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玉戈(41)
督察队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 许将虽然严厉,但并非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现在调查凌猎重要, 但凌猎手上的线索也重要,他没有查案的权力,这么耗下去, 得利的只会是犯罪分子。
他压住火气,“‘浮光’带你去过哪里?”
“玉容叹歌, 那是‘浮光的’一个据点。”
“你们交流的是什么?”
凌猎不作答。
许将说:“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被‘浮光’送回来。你必须交待清楚经过!”
半晌, 凌猎说:“我退出侦查可以, 但我要求特别行动队接手。只要他们来, 我知无不言。”
就在季沉蛟和凌猎被关起来问话时,特别行动队和谢倾已经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目前凌猎很多细节都没有交待, 他太像一个“浮光”打入公安的钉子,不仅是重案队的行动备受掣肘, 连特别行动队都需要避嫌。
调其他地方的兄弟单位来和督察队打配合是最可行的方式。沈寻和谢倾都想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冬邺市, 萧遇安。
凌猎被限制自由, 督察队接到上级的命令,没有跟凌猎打“车轮战”。凌猎一个人待得越久,就越是想跟季沉蛟说会儿话, 哄哄小季。但跟许将提过两次,许将答复的是:“你在做梦。”
外面有人,凌猎很敏锐的注意到了。他清了清嗓子, 准备在门一开就嚎上。
“许督察, 我和季沉蛟都在你们手上, 难道还能跑?你让我和你见一……”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凌猎看着进来的人,半天才反应过来,“队,队长。”
明恕在萧遇安身后冒出来,“哟,还有我。凌狗子,你现在落到我手上了。”
凌猎感到时间好似倒退了很多年,回到他刚成年的时候。
少年满腔孤勇,只为报卫之勇的救命恩情,哪怕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并非正义之事,哪怕知道搭上自己的前途去帮的是个人渣。
他差一点就要毁了自己,萧遇安就像另一个卫之勇一般出现,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坐在方方正正的警室里,萧遇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问他的家庭,问他真正的来处。
他时而沮丧,时而狂躁,像刚从草原上被人类救出来的、生病的小野兽。
时光交错,弹指一挥,他早就不再是那个鲁莽,自以为是的少年,被督察队关起来审也心态良好,没想到时过境迁,坐在他对面的还是萧遇安。
哦,不止萧遇安,还有矜贵的家养布偶。
凌猎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进来的人是萧遇安时,在他心里硌得慌的一块小石子突然落了下来。想也知道萧遇安会出现,一定是重案队、特别行动队向各方协调争取的结果。对这个是师父也是兄长的人,他再没什么可保留。
“我受谢倾、沈寻所托,来协助夏榕市督察队调查你和季沉蛟与‘浮光’、喻氏集团的关系。”萧遇安收起面对前手下的宽容和温柔,一句开场白就表达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凌猎不再像面对许将那样坐没坐相,他挺直腰背,目光如炬,终于显露出特别行动队精英本来的模样。
明恕也收起玩笑口吻,不再一口一个“凌狗子”,肃然道:“主要提问的是我,萧局会全程监督。”
凌猎点头,“我保证句句属实。”
明恕说:“你带喻潜明的检材去做亲缘鉴定,季沉蛟知不知情?”
“不知情。”
“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我当时心里只有个模糊的猜测,如果猜测成真,会有两个影响,一是我们正在追查的案子,二是季沉蛟的身世,后者是私事。在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之前,我不想让他受到影响。”
明恕问:“你的猜测是?”
凌猎道:“二十多年前,从L国回来的喻勤已经换人,季沉蛟是真正喻勤的孩子。正规的鉴定结果你们也拿到了,喻勤和喻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反倒是季沉蛟与喻潜明存在情缘关系。现在的喻勤取代了真正的喻勤。那天在榕美,她亲口对我承认,她的本名叫沙曼,她整容之后以喻勤的身份回到喻家,是为了报仇。”
明恕说:“详细说说。”
凌猎将沙曼对他动手之前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并且引出丰市悬而未决的毕江案,以及失踪的刑警尹寒山。
明恕一一记录,“所以沙曼杀死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灭口,而当她发现你也经过鉴定触及到她的秘密后,她决定对你动手?”
凌猎点头。
明恕看着凌猎的眼睛,认真道:“现在是最关键的,也是你不肯告知督察队的地方。‘浮光’出现后发生了什么事?沙曼和她的所有杀手在爆炸之前就被杀,而你和喻夜生活了下来。按理说,‘浮光’和喻氏集团是合作关系,他们没有理由杀死沙曼,而不动你和喻夜生。”
凌猎看向萧遇安,萧遇安示意他不要有任何隐瞒。
凌猎深呼吸,“因为我和‘浮光’有很深的渊源。”
正在另一间警室看着监控的许将脸色一沉。
“‘浮光’的前身是‘沉金’,而我,在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被‘沉金’控制的村子……”
这段经历凌猎曾经向萧遇安讲述过,他的一切,在特别行动队都是透明的。
明恕说:“‘浮光’在境内的主事者‘灰孔雀’就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阿雪?”
“不止。”凌猎又说出柏岭雪与尹寒山的那一段,“如果‘浮光’是在他手中死灰复燃,那么他很可能就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领袖‘黑孔雀’。‘灰孔雀’只是他的其中一个代号。”
尹寒山这一人物牵连出的,是柏岭雪向沙曼的复仇,他很早就锁定了沙曼,却不打算给她一个痛快,仿佛用孔雀羽毛编织了一张充满诱惑的网,一步一步让沙曼自己走进来。沙曼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向喻家复仇,击败这个家族的所有人,成为喻氏集团最后的主人。
所以柏岭雪要让她得到这一切,再全部从她手中夺走。让她曾经的孩子凌猎带着一整个城市的警力来围剿她,让她察觉到凌猎的动向,设局反杀凌猎。
这样,夏榕市警界,乃至特别行动队不会放过她,她会眼睁睁看着幻梦破碎,喻氏倾塌,等待着她的必是死刑。
然而在柏岭雪算计沙曼时,沙曼也在算计“浮光”。游戏的发展和柏岭雪预计的稍有差池,所以在榕美布阵的沙曼也不能留了。
于是柏岭雪在那里,用沙曼自己的圈套杀死了沙曼及其杀手。
明恕说:“你刚才说,你是柏岭雪的‘支线任务’,但最后他没有杀你,甚至没有伤害你。”
凌猎笑了声,“是给了我一条生路,但怎么算没有伤害?明队,萧局,你们为什么会从冬邺市赶来?”
明恕挑了挑眉。答案不言自明,凌猎和季沉蛟身负嫌疑,夏榕市局本身和特别行动队都得避嫌,而凌猎不信任督察队,只能由他们这同级兄弟单位出面。
“‘灰孔雀’是个挑拨离间的做局高手。”凌猎说:“对一个出生入死的警察来说,对一个一直坚守在现场指挥的队长来说,被突然带走,像犯人一样接受调查,难道不是至深的伤害?”
他这段话当然不是说给面前的人听,他知道许将等人正在看监控,说完还看了摄像头一眼。
许将手指收紧,似乎在思索什么。
明恕问:“你们后来为什么要转移地方?”
凌猎说:“这说来像我在撒谎。”
“那还是要说。”
“因为当时要爆炸了,而阿雪……柏岭雪还想和我再叙叙旧。”
明恕:“……”
凌猎:“看,你都不相信。”
明恕差一点就要说出“我相信”,但萧遇安在他手上按了下,他立即将话咽下去,“你只管交待,后续我们会进一步分析调查。”
凌猎于是又说了在来到玉容叹歌之后的情况,“我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夏榕市重案队前队长宁协琛已经死在柏岭雪手上。”
监视器前的谢倾猝然一惊,“什么?”
凌猎交待柏岭雪查到宁协琛和尹寒山有交集,之后易容乔装,以言熙的身份接近宁协琛,最后被宁协琛发现而灭口的前因后果。
谢倾背脊的汗水已经浸透衬衣,他飞快打开门,在走廊上奔跑,却在凌猎的警室外停下。
警室里,也有片刻的凝滞。
二十多年前沙曼取代喻勤,十七年前毕江被灭口,后来尹寒山在差一点就可以拯救柏岭雪的时候,被沙曼灭口,柏岭雪调查真相时杀死宁协琛,“沉金”死去,“浮光”重生,入境向一切的始作俑者复仇。
这是一张跨越时间的,大得令人窒息的巨网,其中又生出无数的枝蔓——迷信的喻氏集团,沙曼和喻潜明的博弈,凌猎和柏岭雪的幼时渊源,季沉蛟来自喻家的血缘,季沉蛟与言熙短暂的师徒关系……
其实凌猎和季沉蛟都不是这张网上的重点,但他们就像无辜撞入的飞虫,难以从蛛网上挣脱。
明恕看着纸上记录的一切,抬头再看凌猎时,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萧遇安说:“‘浮光’现在已经消失无踪,很可能已从夏榕市撤出。以你对柏岭雪的认知,他后续会有什么行动?”
凌猎露出“终于轮到这个问题”的笑容,“‘浮光’只是避一时的风头,他们肯定还有大动作。”
“嗯?”
“‘浮光’的生意以前一直在境外,柏岭雪入境的初衷是查清尹寒山失踪的真相,然后复仇。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这里的欣欣向荣,与他掌控的那些地方天差地别,所以他想要将业务转移过来。”
“而且尹寒山曾经对他说,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堂堂正正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我猜,那时就有一颗种子落下,他向往这里,就算不能堂堂正正,他也想回来。”
萧遇安说:“‘雪童’?”
凌猎道:“也许不止,以‘浮光’的体量来说,‘雪童’这种致.幻.剂买卖不够有吸引力。”
萧遇安说:“你忽略了我们巨大的人口基数。”
凌猎怔了下,点头,“但我还是觉得,‘雪童’可能只是他下一步的一个工具。”
第一轮问询基本结束,明恕在摄像头拍不到的角度冲凌猎眨眨眼,以示不要着急,哥哥和你在一起。
凌猎:“……”区区家养布偶。
和凌猎相比,季沉蛟的问询工作简单很多,督察队对他的怀疑本来也不深,他只需要解释清楚和喻家、和凌猎的关系。
明恕:“季队,又见面了。”
季沉蛟的反应和凌猎差不多,都对来的是萧遇安和明恕感到吃惊。
“明队,萧局,你们……”
明恕说:“我们来协助督察队工作。”
这不是私底下叙旧的场合,季沉蛟很快捋清逻辑,回答明恕的问题。
在被问到凌猎在行动之前是否知会过他,或者有无暗示时,他眼中浮现出一抹难色。
几秒后,他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我是在得知他和喻勤都失踪后,回家发现两份鉴定结果,才推断出他想要干什么。”
问询并没有持续太久,收工后摄像头关闭,萧遇安和明恕即将离开时,季沉蛟忽然说:“萧局。”
萧遇安停下脚步,转身,“季队,有什么事?”
“以前……”季沉蛟问得有些吃力,“以前凌猎做你的队员时,也经常不顾安危吗?”
萧遇安让明恕把打开的门重新关上,回到桌边,“他是特别行动队的一员,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回不来。”
季沉蛟皱紧眉。
“虽然听上去很残酷,但这就是他在过去的十年里面对的现实。”萧遇安道:“季队,其实你也和他一样,只是相对特别行动队来说,地方刑警面临的危险要稍微小一点。”
“凌猎是一头独狼,我给他行动的自由,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他的安危,我的每一个队员,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归来。”萧遇安此时显得比做问询时温柔许多,更有一种烈火中练就出的平和与从容。
“以前他经常遇到根本无法向我请示报备的情况,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现在他找到一个家,但他骨子里还是那头野惯了的独狼。他独自行动,不是不在乎身边的人,是他还不习惯。”
说着,萧遇安笑了笑,“我刚才看他好像有点后悔了。等这件事解决,说不定他会主动来哄你。”
“哄”这个字太有温度,季沉蛟忽然激灵了一下。而萧遇安已经换上之前做问询时的面容,“我和明队这次过来,身份只是协助督察队,查清楚你和凌猎没问题,我们的任务就达成了。倒是季队你、凌猎、谢队,还有你们重案队,将来的任务比现在还重,‘浮光’是块硬骨头。”
季沉蛟听出萧遇安是在给他打气,振作起来,“萧局,我明白。”
就在凌猎和季沉蛟被调查的同时,夏榕市局针对喻氏集团和“浮光”的侦查也在继续。
玉容叹歌作为“浮光”的据点之一,此时已经人去楼空,喻潜明否认为“浮光”提供栖息之所,推给喻勤,事实是不是这样,已经死无对证。
查喻氏集团牵扯的关系网太大,甚至还包括在海外的投资,谢倾亲自审喻潜明,把喻勤的鉴定结果摆在他面前。
他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打击击中,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她不是喻勤?那她是谁?喻勤到哪里去了?”
谢倾说:“你不是早就知道现在的喻勤不是你的亲人?”
“我不知道!她和喻勤长得一模一样!”
这也是一笔烂账,除非查到喻潜明给喻勤做鉴定的记录。但就算做过,也肯定是在国外,基本不可能找到证据。
谢倾又问及当年喻勤出国的事,喻潜明掉下悔恨的眼泪,说让喻勤去L国是因为家族要在那边做投资,能够提前培养喻勤,没想到喻勤生下孩子,更没想到亲生妹妹可能早就遇害了。
关于喻氏集团和“浮光”的往来,喻潜明倒是交待得清清楚楚,揽下所有罪行。
“这老头太狡猾。”谢倾和萧遇安碰面,寒暄了两句,又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判什么刑都没用。喻氏集团被处罚,未来发展受制约,但重点项目、基本盘都不会受影响,还摆脱了‘浮光’和喻勤,说他是赢家都不过分。”
萧遇安是来沟通调查细节的,他这边的判断是凌猎和季沉蛟交待的内容和督察队掌握的线索基本一致,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与“浮光”和喻氏集团有勾结。凌猎的情况比季沉蛟更复杂,但考虑到凌猎是特别行动队的成员,其身份和经历本来就有一定保密性,综合而言,可以解除限制。
谢倾长出一口气,他这阵子才是顶着最大压力的人,既要安排刑侦支队的工作,还要保住季沉蛟和凌猎,和督察队来回过招,中途凌猎带来宁协琛已死,言熙就是“灰孔雀”的消息,要不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他都快要顶不住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调查报告怎么写,谁知许将突然沉着脸赶到,看他那副表情,谢倾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许将把一叠纸往桌上一拍,“凌猎没有说实话!他很可能是‘浮光’的间谍!”
谢倾血压一下子窜起来,控制了好几天的脾气一下子爆发,“许督察,别他.妈血口喷人!”
第162章 玉戈(42)
许将指着报告, “你自己看,看完再跟我说话。”
萧遇安拿起那几张纸, 是DNA比对, 前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数据和鉴定过程,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个结果时, 他顿时皱起眉。
谢倾走过来,也看着下方的一行字, 瞳孔一缩, “这是……”
“在玉容叹歌别墅的地下室, 发现非常齐全的养护设备, 还有大量未用完的药, 判断那里曾经住过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伤者,并且在‘浮光’转移时, 他仍旧活着。”
许将脸色铁青,“在地下室和别墅其他地方, 我们采集到一些DNA检材, 其中位于地下室的, 刚才已经完成比对,结果就在你们面前!”
DNA与失踪的宁协琛匹配,那个躺在地下室的病人很可能就是宁协琛!
宁协琛没有死!
“但凌猎却说, ‘灰孔雀’早在五年前就把宁协琛给杀了。”许将说:“这难道不是撒谎?”
谢倾就算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师父、老队长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仍是搅得他难以理智判断。宁队还活着?凌猎为什么要说他已经死了?
萧遇安放下报告,沉稳道:“宁队活着, 这是好事。‘浮光’当年没有杀死他, 或许造成他重伤, 这些年一直护理着他, 这次还将他带走,说明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有机会将他救回来。”
许将说:“萧局,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不是讨论宁协琛是不是活着的时候,是凌猎在这件事上撒谎!”
当年宁协琛和言熙一同失踪,在夏榕市警界是掀起过轩然大波的,虽然质疑的声音被谢倾和上一级领导按了下去,但是认为宁协琛不干净的人并不少。许将就是其中之一。
萧遇安听凌猎提到宁协琛后,就去了解过这段往事,很快明白许将发难的核心在哪里。
他说:“为什么一定是凌猎在撒谎,凌猎当时相当被动,柏岭雪告诉他一件事,他根本没有条件去核实。他在问询中说得也很明确,是柏岭雪告诉他,宁协琛被杀死,而他也只是转述。许队,你拿这一点说凌猎撒谎,这不合适吧?”
许将说:“但宁协琛就是没死,你又怎么证明凌猎不是和‘浮光’在酝酿什么阴谋,故意扰乱警方?照柏岭雪的逻辑,宁协琛发现他易容,他必须灭口,那为什么又留下宁协琛?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你能断定宁协琛没问题?难道没有另一种可能——宁协琛是在为‘浮光’办事时受伤,他早就是‘浮光’的人了!所以柏岭雪才会用那些设备仪器养着他。让凌猎传递错误信息,宁协琛已死!”
会议室安静下来,谢倾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他需要用尽全力克制,才不至于一拳招呼到许将的脸上。
萧遇安从他身边经过,右手轻轻在他肩上按了按,再开口时仍旧是从容不迫的语气,“许督察,你现在情绪上头,先入为主,做出判断时难免有失偏颇。你说宁协琛可能是‘浮光’的人,证据在哪里?”
许将:“你!”
“你没有证据,只是这么些年,你们内部有一些声音,认为宁协琛有问题,所以当你拿到这份报告,你第一想法就是凌猎撒谎,凌猎和宁协琛都是‘浮光’的人。”萧遇安道:“但这在调查逻辑上是不成立的。”
“另外,这份报告也不能证明凌猎撒谎。他在客观上没有知道宁协琛是死是活的条件。柏岭雪告诉他宁协琛已死,他转述而已。这条信息将来怎么利用,是否应该相信,那是重案队的事。”
许将被堵得哑口无言。
萧遇安说:“督察队这一点做得很好,没有在得到一条线索后就盲目相信,找到证据证明它是条虚假信息。许督察,辛苦了。”
接着,萧遇安话锋再次一转,“一码归一码,我作为这次调查的负责人,并不认为这份比对报告能够证明凌猎撒谎。许督察,如果你能找到更切实的证据,随时来找我。 ”
萧遇安讲理,态度却强势,再加上不是夏榕市警界的人,许将多少要给几分面子。话说到这份上,许将也冷静下来,找台阶下,“这条线索需要加进调查报告里。”
萧遇安说:“没问题。”
等许将走后,谢倾叹了口气,“萧局,这次多亏你。”
萧遇安摇头,“许督察他们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宁队还活着这件事,恐怕是‘浮光’给凌猎下的另一个套。”
谢倾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宁协琛生死未卜,“浮光”把离间发挥到极致,一个人是死是活都能拿来做文章,偏偏督察队还必须查下去。
萧遇安说:“谢队,凌猎可能还要再限制一段时间,我先出一份季队的报道,后续侦查需要他。”
两天后,面对一份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调查报告,督察队同意解除对季沉蛟的行动限制。
季沉蛟回到重案队,队员们全都等着他,沈栖红着眼跑上去,“哥,你还是我的哥,我以后不叫你队哥了!”
季沉蛟和沈栖抱了下,轻声说:“我没事。”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眼里布满红血丝,胡茬也都冒出来了,看着有种精力、情绪严重消耗之后的颓废。
梁问弦指指桌上的保温瓶,“席晚给你带了鸡汤,赶紧去喝点,她出外勤去了,让我盯着你喝完。”
季沉蛟点点头。他没什么胃口,但鸡汤是同事的心意,而且接下来等着他的还有硬仗,他不能让身体垮掉。
喝完鸡汤,季沉蛟拿了毛巾去冲澡,再次回到办公室时,明恕已经在他的位置旁等着了。
“明队。”
“季队,你现在恢复工作了,萧局想和你碰个头。”
“行,再给我五分钟。”
重案队会议室,萧遇安站在一块写满了线索的白板前,那是在季沉蛟被限制行动时,重案队的其他人陆续写上去的。
季沉蛟来到会议室,打过招呼后,他迫切地问:“凌猎现在怎么样?”
