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钥匙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永不会忘。
拂珠没有追曲从渡。
她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最后一缕霞光消湮,夜色将至未至。渐渐的, 再望不见曲从渡了, 拂珠收回目光,低头摸了摸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赵翡送她的手串。
算上帝墓三年,这条手串她已经戴了快十年。
养得玉石颜色都有些变了,月光倾洒, 晶莹剔透。
忽然而然的, 拂珠想起离开曲家时, 她和曲从渡的一段对话。
先是曲从渡问她,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 毕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她恐怕都不会再踏进曲家半步。
当时她没回答, 反问他拿不拿。
他正给大门上锁,锁完把钥匙往院墙那边一丢。
然后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想拿的都在这里头放着呢。”
家人的记忆, 亲朋的记忆, 以及有关赵翡的全部记忆,全被他放在里头。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永不会忘。
“……姐姐。”
自打见到曲从渡后,就没继续呆在拂珠身上,只默默贴脚跟追着的白近流小声喊:“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爹爹娘娘该等急了。”
连同乌致也再度现身, 说她该回去了。
拂珠抬起头。
她看着乌致道:“你以前, 也曾灭过谁全家吗?”
乌致道:“没有。”
拂珠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
不管是谁招惹乌致,还是乌致招惹谁,他基本都是当场事当场毕,他甚至不会多拖半刻钟,更不会连坐。
凡间有句话叫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修真界其实也一样。
别看修士们长生不老,自在逍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实则修士们最忌因果,最怕业障。除非是真的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否则很少会有修士在杀了对方后,还要将对方的家族也给屠戮干净。
胆敢造下这等深重杀孽的,要么是天生的杀戮之子,要么是像解子沣那样的疯子。
可是,凭什么?
疯子就能随随便便杀人?疯子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疯子就能仗着自己出身修士大族,肆意屠戮凡人?
那赵翡不是疯子,曲从渡也不是疯子,曲家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是正常人,就活该被疯子灭门?
怀着这样的疑问,拂珠抱着白近流慢慢走回家,姬彻之和乔应桐正在门口等她。
拂珠看看爹娘,又看看旁边的曲家。
大门紧锁着,再不会有人天天隔着墙喊她,要带她出去找赵翡玩。
“爹,娘,”拂珠低声道,“曲哥哥走了。”
姬彻之没说话,拍拍她发顶。
乔应桐将她揽进怀里。
此夜月光皎洁,房檐下的灯火也明亮。乔应桐顺着拂珠的目光看向曲家,看那被晚风吹得悠悠摇晃的灯笼,温声问:“珠珠想去找他吗?”
“想。”
“那为什么刚才不跟他一起走?”
“不行,”拂珠说,“他不会同意的。”
乔应桐道:“你可以偷偷跟着。”
拂珠道:“不行。”
乔应桐说:“你铁了心一定要跟着他的话,他也拿你没办法。”
拂珠摇头。
不行。
全都不行。
“那就不管他,让他去走他自己的路,”乔应桐温柔地抚摸拂珠的脸颊,“他走他的道,无需旁人置喙,也不需要谁帮忙。”
拂珠低低嗯了声,说:“我明白。我就是……”
就是担心他一个人撑不下去,害怕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再也回不来。
可这又能如何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路注定孤独,也注定艰难坎坷,她只能在他身后看他越走越远。
他下定了决心,她追不上他。
“我想去个地方。”拂珠突然说。
乔应桐听罢,没有问她具体要去哪里,只说:“现在去吗?”
拂珠说:“嗯,我尽量子时前回来。”
乔应桐和姬彻之对视一眼。
看出姬彻之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乔应桐道:“那你小心些。我做点你喜欢的夜宵,等你回来一起吃。”
拂珠说好。
她将白近流交给乔应桐,带着大田鼠走了。
这个点的皇城,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从帝墓活着归来的修士们或坐在临窗的位置,举着酒杯庆贺此行收获颇丰,或聚在小茶摊,在凡人小孩们闪闪发亮的眼睛的注视中,讲述自己如何死里逃生。
刨除那些将命丢在帝墓里没能回来的,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欢庆的海洋。
直等有谁不经意间往街边一瞟,瞟到从出帝墓到现在,一直是众人热衷探讨对象的身影,下意识喊:“是拂珠!”
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一静。
下一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街边,果真看见独身而行的拂珠。
当然,说她独身,其实不很准确,因为乌致就在落后她几步的地方跟着。
正因为乌致的存在,有人刚要开口,就被左右拉住,不让说话,想传音也被制止。渡劫尊者手段通天,万一被乌致听到什么不该说的,那可绝非好事。
只能闭紧嘴,目送拂珠完全走出这条街了,修士们才敢半捂着嘴,小心地窃窃私语。
“她早晨才去了曲家,她现在要去哪?”
“看这个方向,解家吧。”
“她要替曲家报仇?可报仇一般不都是自己来吗?”
“不一定是报仇,她可能想去看看解子沣。”
“说起来曲从渡是不是走了,我听人说在南城门那边撞见他了。”
“走了,拂珠亲自送的。”
“解子沣杀他全家,只留他一个,他肯定要走。”
“解子沣这厮的手段未免也太……”
“唉,谁说不是呢。”
修士们话未说透,点到即止。
皇城到底是解族的大本营,修士们在帝墓里都不敢对解少族长说什么,在这就更不敢。
遂远远注视着,看拂珠走到解家所在的街道。
由于是被解族驱逐出来,解家的地理位置不怎么好。巷子路很窄,墙面斑驳,靠墙的角落积着黑压压的水洼,空气也算不上好闻,嗅觉灵敏的甚至能闻到股若有若无的馊味。
不过这股馊味在靠近解家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面也变得干净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打扫。
拂珠止步。
她抬眸,就见那极干净的地面中央,即解家大门正对之处,摆着把方方正正的椅子。
椅子上正正坐着个人。
毫不意外的,是解子沣。
拂珠一下就明白了。
诚如她清楚她一定会来找他一样,解子沣也知道她会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等她。
——等她杀他。
“拂珠天骄来了。”
等得太久,委实是等得无聊,便拿枪头在地上写写画画,以此打发时间的解子沣抬起头,冲拂珠笑了笑。
他道:“听说帝墓关闭,我从早晨就开始等,可算把你给等到了。”
说完抬起手里的长.枪,朝她递了递,示意她接下。
拂珠看着这把熟悉的长.枪。
原本锋锐的枪头早被磨钝了,变得平滑,两侧的刃也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划痕。有很明显的疑似灰尘的粉末粘在上面,显然解子沣擦都没擦,刚玩完就要给她。
“这玩意儿好像是你的?”见她不接,解子沣又递了递,“物归原主。”
拂珠还是不接。
她目光从枪头转移到他的双腿。
他腿上居然盖着毯子。
便问:“你的腿怎么了?”
解子沣道:“没怎么。”
那天从曲家回来后就这样了。
家里请医修给他看,说是他丹田被废的时候,额外伤到了什么经脉。叫什么他忘了,反正是很重要的经脉,医修说以他现在的身体没法治,只能熬着。
拂珠听了,再问:“站不起来了?”
解子沣道:“差不多。”
拂珠便点点头,走近两步,抬手接过长.枪。
下一瞬,枪头一转,没入解子沣腹部。
钝器入肉的声音很特别。
特别到远处近处的声音全停了,所有关注此地的人无不震惊于拂珠的干脆,同时也暗道不出所料。
拂珠她果然要替曲从渡报仇!
解子沣也这么想。
鲜血刹那流淌,眨眼便染红解子沣腿上的毯子,顺着滴到地面。
血色渐渐铺展,剧痛也渐渐蔓延。本就疼痛的双腿这会儿更疼了,解子沣却不以为意,他看着拂珠,哈哈大笑。
“好!好啊!”
他笑得愉快极了。
甚至给曲家灭门那天,他都没笑成这样过。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你杀我!我……”
话没说完,又一道特别的声音响起,却并非枪头深入,而是拂珠将枪头拔了出来。
血液迸溅,她很自然地退后两步。
解子沣笑容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看枪头,又看看腹部的血洞,神情愈发不可置信。
他问拂珠:“你不杀我?”
拂珠道:“不杀。”
“为什么?”
“不杀就不杀,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拂珠平静道,“随便动动手的事,需要理由吗?”
——“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解子沣表情彻底凝固。
然后就听“咔嚓”一声,长.枪被拂珠折断。
她随手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解子沣大怒。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是才走两步就跌倒。
他瘫坐在地,抓着折断的长.枪,完全是怒吼:“拂珠你回来!你回来!立刻杀了我,听见没有!拂珠!”
拂珠没有理会。
她也没回头看一看,就那么走远了。
……
“为什么不杀他?”
“我若杀了他,日后曲从渡回来,找谁报仇?”
“只是因为这个?”
“不是。”
一个疯子,一个想死的疯子,一个想死在她手里的疯子——
她为什么要如了他的意?
就让他继续活下去,直到曲从渡回来的那天,以命偿命。
作者有话说:
下卷开始。?
第82章 界碑
乌致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拂珠突然动手, 又突然收手,不仅让解子沣暴怒不已,更让围观的修士们倍感诧异。
当即便有人说拂珠恐是忌惮解族, 也有人说拂珠或许和曲从渡达成了什么不可说的约定。各式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 暗处一直观望着的人呵呵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天骄……”
只这两个字便止住,而后广袖一挥,离开了。
已经走出很远的拂珠若有所感地驻足。
大田鼠跟着停下。
大田鼠打从见到解子沣的那刻起就很紧张,此刻更是紧张到爪子一伸, 想抓拂珠裙摆, 却又不敢, 只得踮踮后爪,小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 ”拂珠重新举步,还是走得那般不紧不慢, “忽然想起个故人。”
听她语气还算平静,大田鼠咽了口口水。
它做足了心理准备回头, 发现除好事的修士们外, 并没有多出什么不该有的,它拍拍胸口,一步一趋地跟上。
再走了会儿, 拂珠问大田鼠:“曲家出事,赵家怎么说?”
大田鼠想了想答:“赵家祖母好像当场就哭晕了。”
它当时就是考虑到曲家出这么大的事,拂珠回来后肯定会找它询问,便在解子沣解除对它和曲家限制的第一时间跑去姬家, 让姬彻之和乔应桐照看曲从渡, 它则安排小田鼠们分散各地, 监察所有人的反应。
果然,拂珠又问:“其他人呢?”
大田鼠答:“其他人什么都没说。”
“翡姐姐父母?”
“她父亲摇了下头,她母亲只……哭了两声。”
大田鼠到现在都还记得小田鼠给它表演的赵翡父母的反应。
就很简单的摇完头哭完声,之后那对父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赵翡的死亡并未在他们的生活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大田鼠甚至觉得赵翡其实不是他们的女儿,否则如何解释他们凉薄至此?
拂珠听完,沉默了阵。
然后问:“也没人去曲家看看?”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没有。他们收到消息后就闭门谢客了,到现在都没开过门。”
拂珠垂了下眼。
再抬起时,赵家紧闭的大门映入眼帘,拂珠上前,拉起铺首叩了叩。
叩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叫门后远远望见她到来的身影,早早便憋住气,生怕被她发现的仆从听得一激灵,险些岔了气。
“烦请通传,姬家拂珠前来拜访。”
这句话相当温和有礼,却叫仆从又是一激灵。
然后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飞快跑去通传。
不消片刻,赵家大门打开,赵翡父母亲自迎客。
“拂珠来了啊。”
赵翡父亲笑着对拂珠道。
他笑容十分僵硬,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赵翡母亲亦是手指攥得几乎要将帕子绞烂,两人都肉眼可见的紧张。
拂珠冲两人点点头:“打扰了。”
赵翡父亲连说不打扰不打扰。
及至拂珠进来,大门重新关上,外界目光统统被隔绝,赵翡父亲才小心发问:“那个,拂珠啊,你不是刚从帝墓出来吗,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啊?”
拂珠道:“我想和赵祖母说几句话。”
赵翡父亲扭了下脖子。
他大约是想看身后的妻子,不过碍于拂珠在场,他没敢看,只更小心地道:“祖母近来精神不大好,平常这个时候已经睡下了,你看这……”
话未说完,就被一道匆忙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给拂珠见礼:“祖母听说您来,请您过去说话。”
赵翡父亲立刻住嘴。
拂珠便随来人去赵祖母的院子。
诚如赵翡父亲说的精神不好,赵祖母院子里有很浓的药材味,浓到檀香都被盖过去,拂珠更是嗅到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果然,病床上,赵祖母病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在往床边伸手,试图摸拂珠。
“是、是拂珠吗……”
赵祖母说话也很吃力。
苍白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那股腐朽的气息更重了。
拂珠没有靠近床榻。
她远远站着,说是。
赵祖母耳朵没坏,听出拂珠离得远,便停止摸索,慢慢道:“拂珠啊,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撑不住了。”顿了顿,“你是仙人,你看看我,我命数是不是要尽了?”
这话一说,周围年轻的姑娘们纷纷抬袖掩面,如赵翡父亲这等较为年长的也不由面露悲色。
拂珠没有回答。
她看赵祖母的目光很淡。
淡到极致,就成了冷。
仿佛是感知到那种冷,也仿佛是明白拂珠沉默的含义,赵祖母身体突然抖了抖。
周围人见状,正要上前抚慰,赵祖母已然平复下来。
须臾长长叹息一声,苦笑着道:“你在怨我啊。”
拂珠还是不答。
却终于道:“你当初请半仙给翡姐姐算命,说翡姐姐嫁进曲家的话,赵家会被拖死?”
赵祖母一愣。
赵翡父亲也一愣。
赵翡父亲此前完全没想过,拂珠要同祖母说话,居然会说这些。
拂珠再道:“半仙有算翡姐姐嫁进解家的话,会如何吗?”
赵祖母回神,说:“没、没算这个。”
拂珠道:“半仙在哪?”
赵祖母道:“不、不知道。”
拂珠道:“那半仙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出自何派?所修何道?”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向赵祖母,赵祖母张了张嘴,良久才说不知道。
“……那可是半仙,我哪里敢问,”赵祖母茫然地伸手,试图坐起来,更试图下床,“你是认为我当初在编谎话吗?我没有,我真的遇着位半仙,半仙本事很大的,能……”
拂珠没继续听了。
她朝赵翡父亲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看出她要走,赵翡父亲连忙送她。
临出赵家前,拂珠问赵翡父亲:“当初你们为什么不同意翡姐姐嫁去解家?”
仿佛被这话戳了肺管子,赵翡父亲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但顶着拂珠的注视,终究还是吞吞吐吐道:“因为,因为解家没有曲家好说话……解家那些修士,看不起咱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算赵翡过去当了主母,也不见得多被解家重视,指不定还要受磋磨。所以就,就……”
他说得很委婉。
不过拂珠听懂了。
修士家族看不起凡人家族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在家族利益上。
曲家和赵家一样同为凡人家族,又曲家人善于结交经营,两家若结为姻亲,光看曲从渡对赵翡的态度,就知赵家未来能到手的好处只多不少。
至于解家,虽说修士家族底蕴深厚,解家手中稍微漏出那么一点,就足够赵家吃个几十年,但两者差距太大,大到赵家认为不可冒险,这便死活不让赵翡嫁给解子沣。
想清楚这些,拂珠笑了笑。
曲从渡说得对,除去赵翡,赵家无人值得她在意。
遂无视赵翡父亲越发难看的表情,拂珠迈步出了赵家大门。
此后她再不会来了。
“拂珠大人。”
从赵家出来,见拂珠没回姬家,而是往万音宗在皇城的驻地去,大田鼠不禁问:“您这是又要出门历练了?”
