止“浮光”。
一行信息出现在对话框中。
[他们做了两次鉴定,第一次是亲子,用的是您的DNA,第二次是亲缘,喻潜明的DNA。]
喻勤脸颊线条绷紧,差点摔碎手机。
在那个灰色鉴定中心,助理小军将手机揣进白大褂,左右看了看,离开无人的走廊。
喻勤冷静下来,闭着眼,脑中飞快运算。凌猎走到做亲子亲缘鉴定这一步,说明心中早已有了判断,鉴定结果不过是支撑或者不支撑他的判断。
喻勤的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她没有想到,当年喻潜明带回来的那个小小孩居然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早知道如此……
喻勤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密封着的盒子,盒子里面躺着一把出产自E国的枪。
前不久,同样的枪解决了一个办事不利,留下影像的废物,现在,她要亲自解决真正的祸患。
等到喻潜明死了,她仍旧会是喻氏这个庞然大物的主人,她奋斗半生,不可能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警察身上!
重案队正在开会,凌猎没参加,手机突然震响,没有显示号码。他看了两秒,来到走廊上,接起,没说话。
对面也没说话,但听得见呼吸的动静。
凌猎一只手揣在裤袋里,安静地等待。
忽然,喻勤的声音传来,“小戈。”
凌猎下意识皱眉。
“你想知道你那位搭档的身世?”喻勤说:“来找我,我告诉你真相。”
在夏榕市最繁华的角落之一,柏岭雪隐藏在纷纷涌涌的人潮中,笑了笑,他等待的好戏终于要上演了。
喻勤选择了一个警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地方——被关闭的榕美康复中心北区。朝夏县一部分警力部署在榕美,针对詹俊、医护的调查还在进行,无数道视线盯着这里,她简直是在用实际行动诠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凌猎来到榕美,警力集中在正常收治患者的南区,隔着长桥人工湖的北区大门紧闭,长桥一端拉着禁止通行的警戒带。
但执意想进去,怎么都找得到进去的办法。
凌猎绕到北区的四号门,这个门很小,对着一条背巷,北区没关闭之前就不常开启。他试着推了下铁门,应声而开,抬头看上方的监控,没有工作。
喻勤说在榕美北区见面,却没有说具体地点。凌猎站在四号门内,前方的花坛因为没有人管理,野草已经在初秋的滋润下疯长。
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却疯狂的“乐园”。
凌猎绕过野草,拿起手机,预感过不了多久就会接到喻勤的电话。在这么大一个园区里浪费体力找一个人——很可能还不止一个人,不如安静地看对方等不及。
果然,十分钟后,铃声响起,凌猎说:“我到了。”
喻勤笑道:“我在七号楼等你。”
七号楼,凌猎眼前浮现出北区的结构图。那是位于北区中心的一栋楼,最高,下层是体检部,上层是贵宾服务部。根据弥克兰岛的神坛形制,七号楼等于是神坛的中心。
凌猎远远看了看七号楼,挂断通话,走了过去。
楼外原本的封条已经拆了,停电,一楼黢黑,长长的走廊只有尽头的窗户投进来一丝天光,像一具死气沉沉的棺材。
楼里安静得诡异,凌猎能听见的几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忽然,他侧过身,看向后方,阴森的楼道里没有别人,那矗立着的是他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继续向前。
电梯无法工作,这种情况也没人想乘电梯。凌猎一边上楼一边观察楼内的结构。
这时,铃声再次突兀地响起,在这半黑不明的环境里像是催命的凶铃。
喻勤:“我在阶梯报告厅等你。”
阶梯报告厅,整栋七号楼最大的一个房间,位于中段楼层。
凌猎来到讲台一侧的门边。那门修得十分宏伟,像宫殿的门。他握住门把,稍稍用力,门便向内打开。
里面倒是比走廊上亮堂许多,因为报告厅一侧是整面墙的玻璃,阳光灌进来,将这里打扮得像圣堂。
可惜,凌猎没有信仰,从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喻勤坐在最后一排靠着过道的座位,头发仍旧端庄地盘在脑后,化着符合年龄特征的妆,穿着灰蓝色职业装,像是参与一场竞标会。
“来了。”喻勤抬了抬手,以示打招呼。
凌猎迈出两步,身后那扇华丽的门悄无声息地关闭,只留下一声细微的“咔哒”声。
门,上锁了。
凌猎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向喻勤,“我俩,锁了?”
喻勤哈哈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笑完脸色渐渐沉下去,“小戈,我这些年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喻家,要去当什么警察。留在喻家,你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随心所欲地做喜欢的事,就像……就像喻夜生一样。”
凌猎:“喻总,还是不要用这个名字再叫我吧。你比谁都清楚,我不是喻戈。”
顿了顿,凌猎又道:“你也不是喻戈的母亲。”
喻勤皱起眉,起身,隔着整个阶梯报告厅的距离审视着凌猎。凌猎也看着她,神色很淡,好似在说一件并不在意的事。
喻勤右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拂,迈下一级阶梯,皮鞋的鞋跟敲在地上,很响。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压迫感,但凌猎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仍是没有多余的反应。
“是,或者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喻勤说:“你不是喻戈,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以喻戈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喻潜明不是鉴定过你的身份吗?报告上写得很清楚,你,就是我的亲骨肉。”
说着,喻勤哂笑一声,“重要的不是是不是,是做鉴定的那个人的态度。喻潜明,他愿意让你来‘扮演’喻戈。”
凌猎笑道:“喻总,你这是在邀请我回到喻家吗?”
喻勤停在阶梯的中段,摊开双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非常欢迎。”
凌猎说:“我这人有个自认为不错的品德,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不是我的,我不去侵占。就这一点来说,喻总,我们做不了母子。”
喻勤脸色渐冷,旋即又笑了笑,“你知道多少?”
凌猎反问:“今天不是你说要告诉我真相?”
喻勤叹了口气,“看在我们曾经一同生活了多年的份上,我不想这么快置你于死地。很多知道了真相的人,早就投胎了。你确定要听?”
凌猎无所谓地找了张桌子靠着,双手随意地抱在胸前,全然看不出丝毫警察的气质,“喻总,有句老话你应该听过。”
“什么?”
“来都来了。”
“……”
喻勤刻薄地笑起来,然后说:“小戈,我尽到一个母亲的提醒职责了,是你一再挑战我的底线,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母亲?”凌猎说:“喻戈的母亲早就被你害死了吧?”
喻勤蹙眉,居高临下地睨着眼,“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哦?”
喻勤叹了口气,再次坐下,“我和爱丽丝是朋友,真正伤害她的,是喻家,是喻潜明。”
“等一下。”凌猎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查到大半真相?”
喻勤:“这就要怪你们自己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怀疑季沉蛟是喻戈,但我知道你带着他、我、喻潜明的DNA去做亲子和亲缘鉴定。”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是在下午6点哈。
第154章 玉戈(34)
“大意了吧?不愿意让警方知道你们在查什么, 就可能被敌人知道。你猜那个鉴定所为什么是灰色的?是谁在为它提供保护伞?”喻勤笑道。
凌猎倒也没有表现出惊讶,点点头, “原来做个鉴定也能做到你的眼皮底下, 说明喻氏集团权力肆无忌惮发展,已经到了必须整治的时候。”
喻勤愣了下,旋即冷笑, “你拿到的结果,我也拿到了。凌警官, 你基于结果推理到哪一步, 我也能推理到哪一步。本来我不想对你动手, 但是没办法, 你知道得太多了。”
凌猎说:“多吗?但我觉得还不够。不然我今天就懒得来赴你的约了。”
喻勤想从凌猎眼中找到恐惧, 但凌猎的双眼像是对她展开了一片雾气,隔着雾气, 她难以窥见那瞳底到底有什么。
她不悦地拧起眉。
“你在L国认识真正的喻勤,她生下喻戈, 被毕江钦慕追求, 但在她回国之前, 遭到你的毒手,你取代了她,带着喻戈回国, 你整过容,加上喻勤离开喻家太久,当你回到喻家时, 没有人发现你的秘密。”
凌猎语速平缓地说着自己的推断, “但有一个人也许会戳穿你, 那就是喻戈, 他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而且母子之间的血脉感应是个玄学,你看着他,害怕他,所以要让他消失。”
喻勤露出不屑的神情,像是在听一个蹩脚又恶俗的故事。
“喻家没有报警,因为喻戈是私生子,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我猜,当时在喻家,你过得并不好,深受家族道义的谴责。”凌猎继续说:“但你是个野心蓬勃的人,你不仅要得到本该属于喻勤的一切,还要从喻潜明手中夺来喻家男性继承者的权力。现在倒回去看,你似乎是成功了。”
喻勤对“似乎”这个词很不满意,“喻家的男人都是废物,我和喻潜明之间胜负早已定。”
“是吗?”凌猎脑海中出现喻潜明那连他也看不透的眼神,清楚喻潜明绝不是喻勤口中的废物,“喻潜明的很多行为,逻辑都藏得很深。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从福利院领一个小孩假扮喻戈。”
“哈哈哈哈——”喻勤止住笑,“你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偏离了真相。”
凌猎放下手,在身后的桌子上一撑,轻快地坐了上去。
“我说过,伤害爱丽丝的是喻家,不是我!”喻勤说:“喻家如果真的爱爱丽丝,怎么可能把她这样一个年幼、弱小的女孩儿丢到L国那种动乱的地方!”
凌猎知道,爱丽丝是喻勤的小名,老宅的那幅油画的名字便叫“爱丽丝公主”。当初得知喻勤十六岁就被送去L国,他与季沉蛟也大感疑惑,思来想去,总是避不开豪门内斗。
“是喻潜明想要把喻勤踢出将来的权力争斗?”
喻勤咬了咬牙,“喻潜明那老东西从小就忌惮自己的亲妹妹,因为爱丽丝聪慧招人,天赋远远高于喻潜明。喻家不像别的豪门,女儿只配嫁人联姻,喻家上一辈就出了个杰出的女企业家,所以对女儿的培养不亚于儿子。”
“但爱丽丝自己对家业、权力却没有兴趣。”喻勤无奈地苦笑,“即便如此,喻潜明还是忌惮她,从她只有十四岁时起,就提出把她送到L国历练。”
凌猎说:“这不合理。”
“不要拿普通人的思路来推理豪门,喻家不讲人性。”喻勤语气中不乏揶揄,“不过当时爱丽丝还太小,等到两年后,喻潜明才终于说动家中长辈,送爱丽丝过去。她白天哭,夜里哭,不愿意离开故土,更不愿意生活在L国那种贫瘠、危险的地方。”
凌猎沉默两秒,“那你呢?你是喻勤的谁?”
“朋友。”喻勤说:“我出生于L国,成长于L国,和爱丽丝一见如故。我的名字叫沙曼。”
凌猎端详喻勤——沙曼的脸。能够通过整形变成另一个人,甚至骗过对方的家人,她们也许本就长得相似。
“说起来,我和喻家也不是毫无渊源。我的父母被喻家上一辈丢到L国,自生自灭,凌警官,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大约想不到,喻家起初和□□也没什么区别,我的父母得罪了他们,就得到这样的下场。我还没长大,他们就死在L国的交火中。喻家的那些老不死永远都想不到,我,这个勉强活下来的可怜虫,会遇到爱丽丝,还和爱丽丝成为朋友。”
凌猎说:“你想要复仇?”
沙曼转过脸,“对,我要对喻家复仇,不是对爱丽丝。”
她的目光似乎温柔了一瞬,“爱丽丝是无辜的,她只是个想要自由的女孩。”
在喻勤来到L国的那年,沙曼在喻家庄园附近的帮派基地做点小买卖,也跟着练几手。喻勤初来乍到,对家族失望至极,郁郁寡欢,机缘巧合吃到沙曼摊子上的食物,那是故乡的味道,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女孩交往渐多,成为姐妹。
沙曼很同情喻勤,喻勤对她畅所欲言,她却绝口不提自己父母的遭遇。喻勤对豪门生活感到厌倦,适应在L国的生活后反倒觉得自由,与家中联系越来越少,甚至动了再也不回国,逃去其他国家的念头。
因为长得有几分相似,喻勤不乐意去参加派对时,沙曼就画上浓妆替她去,从来没有露过馅儿。唯一的意外是,有一次派对,沙曼遇到一个追求者,那人正是毕江。
沙曼当然不可能告知对方自己不是喻勤,后来好几次,毕江都出现在派对上,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日子一天天过去,沙曼琢磨着如何向喻家复仇,她可以利用喻勤,却又不愿意破坏这段纯洁的友情。直到喻勤告诉她,自己怀了一个小孩。
沙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孩子是谁的。但喻勤却羞涩地摇摇头。
向来喜欢挽着她的手臂倾诉的爱丽丝小姐有了喜欢的人,有了秘密,还有了和这个人的爱情结晶。
沙曼担心不已,喻勤迟早要回国,带着孩子回去吗?喻家绝对不会接受。
喻勤却又告诉了她一个惊天消息:“沙曼,我不回去了,我的哥哥仇视我,我的长辈将我当做工具,回去就是回到牢笼,我想有自己的人生。”
沙曼问:“你要去哪里?你怎么走?孩子怎么办?”
