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发作
楚秋水崩溃了。
楚秋水张口就要喊出那句话。
然而“拂”字刚发出点音, “珠”字尚未开始,就见那边拂珠收手,未再叩击。
拂珠虽已收手, 但经了刚才的叩击, 剑意也还是不免变得更为暴烈。
最靠近白剑的一道屏障因此被震裂,洛夷川和宋如鹤甚至都赶不及补救,只能看其他屏障接二连三地跟着碎裂。
“哗啦!”
所有屏障于瞬息间皆尽破碎,剑意没了阻碍,开始肆无忌惮地扩散。
离得近的顿时只觉仿佛见到了雷雨夜下的东海, 电闪雷鸣间, 怒涛拍岸, 无数砂石触之即碎,无可匹敌的狂悍天威。
这有如天威般的剑意蔓延至整个主殿, 众人皆失声。
来自各方的剑修们更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尽可能地去领会这难得一见的意境。
世上剑意何其多。
可能在这样的年纪, 以不属于自己的灵剑,释放出这等无上绝妙的剑意……
还开什么大比, 争什么头名, 她已经是天骄了!
恰在这时——
“噗!”
万籁俱寂中,楚秋水忽的喷出口血。
她身前的北殷寒石一惊,忙回头看她。
便见毫无预兆的, 楚秋水黛眉紧蹙,面露痛苦之色。她唇角犹有鲜血在不断溢出,湿淋淋地顺着下巴流过颈项,再流到领口, 金色落霞的暗纹由此染了血污, 再不像之前那样熠熠生辉。
按理说, 突然出现这种状况,楚秋水该立即离开主殿,去万音宗安排给元宗的住所疗伤用药,好好休息。
退一万步讲,她其实没事,吐血就是玩儿,那她也该去换身衣服。
好歹这等场合,她是以元宗天骄的身份出席,她的颜面即为元宗的颜面。她这般人前失仪,丢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脸,更是整个元宗的脸。
可事实是她没离开。
她只站在原地,双手发颤地攥住衣领,试图对北殷寒石说话。
“喀……咯……”
然无论如何张口,她都只能从喉间发出隐忍到极致,方能有的极度痛苦的奇怪音节。那音节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如凡人做梦呓语,她根本说不出哪怕半个字。
意识到这点,楚秋水面上痛苦之色加深,血也流得更多。
短短数息,金色落霞被彻底染红,连带周围衣料也染红不少,她几乎成了个血人。都这样了,她却仍然不管不顾,手指险些要扯烂衣领。
拂珠就是凝碧——
拂珠就是凝碧!
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却说不出口?
楚秋水又气又急,眼里都逼出泪来。
北殷寒石见状,以为她疼得受不了了,连忙起身,扶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徒儿,为师知道你难受,快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守好灵台,为师这就给你拿药。”
楚秋水流着泪摇头。
不。
不是的。
她其实想告诉其他人,那样的动作,那样的音色,分明和当年凝碧对她动用的一模一样……所以错不了,拂珠绝对就是凝碧。
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也动用不了灵力和灵识。
她只能干坐着,宛如四肢瘫痪的废人,等北殷寒石给她拿药。
北殷寒石边从须弥戒中取药,边紧张地看着她,以免自己取药的这点工夫,她的症状突然加重,届时别说喂药了,临时找医修恐怕都有些来不及。
想起刚收徒那会儿,爱徒可谓日日夜夜地饱受煎熬,北殷寒石看她看得更紧了。
他视线牢牢盯着楚秋水双手上方。
却原来,楚秋水之所以会攥住衣领,也之所以会吐血说不出话,乃是因为她那没被衣领遮挡着的脖子处,似乎有什么活物正在其内游走般,皮肤肉眼可见地一鼓一鼓,教人望着就觉心惊。
注意到游走频率不知何故竟比平时要快,北殷寒石不敢耽搁,他迅速打开所有玉瓶,分别从中倒出一或两颗丹药,汇聚成一大捧,送到楚秋水唇边。
楚秋水喘息急促。
同样察觉到自己比平时更难受,楚秋水努力张开嘴,让北殷寒石喂她丹药。
由于以往发作时间还算固定,更不会突然爆发,平时楚秋水能用北殷寒石特意寻来的灵水一颗颗地慢慢服药,如果嫌苦,也还有特制的蜜饯糖果在等着她。
哪像此刻,事急从权,她极艰难地就着从喉头涌出的血进行吞咽。
她眼泪流得更多了。
这边忙着服药,那边众人则仍沉浸在剑意之中。
好巧不巧,多亏楚秋水在吐血,主殿内很快便出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令得白剑上的赤红色泽更像是流淌着的热血,于是剑意的暴烈之中,又多了点若有若无的肃杀。
沉浸着的众人当即越发沉浸,一时间,偌大主殿里,除心系爱徒忙于喂药的北殷寒石外,再无第二个人关注楚秋水。
连同元宗其余弟子都在闭着眼睛,尽力感知那肃杀之意。
直至北殷寒石突如其来的惊叫,才终于让众人惊醒。
“徒儿!”
北殷寒石简直目眦欲裂。
众人循着望去,这才发觉楚秋水不知何时竟浑身是血,刚刚那股血腥气赫然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后发觉她应当是先吐血,后服药,只料想服药期间出了什么问题,症状不减反重,这便导致她不仅吐血,她还……
有人叹息着别过头。
仍在看的人就见楚秋水瘫软在座位上,明明口齿间还含着丹药,她却痴傻了似的两眼发直,不吞咽,也不咀嚼,就那么毫无仪态地任由血从齿关内流出,带动丹药也滑落出去。
“啪。”
丹药坠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小段,被北殷寒石给挡住。
这一下令得北殷寒石从惊痛中回神。
顾不得思索爱徒怎会如此,北殷寒石发现什么,瞳孔骤缩。旋即没再给楚秋水喂药,他迅速收起手中剩余的丹药,边设下屏障,边往后退。
周围反应过来的元宗弟子跟着往后退。
众人见此不明所以,却也有样学样地往旁边让了让,布下些屏障。
刚布置完,就听一道奇异的哭嚎声响起。
这哭声实在诡异,根本不像是人族能发出的,而像是什么野兽,或者恶鬼,那种凄厉尖锐,直听得众人汗毛倒竖,后背生汗。
待发现这哭声源头竟来自于楚秋水,众人瞠目结舌,却也终于记起某个传闻。
传说中,连魂魄都可灼烧……
“啊啊啊啊!”
一改刚才一动不动的痴傻模样,此刻楚秋水疯狂地甩动四肢,似乎要以此摆脱那灼烧魂魄的痛苦。
她身体不停地抽搐,从座位折腾到地面,地面很快汇成一滩血泊。她在这血泊中翻滚,哭嚎着,尖叫着,嘶喊着,不复平时仙子模样。
再看她皮肤,早在她哭出第一声时就烧得通红,甚而她周身都隐隐有红光冒出,主殿内的温度也随之升高。许是因为太过痛苦,她双目睁得极大,大到眼珠几欲要脱出眼眶,嘴巴也因流血而宛如血盆大口般,狰狞之极,也可怖之极。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
最让人感到骇然的,是她通红的脸上,有东西正在皮肤下四处游走,蛇一样。
看清那游走的速度,诸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一旦发作,竟这般可怕?
“珠珠。”
北微同拂珠传音。
拂珠应了声,北微道:“瞧见没,这就是她凤凰火发作时的样子,连她师父都不敢靠近……她比乌致还像个疯子。”
“瞧见了。”
岂止像,她根本就是疯子。
疯子发疯很不好看,拂珠正要收回目光,忽听元宗弟子里有谁失声道:“这,这该不会是凤凰火彻底暴动,否则怎么可能会压不下去?”
话音刚落,就被北殷寒石斥道:“闭嘴!”
那弟子吓了一跳,却仍坚持着说完:“一定是暴动!若不然,若不然平日落霞师妹服过丹药,虽然难捱,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太上长老,您出手吧,再不救落霞师妹,她就要崩溃了!”
的确,楚秋水已然要崩溃了。
她喉咙破了,嗓子哑了,血流尽了,泪淌干了,她也没力气了,可她还是呻.吟,疼得翻来覆去地打滚。
十指指甲悉数绷断,手心手背也磨得皮开肉绽。
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好的。
这副模样委实凄惨,惨得明知楚秋水哪怕就此死去,那也是罪有应得,却还是有人忍不住上前,想要出手,至少让她别再满地打滚,有离她近的地方已经开始烧起来了。
凤凰火乃神火。
何为神火,纵使是只从楚秋水身体里泄露出的这么一点点,也足以将整个万音宗,乃至是整个蓬莱仙岛都烧成灰烬。
好在未等嬴鱼出手,北殷寒石先行动作。
北殷寒石很谨慎。
他往周身施加了不知多少屏障,又动用数张有价无市的珍贵灵符,方顶着那能活生生烤死人的温度,慢慢走过去,在楚秋水近处等着。
离得这样近,凤凰火发出的红光将北殷寒石的脸映得通红,他鬓角头发也开始卷曲。他没理会,只在楚秋水再次翻滚起来,身体面向他时,看准时机,重重一指按上楚秋水眉心。
只这一下,他飞身后退。
待停住,他竟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
在场不乏有与北殷寒石同境界者,见状立刻明了,难怪天天给楚秋水请医修,原来与凤凰火相斗会使他元气大伤,不养个三年五载都恢复不了。
楚秋水终于安静下来。
她嘴唇似开似合,正无声念着什么。
拂珠、拂珠、拂珠……
杀意与恨意倍增,却也有惧意在同时悄然滋生。
因她莫名觉得,凤凰火之所以会突然爆发,原因绝对出在拂珠身上。
作者有话说:
说楚秋水不惨的,先来点开胃菜让你们爽一下:D?
第52章 无为
打脸。
楚秋水下意识想看拂珠。
但她不敢。
同样的, 她也没那个力气。
她只得躺在血泊中,等凤凰火平息。
好在北殷寒石那一指后,凤凰火缓缓游动间, 很快便从楚秋水的脸转移到脖子, 再游去下方,最终没入到底还是被扯坏了的衣领中,消失不见。
眼见楚秋水周身的红光也在逐渐消隐,殿内温度随之恢复正常,在场各宗皆松口气。
这样就算发作完毕了吧。
果然离了妖池, 失去凤凰木的制约, 寻常修士根本承受不住凤凰火的威能。
又想怪不得当年明知楚秋水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可北微就是应下那么简简单单的凤凰火加身的惩处,原来如此。
这等深谋远虑……
诸人暗暗感叹着, 目光瞟向北微,就见她懒懒散散地坐着, 神色也漫不经心,一副对楚秋水发作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
诸人一时更佩服了。
瞧瞧, 什么叫大将之风, 什么叫王者之气,北微峰主果真名不虚传。
“珠珠,感觉怎么样, ”北微跟拂珠传音,“解不解气?”
“解气。”
特别是想到过去的一百年里,楚秋水的凤凰火几乎每隔半月就要发作一次,便更觉解气。
没人愿意看自己的仇人过得好。
更没人愿意看自己的仇人被疼着宠着, 逍遥自在得仿佛从未做过亏心事。
“不过按理说, 楚秋水前几天才发作过一次, 她下次发作就算要提前,至少也该等到大比结束之后,”北微沉吟道,“应当是你刚才那一音给了她不小的刺激,或者……”
或者是剑意中的某些特质,对凤凰火有所牵引?
毕竟珠珠能够转世,一方面是她的功劳,另一方面则多亏珠珠当初拼死带回来的那两棵凤凰木。
凤凰木与凤凰火同生——
由凤凰木引动凤凰火爆发的话,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北微把这猜想同拂珠说了,拂珠应道:“多半是这么个原因吧。”
北微道:“你刚才那一音,会不会被楚秋水察觉出端倪?”
拂珠说:“不会。”
北微稀奇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饶是当年她没能在场,只从溯源里看到听到,她也觉得珠珠刚才那一音和当年太过相似。换作楚秋水,又该作何想法?
恐怕楚秋水已经有所怀疑了。
或许不止楚秋水。
某个没被放出来的狗东西估计也在怀疑。
“因为那一音,凡间有人觉得帅,专门买留影石对照着学了,”拂珠的回答完全超出北微预料,“像我爹就会。”顿了下,“我娘没练过剑,但我娘也会。”
北微:“……哈?”