拂珠说是。
大田鼠道:“我还以为您会……”
拂珠道:“我会怎么?”
大田鼠道:“我以为您会在皇城多留一段时间,震震某些不怀好意的人。”
不怀好意的人指的是谁很明显了。
拂珠道:“没必要。”
大田鼠说:“因为某个人已经废了吗?”
拂珠道:“差不多。”
大田鼠努力按照人族的思维方式进行思考。
先有解子沣彻底废了在前,再有哪怕解族亲自出马,也绝不敢对姬家下手在后是吗?
想想拂珠大人跟解族之间的矛盾,确实没到解族一定要加害拂珠大人的程度。
且她筑基期的时候,就让解少族长吃过大亏,如今她元婴,加之曲从渡已经出走皇城,她无后顾之忧,如若再碰上解少族长,只会让他吃更大的亏。
换个角度想,假使真的有那么一天,解族趁拂珠大人不在皇城,对姬家下死手,不说万音宗驻地,单皇城的其余氏族就不会坐视不管。
没谁愿意得罪一位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大能的天骄。
自觉想明白的大田鼠停在万音宗驻地外,等拂珠和里面的人交代。
“这个戒子,劳烦你替我带回越女峰。”
拂珠将一枚须弥戒交给张师弟。
里面装的是她之前在帝墓里搜寻的龙茧草、龙灵木等物,全被她分门别类地放好,她还特意往里打了道传音,北微师父听后自然知晓里面的东西该如何分配。
张师弟接过须弥戒,随口问:“你这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宗?”
拂珠嗯了声:“我打算去一趟北域。”
听到北域,张师弟眼皮一跳。
他忽然就有种当年凝碧道君去了趟北域,回来后就陨落的既视感。
但很快,张师弟摇了摇头,拂珠又不是凝碧道君,楚秋水也好好在元宗呆着,不会出事的。
便按住眼皮,看拂珠给周围弟子们送东西,嘱咐说她此行可能要很久不会回皇城,姬家就拜托大家多多照看了。
天骄送出手的东西岂是等闲之物,弟子们连推脱一下都无,乐呵呵地应好。
张师弟嫌弃摇头。
好像本来宗门就要求他们照看姬家吧?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同万音宗众人辞别后,拂珠依次往洛氏、慕氏、仙宗的驻地走了遭。
像宋如鹤知道拂珠要给白近流治角,便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和白近流万事小心。洛夷川倒是问要不要派点玄冥卫给她,他们洛氏别的不多,就暗中保护人的玄冥卫最多。
至于慕相鹿,更是直言能不能晚几天,等他忙完这阵,他陪她一起去。
万万没想到慕少主会如此语出惊人的拂珠:“……”
洛夷川诚不欺她,慕相鹿私底下的性子确实和在人前不一样。
最终拂珠谢过慕相鹿好意,她此行是为历练,倘若身边有人保护,那历练就变了味儿了。
“他也算保护?”
慕相鹿抬了抬下颚。
拂珠顺着一看,驻地外月笼玄衣,是乌致。
“他不算,”拂珠回过头来,“我巴不得他赶紧走。”
慕相鹿挑眉。
然后屈指轻弹,将从帝墓带出来的一缕龙气送到拂珠手上。
拂珠接住,尚未发问,慕相鹿已然取出青鸟扇在两人中间一展,挡住了乌致视线。
他靠近拂珠耳畔,以慕氏秘法传音入密。
“你出北城门后一路直走,走到北域界碑处,将龙气送入界碑背后的龙爪,可唤醒一座残损的传送阵,”慕相鹿说完直起身,矜持含笑道,“我就帮你到这了。”
无需慕相鹿细说,拂珠已猜到那传送阵定有其特别之处。
大恩不言谢,拂珠对慕相鹿点点头,收好龙气告辞。
出了慕氏驻地,拂珠让乌致待会儿别跟着她了,她要回家跟爹娘辞行。
乌致没接话。
他回眸看了眼仍含着笑的慕相鹿,反过来问拂珠:“慕相鹿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拂珠道:“没说什么。”
乌致道:“你和他有事瞒着我。”
乌致认真地盯着拂珠。
他是男人,他知道刚才慕相鹿靠近拂珠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慕相鹿对拂珠,绝非只是谨记将离叮嘱那么简单。
拂珠年纪还小,他得保护她不受外人哄骗。
“瞒着你又怎样?”拂珠毫不躲闪地回视乌致,“我跟谁说什么话,难不成还要全跟你汇报一遍?”
乌致又没接话了。
直等拂珠到了姬家门前,他才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受伤。”
拂珠脚步微顿。
当初该他担心的他不担心,现如今不该他担心的,他偏要担心。
他这么做,能感动得了谁呢?
反正感动不了她。
“姑娘回来了。”
半掩的大门从里打开,拂珠头也不回地进去。
甫一进来就闻到浓郁的饭菜香气,拂珠还没分辨都是些什么菜色,白近流已经嗷呜着冲过来。
它一个弹射蹦进拂珠怀里,指爪画蹄地表示娘娘手艺好好,爹爹手艺也好好,它从做饭开始饿到现在了。
饿得都没精力给大田鼠展现自己的受宠,只一个劲儿地催拂珠赶紧洗手,它要吃夜宵。
拂珠听了说:“到底是做给你吃,还是做给我吃的啊?”
白近流道:“白白和姐姐不分彼此,所以姐姐的就是白白的,白白的也是姐姐的!”
拂珠点点白近流鼻子,就你会说话。
然后去洗手,顺带给白近流也洗了洗爪子,主宠两个刚巧赶在奶糕上桌时落座。
“你们俩快趁热吃,”乔应桐当先拈了块喂拂珠,“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白近流嗷嗷应好。
别看白近流嘴上嚷着姐姐的就是它的,实际今夜的奶糕它一点没动,全让拂珠吃了。
其他拂珠喜欢的菜色也是,白近流一口没吃。
乔应桐和姬彻之也没吃。
两人不停地给拂珠夹菜,拂珠的碗都要堆成座小山。
等到夜宵终于吃完,子时已过。
拂珠还没说她要带白近流去北域,乔应桐放下筷子,先她开口道:“珠珠现在就要走吗?”
拂珠点头。
“那走吧,”乔应桐站起身,“我跟你爹送送你。”
仆从们这时也从各个角落出来,要送姑娘。
大家都知道拂珠这一走,又要像上次那样好多年不回来。
而且这次或许要比上次更久。
于是送拂珠出家门时,丫鬟丹愫没忍住喊:“姑娘。”
拂珠回头。
丹愫原本想说姑娘记得用传音镜,但想想如果姑娘又进了像帝墓那样的秘境,传音镜根本用不了,便说:“姑娘路上小心。”
话落,其余仆从也跟着说:“姑娘路上小心。”
大田鼠带着小田鼠们趴在门框边上,窸窸窣窣地挥舞爪子,路上小心。
拂珠摆了摆手。
然后她像第一次离家一样,被乔应桐和姬彻之一路送到了北城门。
夜色渐深,皇城里的热闹消减不少,唯有夜风送来淡淡酒香。远处酒楼仍有人在对谈饮酒,不醉不归。
“自己在外面要小心,不管碰到什么事都量力而行,不要逞强。”
乔应桐理了理拂珠着装,絮絮道:“娘不求你多么厉害,只要你一直平平安安的,娘哪怕只听到你的消息见不到你的人,娘也能放一万个心。知道了吗?”
拂珠说:“知道了。”
姬彻之则递给拂珠一把他新打的剑。
和以往全都依照拂珠的身高体重打造一样,这把剑也是姬彻之比对拂珠进帝墓前的身量,琢磨着慢慢打出来的。
许是血亲间真的有不可言说的紧密维系,明明拂珠在帝墓里没能跟家中联系,姬彻之完全不知她身量的变化,可就是这么刚刚好的,拂珠握着这把剑,既没长一寸,也没重一分,她简单挽了个剑花,不能更趁手。
“谢谢爹。”
拂珠收剑,抱了抱姬彻之,又抱了抱乔应桐:“我走了。”
姬彻之道:“走吧。”
乔应桐也说:“走吧。”
两人目送拂珠出北城门。
夜色似乎更深了。
拂珠走了会儿,停步回望,北城门已经看不见了。
再转过来,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身边,此时多了个乌致。
拂珠没说话。
乌致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没有御风,更未御剑,慢慢步行到中州与北域交界处。
这里有两座界碑。
精致而华美的是中州所立,风格较为粗犷狂野的乃北域立下。
拂珠对北域界碑多看了两眼。
正是天将明的时刻,夜色最暗之际,拂珠站在北域界碑前,正欲开口,忽听有破风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与此同时,虚空中有光芒爆闪,两道庞大身影你追我赶地飞速掠来,正正落在不远处,烟尘四起。
随即嘶吼声响彻,漆黑夜色都被鲜血的红浸染。
拂珠手心龙气微微动了动。
竟是大妖相斗。
天助她也。
眼见乌致注意力被那两头相斗的大妖吸引,拂珠迅速后退半步,把龙气往北域界碑背后一按。
“嗡!”
灵阵运作声响起,乌致蓦地回头。
然而已经迟了。
以北域界碑为中心,浅淡灵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拂珠便立在这残损的传送阵里,身形逐渐淡去。
她肩上的白近流爪子扯着嘴角,临走还不忘冲乌致做鬼脸。
坏——东——西——再——见——啦——
我——要——跟——姐——姐——快——活——去——啦——
及至最后一个口型比完,灵光倏然消失,拂珠和白近流也瞬间不见了踪影。
乌致脸色一下沉了。
他不知道,拂珠这一消失,就长达数十年之久。
他找她找得快要疯掉。
作者有话说:
时间大法又开始了
一更,晚上应该有二更?
第83章 魔尊
怕你爱上我呀。
这是座开满了桃花的山谷。
此地四时似与外界不同, 这个时候的外界,桃花早已谢了,甚而已经结果, 这里的桃花却仍洋洋洒洒地开着, 处处皆是灿若烟霞的粉红色泽。
此地也仿佛被设了禁制,拂珠和白近流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出去。
拂珠试了传音符,以及传音镜等法器,不行, 不管是灵力还是剑气都完全穿不透禁制, 白近流的传承天赋也不行。
他们被困住了。
“白白, 咱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前前后后折腾一上午,确定此地除禁制外, 并没有什么危险,拂珠寻了棵最为高大的桃树坐下, 跟白近流探讨到底是因为传送阵的残缺,他们才被误打误撞送来这里, 还是因为传送阵的传送地点本来就是这。
拂珠猜测是前者。
如果是后者, 慕相鹿不至于不提醒她一句小心。
“这里应该有主,”拂珠看着周围错落有致的桃树,“北域桃花……”
拂珠觉得她以前应该听过相关的传言。
但具体是什么传言, 这会儿真要想,反倒怎样都想不起来,拂珠干脆不再想,看白近流跟猴儿似的, 噌蹭爬上桃树顶。
过会儿又噌蹭爬下来, 说这里确实有主。
它看到个地方有好多灵蝶, 那数量,明显有人精心豢养。
拂珠问有没有看到灵蝶的主人。
白近流摇头。
甭说人了,它只嗅到铺天盖地的桃花香气,别的什么都闻不着。
“灵蝶主人可能外出了吧。”
白近流说着,又努力嗅了嗅,还是没能嗅到除拂珠以外的任何人的气息。
这种状况,要么是灵蝶主人离开得太久,留在此间的气息早散了,要么是灵蝶主人实力高强,像它这种不成器的幼年期妖兽根本勘不破对方的手段。
我还没成年呢。
白近流理直气壮地想,等成年了,别说是禁制,它一爪子就能把这山谷拍成平地!
“只能先等灵蝶主人回来了。”拂珠道。
白近流嗯嗯点头。
话是这么说,白近流很快又重新爬上树冠,四处观望,企图找到灵蝶主人留下的痕迹。
观望来观望去,什么都没能发现,白近流渐渐就有点烦了。
它抖抖身上沾到的桃花,嘤嘤呜呜地钻去拂珠怀里。
白白累了,白白要姐姐哄睡觉。
“睡吧。”
拂珠拍拍白近流脑袋,手法轻柔地给它顺毛。
白近流蹭蹭她的手,舒舒服服地入睡。
拂珠不知不觉闭上眼,也跟着睡了。
微风轻缓,桃花自树梢悄然飘落,落到他们身上,似织就了张薄毯。白近流无知觉地动动尾巴,蓬松的毛发盖住拂珠小腹,它睡得更香了。
而拂珠也没有醒来。
他们睡得很沉。
等到终于被吵醒,山谷上空乌云密布,玄雷翻涌,竟是拂珠的雷劫到了。
正张嘴打哈欠的白近流立时咽下还没吐完的半口气。
它仰头望着离开桃树,在山壁上借力几步,直接攀到旁边山顶的拂珠,震惊地瞪了瞪眼。
怎么回事?
睡一觉而已,居然也能从元婴睡到化神吗?
它是在睡梦中错过什么吗?
“咱们这一觉有点久,”似是知道白近流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迎着电闪雷鸣,拂珠竟然还有闲心给它传音,“睡了快十年,我若修为没点长进,那才是怪事。”
哦。
十年啊。
白近流稀松平常地点点头。
下一瞬反应过来,什么?十年?
它这么能睡的吗?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同样都是十年,怎么姐姐就能在睡梦中提升修为,它却还是幼年期没点变化?
它的幼年期未免也长得太离谱了吧!
白近流忍不住又瞪了瞪眼。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天际处黑沉沉的乌海被照得透亮,酝酿许久的雷劫终于现身。
大道无情,这世间任何生灵想要修炼成仙,都必要经过天道的考验。
如妖族到达成年期,需承受九天玄雷对肉身的淬炼,人族从元婴晋升到化神,也需扛过一道玄雷。
化神玄雷是人族修行路上最初始,同时也最简单的一次雷劫。
白近流以前在万音宗的时候,单他们越女峰的人渡雷劫,它就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包括尊者飞升上界要历经的最为可怕的十方玄雷,它也看过几次,早不拿这玩意当回事儿。
可眼下,轮到拂珠渡雷劫,白近流下意识就提起了心。
白近流拿拂珠前世的化神雷劫和这次作比较。
然后就发现可能是因为此世琴心完整,也可能是因为道心的变动,这次的雷劫明显比上次要声势浩大,颜色也要更深。
感觉这次的雷劫威力特别大。
姐姐会不会扛不过去啊?