“放心,他精神和心态都不错,刚才得知你已经解除限制,叫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萧遇安笑道:“夏诚实,努力工作。今晚想吃麦当劳。”
季沉蛟:“……”
萧遇安指了指椅子,“坐吧。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凌猎,但现阶段重案队,甚至是谢队,可能都使不上力。凌猎和‘浮光’的负责人之一从小认识,对方又放了他一条生路,客观上来说,是从沙曼手上把他救下来,还干掉了沙曼等十多人,督察队认为凌猎和‘浮光’有利益交换无可厚非。”
季沉蛟皱着眉,沉默了会儿说:“但凌猎是特别行动队的人,他的过去是经过特别行动队严格审核的。”
萧遇安点头,“所幸凌猎有这一层身份,也有过去的实际功勋。我已经与许将交涉过,他们态度比较强硬,所以我会向特别行动队申请,走特殊渠道。”
季沉蛟问:“什么是特殊渠道?”
“特别行动队现任负责人沈寻,当年录用凌猎的负责人符衷符老队长,还有我签字背书。”萧遇安说:“另外,还要提供凌猎过去的功勋记录,特别行动队录用他的原因。只是后面这部分涉及保密规则,市级督察队这个级别不能查阅。”
季沉蛟眼眶发胀,声音也有些哑,“我能做什么?”
萧遇安顿了顿,目光与季沉蛟交织片刻,“凌猎这次带回来的线索里,有一条与你有关。”
“和我有关?”
“造成你师父宁协琛失踪的正是‘浮光’,他当时的线人言熙就是易容之后的柏岭雪。”
季沉蛟耳边震响,这个消息比他才是真正的喻戈来得更加悚然。他双目一动不动,脑子有一刻停止运作,几秒后才机械地说:“言熙……是柏岭雪?”
瞬息之间,仿佛一切疑问都有了解释。
当初在枫意山庄,他第一次见到柏岭雪,就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他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对方。
原来那种熟悉,不是来自于相貌,而是相貌遮掩不住的内在。
还有,刚认识凌猎时,凌猎经常提出奇怪的点子,他看着凌猎,偶尔会想到言熙,觉得这两人有相似之处。
言熙就是柏岭雪,就是凌猎提过几次的阿雪,这两人幼年有着一模一样的生存环境,思考方式当然会相似!
季沉蛟捏住眉心,感到胃中翻江倒海。谢倾一直对言熙抱有偏见,局中很多人也认为言熙腐蚀了宁协琛,他却不断找理由为言熙开脱。
冰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错的是他。他曾经将言熙当做小师父。
萧遇安说:“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季沉蛟勉强振作起来。
萧遇安先说了柏岭雪接近宁协琛的原因,又道:“好消息是,宁协琛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警服,他活到了‘浮光’从玉容叹歌撤离之时,现在也很可能还活着。坏消息是,他可能受过重伤,生活无法自理,他发现柏岭雪的真实身份时,被柏岭雪伤害所致。”
季沉蛟双眼红了,“我师父,被‘浮光’囚.禁了五年!”
“宁队没有放弃。”萧遇安说:“柏岭雪完成对沙曼的复仇,‘浮光’看似从夏榕市撤出,但后面肯定还有大动作。季队,只要他们没有对宁队下手,我们就有希望救下他。”
萧遇安走后,季沉蛟独自坐在会议室,看着不远处的白板,眼里却有些空。
当年和言熙一起查案的情形历历在目,宁队每次提到言熙就赞不绝口,说言熙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对破案有多大的帮助。
那时他初出茅庐,受宁协琛影响太深,也对言熙抱有近乎绝对的信任。
这些年他不断成长,越发看清当年的自己很幼稚,也想过接受谢倾的看法——言熙并非正义的一方。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言熙居然是“浮光”的领袖,是陪伴阿豆长大的阿雪。
这人还没有罢休,还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谢倾敲敲会议室的门,季沉蛟转过身去,看见是谢倾,连忙站起来,“谢队。”
谢倾说:“知道师父和言熙的事了?”
季沉蛟点点头。
“喻家那边提出想见你,希望你能认祖归宗。”谢倾说:“喻潜明和沙曼的问题对你不会有影响。你打算怎么做?”
季沉蛟沉默片刻,挺直腰背,“就算我身上流着喻家的血,我也不是喻家的人。我不可能回到喻家,喻家后续的调查我需要避嫌,既然公事上没有与他们接触的机会,私事就更不用了。”
谢倾叹了口气,“我尊重你的选择。等这一系列的案子全部了结,你再认真考虑考虑身份、家庭的事吧。”
说着,谢倾笑了笑,“你刚在许将那儿受了委屈,又接连受冲击,我这时给你布置任务,是不是很没人性啊?”
季沉蛟正色道:“谢队,你和萧局急着把我捞出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尽快参与侦查?”
“哈哈,被你发现了。”谢倾将平板递给季沉蛟,“这几天根据符这条线索,我们找到了在雍辉豪之前的受害者。”
这起案子是南城区分局在排查旧案中发现。
今年一月十六号,南城区发生一起自杀案,死者唐旗,勘查记录显示,当时在现场发现一枚平安符。
唐旗死亡时三十二岁,是一家出国留学中介的顾问。他用手机记录了他收拾好工作台,向几位同事告别,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向写字楼平台,从三十楼纵身跃下。
写字楼所在的地方并不繁华,当时临近春节,行人不多,一些路人看见他从高楼上摔下,在冷硬的地板上摔成一滩肉泥。
出警的派出所经调查,发现唐旗自杀与工作有关。出国留学生意十分难做,唐旗作为小组领导,被公司压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年终考核,唐旗的小组连四分之一都没达到,奖金全部被扣。而在这个行业,单靠底薪根本无法满足生活所需。
唐旗的家庭也在这个关键节点出事,他的妻子早产,孩子的护理和治疗已经花去三十多万,那基本上是他们家庭的全部积蓄。若是能治好,还算有盼头,但孩子是个脑瘫儿,今后漫长的一生,对唐旗来说都是无底洞。
于是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了轻生。
平安符是从他的外套里找到的,自杀前他将外套脱下来,丢在平台。警察问过他妻子符的来历,他妻子接受不了丈夫离开的事实,精神错乱,一会儿说是自己给他求的,一会儿说是他自己买的。
此案事实清晰,有视频和大量同事作证,不存在他杀可能,以自杀结案。
季沉蛟看完,“不对,唐旗自杀前的这个视频,精神很不正常。”
谢倾说:“他让我想到淡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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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玉戈(43)
今年六月, 杀死了三人的淡金在看守所等待审判时突然发疯,声称自己不止杀了三人, Jaco也是被他所杀。警方在他提到的地方找到血迹, 但DNA比对的结果却说明,事实与他所说的相悖。那天他在被送到医院后死亡,检验出体内有“雪童”。
正是这种致.幻.剂让他发狂、心肺衰竭。
那是夏榕市第一次发现“雪童”。
但也许在更早的时候, “雪童”就已出现!
季沉蛟翻遍了尸检报告,“怎么没有和毒物相关的记录?”
谢倾说:“家属不愿意解剖, 再加上当时事实比较清楚, 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最后虽然还是劝说家属做了解剖, 但做得比较简单。派出所那边也没有往致.幻.剂方面去想。”
季沉蛟收拾好资料, “我去见见家属。”
路上,季沉蛟给唐旗生前关系紧密的同事打了几通电话。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大半年, 但他们仍旧心有余悸,有些人甚至已经因此转行。
据他们说, 唐旗自杀在小范围内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浪, 网上有不少人抨击公司的不人性化管理, 员工的情绪也非常严重。为了迅速平息众怒,公司向唐旗的妻子支付了巨额赔偿,并承诺将对孩子负责到底。
目前孩子住在市内较好的医院, 没有经济上的负担后,唐妻用赔偿金开了一个快递驿站,开始新的生活。
季沉蛟来到快递驿站, 出示证件, 唐妻愣了下, 神情略有些躲闪, “又,又来查唐旗的案子啊。”
季沉蛟问:“你丈夫真的是自杀?”
唐妻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搓擦,“不是你们说他是自杀吗?怎么又来问我?”
季沉蛟冷静地审视着这个已有几丝白发的女人。唐旗必不可能是简单的自杀,就算所有人都看到他是自己从平台上跳下去,也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残忍地推了他一把。
他的妻子知情吗?
季沉蛟说:“这案子现在有了新的线索,所以我想再来问下当时的情况。”
唐妻看他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我不懂你们怎么查案。”
“那我们随便聊聊吧。”季沉蛟在快递驿站随意转了一圈,“你和唐旗是怎么认识的?”
唐妻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犹豫片刻,“我们算半个同行,我以前也是做教育的,工作上有过几次往来,彼此都觉得不错,就凑合着过日子。”
季沉蛟:“凑合?”
唐妻苦笑,“不然呢?我和唐旗都是普通人,从小地方到城里来打拼,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电视剧里那些爱呀恨呀,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什么关系。”
“唐旗出事前,你有没注意到他的反常?”
唐妻低下头,沉默了半分钟,再出声时眼中已有泪光,“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吵架,我恨他没用,赚不到更多的钱,他说他也没办法,在公司喘不过气,在家也这样,不如去死。”
“所以,他向你表达过轻生的念头?”
唐妻双手捂住脸,眼泪夺眶而出,“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我没想到他真的会丢下我们娘俩!”
季沉蛟将桌上的抽纸递过去,等了会儿,“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丈夫可能不是死于自杀,你有什么想法?”
唐妻停止抽泣,茫然地抬起头,“可是……”
她的反应没有掩饰的成分,她是真的为此感到惊讶。
季沉蛟又问:“出事前有没有奇怪的人找他?”
唐妻突然激动起来,“我老公是被人害死的?”
季沉蛟叹了口气,垂眸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臂。
唐妻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松开手,“对,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时我们因为钱和孩子,谁都不想搭理谁,我不知道有什么人和他走得近。”
季沉蛟又问:“他带在身上的符,你现在记不记得起是什么时候出现?”
唐妻呆愣了很久,哭起来:“我不记得,真的不记得了!”
季沉蛟只得等她稍微平静,“你丈夫以前接触过毒.品吗?”
唐妻惊声道:“怎么可能!我们都是本分的人家!”
“我们怀疑他在去世之前使用过致.幻.剂。”季沉蛟说:“他的精神有严重的问题。”
唐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可是……”
“我听说,是你一直阻止尸检?”
“谁会希望自己的亲人被切开!你撒谎!你想污蔑我和唐旗!他是个好人,他不可能吸.毒!”
回市局的路上,经过麦当劳,季沉蛟想到凌猎让萧遇安带的话,买了两份套餐和四盒鸡块。
还是见不到凌猎,上一次见面还打了一架,早知道……
把食物交给督察队时,季沉蛟叹了口气。
凌猎在警室里待得还算舒坦,直挺挺地睡觉。忽然嗅到熟悉的味儿,眼睛一睁,坐起来时门正好打开,麦当劳口袋放在他面前。
凌猎迅速拆开包装,吃完汉堡和鸡翅,才打开装鸡块的盒子。
“咦?”他将其中一块鸡块拿起来,对着光看。
那是个桃心鸡块。
一共四块,全是桃心。
重案队办公室,季沉蛟把剩下的放桌上,沈栖跑来吃白食,吃了半天才说:“哥,你这是不是被麦当劳欺负了?怎么没有桃心鸡块呢?”
季沉蛟咳了声,“无所谓,不都是一个味?”
沈栖想想也是,继续吃起来。
季沉蛟将三名“风水鱼”受害者——唐旗、雍辉豪、罗蔓钗——的调查记录放在一起,尝试寻找他们的内在联系。
表面上,他们是“浮光”为喻潜明按照迷信因素选择的挡灾者,雍、罗被沙曼的杀手杀死,唐旗则是自杀,但兔旺、阿旦这些“神棍”和学院派专家给出的分析都是,雍、罗和喻潜明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风水联系。
这是披着迷信外衣的连环凶杀案。动机只有操纵这一切的“灰孔雀”柏岭雪知道。
季沉蛟眼前再次浮现言熙的脸,忽觉十分头痛。
罗蔓钗的死也许可以从“浮光”的阴谋中摘出来,是傅持迅向“浮光”买她的命,“浮光”和骓庭合作颇深,正好手上有一个“风水鱼”的名额,卖傅持迅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
但有没可能,“浮光”也有必须让罗蔓钗死的理由?
这三个人手上,有“浮光”不能泄露的秘密?
“女明星,菜市场老板,留学培训机构员工……”季沉蛟丢开笔,实在难以找到他们的联系。
夜已经很深,季沉蛟最后一个离开重案队。家里黑黢黢的,很是冷静。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客厅。
自从凌猎咋咋呼呼地挤入他的生活,这个家就没安静过。现在忽然只剩他一个人,孤单感像是秋夜的冷风,毫不留情地往骨头里钻。
他在家里待了会儿,发现根本待不下去。心里攒着太多事,一静下来就难受。
他草草收拾一番,把凌猎的衣服塞进包里,回到市局。
督察看见行李包,“这是?”
“几件衣服而已。”季沉蛟说:“没夹带别的东西,不信你们打开检查。”
凌猎都睡着了,在梦里吃麦当劳,却突然听见开门声,督察放下行李包就走,他骂骂咧咧打开,翻了会儿唇角翘起来,拿出其中一件衬衣抖了抖。
“夏诚实,你怎么把自己的衬衣加塞进来了?”
天亮之后,市局的调查各自推进,谢倾一整天不见人,据说是和萧遇安一起,与督察队周旋。
唐旗这边,由于遗体早就火化,无法确定他的精神失常是否和“雪童”有关。季沉蛟申请了入户搜查,一无所获,唐妻也无论如何想不起唐旗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这三起案子很可能无法查到底,它们预示着“浮光”更可怕的动向。
喻氏集团那边,现已查清的是喻氏为“浮光”提供洗.钱和走.私的便利,沙曼负责的海外项目多有经济问题,她本人在国外养佣兵,让他们非法入境。
喻潜明在调查中病情加重,再次提出想见季沉蛟一面。
季沉蛟在斟酌之后还是去了。
喻潜明这次并不遮掩胜利的喜色,轻轻叫他:“小戈,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小戈,喻戈。
这是梦里他总是听不清的名字,从喻潜明嘴里听到,他却只觉得恶心。
“当年为什么让喻勤去L国?”季沉蛟问:“你们都知道那不是一个未成年少女能够安稳生存的地方。”
喻潜明长久地看着季沉蛟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妹妹年轻时的模样,“你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吗?”
季沉蛟说:“因为你的嫉妒。”
喻潜明干哑地笑起来,笑得接连咳嗽,“没错,我希望她废在那里。但她不仅回来了,还企图从我手中夺过喻氏。”
“你早就知道回来的不是喻勤。”
“不,我不知道。”
季沉蛟不信。
“孩子,我没必要再骗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被喻勤牵着鼻子走,直到去年,我才开始怀疑她的身份。那时我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我想在我死之后,给我的派系生存空间,所以我才想利用‘浮光’除掉她。”
说完这番话,喻潜明仿佛不剩多少气了,他闭着眼,明明还没有老去,但大半截身体已经被埋入黄土。
季沉蛟问:“当年……沙曼带我回来之后,我为什么会失踪?”
喻潜明颤抖着睁开眼,“你将成为喻家的祸患。”
季沉蛟:“什么?”
“喻勤不肯说你的父亲到底是谁,喻家除了我,还有不少人去L国调查过,那么大的阵仗,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喻潜明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季沉蛟想到一个模糊的答案。
喻潜明:“你的亲生父亲,很可能是个不普通的人。”
季沉蛟感到心脏一阵收缩。小时候,他时常感到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邪恶的血。
那是来自他的亲生父亲?
“你记不得了吧?”喻潜明用手比了比,“你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就不像个正常孩子。你不哭不闹,也不会笑,像是有情感障碍。我们都不知道,你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怪物。”
季沉蛟捏紧拳头,“所以你们将我扔掉?”
“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喻潜明冷淡地笑了笑,“那时,我们希望你死去。但很显然,雇佣的人很不尽职,居然让你活了下来。”
季沉蛟深呼吸,让自己平静。连起来了,喻潜明的证词加上沙曼死前对凌猎说的话,他为什么被抛弃,失去到福利院之前的记忆,后来喻潜明又为什么要接一个小孩扮演喻戈。
仅剩下的疑问是,喻家雇佣的杀手为什么会在料理一个小孩时失手?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但这些,喻潜明无法给他答案。
也许是死期将至,喻潜明对这一生的是是非非都已经释怀,他看着季沉蛟,眼里尽是流露出欣慰和不舍。
“你到底是我们家的血脉,能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季沉蛟俯视着这个精明的、作恶无数的将死之人,无法产生一丝共情与同情。
但喻潜明最后这番话提醒了他一件事,他的父亲是谁?
不止,如果沙曼对凌猎说的是事实,当年喻勤是主动离开,那喻勤现在还活着吗?
这一对男女有没回过国?搅动过风浪?
重案队的气氛和往日不大相同,季沉蛟一到就感觉到了。沈栖急匆匆跑下楼,差点撞到季沉蛟。
“跑什么?”季沉蛟拦住人。
“哥!”沈栖激动道:“我哥出来了!我去给他买冰可乐!”
闻言,季沉蛟立即往楼上跑去,还在走廊上,就听见凌猎的声音。
闯进办公室,只见凌猎穿着一件大一号的衬衣,衣袖挽得老高,正在跟梁问弦、席晚他们数落督察队没人性。
梁问弦首先看到季沉蛟,朝凌猎抬了抬下巴。凌猎转过身来,与季沉蛟四目相对。
“Lin……”
季沉蛟刚开口,一个完整的字还没有叫出来,凌猎就狠狠甩了个头,拿后背对着他。
季沉蛟僵在门口,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凌猎刚才明明看见他了,却不愿意搭理他,肯定还在生气。但凌猎穿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的衬衣,怎么在凌猎身上?
季沉蛟皱着眉想了会儿,那天装衣服时,他也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丢在床上,准备等下换,好像就是中途拿岔了,把自己的衬衣也塞了进去。
他没注意到,但凌猎不可能稀里糊涂拿来就穿。凌猎明明知道那是他的衬衣……
季沉蛟喉结滚了下,一时摸不透凌猎的想法。凌猎为他动手生气,却还当着他的面穿他的衬衣,想干什么?
一圈人还围着凌猎,梁问弦第一个察觉到这俩不对劲,笑着支开大家:“好了好了,都去工作,小凌还有事跟季队报告。”
忽然被点名,季沉蛟下意识挺了下腰背。凌猎也再次看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啊,季队长来了啊。”
这时,沈栖抱着冰可乐冲回来,把季沉蛟撞一趔趄,“哥,哥,来喝冰可乐!”
凌猎对沈栖的态度明显比对季沉蛟亲昵,笑嘻嘻接过来,还和沈栖勾肩搭背的,“谢谢栖哥。”
季沉蛟:“……”
凌猎刚解除限制,还有一些手续要走,一下午季沉蛟都没见着他人。到了下班时间,梁问弦提议大家聚个餐,算是庆祝季沉蛟和凌猎洗清嫌疑。
季沉蛟本来都在生鲜平台下好单了,打算回去和凌猎一起做个饭,把这段时间以来的误会、矛盾说清楚。但大家的好意不好拂,他只得默默将订单推掉,想今天夜里聊聊也行。
沈栖和安巡正在就吃火锅还是烤肉争吵,席晚按住他俩的脑袋,“今天你们说了不算,头儿,凌先生,你们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
季沉蛟对食物向来没有特殊的喜好,看了凌猎一眼,“你定吧。”
凌猎没有回视,沈栖起哄:“哥,我想吃火锅!”
凌猎说:“行,那就吃火锅吧,夏湾路那家怎么样?”
大家一致赞同。
夏湾路离市局也就一站路,有一家很有名的老火锅店,周围停车、交通也很方便。
虽然很近,但开车还是比走路快,大家各自找车坐,梁问弦说:“小凌肯定是坐季队的车吧?”
季沉蛟拿着钥匙,等着凌猎的答复。
凌猎却说:“你们先过去点菜吧,我想喝十字路口的奶茶。”
十字路口在市局和夏湾路之间,停不了车,想买最好步行过去。
季沉蛟轻蹙起眉,没说什么,问:“谁坐我车?”
“我我!”有的是人。
席晚说:“哎呀我也想喝奶茶。”
凌猎笑道:“没问题,你们谁还要喝,我请。”
第164章 玉戈(44)
十分钟后, 所有人下楼,坐车的坐车, 走路的走路, 沈栖和安巡成了凌猎的“护法”,跟着一块儿去提奶茶。
季沉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凌猎明摆着不想和他交流, 但要说这是冷战,也冷得很没诚意。谁冷战的时候穿着敌人的衣服?