拂珠:“跟我一起从皇城来的那几个也都会。”
北微:“……”
拂珠:“我有看过他们练习,还挺像的。”
有学的特别好的,那都不能叫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方拂珠就觉得她爹姬彻之叩剑的动作,比她还要更潇洒点。
哦,她娘乔应桐相较而言要稍显软和,毕竟从没练过剑,学这招纯粹是看她跟姬彻之都会,乔应桐说自己也是家中的一份子,绝不能落下,就也跟着学了架势。
“楚秋水如果只是因为这招就怀疑我,那她未免太天真,”拂珠老神在在的,“师父不用担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的。”
北微:“……”
北微彻底失语。
然后眼角余光瞄到谁,又恍然大悟。
其实不光凡间有人学习那招,他们万音宗里也有人在学。
至于元宗,那些眼瞎耳聋的没诋毁小徒弟就够好的了,还谈何去学小徒弟的招式。
那么楚秋水怀疑小徒弟也正常。毕竟元宗没谁敢在楚秋水跟前用那招,她自然而然便以为全天下只小徒弟会。
楚秋水若敢开口说小徒弟是凝碧,估计都用不着小徒弟动手,她脸就已经先被其他人给打肿了。
想明白这点,北微放松下来,坐姿更懒散了。
再看那边,北殷寒石稳住身形,重新迈步朝楚秋水走去。
元宗弟子也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扶起楚秋水。
面对已经无法用狼狈来形容的楚秋水,元宗弟子们没有嫌弃,更没有表露出同情、怜悯等,只心疼地道:“落霞师妹感觉如何?可还能走得动路吗?”
楚秋水说不了话,也没力气摇头,只得慢慢眨了下眼,以示回答。
元宗弟子们越发心疼。
有女弟子更是一下哭出来,取出帕子给楚秋水擦脸。
望着这嘘寒问暖的一幕,诸多修士没能忍住,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到底是楚秋水那点微薄血脉实在厉害,还是元宗这群人本身脑袋里缺根筋啊,怎么就能被蛊惑到这种地步?
他们真的没觉得现在的楚秋水很吓人吗?
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慰,甚至感同身受地陪着哭?
简直有病!
无法理解的修士们索性转头看拂珠,只一眼,就得到了升华般,眼睛都被洗干净了。
还是正常人看着舒服。
修士们心下感叹着,目光分外平和。
这时拂珠同北微的传音也中止了。
拂珠收剑归鞘。
一如先前剑意缓缓凝聚,这收敛起来也是慢的,如蜗牛寸寸而行。
然无人催促。
就那么看了许久,直至白剑彻底入鞘,剑身未再露出,那席卷了整个主殿,甚而还往外蔓延不少的剑意终于随之淡去。
所有的暴烈、狂悍与肃杀,在此刻倾数消失。尽管空气中尚还弥漫着血腥气,但殿内气氛却骤然变得轻松,剑修们不自知紧绷着的躯体跟着松懈,而后齐齐长出一口气。
那剑意实在太霸道了。
转念又想,今日的拂珠已然能够以别人的剑发挥出如此剑意,焉知他日有了本命灵剑,她的剑意又该霸道到何种地步?
真是让人期待啊。
看剑鞘恢复原先的霜白,触之也不烫了,拂珠把剑还给宋如鹤。
“好剑,”拂珠赞叹了句,“不愧其白剑之名。”
当然,也不愧其名剑之名。
若非白剑属名剑,她哪里敢接,又哪里敢凝聚剑意。
灵剑自有灵性,被剑修祭炼过的,更是与剑修堪为一体。有这样的前提在,能毫无反抗地为他人所用,还被强行改动原本剑意的,普天之下也就登上《名剑录》的能做到了。
名剑尚且如此,神剑岂非要比名剑更厉害?
何况将离还是唯一一把天生神剑……
不过这念头,拂珠稍微想想就打住。
她自认目前她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机缘能成为神剑之主。
听闻当年宋如鹤为收服白剑,又是破幻境勘道心,又是赤手空拳地接白剑攻击,几番折腾下来险些丧命,方得到白剑的认可。
让名剑认主都这么艰难,更枉论神剑,那根本是难如登天。
宋如鹤道:“拂珠师妹觉得好便好。”又道,“以拂珠师妹的资质,剑道至高之境,唾手可得。来日有机会,定要好好比剑。”
这是直接邀战了。
她这么爽快,拂珠也不扭捏,直接应下:“待我寻到本命灵剑,一定立即告知如鹤师姐。”
看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到时在哪比剑都定下了,洛夷川不甘寂寞,忙让拂珠到时也通知他一声,他要围观。
拂珠道:“我还以为洛少主也想比剑。”
洛夷川道:“拂珠师妹如不嫌弃,那也无不可。”
拂珠道:“我怎么会嫌弃洛少主?”
洛夷川道:“那是你还没看过我的剑……”
拂珠目露疑惑。
她转头问宋如鹤。
宋如鹤道:“你看他的剑便知。”
拂珠便转回来,跟洛夷川说要看他的剑。
洛夷川道:“真要看啊?”
他似乎有点为难,但也没推辞,直截了当地手掌一握,取出把剑。
拂珠果然一看就懂了。
像仙宗有白剑,传承上万年的洛氏自然也有名剑。
以洛夷川的少主身份,他必当有资格祭炼名剑。不过很显然,他手里这把并非洛氏任意一把藏剑。
这分明是他自己锻造的。
“此剑名无为,”洛夷川对拂珠介绍道,“取‘清静无为’之意。”
拂珠没作声,只打量无为剑。
清静无为,意在道法自然。
这无为剑光是看起来,就比锻剑新手打造的失败品还要更奇特三分。
至少以拂珠的眼光,这剑古朴自然得还不如她随手折根树枝过来更像是把剑。
不过说实话,这无为剑也就外观神奇了些,真要评价的话,拂珠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到鞘内隐藏着的锋芒。
锋芒自也是有着道法自然之意,相当有意思。
“咳,”洛夷川清清嗓子,“拂珠师妹,干脆点,就说你嫌不嫌弃吧。”
拂珠说:“不嫌弃。”她语气诚恳,目光也诚恳,“你这把剑很好。”
反正是剑,管外观好看不好看,能用就行。
总不能动手前,还要先比比谁的剑更好看吗?
听出拂珠话语中的肯定,洛夷川一下便笑起来。
“明日大比,我不上场,拂珠师妹须得上场,”他笑道,“干脆就用我这无为剑吧,也好叫我这无为沾沾拂珠师妹的光。”
未及拂珠回答,便听一阵哗然传来。
循着看去,原是元宗那边又闹腾了。
楚秋水脸上的血已被擦干净,露出的面庞苍白又憔悴。她有气无力地靠坐着,嘴唇开合,她缓慢地,艰难地,一字一句地道:“拂珠是凝碧。绝不会错。”
音落,听出“凝碧”二字指的是谁的人全都惊呆了。
无数目光飞快转向拂珠。
拂珠丝毫没慌。
只心想,楚秋水果然没让她失望。
打脸就这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月底了,可以求一下营养液吗,还差点点就过千了!给读者老爷们磕头了哐哐哐or2?
第53章 诛心
楚秋水再喷出口血。
拂珠神色未变。
她没回应楚秋水的话, 甚至都懒得继续关注元宗那边,只收回目光对洛夷川道:“洛少主如不嫌弃,我明后几日就暂借无为一用。”
宗门大比的看点一贯在筑基和结丹境上。
由于不允许车轮战, 各宗的筑基境弟子加起来, 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这么来来回回地较量,就算拂珠速度快,有无为剑只会更快,一招解决一人, 没个五六天也打不到最后。
“洛少主若信得过我, 我保证借时无为是什么样, 还回去时还是什么样。”
拂珠说着,单手竖掌, 竟是打算立誓,以证自己所言非虚。
正心下感慨都被当众怀疑了, 居然也还能镇定如斯的洛夷川见状,忙拦下她:“借剑而已, 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 发什么誓。”
没等拂珠解释发誓的必要,洛夷川直截了当地将无为剑放到她手里,这就算借出去了。
拂珠只好接下无为剑, 认真道谢。
“真要计较起来,还得是我谢拂珠师妹,”洛夷川摇头笑道,“若非恰好拂珠师妹手里没剑, 哪能轮得到我这无为占便宜。”
他忍不住又瞄了眼被拂珠搁在腿上的凡剑。
这剑对她而言, 必然非常重要。
否则以越女峰的底蕴, 不至于连把灵剑都拿不出来。
拂珠道:“那我更得全力以赴了。”
洛夷川道:“只望无为别给拂珠师妹拖后腿便好。”
眼见拂珠跟洛夷川聊,明晃晃地无视楚秋水,在场众人神情各异。
尽管明知拂珠的道号也是凝碧,但就像洛夷川喊她拂珠师妹,一直无人称她凝碧。
所以听得楚秋水那句话,众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楚秋水口中的凝碧是为曾经的那位。
也所以,众人虽下意识望向拂珠,心中其实俱都十分疑惑,楚秋水究竟凭的哪点下此结论?
细看拂珠,她与那位确实在某些方面很像,但也仅只是像而已,至少那位的剑意与拂珠截然不同,那位更没有拂珠的天生琴心,这二人怎么看都绝非同一个人。
尤其拂珠摆出来的态度也很明显,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怀疑。
可听楚秋水的语气,仿佛掌握了什么绝对的证据……
众人便又拐回去看楚秋水,想听楚秋水怎么说。
“百年前,燕骨峰,执法堂,溯源术。”
仍然是有些缓慢且艰难的,楚秋水一口气说完重点。
随后她喘了喘,总算说得顺畅:“那日发生的事,在座应该还有人记得吧?当时不少人都用了留影石。”
尽管碍着万音宗的面子,留影石流传得并不是很广泛,但修真界,特别是东海之天里,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或多或少地听过一耳朵。
因此楚秋水话音刚落,在场众人皆神情微动,显然是记起相关事宜。
不过记起又如何,那日的事,与今日之事有关联?
众人更疑惑了。
楚秋水道:“那日溯源,凝碧道君以指叩剑,奏了一音。”
说到这,软绵无力的手指陡然紧了紧。
仿佛历史重现。
铺天盖地的凤凰火,强行逆转的生与死,被人人喊打千夫所指的真相——
百年前的一幕幕于眼前缤纷上演,带来刻入骨血般的深刻痛楚。
没人知道的。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被困在那一日里,翻来覆去地承受心魔赋予的折磨。
那实在太痛苦,像有谁拿着把钝刀子,一刀刀地剜去她的皮肉,切开她的肺腑,凌迟着她身躯的同时,也凌迟着她的魂魄。她每次挣扎着醒来,都又怕又惧,恨不能立即死去。
可她不敢真的去死。
因为她怕即便死了,重入轮回,心魔也仍如附骨之疽缠着她,那只会比死亡更痛苦。
她已经煎熬这么多年,她不想来世也日夜饱受煎熬。
楚秋水几乎是拼命克制,双手握得死紧,才没让自己在人前表现出过度的恐惧。强行平静下来后,她不敢再耽搁,一鼓作气说出自己的怀疑:“适才拂珠也以指叩剑奏了一音,与凝碧道君那一音一模一样。”
无人接话。
楚秋水又道:“倘若不信,大可将乌致尊者与素和琴侍请来。他们两位与凝碧道君相处颇多,必能为我作证。”
仍旧无人接话。
只北微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相处颇多?你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意思,”北微笑着叹道,“我跟我大徒弟才是与凝碧相处最多的吧……你不请我们,反倒要请那两位?你真有趣。”
在场谁听不出北微的嘲讽。
楚秋水却仿佛没听出来,或者说她自主漏听了北微的话,兀自道:“请乌致尊者与素和琴侍来,他们能为我作证。”
“他们来不了,”虽被无视,但北微并未愤怒,反而好心提醒,“你忘了,之前跟你说过乌致身体不适——你那么看重你的乌致哥哥,你怎么能舍得让他出面?哦,另一个犯了事,正关着呢,也出不来。啧,真遗憾啊。”
北微更嘲讽了。
楚秋水却终于听进北微的话般,换了个作证方式。
她道:“在座谁留有当日的留影石,烦请拿出来一观,便可知我所言是对是错。”
这回北微没出声。
北微视线缓缓扫过殿内,似乎要看谁有那个胆子敢拿出留影石。
老实说,就算北微不在场,也没谁会站楚秋水那边。
眼下北微在,就更无人附和楚秋水。
于是接下来的发展正应北微先前所想,同时也正应拂珠所言,根本轮不到她们亲自动手,就有人按捺不住地站出来,替拂珠打楚秋水的脸。
好巧不巧,这站出来的赫然是拂珠熟人。
即那些曾在燕骨峰跟着她学剑,还跟她去北域,喊她四日师父的四日徒弟们。
看四日徒弟们完全是自发的举动,拂珠心下微微一暖。
她就知道,宗里还是有人记着她的。
否则好端端的,享誉美名的音修大宗,何以会突然招收起剑修天才?这其中,四日徒弟们必然出了不小的力。
她没教错人。
“落霞真人不愧是落霞真人,倒也不怕拿出留影石来,砸的反倒是你自己的脚。”
为首的四日徒弟目光森冷,其中仇恨之意十分明显,毫无遮掩。
他没绕弯子,直接从须弥戒中取出颗留影石,冷冰冰地道:“我万音宗向来热情好客,贵客要求,我等岂有不应之理,便请贵客好好看看,那一音到底如何。”
语毕,灵力灌入留影石。
主殿内霎时华光大放,众人抬首望去,时隔百年,溯源再现,一切皆鲜明得犹如昨日刚刚发生。
“当”的一下,叩击乱琼断剑的声响逐渐淡去,众人犹在感怀思念,就听四日徒弟问楚秋水:“如何,哪里一模一样?”