白近流紧张得直刨地。
它焦躁地刨了会儿,没能缓解,终究还是传音问拂珠,需不需要它帮忙。
好歹它跟姐姐签订了契约,它进入雷劫范围,雷劫不会视它为外人。
“不用。”
山巅之上,悬崖之畔。
拂珠握着姬彻之送她的新剑,目光平平地直视乌海最深处,那道将要向她落下的玄雷。
距离这般近,雷鸣咆哮,电光闪灼,肆虐的狂风吹乱拂珠衣裙,也吹乱她的长发,然她神情分外从容,语气亦然。
她回白近流道:“化神雷劫而已,你要对我有信心。”
白近流嘟囔:“这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
话没说完,“咔嚓”声骤响,玄雷轰然降落。
一时偌大山谷被照得彻亮,粉红桃花也变成雪白之色。白近流爪子捂着眼,勉强通过爪缝看那道玄雷极速落到拂珠上方后,倏地停止。
原是拂珠出剑了。
在皇城时,总有人夸姬彻之给拂珠锻造的剑好,假以时日必会成为灵剑。
实际那些剑被拂珠用于赶路已是勉强,因为它们的材质过于普通,很难遭受得住灵力在其内的不断回旋,更枉论经灵力反复洗涤,蜕变成灵剑。
也更不用提对抗雷劫。
兴许玄雷还未降临,剑体就先被那股天威给震断了。
幸而在拂珠手里,剑不仅仅是剑。
它可以是杀器,也可以是……乐器。
《道德经》有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狂风伴着雷鸣不断嘶吼,漫山遍野的桃花被从谷底卷至高空,道道闪电亮如银链,照得山巅崖畔尽是苍茫白色。
便在这凌乱景致间,拂珠舞剑。
剑随人走,长长发带与衣袖交错着翩飞,剑光竟未被电光比下去。
青衣的修士体态轻盈,身姿婉约,尤其此次剑意并非以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是刚柔并济,至刚可令剑气击穿山石,至柔则可令路过她身边的桃花脱离狂风掌控,众星拱辰般环绕在她身侧。
有花作衬,这场舞剑更美了。
美得身处谷底的白近流都忘却回音不绝的雷鸣声,于是恍惚间,白近流听到了清脆的剑吟。
刹那间,翻来覆去的雷鸣骤歇,玄雷的下落也停了。
整个山谷里,一时只余剑吟缭绕。
此时拂珠腰身弯折,她左手剑指点地,右手长剑亦隔空点地。轻薄桃花犹如薄纱,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臂弯,那道玄紫的雷霆便堪堪停在她臂弯之上,近得稍稍抬起就能碰到。
然后拂珠真碰了。
只听“哗”的一声,玄雷碎成漫天星子。
玄雷一碎,空中乌海顷刻消散。
不多时,淡淡灵泽随星光倾洒而下,似落了场星雨般,点缀在舞完最后一剑,正收势的拂珠身上。
——这是天道对扛过雷劫的嘉奖。
像拂珠没受伤,她直接就能将灵泽纳入体内,感悟其中蕴含的大道之意。而倘若她受伤了,那么灵泽会优先治疗她的伤势,余下的才像寻常天地灵气一样被纳入吸收。
此外灵泽还有个好处,即那些逸散得太远,未被渡雷劫者吸收的灵泽,其实可以为外人所吸纳。
悟性高深的,甚至当场就能悟得道理。
白近流自是清楚这点。
不过它没靠近灵泽,更没趁机吸收,而是很耐心地等拂珠入定结束,才攀着山壁上去。
“恭喜姐姐化神!”
悬崖边上,白近流身子还悬空晃荡着,脑袋却已经探出来,第一时间给拂珠道喜。
它这姿势别扭极了,拂珠失笑:“快点上来。”
“好嘞。”
白近流动动抓着山壁的爪子,刚要松开抬高,眼角余光却瞄到不远处从石缝里伸出的一截藤蔓下,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个和它一样白乎乎的小团子。
尖嘴尖耳,长毛长尾,赫然是头漂亮的小白狐狸。
再定睛细看,那一截哪里是藤蔓,分明是条比白近流腰还粗的蟒蛇。
蟒蛇的尾巴缠在小狐狸身上,正一点点地将小狐狸往石缝里卷。
“姐姐!”白近流连忙喊拂珠,“我右边有个小不点儿,姐姐快救命!”
情急之下的白近流完全忘记它自己就可以救。
好在拂珠听到它的话,立即御风下来。
拂珠打眼一扫,便扫见小狐狸,正巧小狐狸一双红眸也望向她。
两相对视间,拂珠立刻断定,这头狐狸不一般。
狐狸出现的时机也不一般。
她之前有探查过,这处悬崖并无什么生灵,否则她也不会选在这里渡雷劫。
但思索半息,拂珠还是出了手。
总归在这山谷睡了十年,都没能等到灵蝶主人回来,这头狐狸或许可以成为突破点。
拂珠屈指轻弹,无形剑气击中蟒蛇头部。化神真君的剑气岂是寻常,蟒蛇吃痛,紧紧缠绕着的尾巴卸了劲,被松开的小狐狸才要往下掉,就被拂珠一手捞住。
“唧呜。”
小狐狸轻轻叫了声。
它瑰丽如宝石般的红眸盯着拂珠,尖耳可爱地动了动。
拂珠没有看它。
她带着小狐狸上到悬崖,顺便将还晃荡着的白近流也带上去。
白近流甫一落地,就赶紧扭头看小狐狸。
正当拂珠以为,白近流这是被小狐狸给迷住了,就听它道:“小不点儿,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
拂珠无语。
还叫人家小不点儿呢。
你明明尾巴都没人家的长。
便道:“白白,不得无礼。”
“这么巧,”小狐狸歪了歪头,口吐人言,“我名字里也有个白,我叫白繁。”
拂珠和白近流倒没吃惊小狐狸会说话。
白近流便问:“哪个烦啊?”
小狐狸说:“繁华的繁。”
白近流说:“哦,我叫白近流,靠近河流的近流。”
白繁点点头:“我记住啦。”
白繁看了看拂珠。
它没问拂珠的名字,而是异常灵活地腿一蹬,跳到附近一棵即便被雷劫天威摧残,也仍屹立不倒的桃树上,张嘴折断一枝桃花。
这枝桃花开得还算完整,白繁满意地将其送到拂珠手里。
“谢谢你救我,”小狐狸红眸微弯,真切是个笑模样,“结个善缘,你日后若有难,可以此桃花唤我。”
狐狸,桃花。
拂珠想起来了。
据闻约是千年前,曾独自一人覆灭元宗的那位魔尊,于下界赎罪足足五百年,才得以令元宗重建。后魔尊避世,携媚狐隐居北域桃花谷。
那头媚狐,便是眼前的这个白繁吗?
白近流也想起来了。
它立即问白繁是不是传说中的那头媚狐。
白繁很爽快地点头说是。
白近流好奇道:“你能化人吗?我想看看纯血的媚狐人形到底有多好看。”
白繁道:“能,但是不行。”
白近流道:“为什么不行?”
小狐狸懒洋洋地摇了摇大尾巴,声音也懒洋洋的。
“怕你看了我的人形,会爱上我呀。”
白近流立即说不可能。
管别兽的人形再美再好看,它心里也永远都只有姐姐一个!
两小只还在说着,拂珠却感到什么,抬头看去。
有人来了。
来人身穿白衣,相貌英俊,加之手中仗剑,那周身气质一看就知道是名剑修。不过他眼睛和白繁一样,也是呈赤红之色——
这在人族中,算是很明显的入魔的标识。
拂珠便对白繁道:“魔尊找你来了。”
白繁正跟白近流说到它虽没有魅惑天下之心,但奈何传承血脉太强,它兽形都能引无数生灵痴迷,更别提人形。听见拂珠的话,白繁意犹未尽地停止吹牛,转而对魔尊发泄不满。
“你怎么才回来,我刚刚差点被蟒蛇吃掉。”
魔尊走到白繁跟前蹲下。
一面将它抱到怀里,一面歉意道:“魔宫堆的事多,就耽搁了些,下次带你一起去。”
“我才不去,”白繁更不满了,“每次去上界,都只能呆在魔宫看你处理事情,一点都不好玩。我明明想去天宫玩,你非不让。”
魔尊道:“不是不让,是天宫……”
白繁打断他的话:“闭嘴,我不想听你找借口。”
魔尊依言闭嘴。
白近流看得直乐呵。
堂堂魔尊在媚狐面前竟没半点尊严,说出去不得笑死兽。
训完魔尊的媚狐转头,换上副温和的语气,给拂珠介绍这个连柔弱无辜的小狐狸都哄不好的魔尊叫白景,景色的景。
拂珠颔首。
白景道:“是你们救了繁繁?多谢。”
白繁道:“谁让你说话了?”
白景低头道:“先记着,回头你再罚我。”然后对白近流道,“见过太子殿下。”
还在乐呵的白近流:“?”
正认真记账的白繁:“?”
拂珠挑眉。
她之前猜得没错,白白果然是北域那位被狸猫换太子的真太子。
“……什么太子殿下,你在喊谁啊,”白近流茫然道,“你是在喊我吗?”
白景笑了笑。
他道:“此地除了繁繁,可就你自己是妖兽。”
白近流更茫然了。
它晃晃头顶半断不断的角。
它什么时候成的太子,它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二更虽迟但到
夜里还有更,不过很晚,不要等?
第84章 饕餮
真香预警。
看出白近流不信, 白景没有多言。
他直截了当地给北域域主千里传音,找到太子,速来桃花谷。
“狴犴十年前就在找你。”
白景拂袖一挥, 此处悬崖立即多出套四人份的桌椅, 以及一方红泥小火炉。
小火炉上咕嘟咕嘟,水正沸着。
白景请拂珠和白近流落座,他则抱着白繁在小火炉后坐下。
他收起剑,又净了手,然后一边煎茶, 一边随意说道:“我同狴犴不是很熟, 不过也有听说, 狴犴这十年,找太子找得北域里人人, 哦,妖妖自危, 就怕哪天他不高兴,又翻起陈年旧账, 擎天门的大狱已经再塞不下什么妖了。”
话音刚落, 小火炉里的火苗轻轻晃了晃,空着的第四张椅子上已然多出个身影。
正是北域域主,同时也是擎天门十八妖王中, 位列第十四的狴犴。
“来了。”白景道。
狴犴应:“来了。”
白近流悄悄抬眼看对面的狴犴。
《龙经》有云:“狴犴好讼。”
便见这位域主只是最简单的正襟危坐,就彰显出与常人格外不同的肃穆来。他长相也是极为正气的那种,眉眼不怒自威,令得白近流只敢偷偷看那么一眼, 就赶忙收回目光。
总觉得再偷看下去, 会被他抓去下大狱。
孰料白近流目光刚收到一半, 就被望向它的狴犴抓了个正着。
注意到狴犴紧皱的眉头,白近流后背一凉。
呜呜呜姐姐救命!
魔尊没骗兽,狴犴不高兴的时候真的好可怕!
白近流下意识就想离开座椅,去旁边拂珠怀里求安慰,不妨狴犴伸出手,往它断裂的那根角上一点。
顿时妖光乍现,白近流整个僵住。
拂珠立即道:“白白?”
“它没事,”狴犴看向拂珠,“我知道你,你是东海蓬莱的天骄。”
通过契约,感应到白近流确实没事,拂珠略略放了心,正待点头,白繁突然插话:“我也知道!是万音越女的拂珠!”
小狐狸洋洋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没想到吧,不是它不欲打听救命恩人的名字,而是它早就认出救命恩人是谁!
白景捏了把它耳尖:“别打岔。”
说完当先沏杯茶给它,用茶堵住它的嘴。
被迫禁言的白繁哼了声,却果然不再打岔。
白景继续沏茶。
第二杯给拂珠,第三杯才给狴犴。
狴犴没在意这个顺序。
他接过茶,没喝,就那么端在手里,问拂珠白白的大名叫什么。
拂珠答了,他又问,她是在哪遇到的白近流。
没等狴犴再多问几句,对面座椅的妖光逐渐趋于平静。白近流低低呜了声,慢慢清醒。
狴犴立即看过去。
先前还紧皱的眉头,此时已彻底抚平。狴犴眸底隐有波动,显然是期待白近流能够记起他。
不过狴犴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白近流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找拂珠。
顶着狴犴专注的目光,白近流大大咧咧地跳到拂珠腿上。感受着熟悉的温度和香味,白近流埋头,使劲蹭了好几下,才喊:“姐姐。”
拂珠顺了顺它后背毛发:“是想起什么了吗?”
白近流说是。
它晃晃还有点晕乎的脑袋。
然后仍旧无视狴犴,献宝似的道:“姐姐姐姐,你猜我真身是什么?”
拂珠道:“是什么?”
白近流道:“是饕餮!”
白近流两眼放光。
难怪它从小就特别能吃,原来它是饕餮!
饕餮为上古凶兽,性凶悍,看以后谁还敢说它个子矮!
白近流挺起胸,喜滋滋地龇了龇牙。
拂珠看着它的小虎牙。
《山海经》上说饕餮羊身虎齿,音如婴儿——
白近流虎牙很明显,婴儿音也挺明显。它平常说话都奶声奶气的,撒娇的时候就更奶。
不太明显的是羊身,加之头顶的角是小小短短的两根,跟认知中的饕餮长角不一样,还有以前是灰毛,后来又蜕变成白毛,不然她早该看出它真身。
“我好像刚出生就封了太子。”
白近流把被尘封许久,经狴犴点化才想起来的东西说给拂珠听:“擎天门里有妖嫉妒我血脉好,就跟其他眼红太子之位的坏妖联手,搞了场动乱,把我偷了出去。”
拂珠了然。
这便是狸猫换太子的初始。
“我被他们带去凡世的一个皇朝。”白近流说。
也不知那群坏妖算计了多久,白近流被带到皇朝皇宫的那天,宫中皇后正值临盆。
彼时白近流才出生没几天,极小极小的一团灰,眼睛都紧紧闭着睁不了。幸而灵智已开,白近流知道自己被偷走,便努力保持着清醒,迷迷糊糊地听那群坏妖说皇后还算受宠,皇帝许诺过皇后,若此胎是男孩,定立为太子。
那群坏妖笑白近流,当不了北域的太子,就当凡世的太子,算他们可怜它。
还说他们没法对它下手,不如让凡世的人来。
这样哪天它真死了,域主溯源,也溯源不到他们头上。
坏妖们互相夸赞,他们此举绝对天衣无缝。
于是到了夜晚,被精心选中的皇后拼尽全力诞下个婴孩。负责接生的稳婆刚双手捧住婴孩,殿宇内忽然一阵妖气弥漫,所有人全被定在原地。
坏妖们带着白近流现身出来。
他们围在稳婆周围,看了会儿稳婆捧在手里的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孩,点评人族幼崽真是丑得可以,便将婴孩替换成白近流。
未免被太快发现白近流是掉包的,他们特意给白近流糊了很多血。
白近流体型实在太小。
一层又一层的血污覆在它身上,灰色毛发纠结着凝固,它仿佛成了个血茧。
“狸猫换太子。”
那群坏妖临走时,对白近流这么笑道:“希望你这回的太子,可以当得久一点。”
他们前脚刚走,殿内被定住的众人后脚便恢复了。
稳婆立即看向手里的婴孩。
恰此时,白近流终于睁开眼。
那是一双在人族内极为罕有的,深沉漆黑如暗夜般的眼瞳。
便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和稳婆正正对视。
殿宇内灯火通明,白近流很轻易地就望见稳婆先是一愣,然后她捧着它的双手开始发抖。
她还开始出汗。
冷汗。
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稳婆的下巴,滴到白近流脸上。白近流眨了下眼。
“是男是女?”
皇后这时也醒来了,虚弱出声。
白近流感到稳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稳婆颤声道:“是、是……”
稳婆一时给不出回答。
皇后道:“快说啊。”
众人也跟着催促。
稳婆眼睛一闭,咬牙道:“是、是太子。是太子!”