凌猎独自行动这件事, 季沉蛟自己也没消气, 但他一直忍着, 离和凌猎打架那天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他冷静下来了, 他觉得凌猎也已经冷静。
两个人谈恋爱,有冲突不可避免, 这次幸而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今后呢?他想和凌猎说清楚自己的感受, 自己的担忧, 也愿意接受凌猎的性格, 聆听凌猎的想法。
但凌猎这是摆明了拒绝交流。
偏偏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他又不能发作,看着凌猎和所有人哥俩好, 唯独冷落他,心里那股火简直是在五脏六腑里乱窜。
菜基本上齐时,凌猎三人回来了。重案队要了个包厢, 有三桌。季沉蛟旁边的位置空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给凌猎留的, 但凌猎偏要去和安巡挤在一桌, 那个空出来的位置被沈栖坐了。
旁边有个超级低气压,沈栖边吃边在心里狂喊:SOS!
席间凌猎自然是主角,不断有人找他碰杯喝饮料,年纪小点的更是追着问他是怎么和督察队斗智斗勇。季沉蛟没过去,但一直听着那桌的动静。
吃到后半段,梁问弦坐过来,低声说:“季队,咱俩也喝一杯。”
席上全是果汁和豆浆,季沉蛟拿起装着橙汁的杯子和梁问弦碰了碰,“梁哥,这阵子你辛苦了。”
梁问弦笑道 ,“跟我有啥客气的。”喝完又道:“去不去跟凌猎喝一杯?”
那一桌已经开始玩游戏,吵得人头痛,季沉蛟看见凌猎正玩到兴头上,叹了口气,“算了,不去打搅他。”
梁问弦点点头,“谁都有点小脾气,尤其是对最亲近的人。”
季沉蛟想说点什么,梁问弦却点到为止,站起来拍了拍季沉蛟的肩膀。
九点多,散席,顺路的搭车回去,不顺路就去店外五十米坐地铁,大家默契地留下凌猎,都知道他肯定是得坐季沉蛟的车。
这大半天下来,季沉蛟总算有了和凌猎独处的机会,回头想招呼一声,只见凌猎站在夜晚的璀璨灯火中,背光的阴影将他削得瘦而锋利,明明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好似很远很远。
季沉蛟愣了下,一句“凌猎”卡在喉咙。
两人就这么站着,周围的光影像时间一样流动。不知过了多久,季沉蛟才回过神来,朝凌猎走去,“我们回家聊聊吧。”
凌猎目不转睛地看着季沉蛟,片刻,却摇摇头。
季沉蛟起初不明白,以为他暂时不想回去,“散步也行,我们去……”
凌猎终于开口,“我不跟你回去了。”
季沉蛟竟是没立即反应过来,“什么?”
凌猎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朝不远处的酒店一扬下巴,“我今天住那里。”
季沉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明白过来,那是萧遇安和明恕住的酒店!
凌猎提议来夏湾路吃火锅难道是因为……
“我跟他们叙叙旧。”凌猎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季沉蛟觉得自己一拳打出去落了空。他明知道凌猎故意躲着他,却也没理由戳破。沉默了两秒,他说:“行,那明天见。”
“嗯,你开车小心。”凌猎说完就上了人行天桥。
季沉蛟站在桥底下,看着凌猎走上最后一级,走到对面,从下行的阶梯上消失。而在天桥的那一头,光芒如海,凌猎像是在他的视野中被海水吞没。
身旁传来醉酒男男女女的惊叫声,季沉蛟才收回视线。
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他独自将它开回去,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站路的距离竟然那样漫长。
接下来的两天,凌猎按时上班,有时被督察队找,有时被谢倾找,有时和大家一起讨论案子,总之看上去一切正常。
但他不回家属院了,每天下班就不见人。季沉蛟知道,他又去酒店蹭吃蹭住了。
萧遇安和明恕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再过一天就要回冬邺市了。季沉蛟想等到他们回去,凌猎住不成酒店,自然会回来。
但在这之前,他还要搞清楚,督察队是怎么决定解除对凌猎的限制。
“这事说来话长。凌猎当初进入特别行动队好像就有些不同寻常,是符衷拍的板。符衷这个人,是特别行动队的第一任负责人,说话相当有分量。”谢倾说:“我们作为地方单位,也不宜打听得太清楚。许将那边其实还是有所怀疑,你们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
越是需要保密,季沉蛟就越是想到萧遇安说的话——凌猎过去经历过很多生死一线的时刻。那样的生活凌猎过了十年,而在更小的时候,凌猎也是在这世界上孑然独行。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改变凌猎的想法,才能让凌猎知道,他的命对他而言和自己的一样重要。
在重案队,凌猎倒也没有刻意躲着他,该交流交流,中午一群人去食堂吃饭,凌猎也不会因为有他而缺席,像以前一样叫他“季队长”,也冲他笑,可就是没有曾经的亲密劲儿了。
季沉蛟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打的那场架不过是个导火索,他想解决问题,但凌猎不给他坐下来聊天的机会。
终于等到萧遇安和明恕回冬邺市,他们是上午去的高铁站,酒店的房按理说已经退了。临到下班,季沉蛟不住观察凌猎,见凌猎开始收拾东西,自己也拿起手机和钥匙。
队员们陆续离开,凌猎走到门口,季沉蛟跟上,却见凌猎拐了个弯,不去电梯间,反而往卫生间走去。
季沉蛟于是等在走廊上。
五分钟之后,凌猎回来了,“季队长,你怎么不走?”
季沉蛟脱口而出:“一起吧,今晚想吃什么?”
凌猎说:“那也只能一起走到大门,我们方向不同。”
季沉蛟:“你今晚住哪里?”
“酒店啊。”
“萧局他们不是已经……”
“但他们给我续费了啊。”
凌猎说话时神情无辜又很自然,季沉蛟被噎得无话可说。
等到了大门,凌猎挥手:“季队长,拜拜。”
季沉蛟忍了这么多天,着实有些忍不住了,厉声道:“凌猎!”
“昂?”
“你……”
但他向来体面,况且这还是市局大门,他不可能和凌猎拉拉扯扯。
“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凌猎挥挥,“明天见。”
季沉蛟按捺着愤懑,再次目送凌猎离开。
他也是负着气的,腿上被凌猎踹青的地方又痛起来,在外面必须克制住的怒火在回到家后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他摔掉凌猎专用的靠枕,抓乱了头发。他不明白凌猎为什么这样抗拒沟通,他有错,凌猎就没有吗?两个人一起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有点成年人的样子,坦诚地解决问题?
凌猎如果和他大吵一架,那起码能把情绪发泄出来,现在这样算什么?酒店能住一辈子吗?凌猎哪怕是像以前那样阴阳怪气几句都好。
天已经黑了,季沉蛟一身的邪火,在降温天还去冲了个冷水澡,出来不仅没有消火,还更加不是滋味。
时钟滴答滴答转着圈,他坐在沙发上,玩凌猎哄骗他买的switch,玩了一个多小时都不知道自己玩的是哪一个游戏。
小人在屏幕上跳动,在他的视野里变成凌猎,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游戏上,玩得奇烂无比,几秒钟“凌猎”就死了,摔死、被怪物吃掉、淹死,死得千奇百怪,花样百出。
越玩他眼皮跳得越厉害,脑海中不断出现那天得知凌猎在榕美,而榕美即将爆炸。
恐惧、后怕抓紧了他的心脏,后来凌猎在火光中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觉得不真实。仿佛是一捧水浇在烈火中,杯水车薪,唯一显形的只有一股恼人的白烟。
在又一次“GG”后,他丢下switch,冲动地摔门而出。
凌猎回到酒店后先去餐厅用了晚餐,又去健身房挥洒完汗水,此时正泡在浴缸里看无聊的短视频。
来电粗暴地打断视频,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大字:布偶。
凌猎:“啧!”
一接通,明恕的声音就传来,“狗子,我们平安到家了。”
凌猎懒洋洋地把腿一翘,搭在浴缸上,“你们早上的高铁,现在才假惺惺地报平安?”
被拆穿,明恕清清嗓子,“我对你还在不在酒店很好奇。刚那什么声音?你在泡澡?”
凌猎:“对啊,为了不浪费房费,浴缸当然要充分利用。”
“……”明恕:“你还真赖在酒店不走了啊!”
“怎么是我赖?谁给我开的房间?”凌猎说:“是谁说很久没欺负我了,要在他和某局长房间的隔壁给我开个房间?”
明恕:“……”
那头传来低沉的笑声,凌猎知道是谁,正经了些,“反正我还要住,你记得给我续费。”
明恕叹气,“不是不让你住,但你也不能有家不回啊。”
凌猎:“唠唠叨叨的,挂了。”
明恕:“喂!狗子!”
短视频又开始播放,凌猎却意兴阑珊,将手机丢一边,自言自语:“你们布偶话就是多。”
再泡了会儿,凌猎裹上浴袍,听见手机又响起来,他瞳光闪了闪 ,犹豫片刻才接起来。
“季队长,有案子?”
季沉蛟说:“我在前台,想跟你说两句话。”
凌猎:“行,你说。”
季沉蛟:“……你能出来一下吗?”
凌猎:“不就两句?”
季沉蛟:“电话里说不清楚。”
安静片刻,凌猎报了房号,“那你上来。”
房门打开时,季沉蛟很不平静,他心急火燎地从家属院赶来,头脑一直没冷静下来。此时看见凌猎湿着头发,裹着浴袍站在他面前,无名火更是旺盛地生长。
“进来坐。”凌猎关上门,错身的时候,身上的水汽晕染到季沉蛟身上。
季沉蛟说:“你洗过澡了?”
话已出口,才意识到这话带着暗示,季沉蛟皱了皱眉,凌猎倒是像没听懂一般,先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间豪华大床房,比较宽敞,季沉蛟粗略观察一番,在凌猎对面坐下。
凌猎问:“这么晚了,季队长想说什么?”
此时的凌猎收敛起身上那点本就不多的正气,眼中水光流转,在暖色调的光线下,像个蛊惑人的妖物。
季沉蛟盯着他,片刻,“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凌猎翘起二郎腿,“这哪说得准?”
季沉蛟又要开口,凌猎忽然说:“两个问题都问完了。”
季沉蛟怔了下,才想起进门时他问凌猎是不是洗过澡了。这人又在钻他的空子!
压着的火登时窜起,季沉蛟寒着深色,“凌猎,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凌猎:“嗯?不是你说有两句话要跟我说?现在你已经说完了。”
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吗?季沉蛟双眼深沉,像是起了浪,沉睡在血液中的恶劣因子渐次叫嚣。
他忽然站起来,朝凌猎走去,灯光在他背后,他的影子几乎将凌猎整个笼罩。
凌猎却弯起唇角,“季队长,两句话不够,也可以再多说两句。”
凌猎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给季沉蛟火上浇油,季沉蛟躬身,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一手像那天在榕美外一样,捏住凌猎的下巴。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用多少力,只是轻轻地,迫使凌猎看着自己。
两人近距离地对视,瞳孔中仿佛仅能容下彼此。季沉蛟咬牙切齿,凌猎却游刃有余。
季沉蛟不由得加上几许力道,凌猎的脖颈绷得更紧,喉结轻轻动了动。
“凌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和以前在特别行动队时不一样了?”季沉蛟说出这话时,眼眶已有些许泛红,“你知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知不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凌猎眼睑撑开,瞳孔里流露出一丝不一样的神色,介于惊讶和内疚之间,很柔软,和他平时表露在外的锋芒相悖。
下巴传来极浅的颤意,手指上粗糙的茧轻轻咬着皮肤,凌猎视线往下转了转,握住季沉蛟的手腕。
“那天的事我道歉,我不该推你,不该那么用力按着你。”季沉蛟眼里再次浮起痛色,“我很担心你,我从来没有这样记挂过一个人!”
“你上救护车之后,我就冷静了,这些天我反复冷静反复说服自己,但我还是无法忍受你一言不发背着我去冒生命危险!”
季沉蛟语速越来越快,倾诉挑动起来刻意压抑的情绪,激愤的情绪又需要更多的出口。
他的气息与凌猎的气息纠缠,他知道他正在失控,他引以为傲的自控、体面正在荡然无存。
但是他不在乎,这里没有外人,只有他和凌猎,即便有外人,他恐怕也控制不住。
“你有你的经历,你执行过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任务,你的行事方式已经固定了。我理解,我知道,我他.妈都知道!”季沉蛟喘了口气,眼中血丝更浓,“所以我才想,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愿意向你的原则妥协,你也听听我的想法,我的恐惧!”
“但你怎么就非要躲着我?萧局和明队都回去了,你还不愿意回家。凌猎,我们谈一谈就这么难吗?你不想听我提到这件事,不想为我做一丁点改变?”
房间里安静一瞬,季沉蛟深深往肺里灌了一口空气,再出声时,声音颤得再也不加掩饰,“凌猎,我们在一起,是不是个笑话?”
凌猎握着季沉蛟手腕的手渐渐上移,覆盖住季沉蛟的手背,将那道钳着自己下巴的力道拆去。季沉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轻易松开手了,他眼里藏着不甘、难过,就像这一放,就要彻底失去凌猎似的。
这段感情来得就像飘着的云,他对凌猎从在意变成喜欢,不愿意只和凌猎做室友,对凌猎有强烈的占有欲。或许还有小时候那个童话般相遇的缘故。他单方面地想要凌猎在一起,凌猎只是在配合他。
凌猎也许比这段没有来处的云更像云,随心所欲地飘荡,随心所欲地洒落雨滴。云在意什么呢?凌猎也什么都不在意,他要是放弃了,凌猎一定马上就不再和他玩这场恋爱游戏。
季沉蛟的嘴唇抿得像锋利的剑,但剑却在这一刻折戟沉沙。
凌猎的手指覆盖上他的嘴唇,缓缓抚摸,他眼里的痛色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是烫到了凌猎的眼底。凌猎反复摩挲,视线也转移到他的嘴唇上,“小蛇,对不起。”
季沉蛟僵住,耳边像是有飓风刮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猎,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凌猎再一次说:“对不起,让你这样难过。”
季沉蛟沙哑道:“你……”
凌猎的五指从季沉蛟指间穿过,蹩脚地完成这个并不熟练地十指相扣。
凌猎的手心凉凉的,和那张漂亮的脸蛋相比,粗糙得很不协调。
季沉蛟忽然清醒,腰背紧紧绷住的力量逐渐散去,他有些支撑不住,身体下沉,右膝几乎点地,蹲在凌猎面前。
“我不知道你会那么担心,我没有经历过……”凌猎往下倾身,另一只手抚摸着季沉蛟的脸颊。他的眼中有罕见的茫然与急切,仿佛想要好好表达自己的感受,平常的伶牙俐齿却失效了,斟酌半天,还是说得断断续续,缺失逻辑。
“也不是不知道,那天我……我其实想过你的反应,但我必须去做,你明白吗?‘浮光’冲着我,沙曼也冲着我,我觉得我能解决,我是你男朋友,我可以保护你。”
“男朋友”三个字像是一捧清凉的水,浇在季沉蛟几近失控的神经上,他讶然地望着凌猎。凌猎过去经常说这三个字,但这一次,它有了绝对不同的含义。
“被沙曼的佣兵围困时,我有点后悔,万一我行动慢一步,死了的话,就见不到你了。我从窗户翻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我的小季,我得突出围困才行。”
“后来柏岭雪把我带到玉容叹歌,榕美爆炸了,半夜‘浮光’又把我丢回来。我一直在奔跑,因为我知道你就在废墟中,你肯定想见到我。”
“你看到我的时刻,我也看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我想抱住你,给你看看——我好好地回来了。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你就冲过来推我,骂我……小季,我也很生气。”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生活,这样执行任务,我这么急着赶回来,就是想让你看到我没事。如果没有你在那里等着我,我有什么好跑的?你去问问特别行动队的人,我以前会不会像这样傻跑?我是想赶快见到你!可你怎么,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还骂我?”
像是有一团又酸涩又甜蜜的柔软堵在胸口,季沉蛟说不出话,眼眶涨得发痛。
“所以我也打你了,我踹的那两下,比你推我掐我更重,我知道,我后来一想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我忍不住,我回来见你,你怎么不抱抱我?”凌猎的眼睛泛出水光,在灯光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滚落出湖水。
季沉蛟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仓促地轻吻。当语言难以表达出情绪之万一时,肢体动作仿佛成了最佳的倾述者。
凌猎忽然一阵战栗,以前季沉蛟与他接吻时,他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我知道我有错,被许将关起来时,我一个人想啊想,像个笨蛋,好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好像不知道。”凌猎鼻尖红了,一滴眼泪落在季沉蛟手上,季沉蛟心脏顿然一缩。
他抬起手,给凌猎擦拭。
“我没有躲你,我也想和你谈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能不能说清楚。万一说不清楚,你还是生我的气,我们是不是就完了,你是不是就不当我的男朋友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吧嗒落在季沉蛟手上,季沉蛟半是慌神半是激动地擦着眼泪,膝盖彻底落在地上,捧住凌猎的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怎么会?我怎么能生你的气?”
“你就是生气了,我也生气。”凌猎的声音含糊,“小季,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跟你说我的感受,我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有男朋友,我没经验,惹男朋友发了好大的火。我怕我说不好,你就跑了……”
季沉蛟忽然吻住那沾满泪水的唇,眼泪的味道弥漫在两人的呼吸中。
这个吻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疼痛,就像侵入了彼此的血肉。凌猎按着季沉蛟的肩膀,大睁着眼。
血的味道开始蔓延,深陷其中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分开时,凌猎眼中没有焦点,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小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沉蛟埋在他怀里,“我也是第一次有男朋友。”
“嗯?”
“我想和你一起改。”
凌猎错愕片刻,摸摸季沉蛟的耳垂,“那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吗?”
季沉蛟抬起头,深深地看进凌猎的眼,须臾,将他一缕垂下的额发别在耳后。
“嗯。”
凌猎站起,把季沉蛟也拉起来,季沉蛟圈着他的腰,两人对视片刻,再次吻住彼此。
倒在宽大的床上时,凌猎突然在床头柜上摸索。
季沉蛟看见他拿过来的东西,“凌猎……”
凌猎将那一片衔在唇间,“小季,这个怎么用?”
夜色浓艳,在灯火的深处,有人给与彼此比长夜和灯火更深的烙印。
第四案:玉戈——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个单元结束了,明天开始更新最后一个单元,终章:失声雨。仍然是每天中午12点和下午6点更新。期待各位读者继续陪伴!
感谢订阅留评。
第5卷 终章:失声雨
第165章 失声雨(01)
今天的气氛比往日更加紧张, 阿兵展开面前的纸条,只看过一眼, 就匆匆将它塞进裤袋里。
他抬起眼, 只见对面的阿梦正阴森森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根本不像人类的眼神,他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很快,他念咒语似的安抚自己——别紧张别紧张别紧张!
他渐渐冷静下来, 知道在阿梦眼中,自己此时肯定也不像人类。
他咽着唾沫, 用余光环视周围。灯光昏暗的山洞, 石头的影子如同邪鬼, 出口被堵住, 只有完成今天的“游戏”, 才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今天的“游戏”是,说出队友十年前的污点。
他的队友正是对面的阿梦, 在昨天的“游戏”中,他们联手获得了胜利。
说起来, 那组失败的人好像从昨晚开始就没再看到了。
他和阿梦比队友更有默契, 他们不是来到这里之后才认识, 念中学时,他们就是同学,虽然不算熟悉, 但好歹当过三年同学。
阿兵平复心情,开始思考阿梦当年做过什么。
记忆里的阿梦不是很清晰,依稀记得有一脸雀斑, 五官扁平, 戴着眼镜, 唇角下撇, 即便笑起来,看上去也没有多少笑意。他们班是文科班,长得漂亮的、擅长打扮的女生不少,阿梦这种丑八怪,男生们根本不屑讨论。
但现在的阿梦像整过容,即便还是戴着眼镜,面容也精致不少。那天刚见面时,阿兵甚至很懊恼没有早几年重逢。
如果不是在这种破地方重逢,他也许会追求阿梦。
但幻想顶多也就到这里,昨天和阿梦还是队友,今天就成了敌人。他绞尽脑汁地在回忆中搜刮,阿梦到底干过什么坏事?
对了!
阿兵兴奋地想起来,高二那年,社会上曾经掀起一次抵制某国商品的活动,他也参加了,差点没砸掉某国品牌的店。
班上几乎所有人都去了,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祖国的支持。少有的没去的也找了些诸如“家里有事”“精神上支持”等借口,唯独阿梦,不仅不去,还说风凉话。
“你们这是愚昧,砸个店看把你们能耐的。你们真的爱国吗?怕不是被人当工具?怕不是只是自己想发泄?你们素质就这么点,社会人均素质也低!”