喻勤幸福地摸着肚子,笑而不语。
这打乱了沙曼的计划,她本想在喻勤回国时跟随,趁机进入喻氏集团,但现在喻勤要跑,她还怎么进行下一步?
大半年后,喻勤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仿佛因为孩子的降临而被激发出无限的母性,整日整日在花园里抱着孩子,“小戈小戈”地叫着,还给孩子唱歌,那首歌叫做“流云谣”。
小戈的全名叫做喻戈。
看到喻勤这样幸福,沙曼只能说服自己:算了,要么不复仇了,要么寻找别的途径。
但是变故在小戈只有半岁时突然发生,喻勤说要去一趟北部,可没说去干什么。沙曼不认为她是想要逃跑,因为小戈还在庄园里。
然而喻勤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又有一场需要喻勤的派对,沙曼化妆成喻勤的样子赴宴,新的计划蓦然在心中成型——既然喻勤要逃离喻家,何不由她代替喻勤回到喻家?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计划。
沙曼开始“改变”自己,在手术刀下一点点变成喻勤的样子。
当国内的喻家得知喻勤有了孩子,却说不出父亲是谁,果然勃然大怒。喻潜明却松了口气,因为这样不守规矩的女人,已经不再是他的对手,这些年他也已经在集团站稳脚跟。
沙曼提出想带孩子回国,喻家的老辈们齐齐闷声,倒是喻潜明“开明”地同意。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她忘掉沙曼这个身份,成为了喻勤。
得益于那个时代落后的技术,没人想过给一个多年没回国的亲人验DNA。女大十八变,回来的喻勤和十六岁时好像有很多差别,但这不足以让人怀疑这个名字已经换了主人。
如她所料,她被冷落了,不被允许接触家族生意。她并不着急,一边暗自了解喻家,一边照顾喻勤的孩子。
她是想过,将这个小孩当做自己的小孩来照顾的。
但是在喻戈四岁多的时候,居然莫名失踪了。
一个连老宅都没有出的小孩,怎么会走失?一定是有人故意带走了喻勤的小孩。
那时,她发了疯地找喻戈,但喻戈就像死了一样,再无音讯。她知道是喻潜明带走,甚至杀害了喻戈。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知道她已不是对手还不罢休,还必须“斩草除根”!
她开始装疯卖傻,时不时插手集团事务,美其名曰:没了孩子,就一定要有工作,如果所有寄托都没了,那她不如去死!
喻潜明本来拿她当笑话看,没想到她看似疯疯癫癫,竟然还促成了几单重要合作。
而这些,都被当时的掌权人看在眼里。
喻潜明慌了,做出卖力寻找小戈的样子,从福利院领回一个小孩,硬要说那就是喻戈。
和小孩一同出现的甚至还有一份伪造的亲子鉴定。
沙曼知道那不是小戈。
喻潜明也知道那不是喻戈。
阿豆也知道自己不是喻家的孩子。
但沙曼和喻潜明各怀心思,夏小豆就这样变成了喻戈。
“往后的你都知道了。”沙曼点起一支烟,“喻潜明失算,那时就算他找回来的是真正的喻戈,也已经晚了,因为老东西们见识到我的能力,我就该在集团有一席之地。”
凌猎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沙曼说出的真相比他推断的真相更有逻辑,但听到后半,他控制不住地走神。
世界上竟然有他与季沉蛟这样的巧合,他曾经以为在麦当劳的那次相遇就钰犀是缘分的最高杰作了,然而他们却共享过一个名字。
喻戈。
他被他指引,来到铃兰香福利院,又从福利院“继承”了本该属于他的名字。
季沉蛟说过,梦见一个很大的庄园,一个温柔如风的女人,女人哼着歌,叫一个他醒来后永远记不起的名字。
现在他找到了答案,那个名字就是喻戈。
来不及去细想如果季沉蛟没有失踪,两人的命运应该是什么样,凌猎问:“毕江是你杀的?因为他回国了,对你来说他是个巨大的威胁?”
沙曼不屑地笑了笑,“对,是我,但我后来发现这是一步下错了的棋。当年倘若我不去管他,像他那样普通的人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
凌猎说:“反而是对他动手,给你招来了麻烦。这个麻烦就是尹寒山,对吗?”
沙曼脸上出现一丝怒意,“那个警察……凌警官,你没有发现吗,你这剖根问底的劲头很像那个不要命的警察。”
凌猎说:“所以我没有猜错,他发现了是你杀害毕江,追到夏榕市来,却被你灭口,成为你们喻家迷信的牺牲品。”
沙曼讥笑道:“我从不信什么祭祀什么神坛,那些县城项目不过是做给老一辈看,毕竟他们相信喻氏集团有今天,靠的是神明保佑。我根本不在意死掉的人是单数还是双数,但既然尹寒山撞上来了,就让他也长眠在这片地底吧!”
凌猎将沙曼的话再过了一遍,发现一个矛盾的地方,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浮光”,她要斗喻潜明,要复仇,要吃掉喻氏集团,可“浮光”呢?
她曾经把“浮光”当做刀,在发现“浮光”正在控制集团时,想要进入“浮光”反控制。但她到现在还没有察觉,“浮光”和尹寒山似乎有某种关系,“浮光”对付喻氏集团的手段也绝不像对付其他大企业那样简单。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全让你知道了,现在……”
“等一下。”凌猎打断,“‘浮光’会放过你吗?”
沙曼稍显懵怔,旋即道:“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当然知道‘浮光’不会轻易罢手,但是不是有你们警方来围追堵截吗?你一个重要的警察死在‘浮光’手上,整个榕美化为火海,警方难道还会纵容‘浮光’在境内作恶?”
凌猎听出两个意思,沙曼要在这里烧死他,重现当年的火灾,并且嫁祸给“浮光”。
“浮光”的人也在?
但是他真正的问题,喻勤不仅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懂。
死亡威胁已经发出,面前的男人却不为所动,沙曼略有不安地皱起眉,眼神愈发警惕。
凌猎从容地说:“喻总——我还是叫你一声喻总。我的意思是,你难道没有发现‘浮光’是在故意搞你吗?喻氏集团现在的乱局,你以为是谁的‘贡献’比较大?”
沙曼脸上先是没有表情,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克制着说:“‘浮光’想要拿下喻氏,但他们不会如愿。”
“不止。”凌猎笑了笑,“既然你告诉我这么多,那我也透露一条来自警方的消息吧。尹寒山,他曾经靠近过‘浮光’的老巢。你杀死的这位刑警,很可能和‘浮光’牵连不浅。”
沙曼僵立不动,但凌猎从她放大的瞳孔中,捕捉到一股强烈的恐惧,那是来自于未知、缺少准备的恐惧。
半分钟后,沙曼摇晃一下,右手用力撑在桌沿,再次看向凌猎时,目光变得格外狠厉,“无所谓了,凌警官,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你即将和这座大楼一起,在火焰中被焚烧成灰。”
说完,沙曼从手包里拿出枪,同一时刻,阶梯报告厅的后门冲入一群黑衣人,个个手中都拿着枪。
沙曼缓缓后退,没入黑色的人潮。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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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玉戈(35)
“嗯?”沈栖凑拢显示屏, 中指在鼻梁上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疑惑道:“喻勤不在玉容叹歌?”
释放喻勤后, 重案队一直关注着喻勤的行动, 前不久,沈栖追踪到她离开喻氏集团在夏榕市的分部,来到高档别墅区玉容叹歌, 这里也是喻氏的地产。之后,喻勤没有外出, 但此时, 沈栖却发现她根本不在玉容叹歌。
沈栖顿时紧张起来, 莫名其妙的消失很不妙, 极有可能是对方知道被监视, 来到玉容叹歌说不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时,另外一个警方关注的红点消失, 沈栖的眉心皱得更紧。那是喻夜生。
这也是个重案队放不下的人物,他虽然是个废物纨绔, 但到底是喻潜明的儿子, 也是喻潜明治病期间最亲近的人, 他的愚蠢会是障眼法吗?他突然消失,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沈栖不敢含糊,立即冲向重案队会议室, 门都忘了敲,“队哥——”
会议室气氛不同寻常,席晚似乎在说什么重要的事, 沈栖喘着气, 见所有人都向他看来。
赶紧关上门, 溜到季沉蛟身边坐下, 一看凌猎不在,本来想问“我哥呢”,却觉得不是时候。
席晚在短暂的停顿后说:“所以这个人,我们初步判断,他不是一般的杀手,是喻家从境外带回来的非法佣兵!”
沈栖脑袋嗡了一下,什么什么?居然牵扯到非法佣兵了!
“怎么回事?”沈栖扯扯安巡的袖子,“晚姐在说什么?”
安巡小声道:“前阵子南城区不是发现一具尸体吗?后来确定是杀害罗蔓钗的凶手,这个节骨眼上被杀,很可能是灭口。这人的身份根本查不到,他是个黑户,身体情况又明显强于寻常杀手,脚底板上还有个怪异纹身。我们从这些特征着手,查到他是个国际犯罪团伙的佣兵。”
沈栖大惊,“那他是怎么入境的?”
安巡:“不止他,还有一群,这种规模入境,当然背后有人组织。查到这个地步了,只能是喻家,他们为喻家干活。”
沈栖汗毛都竖起来,“喻家不仅和‘浮光’合作,还有自己的非法佣兵,这公司是□□吗!”
席晚已经汇报完情况,季沉蛟在沈栖肩上点了点,“这么着急跑来,有什么事?”
沈栖连忙正襟危坐,把喻勤和喻夜生失踪的事说了。季沉蛟眼神顿时沉下来,这时候逃离警方的视野,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两个重磅消息,会议室响起一片讨论声。
喻氏在境外培养非法佣兵带回国,且有枪支弹药,这么多年隐藏得这么好,堪称野心巨大。现在到了进退维谷的时刻,喻勤喻夜生又失踪,难保不是有大动作,很可能是殊死一搏。
越是这样,重案队越不能贸然行动。
季沉蛟看向旁边的位置,心头忽然一紧。
重案队不会,那凌猎呢?
凌猎近来经常独自行动,说是特别行动队给他安排了活儿,今天开会都没参加。
季沉蛟倒吸一口气,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立即给凌猎打电话,却无法接通。
“沈栖!”季沉蛟喊道:“搜索凌猎的位置!”
沈栖吓一跳,赶紧回到技侦办公区,查得满头冷汗,“不是吧!为什么我哥也失踪了!”
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冰水,季沉蛟双拳紧握,脸色冷得吓人。须臾,大步离开技侦办公区,边走边打给沈寻。
沈寻给了他一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特别行动队最近根本没有给凌猎派过任务!
站在办公楼下的空坝上,并不灼人的秋阳照得季沉蛟一阵眩晕。
凌猎对他撒谎了。
这案子查到“浮光”,查到“沉金”,再查到与刘意祥案和卫梁案的关联,他就隐约有种担忧——凌猎会像独狼一样,脱离他的掌控。
所以他逼着凌猎保证,无论查到什么,想做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
凌猎保证了,但他内心深处仍旧无法安心。
果然,凌猎背着他行动了。这些日子凌猎必然查到某些他不知道的线索,并且不愿意分享给他。凌猎觉得这是自己的事。
但那不是!
季沉蛟愤怒地一拳捶在车门上,担忧和激愤像酒精一样点燃他脑子里的火,它们正在熊熊燃烧,愈演愈烈。
梁问弦从楼上追来,“季队,你先冷静。我已经申请到特警支队的支援,刑侦二队和我们重案的部分队员马上出发搜索,我立即去北栀医院见喻潜明。但我能想到的暂时只有玉容咏歌、叹歌等喻氏的地盘。凌猎很可能正和喻勤喻夜生在一起,你镇定下来想想,他有没留下线索。”
季沉蛟努力克制住咆哮的怒火,朝梁问弦点点头,“梁哥,辛苦你了。”
梁问弦叹了口气,在季沉蛟背上用力一拍,“不说这些。”
十几辆警车从市局驶出,季沉蛟保持与沈栖的通话,赶回家属院。
要说这几天凌猎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就是总比他早回家,却一次都没下过厨,有时还走神。
凌猎在外面查到什么,但知道带回重案队可能被他发现,所以直接带回了家?