殿内立时响起欢呼声和恭喜声,更有人立刻前去禀报皇帝。
稳婆冷汗流得更多了。
她抖着手,胡乱将白近流裹进襁褓,递给皇后。皇后刚接过,稳婆就逃也似的奔出殿宇。
皇后道:“怎么……”
话没说完,襁褓里的白近流同皇后对视。
皇后愣住了。
白近流本以为皇后也会怕它。
可出乎意料,皇后只震惊了片刻,便对殿内大惊失色的众人下令,她今夜生了太子,如假包换。
料想皇后平日积威甚重,众人强行镇定下来,战战兢兢地应是。
接着战战兢兢地给白近流清洗血污,又战战兢兢地烧掉沾满血的襁褓。待白近流浑身上下都干净了,皇后挥手,众人退出去。
殿内只余皇后一人,她认真地看白近流。
“我怀胎十月的孩子,竟是这般模样……”
皇后喃喃。
白近流眨了眨眼。
之后的几天,皇后以刚出生的婴孩不可见风为由,成功挡住皇帝数次探望。又宣称生产那夜稳婆走得太快,没能拿赏钱,命人去宫外寻稳婆。
于是白近流就知道了,那夜稳婆出宫回到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及至天亮,家人才发现稳婆不知什么时候没气了。
白近流觉得,稳婆应该是被它吓死的。
毕竟谁能在亲眼看到接生的不是正常婴孩,而是个幼兽,还能不受到惊吓的?
稳婆既死,宫外再无一人知晓宫中太子非人。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
不久,白近流身份暴露,还是当着皇帝的面暴露的。
皇帝震怒。
他举起白近流就往地上摔。
皇后惊呼不可。
“这是我们的孩子!”皇后从他手中夺过白近流,眼泪一下便流了满脸,“它只是长得不太像人,它很乖的,它……”
“来人!”
皇帝打断皇后的话。
他表情凶狠,眼中充满杀意。
“来人,杀太子!”
皇后痛哭出声。
下一瞬,她将白近流抛向远处水池:“快逃!”
像大部分兽族天生会水,白近流也是会的。
潜到水底前,白近流扭头,看了皇后最后一眼。
皇后仍在哭。她边哭边抱住皇帝的腿,不让皇帝追白近流,也不让皇帝下旨,试图给白近流争取更多的时间。
但皇后到底只是皇后。
皇帝最终还是下旨,凡见羊身,皆杀之。
白近流知道这个旨意的时候,刚刚顺着水流逃出皇宫。
它躲在脏污墙角,小心屏息着,看路上来来往往全是追杀它的士兵。
等逃到城外,这时追杀它的已经不止士兵了。
全城的人,乃至是整个皇朝的人都在找它,所有人都想杀它。
因为皇帝许诺,如有人能将太子尸体带到他面前,他将赏赐无上财富。
白近流逃得越来越艰难。
逃到后面,伤痕叠着伤痕,血痂叠着血痂,它仿佛又成了个血茧。
这天,因为身上的伤实在太重,白近流下山时摔了一跤。它一路滚到了个婆婆脚前。
“那个婆婆人很好。她其实认出我了,但她没有杀我,也没有告诉别的人,”白近流回忆道,“婆婆只将我赶走,还让我走远点,千万别回头。”
它听话地走了很远。
走到一条河边,它没能坚持住,倒下了。
然后就被姐姐捡到了。
再然后就是姐姐身陨,它到处找姐姐,再一次地被姐姐捡到。
白近流说完,又埋头使劲蹭了蹭。
能遇见姐姐可真好。
拂珠温柔地摸白近流的脑袋。
连同白繁都从白景怀里跑过来,唧唧呜呜地说不要难过,都已经过去了。
白近流刚要说它不难过,它早就没感觉了,却忽然反应过来,它何止是没感觉,它压根就没有这些记忆。
是狴犴碰了它的角,它才想起来的!
白近流立马扭头看狴犴。
见白近流终于看自己,狴犴本就正襟危坐的姿势越发正襟危坐。他眉目肃正,凛凛不可侵,唯眼底暗含一丝期许。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白近流开口。
“都怪你!”
白近流愤怒道:“没事摸我的角干什么,现在好了吧,你让我记起来的全是糟心事,没一件让兽开心的!”
讨厌死了!
这破北域太子谁爱当谁当,反正它绝对不当!
作者有话说:
白白:我白近流就是气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不会当你们一天太子!
狴犴:当太子可以保护你姐姐。
白白:请问太子专属VIP通道在哪?本太子这就走。?
第85章 王渊
白近流化人。
白近流气得毛都变色了。
它呼哧呼哧喘着气, 漆黑眼瞳里满是愤怒的光泽。
狴犴没说话。
这位活了上万年的妖王似乎相当有涵养,被个不熟悉的小辈指责,不仅脸色都没变上一变, 就连眼里那丝期许之意, 也没有收敛分毫。
相反,他嘴角还勾起点弧度,他含笑望着那炸毛的小兽,颇有点长辈特有的慈爱。
狴犴稳如泰山,旁观的白繁却按捺不住了。
白繁道:“傻白白, 你生什么气呀?要不是狴犴给你记忆解封, 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其实是饕餮。”顿了顿, 换上副憧憬的口吻,“上古凶兽, 多威风呀,我也想当凶兽。”
白近流一下止住喘气。
嗯……
好像是这么个理。
白繁再道:“还有一点, 你要是没碰到狴犴,你这辈子到死都只能是幼年期。”
白近流:“!”
白近流的毛当即又变色了。
这回是吓的。
什么都可以忍, 唯独幼年期这个不能忍。
它立即追问什么意思。
这次狴犴说话了。
“你当年被偷出擎天门的时候, 那些妖给你血脉动了点手脚,”狴犴解释道,“他们计划得很周密, 考虑到和你调换的那头狸猫未来可能会露馅,他们就用了古法,想让你永远停留在幼年期。”
正因此,白近流成年期才久久不至。
同时, 有关北域太子和凡世太子的两段记忆, 也在白近流被拂珠捡到后, 和拂珠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被隐匿在血脉深处的古法悄然封印。
不过也多亏拂珠和它契约。
否则别说是长达两百年的幼年期,它当时能不能活下去都未可知。
拂珠听完了,问狴犴如何消解古法。
狴犴道:“这个就看你了。”
拂珠道:“我?”
狴犴颔首:“你和太子有契约,在血脉上有天然的维系。”
虽说古法这种东西,以狴犴妖仙的能力,不是不能随手解除,但单单血脉维系这点,还是由拂珠这个当主人的来,才能更好地助白近流一臂之力。
地点最好也选在白近流当初诞生之地。有那里最为原始,同时也是最亲近白近流这头饕餮的天地灵气辅助,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如此,两相稳妥之下,不仅能帮白近流完美解除古法,她主宠两个还能得到不菲的好处。
话说到这份上,听出狴犴有意请她做客擎天门,拂珠没有拒绝,只问白近流的角能不能治。
狴犴莞尔。
她居然会挂心这等小事。
便说白近流已经恢复在北域的记忆,一些隐蔽的传承记忆也恢复了,它自己就知道该怎么治角。
果然,白近流道:“姐姐,我治角要去王渊!”
王渊乃开天辟地以来,众妖王的埋骨之地。
这就相当于凡世皇朝的帝陵。
帝陵于任何皇朝都是重中之重,王渊于擎天门,乃至全北域,更是重中之重。
寻常人和寻常妖,哪怕是擎天门里位居长老的大妖,未经在任妖王的准许,也一概都不得入王渊。
而王渊地处擎天门后。
拂珠觉得自己怕不是被狴犴和白近流联手算计了。
不然怎么这么巧,才说完擎天门,王渊就立马接上。
她无奈摇头:“看来我这趟非去不可了。”
白近流撒娇道:“去嘛去嘛,姐姐陪我!”
狴犴也道:“太子两百多年没回去,难免陌生。有你陪着,它会自在些。”
拂珠自然清楚白近流对她有多依赖。
她自己也习惯白近流在身边。
真让她跟白近流长时间的分开,她没法适应,白近流也没法适应。
便点点头:“那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说话间,她和狴犴都站起身,白近流也爬到拂珠肩上蹲好,小尾巴甩来甩去,肉眼可见的高兴。
白景见状笑道:“这么着急走?茶还没喝完呢。”
狴犴说:“下次吧。”
白景说:“知道的肯定放你回去,让你好好显摆真太子找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嫌我这的茶难喝。”
狴犴默了默:“确实不太好喝。”
白景:“……”
白繁扑哧一下笑出声。
世人皆传龙子狴犴仗义执言,狴犴说出口的必然都是大实话。
天可怜见,终于有人说魔尊煎茶手艺烂了!
有狴犴当着魔尊的面直言在前,白近流也小小声地道:“不是不太好喝,是非常不好喝。”
白景:“……”
哈哈哈哈!
白繁笑得更欢了。
小狐狸笑得险些掉到地上。
还是白景及时捞住,掐掐它耳尖,说:“行吧,既然我的茶留不住你们,那我人也别强留好了。”然后撸了把狐狸毛,“别笑了,跟我一起送客人。”
小狐狸笑着挥爪。
“走吧走吧。以后有空,记得来桃花谷找我玩啊,再不然,等拂珠飞升上界,你让拂珠带你去魔宫找我也行。”
这话明显是说给白近流的。
两小只认识时间虽短,玩得倒不错,白近流一口应下。
接着白繁对拂珠道:“我给你的桃花要收好,指不定哪天就有大用。”
最后是对狴犴:“你可赶紧走,再不走,白景恼羞成怒要拔剑了。”
狴犴说:“他不会。”
白景说:“你看我会不会?”
说完催他们快走,再不走,他真拔剑了。
狴犴这便带拂珠和白近流离开。
于是上一瞬,他们还在粉红遍地的桃花谷,下一瞬已然身处金碧辉煌的龙楼凤阁,正是以狴犴为首的十八妖王掌管的擎天门。
这是拂珠两辈子第一次来擎天门。
同样也是白近流时隔两百余年,第一次回来。
擎天门风格很独特。
乍看处处都彰显着金贵,却又神奇地透出种庄重;说庄重吧,又教人觉得富贵。
主宠俩慢慢打量着,那边狴犴传人进殿,吩咐即刻将真太子归位的消息传去北域各地,不得有误。
又吩咐东海拂珠为贵客,此后擎天门麾下见拂珠如见妖王,不得怠慢。
被提到名字的拂珠下意识看过来。
狴犴顺势问她救了真太子,想要什么谢礼。
不管她想要什么,奇珍异宝,吉光片羽,他全都能给她弄来。
拂珠想了想:“不若域主为我解答一个疑惑吧。”
狴犴道:“你问。”
拂珠便道:“域主可知百年前,妖池干涸一事?”
狴犴顿了下。
他还以为拂珠会问些修行上的难题,不想竟会是这般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虽简单,但狴犴还是仔细回想过,方谨慎答:“我似乎有所耳闻。妖池之所以干涸,是因为有人取走了池内全部的凤凰火。”
那人取走凤凰火后,往中州的天云峰去,至今未再现身。
想来是进了天云峰上的天端云里秘境。
拂珠听罢,心道师兄说得没错,那人就是想借天端云里的锻剑炉打造神兵。
“那锻剑炉,目前还没有要开炉的迹象。”
狴犴何等身份,又是何等手眼通天,他一下就猜到拂珠恐怕是惦记着她那位师姐断在妖池里的剑,便道:“你不妨先陪太子去王渊,等有锻剑炉的消息了,我立刻通知你。”
拂珠道:“我非妖族,更非王族,我真的能进王渊?”
狴犴笑了笑:“怎么不能。”
有契约就是自家人,他们妖族可不兴排斥与别族契约的同类,更不兴排斥与同类契约的别族。
敢排斥,那是要被鄙视加群殴的。
白近流重重点头:“谁敢不让姐姐进王渊,我就揍谁!”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前往王渊的路上,拂珠遇到的妖族几乎都对她抱以善意,有大妖更是笑着和她说话,并未出现拂珠曾经见到过的,北域妖修一旦对上东海剑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
当然,这并非说北域与东海的关系,有朝一日或许能够改善。
而是在擎天门,狴犴言出法随,无妖胆敢违背他定下的金科玉律。
总而言之,拂珠并未遭到什么刁难,她很顺利地和白近流到达王渊。
“姐姐看。”
白近流指着前方两座挨得极近的山。
两座山离得实在太近,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十分狭窄,窄得日光都照不进去,幽深漆黑如一线天。
这一线,即是王渊。
白近流朝王渊低下头。
淡淡的光芒从它两角间凝出,遥遥投向王渊。
那一线撕开条裂缝,白近流领拂珠自裂缝而入。
进到王渊后,抬眼便是无尽虚空下,无数具屹立着的庞大尸骸。
这些妖王尸骸或完整或残损,或仍好似还活着一般,或风化得只剩苍苍白骨。更深处的尸骸,隔得极远都还能感到有威压传来,年代久远得甚至可追溯至开天辟地之时。
拂珠正辨认这些尸骸分别都是擎天门历史上的哪位妖王,白近流跳下地,朝深处奔去。
“姐姐快来!”白近流喊她,“我就是在这里面出生的!”
白近流简直迫不及待。
它终于可以摆脱幼年期了!
拂珠笑:“你先去,我和家里传个音,马上就来。”
都这个时候了,白近流也仍然很懂事地没催她赶快,只说那它先过去,它会在沿路留记号给她。
拂珠立在原地,从须弥戒里取出传音镜。
灵识送入镜子,很快,镜面涟漪浮动,乔应桐的面容出现在其上。
“娘。”
拂珠看着乔应桐多了几道细纹的眼角。
她这才恍然,原来她真的在桃花谷睡了十年。
修士对时间实在没什么认知。
“……爹呢,”拂珠问,“家里可还好吗?”
和拂珠紧盯着乔应桐的脸一样,乔应桐也在对拂珠的脸细瞧。
许是瞧出拂珠没什么变化,乔应桐过了会儿道:“你爹啊,你爹出远门去了,要过段时间才回来,不过不用担心,家里好着呢。珠珠呢?”
拂珠道:“我也好着。我今天化神了。”
乔应桐道:“这就化神了?我们珠珠真厉害。”
拂珠道:“白白的角也有望能治好。”
乔应桐:“好消息这么多呀。”
拂珠:“对了娘,我接下来可能还要闭关,争取出关的时候能炼虚。”
乔应桐:“好,你好好闭关,肯定能一鼓作气到炼虚。”
拂珠又说了几句,乔应桐一概应好。
拂珠不知道的。
若非十年前,北微及时派人往姬家递话说她入了禁地,无法与外界传音,乔应桐和姬彻之联系不到她的那会儿,还以为她出事了。
不过她也没必要知道。
乔应桐不想让她知道。
这时拂珠问出最后一句:“有曲哥哥的消息吗?”
