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傀儡
争着给拂珠当靠山。
并不知乌致已经离开崖边, 来到自己近处的拂珠仍在看解少族长。
看解少族长说着岂敢,后面的话却全然和岂敢相反,拂珠不由想同姓解, 这位少族长和解子沣还当真是一丘之貉。
又想解子沣所在的那支解家虽从解族里分出去, 但约莫正应那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话,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解少族长等闲无法坐视解子沣在他跟前丧命?
抑或是,解子沣和解少族长在来前立了什么约定?
否则凭解子沣那疯子脾性,解少族长再想保下他, 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她对上。
拂珠心下思绪急转, 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无为剑还停在解子沣身体里, 那自左肩起,过胸腹处, 至右腿止,极长又极深的伤口里仍有鲜血不断流出, 沿着解子沣衣角淌落,将他靠着的山壁染红一大片。
更多则落入连暗金色光芒都照不到的地方, 龙气的味道中很快便掺杂了血腥气。
拂珠嗅着这血腥气。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
“拂珠道友。”
没等拂珠想清楚是哪不对, 那边解少族长又开口了。
解少族长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仿佛忠厚的老好人,连同说话的口吻都似与知交好友推心置腹般, 听起来十分可靠:“敢问道友考虑得如何?若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先将此人交予我,待道友从帝墓出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了, 再看要不要让他给道友一个交代。”
这话一说, 围观的修士们皆暗暗咧嘴。
还交代。
怕不是没等拂珠出来, 解子沣早被解族安排去天涯海角躲起来了。
再看拂珠,她还是没说话。
只停在解子沣右腿的无为剑携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入肉声,往里再进了进。
血流得更多了。
疼痛加剧,解子沣收起笑容,神情也变得不甚好看。唯那双眼睛还在紧紧盯着拂珠,亮得更加诡异,细究其中还有些疑似兴奋的意味。
那等兴奋,令不少修士只遥遥瞄上一眼,就禁不住心里发毛。
不是。
解子沣在兴奋什么啊?
难道他其实很喜欢被这样对待?
越想越觉得疯子就是疯子,连兴奋的理由都无法为正常人所苟同,生怕再看下去会被影响到道心的修士们忙不迭转移视线,改为看解子沣那条快要被无为剑洞穿的右腿。
尽管无为剑与拂珠配合得还算不错,但它到底不是拂珠的本命灵剑,拂珠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实力。
好在无为乃灵剑,仅凭这点,拂珠用它落井下石没毛病,解子沣这条腿多半要废了。
拂珠这时终于开口。
“我考虑好了又能怎样,解少族长当真会说到做到?”
她说得不客气,眼里也多出一丝嘲讽。
少女立于虚空,身前是遍体赤红的解子沣,手里是同样赤红的无为剑,然她身上未沾半点血迹,干干净净。
干净得想递帕子给她,好让她擦擦血的张师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扬声道:“不如这样,正巧这么多道友在场,便请诸位给我万音宗和解族做个见证,今日若我万音宗放解子沣一马,解族便要看管解子沣,直到日后拂珠从帝墓出来,解子沣须得亲自给个交代。如何?”
语毕,没等在场的诸位答话,解少族长先笑了。
解少族长呵呵道:“贵宗莫不是在说笑,我解族做事,还需要旁人见证?”
他笑,张师弟也笑。
不消说,张师弟这种正常人,笑得比解少族长舒服多了。
至少修士们瞧着,没有头皮发麻,更没有连看一眼都不敢。
便听这位正常人笑吟吟道:“那自然是不需要的。不过事急从权,人命关天,还望解少族长认真考量,切勿因小失大。”
竟是把解少族长那句捡芝麻丢西瓜给还回去了。
这下解少族长笑不出来了。
他沉默地看张师弟,又看张师弟身后的队伍,似乎在判断张师弟可否能代表整个万音宗。
张师弟也不催他表态,只笑得更让修士们觉得舒服。
“说到却做不到,还不如不说。”
旁观许久的洛夷川悠悠发言:“否则届时打起脸来,肿的反倒是自己。”
解少族长更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他还皱起眉,显然是没想到洛氏会在这种时候站队。
就这还没完。
因为继洛夷川站队后,如先前洛夷川对拂珠所言,慕相鹿也跟着站队了。
这位喜好华服的慕氏少主简直是和广大修士截然相反的清流,他就那么往那儿一立,便透出十二分的雍容尔雅,好一位气度非凡的贵公子。
他开口,音色珠圆玉润,似九霄之上神籁自韵,无疑更应其天人之称。
不过他的话跟神籁半点搭不上边。
“一个被逐出氏族的无名小卒而已,天骄想杀便杀了,何须还要过问你解族意见。”
慕相鹿说着,眉心的昆仑山印衬得他容色格外冷淡,出尘如云中仙。
他的交谈对象很明显是解少族长,但实际他连点眼神都没给,浑然对方以及对方背后的解族在他这儿,莫说能得他正眼相待,根本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想想也确实如此。
连洛夷川同拂珠提起慕相鹿,说他私下里臭美,都得刻意背着慕相鹿,生怕叫他知道了不高兴。
洛夷川一直觉得,就某种程度而言,慕相鹿比殿下还要更难伺候。
所以眼下,慕相鹿听从将离嘱咐,为拂珠与解少族长交涉,可谓是绝对的难得。
难得替人出头的慕相鹿指尖把玩着一缕龙气,淡淡道:“你前面说不保,后面却口口声声都是要保。敢问你解族上下莫非也都如你这般说话颠三倒四,就不怕传出去了,令天下人耻笑?”
慕相鹿简直一针见血。
修士们表情不显,心里却暗暗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那解少族长可不就仗着自己背后是解族,觉得拂珠只靠着个万音宗不够格,才敢大肆狂言,五族的脸面都不要。
幸好拂珠人脉够强。
五族再厉害,焉能比得过三氏?
未料除万音宗外,洛氏和慕氏争着给拂珠当靠山,解少族长再皱了皱眉。
但很快,他眉头松开,重新含笑向慕相鹿拱手:“慕少主教训的是,我必当谨记。”随后转向拂珠,“拂珠道友但请随意,只望速度快些,别误了进帝墓才好。”
这话说得好似他放弃了解子沣。
但在场没有傻的,谁听不出他这是故意言之。
若拂珠信了他的话,真的对解子沣随意……
“呼!”
风声骤响,修士们循着望去,眼皮再度一跳。
却是拂珠还没随意,解子沣就先动了。
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刚才还重伤得连话都说不了的解子沣此刻已摆脱了无为剑的压制,正以奇快无比的速度朝漩涡奔逃而去。
不少人还记得先前他动用的雷法。
雷电速度何其快,可此刻,解子沣比他召的那两道雷霆还要更快!
几乎是一刹那的工夫,解子沣已到了漩涡之前。
淋漓血色一路倾洒,仿佛落了场血雨般,离他近的龙气沾染上淡淡的红,鲜明得很。
足见适才拂珠下手之重,以致他的伤口血没停过。
血腥气更浓了。
嗅着这味道,修士们眼看着再有最后那么半步,解子沣就能进入漩涡,从而撕开裂缝遁入帝墓,然后凭借帝墓能够自主运转的特性,也凭帝墓那据闻至今都无人走到过最边缘,乃至最深处的广袤无垠的地界,解子沣甚至能彻底摆脱拂珠也未可知。
就看拂珠可否在他遁入帝墓前,将他给截住……
“呼!”
风声再响,修士们还未转身,便骇然地发现原本只解子沣一人的漩涡前,赫然多出了第二人。
是拂珠!
她速度竟比解子沣还快!
修士们不及惊诧,定睛细观,只见漩涡前的那半步虚空中,突然有无数残影重叠,一道紧挨着一道,混乱得让他们险些看不出那两人究竟是如何动作的。
只能听得杂乱无章的风声姗姗来迟,修士们一边感叹着天骄就是天骄,各方面都碾压常人,一边努力辨认分析,间或还互相讨论。
等好容易得出结论,大致确定这些残影应当是在刚才极短的时间内,拂珠追上解子沣,再行出剑逼迫,解子沣则再行落败所造成的——因为周遭龙气的颜色已从淡红转为大红,血腥气变得浓郁不少,但和之前一样,完全没多出新的味道,由此可得拂珠毫发无损——就见残影突然叠加不少,瞬息间便铺满了最后那半步虚空,往漩涡内蔓延而去。
解子沣与拂珠可谓是前后脚的,同时踏入了漩涡。
见此,修士们眼中精芒暴涨。
解子沣果然有往帝墓里逃的打算。
拂珠可否及时截住他,在此一举!
“走!跟上!”
“快快快!”
修士们连忙动身,紧随两人投入漩涡。
洛夷川和慕相鹿对视一眼,旋即也带队跟上。
张师弟同样率队进入。
这一进入,有提前做好万全准备的,与龙气纠缠搏斗一番,即使斗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被允许放行;没做好准备的则直接被龙气绞成虚无,连块骨头都不剩下。
名副其实的屠宰场。
然则就是这样的屠宰场,却被无数修士奉为元婴以下的福地,直想元婴后也能来此。
只可惜帝墓威压太重,哪怕是渡劫尊者也很难自降境界强行进入,更别提自控力不及尊者的元婴,修士们再垂涎也只得望墓兴叹。
侥幸通过漩涡后,抬头看去,铺天盖地的暗金光芒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更多更大的漩涡,神龙咆哮声响遏行云,足见此地龙气之盛。
不过此地龙气无法吸收。
概因此地无主,不像帝墓那些真冢是有主的,真冢里蕴藏的龙气才是能够吸收的。
再说漩涡,乍看彼此之间互不干扰,可实际只要有人靠近,那就是捅了马蜂窝,此地所有漩涡会立即相互吸扯吞噬,形成巨大的风暴,一旦卷入其中,甭提喊救命,那是顷刻就要被挤成人干,连同金丹也要被碾得粉碎。
金丹碎裂的下场很显而易见了。
如此,才有先前提到的,寻常修士想进帝墓,得等能力卓绝的天骄们联手在漩涡风暴里撕开裂缝当通道,因为他们大多能力不足,连风暴都无法抵御,更无法与其相抗。
也才有刚才几大宗门接连站队,寻常修士却万万不敢出声的那么一遭。
毕竟他们要倚靠的天骄里,解少族长正正占据着一席之位。
能用别人的剑将解子沣打成死狗,拂珠同样占据一席。
有这样的前提在,眼看两位天骄针锋相对,没谁肯得罪一族少族长,却也不敢得罪拂珠,便干脆闭紧嘴,只看不说。
倘若他们能说,那他们肯定……
打住。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修士们匆匆梭巡四周,很快便在一道漩涡前找着了拂珠和解子沣。
拂珠正出剑。
只一剑,她再次重伤解子沣。
下一瞬,她手里的无为剑穿过解子沣丹田,以无可阻挡之势,刺破了那颗金丹。
解子沣身形一滞。
大量鲜血自丹田处涌出,生机随之消逝。解子沣却不管不顾地抬起头,仍像之前那样盯着拂珠,一个劲儿地冲拂珠笑。
下一瞬他比出口型。
这回说的却不是赵翡了。
他无声道:曲——从——渡——
拂珠无甚表情。
她往前踏出半步,无为剑顺着她的力道更加深入,几乎要将解子沣斩成两半。
再下一瞬,解子沣眼睛一闭,头颅一歪,竟是就此被拂珠斩杀。
拂珠手腕轻轻震了下,收剑归鞘。
望见这一幕,未等修士们心生感慨,便见那因拂珠拔剑而失去支撑,往后方漩涡里倒去的解子沣,竟悄无声息地变成一张染着血色的纸人。
纸人重量太轻,龙气只远远路过,就将纸人带进漩涡,绞成星星点点的红白.粉末。
修士们大惊。
“是傀儡术!”
“居然以精血施展……难怪!”
难怪解少族长只象征性地争取了几句,就任由拂珠对解子沣下手,整个过程显得十分虎头蛇尾;难怪解子沣拼死也要逃进漩涡,令得拂珠也临时追进来。
却原来,这解子沣是由傀儡术幻化而成——
解族当然不会在意一张纸人的死活!
修士们愈发惊诧。
至于拂珠,作为直面傀儡术的当事人,她没有失态,只很冷静地继续归鞘。她没想原来如此,而是想果然,她就知道她的感知绝不会出错。?
第72章 碧落
他是她的附骨之疽。
早在解子沣初次受伤流血时, 拂珠就觉得不对劲。
龙气乃帝墓的重中之重,其气味之浓郁,连封闭五感后都还能隐隐嗅得到, 谈何先前无数修士命丧深渊, 皆未让龙气混杂半点血腥味,怎么解子沣流了点血,就盖过了龙气的味道?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解子沣流的血,并非普通鲜血。
然而即使是疯子, 也不会疯到把珍贵无比的心头血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因此这血只能是没心头血那么贵重, 却又没普通鲜血那么平常的精血。
想明白这点,待证实解子沣果然是动用了大量精血, 尽管拂珠没联想到傀儡术,但也差不离了。
于是此刻, 听修士们按捺不住地低声讨论,拂珠仍旧没有失态, 整个人显得冷静之极。
她听见有修士道:“想必诸位都清楚, 进到此地,便已经是进入秘境,然后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人进不来……解子沣是故意的。”
“是啊。解子沣应当早就和解少族长商量好,务必要在傀儡术暴露前引拂珠来此,否则一旦拂珠有所察觉,以她的脾性, 估计拼着真冢的机缘不要, 也要立马赶回皇城, 谨防解子沣对曲从渡动手。”
“简简单单一道傀儡术,便将拂珠制约在此,解子沣好算计。”
“不知拂珠会怎么做。”
到了这里,哪怕拂珠传音镜之类的法器品级足够高,消息也是根本送不出去的。
而且倘若没猜错,早在纸人第一次受伤之时,远在皇城的解子沣本尊就已经有所感应。这会儿纸人死亡,本尊多半正在解决曲从渡。
说不定等解决完,他还会抓紧时间和他惦念许久的赵翡拜堂成亲,让赵翡成为他的新娘……
提及此,修士们不约而同地闭嘴,不敢多言。
解少族长同样听到周围讨论。
他还是那么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冲拂珠呵呵笑了笑:“拂珠道友,如何,还要进帝墓吗?”
修士们听得无不咂舌。
这话说的。
之前拂珠完全不给解族面子,反过来这解族也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拂珠。
奈何拂珠没被冒犯到。
她也没动怒,只缓缓道:“解族此番,我记下了。”
解少族长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拂珠没再接话。
她也不再看解少族长,转身朝洛夷川走去。
见拂珠过来,神情平静得近乎异常,洛夷川想了想,劝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拂珠师妹,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忧外界变故,而是顾及眼前处境。”
洛夷川意有所指。
经了傀儡术这么遭,拂珠自己和解族之间已然是撕破脸。
假使双方在帝墓里碰上,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那将会是怎样狭路相逢的局面。
洛夷川面上不显,心下却暗叹,早知此行会有好戏瞧,万万没想到好戏主角居然是拂珠。
真是失策。
这时拂珠说:“我知道。”
洛夷川说:“真知道?”
拂珠说真知道。
洛夷川自认对拂珠还算了解,觉得她没说假话,便放了心,正要说准备准备待会儿和大家一起联手撕通道进帝墓,就见她把无为剑递来,示意他先拿着。
洛夷川接过,尚未询问,拂珠空出的两手飞快一翻,合拢结印。
这印诀有点眼熟。
未等洛夷川想起这印诀是干什么用的,就见拂珠身体轻轻颤了下,一道白色的影子由此化出。
霎时间,此地龙气仿佛被惊动了般,漩涡未动,却有狂风忽起,将那道白影带走。
只这带走,不同于先前解子沣的傀儡术纸人被带入漩涡绞碎,而是被带离此地,带去了秘境之外。
洛夷川诧异。
旋即终于凭此想起印诀的作用,失笑道:“原来拂珠师妹早留了一手。”
围观的修士们也齐齐震惊,而后喟叹不已:“身外化身之法……她用了碧落丹!”
解少族长瞳孔骤缩。
众所周知,身外化身之法乃化神期真君特有。
化神以下的修士若想动用此法,须得服用碧落丹,方能在短时间内分出化身。
不过除去碧落丹之外,拂珠显然还动用了别的法门,不然纵使服下碧落丹,她的化身也得和她一样是筑基巅峰的境界,根本无法被龙气驱逐出此地。
能得秘境主动驱逐的唯有结丹以上,即最少得是元婴的修为。
想到这里,饶是事不关己的诸位天骄,此时不禁都暗暗提了口气,望向拂珠的目光也不再是先前的好奇和探究,乃至深以为然的认同或不以为然的怠慢,皆变成了不动声色的警惕与戒备。
能在进入秘境前就未雨绸缪地备好碧落丹,这俨然是在场之人谁都意想不到的绝妙手段。
尤其拂珠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却能分离出元婴期的化身……
这对寻常修士来说,无疑是骇人听闻之举。
对诸位天骄来说,岂非是在表明她真正的战力,其实可以和元婴相提并论?
有这等前提在,解子沣的傀儡几下就被打成死狗,倒也不算多么意外了。
再说化身,虽然碧落丹的功效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但元婴期的修为足以解决结丹期的解子沣。不难想象解子沣本尊会遭遇何等始料不及的状况。
这才是真正的棋高一着。
天骄们越想越提防。
原本还道这位东海万音的天骄至多是在剑道上厉害了些,其余方面则和别的剑修一样直来直去一根筋,没成想她还有这等城府。
解子沣输得不冤。
至于解族……
众人转向解少族长,就见他敛了笑,眉皱得很深,川字都出来了。
然事已至此,跟拂珠呛声没用,结丹巅峰到底只是结丹,做不到能像元婴那样被秘境驱逐,解少族长只得看眼拂珠化身消失的方向,随后垂眸,川字更深。
这边解少族长眉头紧皱,那边拂珠扬眉,回洛夷川道:“早知解子沣居心叵测,我出城前岂能不留一手?”
洛夷川再度失笑:“这一手留得好,那解子沣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你会随身携带碧落丹。”
拂珠道:“那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我本来没想用碧落丹。”
洛夷川道:“哦?”
拂珠道:“这碧落丹是我及笄那日收的一份贺礼。”
具体是谁送的,拂珠没记住,总归碧落丹是有价无市不错,但比碧落丹更贵重的贺礼多得是,碧落丹夹在其中,委实不算什么。
再者碧落丹的使用范围太窄,除非特定情况,鲜少会有人用碧落丹。
还是帮忙整理贺礼的乔应桐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让拂珠只要有用就都装一份放须弥戒里备着,拂珠才舍弃原先的想法,改成以身外化身对付解子沣本尊。
洛夷川听完了,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解子沣运气不好啊,正正撞到你手里。”
拂珠也笑。
解子沣宣称赵翡本该是他的新娘——
谁都知道这是赵家祖母闹出来的笑话,没人当真。孰料解子沣不仅当真,还当得上了头,非要和她作对,如今更以傀儡术算计她。
这因是他自己作的,最后的果结在他身上,只四个字,天理昭昭。
洛夷川道:“那就期待他报应不爽了。”
话虽如此,拂珠内心还是有点忐忑。
不过她忐忑的不是解子沣,而是解族。
连少族长都亲自帮衬解子沣,那解族其他人呢,会不会也帮解子沣?
若非眼下她出不得秘境,她早要赶回皇城去斩了解子沣本尊。她只能祈祷她预留的第二三四手能及时派上用场。
如果第二三四手没派上用场……
正应洛夷川所言,现在想再多都没用,拂珠胡思乱想片刻,便按下心思,看各方天骄到来,汇聚于此。
天骄实在多。
这个氏族那个宗派,这个少主那个首席,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除拂珠少数几个筑基期的外,清一色全是结丹期修为,结丹巅峰更是一抓一大把,数都数不清。
人太多,就不方便管理。
尤其还都是天骄,各有各的傲气,谁也不服谁。
幸而有洛夷川这位九州第一氏族的少主在,于是无需天骄们举荐竞争那需要带领大家撕开裂缝的领头羊的位置,洛夷川才咳了声,立时就有不少人拱手让路,好叫他站去前头,洛夷川便这么轻而易举,且毫无异议地成为众天骄的第一人。
这第一人先环顾了下,方道:“诸位都是天骄,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必不用我多说,只望诸位各尽全力,咱们争取一次就能进帝墓。”
众天骄齐声应好。
旁观的修士们则纷纷后退,以免打扰天骄们的蓄力。
很快,洛夷川侧首,无需开口,立在他身畔的慕相鹿会意,屈指轻弹,那缕自从下到深渊,就一直被把玩在指尖的龙气顿时化作流光,没入离得最近的一道漩涡里。
“轰!”
仿若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漩涡一刹全动了。
天摇地动间,比任何一道漩涡都要更加雄伟壮观的风暴飞快成形。
这风暴其上高得望不到顶,其下有无数漩涡吸扯吞噬,观之似好似神龙乘风遨游,肆意摆尾间搅得风云大动,无与伦比的震撼。
“动手!”
洛夷川低喝了句,众天骄立时各显神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各样的法器祭出,携着各色灵光,争先恐后地投向那风暴。
饶是传说中的鱼跃龙门,怕也赶不及此刻万千法器齐出的盛景。
便在这盛景中,无人察觉,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尾随在了拂珠的身后。
恰如附骨之疽,难分也难离。?