季沉蛟着急开门,手抖了下,钥匙掉在地上。
他低骂了一句,开门时力气大得几乎是把门撞开。
凌猎不在家——凌猎当然不可能在家。但明确这个事实的一瞬,季沉蛟的心脏还是更沉了一分。
他跑入凌猎的客卧翻找,顷刻间这间整洁的卧室就像遭遇了一场台风。
现在凌猎很少住在这边了,喜欢在主卧和他腻在一起,所以床上桌上基本上都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看到一堆上回凌猎从朝夏县惠榕商场买回来的小物件,有一对过于花哨的防晒袖套还是他塞进去的。
小物件下面放着取回来的亲子鉴定报告,季沉蛟一看就有些作呕,扫过一眼后匆匆丢了回去。
凌猎在客卧待的时间少,可能没有在这边放什么重要东西。季沉蛟转向书房和主卧,却也都一无所获。
站在书桌前时,他忽然想到,凌猎拿回鉴定报告那天,他们是在书房看的报告,看完后凌猎亲手将它丢在书架上。怎么报告又到了客卧的抽屉里?
而且刚才拿起来时,厚度好像和上次拿时不同?
季沉蛟又回到客卧,缓缓拿起鉴定报告,喉结起伏,往后翻时就像要揭开什么不堪入眼的真相。
亲子鉴定的下面,是一份亲缘鉴定。
没有写鉴定的双方,但结论清晰明了,存在亲缘关系。
季沉蛟坐在床沿,右手将报告捏成长条。
在拿到亲子鉴定之后,凌猎再次给他做了鉴定,是和喻家的谁?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和喻家确实存在亲缘关系,却和喻勤并非母子,亦非亲人。凌猎看到了这个结果!
季沉蛟狠狠甩头,突如其来的亲缘,像一块数吨重的巨石,吊在他的脚上,飞速将他朝深海拉去。
他仰头看着上方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的光,头脑一片混沌,忘了思考,忘了挣扎。
他就这么沉下去了。
但突然,他猛力摇头,粗重地喘息几口。
心里一个声音说:这些都他妈不重要!他身上流着谁的血,他不在乎,他是不是和案子有关,他也不在乎!
凌猎在哪里?他必须尽快找到凌猎!
蓝牙耳机里传来沈栖和外勤各组的汇报——
“信号被屏蔽!锁定位置还需要时间!”
“玉容咏歌一切正常!”
“玉容叹歌没发现喻勤等人踪迹!”
……
像是有无数噪音汇集成汹涌的海浪,季沉蛟飘浮在其中,呛水,被暗涌卷入,咕噜噜,世界又在海浪的隔绝中变得安静。
他看着那两份鉴定,余光落在防晒袖套上。
朝夏县?榕美?
榕美也是喻家的产业!
榕美北区已经全面关闭,南区不分日夜守着县局的警察,那是个最不合适躲藏的地方!
但也许,喻勤选择的就是最不可能的地方!
季沉蛟跑向警车,分别给梁问弦和沈栖打电话,“梁哥,分一组特警去朝夏县,喻勤有可能在榕美!沈栖,别再广撒网了,查榕美!”
一辆辆警车在出城高速上风驰电掣,县局得到命令,迅速派队员搜索北区。
在北栀医院,梁问弦结束通话,回头对上喻潜明复杂的视线。
“你刚才说,夜生不见了?”喻潜明说得很吃力,眉眼间露出寻常父亲的担忧,“她……居然敢做到这一步……”
梁问弦说:“我们已经掌握喻氏集团豢养非法佣兵的线索。”
喻潜明讶异地张合着嘴,像是消化不了这个信息,“非,非法佣兵?不,不可能!”
梁问弦说:“你不知道?”
喻潜明激动道:“是喻勤!是她从外国带回来!我警告过她……咳咳咳……”
床头的仪器出现剧烈波动,护士赶紧冲进来,将梁问弦请了出去。
在重案队和特警支队赶往朝夏县的路上,县局传来一个令人头皮发紧的消息:在北区检测到爆.燃物,急需排爆专家!
沈栖也喊道:“我哥很可能就在北区,但联络不上!”
季沉蛟神经顿时绷紧,他设想过的最糟糕情况是枪战,喻勤身边必然有非法佣兵,这些人在境外的混乱土地上成长,战斗力一定不低,而凌猎也有枪,凭凌猎在特别行动队经历的枪林弹雨,不一定不能应付。
但现在,榕美竟然有炸.药!
县局缺乏应付大规模冲突的能力,且必须优先保证群众安全,季沉蛟命令他们立即从北区撤出,尽快疏散群众。
谢倾得到消息,已经申请到另一队特警,乘直升机奔赴朝夏县。
车仍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季沉蛟觉得前方的路就像没有尽头,在不断重复的景物中,他竟然再次走神。
那两份鉴定,喻潜明看他时古怪的神情,他与喻夜生的相似,还有那个梦……
梦里他听不清的名字是喻戈吗?
他是喻家丢失的孩子,是真正的喻戈?
凌猎正是因为推导出这一层,所以才一定要瞒着他?
喻戈,喻戈。
他是喻戈,凌猎也是喻戈。
他们在不同的年龄里,共同扮演着这个从未受过命运眷顾的人物。
曾经他只梦见过那个抱着自己的温柔女人。
后来,后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梦到自己参与绝对没有参与过的任务,周围的人用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叫他。他永远记不得那个名字,却记得那个梦。
他忽然惊醒。那是他刚对特别行动队有所了解的时候,看过一些对外曝光的影像资料,潜意识里他向往着那种生活,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有另一个名字。
那是凌猎的任务,凌猎的生活。他梦见的,是凌猎!
季沉蛟奋力将自己从想象中拉回现实,他必须集中精力,喻戈只是一个离他很远的人物,而凌猎是活生生的,可恶地欺骗他,他却必须奔向他。
警车终于赶到朝夏县,但还没有开到榕美,爆炸声就像滚滚惊雷般响起,前方火焰腾空而起,冲击波如狂风般将沿途的树木压弯。
季沉蛟推门下车,讶然地望着那熊熊黑烟,只觉冲击波在五脏六腑中炸开,肝胆俱裂。
一辆辆消防车朝榕美的方向冲去,这座不大的县城上空响彻着消防鸣笛。
季沉蛟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狂奔,周围是人们的惊叫,耳机掉了,沈栖的哭声被踩落在灰尘中——
“怎么办,我哥还在里面!”
朝夏县几乎所有消防车都赶了过来,爆炸将北区七号楼、四号楼炸塌,周围的几栋楼均有严重损伤,所幸南区和北区隔着人工湖,在爆炸之前,南区的群众已经被疏散大半,没有群众伤亡。
但北区可能还有未爆炸的炸.弹,需要先灭火,排爆专家才能入场。
搜索还未开始,但消防已经找到三具被烧焦的尸体。
仿佛有一双烧成炭的手掐住了季沉蛟的脖子,他眼皮跳得极其厉害,连视野都变得不清晰。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被烧红的天空暗下去,火逐渐被扑灭,排爆专家进场,一个个拆除炸.弹。陆续有新的尸体被找到,无一例外死相凄惨。
尸体全部被运到朝夏县殡仪馆,包括安巡在内的十几名法医赶到,开始解剖、确认身份。
已找到的尸体里,没有凌猎。
时间退回爆炸之前,在七号楼阶梯报告厅,凌猎的话像是一根极细的银针,缓缓推入沙曼的大脑。她在非法佣兵的簇拥下,本可以立即下令扫射,却因为凌猎提到的尹寒山陷入惊骇。
尹寒山,那个被她亲手击毙的警察,居然和“浮光”有关?
和“灰孔雀”交锋的一幕幕走马灯出现在她面前,一些过去被忽视的细节逐渐变得清晰而尖锐,仿佛嘲笑着她的自大失查。
“浮光”起初接近的是喻潜明,那时喻潜明健康强势,在集团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而她已经暗中拉扯起自己的杀手团队,伺机夺过喻家的主导权。
然而,“浮光”却主动联络她,将她放在和喻潜明平起平坐的位置。她见识到“浮光”的实力,明白那绝不是自己养一群杀手就能相提并论的。
也是从那时起,她虽然继续在国外投钱养杀手,但重心逐渐转移到和“浮光”合作上。
“灰孔雀”似乎更加看好她,甚至表达过希望她取代喻潜明,成为喻氏集团的掌舵人。
这些年,“浮光”也确实帮她做过不少事。
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但刚才,凌猎一把将她掼向一个很可能充满嘲讽和恶意的真相。
“浮光”所谓的“青睐”,也许与尹寒山有关!
“灰孔雀”也许不是在帮她,而是一步一步将她拽入深渊!
也就是这犹豫的空当,报告厅里忽然响起枪声,凌猎如同一道闪电,子弹干脆利落地打入一名黑衣人的膝盖,佣兵反扑,一部分保护沙曼,一部分朝凌猎射击。
凌猎灵巧地在地上翻滚,沙曼以为他要从前门逃离,正在沾沾自喜,那个门根本打不开。凌猎却在数枚子弹从身边擦过之际,飞身一跃,从窗户跳了出去。
沙曼目瞪口呆,这十几楼高的位置,跳出去必死无疑!
佣兵冲向窗户,楼下却没有尸体和血泊,就在他诧异之时,凌猎忽然从楼下的窗户探出,打穿了对方的肩关节。
凌猎的反应让佣兵方寸大乱,嚎叫着看向沙曼。
沙曼也没料到凌猎敏捷干脆到这种地步,咬了咬牙,改变计划,点了一队人,“你们下楼去搜!他逃不出这栋楼!炸.弹很快就要爆炸了!”
说完又点了另一队人,“你们随我离开!”
报告厅的后门轰然打开,两队人马分头行动。
搜索的那一队向楼下奔去,因为子弹是从楼下射来,凌猎很可能还在下面。
但就在沙曼紧急部署时,凌猎已经在墙外利用墙壁的间隔,爬到了十九楼。
这一层似乎没有佣兵,凌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其实完全有办法直接离开,窗都翻过来了,下楼总比上楼简单。但喻勤的话让他十分在意。
让“浮光”来背锅。
沙曼跟他“聊天”,告知喻戈身世的真相,和她这么多年假扮喻勤的经过,只是兢兢业业维持反派话多的“人设”吗?
不可能。
沙曼是在拖时间,她在等某个人的到来。
而且她非常确定可以在这里置他于死地,而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沙曼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要炸掉整栋楼,自己却想要从漩涡中抽身,她凭什么认为警方一定拿她没办法?
因为“浮光”会应约出现!她要一箭双雕,杀死他,炸掉“浮光”的重要人物,再让警方来围剿“浮光”的余孽!
第156章 玉戈(36)
凌猎飞快分析出这一可能。沙曼约的不止他, “浮光”来的会是谁?柏岭雪吗?
阿雪吗?
柏岭雪很可能已经在这栋楼中,他和这只“灰孔雀”有务必要当面确认的事。
“呜——”
忽然, 一个短促的声音从旁边的一个房间传来。凌猎的神经崩到极致, 迅速锁定方位。
推开门,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喻夜生。
喻夜生被五花大绑, 固定在柜子的侧面。他的嘴被堵住,已经哭得满脸泪水。见到有人进来, 先是惊恐万分, 以为灭口的终于来了, 定睛一看, 发现是凌猎, 惊讶过后就像看到了救星——哭得更厉害了。
凌猎:“……”
不知道喻夜生为什么也在这里,但好歹是个群众, 凌猎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觉得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走过去, 撕开他嘴上的胶布。
喻夜生控制不住情绪, 险些哭出声。
凌猎将食指压在唇上,喻夜生嗫嚅,“哥!”
凌猎无了个大语, 谁是你哥?你不是一直以年长来压我?
但现在也不是算旧账的时候,喻夜生被困在这里绝对不正常,沙曼打算拿喻夜生来干什么?
凌猎压低声音问:“谁让你来的?”
喻夜生咬牙切齿:“喻勤!她叫我来, 说商量一下怎么应付警方, 让喻家度过难关。她还说, 喻氏现在变成这样, 全是因为我让你们知道了符,都是我的错。我上午就到了,根本没看到她,我觉得不对劲,想跑,就被一群有枪的人抓到这里来,呜呜呜……”
凌猎起初觉得奇怪,喻夜生什么都不是,沙曼找他来干什么?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沙曼的蛇蝎打算——
喻夜生只是plan B,沙曼的计划是引“浮光”出现,爆炸后嫁祸给“浮光”。但“浮光”来不来由不着她,如果“浮光”不来,喻夜生——以及背后的喻潜明一派——就是替补。嫁祸喻夜生,基本也等于嫁祸“浮光”,因为喻潜明已经明确告知警方,“浮光”是他的合作者。
“啧。”凌猎将脑子一穷二白的喻夜生拉起来,让他老实跟着自己。
佣兵冲上来了,凌猎一脚把喻夜生踹到墙体阻拦处,精确开枪,迅速将他们解决。
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引来其他的佣兵,凌猎感到奇怪,难道是沙曼那边遇到什么事?和“浮光”狭路相逢?