“哪里都一模一样!”
楚秋水越发笃定了。
动作、声音……
这些还不够吗?
拂珠绝对就是凝碧!
“一模一样?”
四日徒弟重复着,而后咧嘴笑开。
下一刻,他取出把剑来。
锵的一下长剑出鞘,他没作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酝酿,就那么屈指,“当”的一声,不轻不重,却令楚秋水愣住。
“如何,”他再问楚秋水,“这也一模一样吗?”
楚秋水张张嘴,说不出话。
岂止一模一样。
若非她认得这名弟子,知道他隶属燕骨峰,恐怕她都要以为他是凝碧转世……
不,不对。
拂珠才是凝碧转世。
可他刚才那一音也和凝碧一模一样……
楚秋水心神大乱,面如金纸。
她呼吸也重新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似乎马上就要昏过去。
但到底也没能成功昏过去,因为又有人站出来了。
这回仍是拂珠熟人。与拂珠一同从中州皇城千里迢迢来万音宗拜师学艺的那六人。
六人和拂珠一样,当初是凭着学剑才被招进万音宗。此刻六人各自取出灵剑来,出鞘后即刻叩击,接连六道声响,让楚秋水彻底愣住。
“我等不才,敢问落霞真人,我等这一音,可也一模一样吗?”
六人如是问,满意地看楚秋水面色更白了些。
白到极致,就开始发青。
楚秋水便青着脸,整个人再压不住那疯狂暴涨的恐惧,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也一模一样?
为什么他们都会?
为什么?
“够了!”
北殷寒石忽的斥了声。
他同样青着脸,却呈铁青之色,乃是怒的:“这便是万音宗的待客之道?”
“难得落霞真人提出要求,我万音宗上下耗费心思尽力满足,敢问这待客之道有何处不妥?”迎着北殷寒石的怒火,四日徒弟半点不怵,反问道,“还是北殷长老也觉得,那一音真就一模一样?”
北殷寒石面色更加铁青。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北殷寒石如何看不出莫说是拂珠,光是后面跳出来的几人的动作,都与溯源里的一模一样。
可他能说吗?
他根本不能说!
爱徒已然是无理取闹,他身为元宗太上长老,他绝不能……
“落霞真人,如何,一模一样吗?”
四日徒弟却没就此罢手,朝着楚秋水再逼近一步。
身为徒弟,他们学四日师父,是为继承,也为纪念。所以他们不介意别的人学四日师父,因为那些都是四日师父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他们介意的是,四日师父明明回不来,偏有人指着别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四日师父……
其心可诛!
“噗!”
心神彻底失序,灵台也混乱无序。
楚秋水再喷出口血,终于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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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绝配
男人这么善变的吗?
楚秋水这一昏, 正待逼近第二步的四日徒弟险险停下。
这不太对吧。
四日徒弟十分不解,他还有好几步没用呢,怎么楚秋水自己先倒了?
这莫非就是凡间说的碰瓷?
思及于此, 四日徒弟飞身后退, 生怕被元宗人说是他动的手。
好在元宗人根本顾不上他。
“落霞师妹!”
元宗弟子们喊了声,便呼啦啦地围过去,又是给楚秋水擦血又是给楚秋水喂药,忙得热火朝天。
楚秋水没醒。
即便处在昏迷中,她也眉头紧皱, 表情痛苦, 身体更时不时抽搐。不知是凤凰火彻底爆发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还是那接连七道一模一样的音带来的刺激过大,总而言之, 无论元宗弟子们如何作为,楚秋水始终都没能睁开眼。
“嘁。”
遥遥望见这一幕, 北微略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
这位越女峰主以相当随意的口吻点评道:“我还以为多有能耐, 也不过如此。”
嘲讽之意比先前更甚, 然楚秋水还是没醒。
这似乎是真昏迷了。
见落霞师妹迟迟不醒,元宗弟子们努力了阵,确定她短时间内真的无法清醒, 无奈只得同北殷寒石禀报,落霞师妹需要安静的地方休养。
北殷寒石闻言,面色还是铁青的,却意外的没说什么, 只朝嬴鱼拱手示意, 随后率先往殿外走。
两名女弟子扶起楚秋水跟上去, 其余弟子也在元宗宗主的带领下往外走。
再不走,他们元宗连最后一点脸皮都要没了。
元宗一走,万音宗即刻安排人进行清理。
清尘术不要钱似的一道道甩出去,灵光闪烁间,四处迸溅的血迹全部处理干净,被波及到的桌椅也统统换成新的,殿内各处更是连点近百支檀香,彻底洗去那股血腥气。
主殿很快恢复先前的洁净。
不少修士深深呼吸,只觉檀香香气实在心旷神怡,这才是一介大宗应有的仙味儿。
便在这仙味儿环绕间,无需嬴鱼开口,修士们重新落座,而后仿佛元宗从未出现过一般,自发循着先前中断的话题继续攀谈。
“之前讲到哪了?”
“讲洛少主把他的无为借给拂珠。”
“对对。本命灵剑说借就借,洛少主大气。”
“拂珠说接就接,也不一般啊。”
“……”
殿内一时尽是谈笑风生。
被谈笑风生着的拂珠这时起身,对洛夷川和宋如鹤提议:“这里暂时没咱们什么事了,干坐着没意思,不如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有的峰景色还不错,能打发时间。”
洛夷川道:“比方说你们越女峰?”
昨日他来得晚,只欣赏了黄昏和夜晚时分的琼花,还没欣赏白日里的。
料想白日的琼花,也有别样的美。
拂珠坦然接受赞美:“越女峰的景色是万音宗里最好的。”
她这么一说,本就不喜交际的宋如鹤当即应好。洛夷川自觉担任护花使者。
于是拂珠向北微和嬴鱼请示,得到准许后,立即带宋如鹤和洛夷川离开主殿。修士们看着三人,直至再望不见影子了,方收回目光,然后围绕三人聊得愈发起劲。
“真是想不到,拂珠竟能同宋如鹤交好。”
“她二人乃同辈,年龄又相仿,玩在一处很正常。”
“这我知道。我奇怪的是,宋如鹤跟拂珠玩得再好,她的白剑也不见得那么快就能接受拂珠?这到底是宋如鹤提前安抚了,还是拂珠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才不被白剑抗拒?”
“你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觉得,应当是后者。”
“哦?道友请详细说说。”
“你光顾着看宋如鹤,没留意洛夷川同拂珠也玩得好。以洛夷川的性子,他焉能把剑借给个刚认识的人?我估摸着,这背后原因,一方面应是拂珠身上有些像是能吸引灵剑之类的特别的东西,另一方面,应当在于将离殿下。殿下兴许也发现了什么吧,否则何以对拂珠青眼有加?至于殿下同洛夷川的关系,这就不用我细说了吧。”
“原来如此,道友慧眼。”
“哪里,不过比常人多想了层罢了。”
这边紧接着谈起将离和拂珠,探讨拂珠成为神剑之主的可能性有多少,那边拂珠先带人在半春秋峰上逛了逛,才转去别的峰。
拂珠两辈子加起来,在万音宗生活了得有一百多年。她对万音各峰可谓是如数家珍,不能更熟悉。
故而她介绍各峰,随便说上几句,就透露出不少让洛夷川感兴趣的东西。
宋如鹤话少,不打岔,只安静地听。
好比像外人只知半春秋峰含有秦之意,燕骨峰乃燕,越女峰为越,以及楚歌峰的楚,万音宗里每座峰的名字皆与凡间王朝有关,鲜少有人知晓包括嬴鱼在内的每任宗主,其实都是正儿八经的王朝后裔。
推得更远些,万音宗的开山祖师,那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后代。
“燕骨峰之所以叫骨,是因为峰底葬着位先祖的尸骨。”
忽略火牢,拂珠指向燕骨峰最底部,仗着东道主的便利带她的两位客人进行观光:“不过此地常年封闭,我没进去过,不知到底是哪位先祖。
“我们越女峰和燕骨峰差不多,开辟山头的是位女性先祖,所以取名越女。
“这座……”
正说到兴头上的拂珠顿了顿。
她突然记不起这座是什么峰。
抬眼望去,此峰杳无人烟,寂静且荒凉。秋风吹过,枯枝晃动,遍地尽是枯败与萧瑟。
莫名的,拂珠觉得这些枯树有些眼熟。
努力想了想,才想起似乎是枫树。
哦。
原来这里是楚歌峰啊。
许久没来,不承想竟这般荒芜,她都认不出来了。
“这座是楚歌峰,”拂珠继续介绍,“就是……”
“就是以前由这位掌管的?”
洛夷川接过她的话,含笑朝前方一揖,道乌致尊者好兴致,竟也来此赏景。
拂珠循着一看,前方不远处那身着玄衣之人,不是乌致,还能是谁?
北微师父说乌致被嬴鱼勒令呆在洞府里,最少也要等到宗门大比结束,才能放他出来——
怎么现在就放出来了?
拂珠想着,与宋如鹤一同见礼。
然后她刚直起身,就见适才还同她有段距离的乌致,此刻已到得她跟前,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冷香。
——从火牢出来后,倒是越发人模人样了。
拂珠道:“尊者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话问得洛夷川侧目。
因为她问得实在太自然,像说今天风很大一样自然。
这就是镇定的最高境界吗?
洛夷川若有所思。
乌致一如既往无视拂珠以外的所有人。他定定地看拂珠,答:“我知你在这,我便过来了。”
这答得洛夷川再度侧目。
毕竟洛少主再怎么见过世面,也绝对想不到拂珠与乌致的相处,竟会是这么个样子。
不是说,乌致为那位生了心魔,痴情到足以感天动地,悔恨到足以翻山倒海?
可为何今日所见,乌致就是个正常人的模样不说,竟还对着尚是小姑娘的拂珠表露什么你在我来之类的暧昧字句?
在他眼里,拂珠是谁?
拂珠至今没有本命灵剑,可也和他有关?
拂珠她……
真就想要那把乱琼剑吗?
洛夷川思绪急转。
却听拂珠没什么情绪地哦了声,说:“辛苦。”
仅这么两个字,让洛夷川骤然放下心来的同时,也让乌致神容肉眼可见地变得温和,回道不辛苦。
真的不辛苦。
只要能见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谈何辛苦。
拂珠哪里知晓乌致心中所想,只说:“尊者还不知道吧,落霞真人来万音宗了。她凤凰火发作得厉害,吐了不少血,现在还难受着,尊者不去看看她吗?”
乌致道:“不去。”
拂珠挑了下眉。
那可是他的小青梅。
他曾将其捧在心尖尖上,连她都动不得。他甚至还为小青梅伤过她。
之前皇城招新,他都同意带着小青梅,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他就翻脸不认人了?
男人这么善变的吗?
乌致道:“我不认识什么落霞真人。”他语气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甚而还有些紧张的意味,“我不必去看别的人,我看你就够了。”
拂珠再度挑眉。
“落霞真人是楚秋水楚姑娘,”她干脆直接挑明了,“楚秋水你总该认识吧?”