乔应桐摇摇头。
拂珠垂下眼。
再抬起时,她道:“娘,我去闭关了,白白在等我。”
乔应桐说:“快去。”
不久,镜面暗下来,拂珠抬手抚了抚额头。
没关系。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拂珠收起传音镜,往白近流那边去。
时间又开始不知不觉间流逝了。
……
王渊中一向是寂静的。
这日,寂静被打破,无边无际的虚空被沉重黑云所覆盖,雷霆轰隆不歇,动静大得吓人。
擎天门里,正说着话的狴犴像是听到了这动静,转头看向王渊。
只一眼,他道:“是太子。”
太子在渡雷劫。
便见王渊中,那几乎要将妖王尸骸压碎的黑云之下,有兽凌空而立,羊身虎齿,长颈四足,庞大如巍峨山岳,正是白近流的饕餮真身。
在饕餮巨兽不远,拂珠仰头看着雷劫。
白近流这成年期雷劫,看起来比她的炼虚雷劫要恐怖得多。
滚滚乌海犹如天神降怒,一道又一道的玄雷在其中孕育成型。雷鸣更响,然而不等那些玄雷劈落,饕餮巨兽忽然踏风而起,风驰电掣冲进乌海。
它张开嘴。
它竟是将那些玄雷,全部吞入口中!
“吼!”
饕餮仰天咆哮。
吼声里掺杂着沉闷雷鸣,饕餮腹部处隐有雷光闪现,雷劫在它体内与它较量。
过了片刻,似是玄雷被消解完毕,雷光消隐,虚空乌海也渐渐散去。饕餮又是一声仰天咆哮,方缓缓落地。
落地时妖光忽亮,拂珠眯了下眼。
待妖光变淡,饕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眉似剑刻,鬓若刀裁,眼如墨染,唇是丹描。
少年一头白色长发胡乱披散,随意的举手投足间,邪气凛然,却又有种难言的凶煞之意,在他不经意抬头看人之时,悄然流露出来。
他身上衣服不知从哪扒的,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不说,袖子裤腿皆短了一大截。腰间倒系着条一看就很贵的极其华美的鎏金腰带,只是也勒得极紧,原本的活扣直接被打成了死结。
这样的装束,换作谁都得难受,他却不以为意,就那么露出小臂小腿,踩着双木屐,“啪嗒啪嗒”地朝拂珠走来。
拂珠觉得这啪嗒声有些熟悉。
待少年走近了,看清那白发间藏着两根尚未隐去的小角,不及拂珠开口,他已然扑过来抱住她,仰头甜蜜蜜喊道:“姐姐!”
原是白近流化成人形了。
作者有话说:
想像了下,左边白白邪肆帅比,右边将离矜贵俊美,然后中间是珠珠清艳大美人,吸溜,三人行真好看?
第86章 水花
共浴。
白近流喊完, 在拂珠怀里蹭了蹭。
蹭舒服了,他盯着拂珠左肩,足下微动, 竟是想像平常那样蹦上去。
注意到他眼神, 拂珠一把抓住他的角。
许是因为终于进入成年期,也许是因为终于恢复真身,还许是因为终于化人的种种缘故,白近流的角虽还是小小短短的,但刚刚好, 拂珠的手指可以完全握住。
她便攥着他的角, 摸出先前那根差点断掉的角确实长好了, 道:“你眼睛看哪呢?”
白近流眨眨眼:“看我的专属御座啊。”
白发少年有那么一点点的茫然。
怎么啦?
他以前不仅能用眼睛看,他还能整个人蹲上去呢, 他……
等等。
“整个人”?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白近流低头,看向自己圈在拂珠腰侧的两爪, 不,双手。
十指修长清瘦, 明显属于人形。从破烂衣袖里露出的小臂弧线流畅, 结实有力,也明显属于人形,甚至比拂珠的还要粗一些。十六七岁的年纪, 已差不多算是大人了。
白近流迟疑着松开手。
拂珠也顺势松开他的角。
他慢慢站直了,竟比拂珠还高半个头。
天知道他刚才是怎么缩在拂珠怀里小饕依人的。
后知后觉的,白近流感到羞耻,他脸腾的一下红了。
他抬手抓抓头发。
本就凌乱的头发登时更乱了, 跟刚从鸡窝里翻腾出来似的。他偷偷瞄拂珠, 瞄她纤细的手臂和腰肢, 再瞄以现在的他的目光来看,十分小巧秀气的肩,他不禁又抓了抓头发。
……妖皇在上。
那么秀气的肩,他以前究竟是怎么蹲上去的?
居然一蹲就是百来年,好像一次都还没掉下去过?
于是不仅头发,白近流的脑子也乱得不行。
这时天道予以的嘉奖降临,飘渺灵泽倾泻如瀑。因两人离得近,有些许落到拂珠的身上,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她仿若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妃子。
白近流瞧着瞧着,脸更红了。
姐姐可真好看啊。他想。
“发什么呆,”神仙伸手拍了下他脑袋,“还不赶紧打坐。”
“哦。”
白近流乖乖打坐。
待他心神收了眼睛也闭上了,拂珠侧头看他口中的专属御座,眸底漾开一丝笑意。
还以为自己仍然只有巴掌那么大呢。
继而抬眸,看灵泽落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大有要将饕餮迟到许久的成年期一股脑全补偿给他的架势,拂珠抬手结印,将逸散开去的灵泽收拢回来,通过契约打入白近流体内。
白近流眼皮动了动。
他刚要说话,让她也打坐,不要管他,拂珠先他道:“守好灵台,不许分心。”
白近流老实闭嘴。
不多时,再没有新的灵泽降落,拂珠散去印诀,白近流很快也起身来,踢踢腿甩甩手。
不同于人族靠灵泽悟道,灵泽于妖族多用在淬炼肉身上。
尤其白近流刚刚才吞了雷劫,玄雷融在他血肉里,灵泽的吸收令两者融合得更深。他便一边适应肉身强度的变化,一边跟拂珠吐槽说人形入定和他以前兽形入定,感觉真的好不一样。
拂珠说:“你用真身呢?”
她看他吞雷劫的时候,那么大个身体好像还挺自在的。
白近流想了想说:“真身确实挺舒服,不过还是以前的兽形最舒服。”然后问,“姐姐喜欢哪个样子?”
拂珠说:“都喜欢,各有各的好。”
白近流眼睛立即亮了。
他追问:“真的都喜欢?姐姐没有故意哄我吧?”
“没有。”
小兽可爱,真身威武,人形帅气。
三种形态全是她的白白,她怎么会不喜欢。
白近流眼睛更亮了。
他心满意足地低下头,任由拂珠给他梳理乱糟糟的头发,腰带也解开重新系上。
至于破烂得快不能要的衣服,拂珠须弥戒里没有适合他穿的,便只好扯掉些比较显眼的线头,看起来没那么破了,等他以古礼拜别完妖王尸骸,两人一起出了王渊。
刚出去,便见狴犴负手立在前方不远,身边还围聚着不少大妖。
因为都是人形,拂珠看不出这些大妖里可有现任妖王,只大致看出应当都是在擎天门里身份很高的。
这等阵仗,应该不止是为了迎接白近流出关。
果然,以狴犴为首的大妖们笑道:“恭喜太子出关。”
狴犴目光很自然地扫过白近流的衣着,道:“宴会还没开始,太子先去换身衣服,就和拂珠一起来吧。”
拂珠颔首应下。
白近流则随口问:“什么宴会,好吃的多吗?我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狴犴道:“庆贺你归位的宴会。”
然后说好吃的多,非常多,足够他这头饕餮敞开怀吃个够。
当然做什么也随他心意,总归是独一位的太子,捧着他还来不及,谁敢拦他。
白近流听了很高兴。
在王渊呆这么久,里面除了妖王尸骸,什么吃的都没有,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便痛快应下,被领着去太子寝宫。
然而才走两步,就倒回来,眼巴巴看着拂珠:“姐姐不跟我一起吗?”
大妖们失笑。
狴犴也笑:“怎么你沐浴更衣,也要拂珠陪着共浴才行吗?”
共浴?
白近流这下彻底倒回拂珠身边。
“姐姐!”他眼中闪烁着名为快乐的光泽,显然是记起以前在万音宗时,那些和拂珠一起在小溪里捉鱼玩水的日子,“我要和姐姐一起洗澡!”
才止住笑的大妖们闻言,再度失笑。
狴犴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以自己洗。”
白近流想也不想地说:“我不可以。”然后问拂珠,“那我变小,姐姐像以前那样帮我洗澡,可以吗?”
说着变回巴掌大小,熟练地往拂珠肩上一蹦。
大妖们看着,笑得简直停不下来。
这哪里是四凶之一的饕餮。
这分明比凡世那些小猫小狗还要黏人。
拂珠无奈摇头。
便在狴犴等大妖含笑的注视中,白近流快快乐乐地被拂珠带着走了。
到了太子寝宫,等候已久的妖侍们围上来,正要跪地行礼,就见迎面竟是个女子。
妖侍们心下疑惑。
没听说太子是个女的啊?
往女子身后看了又看,确定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寝宫,妖侍们终于将目光转向她肩头。
那里,一只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憨态可掬的小兽,正一脸幸福地贴蹭她脖子。
妖侍们:“……”
这个该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正怀疑着,就听女子问要在哪里沐浴,还有太子衣服都准备了什么样的。
妖侍们虽心生怀疑,但感受到从小兽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威压,便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然后领人去浴池,答衣服都备好了,各种颜色和款式都有,随太子殿下挑选。
听到这里,白近流暂停和拂珠的贴贴,问:“有黑色的?”
妖侍们答有。
“扔掉,”白近流道,“以后也不要黑色。”
他才不要穿和坏东西一样的颜色!
妖侍们恭谨应是。
待到了浴池,白近流让妖侍们全都出去,他只要姐姐。
妖侍们正关门,“哗啦”水声响起,紧接着是道颇为奶声奶气的声音。
“姐姐快下来,我们一起洗白白!”
妖侍们循声望过去,那雪白小兽已下了池子,正到处扑腾来扑腾去,活像从没下过水似的。
妖侍们有些不忍直视。
这真的是真太子?
如假包换?
妖侍们满怀复杂地关上门。
门内,拂珠挽了挽袖子,缓缓下水。
碧波荡漾,热气蒸腾,衣裙瞬间被打湿。纤薄布料紧贴在身上,愈发衬得她削肩细腰,美色逼人,直看得白近流全身白毛轰的一下,烧成了粉毛。
他举爪挠挠比身上粉毛还要再红一些的脸。
以前也经常见姐姐这个样子啊,怎么这次就感到害羞了?
白近流对自己的异常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片刻后,拂珠才给他毛发从外到里全部浇透,白近流就腿一蹬,离她老远。
“姐姐别看我,”他小小的兽身缩在水下,咕噜噜冒着泡,“我自己洗。”
拂珠挑眉。
刚才不还当着狴犴的面说不可以?
“……我长大了。”
白近流理不直气也壮。
再说他小时候该自己洗的就自己洗,他才不会让自己和姐姐陷入尴尬境地。
他对公母男女分得很清的!
拂珠便靠着池壁,看白近流游到离她最远的角落,被水汽遮得她快看不见他才停。然后他背过身,维持着缩在水下的姿势,吭吭哧哧地自己洗。
看他这么累,拂珠道:“你还不如化出人形。”
白近流说:“我不!”
他又往角落游了游,维持最后的倔强。
拂珠拨拨水花。
算了,孩子大了,随他去吧。
她指尖轻划,细碎水花立时连成一道水幕,将偌大池子隔成两半。
突然被隔开的白近流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过分敏锐的听觉让他注意到水幕那边极细微的动静。大约是听出那动静是什么,他一个不察,呛了口水。
他身上粉毛彻底变红。
半晌,水幕消散,白近流顶着一身红毛,羞答答地被换了衣服的拂珠捞出池子。
直等妖侍们捧着各色服饰进来,白近流才勉强压下那阵红意。
他打起精神,看去掉指定的黑色,剩下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其中甚至有件极其华丽的彩色百鸟羽衣。白近流看来看去,最终选中跟他以前差不多的深灰色。
妖光闪过,少年白发灰衣,头戴墨冠,脚踩木屐,既有北域太子的尊贵,又未失他自身特有的邪肆。
他转头看向拂珠。
“姐姐,咱们走吧,”他看她的目光似乎还有点害羞,但那眼底已升起少许凶戾之气,“待会儿有场好戏,还请姐姐一观。”
作者有话说:
咱们白白,虽然一直粗箭头,但今天才算正式情窦初开,真是难为他坚持这么多章【x
本来是个粗长章,但写太慢有点搞不完,就分章了,我争取明天更多点?
第87章 伏诛
报仇。
宴会设在擎天门最大的一座殿宇内。
真太子两百余年方归位, 归位后又闭关近三十年,才终于放出消息,要在宴上露面, 因而这场宴会对整个北域而言, 都算头等大事。
不止擎天门,北域境内各方宗派势力皆派大妖携礼赴宴。
殿内座无虚席,却有更多的桌案沿着大敞的殿门往外排去,长长的两列几乎望不到头。妖侍们流水一样在其间不断穿梭往来,奉上各种精美吃食酒水, 众妖谈笑着, 等候太子的到来。
他们没等太久。
当先是一声“域主到”, 随后便是特意拖长的一声:“太子到——”
众妖纷纷起身行礼。
因都低着头,众妖并未能第一时间看到太子的真面目。
只听得“啪嗒啪嗒”的屐响, 绣有饕餮图腾暗纹的深灰衣摆自众妖跟前掠过,众妖眼光扫过, 心里大致有数了。
待域主狴犴道诸位请起,众妖直了身, 旋即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上座, 看那未像他身边的女子一样跪坐,而是大喇喇的一条腿朝外伸着,另一条腿随意支起, 好叫手臂能搭在上面的白发少年,正歪头望着他们。
这便是太子饕餮。
众妖心思各异。
妖族不像人族那样注重繁文缛节,因而狴犴只很简单地说今次举办宴会,乃是为了庆贺太子饕餮归位, 也为答谢东海天骄拂珠对太子的救助, 随后挥手, 宣布开宴。
众妖这便开始大口喝酒吃肉。
有豪放者甚至直接抢过妖侍抱着的酒桶,桶对桶地拼起酒量来,是与以文雅著称的人族宴会截然不同的热闹。
便在这热闹刚开了个头时,太子饕餮出言了。
他声音不很大,且还是同他身边女子说的,但还是叫众妖全变得安静。
他道:“姐姐,我看这数量,是不是除了专门请过来的,擎天门里的妖也全都来了?”
“应该是。”
“哦。那我有点事情想要讲一讲。”
“你讲吧。”
太子便起身,当先指了指离他还算近的一名大妖。
其余妖纷纷看过来。
这个大妖是擎天门下。
该大妖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放下手中酒桶,起身抱了抱拳道:“太子殿下,敢问有何指教?”
太子没解释,转而指向另一名大妖。
不消说,这个也是擎天门下。
见此,有妖隐隐看明白了。
这是要拿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开刀了?