第73章 上善
伸手探向她领口。
拂珠动手前, 特意看了看洛夷川。
他的无为剑在她这里。
之前他说要试试将离给他的宝贝的威力……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
因为正好身处洛夷川之后,所以拂珠看得很清楚,洛夷川掌心, 乃是一滴水。
一滴无色无味, 看起来很是平常的水。
可就是这样一滴水,甫一被祭出,便得到慕相鹿的侧目,周围诸多天骄更是注视良久。待洛夷川抬手,霎时滴水化洛河, 洛河入东海, 东海以一种别样的姿态出现在此地。
东海拥有着全中界最为广阔的海域。
凡东海所过之处, 无论多么地动天摇的风暴,都绝对要屈服在东海的威压之下。
故洛夷川掌心明明只是一滴轻到近乎于没有重量的水, 他却好像捧起整个东海般,沉重而又缓慢地将这一滴水抛向前方风暴。
“哗!”
浪涛声响由此迭起, 众人眼里分明倒映着那滴水进入风暴中的景象,然真正所见却是在无数灵光的环绕间, 浩瀚东海朝着风暴倾泻而下, 无边无际的汪洋宛如一头被惊醒的上古巨兽,仰天怒吼着,将那风暴给重重踩踏。
这一幕委实霸道, 众人皆被镇住。
眨了下眼,再去看风暴,便见经了刚才那么多天骄的攻击,也没能出现丁点波动的风暴, 竟在洛夷川这滴水到达后, 悄无声息地撕开了一点缝隙。
对此, 众天骄还没生出什么想法,在后围观的修士们就先感叹了。
“洛少主这招厉害!”
“所谓水滴石穿,应当便是如此吧。”
慕相鹿也道:“上次见你,还没这东西。新得的?”
洛夷川没说话,只颔首。
慕相鹿再道:“这么好的东西……殿下给的?”
洛夷川再度颔首。
看出洛夷川并非故意闭口不言,而是全副心神都用于驱使那滴水,腾不出空干别的,慕相鹿不知何故地眯了眯眼。
旋即侧眸,睨了眼拂珠。
拂珠仍在看那滴漂浮在风暴中的水。
也就是无为剑在她这,否则无为剑和这滴水都在洛夷川手里,两两相合,发挥出来的威力只会更大。
等那滴水脱离风暴,倒转回洛夷川掌心,他接住了,才终于开口道:“此为‘上善’。”
无为剑,上善水。
和其光,同其尘。
他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道家子弟。
语毕,云淡风轻的神态瞬间转变成眉飞色舞,洛夷川手往慕相鹿那边送,又往后让拂珠也过了眼,问:“如何,威力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拂珠毫不吝啬地赞叹,“都快赶上你的无为剑了。”
洛夷川对这答案非常满意:“就知道殿下给的差不到哪去。”
至此,洛夷川动手完毕。
他收好上善水就往旁边撤,方便其余天骄动作。
于是慕相鹿动手。
但见慕少主五指一握,握住把雪白的折扇。
他指尖一错,折扇打开,细看扇面不是常见的纸制或绢制,而是由根根玉雕般精致的纤长羽毛排列而成。慕相鹿手腕一动,扇面翻转间,这些羽毛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与此同时,有种说不上来,却真实存在着的神性悄然蔓延,直令此地龙气一下敛了声势,风暴带起的狂风也消减不少。
“他们昆仑虚那尊西王母神像有青鸟神魂守护,”洛夷川隔空和拂珠解说,“慕少主这把扇子就融了点青鸟的神性。”
正因此,这把扇子被慕相鹿命名青鸟扇,言简意赅又简单粗暴。
随着神性的出现,青色光芒离开扇面,于半空化作一只青鸟。
青鸟为神鸟,仅这么个简单幻象,就凸显出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态。青鸟扇动翅膀,绕着慕相鹿飞了两圈,清声鸣叫了下,便一头扎进风暴。
顿时肉眼可见的,狂风再减,洛夷川先前撕开的那点缝隙也随之扩大,从只有发丝那么窄的距离,扩张成可以容许半个手掌通过。
这无疑给了众人很大的鼓舞。
原本只天骄们动手,这会儿寻常修士趁风暴没那么狂,纷纷也抓紧时间开干,意图把缝隙撕得更开。
拂珠也动手了。
无为剑出鞘,这把剑不久前才饮过解子沣的精血,剑身鲜红无比,正是最鲜艳欲滴,也是最锋芒毕露之时。拂珠沉吟,觉得两位少主都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她也不能给万音宗丢脸,再则运用恰当了,还能给解少族长立立威,遂弯指,于那似热血般流动着的鲜红之上,轻轻巧巧地叩击数下。
“当,当,当。”
这声音不很响亮,可它响起时,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只因这几道声音竟连成了一小段曲调,清脆如金声玉振,是传统丝弦绝不会有的音色。
这曲调极其耳熟能详,在场人几乎都听过,甚至还能跟着哼唱后面的。
于是众人终于记起,这位天骄,她可还是天生琴心——
何为天生琴心?
纵观洪荒以来诸位闻名遐迩流传千古的音修大能,不见得全都天生琴心,但天生琴心者,必然位居其中。
而今眼前这位天生琴心,她还修的剑道。
还是那句话,解子沣输得不冤!
“当。”
叩击完最后一下,拂珠收剑,抬脚离开原地。
见她这样就算动完手,没能等到什么大动静的众人欲要发问,就听有谁震惊道:“诸位快看!”
循着望去,竟是风暴不知何时彻底停滞了。
风暴维持着拂珠叩剑成音前的姿态,被定住了似的,再没有任何动静。那点撕开的缝隙在源源不断的攻击下逐步扩张,已经可以塞进一整个手掌。
——这便是拂珠的本事。
“解子沣踢到铁板了。”有修士小声道。
其余修士跟着附和:“我怀疑解子沣马上就要没命了。”
“拂珠现在可才筑基,等她找到真冢吸收龙气,晋升元婴怕是不在话下。”
“她筑基就已经分出元婴化身,等她元婴,实力岂非更上一层楼?”
“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拂珠。”
“作孽啊。”
注意到解少族长又在皱眉,修士们说了阵便打住。
解子沣输得再狠又怎样,好歹还有解族护着,他们这些普通人可招惹不起。
说回拂珠,她在洛夷川身边站定,洛夷川笑问:“何时能听你弹一支完整的曲子?”
拂珠想了想答:“进真冢吧。”
真冢里往往有龙气凝聚成真龙。
真龙那等庞然大物,一小段曲调根本斗不过。
洛夷川笑道:“那我就等着洗耳恭听了。”然后问慕相鹿要不要一起听。
这是邀请慕相鹿同行了。
慕相鹿又在把玩龙气。
许是因着青鸟神性仍未收敛,这缕龙气不像之前那缕那样乖乖被玩,而是若即若离的,似留有一丝真龙神性。慕相鹿也不特意拘着,就任由龙气在五指间穿梭,头也不抬地道:“你们两个不是在等宋如鹤?”
洛夷川道:“是啊,但加个你也不是不行。”
慕相鹿抬头:“你这个不行,听起来有点牵强。”
洛夷川摇头:“不牵强不牵强。人多力量大,你要是同意,我能笑一整天。”
慕相鹿道:“你先笑一个时辰给我看看。”
洛夷川张嘴哈哈两声:“时机不对,你看这样行吗?”又道,“我这第一次卖笑,慕少主给点面子。”
慕相鹿:“一般吧。”
最终慕相鹿还是没答应。
他身怀青鸟神性,对吸收龙气多有影响,还是不跟他们一起为妙。
洛夷川十分惋惜,四人同行所向披靡的画面终究只能再等等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三人行也挺好,他跟拂珠和宋如鹤还算有默契,合作起来无需在磨合上花费太多时间。
这时拂珠趁空对洛夷川和慕相鹿道谢。若非他们两个之前出言相助,解少族长多半要继续同她演戏。
慕相鹿颔首,没说什么,洛夷川也摆手,说不必见外。
接着正说进帝墓后在哪等宋如鹤,前方传来躁动,抬头一看,由洛夷川最先撕开的那点缝隙已经扩张成丈许宽的裂缝,浓郁的帝气.皇意从中溢出,通道成形。
“可以进去了!”
离得近的天骄喊了这么声,旋即猱身而入,其后修士也马不停蹄地跟上。
修士们接二连三地进去,此地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洛夷川没急着进去。
他先嘱咐跟他一起来的洛氏队伍,将该安排的都安排好,等拂珠跟张师弟说完话过来,他取出根银线,绑住自己和拂珠的手腕,这样确保无论走通道时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同拂珠分开,才对慕相鹿道:“我们先进去了。”
慕相鹿道:“遇事记得传音。”
洛夷川道:“你也是。”
拂珠和慕相鹿刚认识,暂且不是很熟,便只简单说了句万事小心。
慕相鹿点点头,目送她二人先行。
越靠近通道,帝气.皇意就越浓郁。
由于通道是被强行撕开,并不稳定,因而穿过时可见各种光景,或一呼百应,或出震继离,尽是帝王生前经历。
等踩到实地,拂珠还没站稳,就觉眼前一黑,一股腥臭气扑面而来。
“咱们这运气不太好啊,”拂珠听到身边的洛夷川嘲道,“居然一进来就碰到伪龙……”
后面的话,拂珠就没能听见了。
因为哪怕她封闭五感的速度再快,伪龙刚才的那口毒息也还是实打实地带来了伤害。她听觉已然丧失,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只得觑着眼,赶在致盲前看那长得类蛇,却比蛇多出两角四足;说是真龙吧,又不如真龙威武,综合下来只能称之伪龙的家伙长尾一扫,卷起洛夷川就跑。
至于腕间绑着的银线,早在伪龙喷出毒息时就被腐蚀断了。
有感自己即将陷入昏迷,拂珠当机立断,指腹一推无为剑柄,凝了道剑气追过去。
下一瞬,她闭上眼,重重倒地。
“姐姐!”
感知到拂珠不对,从下深渊起一直缩在袖子里的白近流立即拱出来。
白近流仔细探了探,探出拂珠只是暂时昏迷,别的没什么大碍,它松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空气难闻。
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焦黑一片,地面更是坑坑洼洼,好不狼藉,白近流了然,原来是碰到习惯藏在疑冢、义冢、丛冢等,喜好玩背后偷袭的伪龙。
所以这里是个疑冢咯?
犹记上次进帝墓,它和姐姐待了那么长的时间,跑了那么多的坟冢,都没能见到伪龙半点影子,不承想这次刚进来就碰了个正着,还被喷得同洛夷川失散,这叫什么,阴沟里翻船?
它和姐姐最近过得太顺了啊。
白近流唏嘘着,从拂珠的须弥戒里叼出几张灵符,准备布置个简单的保护用的阵法。
布置好灵符,正要用灵石加固,白近流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
下一瞬,白近流浑身毛发陡然倒竖。
来人居然是乌致。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白近流条件反射般伏低身体,喉间低吼,催促乌致离开。
乌致没动。
也不知乌致怎么想的,看到昏迷的拂珠,他第一反应竟是布下屏障,罩住白近流。
白近流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他要害姐姐!
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白近流垂头去撞屏障。
“砰!砰!”
尽管境界压到结丹才得以进入帝墓,但乌致修为仍是渡劫巅峰。这样的他施展屏障,纵使只是随手为之,也绝非现在的白近流能破得开。
果然,白近流撞得头破血流,浑身白毛都成了红毛,屏障也半点未动。
白近流急得快哭了。
“你别动姐姐!”它龇牙冲乌致喊,“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乌致没有理会。
他走到拂珠近处坐下,定定地看拂珠。
须臾伸出手,缓缓探向她领口。?
第74章 亵渎
强取豪夺。
拂珠衣服是交领的。
乌致这么一探, 指尖只消轻轻拨弄,交叠着的领口便松散开来,露出片莹润的白。
本就是呈焦黑之色的地面, 少女青丝凌乱地躺在其中, 虽非清醒状态,但睫羽纤长,唇瓣鲜嫩,裸露出来的锁骨精致秀美,那片白被映衬得极为晃眼, 如雪似玉, 别样的活色生香。
黑衣的尊者垂眸。
他眼里原先没什么情绪, 这会儿看着拂珠,他眸光慢慢变沉, 隐有暗色浮动。
他一贯知道她是绝无仅有的美人。
却不知,衣裳之下的风景, 会是这般——
“你别动姐姐!”
望见这样亵渎的一幕,白近流吼声都变得尖锐了, 近乎于尖啸:“我说了, 你不许动她!”
乌致不予理会。
他只垂眸,指尖再度拨弄,轻轻一勾, 又一挑,拂珠领口顿时更加松散,有一边堪堪沿着她侧躺的姿势向下滑落。
那片白更像是雪了。
柔软的、婉约的一捧,映入眼帘, 比玉还要再娇上三分。
尊者眼底暗色愈发浓郁, 是如同夜的深沉。
白近流望着, 险些要疯了。
“混账!畜生!”
白近流一边骂,一边拼命撞击屏障,角被撞得裂开也丝毫未停。它双瞳里一半是从头顶流下来的血,一半是急出来的泪,两者混合在一起,狼狈无比,也狰狞无比,它恨不能冲过去活活撕了乌致:“你给我住手,听到没有!”
乌致还是不理。
他甚而俯了俯身,吐息渐渐变得滚烫。
此刻他离拂珠很近,近得只需稍稍一低,就能触碰到那片白。
眼底暗色更重了。
屏障后的白近流简直目眦欲裂。
畜生!
禽兽不如!
“你在做什么?”
忽然,一道沙哑询问毫无征兆地响起。
乌致微顿。
他抬眸,就见拂珠已经醒来,目光正对着他。
他彻底顿住。
听到拂珠声音的白近流也停下了。
“姐姐!”不及歇口气,白近流张嘴就喊,“姐姐当心,这王八蛋要害你!”
拂珠没接话。
她也没立即推开乌致,显见伪龙毒息仍在发作,她是强行清醒的。
这就导致她虽睁眼,但里头蒙着层混沌,晃晃荡荡,水一样。她脸颊不知何时泛起淡淡的潮红色泽,娇妍秀美,惊艳绝伦,直令乌致胸口发热,吐息也更烫。
这烫意传给拂珠,她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尽管如此,现下的她也还是攒不足力气去做别的。她只能半眯起眼,朦朦胧胧地望着乌致的轮廓,嗓音沙哑依旧。
“你想趁我昏迷强迫我?”她如是问。
乌致说:“不是。”
他嗓音竟同样有点哑。
心知他这是动情了,拂珠神情本来就有点冷,这下变得更冷。
“那你在做什么?”虽然因为伪龙毒息的缘故,拂珠并不能立即证实白近流对她的提醒,但凭着传递到胸口的微凉和湿热感,她大致能猜得出乌致在她醒来前做了什么,于是语气再冷了几分,“你先我进的帝墓……那条伪龙是你故意引来的?”
乌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已及笄,”他说得驴头不对马嘴,眉眼间却含着抹拂珠看不见的温柔,“与我结为道侣可好?”
拂珠眉头一动。
陪伴百年,她太了解乌致了。
他从来都不屑于说谎,所以他不回答,其实可以等同于默认,那条伪龙确实是他引来的。
拂珠面上冰冷更甚。
他竟算计她。
语气瞬间由冷转寒,然则没再针对伪龙之事,而是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道侣?你不是和凝碧道君结了姻缘线?”
一如方才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乌致依旧答非所问。
他浑然没听见她的话般,兀自道:“曲从渡成亲那日,我观你似乎很喜欢凡间的婚嫁风俗,不若我也像曲从渡和赵翡那样,请师父去姬家提亲,择吉日明媒正娶迎你回楚歌峰,可好?”
说话间,他眉眼之中更加温融,仿佛已经联想到迎娶她过门的场景。
拂珠听懂了。
他没否认姻缘线。
不过他的态度也很明显,与曾经的凝碧缔结姻缘线是他私下为之,连和他最亲近的师父嬴鱼都不知情,更枉论其余人。如此,普天之下皆以为乌致尊者独身,这样的他要娶现在的拂珠,旁人只会恭喜道贺,又哪里知晓他早先还有过一桩冥婚。
拂珠想都没想地道:“你想坐享齐人之福?”
乌致道:“何解?”
拂珠道:“你既已有道侣,何来招惹我?”
乌致道:“我没有道侣。”
拂珠道:“先前你亲口说的,凝碧道君是你亡妻。”她眼尾恰到好处地流泻出一丝嘲讽,“难不成,你在诓我?”
乌致道:“我没诓你。”
拂珠没再说了,只嘲讽之意更深刻。
许是怕她真的以为他蓄意欺骗她,乌致低低道:“姻缘线是我一人结的……不作数。”
拂珠听罢,心下微动。
是了。
可不正是不作数的。
寻常修士结冥婚,除必须要用到的姻缘线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前提,即亡者元神尚滞留在人世间,并未魂飞魄散或轮回转世。
——乌致缔结姻缘线时,拂珠元神泯灭,因此姻缘线暂时只作用在乌致身上。
先有这点在前,才有后来他主动对拂珠提起姻缘线时,拂珠当日虽有在元神上感知到属于她的那半条姻缘线,但因为她的这一半和乌致的那一半不是同时作用的,乌致毋庸置疑无法察觉,否则他心念一动,早该发现她就是凝碧。
想到这里,拂珠定了定神,道:“不作数又如何?我不会嫁你。”
乌致道:“你会的。”
他竟是说得斩钉截铁。
他这态度明显不太对劲,拂珠不由提了口气,问他:“你这话是何意,你想做什么?”
听出她的试探,乌致一哂。
他之于她,永远不得她喜爱,也永远不得她信任。
过了这么些时间,拂珠眼里水雾逐渐消散,乌致很清晰地在其中看出她对他的戒备,以及不耐和厌烦。
当下不禁又是一哂:“……能有什么,不过强取豪夺罢了。”
强取豪夺。
他果然还是以前那个他,一点都没变。
拂珠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许多。
她想起第一次和乌致结伴去秘境,因他们动作慢了些,秘境最为珍贵的一样重宝被旁人斩获。按她说,重宝这等机缘,谁能得,谁能不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也没用,她便想去寻别的机缘,不料乌致的想法和她截然相反。
最终不仅那重宝到了他们手里,秘境里其余没重宝珍贵,但放在外面,照样能受颇多修士追捧的宝物也悉数收入他们囊中。
倒不是什么他二人兜兜转转才是真正的有缘人,而是乌致动了手。
他几乎将所有斩获机缘的修士夺了个遍。
经了这么遭,她不认同乌致观念,此后便常常独自一人去秘境,再不和乌致结伴,免得与他因观念相悖发生争吵。
而今两百年过去,她果然和他还是观念相悖,她还是不能理解,也无法认同他。
拂珠心绪百转千回,最终道:“不都说你是君子?强取豪夺非君子所为。”
乌致沉默了下。
然后淡淡道:“我不是。”
语毕,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姐姐小心!”
白近流扬声喊了句。
没想到拂珠都醒了,居然也拦不住乌致,白近流差点气个仰倒。
当然它气的不是拂珠,而是气乌致意欲强迫,同时也是气自己实力低微,连乌致随手的屏障都破不开,更谈何把拂珠从乌致的魔爪下救出来。当即暴躁地刨了刨地面,又甩甩脑袋上的血,白近流咬牙,重新去撞屏障。
这次撞得比之前更用力。
“砰!砰!砰!”
连绵不断的撞击声传进拂珠耳里,拂珠虽无法转头去看,但光听动静都能想象得出白近流此刻惨状,忙出言让白近流停下。
岂料那巴掌大的小兽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地要破开屏障救她。
撞击声更响了。
嗅着熟悉的血腥味,拂珠心里又酸又涩,心疼得要命,烙着契约的手腕都在抖。再看向乌致时,她眼眶发红,其内血丝隐隐,甚至多出点名为恼恨的情绪。
乌致自然看出她对他的愤恨。
可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乌致神情淡淡地想,他若真要强来,纵使北微和独孤杀在场,她也势必得听他的话。
下一瞬,他敛眸,不再看拂珠,专注欣赏手边景色。
常年的弹琴舞剑让他指腹覆着层薄薄的茧,这样的五指抚触在刚过完及笄礼的少女脸侧,太过娇嫩的肌肤难免感到些微的不平滑的粗糙,以及一点酥酥麻麻的痒。
拂珠下意识就要转头,不让他碰自己。
但她还未彻底摆脱伪龙毒息,能睁眼说话已是勉强,便只好蹙眉,强行忍耐。
待乌致手掌全贴过来,他细细密密地触摸、摩挲,这举动分明是极亲昵的,拂珠却不由自主打个寒噤,嫣红面颊亦随之慢慢恢复原先的白。
快了。
拂珠手指再动了动。
她凝神屏气,再给她一点时间,很快就好。
熟料乌致不再满足于只摸她的脸,他手开始往下,沿着她颈项滑向锁骨,拂珠眼角余光瞥见他喉结似是滚了滚。
显见她是快了,可与此同时,他也快按捺不住了。
拂珠眉蹙得更紧。
便在乌致手触上玲珑锁骨,欲要继续往下之时,忽然——
“可是拂珠师妹?”
这么一句遥遥传来,乌致动作一停。
他循声侧首,刚刚还充斥着情.欲的眼中此刻尽是凛然杀意。?