乌致道:“不认识。”
拂珠道:“你说谎。”
乌致道:“我没说谎。”他更小心翼翼了,“你在时,我只认得你。”
这情话简直信手拈来。
围观的洛夷川甚至听出点讨好之意。
这也太绝了。洛夷川心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料到堂堂尊者会变成这个样子?来万音宗这趟当真比想象中的更精彩。
不过看拂珠那无言以对的模样,洛夷川没忘自己还担着护花使者的身份,遂重重咳了声,插话道:“拂珠师妹,时候不早了,就到这吧。明日还要参加大比,早些回去调整状态才是正理。”
“好,”洛夷川这台阶递得恰到好处,拂珠顺着就下了,“走吧。”
也无需看乌致眼色,拂珠三人朝他一行礼,便转身离开。
却是才走两步,就听乌致道:“拂珠。”
拂珠止步。
她没回头,就那么背着问:“尊者还有话要说?”
乌致道:“大比刀剑无眼,要小心为上。”
拂珠说:“知道了。”
她还是没什么情绪。
洛夷川却更放心了。
他就知道,他们家殿下看上的人,岂是那等能被情情爱爱迷住眼的凡夫俗子。
剑修跟剑才是永远的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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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底牌
将楚秋水打落台下。
拂珠御剑, 头也不回地离开楚歌峰。
直等洛夷川说后面没人跟着,她不知何时皱起的眉才慢慢松开。
果然还是得师兄在。
拂珠转动着腕间的玉石手串,暗道师兄一不在, 乌致就立马现身, 跟狗皮膏药似的,难缠死了。
虽说回万音宗是她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事先更预想过乌致会有所纠缠,但很显然,之前的设想全成了无用功, 现如今的乌致, 他的举动, 他的心思,她根本摸不透, 也猜不着。
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乌致了。
这导致她只能依靠师兄。
可就好比今日,师兄哪能天天陪在她身边……
而且就算师兄能陪着她, 随时随地当她的守护神,也不见得乌致真就这辈子到死也都惧怕师兄, 不敢当着师兄的面出现在她跟前。
所以还是得靠她自己。
拂珠想着, 眸光有些发沉。
留意到拂珠神态,洛夷川没什么不该问的,只很自然地说接下来该去越女峰了。
“如鹤师妹应当还没看过一整座山的琼花吧, ”洛夷川赞道,“满目雪白,犹处仙境。”
放在平常,这种话, 宋如鹤听过便罢, 不会回应。
但此刻, 宋如鹤应道:“是没看过。”
洛夷川道:“今日可以大饱眼福了。”
宋如鹤说好。
两人这么说着,令得拂珠从沉思中回神。
“……倒是我突然失态了,”拂珠给两位贵客致歉,旋即回归她应有的状态,边带领贵客往越女峰去,边介绍道,“越女峰的琼花是一百多年前才有的,是我师父和师兄精心准备的及笄贺礼。”
“贺礼?”
“是。给我……那位师姐准备的。”
恰有风吹过琼花林,数之不尽的花瓣随风而起,顿时好似下了场花雨般,如雪的白漫天飞舞,真正是犹处仙境。
三人便在这仙境中缓步而行,欣赏着这格外烂漫的景色。
“北微峰主和独孤师兄有心了,”许是看出拂珠在提到那位时,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亲昵,洛夷川也没忌讳,直接感叹,“栽满一整座山,必当花费不少心力。”
拂珠说是:“师父到现在还常常修枝浇水,师兄也会定期检查可有树生了虫病……”
宋如鹤安静听两人谈话。
忽而斜里伸来只爪子,宋如鹤垂眸,爪子当中赫然躺着朵完整的琼花。
以宋如鹤的眼力,她自然看得出这琼花并非寻常琼花。
而是爪子的主人用了相当精巧的手段,先将这朵琼花做成永生之花,保留住盛开时的最美的模样,再佐以丝绦和流苏等缠系,方有眼下这般颇为精致的小物件。
“送我的?”宋如鹤问。
白近流点头。
像拂珠觉得越女峰是家,白近流也这么觉得。
因而此前一直乖乖蹲在拂珠肩头,充当吉祥物的白近流在回到熟悉的地盘后,贵客上门的使命感加身,想着不能给他们越女峰丢脸,便闷头捣鼓出这么个能送人的东西来。
“虽然没什么用,但勉强也算我们越女峰的特产,”白近流不好意思地道,“还望如鹤师姐不要嫌弃。”
宋如鹤说不嫌弃。
她垂首将这朵琼花佩在腰间,明艳红衣立时多出抹雪白之色,十分亮眼。
亮眼得洛夷川都看过来,问什么特产,他怎么没有。
白近流啊了声:“洛少主也想要吗?”
洛夷川道:“难得越女峰出特产,谁不想要,你可不能看如鹤师妹长得漂亮就厚此薄彼。”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白近流原本有准备他的那份,现下反倒不想送了。
别家师姐长得再漂亮,跟它有什么关系?
白近流噘着嘴想,在它心里,它家姐姐才是最漂亮的!
当然,白近流最终还是把礼物送给了洛夷川。
主人家,待客就是要大度。
到了洞府,拂珠让剪灯送些便于入口的灵食来,她则挽袖净手,烧水烹茶。
美人烹茶向来好看。
尤其那茶香氤氲,淡淡水雾升腾间,洛夷川只觉灵台清静,心境一度十分平和。忽而他想到什么,闭目内视,便见原本正慢吞吞被祭炼着的宝贝,这会儿速度似乎加快了些。
洛夷川睁开眼,若有所思。
果然拂珠身上有着某种特质,不仅对剑有用,对别的法器也有用。
倒要找个机会提醒她。
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喝过一轮茶,宋如鹤当先提出要入定,拂珠便将人送去静室。送完回来,洛夷川接连布下数道屏障,还取出样足以拦截渡劫尊者打探的法器,才对拂珠道:“拂珠师妹可知,你身上有地方与常人不同?”
“不同?”拂珠想了想,恍然,“你是说我没被如鹤师姐的白剑抗拒?”
“是这个。”
“我知道的。”
她此世出生不久便有所察觉,经由师父的悉心准备,凤凰木不仅让她成功转世,还赋予了她前世所没有的种种特质。
这才有即使曾经半颗琴心碎裂,如今的她却也拥有一颗完整的琴心;才有即使尚未修行,也能制作并使用符箓阵法等;更有即使未得剑主安抚,也能任她所用的白剑。
无为剑也是。
这些来自凤凰木的馈赠,她一直都清楚的。
“洛少主不用担心,”拂珠笑起来,“只是个小机缘,应当没谁会特意眼红。”
洛夷川嗯了声:“你知道就好。”
他没多说,再喝了杯茶,便道也想入定。
幸而拂珠的静室不小,往门边的凹槽处放颗灵石,静室便可一分为二,甚而分三分四。室与室之间有千钧重石相隔,阵法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妨碍不到别的室,非常好用。
洛夷川欣然入内。
拂珠则让剪灯去趟半春秋峰,得跟仙宗和洛氏说一声,他们的师姐和少主这几日留宿越女峰。
剪灯领命离去。
拂珠洗了茶具重新烹茶,烹好往壶盖上贴张灵符保温,这样等师父和师兄回来直接就能喝热的,随即拿起无为剑出了洞府,去老地方练剑。
尽管在凤凰木的作用下,无为剑不会抗拒她,但必要的磨合还是得进行,否则一旦碰到厉害的对手,无为剑却做不到如臂使指,她也不是没落败的可能。
于是石壁前,拂珠以无为练剑;不远处的琼树上,白近流捣鼓特产。
明年开春,它要跟姐姐回皇城。
衣锦还乡,特产必不可少。
最好是凡人也能动用的法器特产!
白近流捣鼓得更起劲了。
这么到了第二天,拂珠赶在天亮前回洞府沐浴。等收拾完,静室里的两人也已经出来,周身带着尚未散去的水汽,显然也刚刚沐浴完毕。
“乐不思蜀啊,”接过剪灯呈上的灵茶,洛夷川笑道,“我都差点忘了大比。”
剪灯道:“离首轮比试还有一个时辰。”
不同于先前宗内比试会提前公布对战名单,可以掐着点地到,宗门大比是现场临时抽签,抽中谁谁上,不上或不在皆视作放弃,所以宁肯早到,也绝不可晚去。
洛夷川道:“那是该去了。”
喝完茶,与北微和独孤杀碰面,一行人赶去半春秋峰。
他们到得不算迟,有宗门还没来齐。
不过即便如此,主殿前的广场上也还是人头攒动,喧哗震天,极其的热闹。
由于个子高,洛夷川很快便找到洛氏和仙宗的队伍所在。同宋如鹤指了仙宗方位后,洛夷川正待和拂珠告辞,眼角余光却扫见什么,他压低声音道了句不对劲。
旁边宋如鹤以眼神询问。
洛夷川侧头,示意宋如鹤往那边看。
循着看去,竟是元宗所在。
——楚秋水也在。
“观楚秋水面色,她状态似乎比昨日要好上不少,”洛夷川改为传音,“北殷寒石宠她,她手里必定握着不少底牌。你若对上她,千万当心,别被她给算计了。”
宋如鹤颔首。
洛夷川紧接着又嘱咐拂珠,碰到元宗人要小心,方跟着找过来的洛氏人走了。
宋如鹤不多时也走了。
走前同样嘱咐拂珠,务必小心。
拂珠点头:“如鹤师姐也是。”
再过了会儿,所有宗门氏族皆到场,广场上越发热闹。
直至既定的时间到了,主殿前,嬴鱼起身,简单说了几句,便挥手升起座高台,宣布宗门大比开始。
有万音宗人即刻登上高台,于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抽签。
认出那是燕骨峰执法堂的狄副堂主,拂珠了然,看来前日半春秋峰的整顿不尽如人意,否则哪能让执法堂的人来做事。
执法堂素来公正,倒不必担心抽签会出什么幺蛾子。
便见狄副堂主从第一个箱子里摸出两根签,这是炼气境的。后面几个箱子分别是筑基、结丹与元婴。
抽完炼气境与筑基境的,轮到结丹境,狄副堂主顿了下,才念出签上的字:“仙宗宋如鹤,对战元宗楚秋水。”
音落,全场惊诧。
洛夷川更是陡的呛住,他竟成了乌鸦嘴?
直等狄副堂主抽完首轮全部名单,“轰隆”一声,四座比武台同时升起。眼看宋如鹤上到结丹境的比武台,洛夷川终于顺好气,忙不迭转头看楚秋水。
果见楚秋水已到比武台近处,即将迎上宋如鹤。
洛夷川不由再次断定,她手里底牌必定极多。
不过她的对手是如鹤师妹,如鹤师妹也不见得没有杀手锏……
正想着,就听“咚”的一下,紧接着哗声四起,好似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定睛看去,竟是宋如鹤连白剑都没出鞘,仅用半招就将楚秋水给打落台下。
洛夷川:“?”
洛夷川:“……”
恕他直言,他这嘴恐怕真开过光。?
第56章 长凉
天地皆静,只余剑气纵横。
比武台下, 落败的楚秋水踉跄几步,方险险站稳。
比武台上,不费吹灰之力便获胜的宋如鹤则微微蹙眉。
“贵宗……”
宋如鹤说了这么两个字便止住, 没有说完。
这边没说完, 主殿那边,北微则完全不必顾及这这那那,张口便是嘲讽。
“贵宗这是在玩儿呢?”北微含笑问元宗宗主,“结丹境头名,就头名到这等地步?”
元宗宗主沉默。
北殷寒石也无言。
见此, 北微笑容加深:“这可是宗门大比, 每场都会有留影石记录, 便于传扬其余四天。贵宗派这么个弟子上场,究竟是想丢你们元宗的脸, 还是想丢整个东海之天的脸?”
未料北微一上来就开这么大,元宗宗主再无法沉默, 忙道:“北微峰主言重了。我元宗小小门派,岂敢与整个东海之天相提并论?此番头名误选, 实为我元宗之过, 待大比结束,我必当严惩,以儆效尤。”
原以为场面话说完, 就该到此为止,孰料北微追问:“如何严惩,说来听听?”
“这……”
元宗宗主飞快瞟了眼身旁的北殷寒石。
总不能说,严惩弟子, 以及弟子的师父?