想到这儿,阿兵眼冒精光,奋笔疾书,飞快打好草稿。
这一场,他肯定能赢!
就在阿兵一通狂写时,阿梦也回忆起阿兵干过的“好事”——班上那些男生荷尔蒙旺盛,却有贼心没贼胆,每天最爱干的就是眼睛在女生身上瞟,晚上回到宿舍,一群人开颜色大会。
学校里很多女生都被他们YY过,连刚分来实习的女老师他们都不放过。其用词之龌龊,已经初具中年油腻男风格。
要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的同桌就是其中之一,不拿她当女生,明目张胆给她分享颜色大会的内容,据说阿兵是主讲,文采那是相当飞扬。
阿梦冷哼一声,执笔写了起来。
不久,山洞中爆发一阵骚动,阿兵和阿梦都看过去,似乎是有人打起来了,戴着面具的人立即赶过去镇压,几分钟后,那边就没有动静了。
阿兵感到一阵恶寒。
戴面具的人回来,收走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子。那卷子就像罪行书,乍一看还以为上面的人犯了什么死一百八十回都不解气的大罪。
阿兵瞄了阿梦一眼,阿梦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刺了他一刀。他飞快地回忆,自己难道有什么把柄落到阿梦手上?阿梦知道些什么?但是不应该啊!他读高中时老实本分,成绩也还行,从来不打架,没做过弊,他能有什么污点?
面具人拿走卷子后,将每一组请上一个简陋的台子,进行辩论。
他们互相用污点攻击。只要是人,就难免犯错、失言,因此污点源源不绝。
快要轮到自己了,阿兵越来越紧张,手心汗湿,又一遍一遍给自己打气。
阿兵和阿梦上台了。听完面具人宣读阿梦所写的污点,阿兵震惊得舌头都抖不清楚,台下的人小声议论着,他什么都听不清,觉得所有人都要判他死刑!
可是……可是这也太荒唐了!
他大声喊道:“我们只是开卧谈会!你们以前没有观察过女生,没有幻想过她们吗!”
他激动得口不遮掩,指着阿梦骂道:“你是不是嫉妒你以前没有被幻想过?你污蔑我!这根本不是污点!”
面具人示意他安静,又宣读了他写的污点。阿梦的反应与他如出一辙,“我当年不懂事,这也要被你扣帽子?我哪里不爱国?我每年都给贫困地区捐钱!哪里有灾我都捐款捐物,我还自己去过!”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承认对方所写属实,但都认为那是少不经事时不成熟的行为,绝对不应该成为判死刑的污点!
面具人并没有当场宣布谁输谁赢,说是卷子太多,他们还要进一步讨论才能得出结果。
山洞中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后背被冷汗打湿。没有人知道,当结果出炉,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忽然,洞口的方向传来一阵轱辘声,有几个面具人推进来一个搭着塑料布的车。
一个面具人说:“今天辛苦了,我们给大家准备了西瓜。”
阿兵觉得诡异极了,这个季节哪里有什么西瓜?
面具人掀开塑料布,放在推车上竟然真是西瓜。
但阿兵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西瓜好像是切开过又重新合上,中间那条弯弯曲曲的缝特别明显。
“谁上来帮大家切西瓜?”面具人笑道。
众人都看出西瓜的不正常,一时间噤若寒蝉。
“没有人吗?不乐于助人,这是污点啊。”面具人冷飕飕地说。
即便如此,还是没人敢上前。
面具人的视线在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上一扫,目光落在阿兵脸上。阿兵心脏快跳不止,差点晕过去。
“你刚才表现不错。”面具人拿起刀,“你来切吧。”
阿兵一万个不愿意,但在这种地方,没有什么是他能够选择的。他缓缓上前,因为步子太慢,还被面具人催促了几声。他哆哆嗦嗦地接过刀,一手按住西瓜。
按理说,有那么长的缝,西瓜应该一碰就会向两边分开,但并没有,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将它卡住了吗?
阿兵不敢仔细想,面具人就在他旁边,他必须尽快下刀。
山洞里安静得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阿兵一咬牙,从缝上狠狠往下一切。
刀碰到东西,卡住了。
阿兵头皮发麻,从刀刃传来的感觉极其陌生,但他又很奇异地觉得熟悉。
此时,绿色的瓜皮上蔓延出红色,乍看像西瓜汁,但哪里有这么浓郁的西瓜汁!
瓜皮终于向两边分开,里面哪里是瓜瓤,分明是一颗没有瞑目的头!
阿兵吓得叫不出声,刀哐当掉在地上,他也摔倒在地。那头失去支撑,咕噜噜从推车上滚下来,就掉在他的腿边。
“啊——啊——啊——”阿兵破音大叫,叫声里充满恐惧和绝望。
他看清楚了,那颗头就是昨天输给他和阿梦的人!
人们有的捂着嘴,有的开始呕吐,面具人却将头颅捡起来,放回瓜皮上,平静地说:“咦,这是什么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事吗?大家不喜欢吃瓜吗?我这可是尚好的瓜呀。”
夏榕市市局,重案队。
沈栖正在吃安巡拿来的可颂,安巡一共就买了十个,他一个人就吃掉了五个。
安巡心痛地看着空落落的口袋,拍拍沈栖的脑袋:“你好歹跟我客气客气?”
沈栖抱住脑袋,一点没吃人嘴短的窘迫,“你拿都拿来了,还不让我吃,你是人吗?”
安巡噎了片刻,“请你不要动不动就学猎哥,你没那气质。”
“嘿!”一提凌猎,沈栖就来劲儿了,薅着安巡的头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往我们办公室跑是为什么。”
安巡挣脱开,结巴起来,“我,我来看有什么工作需要我!”
“得了吧,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想观察我两个哥哥!”
“……”
沈栖语重心长,“别夸我聪明了,因为我也想观察。”
正聊着,凌猎和季沉蛟就先后走进来,凌猎脚上像踩着风火轮,嗖一下飚进来,顺走安巡最后一个可颂,丢给他和沈栖一人一个奶糖。
季沉蛟步伐则稳健许多,手里还拿着一杯咖啡。
自从他俩出现,沈栖和安巡顿时安静,视线黏得撕不下来。
安巡小声:“我觉得……”
沈栖小声:“你觉得什么?”
安巡:“你两个哥哥修成正果了。”
沈栖 :“英雄所见略同。”
安巡皱眉:“猎哥这身体素质真好。”
沈栖沉思片刻,“我另一个哥好像不太行。”
季沉蛟没听见这边角落的小话,但总觉得有人在说自己坏话,第一反应就是凌猎,但转身一找,凌猎正在和席晚交流什么,神情看上去颇为严肃。
季沉蛟放下手上的活,走过去打探他们在说什么。
“头儿也来了。”席晚招呼了声。
季沉蛟听到“许将”的名字,问:“许将怎么了?”
凌猎说:“被停职了。”
季沉蛟蹙眉,“停职?什么原因?”
重案队虽然和检察院督察队有些不愉快,但许将这个人季沉蛟还是有几分了解,做事一板一眼,对别人对自己都异常严格,调查谁就把谁当做敌人,如果有问题,他一定会咬住不放。
照许将本来的德性,凌猎上次那件事,许将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但特别行动队出面了,多方权衡后,督察队暂停对凌猎的调查和限制,但季沉蛟听说,许将私底下还是在留意凌猎和重案队。
“许将得罪人了?”
席晚摇摇头,“听说是有人举报他念书时歧视女同学和长得矮小的男同学。”
季沉蛟不解,“只是举报?核实了吗?就算是真的,他工作上不存在问题,现在的作风也没问题的话,这也不该停职吧?”
“嗐,这事就说来话长了。”席晚说:“我也是昨天听老周回来说的。”
席晚的老公叫周小峰,检察官,和督察队平时往来很多,而许将在被调到督察队之前,也是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据说,许将被停职这事在检察院内部闹得还挺大的。
最近督察队那边想配合舆情部门,在网络上搞点亲近群众的活动。类似的活动刑侦支队、特警支队其实都有,一些长得好看的男女警经常被拉去拍照,做些视频向社会科普平时的工作怎么开展。
当然,这种活动轮不到重案队、特警精英小组这些真正的核心力量。季沉蛟身为市局的“门面”,从来没有正式出过镜。
督察队那边的想法和刑侦支队不太一样,从一开始就打算让队中精英亮相。许将不受欢迎,但多年来的工作实绩却是无可挑剔的,所以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能上。
许将本来很不愿意,但既然是工作,他也只能接下,一接下就使出全力。
他是个铁面硬汉,人狠话不多那种,在镜头前又更严肃了些,但踏实工作的样子经过剪辑和滤镜效果,意外多了一种呆萌感。
这份反差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人们纷纷被圈粉,许督察的表情包已经满天飞。
督察队的宣传目的达到了,本来是好事一桩,但人红是非多,这几天有人在网上爆料,说许将人品低劣,从小就看不起、霸凌比他弱小的男同学,轻视女性,这种人能够成为督察,是整个社会的不幸。
一时间,被圈粉的人全都关注到许将过去的劣迹,大呼失望、塌房、翻车,转发无数,要求督察队给个说法。
[是谁让许将进入督察队伍?这个人也要严查!]
[小时候就这么恶劣,我们交税养的是什么垃圾?]
[别说他是什么临时工哈,“年度优秀督察”也是你们自己吹的!]
季沉蛟很清楚督察队对队员的作风、思想查得有多严。许将要是有问题,早就被督察队查出来了。
席晚叹了口气,“督察队现在也很不好办,副队长都快被群众骂生病了,只能暂时停掉许将的工作。哎,这一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
凌猎说:“许将今年多少岁了来着?”
席晚说:“和老周同龄,三十五。”
“三十五岁的优秀督察,因为上高中时欺负过男女同学——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就被搞下去了。”凌猎哼了声,“滑稽。”
席晚也觉得很惋惜,“老周他们打听到,霸凌其实是夸大其词,许将十几岁时就长得人高马大,体育很好,打架也厉害,被选为班长兼体育委员。你们知道那个年纪,有很多小男生调皮,只有体育委员管得住,许将可能是为了纪律,吼过揍过他们。对女生没有动过手,有些女生纪律差,还谈朋友,许将责任心重,骂过她们。”
这事要仔细说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总之许将坚称没有霸凌过谁,自己当时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班长和体育委员的责任,可能有过火的地方,也确实打过不听话的男生,但绝对不是霸凌。
可不管他怎么向上级解释,上级也有苦衷,群众闹成那样,不给他暂时停职,怎么交代?
“人其实都有灰色面,但现在好像人们越来越不能容忍一个人有瑕疵。”席晚有些惆怅,但再怎么想,这问题似乎都是无解的。
这到底是督察队的事,重案队管都没立场去管,季沉蛟很庆幸当初舆情部门找到谢倾时,谢倾就说过重案队不接受任何宣传。至于凌猎所在的特别行动队,那就更是个神秘、不可随意接近的地方了。
想到特别行动队,季沉蛟神经轻轻绷了一下。
目前关于“浮光”,所有线索都已经汇总到了特别行动队,他与凌猎去首都协助侦查,这周刚回到夏榕市。
“浮光”现在消失无踪,在夏榕市是完全找不到踪迹了,死于喻潜明买凶的三条“风水鱼”——雍辉豪、罗蔓钗、唐旗——已经被确认遇害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迷信,除了罗蔓钗,其余两人极有可能和“浮光”有更深的牵扯。
警方查出“浮光”在境内的活动有一部分是为大企业效劳,获取巨量资金和行动便利,掌握这些大企业的秘密,时机成熟时成为它们真正的主人。
像喻潜明、沙曼这样精明到能够发现“浮光”真正企图的决策者并不多。比如傅家的骓庭集团,就只认为“浮光”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刀,殊不知刀已经悄悄抵在集团的后心。
根据企业这一条线索,特别行动队在全国范围展开调查,重点调查北方的企业,已经发现多条线索,查明三家大企业和“浮光”有类似喻氏集团、骓庭集团的关系,另有十来家证据不足。
这数据触目惊心,“浮光”居然已经在境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不是“灰孔雀”柏岭雪执意向沙曼复仇,警方可能再过一两年也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而真到了那个时候,情况会更难控制。
特别行动队拘捕了大量涉案企业的高层,他们承认和“浮光”的交易,但是给不出更多的线索,信息交流和资金转移都是在“浮光”自己的暗网上完成,“灰孔雀”非常狡猾,一旦撤出,警方很难从企业入手来进行追踪。
早前几个月,北方连续出现企业家遇害案、“雪童”案,在这次的大规模行动中基本都已侦破,各个企业为了自身的利益买凶,“浮光”既是执行者,又是获利者。
要继续查“浮光”,揪出“灰孔雀”,就必须破解“浮光”的暗网。这成了行动中的最大难点。
暗网之所以难以清除,是因为它遍布全球各地,数不清利用暗网的人都在为它补充养料。别说单靠一国警方,即便是多国警方联合行动,斩除的往往也只是个表皮。
就像“沉金”这个组织早已消失,但“沉金”的暗网披上“浮光”的皮,蛰伏之后继续存在。
而目前受客观条件影响,“浮光”还没有威胁到多国利益。我国警方无法再来一次像上次剿灭“沉金”那样规模的联合行动。
所以虽然很无奈,现在却只能让“浮光”暗网继续存在,从其他方面来严防死守,控制“浮光”在境内的蔓延。
特别行动队里有比较乐观的声音,认为“浮光”搞出那么大的乱子,其目的已经在大企业间曝光,别说已经被警方控制的企业,就是那些还藏得很好的,也一定会终止与“浮光”的合作。“浮光”失去搞钱的途径,并且知道自己被盯上,很可能会黯然退回境外,至少短期内不会有任何“建树”。
凌猎却当着乐观派的面笑道:“天真,夏榕市一战难道算我们的胜利?柏岭雪将沙曼、喻潜明的行动判断得一清二楚,还敢带我去玉容叹歌,送我回朝夏县,全程从容不迫,你确定这不是挑衅,是退缩?‘浮光’这次不是蛰伏避锋芒,是有更大的计划。”
会上精英们各抒己见,沈寻的想法和凌猎一致,“浮光”一定在酝酿什么。
这也是凌猎必须和季沉蛟回到夏榕市的原因,雍辉豪和唐旗身上或许有突破点,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了,每一个都不能放过。
季沉蛟将注意力从许将的境遇转移到重案队的艰巨任务上,凌猎和席晚聊完,过来找他,看见出现在他屏幕上的正是柏岭雪的照片。
凌猎眉梢挑了挑,在桌沿上坐下。
柏岭雪这个人,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个十分特别的存在,是他童年的好友阿雪,是季沉蛟亦师亦友的故人言熙。
季沉蛟盯着屏幕,视线有些发冷。凌猎知道他在想什么,言熙的出现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欺骗。谁都不愿意被骗,更何况宁协琛还在“浮光”手中生死未卜。
没有人比季沉蛟更想斩除“浮光”,他是重案队现在的队长,他要救出前队长,他的师父。
而警方对“浮光”的了解还不算深入,很多信息是凌猎带出来的,而这其中或许有一部分是柏岭雪的谎言。
已知“浮光”的真正boss是“黑孔雀”,而“灰孔雀”柏岭雪是他在境内的代言人。但根据凌猎的推断,“灰孔雀”和“黑孔雀”是同一个人。
凌猎右脚抬起,脚背在季沉蛟小腿上碰了碰。
季沉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与凌猎对视。凌猎穿着他挑选的冬季新装,一改过去土不拉几的风格,被他打扮得像个小明星。
季沉蛟积蓄在心口的浊气散去些,“嗯?”
凌猎:“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季沉蛟说:“我在想,假如柏岭雪不是‘黑孔雀’,‘黑孔雀’可能是谁。”
第166章 失声雨(02)
“浮光”暗网的标志是一片飘在光尘中的孔雀羽翎, 光从它的四面八方照来,反而洗涤掉了它的本色, 将它染成黑色。
“浮光”的首脑代号“黑孔雀”, 是个从未公开露过面的人,甚至连他的性别都是个谜。他似乎很少离开“浮光”发迹的E国,但在所有“浮光”的势力所及之处, 各个发生的案件中都找得到他的名字。
沙曼和喻潜明都亲口提到过“黑孔雀”,沙曼曾经想和“黑孔雀”见面, 却被“灰孔雀”柏岭雪阻止。不知道沙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否还坚信“黑孔雀”的存在, 至少喻潜明至今仍然相信, “灰孔雀”不过是“黑孔雀”的手下而已。
理由很简单, “灰孔雀”不过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 负责一国的交易已经很不容易,“浮光”那样大一个组织, 一锤定音的一定另有其人。
凌猎右手搭在显示屏上,手指无意识在柏岭雪脸上晃动, “那天在榕美, 柏岭雪跟我提到尹寒山时, 说的是‘沉金’即将覆灭,但核心还在,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尹寒山希望他作为线人打入内部, 取得一举击溃‘沉金’的线索。”
“但后来尹寒山莫名其妙失踪,这促使柏岭雪黑化,他说他回到‘沉金’, 将‘沉金’更迭成‘浮光’, 并且亲自入境复仇。在这个过程中, ‘黑孔雀’在哪里?”凌猎道:“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 他只是‘黑孔雀’的一个手下,负责在我国境内的任务,‘黑孔雀’为什么纵容他的胡作非为?”
季沉蛟支着下巴思索。
凌猎从桌沿上跳下来,在季沉蛟身后打转,自己转着不过瘾,还很讨嫌地转起季沉蛟的转椅。
季沉蛟:“……”头晕脑胀了!
凌猎:行吧,反着转。
季沉蛟忍无可忍:“停!”
凌猎闭嘴。
季沉蛟:“我没让你停下分析!”
“哈哈哈哈!”凌猎笑完继续说:“这种大张旗鼓的复仇,看起来虽然很爽,但其实严重伤害了‘浮光’的利益。他们耗费几年时间和境内的大企业大家族建立互惠关系,被柏岭雪这么一搞,基本上全部泡汤了,‘黑孔雀’为什么同意?”
“所以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黑孔雀’就是柏岭雪。”凌猎又道:“在这次报仇之后,‘浮光’的其他行动才正式进行。这一切都是柏岭雪自己能够决定的,不用向任何人请示。除非……”
季沉蛟抬眼:“除非什么?”
凌猎抱着手臂,“除非柏岭雪在尹寒山的事情上撒谎了,他根本不是阿雪,也不是你所认识的言熙。”
季沉蛟沉默几秒,摇头,“不,他应该就是言熙。”
凌猎:“同感。”
两人都沉默下来,回忆着那个将水搅浑的男人。不同的是,凌猎想到的是雪白的天地中,穿着单薄,无比瘦弱的小男孩。阿雪总是很忧虑,不开口的话像个胆小的小女孩。
很多年里,凌猎避免想到阿雪,因为每一次想到,他都会内疚。潜意识里,阿雪死了,可他又不希望阿雪死去。
当阿雪真的站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太匮乏。阿雪竟然成为了死去“沉金”新的主人。
凌猎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眼,没接。
季沉蛟问:“谁?怎么不接?”
凌猎说:“喻夜生。”
季沉蛟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阵子喻夜生经常给凌猎打电话,一方面是经过榕美的生死瞬间,凌猎在他心里已经成了救命恩人,小时候那些矛盾不复存在,他现在就跟沈栖似的,一心想给凌猎当小弟。重案队一说需要喻家人配合调查,他积极得就差来市局搭帐篷了,生怕错过。
但另一方面,是因为季沉蛟。
喻家现在乱是乱,但喻潜明一心想要将季沉蛟认回去。季沉蛟明确表达过拒绝,但是喻家隔三差五派人来游说。喻夜生就是来得最多的。季沉蛟不搭理他,他就联系凌猎。
“喻潜明这老狐狸,马上就要归西了,还满肚子坏水。”季沉蛟还没说什么,凌猎先骂了起来。
季沉蛟有些诧异地抬起眉梢。
“他在你身上打主意,也不看看你是谁的人!”