带着喻夜生,凌猎不指望在窗外当“蜘蛛侠”了,只能走楼梯。喻夜生被刚才的枪战吓傻,一害怕话更多了,哆哆嗦嗦地说:“哥,哥,你为什么肯救我啊?”
凌猎被喊得直起鸡皮疙瘩,“别,你才是我哥。”
“不不,你是哥。”
凌猎扭头一看,喻夜生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有脚印,哪儿还有废物纨绔的神气。再看那张脸,和小季唯一相像的地方也看不出来像了。
想到季沉蛟,凌猎莫名心悸了一下。他擅自行动,小季肯定生气了。
喻夜生还在嘀嘀咕咕,凌猎听着烦,“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像我老婆。”
喻夜生吓得一踉跄,“老,老,老……”
凌猎嫌弃道:“闭嘴吧你,现在不像了。再叫老子把你舌头拔了。”
沙曼听见楼上的枪声,身旁的佣兵队长停下来,想上楼支援,沙曼却冷着眉眼道:“不用管,我离开后立即引爆,他插翅难飞!”
虽然胜券在握,但沙曼仍旧满脸戾气,她很清楚今天并没有完美达成目标,“浮光”没出现,好在她早早准备了喻夜生这个替代品。
一行人疾步前行,前面是个拐角,阳光从一侧照进来,那里应当十分明亮。
但此时,阳光投下的阴影中,却有一个颀长的影子。
沙曼猛然停下脚步。
只听一串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柏岭雪微笑得像一名绅士:“我来赴约了。”
沙曼就像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按在原地,无法再前进一步,“浮光”原本是她计划中的关键一环,她经过“浮光”暗网像往常一样往联络点发送消息,寄希望于“灰孔雀”或者“呐声”能出现,一旦出现,在她杀死凌猎之后,就能够拿“浮光”为自己顶罪。
但此时,“灰孔雀”真的出现了,她却如叶公好龙一般惊慌。
是因为凌猎的那句话。尹寒山。
“浮光”在她与喻潜明之间看似无条件的偏向统统都是阴谋!
周围的杀手齐刷刷瞄准,柏岭雪脸上的笑容仍旧轻松,“喻总,这是什么意思?”
沙曼按捺住心神,命令手下放下枪,强作气势道:“你来晚了。”
“嗯?”
“我要办的事已经办完,那个姓凌的警察还在楼上。如果你想给他点苦头吃,可以上去看看他。”
柏岭雪露出不解的神情,“姓凌的警察?你对你儿子的称呼这么见外吗?”
沙曼细眉一拧。
柏岭雪笑道:“凌猎,本名夏小豆,成为你的儿子后改名喻戈,现在这个名字是他后来自己改的。怎么,就因为不再姓喻,你就不认他了?”
沙曼说:“‘灰孔雀’,这与你无关。”
柏岭雪却继续道:“不仅不认他,还要把他困在这里杀死,‘恶后’,看来你给自己取的代号很符合你的人设。”
“‘灰孔雀’,你管得太多了。”
“哈哈哈,虎毒不食子,你一个人,却连儿子都杀,沙曼女士,你不是凌警官的亲生母亲,也不是真正的喻勤,对吗?”
沙曼眼周的细纹突然绷起,她身边的一位杀手再次瞄准。
柏岭雪却毫无惧色,“本来呢,在我的计划里,明确有让你杀死凌猎这一步。但你很有‘出息’,这一步把我也算计进来了,想炸死凌猎和我,还要让‘浮光’来给你背锅。‘恶后’,你这算盘怎么没把你自己也打进去?”
面前的男人自始至终淡定,但沙曼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今天这一切她都是抱着走钢丝的谨慎一步步推进,凌猎查到了她最大的秘密,她只能杀死凌猎。但凌猎是个警察,背后除了重案队,还有神秘的特别行动队,想要安全脱身,只能将脏水泼到“浮光”身上。
可是她的计划,好像已经在“灰孔雀”面前一败涂地。
不,还没有!
她双眼几乎迸出烈火,她还有杀手,“灰孔雀”只有一个人!只要在这里杀死“灰孔雀”……
她张开嘴,可是下令射击的第一个音节还卡在喉咙里,身后就传来密集的枪声。她僵立在原地,身侧暴起一簇簇鲜血与脑浆,身边回荡着身体倒下,撞击地面的声响。
她没有回头,绷住的神经让她难以做出扭头的动作,她看见血浪在眼前起伏,杀手们死去前痛叫谩骂,血浪中只有“灰孔雀”是清晰的,他儒雅的脸上忽然溅出一条血线,他微笑着把它擦掉,却没有擦干净,那让他像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枪声终于停歇,其实也不过几秒的时间,沙曼周围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她喉咙颤抖得无法发出声音,神经的麻痹减退后,右脚哆嗦着往后挪。
粘稠的声音响起,她头皮一麻,那是很多人的血混合在一起,被她的鞋跟带起的动静。
“呕——”她再也忍不住,扶住墙壁,干呕起来。
身后的黑暗中有脚步声和上膛声,她知道,那是“浮光”的人。这个为凌猎准备的坟场,今天恐怕要成为她的墓地了。
她直起身子,看向柏岭雪,发现他墨绿色的眼里隐约反射着血光。
以前她对这个年轻人并无太多尊重,“浮光”真正的boss是那个从未露面,甚至从未入境的“黑孔雀”,传说他在那些战乱频频的国家呼风唤雨,而“灰孔雀”不过是他养的手下而已。
但此刻,她终于领教到“灰孔雀”的恐怖,他的皮囊之下,有一颗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的,狠毒的心。
沙曼问:“为什么?”
柏岭雪道:“你想知道什么?”
沙曼说出那个名字,“尹寒山。”
柏岭雪淡然的眼神忽然一变,里面的暗色如阴云一般风起云涌。
“看来凌猎说得没错,‘浮光’果然是因为那个刑警才来接近我。”沙曼已经预知到自己的结局,惨笑着捋了把头发。
柏岭雪眉宇间杀意毕现,“你也配说出这个名字?”
越是死到临头,沙曼骨子里的疯劲越是嚣张,她贪婪地汲取着柏岭雪流露出的痛苦,“我不配提到他,但是我配杀了他!哈哈哈,那个刑警,在最后……”
话音顿住,因为枪口已经贴着沙曼的额头。
柏岭雪打开保险,眸色如霜,“说啊,他最后怎么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沙曼听见这句话尾音里带着的颤意,那是失去最重要的人的心痛?很小的时候,失去家人,她也这般痛苦过。
而现在,她即将失去用了半辈子打造的喻氏集团,原以为会心痛难忍,却好像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看着那双墨绿眸子,心里忽然软了下,“他……是你的家人吗?”
柏岭雪一怔,几乎将扳机压下。
“他本来不用死,丰市那么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丰市了。”沙曼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幕,语气有一丝自嘲,“但为什么有这样的警察,非要抓着一桩所有人都破不了的案子不放,居然还真让他查到我了。他来到夏榕市,试探我,跟踪我,我的秘密即将被他知道,他这不是把脖子递上来吗?”
柏岭雪喉结动了动,近乎自语道:“他就是那样的警察。”
沙曼眼里闪出一抹戏谑,“是吗?那如果他活到现在,也会秉持着正义,对你穷追猛打吗?”
“砰——”
沙曼闷叫着倒地,一枚子弹打穿了她的肩膀,她坐在杀手们的鲜血中,狼狈不堪。
但她抬起头,却在柏岭雪脸上看到了胜于她的不堪。
柏岭雪轻声道:“他会。”
沙曼笑起来,说着旁人难以理解的话,“何苦啊,何苦啊。”
柏岭雪上前,“他是怎么死的?”
沙曼眯起眼,“‘灰孔雀’,你策划这一场大戏,就是为了给他报仇?你……你比我可怜啊。”
柏岭雪蹙眉,“他是怎么死的?”
沙曼不答,“我走到今天,也是为了复仇,向喻家复仇。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但你,你还真是个小可怜,尹寒山如果还活着,最先要抓的人就是你,不是我!”
柏岭雪再次对准沙曼的额头,“他是怎么死的!”
沙曼沉默下去,空气里只剩下呼吸声和心跳声。少顷,她轻轻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心脏,“这里,我用一枚子弹打穿了他这里。”
“砰——”
又一声枪响,洞穿“恶后”的胸膛。沙曼抽搐片刻,头终于垂了下去。
藏于黑暗中的杀手现身,“呐声”喊道:“柏先生!”
柏岭雪瞳孔轻轻震颤,额角挂着一片冷汗,脸色白得吓人,“呐声”没见过他这般失态。
柏岭雪将抢丢给“呐声”,摇摇头,“没事。”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像是恸哭了许久,但“呐声”看得很清楚,他的眼中并无泪水。
他想像那个人一样悲伤。但他到底不是那个人。
“呐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柏岭雪说:“炸.弹都找到了吗?”
“呐声”点点头,“现在引爆吗?”
柏岭雪说:“我还有一个人要见。”
没有更多杀手上楼围剿时,凌猎就料到事态有变。当楼下枪声成片响起,喻夜生原本像个鹌鹑,害怕得直往他背后躲,突然福至心灵,“警察来了!警察来救我们了!”
凌猎一把将他按下去,“警察在这里!”
喻夜生畏缩地嘀咕,“但你不也被困住了吗。我们赶快下去,一群警察来救我们了!肯定是我爸通知的警察!”
凌猎却踹了他一脚,威胁再吵就直接敲晕。
喻夜生又哭了,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保证绝不出声。
凌猎警惕地下楼,在特别行动队时,他经历过听辨枪声的训练,刚才的枪声绝对不是来自警方,枪、子弹都是外国制造。而且如果是警方攻了进来,不会在一边倒的情况下密集射击。
沙曼想要给“浮光”设套,来的很可能是“浮光”。
凌猎胸口燃起一簇火,此等危急时刻,他竟是有些兴奋。
来的会是柏岭雪吗?柏岭雪就是阿雪吗?“浮光”不断给他下套,将他拉扯入一个个漩涡,就是因为当年他从悬崖上掉下去,独自离开了那个总是在寒冬里的村子?
越往下,喻夜生越是害怕。他已经反应过来,来的不可能是警方,太安静了,如果是警方,此时已经上楼搜救。
“这是什么味道?”喻夜生被熏得难受,掐着声音问。
凌猎说:“血,脑浆。”
喻夜生:“………………”妈妈!
他们离沙曼被杀死的地方已经不远,楼里所有窗户紧闭,断电,换气设备无法启动,所以腥臭四处弥漫。
喻夜生觉得自己也许还没有被杀死,就会被臭死或者吓死,正这么想着,墙面突然出现五六个穿着防弹衣的人,还全都有枪。喻夜生经不起吓,此时已经绷到极限,那些人一过来,他就吓得晕了过去。
凌猎站着没动,目光落在为首那人身上。他认出那就是“呐声”,一个总是在柏岭雪身边出没的人。
“呐声”正要开口,凌猎抢先一步,“你为什么叫‘呐声’,不叫‘声呐’?”
“呐声”卡壳了,“啊?”
凌猎嗤笑,“想取个代号,又有点文盲在身上,把字弄反了?”
“呐声”黝黑的脸竟然当场就红了。事实还真是这样!
他对这个一来就刺人短处,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一点B数的人很是好奇,难怪柏先生总是盯着这人。
“跟我来。”为了不再暴露文盲的短处,“呐声”尽量少说话,领着凌猎往前走。
凌猎没问是要去哪里,走出一截后才“哦”了声,指指晕倒的喻夜生,“我说,你们还是扛他一下,如果不想让他被炸死在这儿的话。”
“呐声”诧异地瞪了凌猎一眼,跟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倒回去,扛起喻夜生。
经过一条走廊,“呐声”打开门,柏岭雪从水池边抬起头,手上脸上都是水珠,血迹已经洗掉了。
凌猎站在门边,他便看向门边,像是看着一个熟悉的老友。他拿起搭在水池边的毛巾,擦掉水,这才冲凌猎露出微笑,“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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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玉戈(37)
凌猎说:“这个‘好久’是多久?”
柏岭雪挑起眉梢。
凌猎:“是从枫意山庄的大巴算起, 还是从我掉下悬崖时算起?”
短暂的无声之后,柏岭雪说:“好久不见, 阿豆。”
凌猎早已料到, “果然是你,阿雪。”
两人隔着半个房间,身上都有枪, 却谁都没有攻击的举动。
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带来一丝旧日的光晕。
二十多年前, 他们也曾经一同待在一个房间里, 不同的是, 那时他们周围还有很多同龄人, 姐姐也还活着, 阳光很冷,就算是特别刺眼的阳光, 也裹挟着冰雪的萧索。
他们挤在一起,像小鸡仔一样报团取暖。有小孩快被打死了, 屋里充斥着血污和排泄物的味道, 他们谁也不能出去, 小声地说着今天吃饭时听来的事——谁谁死了,谁谁被带走,雪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 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时光弹指一挥,同样大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凌猎恍惚记得,以前他与阿雪待在一块儿时, 总有一个小孩在不远处偷看他们。
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凌猎想不起来了。
“沉金”败落, “浮光”取代了“沉金”, 阿豆不再是阿豆, 阿雪也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凌猎说:“为什么?”