第75章 清白
强迫。
这句话对拂珠而言, 不亚于一场及时雨。
提了许久的那口气骤然散掉,拂珠尽力侧眸看去,发现说话之人赫然正是进帝墓前, 洛夷川说会晚到的宋如鹤。
“拂珠师妹?”
宋如鹤再问了遍。
随着询问, 仙宗师姐那身一如既往的红在一片焦黑之中渐行渐近。
这红十分夺目。
至少乌致看着,眼里杀意更重,他周身气势也微微地变了。
拂珠道:“宋如鹤来了。你还不走?”
乌致没说话。
只杀意越发浓郁,他停在拂珠颈边的手没动,另只手里却有漆黑灵光若隐若现, 他竟是对宋如鹤起了杀心。
拂珠道:“乌致!”
乌致垂眸看她。
拂珠也紧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你要杀宋如鹤?”
乌致不语。
拂珠道:“她是仙宗人。你确定要杀她?”
乌致还是不语。
却果然灵光消散, 他抚触着她的那只手仿佛有所留恋般,缓缓抚弄几下, 终究选择离开。他转而拢了拢她散开的衣领,脸侧几缕乱发也挽至耳后, 随后他直起身,眼中杀意尽数收敛, 欲色同样收敛了, 他目光淡淡地看拂珠。
宋如鹤离得更近了。
若非有屏障拦着,令外人看不清此地,怕是宋如鹤已经迅速赶到。
便在这薄薄的屏障里, 乌致终于开口道:“你……”
拂珠还有点动不了,便等着他说完。
可他只说了那一个“你”字就再没有下文,似乎他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说多是错。
说什么都是错。
他早就一错到底了。
他不说,拂珠说:“还不走?”
白近流也说:“赶紧走!”
最好是连滚带爬, 走得越远越好!
白近流扭头, 隔着屏障看了宋如鹤一眼, 然后又转回来,不耐烦地抓了抓面前屏障。
死乌致,臭乌致,马上如鹤师姐就过来了,他还不走,是想让别人看到他是如何强迫姐姐的吗?
真真可恶之极!
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眼宋如鹤,白近流一边估算着宋如鹤还要几息会看清这边光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瞪视乌致。看乌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近流情绪不由变得焦躁起来。
走啊!
为什么还不走?
就这么想让别人看到?
踏踏踏。
宋如鹤已经近得可以听到她脚步声了。
既轻又稳,一下接着一下,白近流更急了。
小兽龇了龇牙,刚想对乌致骂一句滚,就见乌致突然把手一挥,困在它周围的屏障瞬间消失。它愣了愣,反应过来,飞扑向乌致。
乌致起身避开。
白近流头顶的角虽在先前的撞击中破裂开来,有只更是裂得快要从根部断开了,但那两角间仍闪烁着细微光芒,在满头满脸的鲜血的映衬下,甚而隐隐显出一股凶煞之意。
这凶煞无疑很不同寻常。
至少乌致感受到后,他下意识看向拂珠,想问她可知这妖兽究竟是何血脉,但终归没能问出口,因为白近流扑过来后,目标其实不是他,而是拂珠。
只一眨眼,红白相间的小团子扑到拂珠身上。
下一瞬,小团子伸出爪子,牢牢按住拂珠衣领。
按得紧了,白近流转头,继续冲乌致龇牙,满心的怒意高涨着,那股凶煞也愈发浓烈。
“滚啊!”
白近流恶狠狠地骂:“坏东西滚远点,再敢欺负姐姐,我拼死也要咬断你的手!”
乌致没说话。
他默然看向白近流说的手。
他的右手。
自从那日在火牢被极天碧炎阵折腾了阵,最近这段时间,他这只手没怎么犯过疼。
可今日,不过一句狠话,这只手就又疼了起来。
右手轻微地颤抖,仿佛当初亲自斩断之时那样疼,甚而疼得马上就要流出血般。然乌致面上没露出半分痛色,他仅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整只手臂背到身后去,不让拂珠瞧。
拂珠没瞧。
他沉默着深深看了眼拂珠。
目光深邃,似乎要将她的样子刻进心底。
然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退后两步,身形淡去,他走了。
随着乌致离开,“哗”的一下,此地所有屏障全部消散。
恰此时,宋如鹤也到了白近流估算的能看见这边光景的地段。
尽管距离拂珠尚有些路程,但以宋如鹤的目力,她已然能够看清屏障消散后的拂珠。
许是没料到拂珠虽的确在这里等自己,但那等的姿态却全然出乎预料,饶是一贯高贵冷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仙宗师姐,这下都不禁蹙了蹙眉,加快脚步过来。
到了近前,不及询问,宋如鹤立即把拂珠从地上扶起来。
拂珠此时已有了些力气。借着宋如鹤的手,拂珠勉强坐稳了,道:“多谢如鹤师姐。”
白近流跟着道:“谢谢如鹤师姐。”
不知宋如鹤可有看到乌致离开的那一幕,总之她摇头,轻声道:“我来迟了。”
“不迟,”拂珠笑了下,眼里血丝慢慢消隐下去,“刚刚好。”
只要来了就是及时雨,谈什么迟不迟的。
宋如鹤没再说话,拂珠也不再多说,尽力恢复对肢体的控制。
经了先前与乌致的那番拖延,拂珠体内的伪龙毒息已化去许多,仅剩最后最难以拔除的一点。拂珠再攒了些力气,等灵识也恢复了点,她探入须弥戒,从中取出两枚灵丹服下,然后请宋如鹤帮忙改成打坐的姿势,她双手结印,开始拔毒。
宋如鹤安静地给她护法。
白近流也从拂珠胸前转移到肩上,不打扰她。
虽然位置变了,但白近流爪子仍牢牢按在拂珠衣领上。
白近流脑门这会儿还在淌血,拂珠胸前衣襟被染得红一块青一块,斑驳且狼藉。哪怕明知宋如鹤来了,乌致轻易不会再出现了,白近流也还是不肯松开爪子,生怕泄露出那么一点春光,就要被不知隐在何处的乌致给偷看了去。
那个混蛋小人。
以前姐姐对他情根深种的时候,他成天一副木人石心的君子模样,连姐姐的手都不曾牵过。现如今姐姐厌弃他,他反倒一改曾经的坐怀不乱,变成只知垂涎美色的浪荡之徒。
鬼知道他刚才摸来摸去,心里把姐姐当成了谁。
恶心死了!
白近流越想越忍不住又要怒骂出声。
还是宋如鹤无声指了指,示意它头上的伤,白近流这才咽下涌到嘴边的各种脏话,小心地松开一只爪子给自己疗伤。
至于另一只爪子仍死死按着,莫说拂珠胸前的一点春光了,白近流恨不能把她脖子也给用衣服遮住。
疑冢中一派寂静。
不久,拂珠手中印结一收。
她睁开眼,纤长睫羽一眨,一股黑气逸散出去,最后一点伪龙毒息就此拔除。
白近流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停止疗伤。
除险些断掉的那根角摇摇欲坠,暂且没能复原外,白近流头上身上的伤基本全愈合了。显见越临近成年期,它能动用的力量就越多,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等拂珠给它疗伤,现在它自己就可以。
拂珠看了看白近流的角。
身为饲主,拂珠清楚并非白近流不想治角,而是它的角乃是它力量的源泉之一,想修复的话很是要费些工夫。加上帝墓里限制颇多,在离开帝墓前,等闲治不了这根角。
就算出了帝墓,也不见得能立即治好。
多半得往北域走一趟。
拂珠想着,将白近流身上的血擦干净,拿布条给它的角连着脑袋小心绑住了,佐以灵符灵阵加固,免得没留意真断了。
白近流晃晃脑袋。
可别说,它这根角还挺角残志坚,它都没感觉到疼。
这时宋如鹤问:“洛少主呢?”
拂珠换掉染血的外衣,抱着白近流站起来,答:“我们刚进来就碰到一头伪龙,他被那头伪龙带走了。”
宋如鹤自是知晓帝墓里的伪龙。
与真冢龙气凝聚的真龙不同,伪龙由假冢内的气息汇聚化形而成,喜欢暗中偷袭,更喜欢将偷来的战利品带回巢穴,不到帝墓关闭之日,绝不放战利品离开。
以往帝墓开启的时间,短则两年,长则五年。
也就是说,除非宋如鹤和拂珠前去搭救洛夷川,又或者除非洛夷川自力更生,哪怕在伪龙眼皮子底下也能突破到可以被帝墓主动送出去的元婴,否则凭伪龙那只要到手就绝不会撒手的脾性,洛夷川得被关上个好几年。
……这么想想,也是有点惨。
宋如鹤问拂珠可知那伪龙去了何处。
拂珠说知道。
当即指腹一推,无为剑出鞘半寸,一缕剑气显现而出。剑气围绕无为剑转了转便升到空中,朝某处而去。
于是循着这缕剑气与先前洛夷川被伪龙带走时,拂珠特意凝出的那道用于追踪洛夷川的剑气之间的感应,拂珠和宋如鹤离开疑冢,很快便到了另一处坟冢之前。
眼前坟冢依山而建,占地极广,气势磅礴,单看那高达数十丈的封土就知墓主人身份定然非同凡响。见剑气毫不犹豫地钻入墓碑下方的洞口,拂珠拽着宋如鹤止步。
“如鹤师姐当心,”拂珠道,“这坟冢不太对。”
拂珠前世在帝墓里有仔细研究过,因此她一眼看出这座坟冢是由真冢与假冢叠在一起的重叠坟冢。
这种重叠坟冢十分罕见,偌大帝墓里仅有一手之数。
相应的这种坟冢也十分危险,冢内伪龙真龙同在,两者常常一起出现。寻常修士连应付单独的伪龙都难,更枉论同时对付伪龙和真龙。不过如能斩伪龙、夺真龙,此冢内的龙气便可尽情享用,且无需担忧另外的伪龙过来偷袭。
洛夷川被带到这里来,真不知该说他运气是好还是坏。
“这坟冢是陷阱?”宋如鹤问。
拂珠说是:“那头伪龙应当正在里面等着。”
如果聪明点,说不定还会联合真龙,给她们来个一锅端。
宋如鹤说:“进去?”
拂珠说:“进去。”
甭管需不需要救洛夷川,这种重叠坟冢但凡遇到,就不可错过。
否则换成别的真冢,即使夺了真龙也得想方设法地防范伪龙,吸收龙气都没法安心。
但听近乎同步的“锵”的一声,拂珠借的无为剑与宋如鹤的白剑同时出鞘。两人对视一眼,共同迈入洞口。
顿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给阻隔了般,两人刚进去,便觉眼前陡的变暗。明明洞口外天光还亮着,仅一步之遥的洞口内却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
连同声音也被尽数抹去,拂珠甚至听不到她肩上白近流的动静。
试了试灵识,同样受到不小的阻挠,仅能感知到方圆三尺内的范围,三尺外的便只能如盲人摸象,自行摸索。
这重叠坟冢果然有点意思。
拂珠转头,正巧宋如鹤也转过来。
黑暗中,两人谁都没比口型,也没传音,只不约而同地各自取出条银线,将自己的手腕和对方绑在一起。
同为剑修,像拂珠擅右手使剑,宋如鹤也是右手。但宋如鹤境界比拂珠高,因此她很自然地把白剑换到左手,空出右手来与拂珠左手紧贴。
然后还是不约而同的,两根银线都系了死结。
不过是比较灵活的那种死结,比方说她们两只手虽紧挨着不留缝隙,但一方只需五指轻轻一勾,便可与另一方的五指交缠,以此确保接下来不论发生何事,纵使是银线被伪龙毒息给腐蚀了,抑或是伪龙又看中谁拿尾巴卷了就跑,两人也绝对不会分开。
当然拂珠没忘给白近流也绑了条银线。
做完这些准备,两人重新举步,向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这一走不知方位,不知距离。
幸而因为伪龙是与真龙同处同一座坟冢中,真龙天然压制伪龙,因此一路上并未出现像在疑冢里那样随时会碰到伪龙留下的各种毒息毒液的状况,只会突然遭遇伪龙派遣过来的战利品。
战利品大多是伪龙用毒液控制的修士。
这种战利品不算多么危险,危险如洛夷川那等结丹巅峰之流,伪龙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管的,不会舍得拿出来让人霍霍。
是以拂珠与宋如鹤交替着动手,剑光忽而如鲜血,忽而又似霜雪,交映着几乎照亮整条墓道。
两人不杀战利品,只打到昏迷捆住了,免得后续再被伪龙控制。这么走走停停,拂珠在脑海中勾勒出大致的路线,她们似乎快到主墓室了。
不论真龙还是伪龙,巢穴一般都在主墓室。
果不其然,再走大约一刻钟,期间又打晕数个战利品,前方不远处光芒大盛,豁然开朗。
正应拂珠说此坟冢乃真假两冢相叠,前方主墓室是由真假两个墓室并成,宽敞如小广场般,四角不知何时燃起的长明灯耀耀生辉。墓室正中央有七口棺材呈七星分列,每口的棺盖皆半开着,可以看见里头各躺有一人。
不必辨认棺材中躺的都是谁,只消找准那两角四足的伪龙所伏之地,也就是位置最靠北的那一口棺材,便可透过伪龙搭在棺材边上的爪子的缝隙,看清底下那一身白衣被染成灰衣,独衣摆处的洛水纹没变,在长明灯的照映下仍幽幽泛着水光的,正是此行要找的洛夷川。
见洛夷川似乎没被伪龙毒液控制,还能抬头往墓道这边看,拂珠立即冲他招了招手。
洛夷川望见拂珠,眼睛一亮。
他张口说了句什么。
虽听不见洛夷川的声音,但看他那眼神,以及他那口型,就知道在这儿遭受的经历必然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否则凭他那一贯顺其自然的心性,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道:两位师妹快救我!再不救,我的清白就要毁在伪龙手上了!
第76章 幽兰
以剑奏曲。
面对洛夷川的求救, 拂珠没有立刻上前。
宋如鹤也没有。
因为她们已经看见在那七口棺材之外的第八具棺材。
这第八具棺材被伪龙所占据的七星棺以众星拱月之势围拥在墓室的最中心,尊贵得仿佛伪龙都得恭恭敬敬奉其为主。光看最外层棺椁那华丽珍美的程度,就知这具乃真棺, 只不知里头躺着的是曾经凡间的哪位帝王。
当然, 帝王是何身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真棺之上盘桓着的,驼头蜃腹,蛇颈鱼鳞,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 正是真龙。
尽管早先就料到一旦进入主墓室, 必会同时碰到伪龙与真龙, 但此刻真见到了,拂珠忍不住握紧手里的无为剑, 要斗龙了。
饶是拂珠上辈子为了能够更快更准地辨认坟冢类别,进过那么多次坟冢, 她也没碰着伪龙,至多只有几次遭遇过单独的真龙, 她从未同时相斗过二龙。
像伪龙会喷毒息、吐毒液, 加之又能将偷来的猎物制成战利品为自己所用,它自己则会趁着战利品纠缠新猎物之时于暗中进行偷袭,此番行径可谓是帝墓里最难缠也最让人恶心的。再多个可以压制并命令伪龙, 甚至是随意取用所处坟冢中龙气的真龙,不难想象拂珠她们想要拿下这座重叠坟冢,怕是不会太过轻松。
不过拂珠还是有些久违的兴奋。
她有感她今日或许终于可以不必再顾及这这那那,能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了。
自转世以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真正动过手。
长明灯火映入少女眼帘, 火红星子在其内灼灼跳跃着, 七星棺里的洛夷川望见了,莫名心头一动,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发生了。
“呼。”
突然,坟冢内的极静被打破,一道明显不属于人族的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循着望去,真棺上刚刚还闭目着的真龙此时已睁开眼。
虽只是由龙气凝聚而成,并不具备生命,但之所以称其为真龙,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拥有着几分神龙的神韵与神性。只见这头真龙瞳眸神光隐现,威压尽显,深沉到近乎发黑的暗金色光芒从口中缓缓吐出,龙气之浓郁,之纯粹,令人不可直视。
真龙既醒,趴在七星棺上的伪龙也跟着抬了抬头颅,朝真龙发出“嘶嘶”的声音。
拂珠:“……”
这谁给起的名叫伪龙,谁家龙的叫声是这样的?
拂珠有心想要吐槽,最好是能跟洛夷川这个学识渊博的探讨一番关于伪龙名字的来源,奈何洛夷川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远,没法用灵识传音,且眼下也并非聊天的好时机,拂珠只得看伪龙嘶嘶好一阵,得了真龙的首肯,伪龙便再抬了抬头,连带大半身子也从七星棺上起来了,它居高临下着,目光落在她和宋如鹤身上。
不同于真龙颇具威严的瞳眸,伪龙的眼睛是像蛇一样,透着股阴森森的冰冷。
这种冰冷在伪龙长尾一拍棺壁,顿时除它爪下的洛夷川外,其余六口棺材里躺着的人皆如提线木偶般冲出时,越发显得不似活物。
“嘶!”
随着伪龙发出高亢鸣声,六人应和地从喉间发出同样的怪叫。
六人的眼睛也在这时变作幽绿色的蛇瞳,目光无神,阴冷而充满杀机。不论男女,六人身形皆如蛇一般,诡异却迅速地贴着地面游动,其中有动作略显滞涩僵硬的,显见是在努力化去体内毒液,好挣脱伪龙的控制。
见此,无需交流,拂珠和宋如鹤几乎是同时解开腕间银线。
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迎上这全是结丹巅峰的六人。
唰!
无声的剑花被挽出,赤红与霜白的光华交错着盖过长明灯火,战斗转瞬爆发。
因真假坟冢重叠的限制,无论拂珠和宋如鹤如何用剑,两人造成的动静都等同于无,剑气灵力更是散不出多远。好比说洛夷川这会儿手无缚鸡之力,连最简单的屏障都没法设立,一点点的战斗余波都有可能会给他带来伤害,然入口那边的余波还未来到七星棺前,就自发消弭了去,洛夷川就这么轻松躺平着看拂珠她们动手。
……等一下。
为什么只控制这六个人,他不也是伪龙的战利品之一吗?
洛夷川想着,忽觉上方有阴影覆盖下来,他抬眼一看,伪龙身体已落回原位,那类蛇的头颅微微低着,刚刚还阴冷得不行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他。
不知可是被关太久,脑子有点钝了,洛夷川竟从这眼睛里看出点疑似温柔、喜爱的神色。
好像伪龙之所以不控制他去打架,完全是因为太过偏爱他。
洛夷川:“……”
他知道他长得好,天赋佳,为人又风趣幽默,十个生灵里得有九个喜欢和他相处,但这并不代表剩下最喜欢他的那一个就是伪龙。
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份偏爱谢谢。
人落平阳被龙欺的洛少主艰难别开眼,重新看向墓室入口。
这一看,他心中大定,管什么偏爱不偏爱的,有两位战力顶尖的师妹在,他势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摆脱这被囚困囹圄的尴尬局面。
到时别说是上面这头伪龙,就是那头真龙,也得老老实实给他盘着!
遂边继续化解体内毒性,边看两位师妹以二对六,那等大显神威,竟是没有丝毫的吃力与勉强。
砰!
仍旧是寂静无声的,拂珠以无为剑身拍中一人腰侧,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人拍得直往旁边倒。恰好旁边就是宋如鹤所在,宋如鹤明明也正忙着缠斗,这时却头也不回地手腕轻抖,银线顿时长了眼睛似的准确缠上人腰身,将人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宋如鹤白剑一挑,将另一人逼向拂珠那边。拂珠倒是没特意腾出手绑人,因为她有白近流,白近流手工活做得比她细致多了。
白近流以前实力不足,大多时候都在拖后腿,这回终于能参与自家姐姐的战斗,它小小身体在人群中穿梭如电,这里蹦蹦那里跳跳,偶尔还帮宋如鹤打打下手,整个兽振奋得不行。
有白近流帮忙,这场以少敌多的战斗不久便落下帷幕。
眼看六人被绑得动弹不得,之后更是被扔到角落里用灵符镇着,确保再不会受伪龙控制,洛夷川发出第不知多少次的感叹,两位师妹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又想战利品全军覆没,伪龙该是时候亲自下场了吧。
大约洛夷川的乌鸦嘴真的开过光,下一刻,他头顶果然响起一道嘶鸣声。
伪龙目光幽冷地盯着拂珠和宋如鹤,杀意浓烈得犹如实质。它泄愤似的喷出口毒息,旋即长尾一摆,它离开七星棺,速度奇快地直朝两人而去。
当然,它离开前,没忘将半开的棺盖拉了拉,以防里面的洛夷川趁它不在偷摸跑了。
洛夷川:“……”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真爱吧。
洛少主心情极度复杂。
他努力调整姿势,借着伪龙好心留给他的狭小缝隙继续观战。
要说伪龙的难缠之处在于仅一口毒液,就能制造出源源不断的战利品,甚至它都用不着露面,就能将猎物玩得团团转。而当战利品不足,致使伪龙不得不亲自对上猎物,在这种情况下,伪龙实力大降,可谓相当好对付。
至少在洛夷川看来,伪龙已经是两位师妹的囊中之物了。
于是洛少主很心安理得地当双姝救美的那个美。
他看戏一样地看伪龙刚刚降临到双姝面前,不及喷点毒息,就被宋如鹤当头劈了一剑;没等它疼得嚎叫出声,尾巴又险些被拂珠砍断。
这对伪龙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它勃然大怒,一个神龙摆尾强行顶开两把剑,随后蛇吻大张,浓黑的毒液伴随着毒息喷吐而出,空气中立时多出股刺鼻气味,地面也肉眼可见变得崎岖不平,大大小小全是被腐蚀出来的窟窿。
“嘶昂!”