凌猎说得咋咋呼呼的,天王老子般的气势。季沉蛟本来心里有点烦,一看他这模样,一下子就松快了。
不回喻家这件事,季沉蛟从头到尾都很坚决。他记忆中的母亲仍旧面目模糊,他对喻家这个庞然大物没有丝毫归属感。他宁可保留季沉蛟这个名字,也不肯继承什么千亿遗产。
而且,喻潜明的真正目的绝不是找回喻家的血脉,而是给苟延残喘的喻家觅得一个振作的机会——季沉蛟是夏榕市警界的重要人物,将他拉回喻家,将来喻家就多一个遮挡风雨的屏障。但与之相对,季沉蛟的前途将变得扑朔迷离。
也许有人会被钱财迷了眼,但季沉蛟不会,他始终清楚,自己毕业于公大,是夏榕市重案队的队长,一切邪魔污秽都不能沾他的边。
“喻夜生这边我来解决,我们小季只需要好好工作,漂漂亮亮地穿着制服就OK!”凌猎拍拍季沉蛟的肩。
季沉蛟眼皮跳了跳,什么叫漂漂亮亮穿着制服!
季沉蛟把凌猎乱拍的爪子抓住,凌猎一抽,没抽回来。
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季沉蛟突然说:“我这些日子都在说服自己接受那一段离奇的身世,它不是太容易。”
凌猎圆钝的眼尾撑了撑,眼神旋即变得温柔,“我知道,我们小季辛苦了。”
季沉蛟却摇摇头,“我是不是喻家人都无所谓,我的父母是什么人也无所谓,我最在意的,是我和你居然有共同的名字。”
喻戈。
凌猎怔住,圆圆的眼睛里只有季沉蛟。
“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季沉蛟费力地表达那种奇异的、惊讶的、庆幸的、后怕的感觉,“我需要好好消化的,从来都不是我来自喻家这件事,是我曾经是喻戈,你曾经也是喻戈。”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偶尔做同一个梦?”
凌猎眼神还有些茫然,但点点头,“嗯,你在执行任务,但你觉得别人叫你时,叫的不是你。”
季沉蛟说:“只要一醒来,我就会忘记那个名字。但现在如果再让我梦到那个梦,我一定知道,梦里别人叫的是,喻戈。”
季沉蛟说着环住凌猎的腰,声音和平常相比有些闷,“凌猎,在我还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老在梦里梦见你执行的任务。”
片刻,凌猎笑道:“瞎说,我们不是小时候就遇到了吗?”
季沉蛟呼出一口气,“也是。”
凌猎问:“那你说说,我执行的都是什么任务?”
梦里的东西哪里说得清楚,季沉蛟每次醒来就忘得差不多,只有那些紧张到神经根根被抓住的氛围还留在记忆里。
凌猎执行的任务,比他在重案队,在特刑混编队执行的,都要危险得多。
“不知道。”季沉蛟说:“你执行的什么任务?”
凌猎说:“原来你是给我下套,让我给你讲故事。”
季沉蛟不置可否,“那你讲吗?”
凌猎想了会儿,“我一般都是独自行动,然后等着我的队友来救我。我身体上没怎么受过伤,因为我机灵。”
说这话时,他轻轻昂着下巴,流露出些许吹嘘的模样。
“就是心理负担比较重,长期和疯狂的、邪恶的罪犯混在一起,天使也要堕落成魔鬼。”凌猎顿了顿,“没有说我是天使的意思。”
季沉蛟:“……”
“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凌猎战术性抓抓头发,余光瞥了季沉蛟一下。
季沉蛟留意到他这小动作。当然没什么好说的,真要说,那必然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死里逃生、惊险不已。这让凌猎怎么说?
人们在经历后拿出来讲述的,几乎都经过岁月的美化,捡的都是没有伤害的。但凌猎捡不出来多少轻松的,他这十年来过的始终是命悬一线的生活。为什么他会在萧遇安离队后情绪崩盘,以至于从特别行动队休长假,这些无需详细说出来,季沉蛟都能明白。
凌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不那么紧要的片段,季沉蛟伸出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凌猎:“咦?”
季沉蛟说:“不说了。”
凌猎眼睛眯成狐狸眼,占了便宜还卖乖,“要听的是你,不听的也是你,麻烦的小季。”
市局最近经常开会,季沉蛟自然每一场都得参加,凌猎不一定。下班前,季沉蛟临时被叫走,凌猎也不等他,一个人买菜去了。
秋冬交替时节,夏榕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飘飞的黄叶。
凉风嗖嗖地吹,但又不算冷到骨头里。人们加上厚衣,不至于像酷暑和寒冬那样行色匆匆。
凌猎也放慢脚步,在满城秋意中深呼吸。
这样的季节让人不自觉地懒下来,一年快要忙到头了,最繁重的工作已经完成,打仗一般的春节还没来到,有足够的时间放松。
凌猎走了半截路,居然觉得累,在便民公园边的长木椅上坐下,看着跳广场舞的大姐发呆。
以前得知卫之勇曾经有机会成为特别行动队一员,却为了丰市而放弃时,他很不理解。直到不久前,他仍旧抱着尊重,但不赞同的想法。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卫之勇,甚至理解萧遇安了。
特别行动队承担着最危险和诡异的任务,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什么人,他对“保护”只有一个很概念化的认识。
但来到夏榕市之后,一切都变得生动而鲜明。
那边跟着教练学滑旱冰的小孩,这边开着音响跳舞的大姐,还有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还有……小季。
他们从“概念”,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他觉得快乐。
一个刹不住车的小孩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挥舞着双手大喊:“哥哥!哥哥!快让开!我要撞到你啦!”
凌猎站起来,笑了笑,微躬身,朝小孩张开双手。
小孩结结实实扑在凌猎怀里,一点没受伤,却难过得大哭起来,“哥哥,我撞伤你了是不是?”
凌猎苦着脸说:“哥哥好痛啊,哥哥要死了。”
小孩哭得更凶了,“呜哇——”
教练和家长赶来,一个劲向凌猎道谢,小孩喊:“哥哥受伤了,呜呜呜!”
凌猎当然没受伤,走之前被小孩强行塞了一个棒棒糖。
凌猎一手提着装菜的塑料口袋,一手甩着棒棒糖玩,心想回去投喂小季。甩着甩着,脚步忽然慢下来。
小季下午说到喻家时,眼里藏着一丝更深的阴翳。小季不说,但他看得出来。他也知道不是小季对他不够坦白,是有些事情即便对最亲密的人,仍旧很难说出口。
就像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拿命去拼的任务。
在藏心事这件事上,他们似乎达成了无声的谅解。
小季很在意身世,并非喻家,而是真正的喻勤和无人知晓的父亲。
凌猎不止一次听季沉蛟提过小时候时常感知到的恶意,他觉得这来自血缘,后来有线索指向他与喻勤可能是母子时,他顿时想到喻勤的恶是否对应他的恶。
但事实是,沙曼不是真正的喻勤。真正的喻勤是个天真、温柔的女性。
那么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呢?
这男人是谁?
在沙曼的转述中,这男人不可能是L国的普通人。喻勤还活着吗?他们的儿子被沙曼带回国、丢失,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不闻不问?
天黑得越来越早,不远处的家属楼里已经亮起点点灯光。
凌猎站在路边等红绿灯。
警方现在的任务很重,“浮光”就像一座压下来的山,季沉蛟盯着柏岭雪的眼神就像一头等待复仇的野兽,他要撕咬住柏岭雪的脖子,还要救出宁协琛。
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考亲生父母。
人行绿灯亮了,凌猎在迈出第一步时想,那这一头就由自己来查。
季沉蛟八点多钟回家时,凌猎已经捣鼓出了一锅红烧肉,刚关火,还没来得及起锅,围裙也没来得及摘。
季沉蛟有些迫不及待,把凌猎圈在水池边。凌猎双手都沾着酱汁,没手去推季沉蛟。
两人亲了会儿,季沉蛟将人松开,又凑到凌猎右手边,卷走了差点滴下来的酱汁。
夏榕大学,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路灯下,刚上完晚上课程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宿舍走。
夏榕大学是夏榕市最好的高等学府,校风不错,校园内没有什么乱象,环境也优越,有一个一到夏天就开满荷花的大湖。只是现在过了季节,枯水期也要到了,湖水有些萧瑟,湖心的小岛都露了出来,能踩着石头过去。
湖周围一圈是小草坡和树林,晚上是背书高峰期,学子们借着路灯读英语、背公式,虽然人不少,但湖够大,声音互不打搅。
张春泉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也没有背。他目光无神地看着对面的湖心小岛,本来想过去,但走到一半,发现岛上有人,只得退回来,在这儿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其中几人留意到他的古怪,经过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忽然,他听见一阵轻松的女声——
“来来来,给你安利这本小说,无限流,特别好看!”
“什么是无限流?”
“无限流都不知道?就是有表里两个世界,去里世界打怪冒险。”
“那死了怎么办?”
“哦豁,那在现实世界也挂了呗。”
张春泉头皮一阵发麻,转身朝声音的来处看去。不远处的路灯下,坐着两个女生,膝盖上放着打开的书,正凑在一起看手机。
他认识她们,和他是同一个学院的同学,还在一起上过公共课。
他迅速转过身,就像害怕被别人窥探到秘密一般。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女生抬起头,喊道:“张春泉?你也来背书啊?刚才怎么没看到你?”
张春泉表情有些僵硬,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很难看出来,“小,小米。”
叫他的女生叫小米,很活泼,连忙跑过来,看看他手上的书,“你们班划重点没?给我看看!”
张春泉任由小米拿走书,小米招呼同学来一起看,欣喜道:“嘿,这重点比我们班的多,借我划划行吗?”
张春泉只想赶紧离开,“行。”
小米划完,把书还给张春泉,又看看时间,“我们背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越来越多的人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要从湖边回宿舍,都得从他们站的地方经过。张春泉很不自在,再不走的话,一会儿人就更多了。
他只得说:“我也要回去了。”
三人同路,小米是个社牛,以前和张春泉也不过是一起上过课,此时已经给张春泉分享正在看的无限流小说了。
她把刚才和同学说的话又给张春泉说了遍。张春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机械地回应着:“好,好,我回去就找来看。”
男女宿舍在食堂两边不同的方向,到了要分开走的地方,张春泉长出一口气,小米却还说得意犹未尽。张春泉走后,同学牵牵小米的手,防备地说:“你那个同学,怎么奇奇怪怪的?”
小米说:“什么我那个同学,我们和他都是一个学院的。”
同学摇摇头,“咱学院那么多人,我又不认识他。你也是,随便就去搭腔,小心遇到神经病。”
小米不服气,“怎么就神经病了?你对男的有成见啊?”
同学说:“可他就是很奇怪啊,我们刚才背书时,你是没看到他,我注意他好久了,他站那一动不动的,我都担心他突然发疯。”
小米瞪大眼,“不会吧!”
“怎么不会?咱们学校学疯了的还少啊?哪年没人闹事、跳楼?我最怕这些钻牛角尖的人了。还有,他跟你说话时也很不正常,明显不想搭理你,脸都白了。”
“诶?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反应弧,你就知道花痴你那些二次元老公!”
两人聊着往宿舍走去,小米虽然被教育了一通,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了两天上公开课时又遇到张春泉,还问他有没有看自己说的那本书。
张春泉座位周围没有别的学生,闻言尴尬地点点头,“看了。”
小米想起同学的“逆耳忠言”,鼓了鼓腮帮子,决定不和张春泉套近乎了。
夏榕市最近风平浪静,榕美爆炸仿佛把一切邪恶烧成了灰烬。但在人们触及不到的地方,仍旧有黑暗正在弥漫。
季沉蛟又去了几次雍辉豪曾经的菜市场,尽可能地搜集他的线索。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细节——去年秋天,雍辉豪曾经消失了半个来月。
但他是不是真的消失了,消失去干什么,却没人说得清楚。对这个慷慨的菜市场老板,小贩们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
季沉蛟用这个细节去询问唐旗的妻子,她说他们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频繁吵架,她还赌气回过娘家,唐旗经常不回家,她也从未去打听唐旗在外面干什么。
唐旗所在公司的HR却打印出一张表格,显示唐旗去年十一月十号到二十号休了年假。
唐妻说,唐旗根本没有休年假,问就是在公司加班。
将这两边的行踪放在一起,一个蹊跷显露出来:雍辉豪和唐旗都有一段时间人间蒸发。
凌猎溜达到技侦工作区,看见沈栖和几个同事正凑在一起聊什么。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哥!”沈栖说:“看其他地方的新闻呢!”
凌猎瞥了眼,“失踪?”
沈栖自豪道:“这快年底了,失踪多发,但咱们治安好,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凌猎按了按沈栖的脑袋,“你别乌鸦嘴。”
季沉蛟给沈栖布置任务,查去年十一月间,雍辉豪与唐旗的动向,顺道把“游手好闲”的凌猎拎走。
“夏诚实,对你们猎猎好点。”凌猎抱着从技侦搜刮来的零食,“毕竟他最近都在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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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失声雨(03)
季沉蛟猛地刹车, 走廊上都听得见“吱”的一声。
路过的队员抛来探寻和好奇的眼神——凌老师难道又把季队惹毛了?
凌猎理了理被扯歪的兜帽,对上季沉蛟震惊的视线, 说:“哦, 不是‘之重’,那就是‘之轻’。”
季沉蛟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嘴也给捂住了, 抵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单位的公共场合, 你开什么黄腔?”
凌猎眨巴眼, 假装无辜, “我说什么了吗?你是不是没文化?不知道有本书就叫‘生命不可承受之……’”
越来越多的队员看过来, 季沉蛟赶紧打断, “我知道!”
凌猎不满地把他推开,又开始整理衣服, 像被人类弄乱了毛,赶紧舔整齐的猫。
季沉蛟看他那模样, 又气又好笑, 食指勾住兜帽绳, 轻轻扯了扯,“这还是我给你买的。”
凌猎抬起头,脸上写着:单纯、无害。
季沉蛟心尖尖莫名痒了起来。
这阵子气温越来越低, 凌猎没几件厚衣,且质量堪忧,季沉蛟就拉着他去添置衣服。
季沉蛟虽然还不到臭美的地步, 但对于衣着搭配还是颇有建树的, 凌猎经过他一番捯饬, 摇身一变, 从土气小伙汁变成市局新晋时尚达人。
今天凌猎穿的就是一件雪白的兜帽卫衣和牛仔裤,看似普通,但对颜值的要求有点高,凌猎穿着正好。但差点把季沉蛟气背过气的是,早上出门前,凌猎在家翻箱倒柜,他一问,好家伙,凌猎要找袖套!
蓝底白花的袖套!
季沉蛟眼前一黑,“你是不是还要把围裙也系上?”
凌猎还真的思考起来,右手托腮,双眉紧锁,“好像……是应该……”
趁着这人还没去拿围裙,季沉蛟赶紧把人拽出门。
这下好了,凌猎袖套也没戴上,做事缩手缩脚的,动不动就抬起手看看袖子。
季沉蛟敢买白色,就不怕凌猎弄脏,没想到凌猎这么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人,大半天过去,衣服一点儿脏星子都没有。
两人吵吵着回到办公室,凌猎冲到镜子前,扯过兜帽仔细检查。
季沉蛟:“干嘛这是?”
凌猎:“看看有没被脏爪子玷污。”
季沉蛟:“……”碰过凌猎兜帽的不就是他吗!
凌猎检查完,拍拍胸口,以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季沉蛟忍不住了,“夏小豆,你还能更欠一点吗?”
凌猎真诚地看着他,“我珍惜我男朋友送给我的衣服,要你管?”
季沉蛟顿时被戳中了心。
凌猎还在说:“我有多爱惜,就说明我对他的爱有多深。你这种没有男朋友给买衣服的人是不懂的啦!”
季沉蛟觉得脚下冲起一股气流,他都快飘起来了,强行压下去,咳了声,“谁,谁说我没有男朋友?”
凌猎说:“季队长,你这理解能力有问题啊。我说的是重点是男朋友吗?是男朋友给买衣服!我的男朋友给我买衣服,你的男朋友会什么?你男朋友只会气你。你是不是输了?”
季沉蛟:“……”
他的灵魂正在像蒸汽机一样吭哧吭哧喷气。
凌猎喋喋不休,“嗐,重案队的队长是个笨蛋,案子怎么破啊!”
季沉蛟简直梦回刚和凌猎认识那会儿,这气人玩意儿成天在他耳边念叨——重案队队长不行,这也不知道那也不明白,要怎么洗清凌某的嫌疑?
死去的单身狗岁月突然发动攻击!
季沉蛟心想,罢了,人类就不应该和猫吵架。
凌猎嘀咕完,又笑嘻嘻地趴在季沉蛟办公桌上,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
市局有着装要求,重案队相对宽松一点,任务需要,大家在办公室也可以穿便装。但包括季沉蛟在内,只要不是必须穿便装,还是会按规矩穿制服。所以唯一一个永远穿便装的凌猎就十分显眼。
“小季,给我买那么多衣服,是想看我在局里穿吧?”凌猎眼睛很明亮,像一束光,瞬间就把季沉蛟的小心思照得明明白白。
季沉蛟右手扶额,假装做眼保健操,实则挡住视线。
“哈哈哈——”凌猎小声说:“臭美,身为队长,自己不好意思天天穿私服,就……”
季沉蛟低声警告:“禁止恶意揣测同事!”
凌猎嘴巴不带停,“就天天打扮男朋友。”
季沉蛟:“……”
凌猎在桌子上晃着脑袋笑,季沉蛟凶狠的表情根本维持不住,几秒就破了功,跟着他一起笑。
“现在你不爱惜衣服了?”季沉蛟说:“袖子都被你蹭黑了。”
凌猎举手看看,心痛得“嗷呜”一声,季沉蛟更乐了。
“你这个当队长的,上班时间脑子里怎么不进上班的事?”凌猎指着墙上的规章制度,超凶地训斥,“还被特别行动队的领导逮了个现行,这不从重处罚说不过去了吧?”
这个“重”字又让季沉蛟联想到刚才凌猎说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脑子里涌起了颜色废料。
季沉蛟连忙控制住,“行了再这样真要违反规章制度了。”
凌猎挤到季沉蛟显示屏这边,“雍辉豪和唐旗短暂失踪,你猜他们是去干什么?”
季沉蛟对这人一秒进入工作状态已经见怪不怪,也跟着正色道:“坦白说,我还没有头绪。只能往‘浮光’上联想。‘浮光’从去年开始,在境内一步步扩散‘雪童’,他们也许是这个过程中的工具。但雍、唐过于普通,我找不到他们的任何共同点,‘浮光’为什么要选择他们?”
凌猎说:“上次你不是分析,唐旗在死前可能使用过‘雪童’?”
季沉蛟点头,“可惜当时没有做毒理检测。”
凌猎:“假如这两个人的死确实和‘浮光’有关,会不会是‘浮光’在人群中做随机试验?”
“随机试验?”
“你想,‘雪童’本质上是一种药物,我觉得‘浮光’并不是想从贩卖‘雪童’上牟利,而是想将‘雪童’当做真正目的的工具。”
季沉蛟抱着手臂沉思,“前者是毒.贩行为,后者因为未知,危害性可能更大。”
凌猎说:“就是这个意思,既然是试验,那就需要尽可能多的类型,这能够解释雍辉豪和唐旗没有共同点——他们本来就是被随机选上。”
季沉蛟说:“但是雍辉豪身上并没有检测出‘雪童’成分。”
凌猎抓着头发,“那到底是为什么?”
季沉蛟神情微微凝重,破题的关键很可能就藏在去年十一月,雍辉豪和唐旗消失时没人报警,要不是警方一再挖掘他们身上的线索,他们消失这件事都不会被人想起。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吸引犯罪的特征。
时间过去将近一年,技侦那边查出真相的可能微乎其微。
“对了,今年也有很多人失踪。”凌猎边说边在电脑上搜新闻,“但都在别的城市,栖哥还说我们治安好。”
失踪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很多失踪案难以引起重视,直到变成命案,夏榕市最近也不是没有发生失踪案,只是没有像其他城市那样上新闻。
新闻上说的是,某市一所技校的学生外出秋游,有五人没有归校;某市两起普普通通的失踪案,警方在调查后发现,失踪的两人曾经是高中同学;某市化工厂,三名外来打工者在假期后没来上班……
这些失踪案之所以会上新闻,是因为它们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都属于群体失踪。季沉蛟盯着显示屏,眸光渐渐沉下来。
它们,和“浮光”有关吗?
忽然,视线被遮挡,眉心被粗糙却温暖的东西压住。季沉蛟回神,发现那是凌猎的手指。
凌猎揉着季沉蛟的眉毛,从眉心向眉梢捋,还念着“咒语”,“我们小季又皱眉了,男朋友之手保佑他不要皱成小老头。”
季沉蛟:“……”
□□完季沉蛟,凌猎又去镜子前整理仪容。
季沉蛟问:“要出去?”