柏岭雪笑道:“你和‘恶后’一样,她死前也问我为什么。”
凌猎说:“看来你想在这里解决我。”
柏岭雪却摇头,“阿豆,我原本没想过要你的命。”
凌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表达出兴趣,无所谓。
柏岭雪却对他的反应很是好奇。
“自从我得知尹寒山曾经无缘无故在卫梯镇消失,我就猜到你真正的目标是喻勤。哦,她真正的名字叫沙曼。”凌猎说:“至于我,不过是因为和沙曼有一层伪母子关系,而被你当做‘支线任务’。”
再次听到尹寒山的名字,柏岭雪脸上的玩世不恭和浑不在意都消失了,他肃然地看着凌猎,片刻道:“阿豆,我从来不曾恨过你丢下我们离开。”
凌猎下意识想要解释,坠崖是意外,那不是他计划中的事,他是想要带上阿雪一起逃走……
但时过境迁,任何解释都已经变得苍白。
凌猎什么都没说。
“我恨命运不公的是,你在离开‘沉金’之后,能够遇到卫之勇那样的警察,你掉入喻家的虎口后,又能遇到那个特别行动队,你就像被神明眷顾一样,做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你修改。”
柏岭雪以平静得近乎哀伤的语气叙说,那腔调就像吟唱着一首诗。但凌猎眼里渐起微澜,一个个名字在他眼前闪现而过,卫之勇、老院长、萧遇安、符衷……还有季沉蛟。
某种角度上说,柏岭雪说得没错,他确实像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你离开之后,我们所有人承受了本该由你承受的责罚,死去的小孩更多了,教官们说,是我们合力欺骗大人,将你送出去通风报信,我是被折磨得最狠的一个,因为我看着你离开,教官们认定我是你的‘共犯’,小孩们挨了打,也把气撒在我身上。”
那必然是一段残忍得无以复加的年岁,但在柏岭雪的话语中,它们竟是变得苍白而无关痛痒。
凌猎设想过阿雪的处境,但是当年的自己连自保都难,又怎么帮得了阿雪?
“以前都是姐姐和你保护我,你知道的,在全村的孩子里,我是最笨的那一个。你们都不在了,没有人再为我遮风挡雨。但是阿豆,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恨过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丢下我,我希望你活下来,去看看姐姐说的南方的春天。”
柏岭雪又拧开水龙头,玩着清澈的、凉爽的水,“记不记得,姐姐说在南方我们可以像这样肆意地玩水?”
凌猎点头。在“沉金”的小村子,水是冰雪融水,冷得能冻掉一层皮,他们想象不出能玩的水是什么样子,汩汩流淌的液体仿佛只有新鲜的血液。
“我感激那时遭遇的残忍对待。”柏岭雪话锋一转,“如果没有经历过那样地狱般的生活,我无法从所有小孩中脱颖而出,被‘沉金’的高层选中。所以说阿豆,你的离开反而为我打开了一扇门。在他们将我从村子带走后,那个村子被剿灭了,所有人都被杀死。国际刑警连小孩都没有放过。”
“当你在喻家扮演喻戈时,当你给特别行动队卖命时,我在‘沉金’的泥潭里挣扎,其实……我有机会像你一样改邪归正,给警方当线人,功勋累计到一定程度,洗清身上所有的罪孽。”柏岭雪惨笑两声,“毕竟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犯过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只是‘沉金’一个普普通通的杀手,尚在训练中,手上还没有沾上一个人的鲜血。”
凌猎将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他’是尹寒山?”
柏岭雪转向窗户,阳光落在他眼里,他叹了口气,“是,那年寒山来到卫梯镇,在山林中徒步时遇险,是我救了他。”
凌猎不解,“但那时你已经离开村子,村子也早已不存在。”
“我去缅怀过去不行吗?”柏岭雪说:“‘沉金’只剩下一部分势力,我完全有机会逃走,从此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凌猎:“你想从卫梯镇入境?”
“对,我一直记得你是从那里掉下去,如果你还活着,我想也许能找到你。如果我真的能脱离‘沉金’,我也想从那里开始新的人生。”
“但我很难真正做出决断,我出生在‘沉金’,学的全是杀人犯罪的手艺,我没有国籍,没有身份,失去‘沉金’,我还能活下来吗?”
“我徘徊在边境,不敢进入,也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迷路昏迷的寒山。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把他救到我的临时住处,等着他醒来。”
在柏岭雪能够想起的人生经历中,那短暂的时光是唯一与良善、希望、爱挂钩的日子。
尹寒山醒来,竟是立即辨认出他不是普通的边民。
也对,普通人怎么会携带武器,身上沾染着硝烟的味道。
他也察觉到,来人不是普通的户外运动者,是警察。
一个犯罪分子,一个警察,就这样在边境的松林里共处一室,互相猜忌,却都没有动手伤害对方。
是尹寒山打破沉默,“你救了我?”
柏岭雪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接近十岁的男人,警惕地点点头。
尹寒山竟是笑了,开怀,毫无阴霾,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
他愣愣地看着尹寒山,尹寒山又拿来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名字,还问他看不看得懂文字。
他有点生气,虽然他从未踏入过山那边的国土,但他知道自己来自那里,听读书写十分流畅。
“你的眼睛很好看。”尹寒山又说:“你有E国血统吧。”
柏岭雪沉默,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沉金”根植于E国,墨绿眸子代表着流淌在血脉里的罪恶。
听他说完,尹寒山却笑道:“自己不学好,倒是怪到眼睛上。你这漂亮的眼睛能有什么错呢?”
他与尹寒山争辩,一股脑把从小到大的遭遇都说了,他说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一出生就在“沉金”,想要活下来,就得成为杀手,成为佣兵。
尹寒山却问:“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明明没有任务,这里也不是‘沉金’的地盘了。”
柏岭雪愣住。为什么来这里?
他知道答案,却无法向一个警察说出口。
“你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沉金’。”尹寒山说:“你还有后路可以走。”
“我……”
“你想回到祖国,变成一个普通人。”
柏岭雪心脏飞快跳动,血液好似沸腾起来。对,他想看看南方的雪,他想成为普通人,他想找到阿豆!
“你想得美。”尹寒山笑着说。
柏岭雪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他还太年轻,分辨不出一句话里到底有多少含义。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普通人,你是‘沉金’的人,在你成为普通人之前,你应该为曾经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柏岭雪问:“什么代价?”
这时,尹寒山却收起玩笑口吻,眼神逐渐严肃,“我不能直接将你带走,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任务,如果你能够完成任务,也许有一天,你能够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柏岭雪急切地问:“你想我做什么?”
“回到‘沉金’,想办法进入‘沉金’高层,获取情报。”尹寒山说:“‘沉金’并没有消亡,它只是进入暂时的蛰伏,国际刑警此时放松,无疑是让之前的牺牲白给。等到‘沉金’恢复元气,一起都晚了。”
柏岭雪感到灵魂都鼓噪了起来,声音微微发颤,“你的意思是,我当你的线人?”
尹寒山说:“你愿意吗?”
柏岭雪说不出话来。
愿意吗?从此他将为一个刚认识的警察卖命,和“沉金”作对,稍不留神就会惨死。
这些年国际刑警派了数不清的卧底,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没有人比“沉金”的成员更清楚“沉金”的残忍。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洗清了身为“沉金”成员的罪孽,他可以回到从未踏足过的故乡,有身份,有朋友,成为一个普通人。
巨大的诱惑让他难以顷刻做出反应和抉择。
尹寒山又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没关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就像一个甜蜜的咒语,它捆缚在了柏岭雪的血脉里。
听到这里,凌猎已经描绘出大致的后来,甚至还有一瞬间涌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阿雪到现在,仍是亦正亦邪,他身上背负着某个责任。
“你……成了尹寒山的线人?”
“咚”一声,柏岭雪将手上把玩着的手术剪刀丢进不锈钢盘里,这声音极其清脆,像是敲碎了一段不真实的,却又如水晶般存在过的时光。
“没有。我有来日方长,他却没有。”
尹寒山并没有受多重的伤,但他在体力恢复之后没有立即离开,像是被山里的景色迷住了。
柏岭雪也没走,每天找点东西回来喂饱两人的肚子。
有一天,柏岭雪没忍住问:“你为什么还在?”
尹寒山不正经地笑道:“你不也没走吗?”
柏岭雪皱着眉,“我又不是警察,我想待多久待多久。”
“警察也有假期,我好不容易争取来年假,还没玩够,才不回去。”
柏岭雪觉得这人好奇怪,他接触过很多国家的警察,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吊儿郎当的,还满嘴跑火车。这人真的是警察吗?会不会是人贩子,想把自己骗走卖掉?
“哈哈哈哈——”尹寒山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高估了我还是低估了你?你比我高,堂堂‘沉金’的杀手,我还能把你卖了?”
“没见过你这样的警察。”
“我这样不挺好的?哎小朋友,前几天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没?给不给我当线人?”
柏岭雪沉下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还有,你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成年了,我是杀手。”
尹寒山又笑得前仰后合。
柏岭雪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比尹寒山还爱笑的人。晚上一同躺在一间屋子时,他想,如果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他不会当杀手了,也不去奢望当什么普通人,就定居在这里,有尹寒山每天讲笑话给他听。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他感到一阵惊心。
他回到这里是为了逃走,遇到的警察却要把他推回那至深的黑暗,他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将来的自由。多坏的警察,他居然还想和他一直生活在这里。
睡着之前,他想,那就把这当做一个梦吧。在梦里,有不敢奢望的平凡和快乐。
是梦,所以有醒来的一刻,这一刻还来得特别快。
在认识的第九天,尹寒山收拾起行囊,柏岭雪紧张地问:“你要回去了吗?”
尹寒山在镜子前剃几天都没剃的胡子,“是啊,要回去上班了。”
“你,你不是个不守纪律的警察吗!”
“嘿!瞎说什么!”尹寒山在柏岭雪额头上敲了下,“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守纪律的警察了。”
柏岭雪急了,“可我还没有下好决心,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可是他明明可以逃走了,他真的很害怕回到“沉金”。
他以为尹寒山会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嘲笑他,尹寒山宽大的手掌却按在他头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如果是我,我也会像你这样犹豫吧。”
柏岭雪一愣,不知尹寒山为何会突然变得温柔。
“软弱不可耻,不想为别人冒生命之险也不可耻。”尹寒山的笑容带着宽容的意味,“如果你今后想通了,愿意做我的线人,随时欢迎。”
柏岭雪追出去,喊道:“尹寒山!”
尹寒山停下脚步,回头,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万里河山。
“没礼貌。”尹寒山笑着说。
“你不抓我吗?”柏岭雪急切地说:“我是‘沉金’的人,你不抓我回去吗!”
“我说过,我是出来旅行,没有执行任务。”尹寒山顿了顿,又道:“而且也许不久之后,你就从‘沉金’的人,变成了我的线人。”
柏岭雪还想说什么,但他心里堵得慌。那一刻,他甚至愿意被尹寒山抓回去,坐牢都可以。
尹寒山最后对他挥挥手,挺拔的身体在他一眨不眨的注视中,融入了那片河山。
天黑了,柏岭雪坐在屋子前,看着天上的繁星,听着松林里偶尔传出的寂静的声响,回头看看屋子里,里面不再有尹寒山烦人的笑声。
那个男人来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冒冒失失地在他心里丢下一枚种子,却不管种子的生长。
他原本可以逃回故土,混三教九流的道,当一个能潜藏在社会规则里的坏人。
但现在他不能回去了,一旦他这样想,尹寒山的话就在他脑中响起——做我的线人,将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普通人。
这简直是有生以来得到的最美味的蛋糕,它代表着祝福与光明。
他走向来时的黑暗,目光变得坚定,他忽然觉得,能够成为尹寒山说的普通人,那么就算生命在明天就将终结,也没什么好怕的。
凌猎说:“所以你回到‘沉金’,按照尹寒山的想法,在‘沉金’步步高升?”