伪龙愤怒咆哮着,携满身的腥臭气朝拂珠和宋如鹤撞去。
于是剑花再挽,剑光再起,无声的战斗再次爆发开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道悠长龙吟。
墓室里的龙气霎时全部暴动,真龙竟离开真棺,向入口的战场奔腾而去。
没想到真龙也要下场,洛夷川忙道:“小心!”
话刚出口,洛夷川就反应过来,他能发出声音了。
便提高声量继续喊:“小心真龙……拂珠!”
拂珠与宋如鹤正是相对而立,一后一前地夹击伪龙,欲将伪龙就地斩杀的紧要时刻,听到洛夷川的提醒,拂珠不及做出多余反应,她立即往旁边跨了一步。
“嗤!”
几乎就在拂珠动作的下一瞬,真龙利爪抓破拂珠刚刚站立的地面,登时碎石迸溅,裂缝四散蔓延,孔洞深不见底。
这真龙的战斗力果然比伪龙要强上许多。
“小心,”洛夷川的声音再度传来,“这真龙怕是要和伪龙联手了。”
若是寻常联手倒无需担忧,然而真龙和伪龙的联手是后者完全听命于前者,前者想如何,后者便如何,绝非所谓的如臂使指那么简单。
拂珠和宋如鹤自然清楚这点。
但两人俱都面色未变,反而手中长剑更加光芒夺目。
其中拂珠更是一剑既出,赶在真龙与伪龙汇合前,笔直向着真龙一斩!
“两位好兴致。”
忽然一道男声自后方墓道传来:“同时相斗二龙,这等气魄,真是让人甘拜下风。”
正欲给真龙断尾的拂珠一顿。
乘着这点停顿的工夫,真龙险之又险地避开无为剑,长尾朝拂珠重重一甩。
大好时机已逝,拂珠索性也不接这招,飞身后退。
待站稳了,拂珠回头看墓道,说话者闲庭信步,神情悠然,赫然竟是解少族长。
见拂珠望过来,解少族长呵呵一笑,向她拱了拱手。
“拂珠道友,大敌当前,可不敢分心啊。”
语毕,蛇鸣声混合着龙吟声响起,正是真龙已经到了伪龙那边,二龙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威压极重。
前是凶相毕露的伪龙真龙,后是不怀好意的解少族长。
这等状况,拂珠绝不敢心存侥幸。
她看了眼对面的宋如鹤,然后当机立断把无为剑往身前一横,松了手。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托着无为剑,这三尺青锋兀自停在空中,刚刚还鲜红如血的赤光一瞬消隐,平静如初。拂珠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中似有华光闪过,她伸手覆上无为剑身。
“当。”
轻轻的一下碰触,无为剑发出一道清脆剑吟。
这一声使得盯着解少族长的洛夷川立即将目光转移到拂珠身上。
便见拂珠并非再像之前那般屈指叩剑,这次她是十指全数挨着无为剑身,刚才那声就是她其中一根手指的指尖触击剑身所发出的。
她这姿势看起来像在抚琴,抑或是在弹筝。
可她手底下确确实实不是琴,也不是筝,而是一把剑。
洛夷川恍然。
这莫非就是她先前说的,等进真冢后就弹一支完整的曲子?
果见刚才那一声后,无需酝酿,拂珠继续以指尖触击,“当当当当”,虽是剑吟,和寻常的琴音筝声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那深沉压抑的曲调听起来还是颇为耳熟。洛夷川想了想,拂珠弹的应该是《幽兰》,现在正是《幽兰》最开始的引子。
《幽兰》乃古琴名曲。
所以拂珠手里是没有古琴吗?
还是说她不仅没有古琴,她也没有别的乐器,这才不得不以剑弹曲?
想到这里,洛夷川觉得有点稀奇,万音宗弟子,出门在外居然不随身携带乐器?
不过看拂珠信手以剑奏曲,洛夷川又觉得不带乐器好像也没什么,总归不管什么东西到了拂珠手里,都能发挥出旁人意想不到的妙用。
“当!”
又是一声清亮剑吟,《幽兰》引子结束,进入第二段。
《幽兰》共四段,从第二段起,到最后的第四段,皆为主题。
于是无形的音浪彻底成形,犹如海啸般,以无为剑为中心骤然爆发。
“轰——”
当是时,整个主墓室,上至穹顶,下至地面,哪怕是长明灯照不到的边边角角,所有地方皆被音浪冲刷,洛夷川甚至感到他躺着的七星棺都震了几震。
须知方才双姝斗伪龙时,战况那么激烈,七星棺也没动上一动。
天生琴心,确实非同凡响。
墓室内动荡不歇,二龙仓皇吟声响彻,拂珠却抬头欣赏一眼都无,她仍在认真奏曲。
剑吟悠悠,《幽兰》亦幽幽。
直等四段全部奏完,拂珠终于停手。
这时她才抬头,眸光淡若烟云。
她无需琴,无需筝,无需这世间任何乐器,她只需一颗琴心,便可奏出这世上千乐,天下万音。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
然后这卷快结束了,开个抽奖吧,在70、71、72、73、74、75、76这几章评论就行,祝大家欧气爆棚~
“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本草纲目》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陈季《湘灵鼓瑟》?
第77章 逼退
一音破万法。
一音破万法。
以剑吟形成的音浪犹在肆意席卷, 那等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与原本的悠远曲意截然不同的张狂和霸道,以致八具棺材全硬生生地挪了位, 壁上的长明灯也熄了不少。
墓室内立时变得昏暗, 光线明明灭灭,杀机也若隐若现。二龙吟声不知何时逐渐平息,一切皆静,只能听得到缓缓走动的脚步声。
拂珠垂下手,无为剑跟着落下, 被她重新握住。
她往前走了两步, 迎上从对面过来的宋如鹤。
此刻宋如鹤一身红衣明绝艳绝, 手中白剑亦是素绝淡绝,冰霜冷傲不可侵。冽冽杀意环绕在她周身, 白剑剑芒仍自吞吐,显见方才也是动用了相当厉害的手段。
宋如鹤在拂珠身边站定, 道:“幸不辱命。”
拂珠笑笑:“还要多谢如鹤师姐信我。”
却原来,先前拂珠看宋如鹤那一眼, 意在让宋如鹤为她掠阵。
她以剑奏《幽兰》琴曲, 最后造成的威力大是大,但引子阶段为蓄力,音攻不显, 这时就需要有人从旁协助,以免被敌方寻到破绽,从而阻挠她奏曲。
幸好她和宋如鹤已经培养出足够的默契,所以仅只是一个眼神, 拂珠诸事不管专心奏曲, 宋如鹤则全力为她抵挡二龙攻击, 同时还要提防解少族长,如此直到引子结束,《幽兰》终于展现出一代名曲独有的风骚。
尽管拂珠当时没能观战,但光凭她在弹奏引子,包括后面的三段,期间没有遭到任何的干扰,就知道宋如鹤为了能给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究竟花费了多少心力。
好比这会儿白近流蹲拂珠耳边小声絮叨,内容全在讲宋如鹤刚才的剑有多绝。
世人皆道仙宗师姐仙风道骨,超尘脱俗,不外如是——
此言不虚。
当然,在白近流心里,真论起来肯定还是自家姐姐的剑最绝。
不管怎么说,拂珠听着白近流的话,找回乱琼剑好与宋如鹤比剑的心越发强烈了。
“辛苦如鹤师姐,”拂珠道,“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宋如鹤没拒绝,轻轻颔首。
总归二龙已经偃旗息鼓,只剩一个解少族长。
解少族长虽未离开,却也被刚刚宋如鹤的剑、拂珠的曲震得根本动不了手,料想再翻不出什么花样。
宋如鹤便退至洛夷川躺着的七星棺旁,一面帮洛夷川化解毒性,一面看拂珠再次对上解少族长。
洛夷川也在看。
须臾示意宋如鹤设下屏障,问:“你觉得拂珠师妹会杀他吗?”
宋如鹤摇头。
洛夷川道:“英雄所见略同。”
拂珠与解少族长之间本身是没有任何矛盾冲突可言的,万音宗与解族之间也没有。
他们两个唯一的,同时也是全部的矛盾,只建立解子沣这个人身上。
正因此,拂珠不会杀解少族长,解少族长也不会杀她,他们两个绝不会为着解子沣拼得你死我活。
虽说进帝墓前,解少族长帮解子沣阴了拂珠一把,拂珠也当场反击回去,看起来双方已然是正面杠上,但归根究底,皇城里的解子沣现在情况如何,被拂珠化身找上后是生是死,谁都不清楚,同理,拂珠在意的曲从渡和赵翡现在如何,他们身处帝墓也无从得知。
以这样双方都未知的状况为前提,谁敢先行点燃那根引火线,谁就是落了下风,就是露了怯,最后讨不得什么好。
对峙,对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
“解少族长偷偷跟过来,应该是看我没法动手,觉得只你和拂珠师妹两人斗不过两头龙,就想趁机捡漏,顺便还能打个脸嘲个讽。”
洛夷川道:“他也不想想,全东海万万人中决胜出来的天骄,哪有那么简单……解族,有点太自视甚高了啊。”
宋如鹤颔首表示赞同。
且说解族是近百年才跻身三氏五族之列,在八大氏族中可谓资历最浅,底蕴也最浅。现如今的皇城之所以肯奉解族为首,一则是因为解族声称绝不会如曾经的轩辕氏般一家独大,二则解族族长是皇城成名最久的尊者,其余宗族给尊者面子,并非真就对解族心服口服。
平时解族在皇城里作威作福还行,反正是皇城自家事,外界想管也管不着。结果这到了外面,进了帝墓,五天修士全数汇聚于此,其中不乏有隐世世家,更不乏比万音宗还要知名的大宗大派,解少族长居然也敢当众搞小动作,还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在算计人似的使劲乱蹦跶,真不知该说他们是自信呢,还是自信。
须知洛氏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坑人,解少族长哪来的勇气?
退一万步讲,就算解少族长真的觉得拂珠和她背后的万音宗干不过他们解族,也觉得拂珠能分出元婴期化身的本事一般般,可他总不能连打开通道时,拂珠露的那一手都没看到?
当时拂珠只弹几个音,就打出那等傲人战绩,更何况是弹奏完整的一曲,想都知道那后果等闲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还谈何主动送上门来,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甘拜下风。
洛夷川想,可能这位少族长真的拥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吧。
那边拂珠已走到解少族长近处,开门见山道:“敢问解少族长追来此处,意欲何为?”
解少族长没有立即回答。
经了方才波及整个主墓室,乃至是整个坟冢的动荡,此时的解少族长衣衫凌乱,长发散乱,形容十分狼狈。周遭灯火晦暗,他神情也是晦暗的。
听见拂珠问话,他按在石壁上的手动了动,却没能撑得起来,他便抬起头,对拂珠笑了一笑。
这笑容颇有些神似当日曲家喜堂,解子沣露出的那个笑。
至少洛夷川看着,都不免啧啧出声,跟宋如鹤暗叹解族人好像真有那么点疯子成分流淌在血脉里。
于是仍旧是那熟悉的呵呵声,解少族长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尴尬,就那么笑着道:“不欲何为,路过,进来看看。”
拂珠道:“看完了吗?”
解少族长笑意微收:“看完了。”
拂珠道:“看完就走吧。”
解少族长又不答话了。
他笑容彻底收敛。
拂珠再道:“此地已有主,不欢迎后来者。”
竟是绝口不提和解少族长先前龃龉,只拿解少族长不打招呼就进来之举说事。
而解少族长沉默数息,竟点头道:“是我莽撞了。”
只这么简单的几句对话,解少族长很快离开。
旁观全程的洛夷川简直叹为观止。
这是活活给逼退了啊。
看来解少族长自信归自信,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点脑子在的。
因着此地限制被拂珠一曲《幽兰》彻底打破,所以等到确认解少族长不仅出了这处坟冢,他还主动朝别的方向去,大有从此在这帝墓里要绕着她走的意思,拂珠收回灵识,转而看向二龙。
二龙和刚才的解少族长一样,这会儿只能紧紧挨着石壁,稍微动动都显得格外艰难。其中真龙更是神性都消减了几分,瞳眸远没有之前的光亮。
不过眼看拂珠望过来,真龙还是下意识发出低吼,试图震慑。所剩不多的龙气围绕着二龙盘旋,薄得仿佛纸页,一戳即破。
拂珠没去动龙气。
她目光停在比真龙更加虚弱的伪龙身上。
倒是第一次见真龙主动护着伪龙。
遂询问洛夷川和宋如鹤,得知他们也没听师长们说过这种情况,拂珠若有所思,可能这就是真假重叠坟冢独有的特殊之处吧。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我可以放它走。”
拂珠思索完,居然指指伪龙,跟真龙谈起条件来:“前提是你得任我差遣,我就不动它。”
真龙没有回应。
龙气仍在盘旋,低吼声也没停,还是那副戒备模样。
拂珠没在意,继续道:“看你也不像刚化形的,那想来你应该知道,我们修士碰到伪龙,但凡能打得过,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杀伪龙。我之前也打算杀。”她抬起无为剑,剑尖直对伪龙,“你觉得,是你的速度快,还是我的剑快?”
真龙本就一直盯着拂珠,这下更是盯紧了。
它头颅也强行抬高,张口一吸一吐,周围龙气立时暴动,墓室内有狂风平地而起,铺设得毫无缝隙的地砖都要被掀起来。
乍看真龙被惹怒,马上就要倾其所有同拂珠斗上一场,可即便如此,它也没忘将伪龙护得好好的,半点风都没往伪龙身上吹。
拂珠则压根没被这一幕唬住。
她随手拨了拨吹乱的青丝,慢悠悠问出最后一句:“想好了?”
只三个字,狂风骤歇。
下一瞬,暴动的龙气恢复原状,真龙转头低吟,似是对伪龙嘱咐着什么。
拂珠听了听,发现听不懂,问白近流懂不懂。
岂料白近流摇头说不行,这帝墓里不仅龙和外头的龙是两个毫无关联的物种,龙语也和它传承记忆里的不一样,它只能听懂少数几个字眼。
“走、之后、汇合,”白近流努力翻译,“应该是让伪龙先走,之后再跟它汇合的意思。”
白近流说完,就见伪龙点点头,算是应承了真龙的嘱咐。
接着伪龙转头,看了眼它最偏爱的洛夷川。
那眼神,明显的恋恋不舍。
随后再不耽搁,伪龙小心地绕过拂珠,朝通往外面的墓道游去。
洛夷川见此,颇感开怀。
他不禁道:“这伪龙总算走……”
最后的了字尚未出口,洛夷川面色一变:“小心!”
音落,破风声骤响,竟是本该离去的伪龙悄然折回,于墓道顶壁朝拂珠扑杀而下!?
第78章 登榜
最年轻的元婴美人。
未料真龙是说到做到, 伪龙却秉承一贯的偷袭风格,临走前还不忘恶心人一把,毒性尚未除完的洛夷川当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竟赶在宋如鹤反应之前, 先行动作。
他哐的一下推开厚重棺盖,不及站起身,便飞快把手一抬——
“哗!”
水声大作,上善水被抛出七星棺,后发先至地出现在背对着伪龙的拂珠身后, 微微一振, 一面水幕飞速凝出。
洛夷川这一手实在太快, 俯冲而下的伪龙避无可避,转向不得, 直直撞上那面水幕。
登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乍看水幕涟漪浮动, 十分浅薄的一层,实则以伪龙冲击的角度与速度, 它竟似撞上铜墙铁壁般, 当场痛吟出声。
本就虚弱的伪龙在这一撞之下血流如注,头顶两角齐齐折断,好不狼狈。
恰此时, 落后洛夷川半步的宋如鹤的白剑到了。
明明此番动手,宋如鹤与洛夷川并未言谈,两人都不知彼此招式。
可就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巧合与默契,宋如鹤的白剑在到达水幕位置时, 刚好是水幕经受了伪龙撞击, 正自消化力道, 未再固若金汤之时,于是白剑不仅没有像伪龙那样遭到强硬阻拦,反倒是毫无停顿的,直接从水幕间穿行而过。
“唰!”
凛凛白剑势如破竹,寒凉剑意几乎将水幕凝结成冰。
可水幕到底没有变成冰墙,那能凝结的就只有水幕前的伪龙了。
果见穿过水幕后,白剑去势未减,“噗嗤”一下,正中痛叫着的伪龙那折断的两角之间。
顿时有璀璨剑光携着肉眼可见的冰霜自白剑刺中之处蔓延开来,不过瞬息工夫,伪龙就整个被冻成冰雕,再动弹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拂珠才堪堪执剑回身。
但很显然,两位结丹巅峰的同伴先她出手,已经无需她再行抗御。
洛夷川松口气:“还好,赶上了,没叫拂珠师妹受伤。”
若不然,帝墓此行他不仅全程躺着没出力,还害拂珠受伤,他脸都要没了。
洛夷川摸摸自己的脸,确定目前还完好无损,他扶着棺盖下地,正待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过去与那不守龙道的伪龙好好说道一番,就见拂珠抬起无为剑,点了点伪龙冰雕。
这一点之下,冰雕立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响,竟是白剑停留着的两角处出现了裂纹。
看那裂纹延伸的趋势,大有要继续往下,让伪龙的头颅也像角一样碎裂。
头颅都碎了,伪龙自然是活不成的。
此举意在威胁。
于是真龙才从伪龙偷袭不成反被冻住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尚未表露出什么情绪,就赶紧先冲拂珠低了低头,口中也低吟着,十分直白的示弱。
显而易见,洛夷川刚才那一手,令得真龙明白,眼下这般局势,唯有做足了姿态,方有让伪龙活着离开的可能。
拂珠和宋如鹤联手已然能够完全压制全盛状态下的它和伪龙,再加个战力恢复的洛夷川,饶是真龙呼朋唤友,让离得近的其余真龙赶过来,怕也是赶不及在她们三人手里救下伪龙。
真龙姿态不由放得更低了。
拂珠却没如真龙所愿收剑。
相反,她又点了点冰雕。
“咔嚓”声随之扩大,裂纹转瞬延伸至伪龙颅顶,威胁愈重。
被冰雕封得一动都不能动的伪龙立时再顾不得冰冷与疼痛,从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嘶嘶”的叫声。
白近流听懂这叫声,给拂珠翻译道:“姐姐,它在跟你求饶。”
拂珠说:“是吗。”
话落,没等白近流回答,真龙侧过头,给伪龙说了什么。
伪龙听罢,再度嘶鸣。
白近流及时翻译:“现在是在认错。”
拂珠说:“没了?”
这下用不着真龙提醒,伪龙忙又嘶鸣一阵,白近流边听边说这回是在保证,还有发誓,内容大致为它要是再控制不住本能,它就自断龙尾,当作赔罪。
拂珠有点嫌弃。
谁想要伪龙尾巴啊。
鳞片血肉骨头什么的全是毒,拿出去喂狗,狗都不吃。
却见白近流咂吧咂吧嘴,盯着伪龙长尾的眼睛比长明灯的灯芯还要亮,拂珠顿了下,觉得似乎或许大概还是能要一要的。
说起来最开始她和洛夷川遭遇伪龙喷吐毒息的时候,藏在她袖子里的白近流无从得知袖子外发生的事情,并未像她一样封闭五感。
按理说,她所着并非法衣,抵御不了毒息的入侵,袖子里的白近流也该因接触到毒息而陷入昏迷。
可事实却是白近流活蹦乱跳的,半点事没有,可见伪龙毒息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对白近流而言,甭管什么品种,也甭管有毒还是没毒,只要奈何不了它,那就都能成为它的口粮。
白近流盯着伪龙的眼睛更亮了。
它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龙肉是什么滋味呢。
拂珠向来疼白近流。
见真龙跟着发誓,拿自己的主动沉睡来给伪龙做担保,拂珠沉吟数息,总算收剑。
然后对宋如鹤点点头,宋如鹤剑指一划,白剑顺应地“嗡”的一声,在没有引发裂纹扩张的前提下离开伪龙头顶。
白剑甫一离开,整个冰雕就如同处在极致高温的环境里,迅速开始融化。
不多时,冰雕融化完毕,伪龙终于重见天日。
“嘶昂!”