凌猎说:“嗯,去买点东西。”
季沉蛟随口一问,“买什么?”
凌猎训话:“谈恋爱是平等的,请不要干涉男朋友的人身自由。”
季沉蛟天灵盖冒火,怎么还上纲上线了?
凌猎是重案队最自由的一个,不受那些条条款款的约束,顶多也就被季沉蛟约束一下,但刚才季沉蛟被他杠得够呛,已经偃旗息鼓。
凌猎坐地铁来到南城区的商业中心,那儿高楼林立,商场成群,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都人潮汹涌。
凌猎走进其中一座商场,直奔金店而去。柜姐热情招呼,问想看点什么。他在玻璃柜前转了两圈,看见一个龙纹戒指时眼前一亮。
柜姐直呼他眼光好,拿出来在他手上比划。
“先生,您和这戒指有缘,要不就它了吧?”
凌猎:“谢谢,我要货比三家。”
柜姐:“……”
凌猎又去别家逛,首饰店的龙纹饰品不少,没多久凌猎就看花了眼。他现在十分赞同季沉蛟对他的评价——你工作的优秀是建立在你欣赏水平负分的基础上。
“哎……”凌猎看累了,坐在中庭吃麦当劳甜筒。
他有点懊恼,冲动要不得,今天怎么就突发奇想,决定给小季买首饰呢?
是,小季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只送过小季袜子、袖套、老头背心……
他应该做点工作再来买,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抓瞎。
但吃完甜筒,凌猎又想:来都来了,不花点钱说不过去吧?
重新回到饰品柜台,凌猎在货比三家之后,买了一个最大的龙纹戒指。
柜姐欣喜:“欢迎惠顾,欢迎您再来!”
凌猎提着精美的盒子踱出商场,看看时间,懒得去挤地铁了,来到的士站排队。等了几分钟,一辆的士停下,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两人视线交汇,男人和蔼地点了点头。
凌猎上车,后视镜里,男人在走出一截后,停下脚步,朝车的方向看去,直到车拐弯,车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他也在后视镜上消失。
凌猎做贼似的回到家中,发现季沉蛟还没回来,松了口气。
他今天一时上头,斥巨资给季沉蛟买礼物,但到了送礼物的时候,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趁季沉蛟不在家,他飞快把盒子塞进次卧的衣柜里。
季沉蛟回来觉得凌猎有点不对劲,不仅只做了碗蛋炒饭糊弄他,盐还放多了。
“夏小豆,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什么什么坏事?”
冒着又被上纲上线的风险,季沉蛟问:“你买什么去了?”
凌猎东看看西看看,“没买什么啊。”
“哦?”季沉蛟继续凝视。
凌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本来不想说的,毕竟快乐的事有害身体。”
季沉蛟眼皮跳起来。
凌猎朝沙发走去,掀开小毯子,拿起埋在下面的口袋。
那口袋里,赫然是某种易耗品。
凌猎:“用完了,补点货。”
季沉蛟差点被蛋炒饭呛住。
凌猎回来顺他的背,“看吧,你非要问,这么猴急,被呛了吧。”
这边季沉蛟和凌猎在家里扯皮,那边席晚为了等老公来接,多加了会儿班。
周小峰今天在市局附近出外勤,正好捎席晚一起回去。两人在车上聊了会儿天,话题转移到许将身上。
“许将还停着职,这事我们都觉得很蹊跷。”
席晚问:“有人故意搞许将?”
“可能搞他不是重点,他以前经手的案子才是重点。”周小峰说,“你知道,他以前也是检察官,落在他手上的,基本都是重判。现在他一出事,就有一些风声传出来,说他的案子也有问题,刑辩律师天生矮检察官一截,联合起来坑被告。”
席晚皱眉,“怎么会这样?”
“太正常了。”周小峰说:“许将那种性格,本来就容易得罪人,而且他当检察官时,那是真的凶悍,奔着最高量刑去的。不知道多少人想他死——律师、被告,还有其他相关者。”
席晚说:“但是他处理的那些案子本身并没有问题。”
周小峰说:“现在这个舆论环境,你还不清楚吗?先给沾上污点,不管这污点属不属实,夸不夸大,反正揪着你人品有问题,再一划拉,你办的所有事都有问题。”
席晚问:“那这事怎么办?”
周小峰摇摇头,“不知道,许将态度也很坚决,不承认办案、公诉过程有问题。可能要冷处理,他个人前途肯定会受影响。”
夜晚,秋风吹得更劲,夏榕大学的景观湖水波连绵,在湖边背书的人比前几天少了,浪花打在细细的堤坝上,将青苔溅湿。
九点多,下课的、下晚自习的学生陆续往宿舍走,经过景观湖时都看见一个人缓缓走在堤坝上。
“怪了,这么晚去湖心岛?”
“今晚湖心岛上有活动?”
“怎么可能?马上入冬了诶,去喝西北风吗?”
“难道是去打野.战?”
“啧啧,还真有可能哦!”
学生们议论着,走过这一段便换了话题,也没有人追上去看看那人到底想干什么。
到了十点,景观湖周围的路灯关了一些,背书的人已经全部回到宿舍。这时只有通宵复习的学生和理工科做实验的学生还会经过景观湖了,湖水涌起,淹没了一小段堤坝。
张春泉坐在湖心岛的一个小石凳上,面向宽广的湖水。月亮无法在湖水上投下完整的影子,那圆盘总是被浪花撕碎,就像他见到的,一具具被撕开的尸体。
许久,他站起来,眼中茫然无神,空气中仿佛有无数条丝线,牵引着他的身体,将他拖拽到湖边。
他转过身,看向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学习桥,它连接着教学楼和宿舍,路灯下,只有一个学生匆匆走过。
对方并没有向湖心岛看来。
他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湖中月亮的尸体,几秒后,纵身跳入湖中。
“咚——”夜里响亮的一声,学习桥上的学生驻足看向湖中,只见一池荡漾的涟漪。
他看了会儿,加快步伐向宿舍赶去。
两天后,派出所接到夏榕大学报警,该校材料学院大三学生张春泉失踪了。
大学生“失踪”对派出所来说太常见了,有的是独自出去旅行,有的是和相好去酒店,有的是不想上课,一言不发回老家。
派出所就在夏榕大学旁边,处理了无数类似的报案,有几次还没来得及调查,人就自己回来了。本来以为这次也差不多,但片警象征性地一调查,就发现不对劲。
张春泉老家在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工人,家里还有个姐姐,家境不太好,靠助学金生活。但这并没有让他自卑,相反,他阳光热情,不管是在班上还是社团,谁需要帮忙,他都不会拒绝。他成绩也不错,在系里属于中上游。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学期开学后,他性格大变,不愿意和人说话,上课躲在角落,退掉所有社团活动,不上课时要么独自待在图书馆,要么不知道躲在哪里,熄灯前后才回到宿舍。
同学、舍友都觉得他不正常,起初担心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问他,他不肯说。舍友里面有个跟他关系很铁的,跑去跟其他留校的学生打听,是不是他暑假打工时遇到不好的事。
留校的学生说不知道,还说暑假也没怎么看到他。
这就怪了,张春泉暑假留校,说是要打工赚钱,但为什么没有回宿舍?
谁问张春泉,张春泉也不肯说。
同学们的耐心渐渐被他耗尽,行,你把我们的关心当驴肝肺,那我们也不关心你了。
就这样,张春泉成了材料学院的透明人,大家不再讨论他,也不再聚集在他身边,只有小米这样的社牛,偶尔会和张春泉聊聊天。
“我倒数第二次和他说话是在湖边。”小米虽然是个社牛,但面对警察还是结巴起来,“我们在那儿背书,他好像也是在背书吧,背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宿舍。”
“他那天就怪怪的,说是背书,也不是很像,你就盯着湖面发呆,我问他想什么呢,他也不说。后来回去的路上,我给他安利我正在看的小说,他说回去看。”
“最后一次和他说话是上公共课时,我问他看过我安利的小说的吗?他不愿意理我。”
片警搜查了张春泉的宿舍,他的衣服基本都还在,书包、课本、文具、笔记本电脑都在,还有一把很精致的匕首。他带走的似乎只有手机、饭卡这些就算不出校园,也一定会带在身上的东西。
派出所对小米说的“张春泉盯着湖水发呆”很在意,而在接下去的走访中,越来越多的学生提到,十一月二十号晚上大概九点多时,看到一个人走在去湖心岛的堤坝上。
昨天夜里下雨,堤坝被淹,从湖边看去,湖心岛和岸边完全隔绝,被湖水包围。
片警有了个不详的猜测,赶紧寻找更多目击者,他们都没看清那是谁,但其中一个学生面色难看地说:“我,我十点多回去,好像,好像听见落水声。”
片警连忙问:“那你看见什么了吗?”
学生摇头:“没有没有,当时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湖边也看不到人,我看了会儿,啥也没看到,我,我觉得有点吓人,赶紧走了。”
堤坝被淹,只能在湖边寻找足迹,但每天从湖边经过的人很多,足迹叠着足迹,难以辨认。
片警赶紧找校方要来船,那船是春夏作为景观船用的,入秋后已经收起来。片警划到湖心岛,采集到足迹,其中有一组走向湖水,没有相应的返回足迹。
搜索行动立即展开,派出所向分局申请蛙人支援,当晚在湖中打捞起一具男性尸体。
经鉴定,该男性正是失踪的学生张春泉。
第168章 失声雨(04)
安巡在重案队走廊上风似的吹过。自从市局有了凌猎, 做事向来慢半拍的安巡也开始踩风火轮了。
楼下,凌猎已经在警车边等待。
这案子按理说不至于让重案队出马, 但一来张春泉是大学生, 死在夏榕市最好的大学里,影响很复杂,二来他之所以在浮起来之前就被发现, 是因为夏榕大学报警称他失踪。
失踪案。
季沉蛟这阵子对“失踪”相当在意,一看到分局的报告, 就决定让安巡去参与解剖。
安巡在警车边来了个急刹, “猎, 猎哥!”
“上车。”凌猎说:“我也去看看。”
二十一岁的青年躺在解剖台上, 散发着腐臭, 虽然秋冬季湖底温度很低,保存着部分死亡前的特征, 但泡了那么久,尸检起来难度仍是不小。
安巡和分局法医工作时, 凌猎穿着防护服, 绕着解剖台打转, 一边看他们解剖,一边分心看现场的勘查报告。
湖心岛上足迹不少,虽然校方已经锁上游船, 但堤坝一旦高于水面,就一定有学生不听劝阻去湖心岛。那岛在学生们眼中似乎是个谈恋爱的好去处,低矮的树上绑着不少红色丝带和铃铛, 上面写着要和谁谁谁白头偕老之类的话, 还有学生将那儿的树当做锦鲤, 考试之前绑条丝带祈福, 保佑自己别挂科。
张春泉的足迹前半段叠着其他人的足迹,但在靠近湖边入水处的那一段,没有他人的足迹,他的最后两步足迹尤其深,有犹豫,但没有退回。
凌猎想象当时的场景——张春泉由堤坝来到湖心岛,摇晃的湖水沾湿了他的鞋子和裤脚,他穿过一片飘荡的丝带,和在风中吟唱的铃铛,来到湖心岛的另一端,那里地势很低,可以直接走入水中。
他起初步伐很快,好像迫不及待要去做某一件事,走到后来,他的步子越来越慢,每一步都一半是决绝,一半是不舍,它们像是要将他撕裂开。
最终,他站在湖边潮湿的泥土里,向下的引力紧紧抓着他,他盯着洒满月光的湖面,身后不远处的学习桥上路灯清冷,已经没有经过的学生了。
他正在与一个朝向死亡的冲动抗争,但他输了,他又往前迈出一步,然后长久停留,或许还仰头看了看并不圆满的月亮。他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也许他是乘着风势,跃入水中。
站在湖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凌猎半眯着眼,视线仿佛穿过冰冷的现实,看到了张春泉的眼睛。青年的眼睛空无一物,就像解剖台上的这具尸体。
在他走上投湖这条路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法医们完成尸检,安巡换掉防护服,洗掉手上身上的味道,“猎哥,是溺死,而且在他的身上没有打斗、束缚之类的痕迹。接下去我们还要做一个微生物比对,看他是死于湖中,还是在死后被转移到湖中,后者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另外,我们还要拿内脏去做药理检验。我初步判断他是自杀,但有没有受到药物控制,就要看这项检验的结果了。”
凌猎来到夏榕大学,这季节本就萧索,风刮得人脸痛,枯死的树叶落得满地都是。
要是在平日里,这番秋景还挺吸引人,但现在,校园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很多校园活动都停止了,学生们步履匆匆。尤其是连接宿舍和教学楼的学习桥,因为是从景观湖上横跨,怎么走都看得到湖心岛,大家不由得加快步子,往日在学习桥上打闹的景象不复存在。
警方在湖边拉了警戒带,湖心岛上也有警员值守。湖水已经把堤坝淹没,警员们上岛都是划船划过去。凌猎在堤坝边看了看,水不深,也就淹了几厘米。
他找校工要来雨靴,一脚踩在堤坝上。
派出所的片警吓到了,“凌老师,危险!”
凌猎摆摆手,示意自己有分寸,缓缓向湖心岛走去。
他是重案队的人,片警当然不敢管,但此时湖上风大,他看着又很单薄,脚一滑,风一刮,那是要掉到湖里去的!片警看得心惊胆战,不明白明明有船,为什么非要淌水走到湖心岛上去!
凌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自杀的方式有那么多种,就算只是投湖,也可以在十点多以后从湖边入水,为什么非要走过这条根本不好走的堤坝?
因为湖心岛上更隐蔽吗?但是张春泉是十点多才跳,那时岛上和湖边没有什么区别,都没人。而且张春泉是八点半,接近九点时从湖边往湖心岛走,那时正是下课下晚自习的高峰区,很多人看见他走在堤坝上。
如果有特别热心的,或者好奇心、责任心旺盛的,在桥上冲他喊“喂,别这个时间上岛,危险”怎么办?如果有人直接跑上堤坝,把他拉下来怎么办?最可能的是,有人在桥上看到他。
后一种已经是事实,警方起初调查时就是得到目击信息,才将搜查范围缩小到景观湖。
想到这儿,凌猎忽然停下脚步。张春泉要的就是这种种效果?他希望被看到,希望在自己走向绝路时,能有一个人来阻止他?他无法阻止自己,只能寄希望于别人?又或者,他并不想被阻止,但渴望在死去之后,能够尽早被发现?
湖水撞击着雨靴,像是从死的世界蔓延而上的力道,它们看似很轻,但是只要定力不是那么稳,很容易就被它们推入湖中。
凌猎低下头,看了看那些表面柔软平和,本质上却凶悍无比的水,看得久了,甚至觉得它们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让人想要走进它,成为它。
一个正常人尚且会在凝视水面时有如此荒诞的想法,那么一个心中本就千疮百孔的人呢?
凌猎走上湖心岛,站在一片风铃声中。这里白天也许浪漫,但在深夜,万籁俱静之时,它可能是整个夏榕大学最诡异的地方。
它可能催促着一个求死的人走向自己的命运。
凌猎转过身,背对张春泉入水的方向。张春泉好似迎面向他走来,身后是浓郁的夜色,沸腾的湖水,破裂的月光,它们构成一幅诡谲的画面,好似张春泉是从这幅画面中奔逃出来。
死亡在张春泉的死亡里,只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结果。
凌猎深呼吸,肺里充满湖水的潮湿。这案子的核心,恐怕存在于那道将张春泉推向死亡的力量。
此时,比学生们更紧张恐惧的是校方,几个校门紧急关闭,任何媒体都不允许放进来,领导们反复叮嘱老师,出校后不可以乱说话。
凌猎没穿制服,来到材料学院时,被保安拦住,出示证件后,对方才将信将疑说去问问主任。
一刻钟后,来了四个老师模样的人,其中一人是张春泉的辅导员,一人是后勤主任,另外两人则是材料学院的领导。
凌猎来之前就看过分局和派出所的初步调查报告,里面提到张春泉出生外省小城市,父母都是工人,经济条件不好,但学习刻苦,性格开朗,转变发生在几个月前的暑假,开学后他就变了个人。
凌猎问:“暑假如果留在学校,住宿怎么安排?”
辅导员用手肘碰了碰后勤主任。后勤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很紧张,“我们,我们住校的本科学生不多的,为了统一管理,会把他们集中到研究生宿舍,按照系、学院来划分。一般住在一个宿舍的都是同一个学院的学生,彼此都认识。”
凌猎说:“张春泉住的宿舍有多少人?都是材料学院的吗?”
后勤主任打出一张表格,张春泉住在四人间,另外三人和他同学院不同系。
凌猎将表格对折,又问:“暑假打工的事,是学生自己去找,还是学校安排?”
“学校也有安排,但是放假后学校的事本来就少,钱也不多,绝大部分学生都是自己去找。”后勤主任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们,我们会要求他们来登记,这主要是为了避免他们为了钱而去做一些危险的、不符合道德的工作。如果他们遇到纠纷,学校也可以出面协调。但,但是……”
凌猎挑眉,“但是有什么例外?”
后勤主任看看副院长。
副院长说:“是这样,有的学生不听劝,非要做我们禁止的工作,于是不来登记。这种情况我们确实不好管啊。”
凌猎说:“那张春泉登记的是什么?”
后勤主任支支吾吾,“是家教。他在家教机构报了名,去哪里上课是机构那边安排,安全也是由那边负责。”
凌猎看出后勤主任欲言又止,问:“其实张春泉还有别的工作?他没有登记,你们也没有追问?”
“同志,这我们真的管不到啊,大学生都是成年人了,他们执意不让我们管,我们也没办法。”副校长摆摆手,“这么跟你说吧,这事一出,我们就紧急开了会,也从学生中得知,张春泉过了一个暑假,人就不正常了。我们派人去家教机构问是不是出了事,对方一查工作表,张春泉只是在那儿挂名,但一节课时都没有!”
凌猎说:“你们也不知道他暑假真正打工的地方在哪里?”
副校长:“不知道啊!”
这么点时间,校方查不到正常,但警方肯定要查清楚。凌猎给季沉蛟打电话,说了这边现在的情况,季沉蛟说这就安排人手查张春泉暑假的动向。
分局正在对张春泉的同学做问询,也包括暑假和张春泉同宿舍的学生。凌猎听了会儿,跟分局刑警打了声招呼,挨个把他们叫出来。
“我和张春泉是在学生会认识,他,他人挺好的,我当时才大一,只有我一个大一的留校,他主动来找我,叫我跟他一个宿舍,可以照顾我。”
小全说,觉得张春泉像哥哥一样,刚放假时,他们一起去找工作,他倒是什么工作都肯干,但是张春泉毕竟年长一届,想找个正经点的工作。两人碰过几次壁之后,找到了家教机构,经过面试笔试试讲,他们都通过了。有挂名的基本工资,和家长双相选中的话,就有上课费了。
让小全不解的是,自己很积极地和家长交流,不到一周就签下一个高二的学生,张春泉却在挂名之后就懈怠了,根本不去争取家长。
但小全已经忙起来,无暇顾及张春泉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虽然没给学生补课,却也每天早出晚归,可能是在做别的工作。
到七月底,家教机构问小全,张春泉还来不来,小全回学校找张春泉。那天张春泉很晚才回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两人都回来了。张春泉请大家吃烧烤,说八月要出去几天,小全忙问那你还去机构上班吗?张春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哥有别的活儿。”
大学校园不像高中,高中同学尤其是室友之间都是知根知底的,大学却都有秘密。而且假期舍友连同学都算不上,大家听了,知道张春泉不想说做的是什么工作,便都默契地没有继续问。
过了几天,张春泉果然不见了。大家只当他是去外地搞钱了,他们都是家庭不富裕的学生,别人问到,也都帮张春泉掩饰,说张春泉在做家教。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张春泉说是出去几天,但等到八月下旬还不见人。
小全有些担心,觉得张春泉可能出事了。他人小、单纯,想找后勤和辅导员反映一下,万一张春泉真的出事了,比如掉进传销陷阱什么的,校方可以联络警察,尽快把人救出来。
但另外两个舍友阻止了他,“张春泉这事明显不想让人知道,你现在给后勤说,他要没事回来了,你不是害了他吗?”
小全觉得是这个理,思来想去,放弃了。
八月底,开学,大家各自回到自己原本的宿舍,小全还是不放心,跟大三的打听,终于听说张春泉回来了。
他高兴地跑去找张春泉,张春泉看了他一眼,却像根本不认识他。他愣在原地,觉得这太奇怪了,张春泉离开前还勾着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去食堂打饭,怎么一个月不见,就变成这样?