“‘沉金’被围剿,给了我这样的新人上位的机会。”柏岭雪脸上再无面对尹寒山的稚气,“只要我将情报交给寒山,‘沉金’最后的势力将被彻底斩除,我以为这将是我送给寒山最好的礼物。我终于可以洗清我成长于‘沉金’的罪孽。但是……”
凌猎深吸一口气,“尹寒山出事了。”
第158章 玉戈(38)
人一生到底应该有多少转折点?对阿雪来说, 童年阿豆离开算一个,长大后遇到尹寒山算一个, 尹寒山失踪是最后一个。
他丢下“沉金”, 入境疯狂寻找尹寒山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不信尹寒山会莫名其妙失踪,尹寒山一定遇害了。
他握着情报, 却失去了移交情报的人。
这个世界上,除了尹寒山, 没有哪个警察会相信他这样的人会做线人。他当不了普通人了, 他未来的人生里也找不到尹寒山。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E国, 他手上的“沉金”千疮百孔, 强盛时的“沉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暗网。而这个暗网现在已经无法帮他找到尹寒山失踪的真相。
但他必须得到真相!
不久, “沉金”在各国警方的视野中彻底覆灭,但它并没有真正死去, 它只是在伤痛中暂时蛰伏,它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浮光”。
这恐怕是个让各国警方愕然的答案, “沉金”死了, 却没有完全死, 它在蛰伏蓄力之后成为黑暗中隐匿的巨兽,“浮光”。可那个把“浮光”发展至此的“灰孔雀”,曾经是最想要摧毁“沉金”, 将它的残躯作为礼物相送的人。
“这世道真是不公,阿豆,救下你的卫之勇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警察, 毕江案他到死也没有查出真相, 寒山比他优秀千万倍, 一早发现喻氏集团才是幕后黑手。”柏岭雪顿了顿, “但为什么……为什么被卫之勇救下的你能够摆脱‘沉金’的身份,遇到寒山的我,却永远是‘沉金’的一员?”
柏岭雪的眼神悲伤孤寒,好似盛满了无法招架的无奈,令人联想到冬天里被狂风卷起的雪片,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
但凌猎却用一种近似机械音的语气说:“哦,但这关我什么事?”
柏岭雪似乎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怔愣片刻后笑起来,“阿豆,你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凌猎:“不能和你共情就是没有感情吗?”
柏岭雪走近,视线像蛇的信子舔过凌猎的脸庞,然后他突然出手,抓住凌猎的头发,“你总是这样,用一张无辜的脸说着刺人的话,所以在复仇之余,我想要顺道毁掉你。”
凌猎头皮有点痛,轻皱起眉,“无聊。”
这时,“呐声”推开门,看见二人的姿势,愣了一下。
柏岭雪松开凌猎,问:“什么事?”
“呐声”:“柏先生,‘恶后’设置的炸.弹就要爆炸了,我们必须立即撤离。”
柏岭雪看向凌猎,“真遗憾,旧还没有叙完。”
凌猎整理被抓乱的头发,毫不慌张,“那就接着叙。”
“我可不想被炸死在这里。”柏岭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不嫌弃的话,到我的地盘坐坐?”
这话听似客气的邀请,但凌猎没有另一个选项,他毫不怀疑一旦他拒绝,“浮光”的那帮人会一拥而上,结果他的性命。这些人的战斗力,沙曼养的那些废物可没法比。
“好啊。”凌猎说:“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刚才跟着我那个,和你一样也是被沙曼骗来,他胆小又愚蠢,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他丢在那儿吧。”
柏岭雪揶揄道:“喻夜生?那废物以前没少欺负你吧?你还想帮他?”
凌猎:“不好意思,我一个警方关键人物,对群众见死不救多少要挨点处分。”
走廊上,喻夜生已经醒了,看见凌猎,连忙跑上来,几个“浮光”却把他拦住,凌猎说:“辛苦你们。”
喻夜生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架了起来。他以为自己要被处决了,边哭边骂凌猎狼心狗肺。
倒计时五分钟,喻夜生被扔在远离爆炸中心的花坛里,“浮光”迅速撤离,当轰然巨响传来时,凌猎和柏岭雪乘坐的商务车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朝夏县。
商务车在绕了几条路之后回到夏榕市主城区,却没有往闹市中去,而是选择了一条蜿蜒山路。
苍翠的绿树映在窗玻璃上,凌猎说:“玉容叹歌?”
柏岭雪说:“看来你对这里很熟悉。”
玉容叹歌是夏榕市有名的独栋别墅区,因为是喻氏集团的项目,重案队还重点关注过,但当时未能查到柏岭雪就藏身在此。
车停在一栋别墅的地下车库,凌猎跟着柏岭雪、“呐声”,还有一名“浮光”一起上楼。他观察过,这里到处都有摄像头,戒备森严,想独自突围几乎不可能。
既来之则安之,凌猎参观着敞亮的大厅,接过柏岭雪递来的冰红茶,“住得倒是不错。”
柏岭雪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玉容叹歌吗?”
凌猎晃着玻璃杯,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因为喻戈?”
柏岭雪冷笑,“没错,喻家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个小孩,却要在各个项目里打上他的烙印,装得多有温情似的。真正的喻戈早就已经……”
说到这儿,柏岭雪停下来,“游戏始终按照我的计划进行,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季警官竟然是真正的喻戈。我以为喻戈早就死了。”
凌猎挑眉,“你也看过那份鉴定报告?”
柏岭雪说:“你以为沙曼为什么会知道?”
碎片迅速在凌猎脑海中拼凑,沙曼原本的打算是死不认账,咬定自己与“浮光”无关,将一切罪行推到喻潜明身上,甚至将杀死罗蔓钗的凶手灭口。
今天这一出原本不该上演。
但那个鉴定中心里藏着沙曼的眼线,她第一时间知道他鉴定了什么,他发现了那个绝对不能被知道的真相。所以他才必须死。
凌猎反应过来,“鉴定中心里的不是沙曼的眼线,是你的眼线?”
柏岭雪笑道:“不是有句话叫做——你知道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沙曼知道的,当然也是我让她知道的。这个游戏的倒数第三环,是让警方查清楚寒山之死的真相。至于倒数第二环,则是让她干掉你。最后一环,她接受审判,失去几十年来经营的一切。”
凌猎“啧”了声,“你真会为自己提升难度,复仇就复仇,还让我躺着也中枪。”
这话柏岭雪不爱听,“阿豆,你不无辜。”
凌猎无所谓,“行吧行吧,我是大魔头。”
柏岭雪接着道:“我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让沙曼对你动手,这太难了,你和你们季队长总是一起行动,你查到什么,意味着他也查到什么,他一定会将你保护起来。不过你很争气,这么快就给我助攻来了——你背地里查季警官和喻潜明的亲缘,我也是看到结果,才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凌猎顺清其中的逻辑,“沙曼到死都认为那是她的眼线,还为棋高一着沾沾自喜。”
柏岭雪道:“所以她现在已经是一具焦炭了。”
凌猎沉默片刻,“我有个疑问。”
“什么?”
“你这一招是受到徐嘉嘉启发吧?”
柏岭雪笑而不语。
“徐嘉嘉引导我们季警官去侦破徐银月案,抓捕养父母,你引导我调查尹寒山案,抓捕沙曼。”凌猎道:“话说,徐嘉嘉失踪这么久,被你灭口了?”
柏岭雪哼笑,“怎么会?Jaco是我的重要伙伴,活得好好的。”
凌猎露出不怎么相信的神色。
“你说对了一半。”柏岭雪在沙发上落座,右腿支在膝盖上,“他的复仇思路确实给了我启发,但是他的计划到季警官抓捕季诺城夫妇就告一段落,我的还有最后一个关键步骤。”
凌猎点点头,“让我在抓捕沙曼时被沙曼反杀,既除掉我,又加重沙曼的罪行。你还真是个机灵鬼。”
柏岭雪:“……”
凌猎:“机灵鬼,你和我们小季其实早就认识了吧?”
柏岭雪:“哦?”
“枫意山庄那次,他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熟悉。”凌猎说:“这种感觉和我见到你时相似。但是他怎么都想不起你是谁,我来猜猜,你就是那个曾经带他破过案的线人言熙?”
柏岭雪此时的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还跟你提起过我?”
“不仅提过,还说我和你很像。”
短暂的错愕后,柏岭雪像听到了滑稽的笑话,“阿豆,我们像吗?”
“不像。”凌猎说:“所以我们小季是个笨蛋。”顿了顿,凌猎又道:“这么笨的警察,伤害他的都没有好下场。”
安静了一会儿,柏岭雪叹息,“他是个好警察,和你不同,我并不想伤害他。”
当年柏岭雪悄然入境,却孤立无援,没能查到任何与尹寒山有关的消息,只能回到E国,一心扑在复仇上。“沉金”千疮百孔的暗网由“浮光”取代,稳住组织内部的动荡后,柏岭雪再次入境,但这一次,他伪造了一个新的身份——言熙,并且以“浮光”惯常的易容技术作为伪装。
“浮光”已经掌握一个特殊的情报,尹寒山失踪之前与夏榕市一位名叫宁协琛的警察交往甚密。
言熙潜入夏榕市,接近宁协琛,在提供了多条重要线索后,成为宁协琛的固定线人。
宁协琛身为重案队队长,手上案子无数,还带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弟。宁协琛信任言熙,实在忙不过来时,便将徒弟丢给言熙来带。
那是个正直而正义的年轻警察,连名字都很特别,季沉蛟。
言熙并不想和这样的年轻警察待在一起,季沉蛟的光芒有时会让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泥泞肮脏恶臭。
但是季沉蛟被师父丢下,认真听着他胡诌那些侦查思路时,他又不由得被那双眼睛所吸引,渐渐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还真教给了季沉蛟一些东西。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线人,像个尽职的老师。和季沉蛟一起查案的时候,他甚至不由得想起尹寒山的话——有朝一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
这就是堂堂正正的感觉吗?阳光是干燥温暖的,身体好像很松快,不必时刻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还有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徒弟问东问西。
可是当他面对宁协琛,一切幻象都消失了,现实提醒他一个冰冷的真相——他来夏榕市,是因为线索就在夏榕市,就在宁协琛身上。
他取得宁协琛最大的信任,听说宁协琛的手下,那个叫谢倾的警察对他非常不满,市局内部有声音说他蛊惑了宁协琛。
蛊惑吗?大概是。
但他以为他们已经彼此信任得无话不谈,当他提到尹寒山时,宁协琛仍旧露出戒备的神情。从一些蛛丝马迹,他判断宁协琛似乎也在调查尹寒山的失踪,而且已经有眉目。
但可能是牵扯重大,或者没有确切的证据,宁协琛丝毫不愿意透露。
他乐观地想,没事,大不了在夏榕市多待一段时间。好歹方向是对的,而且……他很喜欢夏榕市的生活。
但人算不如天算,从他提到尹寒山的一刻,宁协琛对他就有所怀疑。那天他还未来得及易容,就被宁协琛逮了个正着。
他不可能在那种时刻暴露,他只能选择灭口。宁协琛是有所顾忌的警察,他不一样,他是无恶不作的暴徒。一枚子弹打入宁协琛胸膛,那张刚毅的脸上露出痛苦、懊悔、悲伤的神情。
然后这位功勋队长的人生就掉入漆黑的深渊。
凌猎虽然有所预感,却还是皱起眉,“你杀了宁协琛?”
柏岭雪嘴唇微动,稍显迟疑,“不然呢?我有别的选择吗?”
凌猎喝完冰红茶,“我好像是你这场游戏里唯一漏网的鱼,沙曼没能杀死我,反而被你炸死。”
“不是沙曼没能杀死你,是我突然改变主意,没让她杀你。”柏岭雪笑道:“你应该感谢我。”
凌猎不慌不忙,“那你现在想怎么做?把我带走?”
“你想得美。”
“嗯?”
“阿豆,我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是个不怕死,又特别狡猾的人。明面上是我带走你,暗地里是你刺探‘浮光’的情报,交给你的季警官。”
凌猎笑道:“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柏岭雪摆出送客的态度,“我今天不杀你,你回去吧。”
凌猎说:“你的仇已经报了,怎么,还不打算回到‘浮光’的老巢去?”
“试探我啊?”柏岭雪说:“看在你陪我完成这场精彩游戏的份上,我给你交个底。当年我初来乍到,唯一的念头的确是复仇,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当我深入它,了解它,才体会到它有多美。回到北方?不,‘浮光’会在这里生根发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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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玉戈(39)
黑夜、火光、高压水柱笼罩着榕美, 主城的警力源源不断地奔向朝夏县,凌猎仍旧音讯全无, 尸体的身份确认工作正在进行。
其中一具很可能是喻勤。
没有凌猎。
特警救出一个满脸黑灰的男子, 他哭得嗓音嘶哑,恐惧得语无伦次。他是爆炸中唯一发现的活人,迅速被送上待命的急救车。
“我没受伤!我要见季沉蛟!”喻夜生哇哇乱叫, 死活不肯绑上安全带,“我刚才还和凌猎在一起!你们快去救他!”