可不说, 便要得罪北微和她背后的万音宗, 还有宋如鹤所在的仙宗。
近年来元宗式微,他身为一宗之主,并非看不见,奈何正应凡间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元宗的气运已经和楚秋水牢牢绑在一起,谁都离不得谁。
楚秋水自身早得罪万音宗,不用说,这已经相当于是他们元宗得罪的;
再加上个正如日中天的仙宗,这下别说是他们元宗,换作凌云宗怕是都得考虑再三,可否承受得住两大门派的同时夹击。
所以对外,他抗衡不得;对内有太上长老,身份尊贵,也抗衡不得。
他不管偏向谁,都里外不是人啊。
留意到周围各宗皆投来目光,心知此刻纵使骑虎难下也不得不下,元宗宗主最终只能含糊其辞地道:“自然是依照门规严惩,绝不轻饶。”
北微长长地哦了声。
这一声可谓饶有深意,听得元宗宗主再度沉默。
同时暗暗祈祷,北微可别再开口了。
她一开口,甭管说的什么,都能要人老命。
大概是祈祷起到了作用,北微果然没再追问元宗宗主,转而同宋如鹤那身为仙宗宗主的父亲道:“如鹤越来越出色了。”
宋父正捋胡须,闻言回应:“你新收的徒弟也相当出色。”
北微道:“你生了个好女儿。”
宋父道:“你收徒弟的眼光也一如既往的好啊。”
两人互相吹捧,心满意足。
再看结丹境比武台,楚秋水被元宗弟子们簇拥着回元宗位置,宋如鹤也已经下去,正独自朝仙宗所在的方向走。
这副场面,不知情的还要以为楚秋水才是获胜者。
宋父捻着胡须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险些将他为显得威严,特意蓄的短须给捻断半截。
他轻飘飘睨了眼元宗宗主。
这显然是要将账记在元宗头上了。
元宗宗主眼观鼻鼻观心,浑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结丹境首轮比试就此结束,高台上,狄副堂主开始抽取结丹境第二轮的新签。
这第二轮抽到的名单没刚才首轮的那么劲爆,同样的,打起来也不是特别劲爆。不过你来我往间,各种术法层出不穷,也还算有看头。
洛夷川观望着,轻吁口气。
如鹤师妹的结丹境完事,接下来就看拂珠师妹的筑基境了。
由于参与宗门大比的都是各宗各族特意选拔.出来的各个境界的头名,所以即使宗内比试的第二第三被带过来,也纯粹是长见识的,不允许出战。
尽管如此,四大境界的所有头名加起来,人数也还是多到可怕。
东海之天实在是太广袤了。
这就使得无论名单怎么轮转,且因着今日是大比第一天,像宋如鹤只需和同为结丹境的楚秋水打上刚才那么一场,拂珠也是,只需一场,后续就不会再遇上同一个人,因为落败者即自发退出大比。
就是不知拂珠可也会幸运到抽中元宗人……
正想着,筑基境的首轮比试结束,洛夷川看向高台,狄副堂主已经在抽筑基境第二轮的新签。
眼见狄副堂主又顿了顿,洛夷川心下一跳。
洛少主不禁手握成拳,抵在唇前,想不会吧。
他打小就没去过须摩提,他的嘴真没开过光啊?
正当洛夷川拼命回忆以前见过的佛修,高台之上,狄副堂主顿完了,念道:“筑基境,万音宗拂珠,对战元宗胡岑。”
“哗!”
全场再度兴奋。
连同其余三座斗法正酣的比武台都分出点心神,对即将出战的两者予以关注。
拂珠不必提,元宗的胡岑却要提上一提。
众所周知,自从楚秋水拜入元宗后,元宗便逐渐衰败,眼看已是日暮穷途,再过不多久就会分崩离析,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如今的元宗仍然拥有可以撑起门面的天骄,即正前往筑基境比武台的胡岑。
与楚秋水半吊子的虚假头名不同,胡岑乃元宗真正的头名。
他在元宗的地位就好比拂珠,宗内比试未尝一败,同境界中无敌手。
碰到这样的对手,想来即便是拂珠,也无法再像之前留影石记录的那样轻松获胜,必然要郑重些许。
至少,能让她借的无为剑出鞘?
众人望向主殿前,拂珠微微俯身,正与北微说些什么。
离得远的自然听不到这师徒二人的谈话内容,离得近的则全然没能忍住,频频偷瞄元宗宗主和北殷寒石。
只因拂珠说:“师父,我去去就回。”
似乎完全不将胡岑当回事儿。
北微嗯了声:“点到为止。”
这四字非常普通。
可从北微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不那么普通。
各宗师长甚至觉得北微原本要说的可能是往死里打。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到得现在,也无人知晓拂珠全力以赴的战力究竟有多高。
没人能让她真正动手。
除非胡岑有那个能耐,能逼得拂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否则胡岑也只得领受和留影石里一样的下场。
所以还当真是,去去就回,点到为止?
各宗师长望向胡岑的目光中皆充斥着深深同情。
得亏主殿台阶离比武台太远,以胡岑的修为,他只觉出师长们都在看他,却觉不出那些目光的具体含义。他于比武台一角静立着,等拂珠过来。
拂珠很快就来了。
正如抽签的是狄副堂主,负责评判的也是隶属执法堂的长老。
见对战双方皆上场,长老令围在比武台下的人后退,随即升起阵法,同时弹指点香,限时一炷香的比试正式开始。
“元宗胡岑,恳请拂珠道友赐教。”
行过礼,胡岑说了这么句,便先行动作。
和拂珠一样,胡岑也是剑修。
三尺青锋锵然出鞘,霎时整个比武台上凉气四溢,可见这把长凉剑绝非凡物。
胡岑右手仗剑,左手则以抓握的姿势覆上长凉剑身。
很快,掌心破开,鲜血流淌,长凉剑原本寒凉的剑意里,立时多出股嗜杀之气——
他竟是以掌中血喂剑!
嘶。
望见这一幕,不少修士顿觉手掌钝痛,暗道胡岑是个狠人。
更多的修士则觉得惊异。
剑乃杀器,本就嗜血,被胡岑这么一喂,只会更加嗜血。
须知拂珠还没出手,他就动用这等堪为底牌的招数。
拂珠带给他的压力这么大?
其实何止是压力。
自拂珠站上比武台的那刻起,胡岑就隐隐感到长凉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不太受控。不得已,他才以精血镇压,同时也是想激出长凉剑的凶性,以便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不消说,这恶战是他单方面的。
至少拂珠看着他给剑喂血,根本没动。
她甚至思索了那么半息。
洛夷川借剑给她,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本命灵剑,另一方面是托她展现无为之威。
眼前这胡岑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是孤注一掷,兴许能跟她斗上许久,在她看来却稀松平常,她像之前那样用剑气就行。
可单单用剑气,岂非要辜负洛夷川的期望?
那她只好……
“锵!”
犹如凤凰啼鸣,无为剑终于出鞘。
只一瞬,比日光还要再灿烂上三分,也比血色还要再浓郁三分的赤红剑光浩浩荡荡地铺展开来,长凉剑的光芒几乎是连抵抗都无,就被全面碾压。
再一瞬,暴烈剑意轰然席卷整个比武台,那等仿若天崩地裂般的极致的狂暴,咆哮着令长凉剑意全面溃散的同时,更是让设在比武台边缘的阵法都没能截住,倾泻出不少。
又一瞬,广场上空赤红遍染,呼吸间尽是连体内血液都要随之沸腾的凶煞。
天地皆静,只余剑气纵横。
原本听从长老吩咐,没太靠近比武台的修士们,此刻无需长老多言,相当自觉地后退。
待退到剑意没那么强,能勉强立足之地,修士们停步抬首,就见比武台上,拂珠提着无为剑,已到了胡岑近前。
她身高不及胡岑,看胡岑时需要微微抬头。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给人一种其实她才是居高临下者之感。
胡岑在她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是你自己认输,还是我送你下去?”她问,“若是后者,可能要请你吃些皮肉之苦。”
胡岑没说话,只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鬓角往下淌。
拂珠见状,没逼他,只蓦然转首,看向谁。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专门看自己。
于是迎着对方惊惧的眼神,拂珠轻轻一笑,以口型说出两个字。
等我。
——来取你性命。
作者有话说:
悄悄二更ovo
之前欠的那章补上啦?
第57章 决战
楚秋水被吓哭。
楚秋水如何看不出拂珠的未尽之言。
她不禁想起在皇城的那夜, 转述给她的那句“有因必有果”。
……是她做错了吗?
楚秋水问自己,她只是想拿回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物归原主而已, 这也叫错?
明明错在拂珠!
拂珠与谁像不好, 偏要与凝碧像,这才让她错将拂珠认成凝碧。
所以她没错。
她永远不会错!
然而越是这么坚定下去,楚秋水就越是手足发凉。
抑制不住的恐慌与惧怕在心底疯狂蔓延,她怔怔看着拂珠在和她说完话后转回去,再未给她半点眼神, 可她却好像被定住般, 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渐渐的, 泪水不自知地掉落,竟是被吓哭了。
拂珠哪里知道仅两个字, 就攻破了楚秋水的心理防线。
倘若知道,也只会附送两个字, 废物。
此刻拂珠重新面向胡岑,客气道:“敢问胡岑道友可想好了, 要选哪个?”
胡岑还是没说话。
这下不止鬓角, 胡岑握着长凉剑的手也在冒冷汗。
——无为剑意太过霸道,也太过凶戾,完全无法抗衡的长凉剑想逃。
可剑若逃了, 身为剑主的他又当如何?
试问在场有谁不知,没了剑的剑修,就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以往都是他担当刀俎的角色, 笑看别人挣扎, 而今角色颠倒, 他总算明白为何昨日主殿,以洛夷川和宋如鹤结丹巅峰的修为,竟也拦不住拂珠的剑意,只因拂珠在剑道上的造诣确实高深,让人望尘莫及。
更重要的是,她手里这把无为剑,还是借用洛夷川的。
不难想象,假若有朝一日,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本命灵剑,届时她的剑意定然比昨日、比今日,都更要让人可望不可即!
剑意尚且如此,她可还没动用任何的剑术剑法。
若动用,莫说筑基境,恐怕结丹境都没几人能接得住她的攻击。
这样的对手……
于是未等拂珠问出第三遍,胡岑已然沉默着左手覆右手,强行压住了长凉剑的逃跑之意。然后他沉默着让剑归鞘,再沉默着对拂珠拱手,转身下台。
“元宗胡岑主动认输。万音宗拂珠胜!”
长老刚宣布完此次对战结果,那边下了比武台,朝元宗走的胡岑忽然脚步一顿。
长老见状,以为胡岑是想要反悔,正待说比试如人生,做出选择便不可重来,就见胡岑仓皇地以长凉剑拄地,而后弯腰,“噗”的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吐得围观者皆惊。
特别是发现胡岑在吐出这口血后,周身气息瞬间变得萎靡,筑基巅峰的境界竟有要掉落的迹象,围观者们更是震惊。
拂珠的剑意,真就强悍到这种地步?
“这胡岑的心境不太到家啊。”
主殿那边,北微点评道:“这就心态崩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和拂珠可是真正的同辈。
何为同辈?
在相同的年纪里参与同一届宗门大比,往后更会前往同一处秘境,进行同一场历练,争夺同一个机缘。
哦,还有天骄榜。
明年便是新一轮的天骄换榜,又恰逢中州轩辕丘的帝墓现世,到时不仅仅是东海之天,中州、西天、南山、北域四天,以及位于西北昆仑的慕氏,全中界的天骄都会齐聚帝墓秘境,那等激烈竞争,直接身陨的数都数不过来。
眼下这才只是东海内部的宗门大比,胡岑就已经心境不稳。
那么明年的帝墓秘境,乃至更后面的种种秘境,倘若胡岑再遇到拂珠,他岂非也还要像今日这般,不战而败?
在座皆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尊长,走过的桥比弟子吃过的灵米还多,自然听得出北微言下之意,无非是在讥讽元宗的天骄,就是这么天骄的?
如果是,那元宗也不必将衰落缘由全部归咎于楚秋水身上,他们宗门自身就有问题。
如若不然,败给拂珠的又不止胡岑一个,怎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屁事没有,独胡岑出了事?