大约是真的被吓到了,伪龙对着真龙叫了这么句,便匆匆转向,重新朝墓道游去。
这次伪龙没有再看它偏爱的洛夷川了。
眼见伪龙游入墓道,眨眼就再望不到踪影,真龙也信守承诺陷入沉睡,白近流收回目光,遗憾地拍拍小肚子。
尝不到龙肉,白白真是好生可怜。
可怜的白白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伪龙血味,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方忍痛放弃爆炒龙尾、香煎龙尾、凉拌龙尾等一系列吃法,转头看拂珠搜刮此地在龙气滋养下生出的各种灵物。
“龙茧草。”
拂珠拿剑挑了挑生长在真棺阴影处的一株灵草。
这种灵草乃帝墓秘境独有,往往只产于真冢真龙巢穴之中,数量十分稀少。
龙茧草小而色白,不仅形状酷似蚕茧,甚至还能像真正的蚕茧那样抽出丝来,是制作丝弦的绝佳材料。
“我是用不到龙茧草,”拂珠问过洛夷川和宋如鹤,得到也用不到的回答,便剑尖一扫,将此处所有龙茧草的茧割下,“不过可以做成琵琶弦,给师兄的青骨用。”
白近流嗷呜应声。
是的是的,自从当年姐姐出事后,兄兄的青骨琵琶就再没换过弦。
收完龙茧草,拂珠扫了眼四周,没去动那些和龙茧草一样珍贵的灵草,而是往更深处走去。
一路无视各色罕见灵物,拂珠走了许久,方在一棵生得并不如何高大,但树身形态却纤细矫健得仿佛真龙所化的奇特树木前停下。
此木名为龙灵木,吸收龙气精粹而成,是制作大鼓的上好材料。
同样的,这龙灵木也是只产自帝墓秘境里的真龙巢穴,外界是寻不到的。
“龙灵木可以给师父。都一百年了,她的尽神大鼓也该修整修整了。”
拂珠念叨着,目光转向龙灵木周遭的伴生灵物:“这个可以摘了给剪灯,那个可以给应师伯,还有张师弟和四日徒弟能用到的……”
包括像姬彻之乔应桐和曲从渡赵翡等凡人也能稍微用用的,此地灵物接二连三地被拂珠收入须弥戒中,很快扫荡一空。
之后再往其他地方逛了逛,挑些用得到的,用不到的也收了些,拿去跟洛夷川宋如鹤搜寻的别的灵物做交换,拂珠此番深入龙穴可以说是初战告捷。
三人各自搜罗完毕,在主墓室汇合。
看着即使没有特意盯守,也仍恪守承诺伏在地上安静沉睡的伪龙,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洛夷川开口道:“拂珠师妹,放伪龙留真龙,可是想利用它去找别的真龙?”
拂珠点头:“洛少主知道这个窍门。”
洛夷川应道:“听长辈们说起过。”
长辈们说进帝墓后,如能有幸碰着真龙,不得抹杀,最好是跟它打商量,说服它为己所用,实在商量不了才能以武力强行镇压。
长辈们还说有真龙当问路石,比人力探索要方便得多。
拿眼前这头真龙为例,它身上有神龙神性,凭借这份神性,他们无需花费太多工夫就能找到别的真龙,大大节省在路上的时间。
此外还可以迷惑别的真龙,让其误以为是同类串门,轻易不会生出戒备。
不戒备的真龙比戒备的好打得多。
宋如鹤自是也听说过这个窍门,颔首表示赞同。
于是拂珠双手结印,片刻后淡淡灵光一闪,偌大身躯直立起来几乎能顶破墓室穹隆的真龙毫无反抗地缩水,最终化作人族手指大小,被拂珠接在掌心。
“走,”洛夷川笑着道,“去别的墓里玩玩去。”
因吸收龙气须有相应真冢里的真龙在旁,真龙不在,任凭外人动用多么高深的法门,也无从抽取一丝一毫的龙气,他们便只给这座重叠坟冢简单布置了遮蔽的阵法,就往其余坟冢去。
路上洛夷川和拂珠讨论如何分辨真冢。
先是洛夷川说了些诸如判断地势、辨别坟冢规制之类的寻常手段,而后是拂珠道:“看墓外灵草根茎下的百丈处可有凝结龙涎,若有,便是真冢。”
洛夷川大为震撼。
“谁没事会刨灵草根茎,还往底下挖那么深啊?”
“这不算什么。还有人专门吃坟墓的封土,根据口感和味道来判断里面有没有龙气。”
洛夷川:“……”
是他失礼了。
有神性的指示,他们很快找到一座真冢。
这座真冢不像之前由两个坟墓叠成,而是真真正正的帝王陵寝,未遭伪龙污染,龙气十分纯净。仗着神性在手,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奔袭到真龙跟前时,对方还犹处于“好像是邻居过来串门了”的状态中,一脸茫然地同他们对视。
当是时,无须拂珠和宋如鹤出手,终于化解完毒性的洛夷川一马当先,平平无奇一滴上善水,直接把对方给淋得愈发茫然。
茫然得洛夷川更厉害的招式都没使出来,这头真龙就被迫陷入沉睡。
“如鹤师姐,劳烦你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灵物。”
拂珠说着,对沉睡的真龙再度结印。
这次的印诀比先前的要复杂,不仅能把真龙变小,还能让此地龙气随真龙而走。
她熟练地施诀,补充道:“没有的话,咱们抓紧去下个真冢。”
宋如鹤正待应下,却被白近流抢话:“姐姐不急,这里有好东西!”
拂珠问什么好东西。
白近流昂着脑袋,小鼻子灵敏地一耸一耸:“我闻到了龙鳞的味道……还有龙角!”
尽管这帝墓里的龙鳞龙角之流只是由龙气化成,并非出自真正的神龙,但只要和龙相关,那就绝对差不到哪去。
拂珠便道:“白白负责带路找东西。”
白近流摇摇尾巴,欢快应好。
以此为开端,接下来的横扫也是这般,找到真冢后,先由洛夷川对付真龙,再由拂珠进行收服,之后就是白近流领头,带宋如鹤和洛夷川大肆搜刮灵物。
这种无需费神的过程相当美妙,他们连片刻的休息都无,一口气打穿共计十一座真冢。
诚然,期间不是没遇到过试图跟他们争夺机缘的修士。
原本拂珠三人名声在外,战力又是实打实的强,碰见他们的人基本都会选择退走,并不和他们交手。
可到底还是有那等不怕死的。
不过往往没等三人拔剑或是怎样,已然今时不同往日的白近流就先腿一蹬,嘴一张,延袭自古老血脉的传承天赋施展出来,灰光弥漫间,直将对方打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看不出来啊。”
洛夷川对白近流道:“别看个头小,原来你本事这么大。”
又说真不知拂珠师妹打哪捡的这么个宝,搞得他也想找头妖兽契约了。
这对白近流无疑是极大的赞美。
它骄傲地抬抬下巴,头顶绑着的角晃来晃去。
“嗷哼。”
那可不。
想从它爪里抢好东西的人还没出生呢!
雪白小兽不屑地冲还在地里起不来的修士嗤了一声,转头跳回拂珠肩上,嗷嗷地继续指挥洛夷川和宋如鹤该往哪个方向走。
三人一兽就这么一路横扫。
及至收服第十二头真龙,算算到手的龙气已经够他们吸收三五年,甚至更久,拂珠便说可以了。
虽说龙气这种好东西吸收得越多,修为就提升得越多,但帝墓每次开启时间有限,他们须得赶在帝墓关闭前出去,否则会被困在这秘境里。
届时不仅走不了,还不能吸收龙气,只能白白干等个十年,等到帝墓再开之日方能出去。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好东西都是多多益善的。
遂折返最初的那座真假重叠坟冢,确定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无人进入,更无人留下什么,他们取出法器和阵图,布置饶是渡劫尊者也闯不进来的天罗地网,以免闭关期间被扰。
布置完,在主墓室里围坐,听拂珠说吸收龙气的小技巧。
“龙气性戾,若像平时那样修炼,稍有不慎就会令经脉受损,乃至爆体而亡。”
拂珠道:“据我……师姐传授的经验,可以试着将龙气纳入识海,一面借龙气磨砺灵识,一面用灵识打磨龙气。此后慢慢吸收,比直接纳入丹田更安全。”
没想到拂珠会提起她那位师姐,洛夷川也不避讳,感叹道:“一举两得,比我被传授的方法好多了。凝碧道君厉害。”
识海脆弱,常人哪会把吸收龙气往这上面想,即使想到了也绝对不敢轻易尝试。
或者说,即使尝试了也十有八九会失败。
孰料凝碧道君敢。
并且还成功了。
“难怪当年万音宗,凝碧道君虽境界不高,可名气之盛,却响彻整个九州,至今都还时常被人提起,”洛夷川再叹,“光是这等在修行上的另辟蹊径、大胆果决,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宋如鹤赞同地点头。
拂珠笑笑。
这技巧是当年她自己摸索总结出来的。
彼时研究过多少修士的手段,尝试过多少错误方法自不必提,总归放在现在是捷径,不用再像当年那样走上许久的弯路。
当然,这技巧只针对人族修士,像白近流吸收龙气的话,自有它妖族的门道,不必拂珠操心。
白近流便在旁边蹲着,看他们三人各自调息。
《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调息到最佳状态后,指尖轻弹,十二份龙气一分为四,十二头真龙也一分为四地安置在周围,与原有的七星捧月的八具棺材一起,形成个集天时地利人和的绝无仅有的灵阵。
灵阵中,包括白近流在内,他们相对而坐,彼此气机相连,呼吸吐纳也堪称同步。
纯净且浓郁的暗金色龙气在他们之间流转不断,绵延起伏似洛河波澜,又似东海浪涛,一点一滴地将他们紧紧包裹。
时间在修炼中飞速流逝。
不知过去多久,这日秘境虚空阴沉,各地龙气疯狂上涌,龙吟声连绵不绝,帝墓要关闭了。
吟声传进重叠坟冢,雪白小兽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下一刻,骤然睁开眼。
便见小兽眼瞳呈淡淡的暗金色,是长久吸收龙气所造成的。它眨眨眼,暗金色褪去,然后循着动静转头,就见周围真龙躁动不安,即将从沉睡中醒来。
白近流见此没出声,只威压一放一收,十二头真龙便偃旗息鼓,再度陷入沉睡。
应该没有吵到姐姐吧。
白近流想,不过算算时间,它都突破了,姐姐她们也该差不多了吧。
果然没一会儿,对面三人先后睁眼。
毫无意外的,洛夷川和宋如鹤皆突破至元婴期。
两人周身灵力沸腾,带动残余的未被吸收的龙气也跟着喧腾,正是将要被秘境带离的征兆。
至于拂珠……
拂珠一个人的动静竟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夸张。
本来拂珠筑基期就特意压制修为,又她识海内存有一缕先天之气,将龙气纳入其中进行打磨,可谓事半功倍。如今厚积薄发,她竟是直接跨过结丹,也突破到了元婴。
结丹、元婴虽统称为真人,但结丹乃灵力结成金丹,元婴则是元神化婴,这两个境界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总而言之,一连突破两大境界,拂珠总算是跟上了同辈天骄的步伐。
随着最后拂珠的醒来,真龙重新变得躁动,龙气也蠢蠢欲动着要挣脱控制。拂珠抬眸,见洛夷川宋如鹤恭喜她晋升元婴,她也弯了弯唇说同喜,而后道:“走吧。”
“这次帝墓关得有点早,这才三年。”
洛夷川从地上起身,没什么仪态地伸了个懒腰,同时嘴里道:“换成外面是三个月,不知道又发生多少大事……走。”
八具棺材归复原位,法器阵图也全部收起。三人立在冢外,任由龙气将他们带离。
片刻,离开充斥着帝气.皇意的通道,他们被送到来时的深渊崖边。
他们出来得正是时候。
三月过去,从深渊深处爆发出来的金光早已变得暗淡,再无法与日月争辉。随着金光越来越淡,曾压得无数修士弯下脊梁的威压也愈发浅淡,深渊底部那道漩涡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帝墓关闭了。
这边帝墓刚关闭,及时从中出来的修士们还未感慨,那边九重天上忽的有七彩霞光大放,耀眼之极,也醒目之极。
“天骄榜和美人榜更新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句,修士们纷纷仰起头。
果见在那七彩霞光里,有两道天书般的庞大卷轴徐徐展开,正是由上界仙家整理的三界天骄榜和美人榜。
两榜一左一右,大红字迹格外鲜明。
修士们目光走马观花地飞快掠过,待掠到某个名字,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崖边的谁。
“她果然上榜了,还一上就是双榜……”
“居然真的突破到元婴。”
“天骄榜上说她骨龄才十八。”
“现今最年轻的元婴美人,名不虚传!”
修士们惊叹着,目光越发炽热。
拂珠倒是只略略扫了眼,确定两个榜都有自己的名字就收了神,将无为剑还给洛夷川。
洛夷川拍拍剑鞘。
无为好样的,这次帝墓之行大大给他长脸。
然后正要问拂珠待会儿打算回皇城还是回东海,就见她眉头一皱,抬手按住心口。
洛夷川不由问怎么了,宋如鹤也望过来。
白近流更是担忧得不行。
拂珠没有回答。
直等那阵强烈的心悸感过去,拂珠才松开紧皱的眉,答道:“没什么,是先前那东西又动了。可能是这次我修为涨得太快,就又把它给惊动了吧。”
那东西?
洛夷川想了想才记起来,拂珠说的是他与她在万音宗内初识之时,他让他家长老给她检查的那个东西。
便道:“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不成这才第二次动?”
拂珠点头。
洛夷川:“……”
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如此能蛰伏。
他只好问这次动的可有上次厉害。
拂珠说:“好像有?我……”
没等她细细感知,一只纸鹤穿破漫天霞光,停在她的面前。
是传音符。
符纸很熟悉,是她特意留给大田鼠的。
拂珠心口猛地一跳,却不知是被刚才那东西引动的,还是她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她眸光微凝。
下一瞬,她伸指点向纸鹤。
“您终于出来了,”大田鼠语速飞快且焦灼,“曲家出事了!”?
第79章 玉簪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曲家出事了。
这么一句说完, 纸鹤无风自燃,连点追问的时间都没留下。
拂珠眸底沉了沉。
尽管明知这是大田鼠考虑到轩辕丘这里人多,为防止传音符被她以外的修士拦截追查, 才故意说得没头没尾, 但拂珠还是不免又皱起眉。
曲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时隔三月,大田鼠居然一副事情刚刚才发生的口吻?
难道说,就如那天她斩杀傀儡之时,旁观者们所猜测的, 解子沣本尊不仅解决了曲从渡, 他还抢走赵翡, 让赵翡成为了他的新娘?
又或者……
拂珠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松开紧皱的眉,转头同洛夷川道:“看来我得先行一步。”
洛夷川自是听到了传音内容。
便点点头道:“我这两日都会在皇城的驻地里。”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拂珠需要帮忙, 可以去洛氏驻地找他。
宋如鹤同样道:“我也会在驻地停留几日。”
包括才走过来,并未听到传音, 只听到洛夷川说的话的慕相鹿,也说自己会在慕氏驻地里等一等。
——这显然是还记着将离的嘱咐。
“那我先谢过诸位。”
拂珠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
她甚至还能扬起笑, 有序地和他们三人, 以及寻过来的张师弟等万音宗人告辞。
身为关系还不错的同门,张师弟倒有心多说点什么。但触及拂珠脸上的笑容,张师弟最终半句话都没说, 只目送拂珠离开。
周围修士们跟着目送。
看拂珠御剑,速度奇快地出了深渊,有憋了许久的修士再忍不住,出声道:“我上来的时候收到消息, 说是曲从渡和赵翡出事了。”
旁人纷纷附和:“我也收到了。”
“我也。”
“不过已经是三个月前的消息……拂珠现在才赶回去, 恐怕为时晚矣。”
“但愿她能扛得住。”
“是啊, 就怕扛不住,道心有损。”
“凡人而已,应该不至于道心受损吧?”
“不好说。她很看重她在凡间的亲朋的。”
诚如修士们所言,拂珠心里清楚,她现在才回去,其实已经迟了。
三个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即便她之前就有所准备,预留了针对解家,以及解族的好几手,奈何她本人遭解子沣算计,提前进了帝墓,困在秘境里不得出,她只能早早做好事情会脱离她预料的打算。
做好曲从渡和赵翡一死一活,甚至是双双死亡的打算。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完全无法自控的,拂珠掐着御剑术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足下长剑也承受不住似的,震颤着发出即将崩碎的嗡鸣。
拂珠并未因此放慢脚步。
手中印诀再变,长剑嗡鸣声再响,她速度更快了。
——她已经迟到很久。
再多迟上那么一时半刻,她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在离开深渊后,乌致现身出来,一把抓住拂珠的手腕,说我带你回皇城时,拂珠没有抗拒。
她默许地让乌致带着她,不消一瞬便到了皇城东城门。
这会儿修士们大都还在轩辕之丘没回来,排队的人很少,拂珠迅速登记完,不及听护卫和她讲话,便匆匆往曲家赶。
纵使还记着皇城内不允许御风的规定,拂珠速度也还是快极了。
她身形如电,整个人简直要飞起来。
少顷止步,曲家已近在咫尺。
时值四月,皇城气候回暖,从院墙里往外探头的粉红花枝开得沉甸甸的,花团锦簇分外好看。蝴蝶和蜜蜂在日光下起舞,偶尔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间,馥郁花香向着周围弥漫开来,浓烈得让人难以忘怀。
再看闭合的两扇大门,成亲时贴的大红囍字犹在,象征喜庆的精美灯笼也仍高高挂着,随风轻轻晃动。
乍看整个曲家还是拂珠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哪里改变。
按理说,拂珠该放心的。
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放半点心,她不好的预感反倒更重了。
总觉得曲家这么安静,非常不对劲。
尤其那花香,仿佛是在遮掩什么不该有的气味……
事态或许比她想象的最坏的后果还要更坏。
拂珠攥了下腕间手串。
突然,旁边姬家大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朝着拂珠冲来,边冲边喊:“妖皇在上,拂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灰蒙蒙圆滚滚又胖乎乎,正是给拂珠发传音符的大田鼠。
仗着体型上的便利,大田鼠几乎是滚着到了拂珠脚边。
不及像平常那样给拂珠作揖,大田鼠人立而起,张口便道:“您还等什么,赶快进去吧!再不进去怕是又要出事!”
这话让拂珠心中一沉。
当即再顾不得什么,她扬袖挥开紧闭的大门,步履生风地往里走。
大田鼠哎了声,忙跑在前面给她带路。
拂珠下意识看了它一眼。
曲家她从小到大进过不知道多少次,熟悉到闭着眼都能随便走。这点她给大田鼠讲阵法时说起过。
所以为什么要给她带路?
拂珠抿紧唇。
不过很快,拂珠注意力被转移,因为她发现她在门外的感知没出错,曲家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们一路穿过影壁和垂花门,居然都没碰着人。
没有负责看守传话的门仆,也没有负责迎接招待的丫鬟。
更没有熟悉的那两个人的说话声与谈笑声。
只能听得徐徐的风声,她和大田鼠的脚步声,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燃烧的声音。
整个曲家,安静得近乎于死寂。
“就在里面。”
大田鼠停住脚步。
拂珠跟着止步。
她定定地看向前方。
难怪要给她带路,原来是曲家的祠堂。
她确实没来过。
她也确实,没想到还活着的人会在这里。
明明都已经……三个月了啊。
拂珠默了默,将白近流放到地上。
白近流仰头看她。
她拍拍白近流的脑袋,直起腰,长长地深吸口气,独自一人迈步向前。
冥纸燃烧的味道掺着常年不熄的香火的气息从祠堂内传出,和被风送来的花香混糅在一起,形成种颇为古怪的强烈气味。祠堂光线幽暗,半敞着的门黑洞洞的,仿若通往地狱的入口,欲将靠近的人连皮带骨地吞下。
“吱呀。”
微启的门彻底打开,天光照射进去,浮尘余烬肆意飘扬,拂珠眯了眯眼。
待到能看清了,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密密麻麻数排崭新牌位。
拂珠认得的。
那些牌位上刻着的名字,有曲从渡双亲,有会笑着喊她囡囡的婆婆,有一起去学堂读书的同龄孩子。
还有她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林林总总,一笔一划,所有曲家人的名字全刻在上面。
昔年童真岁月仍历历在目,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这一座座牌位,缄默且冰冷。
拂珠简直难以置信。
这是,所有人都死了吗?
怎么会……
赵翡呢?
里面没有赵翡的牌位,赵翡是还活着吗?
拂珠目光下意识看向供桌前,一身丧服跪在那里的人。
是曲从渡。
不知他跪了多久,他呼吸十分浅薄,气息也很淡,几欲和那些牌位融为一体。
拂珠甚至有种她再晚来一会儿,他可能会直接这么死去的错觉。
“……曲哥哥?”
拂珠喊他。
许是真的跪了太久,曲从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
他面色惨淡,形容枯槁,眉心一道浅浅伤痕,眼睛黯淡无光,仿佛他的灵魂早已离开躯壳,唯余这具行尸走肉,还勉强存活在这世上。
拂珠看着这样的他,一下便酸了眼眶。
“曲哥哥。”她又喊。
曲从渡没有说话。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她,似乎在辨认她是谁。
这个时候,拂珠才看到,他手里还捧着个牌位。
其上以血字书写的,赫然是“先室赵氏”。
拂珠愣住了。
和煦日光温融地自高空倾洒而下,拂珠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般,她手脚发冷地站在门外,久久回不了神。
……
“那天过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身后大田鼠小声道。
“他等你很久了。”
……
那是皇城里很平常的一天。
帝墓现世所显现出的金光异象,在外地人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于皇城人却是习以为常,早司空见惯。
毕竟每十年都要来这么一出,再好的景也得看腻。
所以这天,平常这个时候的曲从渡该起身穿衣,去院子里习武,可透过窗户,看外面金光亮得日头升了多高都瞧不出,曲从渡思考了半息,就决定赖床。
反正看不见太阳,他完全可以理解为太阳还没出来。
曲从渡于是很理直气壮地赖在被窝里,手指缠怀中赵翡的头发玩儿。
一圈又一圈,赵翡那缕发丝都要被打成结。
直等赵翡不知是感受到他的动作,还是睡饱了,睡意朦胧地睁眼看他,他才松开她头发,低首亲了亲:“大宝贝早。”
赵翡迷迷糊糊地应声:“你怎么还在。”
曲从渡理所当然道:“我想等大宝贝一起啊。”
说完又亲了亲,再亲了亲,大清早的差点擦枪走火。
好在曲从渡记着今天还有事,悬崖勒马及时打住。
他艰难地屏着气,咬着牙,以强大的自制力整理好赵翡身上被他揉乱的亵衣,颇为沉重地感叹了句圣人难当,便毅然决然地下床,誓要把没能流给媳妇的汗水挥洒在院子里。
赵翡倚在床头看他,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到底是才成婚的小夫妻,只要两个人在一处,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黏不完的劲。
便如此刻,曲从渡练完武冲完澡,赵翡拿巾子给他擦头发,却是没擦几下就被抱到他腿上。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热,甜蜜得仿佛连体婴,撕都撕不开。
还是赵翡看时间差不多了,一边继续给曲从渡擦头发,一边催他用早饭,顺带问他:“中午回来吃饭吗?”