果见太子又接连指了一些大妖,全是擎天门下。
同样想到太子此举深意,被指到的妖有的神情惶惶,有的面露不解之色,有的仍稳坐如山。
也有疯狂摇头摆手,说不是自己,太子殿下认错了的,如此种种,百态横生。
周围众妖却都哗然。
只因太子指完了,悠悠道:“两百多年前,你们联手制造混乱,将我偷离北域,带去凡世的人族皇朝。”
说到这里,白近流眼皮微掀。
漆黑瞳仁幽暗如夜,半是凶戾,也半是冰冷。
他道:“你们算计得好,那皇朝的皇后刚好临盆,你们便将我与皇后诞下的婴孩调换,换下来的婴孩被你们活活生吃。”
他点了点其中一名表情还算镇定,眼神却明显很慌乱的妖。
“你是第一个吃那婴孩的。”
当年弱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白近流,其实并不曾见过这群妖的脸。
可即使没见过,他却也记得他们的气味,记得他们说话的音色,记得他们言谈间暴露出来的种种信息。
更记得那个被他替换了的婴孩。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连哭都不会,呼吸微弱得他几乎要听不见。
这群妖起先想将婴孩随便找地方扔掉。
是替换的时候,有妖被婴孩身上的血味吸引,伸舌头舔了口,说滋味不错,其余妖便一哄而上,将婴孩撕成碎片,分食而尽。
白近流不知道那婴孩被撕扯的时候有多疼。
他只知道婴孩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的啼哭,好像柄刀子一样,直直插入他的心脏,令他记忆恢复到现在,始终无法想象居然有人的哭声会是那样。
他想他此后再也不会忘记那声啼哭。
所以白近流不仅是给他自己报仇,同时也是给惨死的婴孩报仇。
闻得婴孩竟是被分食,众妖愈加哗然。
人乃万灵之长。
这天下间所有的族群,莫不都是在学习人族,模仿人族,接近人族。
常言道“妖魔鬼怪”,他们妖族也在灵智开化后,便尽可能地在各方面向人族靠拢。
尤其是成年期,但凡有妖化形,必是人形。
因为人族于修行之上,实在是得天独厚。
人族虽每逢境界突破,便要承受雷劫,但那雷劫是随着人族修为层层递进的,并不过分可怕。
而他们妖族在幼年期和成长期时,虽没有雷劫的压力,但只要到了成年期,酝酿已久的雷劫降临,那等威力,十只妖里,往往有七八头撑不住。
而剩下的那三两头,即便能撑过成年期的雷劫,也不见得还能撑过后面的成熟期。
纵是全都撑过了,往后每隔千年,便又要承受一次雷劫,直至飞升,抑或死亡,方可停止。
于此,妖族可谓是万分的羡慕人族。哪怕经常跟人族起冲突,相互厮杀,也鲜少会有妖族将人族作为食物吃下。
可今日,白近流却指着群妖说,他们吃了人。
在场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妖,如豺狼虎豹这等生来便能食人的,基本都是在开化前,还是寻常野兽之时,可能吃过人,但只要开了灵智,就绝对不会再将人族纳入食谱。
当然,不乏有妖开化后仍然吃人,认为常食用人族,可以让自己更像人,这就另当别论。
不过这样的妖,在妖族里往往被视为异类,等同于人族认知中的邪门歪道,是要被其余妖鄙弃绕道的。
这类妖不会被允许进入擎天门。甚至擎天门碰到了还要规劝教化。
然今日方知,擎天门里有妖不仅吃人,还分而食之?
这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太子指出来的这些妖,有几个常见面孔也就罢了,其中居然还有位高权重得连十八妖王都要以礼相待,在全中界都赫赫有名的资质极老的存在。
不少妖皆倒吸一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真太子归位近三十年,狴犴虽始终没有公布当年真相,却也不准允任何一妖离开北域的原因吗?
擎天门怕是要大清洗了。
便见白近流指认完当年凶手,转头对狴犴道:“我来赴宴前,你说我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
狴犴说:“没错。”
白近流道:“我想见血,也没问题?”
狴犴说:“没问题。”
白近流便点点头,举步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大妖。
该大妖被指认前正在拼酒,酒意微微有些上头。
此刻听到狴犴说没问题,他一下便清醒了。酒意全数化作冷汗溢出,他脸上身上皆肉眼可见的汗如雨下。
他望着走近的白近流,咕咚吞了口唾沫。
“……太子殿下。”
他说着,脚不自觉地微微后挪,身体也微微斜倾。
明眼妖一看就知,这是随时都能逃跑的姿势。
也是间接承认,他的确参与了当年狸猫换太子一案。
否则他逃什么?
再看其余被太子指出来的妖,也都在狴犴那句回应后,或多或少地变了脸色,且同样下意识做出了想要逃跑的举动,这无疑更加证实太子所言不假。
当即便有妖不动声色地戒备起来,更有妖悄然离席,将能够离开此地的所有出口团团围住,确保不管接下来太子怎么动手,都决计不会放走任何一名凶手。
至于那名大妖,他一面防备着越走越近的白近流,一面对白近流赔笑。
“太子殿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当年您出生之时,我可不在擎天门,我当时正……”
“啪嗒。”
屐响停了。
白近流在大妖身前半丈处止步。
他抬眸,看了大妖一眼。
大妖还欲继续说,却被看得浑身一冷。
大妖立时再说不出半个字,只得又咽了口唾沫。
便在这时——
“呼!”
风声骤响,却是白近流二话不说,鞭腿直朝大妖袭来。
大妖匆忙后仰,木屐险险擦着他面门划过。
若非妖族肉身足够强悍,这点微末距离,光带起的劲风就能将他脸刮下层血皮。
无需再多言语,心知太子是打定主意要让自己见血,大妖面色一沉,道:“太子殿下既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那就别怪我……”
白近流眼睛一眯。
顿时无可言状的威压呼啸而出,朝大妖当头压下。
上古凶兽的威压何等霸道,大妖话说到一半,便陡的僵住。
不过半息,大妖扑通跪下地。
也不知白近流施加的威压是有多重,大妖双膝竟将地面磕出两个深坑来,膝部衣衫也瞬间被鲜血洇透。
他被压制得全身伏地,整个呈五体投地状,再动弹不了分毫。
周围众妖看着,皆闭紧嘴,不敢出声。
这便是太子饕餮!
仅靠威压就可制服大妖,白近流垂眸看了眼,而后面无表情地从大妖背上踩过,去寻第二名凶手。
于是接下来,白近流要么只凭威压,逼令大妖们跪地,要么只凭肉身,拳拳到肉地揍下去,生生将大妖们揍得血流不止。
直到最后一名,即那位在擎天门内极其位高权重,在白近流随狴犴露面之时,都只稍稍低头,并未如其余妖族般躬身跪地的大妖,白近流没有立即出手。
白近流沉吟一瞬。
他刚刚进入成年期,修为不算高,他肯定打不过这个大妖。
难道要喊姐姐下来帮忙?
好在没等白近流真的喊拂珠,狴犴出手了。
说出手也不尽然,这位域主很简单粗暴地释放威压,妖仙之尊的气息仅泄露那么一丝,就令包括最后那位大妖在内,所有被白近流指认的凶手全定在原地。
凶手们面色剧变。
位高权重的那位更是唰一下白了脸。
狴犴这是想要他们死!
还想要他们,被太子亲手伏诛!
妖仙委实是在座最强的,大妖们连动动嘴说句求饶的话都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近流走到他们面前,抬手点向他们额头。
“不是觉得那婴孩味道很好,临走时念念不忘,说堪为毕生所尝滋味最好的食物?”
白近流勾唇笑道:“不若今日就吃个够吧。”
音落,大妖们俱都浑身一颤。
旋即竟是在狴犴威压尚未收回的情况下,僵硬又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臂,往大张着的嘴里送去。
“咔嚓。”
“咯吱。”
断裂声和咀嚼声响起,猩红的肉,森白的骨,白近流竟是让他们自己吃自己。
——此时他们全都维持着人形。
可不就是吃人肉吃个够?
鲜血喷洒有如泉涌,在饕餮的传承天赋的驱使下,大妖们毫不犹豫,一口接一口地吞食自己。
从手指到臂膀,从双腿到胸腹,吃到最后,大妖们化出被吃完了肢体,只剩个脑袋的原型,在血泊里互相撕咬,企图吃到更多。
周围众妖皆看得毛骨悚然。
有幼年期的更是直接被吓哭。
也有妖满目欣赏,这才是凶兽该有的手段。
过会儿,大妖们的脑袋厮杀完毕,仅一颗鲜血淋漓,面目模糊得看不出原型的干瘦头颅尚还活着。
明明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颗头颅却仍兀自张着只剩半边牙齿的嘴,还想继续吃。
白近流低头看这颗头颅。
“人肉的滋味如何,好吃吗?”
说完,他抬脚踏过去,一脚将头颅踩得粉碎。
……
白近流在宴会上这般举动,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无妖胆敢置喙,更无任何势力指责。
最为秉公而断的狴犴明目张胆地帮他打下手,其余妖王也都不置一词,这背后代表的含义很明显了。
真太子就是真太子。
任凭背地里手段再多,也压不住那由天地孕育而出的强大血脉。
于是只能看着地上的残血碎肉被迅速清理,干净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太子也在碾了碾木屐下沾到的粉末后,慢悠悠走回上座,而后勾着他契约的那个人族天骄的手,仰头将她杯中酒一饮。
饮完了,带着她的手把酒杯一扔,他歪在她身边落座,视线往四下里轻轻一扫。
被扫到的妖纷纷低头。
太子微哂,旋即转过去,再不看他们。
众妖皆松口气。
然后心中暗道太子不愧是太子,邪肆张狂无妖能敌。
殊不知太子转过去后,鼻头立马就红了。
眼里也瞬间就起了血丝,他整个人憋得厉害。
拂珠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她先不引妖注意地设了一小面屏障,挡住暗地里可能会有的灵识窥探,顺便也挡住声音,这才给白近流倒水,说他:“你喝酒就喝酒,喝那么快做什么?”
现在好了,直接呛住了吧?
“我、咳咳,我就是想,咳咳嗯,吓唬吓唬他们。”
白近流僵着身,绷着脸,拼命忍住想要用力呛咳的欲望,坚决不让自己在这么多妖面前出丑。
他忍得声音里都带出点软糯的小奶音,不过语气倒是忿忿的:“谁让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嘴上说着恭迎太子,其实眼里全都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好像我在外面那么多年没回来,血脉早废了。”
拂珠道:“现在他们不敢那样看你了。”
白近流哼哼:“妖族就是这样,你强就怕你,你弱就谁都能欺负你。”
拂珠道:“是啦,咱们白白可强了,看以后谁还敢欺负到咱头上。”
说着又倒了杯白水,让他再压一压。
接连几杯水下肚,白近流总算舒服不少。
他借着拂珠的眼睛瞧了瞧,确定里面的自己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清清嗓子,挨着拂珠的身体也坐直了,他重新端起北域太子的派头。
诚然,他派头端不端都无所谓,反正经了方才那事,根本无妖还敢看他。
所以像模像样地端了会儿后,白近流卸下劲,开始吃东西。
正应狴犴说能吃个够,白近流手边才出现个空盘子,就被妖侍们换走。
源源不断的食物被不间断地送来,连同旁边拂珠的桌案,以及专门为太子备下的几张空桌案上都摆得满满当当,就这还险些赶不上白近流的进食速度。
饕餮真的太能吃了。
吃到一半,有幼年期的小妖趁长辈不注意,从后排慢吞吞地蹭过来,冲白近流手里的鸡腿滴口水。
白近流抬起眼。
刚好小妖的长辈这时发现小妖不见了,一番找寻,见小妖居然在太子那里,登时吓得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要向太子求饶。
却见太子手一伸,往小妖嘴里塞了个鸡翅膀。
“口水都快溅到我脸上了,”太子的表情和口吻都很嫌弃,“快给它上盘鸡,省得它继续看我——你还看!说的就是你!”
太子立即两三口把鸡腿吃了。
然后伸长双臂,将桌上的食物全部圈住。
他看小妖的眼神简直如临大敌。
“想吃管别妖要去,这些都是我的,没你的份儿!”
才冲过来的小妖长辈一愣。
周围众妖也齐齐一愣。
数息后,哇的一声,小妖被吓哭了。
边哭边咬鸡翅膀,口齿不清地说:“呜呜……你吃的,都好吃……我也想吃……”
太子闻言怒道:“不行!我的就是我的,我绝对不会分给你!”
小妖:“呜呜呜……可我就想吃你的呜呜……”
太子:“不行!说一百遍一万遍全都是不行!”
小妖:“呜呜哇哇哇——”
小妖哭得惨极了。
太子则更加如临大敌。
不过察觉到周围众妖忍笑的目光,太子还是很凶地全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没见过饕餮护食啊!
作者有话说:
白白:我,饕餮,真的超凶【边啃鸡腿边龇虎牙.jpg
太子副本结束,下章开始乱琼副本?
第88章 天云
他像要哭出血般。
最终小妖也还是没能要到第二个鸡翅膀。
小妖被长辈抱下去时, 口水和泪水糊得白近流满袖子都是。
白近流表情别提有多嫌弃了。
他本来还起身抬手,让妖侍给他换件外衣,结果妖侍才脱掉被弄脏的, 还没披上新的, 他想起什么,挥手让妖侍暂停。
然后扭头问拂珠,他以前也像那个小妖那样折磨人吗?
拂珠想了想:“没有吧。”
他打小就很乖,给什么吃什么,不给的话只会嘤嘤嘤地撒娇, 偶尔扯着嗓子嗷嗷, 也都是假哭, 她就没见过他因为吃的掉眼泪。
白近流一下变得高兴起来。
他就知道!
心情恢复愉悦的太子殿下换好衣服,坐下在满桌食物中精心挑了挑, 挑出种花样非常精美的糕点,递到拂珠嘴边, 以邀宠的口吻说这个最好吃,姐姐快尝尝。
看拂珠问都不问, 低头就尝, 狴犴不由道:“太子吃饱了?”
白近流说:“没有啊。”
糕点是油炸的,很酥脆,吃起来也很香, 唯一不太完美的是容易掉渣。
白近流自己吃的时候就老掉渣,这会儿喂拂珠吃,有过经验的他一手举着糕点,一手在下面平摊着接碎屑。他忙得很, 完全没空看狴犴。
便头也不抬地道:“怎么, 该不会是擎天门的存货要被我吃光了?”
狴犴:“这倒没有。”
擎天门别的不说, 至少一头饕餮还是养得起的。
狴犴不再多言,就那么看白近流喂完糕点,又挑别的喂拂珠。
接连喂了好几次,直喂得拂珠摆手,说她自己吃就行,白近流才慢吞吞收回手。
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挺意犹未尽。
许是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投喂人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掌心里接到不少碎屑,白近流没扔掉,随意往嘴里一倒吃了,然后又凑到拂珠身边,仔仔细细地同她说哪个好吃哪个不太好吃,势必不让她吃到不喜欢的。
周围众妖看着这一幕,再度没忍住笑。
还以为太子的底线,或者说弱点就是食物,却原来还要分对象。
不过说起来,太子不打架的时候,好似还是很容易亲近的。
宴会很快回归原先的热闹。
白近流也在拂珠的陪伴下,从白天一直吃到深夜。
吃得宴会结束,大妖们各自离去,白近流才摸摸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饿这么久,总算有点饱了。
这时狴犴同拂珠说话。
“前不久得到消息,说是天端云里的锻剑炉,似乎有要开炉的迹象。”
拂珠一听“前不久”就明白了。
她道:“依域主之见,还要多久才会开炉?”
果然,狴犴说:“兴许还要个四五年吧。”
白近流听见这话,立马凑过来:“姐姐要现在就去天云峰等着吗?”
拂珠点头。
遍寻天下神火,以天端云里的锻剑炉打造神兵,这消息绝不止她一个人在关注。
不论神兵打造成功与否,锻剑炉开炉对世人而言,都可谓是一等一的大机缘,以防万一,她得提前守着。
白近流便也点点头。
狴犴见状道:“太子也要去?”