这摆明了元宗在教导弟子上不行。
元宗宗主哪敢接北微的话。
只宋如鹤父亲含笑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加强对心境的磨炼,不然今日过后,这胡岑怕是要毁了。”
换作别的宗门,一个筑基境的天骄就此沉寂,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还有更多别的天骄等着上位。
可放在元宗,这岂止是大事,君不见胡岑那口血吐得元宗宗主险些坐不住。
元宗可再没什么天骄了。
“是啊,修行之途,心境是最重要的。”
北微应和着宋父的话,继而话音一转,语重心长地对元宗宗主道:“贵宗务必要好好照看胡岑这根独苗苗,万不能还没长出点嫩芽,就先被碾死在土里了。”
这话可谓极其的虚情假意,更兼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威胁。
毕竟同辈里,能够轻松碾死胡岑的,也就是拂珠了。
然而面对此等要挟,元宗宗主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北微峰主说得对极,待回了元宗,我必当好好鞭策胡岑,定要让他深刻反省,引以为戒。”
北微颔首:“有劳贵宗多多费心。”
多费点心,好生培养这块拂珠的踏脚石——
“……不费心,”元宗宗主勉强一笑,却是苦笑,“应该的。”
再看胡岑,吐完那口血后,他整个人立在原地不动。
周遭修士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去动胡岑。
生怕稍微动了那么下,胡岑的境界就真跌落了。
还是比武台的那位执法堂长老下来,先以灵力护住胡岑命脉,连点其身上数道大穴,后喂服丹药,再命人扶胡岑去休息,一连串动作皆熟练得不能更熟练。
修士们觉得奇怪。
心境动荡、境界跌落,这绝非寻常之事,怎么这位长老这么熟练?
不过深思片刻,明白了,这位长老应是经历过当年独孤杀状告一案,否则哪能这般自如。
又想万音宗这地儿是不是有点邪乎,先是乌致道心崩溃,再来是一整个楚歌峰的门人沦为废人,现在又有别宗弟子被打击得不成样。
这简直细思恐极啊。
修士们目光不约而同变得异常复杂。
比武台上,拂珠收剑。
无为入鞘,漫天赤红瞬间消失,肆意席卷的剑意也迅速收敛,天地间洁净如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拂珠轻轻拍了拍剑鞘。
这样就算不辱使命了吧?
走下比武台,见通往主殿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拂珠还未开口,修士们就仿佛被什么不可言状的危险给惊动了般,飞快让出条路,还挺宽敞。
“多谢诸位。”
拂珠道谢,举步走远。
修士们憋了很久,直等拂珠在北微身边站定,才堪堪憋出句不用谢。
看完全程的洛夷川也无声说了句不用谢。
何止不用谢,若非时机不对,洛夷川都想过去给拂珠说谢谢。
他的无为抱上金大腿了!
……
料是洛夷川心情好,接下来的抽签,他那张嘴未再灵验,宋如鹤与拂珠都没被抽中第二次。
于是傍晚时分,狄副堂主宣布今日大比到此为止,明日再行继续。
“明后几天应该会抽中五到六次,最多不会超过十次,毕竟人太多了,不可能老是抽中同一根签子。之后轮第二次的名单,按惯例得先刷掉不少人,所以第二轮应当只会抽中三次左右。”
回到越女峰,洛夷川给拂珠和宋如鹤分析:“等第二轮完了,过个两三天,差不多就是决胜头名之日。”
包括万音宗在内,各宗各族能参与大比的弟子少则一两人,多则三四人。
综合起来人数很多,光是第一次的轮转名单,想轮完所有弟子都得轮上好几天。
不过也正如洛夷川所言,等到第二次轮转,要先刷掉一大半下去,第三次轮转也会刷,届时人数将大大减少,最终能站到决战之日的,两只手就数得完。
“也就是不允许车轮战,否则以两位师妹的能力,轮一次就够了,何须等这么久。”
分析完毕,洛夷川边喝着茶,边不住地瞄被拂珠置放在剑架上的无为。
多争点气啊。
洛夷川暗暗地想,可不能止步于出鞘,得展望更多,比方说让拂珠动用剑术!
事与愿违,这日过后,无论抽中怎样的对手,拂珠不仅没动用剑术,她连无为剑都没有再出鞘过。
洛夷川暗道可惜。
不过转念又想,只出鞘一次也好,多了反倒不美,物以稀为贵嘛。
于是洛少主稳住心态,相当平和地看两位师妹以势如破竹之姿从第一轮打到第二轮,再打到第三轮,最后成功晋入决战之日的终极名单。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元宗。
由于首日大比楚秋水和胡岑皆落败,且还败得太过惨不忍睹,元宗炼气境和元婴境的那两名弟子嘴上虽不说,但士气有被严重打击到。士气不行,上场也不行,同样输得惨不忍睹。
因而第一次轮转还没结束,元宗四名弟子就已经全被刷下名单,提前无缘决战。
这等战果,甭提早就没脸见人的元宗宗主,饶是北殷寒石都觉得再待不下去。
元宗的脸已然丢尽了。
遂赶在大比进行中,没谁特意看过来的空当,北殷寒石头一次无视楚秋水想要留下来的哀求,硬着心肠带她离开万音宗。
元宗的提前离场,并未引发过多讨论。
唯万音宗人暗自开怀,天杀的楚秋水可算滚蛋了。
接下来,就看拂珠能否夺得筑基境头名了!?
第58章 结束
万音宗拂珠为东海头名!
决战这日, 是个雨天。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绵绵延延,那等烟笼雾锁, 倒让半春秋峰更胜神霄绛阙。
便在此番光景中, 四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高耸宽阔的比武台同时升起,晋入最终名单的诸位弟子于台下分列而立,静候狄副堂主抽签。
拂珠同样在筑基境比武台下立着。
她没打伞,仅在衣袖处撑开一小片屏障,免借来的无为剑淋雨。她自己则任由绵绵细雨打湿衣衫, 一身浅淡的青被渐渐晕染, 浓稠得好似画修大能精心调试出来的碧色。
这碧色在缥缈白雾里, 和不远处结丹境那抹同样被浸染的绯色一样,非常惹眼。
至少明知即便是修为最低的炼气境, 今日打起来也绝对十分精彩,但修士们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停驻在那两道碧色与绯色的纤细身影上, 久久不愿挪开。
甚而窃窃私语道:“美人榜是不是该换榜了?”
“前年才换过,再换得等明年。”
“明年?这么久。”
“三年一换, 不久。”
美人、天骄、名士, 这由三界第一奇人整理出来的三榜中,当属美人榜的更新频率最高,三年便可一换。
天骄榜十年一换。
名士榜最久, 三十年方一换。
“那前年换的,宋如鹤有上榜吗?”
“有。不然你以为,她那‘仙风道骨’的美名是从哪来的?”
“拂珠呢?”
“拂珠没有。她还没及笄。”
要说那三界第一奇人确实奇,美人之榜, 甭管你是人族还是兽族, 抑或妖族魔族, 哪怕是棵草,只要是所有草里长得最秀美最标致的,就也有很大的几率能够上榜。
当然想上榜还有个前提,是得成年。
那奇人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
他说从洪荒到得如今太乙,漫长光阴证实真正的美人确实无关性别、年龄与族群等,可只要没成年,那就都是娇嫩的花骨朵,小心呵护还来不及,谈何那么早就美名传扬三界,不白白招惹登徒子?更别提还有专门辣手摧花的,就更是诟病。
因此不管拂珠的容貌再怎么符合修士们心中关于美的定义,现年十四岁的她也上不得美人榜。
“明年开春,拂珠就及笄了吧?正好天骄也要换榜,有看头咯。”
“是啊,明年的皇城必然很热闹。”
“哎,不说了,要抽签了。”
果然比武台前方,高台之上,狄副堂主正在挽袖。
照例先抽取炼气境。
由于晋入最终名单的弟子委实太少,像这炼气境的箱子里就仅有两根签,所以无论狄副堂主用什么样的姿势抽,这两个弟子都只需打过一场,便可决出此届宗门大比的炼气境头名。
后面的筑基三境亦然,箱子里基本都是只有两到四根签,同一名弟子最多打两场,便可决出头名。
于是没什么期待感地看狄副堂主抽完炼气境,开始抽筑基境了,有修士这才提起点兴趣,祈祷拂珠会被抽中第一场,这样就能看她打两场,过足眼瘾;也有祈祷拂珠轮空,只想看她打最后一场。
——筑基境的箱子里,只三根签。
不消说,祈祷拂珠轮空的人里,有洛夷川。
洛少主的想法倒很简单。
能打到这最后一天的,可不是元宗胡岑那等不战即败的半桶水,而是纵使强如拂珠,也不仅要让无为剑出鞘,兴许还要动用剑术,才能战胜的真正的天骄。
故而与其看拂珠连打两场,不如希望她只打最后一场,这样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还是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嘛。
他想看拂珠获胜,但也更想看无为发光发亮。
他可不想再听家里那些长辈们说无为配不上他,天天念叨着让他换剑。
遂狄副堂主把手伸进箱子里时,洛夷川也抬手捂唇,无声默念轮空二字。
大抵是今日洛夷川的开光嘴再度灵验,这筑基境的第一场,果然没抽中拂珠的签。
洛夷川略微松口气。
拂珠点了点无为剑柄。
虽然轮空,但这并不代表拂珠暂时就没事干了,她得看看先抽中的两位同辈打得如何,以便了解跟她打最后一场的对手的实力。
于是拂珠没回主殿北微那边,只往后退远些,好让长老布置阵法。
此时狄副堂主已念到元婴境的签子。
待四境签子全部念完,被抽中的弟子们没有耽搁,即刻上台。
四根线香同时点燃。
几乎是不分先后,烟气刚刚升腾而起,四座比武台就各有两把长剑出鞘。这打到最后一天的,居然全是剑修。
至于还没上场的,包括拂珠在内,也全是剑修。
同等境界里,剑修战力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一时间,“砰砰当当”,剑与剑不停碰撞,铿锵声不绝于耳。各色光芒在雨雾中交织成绚烂图画,各种剑意相互鲸吞蚕食,战况激烈且胶着。
很快,有人动用起剑法,霎时光芒愈盛,气魄也愈盛,直令围观修士们惊呼出声。
打得好!
这也太精彩了!
洛夷川的位置离拂珠还算近,见筑基境的比武台上也有人用出剑法,他立即同拂珠传音:“拂珠师妹,如何,等会儿可是要动真格的了?”
“差不多,”拂珠回道,“你家这位有点厉害。”
原来筑基境动用剑法的,正是出身洛氏。
洛夷川闻言闷笑。
洛氏本就有拜入蓬莱修行的传统,曾开辟出凌云九剑的那位圣人降生洛氏后,洛氏与凌云九剑就更是日渐密切,比方说每次凌云宗招新,洛氏绝大多数子弟都会欣然前往,能留则留,不能留就等下次招新。
因而台上被洛夷川拿来打趣,也被拂珠夸厉害的人,除本身就隶属洛氏外,此次他是以凌云宗九剑峰的名义参与的大比。
也就是说,筑基境头名,将在凌云宗和万音宗之间产生。
“他算是我堂弟,”洛夷川对拂珠道,“他在我们洛氏同辈里名气不小,你猜为何?”
“我又不是你们洛氏人,我怎么猜。”
“哈哈,也对,那我就直说了,是因为以前有回殿下来水下之城,正巧撞见堂弟修习剑法,殿下许是觉得那剑法有意思,看了好几眼才走。”
诚然,将离殿下的好几眼,普通人的好几百眼。
拂珠道:“殿下欣赏他?”
洛夷川道:“谈不上欣赏吧,只阴差阳错,那剑法刚好能入殿下的眼,殿下才特意停了会儿。虽然就只那么一小会儿,但也足够让堂弟自傲了。”
自傲到如今,堂弟不仅在凌云九剑的同辈里独占鳌头,如今更是成功打入这决战之日,眼见堂弟剑法一出,对面明显招架不住,再过几招铁定要败在堂弟剑下,洛夷川敲敲手背,不知等堂弟和拂珠对上,能让拂珠动用怎样的招数。
等想得差不多,便听喝彩声响起,炼气境的大比已然结束,荣获头名的弟子笑着接受众人恭贺。
与此同时,洛堂弟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筑基境第一场的胜利。
结丹境和元婴境没停,仍打得如火如荼。
到这就该拂珠上去同洛堂弟打了。
拂珠下意识朝和她一样,也没被抽中第一场的宋如鹤看去,恰好宋如鹤也望过来。
两人对视,互相点头聊作鼓舞,旋即拂珠当先收回目光,举步登上比武台。
见拂珠上来,洛堂弟深吸一口气。
最后一战开始了。
“我以前曾有幸习得半式剑法,颇为古怪刁钻,曾得将离殿下青眼,”彼此行过礼后,洛堂弟没有立即动手,而是极为郑重地说道,“若拂珠道友能破我此招,我自当认输。”
语毕,无视周遭哗声,他紧盯着拂珠,想看拂珠会如何应对。
他显然是有自知之明,知晓即便手段尽出,也未必能让拂珠皱皱眉,索性上来就划下道道,告诉拂珠这就是他最强的手段,他会倾尽全力,这样就算他输得彻底,也不至于太难看。
拂珠自是明白洛堂弟的意思。
她没拒绝,只暗道居然这么快就要领教洛夷川说的剑法,而后颔首应好。
接着她朝后退,堪堪退到边缘才停,给洛堂弟让出足够发挥的空间。
她大度,洛堂弟也不跟她客气。再深吸了口气,洛堂弟手腕急转,剑影缭乱间,他足下连踏数步,乍看毫无章法,他身形却于瞬间变得模糊。
“踏!踏!踏!”