曲从渡答:“回吧。夫子知道我新婚,先前特意说过我这段时间可以松快松快。到时我跟他说娇妻在家等我吃饭,他肯定放人。”
娇妻听罢,脸微微一红:“不知羞。”
曲从渡嬉笑着搂了把她的腰:“知羞娶不到媳妇。”
娇妻脸更红了。
这一红就红到曲从渡出门,她才记起先前请人打的玉簪已经送来了,匆匆拐回屋去拿,省得回头曲从渡又说年纪一大把的夫子都随身带有媳妇送的东西,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就没有。
他也不想想,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嘴巴却比老夫子还能唠。
这么一往一返的工夫,门口有客人到访。
客人戴着帷帽,长长黑纱遮着脸,也遮着身形,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赵翡悄悄问曲从渡这是谁。
岂料曲从渡摇头,他也认不出。
直至客人摘下帷帽,抬头冲他们笑,夫妻俩齐齐一怔。
解子沣?
他不是和解族人去帝墓了吗,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他们家?
莫非……
电光石火间,曲从渡把赵翡往身后一拉:“快躲起来!”
赵翡被拉得一个趔趄。
还没站稳,便听“砰”的一声巨响,赵翡连忙抬眼,就见大门被解子沣一脚踹开,重达百斤的雕花门扇险险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撞上后方影壁,发出更大的声响。
曲家一下就乱了。
“快躲起来!”
曲从渡又喊。
这次不仅是对赵翡说,更是提醒周围的仆从:“找地方躲起来,快!”
话落,解子沣已经含笑走进来。
可巧解子沣刚进来,就有个门仆慌慌张张地从他跟前跑过。他看了眼,很随意地把手往后一伸,再很随意地往前一送,顿时“噗嗤”一声,白刃进红刃出,门仆半声没吭地倒下,就此丧命。
解子沣没对门仆看第二眼。
他看着剑上不断淌落的鲜血,随意往旁边甩了甩。
却是没能甩好,有几滴血溅上他袍袖,他顿住,把剑拿远了些再甩,这次没溅在身上了。
然后垂头,仔细打量着这把剑,目光很是有些复杂。
无人知晓他是在腹诽这剑没有雷法好用。
更无人知晓他还想难怪拂珠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却一剑就重伤他结丹期的傀儡,能将如此难用的剑用得那样好,拂珠确实比他强。
真正的天骄,就是拂珠那般的吗?
解子沣目光更复杂了。
曲家仆从们胆战心惊地望着解子沣。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二话不说,登门就杀人之人,实在不可理喻。
尤其这还是在皇城里,修士杀凡人。
然而再不可理喻,也没谁敢开口,问一问他因何杀人。
毕竟众所周知,解子沣是疯子。
没看这疯子要杀人,解家根本不拦?
甚至他手里那把剑,都是跟在他后面的解家人给呈上的!
不提解家为何助纣为虐,单说眼下这种境况,稍微想想就知解子沣今日不把曲家给灭门,绝不会善罢甘休。是以仆从们肝胆俱裂地疯狂后退,几个练家子的护院也犹疑着,迟迟不敢靠近。
怕刚靠近一点,就要被解子沣提剑宰了。
偌大曲家,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更有人试图翻墙逃走,唯曲从渡不退反进。
他探手夺过护院的长棍,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解子沣近前,毫不犹豫地凌空一棍,呼呼作响着直朝解子沣天灵盖劈去。
解子沣“咦”了声。
大约是没料到居然有人敢攻击自己,解子沣抬头,仔细看了看,恍然:“你就是曲从渡吧。”
说着稍稍侧身,轻松避开落下来的长棍。
曲从渡见状,手臂猛地一抖。
长棍下落之势立时被扭转,改为往前直冲,正中解子沣身旁墙壁。
这一撞,长棍滑了点便停住,刚刚好横在解子沣眼前。
两人便在这空隙间,隔着长棍对视。
曲从渡神情难得严肃,解子沣则仍含着笑,同他道:“说起来,这应当算是你我二人第一次正式碰面。”然后以同样仔细的态度,看了看被仆从们挤到影壁的赵翡,“这位想必就是我原本的新娘了。”
先前曲赵两家结亲的喜堂上,因着拂珠在场,解子沣被从头压到尾,并未见过新人长相。
此刻见到了,他兀自点点头道:“你们这才成亲多久,就已经有了夫妻相。难怪赵翡铁了心要驳了同我的亲事,两位确实般配。”
曲从渡没说话。
赵翡也没说话。
在场谁都清楚所谓亲事根本不存在。可显然解子沣不这么觉得。
只见他笑意忽的收敛,提剑由下而上地挑向长棍。
边挑边道:“两位如此般配,想必到了地下,也能做对让鬼羡慕的鬼夫妻吧。”
这一剑来势汹汹,长棍直接断作两半。
残留的劲道沿着断口处震荡开来,曲从渡不得已松开手。
旋即身体蓦地后仰,剑尖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凌厉剑风更是将他眉心割出一道浅浅伤痕。
看那剑尖离曲从渡面门仅半寸之遥,赵翡吓得心跳都要停了。
幸而曲从渡受拂珠影响,日日习武不曾间断,因此即便没了长棍,他也能在直起身后,赤手空拳地接解子沣几招。
但也仅限这几招。
尽管解子沣碍着修真界的规矩,暂且没有使用灵力,可结丹巅峰的修士的体格,绝非凡人能比。
是以看曲从渡渐渐接不住解子沣的剑,时不时便要被剑风扫到身上,赵翡没像曲从渡说的找地方躲起来,她转身往卧房跑。
房里放着拂珠送他们的新婚贺礼,说是威力堪比修士用的法器,想必可以派上用场。
赵翡跑得飞快。
快到眼看从卧房里冲出个灰溜溜的东西,她没能及时减速,跟灰东西迎面相撞。
“哎哟!”
灰东西被撞得栽了个大跟头,两爪扛着的长.枪哐当掉到地上。
赵翡也差点摔倒。
但她顾不得询问这灰东西是谁,她弯腰抱起长.枪,返身往前院跑。
不消说,这长.枪正是赵翡要找的贺礼。
她才跑两步,后面脚步声传来,对方急道:“哎你等等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赵翡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灰东西一时有些跟不上她,只好搬出杀手锏:“是拂珠大人让我拿给你的!”
果然一提到拂珠,赵翡立马回头:“你认识珠珠?”
大田鼠道:“认识,拂珠大人让我保护你们。”又道,“低头!”
赵翡犹豫一瞬,终究听信低头。
便听唰唰的破空声响起,数张符箓从赵翡头顶飞过,直逼在刚刚跟曲从渡打过垂花门,进到这内院里的解子沣。
“轰隆——”
雷鸣乍起,那数张符箓竟是在到达解子沣身边后,连成了个小型阵法,将解子沣围在了其中。
肉眼可见的雷电环绕着解子沣,紫光噼啪闪烁,生生逼停他劈向曲从渡的一剑。
他动作一顿,转首看向符箓。
曲从渡得以有片刻喘息,捂着流血的左臂同赵翡汇合。
曲从渡问赵翡:“怎么不躲起来?”
赵翡摇着头不说话,心疼地看他的左臂。
而不仅仅是左臂,曲从渡的脖子、胸口、腰腹等要害处皆挂了彩,血流不止,赵翡听到他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她放下抱在怀里的长.枪,伸手想碰曲从渡,却不敢,正焦急地想拂珠之前给的疗伤丹药都放在了哪,大田鼠噌蹭跑过来,冲曲从渡喊了句张嘴。
不知曲从渡是老早就知道有大田鼠这么个存在,还是他猜到大田鼠是友军,总之没等赵翡介绍说大田鼠认识拂珠,他就已经张开嘴,接住大田鼠抛过来的丹药。
丹药见效很快,短短数息,曲从渡的伤口就不再流血,开始愈合结痂。
疼痛骤减,曲从渡一手抓起长.枪,另一手护着赵翡往正房退。
同时不忘吩咐跟在身后,没有丢下他这个主人先行逃跑的忠仆,让他们不必管他,赶紧找地方藏好,能活几个是几个。
总归解子沣最想杀的是他,其余人都只是受他牵连。
岂料忠仆们纷纷摇头。
他们举手发誓,说绝不会背弃主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主人前头,用身体帮主人挡一挡那疯子。
曲从渡再劝不了什么话,转而问大田鼠还有没有别的手段。
以他的眼力,那几张符箓绝对拦不住解子沣。
“有。”
大田鼠自是清楚那几张符箓拖不了多久。
它爪子扯住挂在脖子上的须弥戒,一样样地往外掏。
形形色色的符箓,五花八门的兵器,各式各样的阵盘……
拂珠预留手段异常的多。
这时,忽听哭声传来:“完了,这被挡住了,根本出不去啊!”
循声望去,竟是那些早早逃到院墙下,想要翻墙的仆从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拦住,任凭梯子架得再高,爬得再高,包括趴草丛钻狗洞,也仍旧出不了院墙。
——他们被困在了这高高的院墙里。
被困在了曲家里。
仆从疯狂拍打着那看不见的屏障,满心的绝望。
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肯放过,可见解子沣是真的想要灭曲家满门。
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一时哭声迭起,曲从渡听着看着,神情更加严肃。
他正欲开口,就听“刺啦”一声响,解子沣动手了。
便见解子沣以剑为笔,一剑剑地点在符箓上。他动作缓慢生疏,剑尖划痕亦混乱如稚童涂鸦,却令符箓接二连三地从中撕破,雷鸣也跟着停歇。
阵法就此破除,解子沣扶着剑,淡淡嗤笑一声。
还以为这符箓不含灵气却能引动雷霆,必然十分玄妙,谁知跟正经的雷法完全没法比拟。
只可惜他现在不能用雷法……
“出不去了!我们全都出不去了!”
“呜呜呜,我不想死!”
“外面有人吗?有没有人能听到啊,这里有修士在杀凡人,解族就不管吗?”
“解子沣我诅咒你,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解子沣你等着全族下地狱吧!”
院墙下的拍打声、哭喊声和咒骂声愈发响亮,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解子沣被惊扰,顿时目光一沉,不悦地看过去。
注意到解子沣神情,曲从渡立即道:“快跑!”
然而还是迟了。
便在曲从渡开口的这一瞬间,解子沣已然持剑横扫。
剑风掠过,那些仆从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嚎,便悉数亡命解子沣剑下。
残肢遍地,血也流满地。
这一幕委实惨烈,赵翡抓着曲从渡衣角的手一抖,低声问:“你是不是早料到出不去?”
赵翡记得,之前他一直说让大家躲起来,而不是跑出去。
果然,曲从渡低低嗯了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
这其中绝对包括不让任何一人逃出去。
否则今日之事,早在解子沣登上他们曲家门时,就已经败露了。
而非如眼下这般,除那只鼠妖外,连距离最近的姬家都没有任何动静,显见是完全不知他们曲家发生了何事。
他们曲家,俨然已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若我今日注定要死……”
曲从渡话说到一半,摩挲了下手里的长.枪。
但终究还是对赵翡说完后面一半:“你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赵翡眼睛立刻湿了。
她张张嘴,还没说要跟他同生共死,大田鼠插话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拂珠大人让我好好看着你呢!”
大田鼠呸完,仿照记忆深处里白近流的姿势,一条后腿在地上笔直立着,另条后腿抬高猛踹,将摆在面前的符箓兵器阵盘等一样样地踢飞。
“哗哗!”
犹如暴雨倾盆,又如巨浪席卷,无数符箓兵器混合着无数阵盘,停在了解子沣面前。
它们层层叠叠地覆盖着,盘旋着,不等解子沣有所反应,眨眼便形成个天罗地网,将他困在了其内。
上有符箓以镇压,中有兵器作势绞杀,下有阵盘更蓄势待发——
此等攻势,解子沣必然插翅也难飞。
大田鼠既满意,又虚脱地抖了抖腿。
然后想难怪它到现在也没正式成为妖族一员,它不过是稍微踢点东西,就已经累到不行,真不知何时才可以成为白近流那样能独当一面的妖兽。
忽而它感受到什么,浑身毛发陡的倒竖,像被什么穷凶极恶的厉鬼给盯上般。它迟疑地抬头,果不其然,透过狭小的一线缝隙,解子沣眼睛正紧紧盯着它。
那眼神,真就比它见过的厉鬼还要更厉鬼。
大田鼠情不自禁又抖了抖腿。
解子沣盯着它,冲它咧嘴一笑。
大田鼠这次没抖腿了。
因为它被吓得腿软。
它总算明白为何成亲那日,赵翡会跟拂珠大人说,疯子的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发疯,而在于最为平常之时。
伪装正常形态时的疯子,哪怕只是笑一笑,也诡异到让鼠胆寒。
“当!”
劈砍声响起,解子沣收回目光,开始对付天罗地网。
然耗费无数材料的天罗地网岂是好相与的。
不仅能将人牢牢困在原地,更有各种刀光剑影,疾风骤雨,乃至是层层叠叠的迷阵幻境,常见的不常见的千奇百怪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就算扛住了一道,还有十道百道在等着,无穷无尽。
无论换作谁在里面,怕都是难以抵御。
那么多的攻击,就算没被累死,也得被逼疯。
而解子沣也确实快要被逼疯。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里血丝攀爬而上,太阳穴一鼓一鼓。
不过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看天罗地网里的攻势越发强劲,解子沣却仍记着在凡人前不得妄动灵力的规定,并未施展道术。
他只凭着手里那把剑,一剑剑地拦截抵抗。
分明不是剑修,可只要看看那越发明亮的剑光,以及不断逸散出来的剑气,就知他用剑绝对愈加熟练了。
大田鼠深吸一口气。
不愧是解族都视其为大患之人,这疯子可真够可怕的。
紧接着大田鼠又呼出一口气。
还好拂珠大人有远见,预留给它的符箓阵盘等都隶属凡间寻常的五行八卦,而不属于修真界灵符灵阵的范畴,否则它这边率先使用修真界的东西,解子沣那边肯定也立刻动用灵力。
一旦解子沣用上灵力,甭说它还有其余手段,纵是拂珠大人额外安排有灵符灵阵,凭它的能力,也顶多是给解子沣送鼠头的。
仙凡之别,这当中的差距真是常鼠无法想象的巨大。
大田鼠望着那被照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缝隙,豆子眼都要眯成一条线。
妖皇在上,不求这天罗地网能解决掉解子沣,至少得拖住他吧。
它可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大田鼠双爪合十,忧心忡忡地祈祷。
“当!当!当!”
天罗地网里,解子沣仍在一剑剑地劈砍。
砍得剑刃都翻了卷,剑身与剑柄快要脱离,他也没停,就那么继续砍着。
乍看他似乎快要疯魔,眼里尽是被逼出来的血丝,实则那通红的颜色都掩不住他眼底的兴奋。
他容光焕发,心潮腾涌,整个人精神得吓人。
仿佛这天罗地网,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困境,而是独属于他的乐园。
一剑剑,皆让他爽到不行。
直至剑身脱落在地,解子沣终于停下。
他随手扔掉同样破损的剑柄,满意地看着被他生生砍出来的通道。
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飞?
他又是嗤笑一声,举步迈入通道。
然后在即将踏出天罗地网之时,指尖轻轻一错。
数张符箓悄然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并未察觉他的破局,仍在努力从缝隙观望的大田鼠。
“轰!”
突然炸开的雷鸣声震耳欲聋,毫无准备的大田鼠被炸了个两耳失聪,当场流出血来。
大田鼠忍痛扭头。
见是符箓,它一下就懵了。
待发现这几张符箓,赫然竟是最开始它用给解子沣,却反遭破解的那几张,大田鼠后背陡的一麻。
原来解子沣根本没撕碎符箓。
它被障眼法给骗了!
先前围困解子沣的雷霆此刻反困住自己,看着周围不断闪烁跳跃着的,足以将任何东西都烧成烤肉的电光,大田鼠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它出不去了。
只能看解子沣从从容容地走到它跟前,垂眸同它说话。
“区区鼠辈,也妄想能关得住我。”
解子沣语气很寻常。
他音量不高,暂且陷入失聪状态的大田鼠却愣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从中听出种极致的轻蔑。
“鼠辈就是鼠辈,再怎么化人,也改变不了鼠目寸光的本质。”
他说完,朝后伸手,一把崭新的剑被交到他手上。
许是这把没先前的握着顺手,解子沣掂了几掂,方对准大田鼠的脖子砍下去。
这一剑下去,大田鼠绝对身首分离。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斜里倏然刺来个缀着红缨的枪头,“叮”的一声,拦住了剑尖。
是曲从渡再度出手了。
被截住的解子沣微微侧首。
他瞥着曲从渡,正要说话,却感到有那么一股无法言明的气,从红缨枪头传至他持剑的手中,他面色微微一变。
曲从渡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气。
尽管不清楚那气是什么东西,但看解子沣的神态,曲从渡福至心灵地将长.枪一个抡转,果然解子沣仿佛被那股气给制约住似的,竟整个僵在原地,任由曲从渡将他的剑格开。
大田鼠由此获救。
不及庆幸抑或后怕,大田鼠忙喊:“趁他心神被慑,快攻他金丹!”
由于两耳失聪,大田鼠说话并不在正常的调上,但好在曲从渡听懂了。
他枪头一翻,迅速刺向解子沣丹田。
“噗嗤!”
枪头刺破衣袍,刺穿皮肉,正中寻常修士的金丹之处。
见状,还活着的忠仆们纷纷放下心。
金丹可谓是结丹真人的命根,金丹一旦被破,就成了废人,解子沣再不能杀人了。
曲从渡却并未放松。
相反,他神情更加肃重,眉头也皱起。他看着那洇出血色的伤口,双臂用力,试图将枪头往里捅得更深。
“哈。”
一声轻笑。
曲从渡想也不想地立刻后退。
果然,才退了半步,尚未完全离开伤口的枪头,就被一只手给握住。
循着那只手往上看去,解子沣两眼通红,隐隐有些癫狂之意。
解子沣浑然不觉仍在流血的丹田,也没理会被枪刃割破开始渗血的手掌,只看着曲从渡道:“是不是没能料到,我的金丹居然不在丹田里?”
曲从渡没说话。
忠仆们刚放下的心则重新提起。
什么意思?
金丹不在丹田里,还能在哪?
解子沣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作疯子,又是凭什么,被解族驱逐出去?”
语毕,忠仆们尚未思考,赵翡已断然道:“识海!”
赵翡盯着解子沣眉心:“两眉间者为上丹田……曲从渡!”
曲从渡应声动枪。
他以单手握着枪杆,另只手按住枪尾,猛地一振。
“啪!”
垂落着的红缨高高跳起,砸到解子沣手背。
红缨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偏解子沣受那股神秘之气的影响,剧痛到五指微僵。
曲从渡趁势后退,收回枪头。
因刻有血槽,故枪头脱离伤口之时,带出蓬滚烫热血,令解子沣身体微晃。曲从渡抓住时机再度出击,枪头直指解子沣眉心识海。
解子沣这时堪堪回神,头颅一歪,险之又险地避开。
曲从渡见此没失望,平抡长.枪,继续追击。
凭此长.枪在手,曲从渡与解子沣连斗数十个回合,不仅没像之前那样迅速落败,反倒还给解子沣添了更多的新伤,当中有次更是差点刺中解子沣眉心。
忠仆们看着,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点希冀。
说不定真能打得过他呢?
正想着,又是几个回合过去,解子沣身形一动,连退数步,主动脱离了战局。
没等忠仆们大喜,就见解子沣目光一转,看向他们。
“我暂且杀不了曲从渡,”他对他们笑道,“干脆先杀你们吧。”
语毕,他迅疾而来,把剑一挥——
“解子沣!”
曲从渡厉喝。
曲从渡虽身怀风灵根,但他从未修行过,根本达不到解子沣那样的速度,他赶不及近前救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忠仆们先后倒在解子沣剑下。
至此,曲家人已死去大半。
其中更有都已经被带去躲着,却又半路拐回来,试图带更多人一起躲的年纪最大的婆婆。
曲从渡看着遍地的尸体。
握着枪杆的双手湿滑不已,呼吸间也尽是铁锈之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而后长.枪抬起,直指解子沣喉咙。
他开口,嗓音沙哑,像是含着血。
“解子沣,”他再次念他的名字,“如我今日能活命,来日必将你碎尸万段。”
“哦?”