废墟里燃烧的火像是蔓延到了季沉蛟五脏六腑, 他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来, 每一眼, 心脏都泵出激烈的晕眩。他必须坚守在现场, 可是充斥在他精神里的是恐惧、自责、愤怒, 那些叫嚣的情绪像是迎头而来的海啸,让他透不过气来。
“季队!季队!”特警跑来, “现场找到一名幸存者,他不肯治疗, 说是和凌猎在一起!”
季沉蛟脑中轰然作响, 还未听特警将话说完, 就向救护车飞奔而去。可是在靠近救护车的时候,脚步却像挂了铅,心脏被粗糙的手抓紧, 气息闷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不知道, 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消息。
喻夜生脸上的灰还没擦干净, 看见季沉蛟, 急得从推床上滚了下去, “凌猎被带走了!你们快去救他!”
被带走?
季沉蛟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只要不是在爆炸现场,就有一线生机!
他冲过去,抓住喻夜生的肩膀,大喝道:“是谁带走他?在哪里?”
喻夜生劫后余生,终于从恐惧中缓和过来,被抓得连声叫痛,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是‘浮光’!我听到凌猎说‘浮光’!有好多人,有个像头儿的人说要和凌猎叙旧,所以把凌猎带走了。”
“浮光”,叙旧!
季沉蛟眼前立即浮现出柏岭雪的侧影。
“他们本来想炸死我!都是喻勤的阴谋!”喻夜生脑子不清醒,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喻勤想炸死凌猎,让‘浮光’和我背锅,但凌猎把我给救了,呜呜呜凌猎是我恩人!凌猎带着我跑路,撞见‘浮光’,好多血,好多尸体!‘浮光’已经把喻勤杀了!楼要炸了,那个头儿要带走凌猎,凌猎让他放我一条生路!”
季沉蛟强迫自己镇定,凌猎被“浮光”带走,这起码是个好消息。“浮光”没有当场杀死凌猎,还把喻夜生给放了,警方就有机会。
柏岭雪会带凌猎去哪里?
季沉蛟和特警一起把喻夜生推进救护车,强行送去县城医院。
现场的火终于全部被扑灭,剩余的炸.弹也已经妥善处理,但秋夜的凉风中仍旧飘浮着皮肉骨骼被烧焦的味道,被疏散的人们围在警戒带之外,久久不肯离去。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是榕美的患者,而是在这座小县城出生成长的居民。数年前,伫立在这里的是朝夏县最大的杂货市场,一场意外引发的大火将它化为废墟。被烧焦的土地仿佛成为养料,榕美将财富、机遇带給落后的小县城。
但现在,它像是一个膨胀到极致,忽然破灭的泡沫,也在火光中付之一炬。
沈栖等技侦队员正在紧急搜寻信号,凌猎的手机信号曾经出现过一瞬间,大致定位到是在主城区西边。
季沉蛟脑中迅速拉出西城区的详细地图,喻氏集团在那里有个项目,玉容叹歌!
此时,消防传来消息,楼里的尸体、残肢已经搜集完毕,废墟中已无生命迹象。梁问弦一身白衬衣早已汗透,沾满黑灰,佛系精神不复存在,在季沉蛟背上用力推了一把,“这边有我,特警已经待命,你快去救凌猎!”
“谢了梁哥!”季沉蛟朝特警的车飞奔,然而就在他跳上车,关好车门时,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烫进他眼底的身影。
凌猎!
季沉蛟感到自己被焊到了座位上,声音堵在喉咙,发不出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狠狠一闭眼,扒着车门往后看去,真的是凌猎!
驾驶座上特警喊道:“季队!扣好安全带!出发了!”
赶在特警一脚油门轰下去之前,季沉蛟终于喊出来:“停下!我要下车!”
整条路的交通都被管控了,凌猎几乎是路上唯一的行人。他跑了很长一段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一束刺眼的光从侧边打来,他下意识眯起眼,用手挡着视线,朝光的来处看去。
有人从光源处跑来,逆着光,他看不清他的眉眼,却清晰听到他剧烈的喘息。
隔着三米远,季沉蛟停下脚步,目光却牢牢盯着凌猎。
凌猎知道自己此时肯定很狼狈,“浮光”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电子设备,柏岭雪从玉容叹歌撤离,行踪不知,他则被“呐声”和其他“浮光”送回朝夏县。
他们还不至于自负到直接把车开到警方跟前,剩下的一截路,他只能全速奔跑。
他有很多信息,要尽快汇报给重案队和特别行动队。
但季沉蛟怎么比他还要狼狈?
凌猎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节,身体就被一个作用在肩膀上的猛力推向后方,他踉跄两步,还是没能站稳,撞在身后的花坛上。
季沉蛟像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扑上来,双手压在凌猎身侧,那双眼睛仿佛含着火,将周围燥热的空气点燃。
两个人都像是被烈火裹挟,凌猎短暂地懵了片刻,一脚踹在季沉蛟腿上,“你干什么?!”
季沉蛟就像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他的所有感官都耗在感受凌猎这个人。
凌猎的气息,轮廓,五官……当注视得过于专注的时候,最熟悉的画面往往失真。他不知道被自己按住的,呼吸可触的是不是凌猎。
凌猎的瞳孔里,季沉蛟的脸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怒容,忽然,他掐住凌猎的下巴,咬牙切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凌猎痛得拧紧眉,他向来不惧疼痛,但不知为什么,季沉蛟给与他的疼痛总是格外深刻,刚才那一推也一样,他就像是一台对季沉蛟过于敏锐的仪器,“嘶——”
季沉蛟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凌猎几乎听见了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他又是一脚踹过去,“夏诚实你发什么疯?”
“凌猎,你答应过我,发现任何线索,就算要冒险,也会提前让我知道!”季沉蛟眼里浮现出痛色,不是来自被踹的地方,是来自最柔软的肺腑。
“我……”凌猎忽然哑火了,并非因为这句指责,而是在看见那一抹痛色时,心口毫无征兆地软了一下。
就连面对沙曼那群杀手的扫射,从窗户跃出时,被“浮光”包围,随时可能毙命时,他的头脑都没有现在这样混乱过。
这一刻,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向季沉蛟解释,怎么安慰一下看上去伤心得无以复加的小季。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时间倒回去,他还是会只身前往,他向来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他觉得季沉蛟好小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着关于“浮光”、宁协琛的关键线索。
可看着季沉蛟的眼睛,他的这点理智似乎偃旗息鼓,争辩的话也卡在了喉咙中。
季沉蛟拇指在他脸颊上摩挲,长街的一端是漆黑的夜色,另一端是废墟、被风吹得鼓荡的警戒带、闪烁着红蓝色光芒的警车。他们一个跌坐在地,一个跪在地上,狼狈之色不分伯仲。
好似过了很久,季沉蛟终于确认,这个人就是凌猎,除了身上脏了点,没有别的损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将凌猎按入胸膛。
两颗心脏纠缠跳动,凌猎业务很不熟练地在季沉蛟背上拍了两下。
奇怪,他原本很擅长逗小季,现在怎么找不到话来说?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几名特警赶过来了。
季沉蛟松开凌猎,凌猎想叫他一声,却被他骤然变冷的眼神刺了一下。
季沉蛟站起来,冷漠地说:“救护车在那边,去医院检查。”
凌猎伸出手,“小……”
季沉蛟却将他的手打开,“先检查,别的以后再说。”
说完,他转身离开,凌猎还坐在地上,看着季沉蛟的背影,茫然地眨了下眼。
对朝夏县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现场的清理、搜证持续到天亮仍未结束,警车和消防车几乎将榕美康复中心及其周边围了起来。
凌猎在县医院做完体检,除了手臂和腰部有少许软组织挫伤外,没有别的伤处。喻夜生也在县医院,得知他没事,举着输液瓶过来哇哇大哭。
凌猎本来想嘲笑他两句,但看到那和季沉蛟有些许相似的脸,心蓦然沉了下去。
季沉蛟生气了,他却无法完整地理解缘由。
是,他答应过季沉蛟有任何事都会报备,但活着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快三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过的,一个人做决定,为每一个决定的后果买单。即便是在特别行动队那种纪律严苛的地方,他也在行动时拥有自主决定的自由。怎么到了季沉蛟这里,他去见沙曼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他理解季沉蛟会担心,会生气,他可以解释,也可以哄的。但季沉蛟怎么气成了那样?六亲不认,发狂了似的。搞得他也生起气来。
要不然他也不会一见面就踹了季沉蛟两脚。
踹得很重,踹痛了吧?但季沉蛟吭都没吭一声,就只顾着推他,掐他下巴。
后来那个紧得要命的拥抱又算什么?要不是特警赶来了,季沉蛟是不是要把他勒死?
在医院待了几小时,凌猎被季沉蛟惹起来的火气差不多已经散去,一丝愧疚浮上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没着落。
那么担心的话,季沉蛟怎么不亲自送他来医院?也不抽空来看一眼。重案队其他人也没来,他理解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现场忙得团团转。
身为队长的季沉蛟更没时间。
可他明知道客观情况是这样,还是独独怨季沉蛟不来。
他暗自想,你还生什么气呢?我都不生你的气了。
喻夜生擦眼泪时手上的针把血管扎到了,痛得大叫起来,凌猎嫌他吵,赶紧撵他走。喻夜生哭哭啼啼说:“这事我一辈子记着,喻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凌猎一听喻家,头更大了。喻家马上玩完,他才不要喻家的位置!这不是在诅咒他吗!
天亮后,一辆检察院的车停在县医院,来到病房的人很面生,制服穿得一丝不苟,进来就核对凌猎的身份。
凌猎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猜到他们是检察院督察队的人。也对,就昨天那动静,督察队再不出来干活,也太对不起身上这身制服了。
但凌猎在下床之前问:“季队长知道吗?”
对方打量凌猎几秒,语气很冷,“季沉蛟已经先一步回去接受调查。”
凌猎蹙眉,“你们调查他干什么?”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打听的。”
喻夜生在门口听得横眉竖目,喊道:“凌警官舍身救人,现在身负重伤,你们还想抓他?‘浮光’的人你们怎么不去抓!”
凌猎正在思索着季沉蛟被调查的原因,忽然听见这句“重伤”,无语地看了喻夜生一眼。
你特么闭上嘴吧!
那名督察显然也被“重伤”吸引,眼神带上一丝不屑,“这就重伤了?”
这时,一辆警车冲到楼下,梁问弦飞快跑上来,正好赶上喻夜生拦着不让督察队带走凌猎。梁问弦气都来不及喘,赶紧上前,“你好,我是重案队梁问弦。”
梁问弦这个名字有时比季沉蛟更好用,他资历摆在那里,为人又很佛,风评太好,大多数人都会给几分面子。
果然,刚还冷着脸的督察挤出一分笑容,“市检察院督察队许将。”
“许督察,你好你好。”
“梁队,你也知道我们这次来的原因,季沉蛟和凌猎两位与喻氏集团、境外犯罪组织牵扯重大,必须接受调查。我依规办事,梁队就别在这个时候插手了吧?”
凌猎挑起右边眉梢,喻夜生听得更生气了,“有没搞错?什么叫凌猎和犯罪组织牵扯重大?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的?我看你们才嫌疑重大好吧!”
许将不悦地看了喻夜生一眼,“你就是昨天那个从现场逃出来的喻家人吧?正好,你也需要录个口供。”
“卧槽!我输液管都还没拔!”
梁问弦挡在双方中间,“许督察,我不是赶来拦着,凌猎是我们重案队的人,受伤送到医院,我本来就该来看他。正好遇到你们来接人而已。”
许将很给梁问弦面子,点点头,“那人我就先带走了。”
梁问弦却忽然伸出手,许将被拦住,眼神瞬间一沉。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梁问弦道:“许督察你们调查归调查,但也要注意一下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凌猎暂时在重案队工作,但他实际所属的是特别行动队。”
许将:“梁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我?”
梁问弦笑道:“许督察想到哪里去了,特别行动队不也是咱们的兄弟单位吗?这样,我看凌猎现在情绪也不太对,让我先跟他聊几句?工作做通了,你们也好调查嘛。”
许将视线在梁问弦和凌猎脸上来回扫过,“那就麻烦梁队一会儿把凌猎送下来。”
“好,谢谢许督察。”
人一走,凌猎立即问:“梁哥,季沉蛟被带走是怎么回事?”
梁问弦收起面对外人的微笑脸,“昨天在榕美的爆炸,喻勤带去的人全死了,‘浮光’在场,你也在场,‘浮光’带走你,但你平安回来,几乎没有受伤。”
凌猎微微抬起下巴,他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了,因为他是幸存者,并且幸存得十分蹊跷,所以成了督察队的眼中钉。而喻氏集团已经和“浮光”绑在一起,他又曾经是喻家的孩子,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可疑,简直像犯罪组织早早下了一盘大棋,将他藏在公安系统中。
查他无所谓,但查季沉蛟凭什么?