秋雨仍细细密密地下着,却无一滴落在洛堂弟身上。
拂珠眯了眯眼。
显而易见,这是种相当精妙的步法。
但很可惜,步法不全,他仅能施展出这些。
难怪要特意点明是半式剑法,原来如此。
这残缺的步法施展出来,看似洛堂弟还停在原地,实则他已经借由那数步穿过大半比武台,到得拂珠近前。
他速度太快了。
他手里的剑更是以寻常剑招根本达不到的诡异角度,既重又快地朝拂珠刺去。
“唰!”
雨帘被刺穿刺破,这一剑如天外流星,直逼拂珠面门。
拂珠没躲。
这剑法确实古怪又刁钻。
不过,还算有趣。
于是万众瞩目之下,更在洛夷川满含期待的注视中,拂珠袖下的无为剑终于再度出鞘。
“锵!”
出鞘声仍如凤凰啼鸣,但这次的鸣响比头一次要更清越,也更明亮,显见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拂珠自身与无为剑越发贴合,两者间再无隔阂。
若非剑主对剑的感应一如既往,恐怕连洛夷川都要以为她已经将无为彻底收服。
但见伴随着无为剑出鞘,赤红剑光如血,剑气横扫间,无数雨丝被切断,整个比武台仿佛从没下过雨般,空荡荡一片。
然而越是空荡,洛堂弟的心就越是高高提起。
果真是劲敌!
然则此剑法既出,不破难收,洛堂弟当机立断摒弃周围所有动静,只专注地将剑继续往前送去。
这一送,“当”的一下,剑尖不偏不倚地正正撞上呈抵挡之姿的无为剑身。
明明无为是后来者,拂珠更未动用剑法,但洛堂弟还是感到巨大的震颤从两剑相击之处传开,令得他手臂发麻,五指险些要松开。
好在最终他也没松手。
只因拂珠拦住他这半式剑招后,没有顺势逼退他,反而是就着两剑相抵的姿势,强行把无为剑往上一提,提得洛堂弟已然丧失了攻势的剑被带动着上移。
这一移,说故意也无意,震颤之力悄然化解,洛堂弟得以重新握紧剑。
洛堂弟抿紧嘴唇。
他心里门儿清,拂珠在让他。
且让得十分隐秘,他敢说除他自己外,无人察觉出拂珠刚刚那招意在帮他——
不仅能完全接得住他那半式剑法,还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以相当轻描淡写的手段,替他化去剑法未破所带来的反噬之力……
无怪乎刚才开战之前,少主特意传音给他,让他千万别将拂珠当成以往任何一个对手,否则他绝对会后悔。幸好他听了少主的话,否则现在的他何止后悔,恐怕他也要像胡岑那样心境不稳。
便在洛堂弟分神思索间,眼看两剑交错着将要分开,拂珠四两拨千斤般,让无为剑轻轻一震。
又是“当”的一下,这次换成终于回神的洛堂弟用剑抵挡。虽没让无为剑伤到自己,但他人没能站稳,退了数步。
还是那数步,却高下立分。
只因拂珠这一招非剑术,却更胜剑术。
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洛堂弟怔了怔。
他果然输了。
下一瞬,他释然一笑,然后极庄重地向拂珠行了个剑礼。
“我认输。”
“筑基境大比结束!”长老高声宣布,“万音宗拂珠为东海头名!”
拂珠收剑。
恰此时,云消雨散,金光万道,天晴了。?
第59章 处置
杀素和问柳。
拂珠走下比武台。
甫一落地, 迎面便是各式各样的恭贺。
甭管认不认识,熟不熟悉,隶属万音宗的弟子一股脑儿全围了过来。他们个个皆兴高采烈, 神采飞扬, 边簇拥拂珠往主殿走,边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哈哈哈,拂珠厉害,刚才那一招爽得我快上天了!”
“明年天骄换榜,拂珠肯定要登高位!”
“以后我能跟外面的人吹, 我亲眼见证了头名的崛起!”
“那我也能吹, 我跟头名说过话!”
“我也能, 我跟头名是同门!”
年轻的弟子们几乎要将拂珠夸成花。
年长些的则道:“咱们万音宗终于又拿下东海头名,不容易啊。”
“是啊。距离上次拿头名, 隔的得有一百年了吧?”
“我记得上次,咱们似乎连拿两个头名?”
“嗯, 上次是越女峰的独孤师兄,他拿的筑基境, 然后那位……拿的炼气境。”
那会儿总有人嘲北微一介女流, 眼界太窄,说她好容易当上峰主,最先做的应该是尽快将凋零的越女一脉发扬光大, 而非关门带徒弟,白白浪费宗门下放的资源。
孰料不久后宗门大比,北微两个徒弟双双荣膺东海头名,从此再无人嘲讽。
甚而点头哈腰地对北微赔笑, 问她可要再收些徒弟, 好给宗门多培养出几个天骄来。
“百年前, 越女一脉可谓风头无两,现今百年后,又有拂珠横空出世……北微峰主实在慧眼。”
“可不是。若非当年北微峰主表明不再收徒,我都想拜入越女峰。”
“结果北微峰主还是收了拂珠。”
“拂珠资质太好,谁见了不想收。”
“哈哈,也是,真羡慕她啊。”
弟子们这么讨论着,主殿前的诸位尊长也在给北微道喜,她这关门弟子收得好啊。
尤其望见侍立北微身侧的独孤杀,尊长们就更是眼红。
在座谁不知,如今的万音宗里,成功习得春生秋杀曲的有两人,一是乌致,另一个便是北微这大徒弟独孤杀。
以独孤杀的年纪,他的天赋无疑比乌致更高,日后成就也必在乌致之上。
大徒弟已然如此优秀,刚收的小徒弟也颇为卓越,换作他们是北微,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只可惜北微第二个徒弟死得早,否则越女峰当会更加兴盛。
好在拂珠与第二个徒弟有些像。
想来北微之所以会收下拂珠,多半也存了点睹人思人的意思吧。
这念头一晃而过,尊长们俱是人精,没谁蠢到在这种时候提已逝之人,便只问北微挑选徒弟可有什么技巧,教导徒弟可有什么心得,很是将北微给捧了一阵。
直捧得拂珠走上台阶,在北微另一侧侍立,宋如鹤父亲当先冲拂珠笑了笑,笑容非常亲切。
他道:“恭喜拂珠小友拿下筑基境头名,小友未来可期啊。”
一句小友,喊得其余各宗皆侧目。
宋父乃仙宗之主,以他的身份,何来会放低姿态,亲自跟个小辈结交。
无非是看宋如鹤难得有交好的同辈,加之北微又不是那等不着调的,便想趁此机会同越女峰拉近关系,方便两个小辈日后相互照应。
仙宗与越女峰的关系亲近了,岂非表明仙宗跟万音宗也要亲近?
看来这届宗门大比不仅让万音宗重获东海天骄之名,还要收获仙宗这等强力盟友。
蛰伏百年,这音修大宗终于要重新展露锋芒。
“宋伯父过奖。”
拂珠回应着,她虽然也笑,但从容有度,十分得体,好似拿下头名于她而言不过顺手为之,当不得多么得意自满。
她目光转向广场,道:“如鹤师姐要出战了。”
循着看去,果见由于已经结束的炼气境和筑基境的比武台被撤下,抽签用的高台也跟着撤掉,场中唯二还立着的两座比武台一时显得格外瞩目。
便在这瞩目间,漫天金光倾洒,那一袭红衣的师姐手持白剑,长身玉立,堪为台上最为耀眼的那个。
至少此刻无论谁看向比武台,都绝对第一眼看的宋如鹤。
待宋如鹤的白剑出鞘,那剑光盖过日光,璀璨之极,也湛凉之极,冽冽如秋霜冬雪,以致于同样在打着的元婴境那边都没忍住予以注视,暗道结丹境头名,非宋如鹤莫属。
就像拂珠的剑意太过高深,同境界里,宋如鹤的剑意也几乎无人能敌。
于是无甚意外地看宋如鹤轻松打落对手,紧接着展开的结丹境最后一战,宋如鹤也片刻的休息都不需要,直接一气呵成地获得胜利,全场顿时齐声喝彩,仙宗师姐不愧为仙宗师姐,这结丹境头名,她实至名归!
北微对宋父笑道:“还是你有远见啊,当初坚持没送走如鹤。”
依照仙宗旧例,宗内不但不允许收女徒弟,哪怕是宗主生了女儿,女儿天资好得出奇,也不被允许留在宗内。
因而百年前,听闻宋父算出自己会得一女儿,试图打破祖师定下的门规,好为日后留住女儿做准备时,不知多少人暗暗笑话宋父,也不怕等女儿出生了,天资奇差,看他到时有何颜面去见祖师。
这一笑就笑到宋如鹤出生,笑到宋如鹤收服白剑,更笑到今日她成为真正的东海天骄。
至此,宋如鹤前途无可限量,成为剑修大能指日可待,谁还敢继续笑话?
“我也时常觉得,多亏当初我固执,宗内又有人支持我更改门规,否则我与如鹤哪有今日。”
宋父回忆着,半是欣慰,也半是喟叹:“这或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北微道:“什么自有天意,这明明叫人定胜天。”
宋父哈哈大笑。
继宋如鹤夺得头名后,不久,元婴境的大比也落下帷幕。
掌声如雷间,嬴鱼起身,依次念出四位天骄的名字,让他们上前,予以应有的嘉奖。
能被用作宗门大比的嘉奖,不消说,那必定是所有弟子都无比垂涎的。但很显然,嘉奖再丰厚,也仅只是嘉奖,比不得从人群中走到主殿前,那一路异口同声的恭喜成为天骄。
东海之天何其辽阔,修道之士又何其多。
能于万万人之中拔得头筹,天骄之名,当之无愧。
嘉奖发放完,嬴鱼宣布本届宗门大比正式结束。后又道宴席已经准备就绪,请诸位移步,今夜当不醉不归。
宴上无需多言,像拂珠还算小姑娘,无人敢灌她酒;宋如鹤这位师姐向来不喜人多的场合,能来赴宴已是看在父亲和拂珠的面子上,自然也无人敬酒。
至于另外两位天骄,炼气境的比拂珠还要小,同样不能饮酒;于是不论弟子还是尊长,全场的人都去敬元婴境那位,直敬得对方连声讨饶,说再这么喝下去,他怕是要醉个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
众人大笑,主殿内越发热闹了。
拂珠却趁机悄悄离席,跟北微去到主殿深处。
嬴鱼和应无面正在等她。
——嬴鱼说过,大比结束,就给她交代。
其实当时说的是等各宗离开后再给,但看过拂珠在大比上的表现,嬴鱼哪还能再等得下去,索性尽早交代完,以免夜长梦多。
应无面便告诉拂珠,当日执法堂主要严查半春秋峰,其余各峰这几日也都被私下盘查了数遍。
经过执法堂仔细清查和审判,但凡涉及那日素和问柳包庇一案的,甭管身份地位、修为境界如何,今夜过后,该革职的革职,该驱逐的驱逐,能重罚的全部施以重罚,不能重罚的也必当给出足够的申饬。
这些有北微把关,拂珠听过就罢,没有细问,只说素和问柳该如何处置。
应无面道:“这点我已与宗主商讨过,那琴侍随你处置。”
“我要她死呢?”