但他不敢多问,更不敢接近张春泉。他想,张春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他没有及时告知后勤,张春泉变成这样,有他一份责任!
小全说着哭了起来,凌猎递给他两张纸巾。
另外两名舍友比小全老成许多,凌猎是分开和他们三人聊的,有些问题他们回答得含糊不清,似乎是害怕祸及自己,不愿意多说。但大体上,他们的回答没有矛盾的地方。
在被问询的学生中,小米无疑是重点,她已经没有第一次接触警方的紧张,大着胆子一遍一遍叙述那天晚上见到张春泉的情形。
凌猎抱着手臂,在一边听她说。
“你们找到张春泉的手机了吗?他可能看了我给他安……不,我给他推荐的小说。”小米神情变得有些沮丧,“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他,他的同学都说他这学期变得很怪,我可能不该给他推荐那种小说。”
张春泉的手机还没找到,很可能掉在湖底,一个小小的手机很难找到。沈栖正在按照张春泉注册的账号,查保存在服务器上的内容。
凌猎问:“无限流?为什么不该推荐给他?”
小米看一眼凌猎,立马缩了缩脖子,这个人是个警察,但和她想象中的警察完全不同,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警察。
“那个……”小米绕了下头发,有点卡壳。
凌猎拖开一张椅子坐下,“这样,我吃你的安利。”
小米眼睛亮了下,忐忑逐渐缓解,在自己手机上点了几下,找到一本小说,“就是这本。无限流是个流派……”
她科普了一会儿,眼眶开始变红,“有些在我们的世界看上去离奇的、突然的死亡,就是因为他们在战斗的世界已经死去。我觉得,我觉得……”
凌猎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你觉得张春泉的死,很像书中描绘的死?”
小米说:“我知道这不可能,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我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但是,但是我越想越觉得蹊跷。张春泉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这学期一开始他就这样了?他同学说他暑假消失了接近一个月,这也太像书里面写的情况了。”
“那天我们遇到时,他可能就想死了,但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定,而且被我打搅。”小米接着说:“这本书里就有投湖的情节,天哪,我不会是火上浇油了吧!”
凌猎轻嗤一声,“小米同学,你是个大学生。”
小米平常就很情绪化,刚才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听见凌猎的笑声,这才缓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对,对不起。我确实觉得张春泉的死,不,还有他死前的过程,和小说里很像。”
凌猎不相信什么里世界表世界,但小米的话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
坐在车上,他下载了几个阅读软件,搜索无限流小说,男频女频都草草翻了下,又看了一些无限流的科普,得知这种流派在网文里算是热门,很多年轻人都看。它的设定令人着迷,这种设定会不会被罪恶利用?张春泉失踪的一个月,是不是就是去参加了一场类似的“游戏”?
从这条思路延伸的话,雍辉豪去年十一月失踪,之后被作为“风水鱼”杀死,唐旗也是去年十一月失踪,跳楼自杀,物证中也有符。他们失踪也是因为参与过类似的“游戏”?
这个假设十分脱离实际,就连对凌猎的跳脱习以为常的季沉蛟都感到不可思议。
且不说组织这种“游戏”需要多么大的能量,背后的人怎么保证每一个活着离开的不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将文学中的流派搬到现实里来又是为什么?
凌猎倒也没有固执己见,却说:“让他们死去,是不是就能守住秘密?”
雍辉豪、唐旗、张春泉确实死了。
但说他们是死于喻潜明的迷信,都比说他们死于所谓的无限流游戏更可信。
凌猎想着案子,插了句:“‘浮光’有动作吗?”
季沉蛟说:“在外国动作不少,但境内好像真的偃旗息鼓了。”
调查一刻不停,安巡拿着两份报告冲到重案队办公室,“微生物比对显示,张春泉就是在景观湖里溺亡,不是死后搬运。药理毒理结果也出来了,没有‘雪童’,也没有其他毒物,但他长期服用褪黑素。”
凌猎:“褪黑素?他有睡眠问题?”
这时,沈栖也来了,“褪黑素是他在药店买的,他没有就医记录,在一般药店很难买到安眠药,买褪黑素比较容易。”
安巡说:“他并没有大量、集中服用,应该只是用药物来帮助睡眠。”
凌猎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动,“看来张春泉这几个月来的精神压力很大啊。”
不久,梁问弦传回消息,查到张春泉背着学校和舍友打的什么工了——他在一个电竞会所上班,当服务员,有时也帮忙打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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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失声雨(05)
电竞会所实际上就是正经的网吧, 但在校方眼里,这种工作是灰色地带, 不被允许。这可能就是张春泉隐瞒的原因。
会所老板不到三十岁, 酷爱打游戏,对张春泉很有印象。
“他啊,聪明、反应快, 游戏打得也还不错吧。我一看他的学校,嚯, 还是夏榕大学的!那当然要!我们这儿打游戏好的多, 但成绩好的他是独一份!本来我还想和他签长期合同,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八月没来了。”
梁问弦问:“他跟你请假没?是直接走人, 还是本来打算回来继续干?”
老板回忆一番,“我想起来了, 他跟我提过,说是八月要办点事, 能不能让他请几天假, 回来补上。我们这个班又不兴朝九晚五, 他请假就请呗,那几天不结工资就是,我还给他留着位置呢, 但到了八月十号还是多少号来着,领班找我,说联系不上他了。这种情况不少, 那我肯定得招新人吧。后来他还来过没我不知道, 来了肯定也让领班给撵走了。”
梁问弦向会所其他人核实, 都说张春泉没有再回来过。问他们张春泉上班时有没什么异常, 大家也都说看不出啥异常。但领班提到一个有些特别的点:“张春泉这人喜欢教育人,可能是在象牙塔里待久了吧,不太懂社会的规矩。”
梁问弦连忙问:“怎么教育?”
领班想了想,“嗐,就是说些假大空的东西。我们这儿的员工很多都没受过高等教育,素质一般,谁说起自己老家男的跟女的不清不楚,几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住在一起,他就要站在道德层面斥责。这又不是我们员工的错,这就是落后地方的一种现象。我觉得他真没必要搞这些说教。”
现在张春泉的手机找不到,他在会所使用过的电脑可能存在线索,领班不大愿意让警方带走电脑,说电脑经常清理数据,张春泉不可能在上面留下任何东西,但梁问弦还是客客气气地带走了两台。
这下沈栖又有得忙了,“梁哥最会给我找事。”
凌猎在季沉蛟的笔记本上汇总各路线索,一个出身城市工人家庭,喜欢对人说教的青年浮现在纸上。凌猎咬住笔,在椅子上晃了会儿,“小季,张春泉的家属来了没?”
“知道消息了,在路上。”季沉蛟扶住椅子,“张春泉老家太远了。”
凌猎点点头,又想转,转不动。他不乐意地瞪着季沉蛟,两人之间上演着一场腰部力量和手臂力量的对决。
安巡自己的活干完了,冒出一个脑袋看戏。
最终凌猎败下阵来。
季沉蛟问:“有什么想法?”
凌猎:“无限……”
季沉蛟:“这个说过了,换一个。”
凌猎:“那就没了。”
“真没?”
“夏诚实,你现实一点好吗?这才查到哪?我又不是神棍。”
季沉蛟笑了声,扶住凌猎肩膀,用力一转,“你也知道要现实一点啊?”
“晕头了晕头了!”凌猎大呼救命,“渣男!早知道不给你买小龙了!”
季沉蛟没听清,“嗯?你给我买了什么?”
凌猎:“给你买了个屁吃!”
季沉蛟:“……”
晚些时候,张春泉的姐姐和姐夫赶到,他们衣着朴素,和这座城市的光鲜格格不入,姐姐红着眼,说话的主要是姐夫。
他们说,张春泉从小成绩就很好,比同龄人聪明,也比同龄人想得多,家里不富裕,父母用双手供他吃饭上学,他却不大看得起家里。跨越大半个国家上学,一方面是想远离原生家庭,一方面是觉得夏榕市这样的大城市有更好的发展空间。
这些年,张春泉只有大一的寒假回过家,父母一问他在干什么,他都说在打工,不跟家里要钱,连学费都是自己攒的,只希望家里少管他。父母很心酸,但对外还是说孩子有出息,还在念书就已经靠自己生活。
“他从初中开始就有个想法,觉得城市里面工人的孩子是最没出息的。”姐姐说。
季沉蛟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姐姐擦着眼角,“他好像是认为,富裕的家庭眼光会更长远,孩子得到的资源也更多,当然会发展得更好。而农村乡镇里的孩子有离开家乡的拼劲,城市里条件更差的孩子、没有父母的孩子等于没有退路、没有顾忌,所以也会拼尽全力。”
“唯独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看似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其实父辈目光短浅,端了大半辈子铁饭碗,但没有什么文化,更别说眼光,说得好听点叫求稳,说得难听点叫混吃等死,上一代是这样,下一代也是这样。他不想一辈子像我们父母一样没出息,所以要脱离家庭。他这个人啊,把自己看得太清高,对任何不那么道德的现象,都要去批判一下。”
这一点和电竞会所领班的讲述类似,但提供了一个成长诱因。张春泉这个人,变得更加立体和鲜活了。
姐姐苦涩地笑了笑,“他对别人要求高,但自己其实也没做好,要不然也不会发生那种事。”
季沉蛟立即问:“什么事?”
张春泉念高中的时候,老家所在的城市爆发了洪水,城区没受什么影响,遭灾严重的是周边的乡镇。当时市里紧急调了很多战士过去救灾,人们也为了拯救家园而拼命。但从城区过去的志愿者并不多,去的基本是拉货的司机。乡镇里路不好走,去帮忙的话起码得有车。
张春泉学上得好好的,看到新闻,责任心一下子爆涌起来,居然组织了十多个男同学,坐大巴到镇里,背着包徒步去受灾最重的地方。
他们没有车,搬运物资靠的是扛和背,起初战士和相亲们怕他们这帮孩子有个好歹,不让他们参与。但他们扛起东西就跑,不给“劝返”的机会。见他们是真的想帮忙,大家也动容了。
一周多时间,山洪褪去,媒体蜂拥而至,报道救灾过程中的先进事迹。战士和相亲们的故事固然感人,但最受关注的却是张春泉等学生,因为他们完全可以不参与救灾,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坐在干净安全的教室里听课。他们的选择将人性的光芒放大,充满正能量、青春的热情与色彩。
所以全城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无穷无尽的夸赞给与他们,而张春泉这个组织者无疑站在光芒正中心。那时,他就是流量,媒体和群众拿着放大镜,看清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起初,这种探究是善意的。都说现在的社会太冷漠太功利,人们迫切地需要这样单纯的奉献和少年如火的激情,即便自己做不到,看看英雄般的少年,也足以发出一声感叹——社会还是好的,人间值得。然后继续走着自己庸庸碌碌的路。
但是在关注无节制地发酵后,善意变味了。一些声音冒出来——
“张春泉?我跟他是小学同学,他经常抄作业。”
“他和有个志愿者偷过打火机。”
“他们家重男轻女,有个姐姐,为什么还要生儿子?他姐以后肯定是‘扶弟魔’,姐姐太可怜了!”
“那条围巾你们看到了吗?那根本不是他姐给他织的,是我朋友!这个渣男,拒绝我朋友,却收礼物,还对媒体瞎说!”
就是这条围巾,让张春泉经历了一段至暗日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没有想到,无私无畏的救援居然让他们落得这样的下场。
张春泉读中学时长得干干净净,一直有女生向他告白,但他对谈恋爱没兴趣,从来没有接受过。在山洪爆发之前的一年,有个外校女孩亲手织了条围巾送给张春泉,附带的还有一封告白信。
但张春泉没有接受,女孩很难过,执意要张春泉留着围巾,“这是手织的,不送给你,我也不能送给别人。”
张春泉收下这条围巾,回家放在柜子里,从来没在学校戴过。
去救灾时,听说山上温度低,他翻箱倒柜想找点御寒的装备,看到这条围巾时还愣了片刻。虽然想起这是女生送的,戴出去不太好,但同学催得急,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围巾,索性塞进行李包里。
到了灾区,果然需要围巾,他裹着这条围巾的身影被很多镜头捕捉到。围巾从亮丽的颜色逐渐变成灰黄,不再漂亮,可他的精神在人们眼中却无比辉煌。
有媒体将他称作“围巾少年”,这称呼迅速传开。热衷写故事的媒体人问他围巾的来历,盼望写出感人至深的故事。
张春泉很犹豫,他不能说这是女同学送给自己的,因为学校有明确的禁止恋爱规定,他也不想把那个外校女生拉扯进来。但面对热情的媒体,他总得说点什么。这个年纪的男生,多少还是有些自恋在,被吹捧了那么久,也难免飘起来。
再加上他听到一些质疑家里重男轻女的声音,于是说了个谎话。
“这是我姐给我织的,我和我姐关系很好,父母对我们也一视同仁,我姐每年都会送我小礼物,这条围巾就是她给与我的护身符,在灾难面前保护着我。它虽然脏了,但在我心里,它永远是最漂亮的围巾!”
这番言辞比围巾更漂亮,媒体得到完美的写作素材,再次开启一通猛夸。
然而这时,女生的朋友出来发声了,说出围巾的真正来处。
人们质问张春泉,张春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女生的朋友又晒出织围巾的过程图,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张春泉在撒谎。
舆论逐渐倒转,他从一个英勇的救灾少年,变成虚伪自大、爱贪小便宜的渣男。而其他参与救灾的同学也被扒出各种毛病,什么经常打架、冲撞老师、是个混混、成绩稀烂……
当关注退去时,荣光只剩下一地鸡毛。
张春泉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明白一条围巾,为什么就能否决掉他在山洪中做出的贡献。这件事是他做错了,可是他救灾错了吗?
张家的氛围也因此变得更加压抑。张父张母的厂里是一群和他们一样,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大家聚在一起聊那些闲言碎语,有的工人本就嫉妒张家有个英雄儿子,这时更是借机发挥,到处说张父张母的坏话。
张父张母在外面受了白眼,回来对张春泉自然没什么好眼色。他们本来就不赞同张春泉去救灾,他们一辈子缩着肩膀,日子得过且过,最怕这种出风头的事。现在好了,张春泉害他们成了过街老鼠。
只有姐姐能理解张春泉。张春泉抱着她痛哭,“姐,我救灾错了吗?我是撒谎了,但我要说了真话,对那女孩就好吗?”
姐姐答不上来。
“姐,我觉得人类真的很可恶,很卑鄙。”张春泉擦掉眼泪时,冷森森地丢下这样一句话。
“春泉他只是一时想不通,他绝对不是反社会。”姐姐哽咽着说:“那时他还小,被伤害之后中二病发作了吧。后来他就不怎么参与学习之外的事了,一心想考个好大学。”
从北方小城市考到夏榕大学,的确算是努力得到了回报。
“这几年我对他关心不够,了解就更少。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做什么,他也不愿意给我们说。”姐姐捂住脸,情绪终于崩溃,“是我们的家庭害了他,如果我们见识广一点,有钱一点,就能给他更多帮助!”
送走了自责的家属,季沉蛟看着问询记录,脑中浮现出被弄脏的围巾,还有少年面对质疑时绝望的眼神。这件事无疑是张春泉短暂人生中起落最大的事件,但它是否影响到张春泉现在的死亡?
凌猎刚才在看监控,这会儿又倒回去重看。季沉蛟回到办公室时,见他看得全神贯注,于是等了半天,直到他对着显示屏点点头,才开口:“有思路了?”
凌猎仿佛这才注意到季沉蛟就在旁边,“啊,小季回来了。”
他这专心的模样更加给了季沉蛟错觉——凌某一定有思路了!
季沉蛟已经准备聆听专家分析,凌猎却忽然说:“我觉得手织围巾很有意义。”
季沉蛟笔差点脱手,“?”
“你想,毛巾本身就是毛茸茸暖洋洋的,再加上手心的温度,每一针每一线摩擦带来的温度。”凌猎说:“冬天就要到了,这样的围巾围住脖子,那一定相当温暖。”
季沉蛟眼皮欢快地跳动,“所以?”
凌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所以我决定买毛线!”
季沉蛟:“……”
凌猎站起来,以献哈达的姿势隔空在季沉蛟脖子上一挂,“等着小季,你很快就会拥有一条猎猎牌温暖围巾!”
季沉蛟无语地揉着额头,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他要的思路呢?专家分析呢?
季沉蛟在指缝里看凌猎,凌猎眉飞色舞的,仿佛在说:你要啥要?你要个毛线!
季沉蛟:“……”那他确实要了个毛线。
凌猎才不管小季风起云涌的内心活动,口无遮拦:“你说我织个什么呢?国宝熊猫?国花牡丹?傲雪腊梅?要不织条小龙吧!”
季沉蛟嘴都插不上,就见凌猎一合掌:“就这么决定了,织条小龙!”
季沉蛟深呼吸:“听我说……”
凌猎:“谢谢你?”
季沉蛟差点背过气,想到这人是自己老婆,才没有抱起来揍,“你会织毛线吗?要不就织个素色的?”
凌猎大惊,“你看不起我?”
季沉蛟:“不,不是。”
凌猎马上拿起手机,右手戳得跟打桩似的。
见他这气咻咻的模样,季沉蛟以为他要离家出走定酒店,偷偷一瞄,凌猎愤怒瞪过来,他只好收回视线。
“看什么看?没看过买毛线?”
“……”原来在买毛线。
凌猎买完,踌躇满志,“我不仅要织龙,我还要织双龙戏珠!”
沈栖一来就听到这句“双龙戏珠”,目瞪口呆,“我是不是听到什么要烂耳朵的话了!”
凌猎招招手,“栖哥啊,来来来,什么事?”
这阵子沈栖忙得很,这会儿跑来肯定是有正事,季沉蛟问:“张春泉暑假的去向查到了?”
沈栖咚咚咚跑进来,把笔记本一放,“没查到,但划了个很关键的时间段,你们看看。”
显示屏上是一张图表,两边高,中间贴着底线,是一条完全平直的线。
“这是手机、账号使用情况,包含云数据。”沈栖指着底线说:“从八月二号到八月二十一号,张春泉完全没有使用过电子支付,云数据上也没有任何信息。”
一个人脱离手机和网络并非不能生存,但对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大学生来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沈栖皱着眉说:“这二十天他好像从我们的社会消失了,不然我想不出他的数据为什么会是空白。”
凌猎托着下巴,一字一顿,“无、限、流。”
沈栖一怔,“去里世界历险!”
凌猎笑了笑,“你也看小说?”
沈栖马上打开某APP,“我正在看这篇,这作者是个大神,叫‘颜笑’,他写的黑客小说绝啦!我擦我要是能有他笔下主角的本事就好了!那咱们重案队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了!”
一听“颜笑”,凌猎眉毛抖了抖。
沈栖由衷地说:“真想请‘颜笑’大神给我签个名呐!”
两人就近来好看的无限流小说激烈交流起来,季沉蛟一言不发地盯着图表,片刻后问:“那八月一号,他最后几次使用网络是在哪里?干什么?”
沈栖正色,“是在夏榕大学附近,买矿泉水、买药、吃盖浇饭。”
季沉蛟:“买药?什么药?”
沈栖:“藿香正气水,还有晕车贴、云南白药、乳酶生。”
凌猎:“他在为自己的‘消失’做准备。他知道自己第二天就要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沈栖说:“但是没有任何他离开夏榕市的记录,他也没有购买任何车票。”
凌猎回头,“那如果是有人直接到约定的地方接他呢?一旦上车,就等于切断了社会的联系。我们无法从网络上查到他去了哪里,只能看到,他消失了二十天。”
季沉蛟拖动鼠标,来到八月二十二号。
沈栖会意:“这时他的支付又回到夏榕大学附近了,还是吃饭、买水。但和八月二号之前不同的是,他开始频繁坐公交车、地铁,有时能坐一天,好像没有什么目的,也可能是在找什么。”
凌猎冷冷道:“找一个适合死的地方。”
沈栖倒吸一口气,“也,也有可能。”
季沉蛟问:“雍辉豪和唐旗呢?”
沈栖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他俩也有!但时间隔得比较久,数据缺失,可能没有张春泉这样准确。”
说着,沈栖点开另外两张图标。
雍辉豪在去年十一月一号到十一月十七号,无任何支付记录。唐旗是从十一月十二号到十一月十八号,无支付记录。唐旗“消失”的时间正好是在他的年假范围内。
雍、唐“消失”前后的支付记录都在夏榕市,这很可能代表他们和张春泉一样,被某个势力带到了某个地方,那里没有网络,和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仿佛截然不同的维度。
季沉蛟问:“梁哥带回来的电脑有没什么发现?”