第160章 玉戈(40)
梁问弦叹了口气, “季队的身世问题也被挑出来了,喻潜明昨晚亲口说, 觉得季队可能就是喻家丢失的孩子。而且……”
凌猎猜到了关键, “而且我和他的关系也是个麻烦。”
“不止。”梁问弦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季队去丰市找你,你们还顺道破了几桩案子?”
“当然记得。”
“那时谢队给季队放假,让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假期全都休了, 其实那不是单纯的放假。”
凌猎正色道:“怎么,上面想找季沉蛟麻烦?”
“也不是找麻烦, 但督察队当时就想查季队。”梁问弦对这事也很郁闷, “季诺城夫妇出事, 他们是季队名义上的父母, 所以……”
凌猎忍不住骂了声脏话, “小季什么都不知道!人是小季抓的,案子是小季破的!脏水说来就来?”
“我们都清楚季队的为人, 但督察队非要查,正好他们来的那天, 季队已经去丰市找你, 谢队就把事情压了下来, 以他身上的制服为季队担保,又保证刑侦支队内部会查清楚季队,暂时不会让季队参与重案队的工作。”
原来那个漫长的假期是这么来的, 凌猎一个局外人听着都恼火不已。
“小季知道吗?”
“以前不知道,但季队是个聪明人,这次一被带走, 想想前因后果, 应该也明白了。”
凌猎又问:“那谢队那边呢?能帮季沉蛟做点什么吗?”
“放心, 谢队护自个儿队员是出了名了。”梁问弦换上轻松的语气, “再说,季队和谢队关系还更深一步,他们都是宁协琛的徒弟。谢队肯定会不遗余力。被调查是很憋屈,但我们都知道你们没问题,很快就会归队。”
提到宁协琛,凌猎便想到柏岭雪说的话。这本来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他原计划回来就告诉季沉蛟。没想到昨晚季沉蛟发疯,今天人还见到,就被督察队给杠上了。
基本情况已经说清楚,梁问弦看看时间,“我送你下去。”
凌猎点头,一想到季沉蛟已经先一步面对督察队,他对面对那些人就没了多少排斥。倒是喻夜生一百个不情愿,拉住凌猎不让走。
凌猎嗤笑道:“你爸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笨儿子。我看你比我还更像是捡的。”
喻夜生懵逼,“啊?”
凌猎说:“除了‘浮光’,喻潜明就是这场博弈里最大的赢家。喻氏会收缩,但你们这些小少爷一辈子的衣食无忧算是保住了。”
喻夜生还是不明白,凌猎已经潇洒地下楼,往警车走去。
看着督察队的车驶离,梁问弦脸色沉下来,从兜里摸出一盒烟。
情况并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么乐观。
半夜,凌猎一个人回来,季沉蛟将消息带到重案队时,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席晚激动得都掉眼泪了。但季沉蛟状态很不对,沮丧、愤怒、心事重重。
梁问弦猜到他们吵架了,凌猎独自行动,换成他是季沉蛟,他也会生气。他安慰了季沉蛟两句,季沉蛟却忧心忡忡道:“梁哥,凌猎可能会有麻烦。”
搜救耗费了太多心力,梁问弦当时没转过弯,“麻烦?”
季沉蛟:“他回来得太奇怪了。两个幸存者,喻夜生是喻家人,他也算是半个喻家人。喻夜生好歹爆炸时还在榕美,他被莫名带走,又被莫名送回来。”
梁问弦倒吸一口凉气,“凌猎会被怀疑!”
季沉蛟看向夜色,那是县医院的方向,救护车已经将凌猎送过去了。也许督察队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但凌猎有各项体检要做,他们就算要带走凌猎,也要等到天亮,县医院的医生出证明。
而此时,督察队只能冲着和凌猎关系匪浅的他来。
夜里一切都在混乱中,没人知道爆炸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喻勤的人为什么会死光,喻夜生为什么会被丢出来,凌猎为什么被带走又被送回。季沉蛟只能克制着对凌猎的愤怒和记挂,一边坚守在岗位上,一边为可能发生的事做准备。
技侦那边已经发现凌猎和“浮光”曾经出现在玉容叹歌,特警立即封锁了半座山,锁定柏岭雪所在的别墅,但别墅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浮光”为什么不杀了凌猎,还把他送回来,这着实引人联想。
果然,凌晨两点多时,谢倾打来电话,让季沉蛟有个心理准备,刑侦支队会力保他和凌猎,且已经联络特别行动队,但对他也有一个要求——不可为了凌猎而有所隐瞒。
不久,督察队的车到了。梁问弦送季沉蛟上车,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季沉蛟说:“梁哥,有件事要拜托你。”
梁问弦说:“别跟我客气。”
周围有外人,季沉蛟顾不上那么多,当着他们的面凑到梁问弦耳边:“明早去一趟县医院,我担心凌猎反感督察队,拿特别行动队的身份去压他们,反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梁问弦郑重道:“包在我身上。”
连着把季沉蛟和凌猎都送走了,梁问弦觉得空落落的,不杀喻夜生,把凌猎毫发无伤地送回来,恐怕是“浮光”的另一个阴谋。
凌猎到达市局时,季沉蛟已经熬了一宿。当然,他们之间的距离虽然只有几个房间,却暂时没有见面的机会。
谢倾是刑侦支队现在为数不多能够见季沉蛟的人,督察给他打开门,他将一个纸袋放在桌上,里面装着一个汉堡,一杯冰咖啡。
季沉蛟眼下浮着一圈青紫,胡茬也冒出来了,虽然刚去洗了把脸,但看着还是不太有精神。
“谢队。”季沉蛟想说点什么。
谢倾却示意他赶紧把早餐吃了,“知道你们这些臭美的在意身材,不爱吃汉堡,但我想来想去也就它能量最高。”
季沉蛟拿出汉堡,无可避免地想到凌猎——过去的这一天,他总是想到凌猎,从担心得发疯,到生气得想把凌猎生吞活剥,到勉强冷静下来,却又思考起凌猎将面临的调查。
他想说,爱屋及乌,现在自己已经不讨厌汉堡了。
“你吃着,听我说就行。”谢倾道:“你的问题不大,主要就是你可能是喻家丢失的孩子,喻潜明说他和你一见如故,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话,他很希望你能够回到喻家,继承属于你的那一份家业。”
季沉蛟斩钉截铁,“不可能。”
一切的变数都集中在他的身世,和凌猎藏在家中的那份亲缘鉴定上。但从昨天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分出心思来思考这件事。他是喻戈也好,不是也好,这不重要,凌猎背着他涉险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你先别急着表态,正式的亲缘鉴定还没出来。”谢倾说:“昨天在喻勤、凌猎失踪的情况下,喻潜明突然告知我们这条线索,他的用心很值得探究。师弟,我不觉得他真是觉得血浓于水,想在生命的倒计时里找回亲人。”
季沉蛟:“他想要让我在公安系统里爬不起来。”
“你心里有这个数就好,你们的家务事我实在没立场干预。另外。”谢倾顿了顿,“那份灰色机构的鉴定结果对你很不利。它至少证明,你和凌猎早就对你和喻家的关系有了猜测,但是你们没有主动避嫌,也没有将这条线索上报。”
季沉蛟垂下视线,片刻说:“这事责任在我,我接受处分。”
“我理解你的心理,我也会向督察队解释。”见季沉蛟吃完早餐,谢倾把纸袋拿过来,准备离开,“师弟,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不过就是面对督察队而已,我、宁队,哪个在重案队队长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有经历过?”
季沉蛟明白谢倾是来安慰自己,起身向谢倾敬了个礼,“师兄,谢谢。”
谢倾笑道:“别这么见外。”
季沉蛟却说,“是上次我休假的事。”
谢倾愣住片刻,旋即明白季沉蛟被关这一晚上,已经把那次不同寻常的休假想明白了。
谢倾叹口气,走过去抱住季沉蛟,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当领导的不就是扛事儿的吗,我这又不上一线又不拼命,什么事都不给你们挡,怎么配得上你们叫我一声谢队?”
门即将关上,季沉蛟终于忍不住问:“凌猎……他怎么样?”
谢倾说:“身体没问题,正在和督察们‘聊天’。”
门将外面的动静隔开,季沉蛟放空地站了会儿,到桌边靠着。昨天发生的事倒带似的在头脑中重演,将凌猎推倒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气得失去理智,腿上一大片青色,是被凌猎给踹的,直到现在,他才隐约觉得痛。
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么短的时间里,他居然半是负气半是冷静地做出让凌猎一个人去县医院的决定。
那时他尚未完全梳理出脉络,只是本能地不想看到凌猎,本能地觉得最好不要和凌猎待在一起。
等救护车开走之后,他闻着风里的焦糊味和秋天降临的萧索,才清晰地想到后来他向梁问弦分析的可能。
督察队必然会查他和凌猎,但凌猎在医院接受观察,督察队半夜只能带走他一个,重案队和特别行动队都会有更多的应对空间。
昨天凌猎独自来到榕美时,也是在突发情况下做出的紧急判断吗?所以才没有告诉他?
季沉蛟疲惫地捋了下额发,仍旧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放下这件事。一想到凌猎可能葬身火海,神经就急促地紧绷起来。
甚至觉得,一条隔阂在他与凌猎之间横亘,他没办法越过去原谅凌猎。
“你们查我就查我,把季沉蛟关起来干什么?”凌猎抄手坐在椅子上,冷眉看着许将。
许将问:“你昨天为什么去榕美?”
凌猎把接到喻勤电话,从喻勤手下的子弹中死里逃生,意外救下喻夜生的事说了,没添油加醋,但也没提自己和柏岭雪的关系。
许将说:“那你的意思是,喻勤想把你引诱到榕美炸死,她同时约的还有‘浮光’和喻夜生?如果‘浮光’不到场,喻夜生就背锅?喻勤为什么非得灭你的口?”
“因为……”凌猎打住,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就必须提到季沉蛟的出身。他不想说给外人听。
许将步步紧逼,“因为什么?”
凌猎一句“无可奉告”已经到了嘴边,忽然想起在县医院时梁问弦的交待,喻潜明那老东西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说出季沉蛟可能是喻家人,那他在这儿隐瞒已经没有意义。
凌猎换了个姿势,坐得更加随意,“因为我怀疑季沉蛟就是喻戈。不用我介绍喻戈是谁了吧?”
许将冷笑,“是曾经的你,现在的季沉蛟。”
凌猎说:“季沉蛟不知情,是我单方面怀疑,两份鉴定都是我做的,鉴定结果揭示出一个喻勤掩饰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她不是真正的喻勤,为了掩饰这个秘密,她身上至少背着两桩命案。”
许将皱起眉,检察院还未能掌握这些信息。
凌猎哼了声,“专业的线索当然要交给专业的刑警才有用。你们检察院不了解,我不怪你们,但你们把我关在这儿,就是耽误查案。”
许将立即说:“那你怎么解释,想灭口的是喻勤,但最后却是她自己被灭口?”
凌猎:“当然是因为她菜。”
许将盯着凌猎的眼睛,良久,“你提供的线索,我会完整转交给重案队谢倾,但你和季沉蛟暂时不能参与调查。”
凌猎露出“老子不稀罕”的不屑神情。
“别高兴得太早。”许将又问:“你亲眼看到‘浮光’杀死喻勤及其手下?”
凌猎说:“没看到,但听到枪声,也看到血。我说许督察,在喻勤的死上我有没有撒谎,你不会看尸检报告吗?”
许将也不恼,“尸体都烧成那样的,有的还残缺不全,当然需要你这个‘当事人’来补充描述。既然‘浮光’和喻家是共犯,‘浮光’为什么要杀死喻勤?”
凌猎只说出了最浅层的原因,“喻潜明和‘浮光’切割,喻勤想嫁祸‘浮光’,这两边都想靠着警方的力量绞杀‘浮光’,尤其是喻勤。都被骑到头上了,‘浮光’会没行动?”
许将过了会儿才说:“凌猎,你没说实话。”
凌猎微微拧了下眉,“我句句属实。”
“但你有所隐瞒。”
“……”
许将又道:“但我最好奇的还是,全程你都是知情者,‘浮光’炸死喻勤众人,居然会在爆炸之前带着你离开。你和‘浮光’到底是什么关系?”
凌猎沉默。
许将说:“十年前,你加入特别行动队就是个阴谋?”
凌猎在片刻的安静后忽然笑出声来。
许将寒了神色,“你笑什么?”
“你这不是在羞辱我,是在羞辱特别行动队某些人的智商。”凌猎道:“你不如去问问符衷符队长……噢不对,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了。那你去打听一下冬邺市局的副局长萧遇安,看看他是不是个引狼入室的憨批?”
这话说得太粗俗也太不留情,许将一拍桌子,“凌猎,你这是在接受督察队的调查,我劝你注意言行。”
凌猎双手一摊,“我陈述事实,哪句话戳到您肺管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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