白近流理所当然道:“我肯定要去啊。”
姐姐去哪,他就去哪,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
他才不会再让姐姐单独一个人出去。
白近流昂着头,越发理所当然。
且说拂珠今生与前世相关的天机,至今仍处于隐蔽的状态。北微不开口,凌云宗的掌教景吾便始终没有收回神威。
景吾是剑仙,狴犴是妖仙,两人境界相差无几,所以饶是狴犴都无从得知,拂珠就是当初的凝碧。
他以为拂珠是继她师姐之后,才跟白近流签订的契约。
他便对白近流道:“你是太子,你不留在北域里,成天往外面跑算什么?”
白近流想也不想地说:“我是太子,我又不是妖王,我怎么不能往外面跑了。”
再说,就算他以后当了妖王,他也照样能想跑哪就跑哪,怎么擎天门还非要把人困在北域里,让人当个望姐石是吗?
想到自己可怜巴巴地蹲在北域,还一蹲就是好多年见不到自家姐姐,白近流盯着狴犴,大有你要敢说不行,我就不当这破北域太子了的意思。
狴犴一开始还能忍住的。
但终究叫那小眼神破了功,摇头笑道:“行,想跑就跑,别丢你北域太子的脸就行。”
白近流道:“我能丢我自己的脸?”
他说得信誓旦旦。
结果一转头,他化作小兽形态往拂珠怀里一蹦,嘤嘤呜呜地狂哭,刚刚好险,差点就要跟姐姐分开了。
狴犴:“……”
狴犴觉得他不是不能丢他自己的脸,而是他根本没脸可丢。
饕餮真的好黏人啊。
黏人的饕餮在狴犴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同拂珠一起离开擎天门。
不过走前,拂珠被狴犴叫住。
拂珠以为狴犴是要她照顾好白近流之类,却听狴犴道:“白景给你喝的茶,效果快结束了。”
茶?
拂珠想了想,是在桃花谷的时候,魔尊白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便道:“这茶的效果是?”
狴犴道:“隐匿气息,让你不会被别的人追踪。”
拂珠懂了。
难怪她出桃花谷到现在,始终没被找上门来,原来是白景那杯茶的缘故。
下次见到白景,倒要好好道谢。
出了擎天门,因境界已达炼虚真君,快赶上前世的合体,拂珠并未像以往那样御剑。
她平平御着风,偶尔还乘坐一番白近流的饕餮真身,未花太久便到了位于中州和东海交界处的天云峰。
天云峰,高近万丈,乃中界第一高峰。
天端云上月,月上云端天。
著名的天端云里秘境的入口,便在有月之夜,天云峰云海与月光最先交汇之地。
虽说天端云里不像帝墓,并不需要间隔多长时间才能开启,但天端云里现世至今,也不过堪堪千年,世人对其探索不深,只知里面有一上古神器曰问天镜,进入秘境后,立即就要接受问天镜的考验。
再来便是天端云里的灵兽极多,若不小心死在灵兽爪下,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可复生。而倘若死在灵兽以外的修士的手中……
那便是魂飞魄散,永不复生。
就某方面而言,天端云里比别的秘境要更危险。
拂珠前世没进过天端云里。
原本她打算等到了大乘或者渡劫再进,不想此世,才炼虚便要进了。
希望此行能如愿拿回乱琼断剑吧。
拂珠想着,和白近流在天云峰山脚落地。
“姐姐。”
白近流四处看了看,剑道佛魔妖,人兽鬼精怪,这里修士委实多得很,正打着架斗着法的也多,他不由道:“咱们在哪等啊?”
拂珠道:“先找找看有没有哪里比较清静。”
白近流应好。
因天云峰地理位置过于特殊,既不为中州所有,也不属于东海,只山脚以外的森林才算有主,故有中州和东海势力看守的穿山通道还算平和,别的地方却都很乱。
尤其现在,锻剑炉将开,放眼望去,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土中钻的,真切是什么族群都有。
然而即便如此,山脚也还是显得空旷,并不如何拥挤。
比方说拂珠和白近流避开几场斗法,没寻多远,便寻到很是清静安全的一隅。
这一隅离云湖很近。
云湖由天云峰顶的积雪融化汇成,浩浩汤汤足有千里之广。湖面与天云峰山体断层间有瀑布如白练,拂珠便在瀑布附近、云湖临边的一片空地上,搭了座小木屋。
值得一提,小木屋是拂珠一点点亲手盖的,期间并未使用任何术法。
至少白近流在小木屋搭完的这天,很是感叹:“这也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小兽形态的饕餮围着小木屋转了转,抬爪往木门上留了个印。
接着又往栅栏、窗户等地方按下爪印,美其名曰以后这就是他和姐姐两个人的小家。
拂珠笑着说是。
为了让小家住起来更舒服,白近流干脆摒弃小兽形态,以人形跟拂珠上山下湖地寻材料。途中碰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他就带回来,一点点地装饰小家。
等到小家彻底成形,他们便正式开始享受。
春天时,折一枝花摆在床头,芬芳满屋。
入夏,拂珠在瀑布下练剑,白近流在云湖里玩水。
秋风起,落叶堆积,白近流扫一会儿停一会儿,结果被拂珠逮到偷懒,扣了晚饭里的两根大鸡腿。
到了冬季,小木屋外大雪纷飞,小木屋里,白近流暖乎乎地烤着毛,看拂珠以雪煮茶。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拂珠和白近流的山野生活很平凡,也很平静。
及至这日下山回来,拂珠发现她的小木屋旁边不远,居然多出第二座小木屋。
“有新邻居了?”
拂珠正跟白近流商量,要不要准备点东西去拜访,就见那第二座小木屋闭着的门自内打开,有人从中走出。
华服美裳,昆仑青鸟。
比少年时更高了些,姿容也更出尘了些,赫然竟是慕氏少主慕相鹿。
“慕少主怎么来这里了。”
拂珠放下手里提着的柴刀背篓,净过手给慕相鹿见礼。
慕相鹿也给她回礼。
然后拂珠直起身,问他:“不是上个月才传信,说要在昆仑虚闭关一段时间吗?”
却原来,自从拂珠那年从桃花谷出来,不仅可以和姬家联系了,慕相鹿也给她千里传音,问她失踪十年,是被传送阵送哪去了。
之后在擎天门里也是,他隔个五六年便要与她传音,好似担心她不知哪天又失踪了。
“还不是殿下,”慕相鹿把玩着青鸟扇,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殿下听说你要进天端云里,给我和洛夷川都传了信,让到时在秘境里照拂你一二。”
也算巧合,当时洛夷川正在修炼,他没有,他便应下,想着左右都要闭关,不如来天云峰找拂珠。
他看拂珠讲述的山野生活,他还挺感兴趣的。
拂珠顿了顿。
她没想到又是将离。
被遗忘许久的画面从记忆深处翻起,拂珠不禁想起当年所见月光星河。
但还是对慕相鹿道:“你不必因为将离殿下一句话,就真的……”
话未说完,便见慕相鹿一笑。
他摇摇青鸟扇,悠然道:“看来洛夷川也跟你说起过殿下。不过,”他又是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听了殿下吩咐才来,还是我自己本身就想来呢?”
拂珠闻言,再说不出什么。
白近流则瞬间支起耳朵。
什么叫“本身就想来”?
进到小木屋后,白近流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酸溜溜地对拂珠说:“姐姐,慕相鹿是不是喜欢你啊?”
拂珠说:“不可能吧。”
白近流:“那他为什么要过来?洛夷川都没来。”
拂珠:“他不是说对我们的生活感兴趣?”
白近流:“这肯定是借口!”
谁听了他们的生活,会不想亲眼看看?
慕相鹿绝对有问题!
拂珠:“那可能,是他觉得我有趣?”
白近流:“……”
白近流:“啊?”
拂珠兀自点头:“解子沣也说过我有趣。”
白近流有点被拂珠说服了。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慕相鹿说的有趣,和解子沣的不一样。
一个男人觉得一个女人有趣……
这绝对是大问题!
白近流开始在暗中悄悄观察慕相鹿。
观察他和拂珠说话时的表情神态,观察他面对拂珠时的肢体动作,观察他和拂珠相关的一切。
这观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有次钓鱼,看拂珠一连钓到十来条,慕相鹿一条没有,可慕相鹿不仅没有因此跟钓鱼较上劲,反而还心安理得地放下钓竿,享用拂珠的成果,白近流边吃着烤鱼,边恍然大悟。
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躺平的?
换作是他,他只恨不能在姐姐面前疯狂表现,好让姐姐看到自己有多努力多优秀。
所以姐姐那天说的没错,慕相鹿可能真就觉得他们的生活有趣,才想更近距离地欣赏吧。
欣赏并不代表喜欢。
想到这里,白近流终于放下提起许久的心。
吓死饕餮了。
慕相鹿不会跟他抢姐姐,姐姐还是他一个人的。
似是察觉到白近流态度的变化,慕相鹿看了他一眼,懒洋洋一笑,一字未提。
日子继续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这天,拂珠若有所感,白景那杯茶的效果消失了。
她沉默了会儿,慢慢转身。
然后手腕立刻被抓住。
是乌致。
他力道极大,拂珠只觉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他问。
他死死地看着拂珠,眼底通红。
像要哭出血般。?
第89章 烙印
这才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拂珠早先想过与乌致重逢的情景。
她觉得他应该是生气的, 是愤怒的。
他会质问她。或许还会哀求她。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乌致真正找上来时,只简简单单问了句她去了哪, 随后便只看着她, 不说话。
他眼睛虽有些发红,但乍看还算平静。可一旦往里望得深了,便能发现实际里头涌动着的全是激烈暗流,翻滚着的全是漆黑浪涛。
他好像……
快要按捺不住了。
看清乌致眼底神色,拂珠想也不想地甩掉他的手, 飞身后退。
乌致没有追她。
他站在原地, 静静地看她离他越来越远。
直至拂珠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拦住, 被迫止步,乌致才朝她走过去。
拂珠试了试, 这次不是屏障,更不是什么阵法, 而是久违了的乌致的一界。
便如化神真君特有的身外化身之法,拂珠现在是炼虚真君, 可以元神与他人交战。她前世的合体道君能达成天人合一, 往后的大乘道君最为接近大道,至于渡劫尊者则自成一界,界内所有皆为其掌控。
一旦入了渡劫尊者的一界, 除非也是尊者,否则难以破界而出。
心知这下是连往界外传音都做不到了,拂珠抬头,看乌致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她目光乍看也是平静的。
实际里面和乌致一样, 同样涌动翻滚着什么, 晦暗不明。
拂珠原以为, 几十年过去,她可以很平静地对待他了。
但她以为,终究只是她以为。
她还是只要看见他,就觉得心烦。
就难以克制的,想要杀他。
“锵!”
出鞘声起,拂珠毫不犹豫地拔出剑,一剑刺向乌致。
乌致没躲。
他也没放慢脚步,仍直朝她而来,任由她剑尖刺中他胸口。
“噗嗤。”
清晰的入肉声响起,有鲜血缓缓自伤处溢出,乌致终于止步。
但也仅此而已。
拂珠这把剑只是很寻常的凡剑,能在她修为的带动下,刺破渡劫尊者的体肤已是勉强,想再深入些,很难。
同样的,这样浅的伤口,对渡劫尊者来说,并不算什么。
甚至他都感受不到疼。
眸底似有波澜微起,乌致看看胸前的剑,再看看对他杀机毕现的拂珠,他没说话,就那么顶着那把还停在胸口里的剑,继续往前走。
他走一步,拂珠退一步。
退到无形的界壁上,拂珠再退不得了,乌致方抬手,握住剑身,慢慢往外拔。
他手一下就被割伤了,鲜血直流。
熟悉的冷香里立时掺了铁锈味,拂珠抿紧唇,长剑微振,乌致的手便垂下去。她正要继续刺,乌致却用这只受了伤的手,转而攥住她左腕。
还是力道极大,仿佛要和她的骨头长在一起。
“松开。”
拂珠道。
乌致摇头。
拂珠便斩向他手指。
这次用了十足的狠劲,乌致手指刹那鲜血淋漓,他指尖微动了动,却始终没有松开。
而拂珠也始终没有停止伤他。
她现如今杀不了他,便一剑剑地刺,一剑剑地劈、砍、斩。刺得剑尖折断,砍得剑刃翻卷,她也没停。
可炼虚和渡劫,差距实在太大了。
她前世合体都挣不开他,此世不过炼虚,亦是如此。
于是哪怕乌致那只手血肉模糊,被砍得经脉寸寸断裂,他也不以为意,仍紧紧攥着拂珠左腕,不让她再离开他视线半步。
良久,拂珠累了。
持剑的右手虎口不知何时崩裂开来,整个剑柄全被染红,湿滑得险些握不住。
而不止是手,她长发散乱,衣襟也凌乱,身上许多地方都被溅了血。
她很狼狈。
乌致比她更狼狈。
他身上全是她捅刺出来的伤口,在她怒意的加持下,道道皆深可见骨。其中有一道更是斜穿过腰侧,造成最为严重的伤势,鲜血淅淅沥沥不停流淌,渡劫尊者堪称逆天的自愈能力,竟也无法让其止住血。
或者说,他故意不想止血。
他垂眸看着他染在剑上的血,和她的混在一起,随着她慢慢垂下剑,两人的血黏连着一并滴落,他突然弯唇,笑了笑。
“你笑什么,”拂珠语气有些疲惫,“我摆脱不了你,你很高兴?”
乌致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以二人鲜血为契……我可以和你结同心契了。”
他说着,笑容愈发扩大。
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另只手抓住她持着剑的在流血的右手,微微使力令长剑坠地,他再无阻碍地握住她,抬高了在空中轻画。
每一笔每一划,都好似什么古老契约,带出淡淡的血光。
拂珠看着,问他:“同心契是什么?”
“是我以前无意从古书上看到的一种灵契,”乌致耐心给她解释,“你不要我的心头血,想来也不会要我别的东西。我思来想去,唯有同心契能让你不会太抗拒……只有一点点疼,不会太久,很快的。”
拂珠大致听明白了。
他怕她再次消失,便以同心契掌握她的行踪。
不过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果然,他又说:“永结同心,白首不离。”他语气十分温柔,“有此同心契,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白首同心?”
拂珠重复了遍。
这下拂珠彻底懂了。
这同心契应当和姻缘线差不多,都是用于结亲的。
——这才是真正的强取豪夺。
忽然的,拂珠觉得悲哀。
他尚且仍不知她就是凝碧,所以他没有再用姻缘线,而是寻来这同心契,意图将她和他绑在一起。
假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她就是凝碧,他又会做出何等举动?
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注意到拂珠神情,乌致正画出同心契的最后一笔。
他欲要探寻她眼底哀伤是何意,她却已垂下眼,再抬起时,平静无波。
她说:“你总是这样。”
总是不过问她,便要强行施加给予。
便要强行,将他的好坏喜恶,统统给她,让她也像他一样地体会。
明明她说过,她不想要的。
可他总是听不懂。
这时,最后一笔画完,血光大放,同心契已成。
乌致看着空中契约缓缓分成两枚小巧的血红印记,往他和拂珠的身上落下,他轻声说:“我也没有办法。你总是……不看我。”
“我为何要看你?”拂珠问他,“你这样的人,哪里值得我看?”