“可。”
嬴鱼听着,没说话。
拂珠先前曾疑惑,当年素和问柳应当随楚歌峰人一同被逐出万音宗,却为何至今还好好地呆在万音宗里,这其实是嬴鱼看在素和问柳侍奉乌致多年的份上,觉得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觉得她对凝碧也没那么不敬,便好说歹说从执法堂手里强留下素和问柳,没让她跟着去恶鬼窟。
不想这一留反倒出了差错,难得宗门大比在他们万音宗举办,却险些被素和问柳一己私心给毁了公正。
素和问柳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那好,”拂珠道,“我那日同素和琴侍说,等大比结束就去看她,我便先去了。”
应无面道:“她还在火牢里。”
言下之意是素和问柳还活着。
显然他有刻意派人去盯守,同时也没让极天碧炎阵全面运作,否则以素和问柳的修为,她能在极天碧炎阵里撑个一时半刻已是天大的运气,还谈何给拂珠留到今日。
听出应无面的意思,拂珠颔首:“多谢应师伯。”顿了顿,“也多谢宗主师伯。”
多谢嬴鱼摆正了姿态,此次查案并未插手,更未像以前那样拎不清,否则又得麻烦师父跟他各种扯皮。
嬴鱼还是没说话。
只摆手,让拂珠去。
拂珠便和北微说等会儿她直接回越女峰,转身走了。
出得主殿,夜色深重,晚风寒凉,一轮明月高挂。拂珠想九九重阳已过,皇城那边该冷了,就听破风声乍响,一股冷香袭来,不用看都知道来者何人。
……真的是狗皮膏药啊。
早知道喊师兄一起了。
这念头刚生出,就被拂珠打散。她悄悄吐出口气,没有转头,只道:“我要去杀素和问柳。”
乌致嗯了声。
他没提出任何疑问,只很体贴地道:“杀人脏手。你刚拿下头名,不能脏手,我替你杀。”
作者有话说:
素和问柳:???
素和问柳:我谢谢你啊。
本来该二合一的,但不想更太晚,就先发这么多吧?
第60章 月光
死得好。
拂珠被乌致的回答给惊到, 她不禁转头看他。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为防他是没听清,拂珠好心重复:“我要去杀素和问柳。”
果然,乌致道:“素和问柳是谁?”
“侍奉你百余年的琴侍。别告诉我你不认得。”
“嗯, 不认得。”
突然的, 拂珠想笑。
然后拂珠就真的笑出了声。
所谓他疯了,竟是疯成这个样子?
不认得他心尖尖的小青梅便罢,如今居然也口口声声说不认得他曾经无论到哪,都寸步不离随身带着的琴侍——
这未免太可笑了。
曾经他为素和问柳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莫非现在的他也全都不记得?
“我替你杀素和问柳, ”乌致又道, “你别动手。”
说实在话, 有那么一瞬间,拂珠很想点头。
她挺想看看, 真死在乌致手里,素和问柳会是个什么反应。
但最终也没同意, 只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乌致道:“杀人真的会脏手。”
拂珠道:“那我也乐意。”
这时, 火牢到了。
这是拂珠第一次来火牢。
同样的,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极天碧炎阵。
火柱后水火共存,相生相杀,景象奇异又诡谲。拂珠正打量着, 负责看守素和问柳的执法堂弟子已收到应无面指令,向拂珠点了下头,道了句恭喜夺得天骄之名,随后便离开, 真切是将素和问柳交由拂珠随意处置。
正蜷缩在火牢角落, 静若死物的素和问柳被这动静惊醒, 猛然抬头。
拂珠目光顺势转向素和问柳。
也不知这些日子,素和问柳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这名琴侍原本还算个端庄佳人,此刻却蓬头垢面,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有烧伤,有冻伤,更有疑似自己动手的抓伤。
乍看之下,比乌致刚出火牢时还惨。
不过素和问柳越惨,拂珠就越觉得舒坦。
毕竟早在素和问柳到楚歌峰的第一天,这琴侍就该死在她的乱琼剑下。
是乌致拦住她,仗着她对他的爱慕,斥责她,羞辱她,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何为难堪。
可那个时候的她多天真,她想着只要能让乌致别再生她的气,她怎样都好,她从没想过乌致那般对她,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而乌致也从不会考虑他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归根究底,是乌致太独,也是她自己太蠢,才能被他玩弄整整百年。玩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看在同门的份上,救一救她。
回望过去,执着的那百年当真是个笑话。
幸好她还能重来。
也幸好,她还能亲手为自己报仇,了结当年没能了结的恩怨。
“那天我许诺,等大比结束,就来看你。”
隔着火柱,拂珠这么对素和问柳说道:“我如约来看你,你高兴吗?”
拂珠说完,眼睛弯了弯。
显然她很高兴。
但在场只她一人高兴。
素和问柳根本没回答她的问题。
这名琴侍勉强撑起身体,费了很大的力气和很久的时间,方磕磕绊绊地扑到火柱前,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大抵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开过口,抑或是被极天碧炎阵给伤到了嗓子,素和问柳声音沙哑极了:“拂珠,”她说得颇为艰难,“你来,是要杀我吗?”
拂珠点头。
无为剑已经物归原主,拂珠正待取出之前用惯的剑,就听素和问柳语气突然变得激烈。
素和问柳道:“我不能、我不能死!我若死了,主人就成了孤家寡人……拂珠,你忍心看主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
拂珠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乌致怎么过一辈子关她什么事?
但还是回道:“乌致哪里孤家寡人了,他还有师父的。”
素和问柳听着,深知拂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她不禁有些绝望。
她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
眼角余光瞥见乌致,不及细想他怎会在此,素和问柳立即扑过去,急切道:“主人,主人我侍奉您上百年,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您!您之前不救我,这次难道也要见死不救?”
乌致没有理会。
直至素和问柳不顾熊熊燃烧着的碧炎,拼命从火柱缝隙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他才终于施舍般,给了她一个眼神。
这眼神冰冷极了。
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没有半分熟悉可言。
素和问柳被这眼神震住。
她下意识要松手,却见他微微垂眼,视线下移,竟是盯住了她的手。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愈发冰冷。素和问柳甚至在深处看出极明晰的杀意。
她手蓦地一僵。
先前的百年禁闭,他被困在火牢里不得出,她没能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以致于她怎么就忘记,这么多年以来,除那位外,包括楚秋水在内,无人能近他身。
胆敢近身的……
素和问柳飞快松手。
然而她的反应还是慢了。
她只觉眼前一花,随之而来的是衣料摩擦声,以及让她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落地声和流淌声。
犹如梦回当日执法堂,她眼睁睁看着乌致自断一手,而今……
素和问柳怔怔低头。
果见火柱外的地上静静躺着半截玄色衣摆,并一只被极天碧炎阵折磨得伤痕累累的手。
她的手。
“——啊!”
巨大的疼痛自断腕处陡然爆发开来,素和问柳尖叫一声,险些昏死过去。
鲜血不断淌落,得到灌溉的碧炎燃烧得越发灼灼,那等极致的炽热,几欲要盖过极天之水的冰冷。眨眼之间,素和问柳便被烧得体无完肤,无论脸上还是身上,都再寻不到半块好肉。
可此刻她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
她想给断腕处止血,又想去捡外面的断手,可任凭她如何伸长另一只完好的手去够,她都碰不到她的断手。
她只能睁大了眼看乌致再行振袖,漆黑光芒一闪,断手消失不见,连点齑粉都没留下。
素和问柳茫然了那么半息。
半息后,她再度发出声尖叫,眼泪流了满脸。
不要!不要!
她不要成为残废!
他是她的主人,他不能这么对她!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继续尖叫哭嚎,听乌致漠然道:“我不认得你,为何要救。”
说完这句,他敛眉,神情不悦:“别碰我。脏。”
素和问柳陡然止住哭声。
她抬眼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道:“我脏?”
她抬手想指自己,奈何抬的是断腕,暴露在碧炎中的伤口被这动作牵扯到,痛得更加厉害。她控制不住地边流着泪,边嗓音嘶哑地问乌致:“我脏,你岂非也脏?”
所谓琴侍,最重要的便是侍琴。
以前在楚歌峰,他所有的琴皆由她擦拭、调理、护养,每逢他出门,无论目的何处,她都势必要抱琴跟随,此事包括那位在内,旁人谁都插手不得。除此之外,她其实还一并料理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等等等等,真说起来,她比那位还要同他更亲近。
可如今,他竟嫌她脏?
素和问柳想了想,取出把色泽略显暗淡的琴。
“主人还记不记得这琴?”
她问乌致:“这是你原先一直用的,直到那位送你新琴,你便将这琴赏赐给我,让我用。主人,我且问你,这把旧琴,你也觉得脏吗?”
乌致没接话,只面色一沉。
区区琴侍,竟敢在他面前提琴……
乌致上前半步,正欲毁去这碍眼之物,就见素和问柳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
她边笑边道:“好啊,好啊,你果然也嫌脏!”
可主人,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
于是下一刻,素和问柳敛了笑,再度开口,却不是对乌致说的,而是对拂珠说的。
她道:“拂珠,想必你还不知道吧?主人他先前被关禁闭,火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和他的剑。后来他要琴,我便把那位做的新琴给他送去。
“主人他日夜捧着新琴,恨不能拿剑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剖了自己的琵琶骨,好替了那位用在琴里的心头血和琵琶骨。但他舍不得动琴,只好打消心思,改为给琴取名,顺带给剑也取了名。
“你道他取了两个什么名?
“焚琴煮鹤,琴为‘焚’;哀梨蒸食,剑为‘哀’。
“拂珠你看,他为那位焚琴煮鹤、哀梨蒸食,一腔痴情天地可证、日月可鉴,你在他面前,又算个什么?”
这番话令乌致面色更沉。
但他不敢反驳,更不敢说些什么,只慌乱地看向拂珠,生怕拂珠会受挑拨。
出乎乌致的意料,也出乎素和问柳的意料,拂珠表情很平静,好像喋喋不休的素和问柳其实不是人,而是嗡嗡作响着的蝇虫。
蝇虫虽小,伤不到人,但一直叫唤,终归惹人厌烦。
拂珠便踏前半步,单手成爪,素和问柳怀中的旧琴立时脱离掌控,飞出了火牢。
素和问柳瞳孔骤缩。
这把旧琴很久之前便为她祭炼,是她的本命法器,与她有着最根本的维系。
可怎么,她的琴,会听拂珠的话?
正焦灼间,素和问柳忽然记起被关火牢的这几日,监守她的执法堂弟子偶尔闲聊,聊的都是正进行中的宗门大比的盛况。他们常常谈起拂珠,说拂珠用仙宗师姐的白剑,用洛氏少主的无为剑,不仅不会遭到抗拒,还……
素和问柳再不敢想下去。
她匆忙扑向拂珠,想将她的琴夺回来,可有火柱拦着,她连拂珠半点衣角都碰不到,只得开口求饶:“拂珠,拂珠我求求你,把琴还给我,我求你,你就当我刚才发了疯,我说的都是假的,没一句真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你……”
素和问柳声音一停。
因为拂珠已然五指一握——
“嘣!嘣!嘣!”
彷如能刺穿耳朵般的极难听的崩断声依次响起,那把旧琴竟是被生生摧毁。
拂珠一根一根的,扯断了全部琴弦。
弦断,音止。
素和问柳便好似那断弦般,整个人猝然瘫倒。
她眼睛仍在睁着,但那目光呆滞无神;她嘴唇开合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就这么瘫在地上,像在看牢顶的火柱,又像在看火柱之外的夜空。她无所觉地任由碧炎攀爬上来,将她从头到脚地吞噬。
碧炎如此张扬,那被压制的极天之水不甘落后,蛰伏好一阵,方在碧炎放松享用猎物之时,从素和问柳挨着地面的部位慢慢张开,让她陷入这世上最冰冷的怀抱。
身前是天火,身后是天水,素和问柳气息迅速变得微弱,她马上就要死了。
便在生机将将断绝的这一刻,她突然转首,看向乌致。
她咧嘴笑了笑,道:“主人,你……”
你什么,她没能说完。
碧炎与天水同时钻入她体内,她整个人于瞬息之间化作虚无,什么都没能剩下。
拂珠就这么当着乌致的面,在他无动于衷的注视中,杀死了他的琴侍。
素和问柳已死,接下来……
“死得好。”
忽的,这么一句传来。
没想到此地还有旁人在,拂珠皱了皱眉,立刻循声望去。
那是个少年。
月光下,少年身穿雪色衣袍,外罩墨色斗篷,疏雅且矜贵。
不知他何时到的,更不知他看了多久,他本静默而立,见拂珠望来,他平平抬眸与她对视。月光映不进他深邃眼底,只得融进那银色长发间,悄无声息的璀璨。
一头银发已足够夺目,他容颜却比银发还要更精致。
那眉骨生得高,山根俊挺,轮廓便如刀刻斧凿般,有种堪称华丽的俊美。
风流蕴藉,恰是天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卷名了
XDD
猜~猜~最~后~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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