解子沣回头,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爽朗,解子沣头一次以欣赏的眼神注视曲从渡:“不错,你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了。”顿了顿,“我更想杀你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却并未回身去杀曲从渡。
反而继续往前,屠戮剩余的人。
就仿佛享用珍馐前,要先将普通的小酒小菜给消灭干净,这些闲杂人等的存在,无疑妨碍了解子沣享用的快感。
曲从渡——
这可是他惦记了好久的绝顶美味。
思及于此,解子沣速度更快了。
以至于内院里的闲杂人等全被清理干净,曲从渡也仍然没能赶上并阻止。
只能含恨绕过新鲜尸体,努力追击解子沣。
解子沣觉得自己有点像遛狗。
便逗狗似的逗曲从渡:“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我有的是时间。”
曲从渡没回话。
只握着长.枪的双手溢出微微的血色,越发湿滑了。
“看来是不累,”解子沣道,“那就继续?”
语气更像逗狗了。
突然,解子沣心下微动。
他隐约感应到滴在傀儡身上的那些精血,在刚刚和他这个本尊彻底断了联系——
拂珠果然在被引诱进帝墓里后,杀了傀儡。
唔。
天骄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也好。
拂珠被困在帝墓里回不来,他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任意施为。
当是时,解子沣大致感应了番曲家剩下的人都藏在哪,冲曲从渡一勾手。
“光这么干杀没意思,不如打个赌吧。”他说。
曲从渡不语。
解子沣道:“就赌你追上我的时候,是我已经杀光你曲家的人呢,还是在我杀光你曲家人之前,你就已经追上我了?”
曲从渡不答,只追赶的速度更快了。
大田鼠扭过头,不忍再看。
长.枪能制约解子沣又怎样,解子沣不跟曲从渡交手不就行了。
即便曲从渡千辛万苦追上解子沣,硬逼解子沣跟自己交手,那个时候的曲家人估计早被解子沣杀光了。
“嗡!”
忽而有什么运作声响起,正纠结自己该怎么办的大田鼠愣了愣,赶忙用恢复了些的耳朵听音辨位,惊奇地发现这动静是从地下发出的。
便见只余血迹和尸体的院墙下,不知何时竟亮起了淡淡灵光。
随着嗡鸣的动静越来越大,那些灵光也越来越亮。大田鼠由此想到什么,豆子眼霎时精光暴涨。
对!
就是这个!
拂珠大人说过,她此行前去帝墓,除它是预留在皇城里的第四手外,她还预留了另外的第三手和第二手。
第三手不出意外是曲从渡手里那把枪。
第二手则应当是眼前这座正从地下冉冉升起,范围之大之广,几乎占据了整个曲家地盘的巨大灵阵。
至于第一手……
大田鼠挠挠屁股,它脑子不好,想不到。
不过想到也没什么用。
它被困在这符箓里,动作稍微大点,就要被雷电烤成死鼠,连个像样的地洞都打不了,更枉论破符出去。拂珠大人预留的手段再多,眼下的它也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这第二手威力如何了。
如果连第二手也奈何不得解子沣……
大田鼠悄悄打了个寒颤。
“嗡嗡!”
灵光大亮,灵阵彻底显现而出。
便见整个曲家仿佛被巨人的手掌所笼罩般,亮到刺目的灵光遍布每个角落,色泽深重得几欲要盖过漫天的帝墓金光。
而在灵光最为刺目之处,即阵眼所在的位置,一棵由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灵木,正在疯狂生长。
寻常灵木都是一寸半尺地长,这棵却是一丈三丈地长。
刹那便长了数十丈高,粗壮之极,也雄伟之极。
及至碰到那拦住曲家人不得出的屏障,灵木终于停止生长。
高达百丈的巨木树冠在曲家上空伸展开来,繁密茂盛的绿叶间,细碎花朵柔嫩洁白,仿若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降临了场罕见的春雪。
有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枝头,如雨飘洒,又似雪飞舞,空中的血腥气都被压下不少。
无需谁来操控,千千万万的花瓣自主汇合成花海,直朝解子沣蔓延而去。
这个时候,大田鼠才认出,这棵灵木似乎是……
琼树?
琼树既成,即宣告着解子沣在曲家不得妄动灵力的限制,就此打破。
曲从渡止步在花海之外。
花海之内的解子沣则抬首。
他以极为赞叹的目光观赏灵阵,须臾把剑一扔,腾出手来拊掌道:“不错,此阵当为拂珠亲手所设,威力之大,纵使元婴入内,也可杀得。”
曲从渡眸底微动。
大田鼠也激动了。
解子沣是结丹!
这岂非表明……
“哗!”
刚刚还只是平平围着解子沣的花海,此时宛如汪洋深处突然爆发了海啸般,比楼宇还高的花浪呼啸着翻涌,千千万万片花瓣化作千千万万把利刃,携着雪白流光,争先恐后地奔向解子沣。
这一幕壮观又危险,解子沣却面色不变,相反,他目光中的赞叹意味更浓了。
拂珠布置这灵阵之时,应当还是筑基期吧。
真不愧是近几年来最出名的天骄,这一手委实不错。
解子沣想着,抬手施术。
很快,惊涛骇浪的声响当中,立时多出点电闪雷鸣的动静。
——来曲家这么久,解子沣终于动用了他最拿手的雷法。
“咔嚓!”
玄紫的电光亮起,雷霆悍然迎上花海。
尽管与成片的花海相比,雷霆只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但仅是这样的一道,就足以劈断方圆丈许内所有的利刃。
利刃一断,破碎花瓣在极致的高温中消融成齑粉,再无法攻击解子沣。
然又有更多的花瓣从上空飘下,汇成新的海洋,化作新的利刃,连绵不绝。
解子沣施术速度随之加快。
雷霆不断劈落,花海也不断奔涌,这场道术与灵阵的较量极其浩大,如翻江倒海,地面险些被震得龟裂。
也不知这座灵阵,拂珠提前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力去布置,总之哪怕解子沣雷法施展得炉火纯青,也还是免不了被越来越多的花瓣近身,割得遍体鳞伤。
更有花瓣从这端入,那端出,雪一样的白沾染了血的红,在灵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刺目。
渐渐的,解子沣施术速度变慢,近他身的花瓣多得让人看不见他。
结丹与元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他快撑不住了。
遥遥望见这一幕的曲家人大气都不敢喘。
解子沣这是不行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赵翡扶着曲从渡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但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抱有期待,她低声对曲从渡道:“这个灵阵杀不了他。”
曲从渡沉默点头。
果然——
“轰!”
又一次驱使雷霆击碎花海后,解子沣甩了甩手里新淌出来的血。
他抬眸四顾,周遭灵光仍自大放,那棵琼树也仍有花瓣飘落,好似刚才持续那么久的频繁攻击,并未让灵阵有所损耗。
有感再打下去,自己或许真会死在这灵阵里,解子沣后退,挥手道:“你们上吧。”
言罢,此前除了给他递剑外,一直未曾出手的解家人,这次终于出手。
不提解家人如何接手灵阵,只说重新得空的解子沣回头,对看着他的曲从渡和赵翡笑了笑。
这一笑略显羞涩,他口吻也是略带羞愧的。
他道:“实力不足,让两位看笑话了。”
他又甩了甩手里的血。
然后没有疗伤,也没有休息,他接过第三把全新的剑,举步向后院走去。
不消说,曲家剩余的人全躲在后院里。
解子沣边走边道:“两位等得不耐烦了吧?莫慌,再等我个一时片刻,等我把不重要的人都杀干净,或者,”他脚步一顿,蓦地拐向曲从渡和赵翡,“或者,我先给两位一点彩头,就当我恭贺两位新婚如何?”
明明身上处处都是伤,破破烂烂的衣袍全浸透了血,解子沣却压根没受过伤似的,速度奇快无比。
仅一眨眼,灵力全开的他就到了曲从渡跟前。
曲从渡都来不及让赵翡躲起来。
匆忙间,曲从渡只得以长.枪横挡——
“嗖!”
破风声骤响。
一道白光如天外流星,风驰电掣地穿过无形屏障,直入解子沣后心。
白光冲势太强,解子沣刚刚还恣意得不行,这会儿却被冲得险些要跪下去,方勉强稳住身形。
他以剑撑地,张口吐出一滩殷红的血。继而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白光。
这白光赫然是把剑。
还是把灵剑。
解子沣蓦然回头。
只一眼,他表情瞬间变得阴沉。
却原来,不止他在暗中算计,拂珠也算计了他。
这就是天骄真正的手段吗?
好,好得很!
解子沣目光阴鸷地看着御风而来的人,眼睛通红得几欲滴血。
旋即反手,将陷在胸腔里的灵剑一点点拔出。
大田鼠则喜出望外。
这是拂珠大人预留的第一手吧?
这第一手可算到了!
曲从渡和赵翡也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翡嫁进曲家前被赵家管得严,她接触修真界没曲从渡多,下意识便喊:“珠珠!”
喊完欲上前去迎,却被曲从渡拉住:“那不是珠珠。”
赵翡:“不是珠珠?那是谁?”
曲从渡道:“应当是珠珠的身外化身。”皱眉想了想,“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什么碧落丹……”
“……居然是碧落丹。”
解子沣喃喃。
此时灵剑已经拔出,却仍有剑气在伤口里肆虐。鲜血疯狂喷涌,解子沣真正成了个血人。
然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低低笑出声。
没想到啊。
本以为他有心算无心绝对稳操胜券,孰料拂珠技高一筹,她玩了出无心算有心。
这局是拂珠赢了。
可就算他输了……
“噗。”
解子沣又张口吐出滩血。
却是他扔掉自己和拂珠化身的两把剑,单手成刀,插入了被洞穿的胸膛。
赵翡一愣:“他要干什么?”
曲从渡摇头:“不知道。”
虽然不清楚解子沣此举意欲何为,但看他那痛到扭曲的脸,就知这一手绝非什么好事。
这时拂珠化身落地。
就在曲从渡以为,化身会立即阻止解子沣,便见这位穿白衣的化身当先看了看被解家人拖住的琼树,再看看即便她这个元婴进来了,也仍未破裂的无形屏障。
她一双眼冷冷清清,比之本尊要少了些人情味儿。
最后她不紧不慢地看向解子沣,目光无波无澜。
看完了,她双手结印,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翡再度一愣:“她这是在干什么?”
曲从渡继续摇头:“不知道。”
话音刚落,数道出鞘声响起,白衣化身的身边赫然有剑一把接一把地出现。
细看每一把,都非凡品。
全是灵剑。
也不知拂珠本尊给这化身准备了多少东西,随着白衣化身手中的印诀改成剑诀,连同先前那把被解子沣扔在地上,此刻受召回归的灵剑一起,数不清的灵剑重重叠叠,以肉眼完全无法跟上的速度,组成了个极为繁复的庞大剑阵。
以白衣化身为中心,阵内剑光连绵成璀璨星河,闪烁间颇有股浩荡之意。无数剑气交织融汇,更有无数剑尖遥遥对准解子沣,缓缓而动,亟待攻击。
这等阵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万剑齐发。
曲从渡和赵翡等人觉得震撼。
解子沣也觉得震撼。
但更多是有趣。
先前傀儡术传回消息,拂珠去帝墓,压根没带灵剑不说,她还得问别人借剑。
怎么,本尊半把灵剑都拿不出,化身却能玩万剑齐发?
有趣。
真是有趣。
究竟什么样的绝世灵剑,才能入她本尊的眼?
解子沣一错不错地盯着白衣化身,手刀入得更深了。
入到最深处,血都不怎么流了,他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微微顿了下,手掌慢慢撤出伤口。
也不知到底有多痛,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解子沣就五官狰狞,神情愈发扭曲。但他还是忍住了,赶在白衣化身的剑阵彻底成型前,取出了那个东西。
手掌布满血淋淋的红,那东西却比手掌还要红。
竟是一滴心头血。
一滴拂珠本尊以为,就算解子沣是疯子,也不会用在别人身上的心头血。
可如今他用了。
只是为了对付她这个化身——
“轰隆!”
雷鸣再起,雷光再现,面对那由万剑组成的剑阵,解子沣再次施展出他最拿手的雷法。
然而这次的雷法,不仅雷鸣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哭嚎声,雷光里也带着若隐若现的殷红色泽,仿佛那滴心头血是从下界地狱而来,令得这本该为道术之尊的雷霆,变得格外的阴幽诡诞。
殷红如同活物一般,附在雷霆表面蜿蜒蠕动。解子沣一手结印,另一手向白衣化身做出请的动作。
“此乃解族秘法,”他道,“拂珠天骄,请。”
白衣化身不说话。
也无须说话。
因为在解子沣开口的同一时间,剑阵里的星河已然爆出赤红光芒,万剑齐发。
同样是红,解子沣的雷霆像即将凝固的陈年旧血,白衣化身的星河则仿佛是刚刚喷洒出来的鲜血流淌而成。
道术与剑阵,道修与剑修。
两者正面交锋,霎时破风声响彻,别的再听不到了。
余下声音皆湮没在碰撞所产生的波动里,整个曲家红色尽染,灵阵的灵光都被覆盖了去。
只隐约看到雷霆不过一个照面,就被万剑从中穿梭而过,崩碎成点点血花。雷霆没能阻挠万剑的前进,万剑便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来到了解子沣面前。
“居然是元婴期吗?”
解子沣自言自语,手刀不知何时又插入了胸膛。
一滴又一滴的心头血被剜出,解子沣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然他眼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兴奋。
兴奋得无视身体的疼痛,更无视自己重伤濒死的状态,他笑容癫狂而迷离,比傀儡纸人在帝墓里的笑还要再诡谲上几分。
他破釜沉舟般没给自己留半条后路,所有的心头血全被他用于秘法。
结丹打不过元婴?
他却偏要在拂珠化身的剑下活下来!
于是哭嚎声变得响亮,殷红色泽也变得深重,足有手腕粗的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劈落下来,声势大得惊人。
这般斗法看得曲家人目瞪口呆。
即便没有涉足修真界,他们也能看得出,解子沣为了扛过拂珠化身的万剑齐发,终于扔掉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没有理智的疯子……
大家不禁道:“他疯了。”
再看白衣化身,那双眼眸平静如水,并未因解子沣的举动生出丝毫波澜。
手中剑诀也没改,她异常平静地看新召的雷霆撞上万剑。
雷声大作,这次万剑前进的步伐被迫暂停。
但仅只是停了那么半息而已。
半息后,雷霆齐齐崩碎,白衣化身终于改了剑诀。
——万剑归一。
所有的赤红光泽于刹那间消失不见,解子沣面前只余一把平平无奇,看起来毫不出彩的灵剑。
白衣化身剑指一划,灵剑迅速刺进解子沣丹田。
解子沣笑容一下僵住。
知道化身这是想废了解子沣,赵翡忙道:“他金丹在识海里!”
白衣化身淡淡颔首。
便如在帝墓里,拂珠本尊一剑便碎了解子沣傀儡的假金丹,此刻她的化身也是只需一剑,便废了解子沣本尊的丹田。
接着又一剑,依赵翡所言,绞碎他眉心识海,也绞碎了那颗藏匿的金丹。
无数灵力逸散,解子沣就此沦为废人。
曲家人精神大震。
没想到拂珠提前安排了这么多手。
解子沣这次是真不行了吧?!
当即便有人想从藏身之地出来,却被曲从渡以眼神制止。想起之前每每以为解子沣要不行了,结果却仍然很行的反转,曲家人只好按捺住,继续观望。
观望解子沣身形微晃,观望他面色惨白地低下头。
他大约是想吐血的,可先前他血流得太多,又已经失了全部的心头血,这会儿他再怎么吐,也只吐出少许血丝。
他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
白衣化身没看他。
她剑指再划,灵剑转向,去寻琼树下的解家人。
相比起放在解族里算半个天骄的解子沣,这些解家人的资质都堪为普通,境界上无一超过解子沣。可饶是如此,解家人却还是凭借层出不穷的手段,将琼树拖得生机消散,久久开不出新的琼花。
灵阵已然快要停止运作了。
这时灵剑掠过,清亮的剑吟声响起,解家人悉数倒地,全被废了。
任务完成,灵剑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绕着琼树转了两圈,剑尖往树干某处一点。
高大琼树微微一颤。
很快枯枝败叶间,有弱小的花苞悄然生出,琼树开始恢复生机。
灵剑似是对此颇为满意,又转了两圈,方折回白衣化身手中,被她收起。
白衣化身对曲从渡说出此行唯一一句话。
“等我回来。”
她说。
然后身影蓦然消失。
赵翡不解:“她是走了吗?”
曲从渡说是:“碧落丹的时间到了,化身消散了。”
“这么快?”
“本来就只能维持一刻钟。”
从帝墓到皇城,再从城门到曲家,这一路上已然花费不少时间。因此化身赶到曲家后,没和解子沣你来我往地喂招,而是直接就出了大招。
解子沣应当也是料到这点,才以解族秘法相抗。
赵翡点点头,又问:“珠珠没杀解子沣,只废他修为,是不是怕解子沣死在曲家,解族会认为是我们害的?”
曲从渡说是。
解子沣遭解族驱逐不假,但看他和解少族长那极其密切的关系,以及能在人前施展解族不外传的秘法,就知解族并未真正放弃他。
若解子沣背后只单单一个解家,拂珠兴许早在成亲那日,就将解子沣连解家一并端了;而一旦牵扯到解族,哪怕是拂珠那位万音宗的峰主师父,也得慎重考虑,是否要跟解族对上。
三氏五族的实力,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他们曲家,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家族,他们更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背景敢与解族抗衡。
“现在只能等珠珠回来了,”曲从渡道,“到时听她怎……”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赵翡表情剧变。
下一瞬,他后背一疼,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破出。
他迟疑地垂头。
不是剑,也不是什么雷法。
而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解子沣的手。
曲从渡动了动唇。
而后在解子沣收手之时,整个人骤然倾倒。
“曲从渡!”
赵翡惊叫着抱住他。
她力气不够,支撑不住曲从渡,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曲从渡的衣袍,也染红赵翡的衣裙,颜色鲜红得如他们成亲那日,寓意吉祥的喜服加身,灼灼耀眼。
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正暗喜解子沣被废的曲家人全懵了。
他们懵怔地看赵翡试图捂曲从渡的伤口,可不管她怎么捂,双手按压的力道再重,血也还是一直流,完全停不下来。
赵翡控制不住地发抖,眼里全是泪。
“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她声音里也全是哭腔,“你忍一忍,我这就去找药,我……”
同样是话未说完,她被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来。
还是那只手。
血淋淋的,其中有曲从渡的,当然更多是解子沣自己的。
解子沣仅用这么一只手,就将赵翡掐得双足离地,浑然刚才被废的人不是他。
手掌逐渐收紧,看赵翡在自己掌中挣扎,恬美的面容因窒息变得煞白,继而慢慢发紫,解子沣哈哈大笑。
“元婴化身又如何?”
“废了我又如何?”
他牙齿森白,猩红血气一染,他彷如从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隔着帝墓,还真以为能拦得住我?”
曲家人油然感到胆寒。
那可是赵翡,他心心念念许久的新娘!
他居然想杀赵翡?
之前他不是只杀他们曲家人,无论如何都没伤过赵翡吗,怎么现在……
疯了。
彻底疯了。
疯了的解子沣笑得极畅快。
他随意一甩手,赵翡重重摔到墙角,衣裙的颜色更鲜红了。
赵翡蜷缩在角落里。
她呼吸轻微,连咳嗽都没有力气。
身体也在轻微抽搐,她久久没能起身。
“解、解子……沣……”
曲从渡勉强出声。
曲从渡伤在腹背,又是贯穿的重伤,此刻能抬头说话,已是极限。他尽力不让自己看赵翡,也不往后院看,就只看着解子沣道:“既然谁都拦不住你,那拂珠,拂珠……”
“拂珠?”
解子沣弯腰看曲从渡。
这时清风吹过,琼树枝叶飒飒作响,很快便落下恢复生机后的第一片花瓣。
新生的花瓣非常娇嫩。
随着风轻轻柔柔地飘来,并未化作利刃,也不带半分危险。它悠悠飘过遍地的血腥,飘过解子沣和曲从渡之间,飘过他们再次对上的目光。
及至花瓣飘到两人视野之外,解子沣才开口道:“拂珠又如何?”
他眼中竟满含着笑意,谁都看不懂的笑意。
只能听他道:“拂珠若想杀我而后快,我洗干净脖子在解家等着她便是。”顿了顿,“但愿她本人,别叫我失望才好。”
说完不再耽搁,直起身朝后院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通过门缝偷看自己的人微笑。
触及到这样的笑容,愈加胆寒的曲家人正欲躲进更深处,就见解子沣好似还拥有灵力般,速度极快地进到后院里。
由于识海被废,解子沣再不能动用灵识,便随意踹开离他最近的房门,直接闯入进去。
才进去,尖叫声响起,然后是哭泣声,液体喷溅声和重物落地声。
有人被杀了。
果然下一刻解子沣出来,本就血淋淋的手更血淋淋了。他脸上也溅了血,衬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杀气腾腾,他看起来更像恶鬼了。
解子沣随手抹掉脸上的血,没有停歇地踹开下一个房间。
“啊!”