乌致不语。
他自然知道他不算什么好人。
他自然也知道,他今日与她结同心契,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可……
没有办法。
他只能这么做。
血红印记落到两人身前,乌致握着拂珠的手轻轻一点,印记便没入他们的衣襟下。
仿佛有谁在往血肉里狠凿一般,锁骨处瞬间便疼得厉害。即便拂珠听了乌致的话早有准备,也还是被疼得浑身蓦地一颤。
乌致立即将她揽入怀里。
浸润了血气的冷香萦绕不散,拂珠闭了闭眼。
“很快的,马上就好,你忍一忍,”乌致抱着她,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只会疼这一次,往后都不会再疼了。”
拂珠听了说:“你不疼吗。”
乌致说:“不疼。”他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我只心疼你疼。”
拂珠闻言一哂。
是了。
无论受多么重的伤,他从来都只会说不疼。
片刻后,锁骨不怎么疼了,乌致再抚了下拂珠后背,便由着她离开他怀抱。
拂珠站直了,低头看衣襟下的血光渐渐变淡,同心契的一半彻底烙印在她锁骨之上。
另一半在乌致的锁骨处。
乌致也在看。
不同于拂珠目光复杂,他看同心契的目光犹如在看终于到手的心爱之物,显而易见的开心,也显而易见的满足。
他便对拂珠说:“成了。”
拂珠说:“这东西还能解开吗?”
乌致摇头:“古书上说仙家手段也解不开。”
这是彻底绑住她了。
拂珠便道:“你用这东西绑住我,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乌致莞尔。
他抬起手,大约是想触碰她的烙印,但没碰,便只碰了他自己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生怕用了点力气,便要将这烙印抹去了。
然后道:“我以为你早就恨透我了。”
拂珠眼睫微颤。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可她是先爱过他,才开始恨他。
她不想回忆那份无望的爱。
她早就不爱他了。
“我迟早有天会杀了你。”
拂珠安静地说。
乌致听了,没有诧异,只道:“那我就死在你手里。”
拂珠没再说话了。
乌致也不说话,却总算收起困住她的一界。
拂珠捡起剑,抬脚往小木屋走。
乌致则如几十年前那般,重新跟在了她的身后。
推开木门,拂珠正待进屋换掉身上血衣,却被乌致叫住。
“拂珠,”他说,“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枚须弥戒。
须弥戒是无主的,拂珠灵识往里一扫,不期然的,竟扫见了棵凤凰木。
观其气息,赫然是当年她留给师兄的那两棵凤凰木里其中的一棵。
拂珠怔了怔。
她以为那两棵凤凰木,全被师父用在她转世上了。
没想到……
“这不应当给我吧。”
拂珠心跳得很快。
有个极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成形,呼之欲出。
她紧盯着乌致,看他似乎想起什么,眸光微微暗了一瞬。而后他没说应不应当,只说:“原本需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拂珠沉默。
突然她笑了下。
这笑容难看极了,像是在哭。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乌致,一时觉得讽刺,一时又觉荒谬到了极点。
果然是这样。
果然是这样……
原来当初他要凤凰木,不是给楚秋水,而是想要给她用。
那时她琴心不全……
他知道。
作者有话说:
回收伏笔。原伏笔在21章?
第90章 原因
那天逼走凝碧,你觉得仁至义尽了是吗?
拂珠前世一直以为, 她琴心不全的事,只她和北微师父知道。
师父没跟师兄独孤杀提过,她也没跟白近流说过, 所以此世和白近流重逢, 听白近流问她琴心的时候,她是很吃惊的。
然而再吃惊,也比不上此刻,乌致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他其实是知情的。
他知情, 所以他当初要凤凰木是想给她, 否则他不会说“已经不在了”。
——楚秋水虽凤凰火缠身, 但还在元宗呆得好好的。
拂珠简直无法理解。
他既知情,却为什么, 为什么……
拂珠望着乌致,又笑了下。
这笑容还是难看极了, 乌致不由朝她走近半步,捉住她右手, 查看她手上的伤。
“疼?”
他问。
而后没等拂珠说话, 他手中灵光隐现,他给她疗伤。
因只是皮外伤,无需灵力深入, 乌致掌心覆上去,不到半息便抬起,拂珠崩裂的虎口已然恢复如初。
乌致看看她身上其余地方,确定除残留的血迹外, 再没什么伤了, 便道:“进去换身衣服吧。”
拂珠没进。
她干咽了下, 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对乌致道:“当初你跟我……你跟我师姐说,你走不开,你让她代你去北域取凤凰木。”
她问:“你当时,因为什么走不开?”
乌致没有立即回答。
他轻声道:“你连我和凝碧说的这些都知道。”
拂珠道:“你回答我。”
他便说:“你既然这么清楚我同凝碧之间的事,那想必你应该知道,你师姐和你一样,也是天生琴心。”
拂珠说是。
他继续道:“不过你师姐的琴心只有半颗,她听不得乐音。”他垂眸看拂珠拿在手里的须弥戒,仿佛能透过戒子表面,看到里面的凤凰木,“凤凰木含有涅槃之力,我找到办法,可以借涅槃之力治愈她。”
当时他走不开,是因为那个办法不算完整,他试图将其全部推演出来。
然推演并非那么简单。
他推演几次不成,自身的灵识、灵力、气机等皆被锁定,他连个化身都分不出来。他暂且出不得楚歌峰,又不放心让别的人去北域,便干脆让凝碧自己去。
谁知……
乌致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而拂珠也不需要他继续说了。
她再次笑了下,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凤凰木是要给她的?”
“为什么要告诉她?”乌致反问,“你想对一个人好,会做什么都告诉他吗?”
对啊。
她不会。
而且就算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没告诉过他,她什么都给了他,可她还是死在他手里。
而如今她知道,他其实也想对她好,他也曾试图为她做点什么——
这能抵得了她当年一条命?
她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这点绝对作不得假。
拂珠嘴唇动了动。
良久才道:“所以那天她回来找你,你将她逼走,是因为你觉得,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是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乌致避开拂珠的目光,重复道:“我不知道。”
因为被楚秋水的媚狐血脉蛊惑太深?
抑或因为他愤怒她居然想和他退婚?
又或者因为他真的太生气不想见她?
或许是因为这些吧。也或许不是。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拂珠看了乌致好一会儿。
最终她把须弥戒扔回给乌致,转身进门。
“砰”的一下,乌致被关在门外。
便在这时,去云湖捉鱼的白近流和慕相鹿回来了。
像白近流见到乌致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找拂珠,慕相鹿则只微微挑了下眉。
他慢条斯理地将钓竿鱼篓等依次摆好,他没能捉到,但白近流捉到的鱼也放进水缸,末了放下卷起来的裤腿,仔细冲掉鞋底沾的淤泥,又洗了洗手,方对乌致行礼:“见过尊者。”
乌致才给冲进屋里的白近流让路,闻言侧过身来看他。
大抵是还记着拂珠之前失踪那么久,就是因为慕相鹿给她提供了方法,乌致看慕相鹿的第一眼,眼中便有杀意一闪而过。
这杀意衬着通红眼底,十分明显,慕相鹿一下便注意到了。
但慕少主仍是不紧不慢的,甚至还能含笑问:“尊者驾临此地,也是想进了天端云里后,给拂珠帮衬一二?”
这话提醒了乌致。
于是乌致再看了他一眼,整个人倏然消失在原地。
慕相鹿摸出青鸟扇,敲了敲手心。
啧。
洛夷川之前同他说的不假,这乌致果然追来了。
与此同时,小木屋里,拂珠虽换了身衣服,还用了清尘术祛除血迹,但那隐隐的血味还是没能逃过白近流的鼻子。白近流便紧张地问,是不是坏东西又对她做了什么。
拂珠说:“也没做什么。”
白近流不信:“那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
他围着拂珠左闻右闻,很快便从拂珠的右手,闻到了她肩窝处。
拂珠低眸看他。
他人形时的嗅觉,居然和兽形差不多。
确定血腥味最重的就是这里,白近流上手就要扒拂珠衣领。
却是手刚碰到衣领,他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他想起什么,讪讪收回手,说:“姐姐,我……”
话才出口,拂珠已直截了当地自己上手扯开,把烙印给他看。
白近流起先看得脸一红。
玉雪般的肌肤上,鲜红烙印似血,诡谲又艳丽的美。
但很快,白近流反应过来,这烙印以前没有的,肯定是乌致给她弄的。
待听拂珠说了同心契,白近流登时脸红了个透顶,被气的。
“他个死不要脸的……”
白近流气得骂都骂不了多少,他转头就要去找乌致拼命。
却被拂珠拉住。
“你又打不过他,找他干什么?骂他他也不理你,你只会更气,”拂珠道,“你要真想替我出气,从明天开始好好修炼,不许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白近流现在刚进成年期,修为差不多是人族的真君境界。
等正式进入成年期,便等同于道君。
往后如能渡过成熟期的雷劫,方可类比尊者。
狴犴大概也清楚,白近流前面两百多年都在幼年期,他没经历成长期,直接就跳到成年期,心态一时半会儿肯定扭转不过来,便特意对拂珠叮嘱过,让她暂时不要太拘着他。
不过眼下,拂珠算算白近流也该玩够了,便拿乌致激他:“你再不好好修炼,等回头乌致飞升了,我看你怎么办。”
白近流听罢,想也不想道:“坏东西才不会飞升!”
拂珠说:“这可不一定。他本来就是渡劫巅峰。”
白近流:“我说不会就不会!”
白近流更气了。
姐姐居然认为坏东西会先他飞升?
这简直岂有此理!
怒气冲头的白近流气呼呼地去修炼。
不就是成熟期,不就是飞升?
他可以的!
平时白近流修炼,至多一夜就坐不住,这回怒气加持,他居然连坐七天七夜才醒。
然而醒来后,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很茫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
全身都汗津津的不说,从擎天门带出来的衣服也变小变短。
他似乎……
彻底长大了。
“白白?”
这时,敲门声响起,是拂珠感知到他醒了,想来看看他。
毕竟她担任白近流饲主这么多年,除去之前在擎天门王渊的时候,白近流为了能摆脱幼年期,下狠劲一口气闭了将近三十年的关,此前此后,他都没有这么耐得住性子的时候。
拂珠隔着门道:“我进来了?”
门里白近流还在茫然着,闻声下意识便应了。
应完才觉不妥,刚要变作小兽形态,拂珠已经推门而入。
迎面即是把原本合身的衣物给撑裂开来,不仅露出点小臂小腿,还露出胸腹处的结实肌理的白发青年,拂珠眨了眨眼。
青年也眨了眨眼。
拂珠合上门,问:“怎么这么突然?”
白近流没说话。
他想起清醒前迷迷糊糊看到的那一幕,顿时脸一红,活像涂了胭脂。
“你是发生什么事了,”拂珠又说,“前几天还没这样。”
白近流脸更红了。
他抬手捂脸。
这一捂才发现烫得厉害,都能当锅使了。
“……姐姐别问啦,”他嘟囔,“反正,就,就……”
他嘟囔半天,也没能嘟囔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我是大人了!”
白近流到底没敢说他好像,好像是做春梦了?
他不是太懂。
但传承记忆告诉他,他这个情况应该算是发情。
都发情了,能不彻底进入成年期?
自觉已经彻底长大成人,又自觉那个梦绝对不可以让拂珠知道,白近流捂着脸冲出去,打算找隔壁的慕相鹿借衣服。
他从擎天门带的全没法穿了。
隔壁小木屋里,慕相鹿正往青鸟扇上作画。
突然白近流闯入,慕相鹿笔尖一抖,画歪了。
这幅画便算作废了。
换作旁人,可能要因此责怪闯入者,然慕相鹿眼都不抬,手对着扇面轻轻一拂,作废的画被抹去,他开始洗笔,今日时机不巧,下次再作画好了。
白近流哪知自己干了什么事,急吼吼道:“鹿鹿,你有多余的衣服吗?快借我一件!”
慕相鹿这才抬头。
甫一看到白近流的样子,慕相鹿明白什么,笑了。
“长大了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笑得也意味深长。
白近流被他看得又想捂脸。
但在拂珠以外的人前,身为北域太子的饕餮还想要点面子,便强忍着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啊?”
慕相鹿说有。
他止住笑,去柜子里找了找,在为了应和山野生活,专门准备的几排不怎么华丽,较为朴素的衣服里,找出件灰色的给白近流。
“记得还我一件新的。”
“知道了!”
白近流拿着衣服冲出去。
待洗过澡,把带着罪证的旧衣服处理掉,白近流没有立即回小木屋。
他想了想,决定去看乌致。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老觉得乌致会发疯。
但出乎意料,这次乌致还真未如何发疯。
那双发红的眼睛,在和拂珠结下同心契不久后,血丝便尽数消隐。趁白近流忙于修炼,没有出现的这七天时间,乌致在紧挨着拂珠小木屋的地方,搭起此间第三座小木屋。
白近流瞧着乌致的小木屋,到底是按捺住,没冲进去。
姐姐说得对。
白近流想,他修为不足,想跟乌致拼命都没法拼,不如好好修炼才是正经。
白近流便扭头回去。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这毗邻而立的三座木屋看似亲密无间,但也确实还算相安无事。
至少拂珠仍过着之前的生活。
缺东西了就上山下湖,自力更生,没事种种花钓钓鱼,顺带撸撸饕餮。这么数年下来,拂珠心态平和,境界虽无特别大的进展,却还是慢慢到了炼虚巅峰。
然后不知从哪天起,聚集在天云峰山脚的修士越来越多。
人一多,乱子就多。
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修士在斗法,每日每夜都有修士陨落。甚至有人为了争夺地盘,从云湖这头打到那头,直打到瀑布边上,灵力余波惊动得三座木屋的主人齐齐露面,修士们方知原来这排不起眼的小木屋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几号人物。
当然,若非三座木屋的主人名号俱都十分响亮,当中更有乌致这位名声极大的尊者,修士们此后别说远远绕道了,怕是早要将木屋据为己有。
拂珠若有所感。
锻剑炉要开炉了。
果然不久后,拂珠收到北微的传音符,说她宗主师伯嬴鱼亲自带队去天云峰,不出意外的话,嬴鱼他们会先和她汇合。
拂珠便找上乌致说:“你师父要来了。”
乌致说:“我知道。”
焚琴煮鹤,哀梨蒸食,他正擦拭焚琴与哀剑,此刻抬头,取出块传音石递给拂珠。
他道:“这是我离宗前,师父硬塞给我的。你拿着吧。”
拂珠原想问他为什么要给她,但目光触及到焚琴,她没问,接过传音石。
之后没几天,传音石便有动静。拂珠才把灵识送进去,就听嬴鱼喊了句她名字,问她和乌致在哪。
拂珠心道这颗传音石果真是嬴鱼借乌致的手,专门给她准备的。
他知道他徒弟离宗是要找她。
便对嬴鱼说了瀑布的方位,等了约两刻钟,万音宗的云舟缓缓停落。
诚如北微所言,此行队伍由宗主嬴鱼亲自带队,半春秋峰葛长老、燕骨峰执法堂狄副堂主等拂珠熟识的诸位堂主长老随行,随后便是张师弟和四日徒弟等亟待历练的大批弟子。
当然,还有……
“师兄!”
看当先从云舟里下来的独孤杀,拂珠一下便笑了。
她迎上去。
作者有话说:
当年真相差不多就这样吧。
非洗白,就是很单纯地讲讲他隐藏的一些东西,该杀还是要杀的。
说起来他也不算特别渣,不然怎么能当男主【x
实在担心就看看文名和文案,相信我,我绝对能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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