沈栖说:“找到几条加密信息,还没破解。”
季沉蛟在他肩上拍了拍,“辛苦。”
张春泉案虽然是自杀,但他在死亡前的突然转变无法不让警方重视,如今又多了一层和雍辉豪案、唐旗案的共同点,季沉蛟果断将此案正式纳为重案队的任务。
谢倾听他汇报了会儿,放下资料,“师弟,你是不是觉得这案子和‘浮光’有关?”
季沉蛟沉默片刻,“坦白说,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喻潜明神智已经不清醒,我们用张春泉去试探他,他毫无反应,喻家其他与‘浮光’有牵连的人,也完全说不出张春泉的线索。但雍豪辉、唐旗、张春泉又都莫名消失过。我无法判断他们是去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有人来接他们,最后又将他们平安地送回来。”
谢倾说:“背后的人组织性非常强,并且有巨大的财力、关系网络作为支撑。”
季沉蛟点点头,“没错,不然做不到这样滴水不漏。我想不通的是,他们看上去都是主动离开、主动参与,至少在消失之前,他们没有受到强迫。那他们到底是参与了什么?这太怪了。”
“和传.销有点像。”
“但传.销盯准的人往往属于同一种生活层次,有很多共同点,他们三人不符合这个特征。还有一点,时间太短了,他们如果是发现不对,从中逃脱,出来后应该会报警。”
谢倾想了想,“那就是一个比一般传.销更庞大,更可怕的组织,他们就算离开,也什么都不敢做。”
季沉蛟说:“所以我总是想到‘浮光’,只是我想不出‘浮光’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不光是季沉蛟,身经百战的谢倾也觉得这案子非常诡异和棘手,但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摆在他面前。
等季沉蛟要走时,他才将人叫住,“师弟啊,我这儿有个没能推脱得了的事。”
季沉蛟一听谢倾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警惕道:“什么?”
谢倾清清嗓子,“咱们市局不是正在组织新特警专项训练吗?从来也没有特别行动队的老师来过。上面的意思吧,就是……”
听到这儿,季沉蛟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们家的讨厌鬼凌猎被盯上了!
谢倾笑道:“咱们市局的信条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季沉蛟面无表情,“剥削一切可以剥削的人。”
谢倾:“瞧你说的。”
季沉蛟:“凌老师身上还有任务。”
“也不是让他全天候练新队员,就去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谢倾说:“让新队员们长个见识,看看特别行动队的精英是怎么训练的。”
第170章 失声雨(06)
季沉蛟当初参加特刑混合训练, 就切身体会过这帮狡猾老领导的“本事”,来了个保密单位的精英, 那绝对是不能放过的, 要把人家的看家本领全逼出来,让受训队员们吃个够,才能放回去。
这也算是优良传统的一种传承了。
季沉蛟只得答应下来, 回去跟凌猎一说,凌猎从桌子上跳下来, “还有这种好事?”
季沉蛟按他脑袋, “别这么激动, 去了省点劲。”
凌猎:“那当然激动, 以后你们夏榕市警界全都是我的徒子徒孙!”
季沉蛟:“……”
凌猎蹬鼻子上脸, “诶,孙砸!来给爷爷磕一个响的!”
季沉蛟:“滚!”
晚上回到家, 凌猎飞快翻出他的行李箱。这个箱子是新的,亮黄色, 季沉蛟给他买的。他原本的行李包用坏了。
季沉蛟洗完澡出来, 就听见凌猎跑调到火葬场的歌声, 人家对去当教官十分激动,看这阵仗,简直是恨不得把所有衣服都塞进去。
小黄行李箱都快承受不住了。
季沉蛟蹲下, “凌老师。”
“啊?”
“要不要我提醒你,特警就在咱们隔壁?”
凌猎停下动作。
季沉蛟:“你训完就回来,还想睡别人的宿舍啊?”
凌猎也蹲下, “小季, 你这人, 怎么没点责任心?”
季沉蛟:“……”他怎么了就没责任心了?
且听凌猎谆谆教诲:“我们的新队员都很看重这次特训, 谁在家里不是妈老汉心中的宝?他们打包好了行李,来到庄严神圣的特警支队,他们的教官——”
凌猎在胸口一拍,“也就是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去?”
季沉蛟:“……”
凌猎:“虽然我不用住宿舍,我每天晚上还要回来睡我男朋友,但是在行动上,我应该和他们保持一致。比如说,收拾收拾行李。”
季沉蛟挑眉。哦,还知道要回来睡男朋友。
凌累使劲按了下行李箱,“小季,别闲着,来帮我装。多一个人少一点时间。”
季沉蛟:“我看你收拾得这么有激情,还要我搭把手?”
凌猎抬头,单纯真诚地望着他,“我这不是想早点搞定吗?一会儿还有事呢。”
“嗯?有什么事?”
“睡男朋友啊。”
“……”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市局收获一茬新队员,适应一段时间后开始特训,而一些企业的新员工在入职几个月后也渐渐在磨合中适应。
夏榕市有一家名声很不错的小家电企业,叫凡飞电器,早期做订书机起家,这些年乘着风口,推出不少受年轻人追捧的小家电,广销国内外。
最近几年凡飞推进小家电的智能化,成立了一个工程师中心,内部称作码农工作室,工作强度很大,每年都会招收许多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还会去互联网大厂挖人。
今年经过实习、考核,码农工作室实际留下来二十多个人,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项例行的户外拓展。
很多公司都会给新人安排户外拓展,一群初入职场的人像是学生一样在山间河上合作比试,说起来是推广企业文化,加强凝聚力,但大多数新员工都很反感。
可再反感,也不得不参加。
赵皆是码农工作室的老资格了,三十多岁,几年前被挖到凡飞,现在带着一个小组,业绩不错,新人们都叫他赵老师。工作室男员工居多,新人里只有三个女生,和其他男员工相处起来有点别扭,但和他关系挺好。
这天,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头,赵皆的小组突然来了活儿,他正准备召集组员们开会,HR突然敲敲门,笑容满面:“赵老师,来一下。”
赵皆于是来到人力资源部,HR笑着说:“赵老师,又是新的一年了哈,这马上入冬了,趁着还没完全冷下来,我们要抓紧时间把户外拓展搞了。今年呢,还是想麻烦你。”
赵皆抓抓头发,“这个,我去年不是带过了吗?”
“大家都说你带得好,所以想继续让你带嘛。”HR语气温婉,但带着些不让人推辞的意思,“人员我已经给你整理好了,项目都在这里。”
HR将一叠A4打印纸推到赵皆面前,“赵老师,这次再辛苦你一下哈。算周末加班工资。”
赵皆叹了口气,接过打印纸,“好的,我去准备一下。”
HR把赵皆送到电梯边,还帮他按了按钮。赵皆脸上始终带着稍显局促的笑容。HR习惯了他们这些码农的表情,分毫不觉得奇怪。
梯门打开,HR又笑着挥挥手,赵皆走进去,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电梯开始上行,回到工程师中心所在的楼层。他看着手中的打印纸,挤出来的笑容逐渐僵硬,消失在嘴边。
但他仍旧在笑,梯门打开前的一刹那,玻璃上映出他弧度诡异的唇角。那是一个阴森得像鬼的笑容。
特警集训里最基础的就是场地越障,两百米、四百米都有,操场上布置高墙、云梯、低桩网、独木桥等,有坑就跳,有墙就跃。
特警们在警校本来也要训练这玩意儿,但落到了凌猎手上,强度猛然加大。凌猎像个没有疲惫神经的机器人,他们冲刺,他冲得比他们还快,手里拿着从器械库里挑的□□,枪子儿就没停过,谁速度慢了些,一梭子子弹就在人家脚边画个半圆。
虽然都是空包弹,但对这群新队员来说,还是很刺激很吓人。
凌猎还不让人休息,一趟四百米来回,完了马上据枪射击,很多队员根本瞄不准,心率高,手也在抖。他干脆亲自给他们示范一回,那手稳得,就跟睡足了八小时才来似的。
大概是在刑侦支队憋着了,凌猎在特警支队的操场上简直像一匹脱缰的牧羊犬,自己跑得欢,还要赶着羊们咩咩狂奔。
一个小特警被折腾得直接在场边吐了,队友跑来往他头上浇水,喘着气说:“羊儿,接着跑——”
小特警眼睛都红了,差点开口就是“达咩”。
都这样了,凌猎觉得还只是开胃茶,其他特警教官不会在队员们狂奔时在后面追着放子弹,他一个人着实追不了那么多人,灵机一动,干脆在越障必经路线上设置伪装炸.药。
跃上云梯的一瞬,轰!
从高墙跳下的一瞬,轰!
在低桩网匍匐前行的几分钟,轰轰轰轰——
整个操场硝烟弥漫,爆炸、枪声不绝于耳,新队员们个个饱受灵魂冲击,而凌猎已经在琢磨要不要上虚拟毒气。
这些难度都是小case,在特别行动队时,萧遇安整他整得高级得多,他也想试试那些手段,但这儿毕竟是城市,不同于特别行动队的基地,阵仗搞得太大,恐怕要扰民。
凌猎正在思考怎么给特训提升个档次时,分管特警的领导来视察。凌猎也不管什么领导不领导的,边儿上一站,就和人聊起来。
这位领导不是那种搞理论的领导,过去长期在特警支队,战斗在第一线,凌猎的训练手段他一看就笑起来,想到了自己的峥嵘岁月。所以当凌猎说想搞野训时,领导一口答应,还让凌猎马上拟一份训练表。
听说要去野训,特警们相当兴奋,虽然都知道野训比在局里训练苦,但有趣啊,还更贴近实战氛围。而且野训的话,怎么也得休整一下再去,这样就有喘息的机会了。
可要不说年轻人见识少呢,他们还是乐观早了。因为对他们的魔鬼教官凌猎来说——什么?还要休整?从市局行军到野外不就是休整了?
集训营登时哀鸿遍野。
不过凌猎训练表交得倒是快,但后勤选地方、布置场地需要时间,无法像特别行动队那样说走就走。
凌猎也没闲着,赶着队员们去练格斗对抗,真是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新队员们掌握的理论远远多于实践,一对一对抗打得都很漂亮。但凌猎一看就皱起眉。因为实际作战中,哪里管什么漂亮不漂亮,战斗往往在分秒之间结束,拼的不是谁招式好看,甚至不是技巧、力量,是谁更阴险狡猾。
他撑着栏杆,一跃进入场内,叫来刚才打赢的那名队员。对方笑着跑来,以为他会表扬自己,或者指教两下。结果还没开腔,眼睛都还没捕捉到凌猎是怎么出手的,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趴在地上,后背被膝盖压住。
全场静寂无声。
凌猎开始一对多,全不在意招式是否光明正大,是否好看,唯一的目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制服对方。新队员们哪里见过这么“脏”的打法,一时间根本招架不住,往往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已经成为凌猎的拳下“鬼”。
凌猎出手还不轻,疼痛会让这些没有经历过实战的人牢记,生命其实很脆弱,你有一点仁慈一点犹豫,敌人的子弹就会打穿你的头颅你的动脉。
季沉蛟这两天没拿案子去烦凌猎,每天晚上凌猎没事人一样回来,说到集训便云淡风轻地说:“随便练练。”
季沉蛟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凌猎说随便练练,他就真以为是随便练练——反正他听不到小特警们的哀嚎。
直到今天,他刚把车停好,准备上楼,特警支队那边一位相熟的中队长喊道:“季队!季队你快来看看!你们凌老师要把我们队员练死了!”
季沉蛟一愣,赶紧和他赶往特警支队。
格斗馆此时可以改名格斗棺,地上结结实实倒了一堆人,季沉蛟一到,就看见凌猎高高跃起,腿鞭在高速中扫出了影子,面前的队员根本来不及格挡,姿势还没做出来,就被分解,一鞭踹出老远。
凌猎喝道:“再来!”
季沉蛟:“……”谁说随便练练?信了你的鬼!
这是车轮战,凌猎毫发无伤,小特警们几乎无法近他的身,他却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季沉蛟看了会儿,眼神越来越沉,凌猎平时将锋芒牢牢遮掩着,经常跟他装弱。但此时的凌猎才是真正的凌猎,他是被特别行动队磨砺出的武器,他的头脑、他的身体,统统都是武器。
季沉蛟自己也是经历过特刑混编特训的,那简直就是地狱,他们所有在其中挣扎的人,都有着无比坚韧的意志,淬炼出相似的、闪着光的灵魂。他能够想象凌猎在更小的时候承受的煎熬,凌猎经历这一切时才多少岁?十八?二十?
似乎注意到一道火热的目光,凌猎循着目光看来,在与季沉蛟视线相触的一刻,季沉蛟在他眼中看到了异于寻常的杀气,那是出自战场的,真正的杀气。
但很快,在意识到眼中人是谁时,凌猎的视线变得柔软,唇角勾起来,举起右手挥舞,天真浪漫得像个少年。
季沉蛟也弯起唇角,冲他招手。
中队长趁机喊:“休息!休息!今天先到这里!”
新队员们脱力地欢呼起来。
凌猎不乐意地说:“这就休息啦?不行不行!”
中队长求助似的冲季沉蛟双手合十。
季沉蛟快步上前,看清凌猎满脸满身的汗。此时室外气温只有几度,格斗馆没有开空调,凌猎却只穿一件背心和特警的制服裤,头发汗湿了,脸上被汗水涂抹得亮晶晶的,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上也盈满水光,脸颊被热气熏红,胸膛起伏得有点快。
这个人,像一头精悍又完美的猎豹。
季沉蛟拉住他的小臂,像模像样地把了下脉,“凌老师,你看你,脉搏都不正常了,还是听王队的话,先休息下?”
凌猎这才点点头,“我好渴,我想喝奶茶。”
被折磨得半死的新队员一下听傻了,什么?喝奶茶?姓凌的魔鬼这是在撒哪门子娇呢?
季沉蛟笑了笑,“把衣服穿上,这就给你买。”
两人朝门口走去,留下中队长和队员们面面相觑。几秒,一位队员说:“王队,我也想喝奶茶。”
“我也想!”
“队长队长,我也要!”
中队长:“……喝!都喝!”
季沉蛟拎着凌猎的特警外套——这一身还是凌猎被借过来之后发的。格斗馆外面寒风呼啸,一吹一个抖的那种。凌猎不肯穿,觉得身上都是汗,要吹干了再穿。
季沉蛟拧起眉,凶他,“吹干就感冒了。”
凌猎嬉皮笑脸,“不至于不至于。”
季沉蛟还是把外套给他裹上了。
凌猎边穿边说:“哎呀你这个人,霸道得很啊,欺负我们小老百姓。”
季沉蛟在他鼻梁上一刮,“有打架这么凶的小老百姓?”
市局外面就有奶茶店,季沉蛟买了两杯热的,两人坐在窗边的高脚椅上喝。
凌猎喝个奶茶也不消停,喝了会儿就把吸管取出来,要戳季沉蛟的奶茶。
“干嘛你?”
“让我吸点波霸。”
“……你自己的呢?”
“这不是高强度运动过吗?吸完了。”
季沉蛟把奶茶推给他,“吸吸吸,就知道吸。”
凌猎两口吃完波霸,又把奶茶还给季沉蛟,“小心眼小季。”
季沉蛟无语,“都给你吸了,我还小心眼?”
凌猎笑道:“不是说这个。”
“那说哪个?”
“你居然来查我的岗!”
季沉蛟想了想,大感冤枉,“是王队说你快把他的队员练死了,我才来看看!”
凌猎眨巴着那双大眼睛,“练死?老王也太护犊子了。我那强度算个屁啊。”
季沉蛟:“拿地方警队和特别行动队比啊?”
凌猎忽然正色,“但是地方警队在面对犯罪分子时,对方拿着的难道是玩具枪吗?”
季沉蛟眉心微微一收。
凌猎说:“地方警队也会有生死一线的时刻,只是相对来说比特别行动队、军队特勤少,但不管是十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一、万分之一,当你就是那个一时,你就是百分百面对危险。”
季沉蛟沉默下来,他懂凌猎的意思,因为他也曾经是那百分百面对危险的队员。
“既然叫我帮忙,我就不想随便走个过场,我的时间宝贵,不是拿去走过场。”说这话时,凌猎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游走于险境的冷意,“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我这个人,向来是全力以赴。”
忽然,手背被粗糙而温暖的触感覆盖,凌猎怔了下,侧过脸,看见季沉蛟正看着自己,手也被季沉蛟握住。
季沉蛟把凌猎的手从长桌上拿下来,放在自己双手之中。凌猎的手比他的更加粗糙,那都是过去极端训练、高强度任务的结果。
季沉蛟说:“你们是怎么训练的?”
凌猎凝视着季沉蛟的眼睛,起初很认真,不久绽放出一个灿然的笑容,“怎么,刺探军情啊?特别行动队的秘密训练,岂能随便说?”
季沉蛟知道他是不想说。汗水、鲜血、疼痛已经长成了最坚韧的盔甲,穿着这身盔甲的人不屑于展露曾经的痛叫和热泪。
“那空了练练我总可以吧?”季沉蛟说:“你知道,特警那一套,我也会。”
凌猎眼珠子转了转,季沉蛟觉得他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果然,他勾住季沉蛟的脖子,温热的气息吐洒在季沉蛟耳边,“男朋友,你想练什么?”
季沉蛟一阵心悸,还没开口,凌猎突然在他耳垂上咬了一下,“在哪里练?”
季沉蛟反制住他,卡住他的后颈,轻语道:“这还用问?”
周四,后勤在西郊的山林中规划好了野训路线。这一片山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丛林,一些户外俱乐部早就划定了地盘,常有企业来给员工做户外扩展。市局到底做不到军队那样的野训,能快速找到这么一块场地,凌猎觉得已经不错了,逮着季沉蛟当司机,说是要提前去看看。
山里刮着冷飕飕的风,凌猎一下车就打了个摆子。季沉蛟从后座拿来一个购物纸袋子,拿出一顶在小年轻眼中很时髦的毛线帽,把凌猎人都看傻了,“你……要干什么?”
季沉蛟直接把他拉到跟前,认真地把帽子给他戴上,还拉了拉边缘,把他冻得冰凉的耳朵罩住。
凌猎:“我不戴!”
“山里冷,一会儿把脑袋冻痛。”
“山里冷,你怎么不戴?”
“我……”季沉蛟顿住,后面的话不想说。
凌猎:“嗯?小季,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季沉蛟叹了口气,“脑袋里面神经多。”
凌猎觉得这句话怪里怪气的,正想扯帽子,季沉蛟把他按住,“不许摘下来。”
“那你给我个理由。不然我不戴!”
季沉蛟犹豫了下,只得说:“你那个听力问题……”
凌猎:“……”
季沉蛟:“还是注意点吧,万一冻到脑袋,发烧什么的,间接触发听不见……”
他都不知道自己表达起“神经性耳聋”来能这么结巴!说着还偷偷看了凌猎一眼,有点担心伤凌猎自尊。
凌猎把帽子摘下来瞅瞅,“哟还是牌子货。多少钱啊?”
季沉蛟说了个数。
凌猎赶紧把帽子戴回去,嘀嘀咕咕:“败家爷们儿又开始了。”
“说什么你?”
“没!”说完就跑。
长期被束缚在城市的人,一旦到了野外,好像就放下了无形的锁链。季沉蛟在后面追凌猎,一点没有平时在重案队的矜持劲儿。
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片低矮的石制建筑。
凌猎停下来,“那是什么?”
季沉蛟也看去,“不就是迷宫?”
墙体是灰白色,长了很多青苔,有两米多高,四四方方,看上去非常老旧了。旁边还有一些生锈的健身设备。应该是早期在山里做户外生意的商家修的,但经营得不行,这一块就废弃了。
凌猎一下子来了兴趣,“走,进去躲躲看。”
迷宫修得还行,里面小道很多,路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凌猎好几次走着走着就撞进了死路,半天也没能走到出口。季沉蛟翻到迷宫墙上去站着,路径一目了然,开始指挥凌猎怎么走。
凌猎生气道:“还有没有点娱乐精神!我听你遥控,我还玩个屁?”
季沉蛟哈哈笑着跳下来。
凌猎走完一次之后,再走就没劲了,“我想起一件事。”
“嗯?”
“你待在铃兰香时,知不知道从铃兰香出发,继续往北,那儿的荒地上也有个和这个差不多的迷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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