又是尖叫声响起,刺耳之极,也恐惧之极:“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样的求饶并没有让解子沣心软。
相反,他听得高兴,于是本该一把拧断这人的脖子,让人死得不那么痛苦,最终变成他扯断对方的手脚,将剩余的躯干倒提着去别的房间,当成兵器使用。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尖叫、哭喊和唾骂此起彼伏,却再没能听到属于那人的音色。
仅两个房间,那人就被活活用死了。
解子沣没舍得丢。
还是到了后面,躯干里的骨头碎完了,整个再没法用了,解子沣方可惜地丢开,继续以自己的手去杀人。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解子沣真正陷入了疯狂。
“住手,解子沣……你住手,你别杀他们!”
曲从渡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可他伤得实在重,十指指甲全部崩裂,他也还是没能站得起来。
只得一点点地往前爬,腹背伤口的血因此流得更急更多。他声音沙哑之极,近乎嘶吼。
“要杀杀我,解子沣你要杀就杀我!解子沣你回来,你杀我!杀我!解子沣!”
解子沣充耳不闻。
屠戮犹在继续。
解子沣仿佛漫步自家后花园中,见谁杀谁,谁拦杀谁,一双眼亮得诡异。
及至杀出后院,杀到曲从渡双亲居住的正房前,毫无预兆的,解子沣突然停下。
旋即转身,朝曲从渡走去。
见他终于回来,曲从渡努力抬头。
解子沣走到曲从渡面前,屈膝半蹲,两人视线齐平。
他面带笑容,语气难得温柔。
“等急了?迫不及待想死了是吗?”解子沣看着曲从渡的目光也很温柔,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别急,我这不就回来了。”
曲从渡急呼吸十分急促,断断续续地道:“你别、别杀他们。你杀我,我死。”
解子沣闻言沉吟。
沉吟完摇头,说不行:“我今日来,就是想杀光你们曲家人——除了赵翡。”他看了眼还在角落里的赵翡,收回目光继续看曲从渡,“这样吧,我先收你点利息如何?省得你时时刻刻惦记。”
语毕,他抓起曲从渡磨蹭得血迹斑斑的右手,也抓起那把再无法制约他的长.枪,枪头对准曲从渡手腕,轻轻一划。
曲从渡身体剧烈一颤。
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曲从渡痛得牙齿都要生生咬碎。
“哎,别动。”
解子沣眼疾手快地按住想要反抗的曲从渡。
他不满道:“动了就挑错位置了。我可没打算让你死在所有人前面。”
原来他想挑断曲从渡的筋脉,免得再被曲从渡以手蹭地地追。
虽然追来追去很像逗狗,但总这样,有点烦。
解子沣想着,放下曲从渡软绵绵的右手,改换成左手。
左手挑完,便换成脚。
他就这么强行按着曲从渡,一枪接着一枪,几乎要挑断曲从渡全部筋脉。
并不懂武功,早早就被藏起来的曲从渡母亲见此,再按捺不住。
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她却一下冲开护院的阻拦,飞一样地从藏身的正房暗室里出来,张开手臂去挡那把长.枪。
“不准伤我儿子!”
恐慌与惧怕让她声音变得尖利,她望着解子沣的眼神也是害怕的。
可她仍然毫不犹豫地挡在曲从渡面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儿子:“解子沣你个疯子,我跟你……”
话未说完,长.枪由下而起,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睁大了眼。
“夫人!”
刚悄悄送仅剩的孩子们去别地躲藏的曲从渡父亲回来,正好望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劈手夺过护院的长棍,高高举起,冲向解子沣。
“畜生,我让你偿命!”
于是才染了曲从渡母亲血的长.枪,很快又穿过曲从渡父亲的胸膛。
长棍砰然落地。
曲从渡父亲缓慢地垂下头,看向曲从渡。
“儿子,活,活……”
话音未落,长.枪被抽出,他朝曲从渡母亲走了两步,颓然倒下。
两具尸体倒在了一处。
距离曲从渡,仅有两步之遥。
可就是这么两步,曲从渡拼命伸手,也没能碰到半点衣角。
他手臂里的筋脉全被挑断,他压根动都动不了。
只能无望地趴在血泊里,苟延残喘着,看解子沣嫌脏似的绕过两具尸体,抓着长.枪去后院继续屠戮。
一步出一枪,一枪杀一人。
短短半炷香的工夫,除曲从渡和赵翡外,曲家上下再无一活人。
解子沣以枪拄地。
灭门好累。
但……
舒服。
该轮到曲从渡了。
解子沣转身折回去。
这次回来,解子沣没再对曲从渡施加如挑断筋脉之类的折磨。
他也没再屈膝,更没说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曲从渡,因杀戮过多导致稍微卷了点刃的枪头抵在曲从渡腹部伤口,缓缓往里刺。
就好像先前曲从渡刺他丹田一样。
曲从渡也没说话。
只闭目,默默忍耐。
刺到一半,见伤口居然没流多少血出来,解子沣有点诧异,但很快了然,曲从渡和他一样,血也快流干了。
不过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解子沣拔出枪头,微微上移,对准了曲从渡眉心。
他开口说话。
“我这人,平生最是睚眦必报。一点点小事,我都能记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
他以跟熟人谈天的口吻对曲从渡道:“我原本也打算之前你想怎么杀我,我就也怎么杀回去。不过想想你是个凡人,说不定我才报复到一半,你就先死了。这可不行。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送你快点上路。”
说完一笑:“这样不仅能让你少受点痛苦,还能让你尽快跟家人团聚。”顿了顿,“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我可以帮忙转告给赵翡。”
赵翡……
曲从渡微微睁眼。
伤势的加重让曲从渡眼前发黑,他看不清远处的赵翡,也没有力气转头看父母的尸体,只能视线模糊地看解子沣,问:“你究竟为什么,要灭我曲家的门?”
因为是疯子,天然的思想行为与常人不同?
还是因为觉得没能娶到赵翡,丢了面子,就想把面子挣回来?
又或者……
“为什么要灭门?”
解子沣重复了遍。
仔细思考了会儿才答:“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曲从渡哑然。
是了,疯子做什么,需要理由吗?
解子沣问:“还有别的话吗?”
曲从渡沉默。
解子沣便点点头:“那你准备准备,我要送你上路了。”
语毕,长.枪猛然刺向曲从渡眉心。
这一枪下去,曲从渡必死无疑。
曲从渡正要重新闭目,就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突然扑过来,正正覆在了他的身上。
他愣住。
锐器入肉声响起,这一枪没有刺穿曲从渡眉心,而是刺中了他身上的人。
刺中了身上人的后心。
新鲜的血腥味近在咫尺,里面隐隐含着股淡淡香气。
曲从渡眼睛一下便看清了。
是赵翡。
赵翡不知何时醒了,扑过来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哎?”
解子沣也愣住:“杀错人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更没有什么惋惜之情,直截了当地拔出长.枪。
大量鲜血被带出,有几滴溅上解子沣的脸,他伸舌舔了口。
“甜的。”他如是评价道。
曲从渡却已无暇听解子沣说话。
和赵翡挨着的距离太近,曲从渡看不到她的伤,也看不到她的脸,只感受到她贴在他耳畔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又轻又细的喘息。
喘息很微弱。
身体的颤抖也很微弱。
她快死了。
曲从渡小声喊:“赵翡?”
赵翡没应。
她呼吸更微弱了。
曲从渡便看向解子沣,说:“解子沣,你救救她。”
解子沣犹在回味刚才的甜意,闻言垂眸看过来。
“你出身解族,你一定有办法救她,”曲从渡语气很冷静,“只要救她,你想怎么杀我都行。算我求你。”
解子沣眉梢高高挑起。
他何曾见过求人求到仇家头上的。
便新奇地应承道:“我确实有办法救她。”旋即话音一转,“可她跟你成的亲,不是跟我。她又不是我的新娘,我凭什么要救她?”
曲从渡道:“你灭门没有理由,救她自然也不需要理由。”
解子沣眉梢再挑。
他正要回话,一道细弱至极,明显能听出说话者状态的声音打断他:“别求他。”
赵翡慢慢从曲从渡颈侧抬起头。
她看了眼解子沣,轻声说:“他是仇人,不准求他。”
曲从渡向来听赵翡的话。
但这次,他张张嘴:“可你要死了。”
这句说完,此前再怎么痛苦悲哀,也没流一滴泪的年轻人,在这个瞬间倏地红了眼睛。
“咱们家已经没人了,”他声音有些微的发颤,“我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
赵翡看着他的侧脸。
晨起时神采飞扬,各种说情话哄她开心的新婚夫君,此刻神情萎靡不堪,亲眼目睹全家被灭门的过程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为整个家顶天立地,因为家已经不在了。
他也无法再为她顶天立地,因为她就快死了。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啊。
努力保护着这个家,也保护着她,宁愿自己备受折磨,也尽可能地想让大家活下去,他有什么过错,要承受这些本不必承受的呢?
错是在她身上。
她不该嫁他,否则他就不用经历这些,大家也都不会死。
错在解子沣。
解子沣不该一心杀他,明明最该死的人是她。
“其实我今天来,是真想杀你的。”
解子沣这时对曲从渡道:“不过现在看来,你死不死好像都没什么区别了,反正赵翡要死了,有我在,你别想着能救活她。”顿了下,“没意思。”
不如拂珠杀他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拂珠什么时候回来……
解子沣把长.枪往肩上一扛,哼着歌往别地走去。
赵翡安静片刻。
曲从渡也很安静。
整个曲家,都很安静。
直到赵翡将自己的手,连同那支还没送出去的玉簪一起,塞到曲从渡掌心,曲从渡才陡的被惊醒般,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敢呼吸。
独属于赵翡的那股香气不知何时变得浓郁,他甚至感到她身体都在慢慢变冷。
她真的快死了。
他救不了她。
“以后也要像今天这样,求谁都好,就是不准求仇人,”赵翡忽然道,“你求他,他不仅不会出手相助,他还会觉得好玩,你居然能求一个仇人。”
曲从渡如何不知解子沣根本不会答应救人。
可他除了求解子沣,还能求谁?
求天求地,求大罗神仙,求神界圣人吗?
没用的。
求谁都不行。
他只能像看父亲母亲他们死一样,也看着她死。
“快说好,说你记住了,说你答应我,”赵翡催他,“不许不出声,快说话。”
“……我记住了。”
曲从渡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他被挑断筋脉的手也在发颤。
他想抱住赵翡,想带她去找救命药,想像平时那样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说些他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要坚持每天习武,这个绝对不可以荒废。
“赖床的话只能赖一小会儿,你一定记得要早睡早起。
“早饭要好好吃,你都没发现你嘴巴其实特别挑,早饭如果做得不合胃口,你午饭晚饭都不会好好吃。
“糖葫芦不要每次都买那么多,你忘记你上次吃到牙疼了?
“不要什么都跟夫子学,夫子多大年纪,你又多大,你当心年纪轻轻就变成个唠叨鬼。
“也不要总逗小孩子,他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逗他,还以为你是故意欺负他。
“还有……”
赵翡说了很多。
曲从渡一开始还能说好,说记住了,到后面他只听着就觉受不了。
他身体也跟着发冷,一阵阵的,可赵翡仿佛没察觉到似的,仍兀自说个不停。
从穿衣吃饭,到练字看书,从年头到年尾,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曲从渡听着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禁不住地想,如果她能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也挺好,这样她就不会死了。
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设想,就是如果。
“等珠珠……”
赵翡又说,然这次刚开了头就止住。
因为她喉间忽然有鲜血上涌,阻塞得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字一顿地吐字:“……等、珠珠回来,让她,走、走,别……”
别什么,她没能说完,但曲从渡已经应了声好,他听明白她的意思。
赵翡笑了下。
他果然是最懂她的。
她继续说:“你,我,对、对不……”
她还是没能说完。
但也无需曲从渡再听了。
因为她突然吐出好大一口血,身体也控制不住般剧烈痉挛。等痉挛停止,她沉重而疲惫地抬手,满怀眷恋地抚了抚曲从渡的脸,便落下手去,眼睛也瞌上。
她死了。
徒留那根玉簪,仍攥在她和他的手里,却再也送不出去。
玉簪纯白得近乎刺眼。
比血泊里的大红的囍字,还要刺眼。
曲从渡静静看着。
良久,他轻声说,没关系。
雪白琼花携着不知打哪来的粉红花瓣徐徐飘落,曲从渡颤抖地握着赵翡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替自己戴上了玉簪。
瓶沉簪折。
家破人亡。
……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他就要走了。”?
第80章 乘风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拂珠终于走进祠堂。
冥纸燃烧的气味更浓了, 花香随之变淡,拂珠便嗅到被有意遮掩了的,即使过去三个月, 也依然没能彻底散去的血腥气。
曲家上百条人命的血腥气。
再看那些牌位, 一笔笔一行行,都似亡者骸骨堆积而成,是日光也暖不热的森冷。
拂珠走到曲从渡身边。
他还在看她,双目寂寂无神,宛如死水。等拂珠跪坐下来, 侧向他的面容被天光照亮, 他总算认出她。
“珠珠回来了。”他说。
声音嘶哑, 语速缓慢,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拂珠沉默良久, 道:“怪我。”
她该早些回来的。
她就不该明知解子沣极有可能会对曲家动手,却还是进了帝墓, 以致于……
“是。怪你。”
曲从渡忽然笑起来。
许是那日过后,他就丧失了所有调动情绪和感官的能力, 此刻笑起来, 整个人生硬又怪异。
他笑着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翡姐姐最见不得你不高兴。”
拂珠闻言,眼眶更酸了。
她看着他怀里的牌位,再说不出话。
只能伸手, 覆上他猩红又狰狞的手腕。
——他被解子沣挑断的筋脉,到现在都没长好。
若非身怀风灵根,又常年习武,令得他体格比普通凡人要更强健些, 否则别说是迟上三个月, 三天他都撑不住。
而拖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已经将将要垮掉了。
他像一棵晒不到太阳的树。
表面看起来无甚大碍,实则内里全然腐朽,再没有什么生气。
可又不能真的就此死去,便继续熬着,苟且偷生。
苟且着,日复一日,等她回来。
拂珠仔细检查曲从渡的身体。
很快,拂珠就发现他虽然没有服用什么丹药,更没有让别的修士给他治疗,但他体内那些筋脉的损伤程度并未加重,还是当初被挑断时的状态,包括腹背的伤口,也在缓慢自愈中,拂珠一时又是松气,又是难过。
松气他伤得不是特别重,以她现在的修为,她自己就可以让他恢复如初。
难过他就这样等了她三个月。
他得多疼啊。
拂珠抿了抿唇。
她沉默地取出枚丹药,示意他含在舌下,然后连点他身上数道大穴,开始疗伤。
温水一样的灵力徐徐流淌,轻柔地裹住那些断裂的筋脉,一点点地温养修复。
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曲从渡捧着牌位的手很轻微地动了动。
拂珠注意到,立刻中止。
她抬头紧张地看他。
“没事,”曲从渡说,“早就不疼了。”
他甚至松开牌位,抬起已经接好大部分筋脉的双手,主动往她跟前送了送。
“继续吧。”
拂珠依言继续。
转眼大半天过去,日头微微偏西,天光渐斜。所有筋脉全部接好,腹背的伤也彻底愈合,拂珠正要收手,曲从渡将赵翡的牌位递给她。
他眼里的神色很安静,很沉静。
他语气也是沉静的:“把你翡姐姐的牌位放回去吧。顺便给她上炷香,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拂珠接过。
他便站起身,往祠堂外走。
拂珠沉默地看他。
看他步履蹒跚又生疏,很慢很慢地走,颤巍跌撞如耄耋老人。如此出了祠堂,大概是适应了,他脊背挺直,步伐也稍稍加快,拐个弯不见了。
拂珠以灵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一路缓行,到了他和赵翡起居的院子,他卷起袖子去小厨房烧水。
和走路一样,他做打水这样的体力活儿,也是需要适应。
从两手都提不动一个空木桶,到单手就能拎起斧头,他劈柴,生火,淘米,煮饭,统共只花费了两刻钟的时间。
小厨房里烟气缭绕,暖黄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坐在不远处,眼底还是很沉静,于是映入其中的火光也跟着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拂珠收回灵识。
她低头,看着手里赵翡的牌位。
之前没发现,现在方觉牌位表面异常光滑,赵翡名字那里更是颜色浅淡,显然被谁长久的摩挲过。拂珠小心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净手后取三根香点燃,拜了拜,一言不发。
……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
但想了想,又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
翡姐姐此生从未作过恶,这个时候想必已经投胎了吧。
如果她是卦修就好了,拂珠想,那样她就可以算赵翡投胎何处,此世福缘如何……
不。
就算她真的是卦修,她也不会算。
她不敢算。
也没必要算。
上完香,拂珠又烧冥纸。待饭香悠悠飘来,她出了祠堂,去寻曲从渡。
小厨房里,曲从渡正在盛饭。
见拂珠过来,曲从渡笑着招了招手:“来得正是时候,拿筷子,准备吃饭了。”
他笑容一如既往。
拂珠突然就有点恍惚。
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曲从渡在这边盛饭,赵翡在那边摆桌。然后曲从渡会喊她拿碗筷,会说这个菜是他做的,那个汤是她翡姐姐做的,会在吃的时候让她评谁做的最好吃。
会问她和赵翡下次想吃什么,会约好哪天再接赵翡过来,会……
“珠珠。”
曲从渡喊了声。
拂珠回神:“怎么了?”
他说:“你筷子拿多了。”
拂珠手一抖。
她低头,她总共拿了三双筷子。
她看向曲从渡,他盛了两碗白饭。
菜也是,以前他们三个人,至少是三菜一汤,如今两个人,他便做了两菜一汤。
——他比谁都清楚,赵翡已经不在了。
拂珠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多的筷子放回去。
然后端菜端汤,和曲从渡面对面地落座。
落座时,拂珠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位置。
这里本该有第三把椅子的。
“快吃吧。”
曲从渡没看旁边的空位。
他神态平静,语气自然,仿佛那里本就不存在第三个人:“等你吃这顿饭等好久了。”
说完率先动筷,给拂珠盛了碗汤,再给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最后才夹了点清炒竹笋放进他自己的碗里。
拂珠垂下眼。
那道清炒竹笋是赵翡喜欢的菜。曲从渡以前从不吃的。
包括动筷后最先投喂她,也是赵翡的习惯。他以前都只顾着给赵翡夹菜。
而今赵翡不在,清炒竹笋没人吃了,他就自己吃;没人投喂她,他就自己顶上。
他似乎想把他自己,活成赵翡的样子。
拂珠心脏一下子揪疼起来。
曲从渡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出声,两人安静用饭。
两菜一汤,分量并不多,他们很快吃了个见底。尤其那道清炒竹笋,连切得十分细碎的葱末都被曲从渡一点点挑出来吃完了,残留的丁点儿油花也被他拿馒头片,蘸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他还对拂珠说这道菜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好长时间没下厨,没想到手艺居然还精进了,”他笑着道,“下回努努力,说不定能直接开饭馆,然后招牌菜嘛,就选清炒竹笋。”
末了问拂珠,如果他真开了这样的饭馆,会不会赔得倾家荡产。
拂珠原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好在她想到什么,反问他:“你想在哪开?”
曲从渡说:“你觉得南山怎么样?”
拂珠说:“为什么不是中州?”
大田鼠先前说等她回来,他就要走了。
他不留在中州,他想去哪?
便听他答:“我未死,中州容不下我。”
拂珠顿住。
曲从渡继续道:“北域多妖族,西天多和尚,一个吃生肉,一个不吃肉。数来数去,只有南山最适合开饭馆。”
拂珠道:“东海呢?”
曲从渡摇摇头,没有作答。
直等收拾好碗筷,他才又说:“珠珠,我想去洗个澡。”他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都快臭了。”
拂珠说:“你去吧。”
他便把温在炉子上的水倒进木桶,提着出了厨房。
他才出去,拂珠擦桌子的动作就停了。
她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在祠堂,她还没太把大田鼠说他要走的话放在心上,此刻方知,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而她根本劝不了他。
果然,待曲从渡沐浴更衣完,重新出现在拂珠面前,丰神俊逸,卓尔不群,他又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曲从渡。
“天快黑了。”
曲从渡看着天,不太适应地抻抻手指。
早年拂珠送给他,却一直被压箱底的须弥戒,这会儿正正戴在他手上:“我该走了……珠珠送送我吧。”
拂珠便和他锁好曲家大门,一路送他到南城门。
相比起从帝墓回来势必要经过的东城门,南城门这里非常冷清,只零星几个护卫和过路人,说话声稍微大点,都能听到回音。
“就到这吧。”
曲从渡止步,转身面向拂珠。
他摸了摸袖子,道:“以后如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回来看看。”
拂珠看着他袖中的玉簪。
她认得这根玉簪。
是成亲之前,赵翡亲手画的样式,请人打了准备送他的。
拂珠默了默道:“你要入魔了。”
拂珠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她说东海,他却摇头。
东海剑修多为正道。
对东海而言,南山魔修皆是邪魔外道,东海任何宗门对魔修都是见之必杀。
——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越来越浓了。
曲从渡回视拂珠。
忽而一笑,不驯的桀骜。
“人如何,魔又如何?”他道,“我曾因红尘万丈不愿修行,而今同样是因万丈红尘,我欲乘风……”
“或许有朝一日,你我再见,彼此皆非今日。”
他又笑了笑:“届时若要刀剑相向……不必留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霞光映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明天下卷。?
📖 春生秋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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