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瞬间宁长风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人如墨染的眼眸,眼眸的主人一身红衣,领口束得严实,脸上扣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双眼和线条流畅的下颌。


    此刻那双眼正低低垂下,看向他的眼底波光潋滟,氤氲着一层纸醉金迷般的水雾。


    似乎还带着笑。


    他怎么……笑得出来?


    宁长风喉结滚动几下,撇开眼,沉默地让开。


    容衍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了顿,继而玩笑般的语气响起:“鹿鸣镇之行乃我一生之耻,你最好将它忘记。若再像今日这般眼神看着我,我可是要发疯的。”


    他话音轻巧,宁长风却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尽数泛了起来,在胸腔内翻腾不已,一颗心被酒气浸熬着,搅得他头脑发晕。


    于是,他抓住対方的衣袖,问出了在心里盘桓了千百遍的问题。


    他问:“一生之耻……包括与我成亲吗?”


    容衍偏头看他,低笑声中带着些奇异的语调:“我这一生最不堪的模样都在你面前,你不会以为我还会爱上你吧?”


    “你管那叫不堪?”


    “否则?取悦你、欢娱你的游戏?”


    空气静了一静,容衍讥讽的唇角一寸一寸拉平,就在他想震碎衣袖离开时,宁长风突然抬头笃定地看向他:“我认为那叫相互扶持,共担风雨。”


    容衍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指蜷紧了,就在他想要用更刻薄的话语反击回去时,拽着他袖子的手松开了,宁长风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到外间的曲廊上,背対他靠立在墙边,只听到他强作镇定的声音传来。


    “你没想明白,我不跟你谈。”


    容衍神经质地扯了扯唇角,最终什么都没说,掀帘进了里间。


    几息后,里头传来“咚”一声重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摔倒了,宁长风眉梢跟着一跳,强行被他压了下去。


    刚提上裤子的景泰蓝被这声重响吓得一激灵,将恭房的门打开一条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只见更衣间的墙角蜷缩着一道红色的身影,他似乎在遭受极为痛苦的折磨,浑身抖如筛糠,下唇被他咬出了血,又被舔去,一并舔去的还有其上的胭脂,露出苍白憔悴的底色。


    景泰蓝目光在他银白色的面具上扫了好几遍,最终鼓起勇气小跑过去,捡起地上掉落的药瓶递给他。


    方才在酒席上容衍就预感到长生蛊要发作,这才急忙往更衣间赶,不成想在廊上碰到了宁长风……差点在他面前露了馅。


    心脏肺腑似被捅进一把利刃在里面翻搅,长生蛊带来的药物作用使他眼前发黑模糊,以致身边走近了人才发觉。


    “你的药掉了。”


    小巧精致的玉瓶递到他眼皮底下,一并出现的是一只属于孩子的手,手指肥肥短短,食指紧张地抠着药瓶上的纹路。


    景泰蓝很害怕,递出去的手有点发抖,却没有往回收。


    他偶然窥见过几次容衍被先帝折磨的样子,用药物控制他,用刑罚驯化他,用言语刺激他……那时景泰蓝还很懵懂,只要看过一眼便要做好几夜的噩梦,渐渐地演化到只要看到这身红衣服就会心肝打颤的地步。


    放在两年前,他绝対不会相信自己敢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站在容衍面前。


    容衍抬起脸,模糊的视线聚焦了一瞬,下一秒杀招已到了眼前。


    “是我!”景泰蓝慌忙低声喊道。


    凌厉的劲风停留在他细嫩的脖颈上,容衍望着眼前这张黝黑朴实的娃娃脸,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角弯了弯,随后从他手里接过药瓶,握住,震为齑粉。


    景泰蓝眼珠蓦地睁大,悄咪咪退了半步,预备苗头不対就张嘴呼救。


    怎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在后头。


    容衍强撑着站起来,摇晃着走到洗手的水桶前,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将手浸到了水里。


    血线瞬间将桶里的水染红了。


    “阿父!”


    神智恢复些许清明的容衍勾唇笑了笑,转头道:“方才叫我什么?”


    景泰蓝捂住嘴巴死命摇头,拒绝承认刚刚情急之下叫出的称呼,大眼睛里却慢慢蓄起了眼泪。


    外面曲廊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宁长风的声音:“小崽子你好了没?”


    景泰蓝眼睛一亮,刚要出声就见容衍完好的那只手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别告诉他。”他无声说道。


    宁长风已经走到更衣间门口,掀帘。


    “阿爹!”景泰蓝急中生智,转身扑过去抱住宁长风的大腿,将他拦在了门外。


    宁长风松了口气,将他抱起来:“待了那么久,便秘了么?”


    景泰蓝含着眼泪点点头:“嗯呢。”


    宁长风:“眼睛怎么红了?”


    景泰蓝做虚脱状:“拉不出来,憋的。”


    宁长风扫了一眼空荡无人的更衣间,鼻端萦绕的淡淡血腥味让他心绪复杂地抱着景泰蓝出来了。


    爷俩穿过曲折优雅的回廊,正准备下楼,就听得右手边的雅间门突然打开,从里头被推搡出一人,伴随着叱骂:“去去去,惹了容大人不喜还想入宫谋职,门都没有!”


    那人还伸着脖子往里张望,一时没顾上后边,宁长风托住他后背一转,借势卸了力道,也避免了这人摔下栏杆。


    景泰蓝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这人满脸的络腮胡,脱口而出:“陈叔!”


    陈璟站稳后,见到是宁长风,面露窘然道:“多谢宁兄搭手。”


    宁长风透过雅间还未合上的门扫了一眼,只见七八名穿着常服的官员坐在里边喝酒划拳,其中一人约莫五十多岁,瘦长脸,五官和赵阳有七八分相似。


    眼见推他出来的人就要关门,陈璟顾不得和他叙旧,一把将门堵住,从怀里摸出两枚金锭放到他们手里:“大人行行好,不谋差事也成,烦请让我把珊瑚树带走,我给大人们每人再孝敬一支玉如意。”


    那关门的官员掂了掂手里的金子,看向坐在主位的赵怀仁。


    赵怀仁轻轻摇了摇头。


    就见门口那俩官员把金子往怀里一揣,将陈璟往外推去:“什么你的珊瑚树,那是赵大人的。快走,区区一个商行老板,我们大人还不放在眼里。”


    眼看又要被搡出门外,陈璟心一沉,扒在门缝上的手指动了动。


    下一瞬就听到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一股大力拍回墙上,宁长风单手按着门板,颇为熟稔地朝里边打招呼:“赵大人,久仰大名,果然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只手按着门板,那两个壮年官员任凭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分毫了。


    赵怀仁被容衍驳了面子,正喝着闷酒,闻言眼皮往上一掀:“你谁?”


    宁长风:“陇西营第三十二旗旗长宁长风,奉命押解贪污军资一案要犯入京,各位见笑了。”


    听到这个名字,赵怀仁才拿正眼珠子瞧人,只是那眼神不友善罢了。


    军资贪污一案在朝里掀起一场狂风骤雨,差点将他远驻西北的儿子赵阳一并拉下马,若不是这段时日他拼命回旋,这会被押解入京的恐怕就是他那儿子了。


    而这一切,全都是面前这个小小旗长挑起来的。


    只一瞬,赵怀仁就收敛了眼底的杀意,摆手示意那两个官员退开:“既是宁旗长的朋友,那珊瑚树你便拿走吧。”


    他看向陈璟,脸上挂起长者的笑容,仿佛方才默许示意驱赶陈璟、独吞宝贝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所托之事并非本官不帮你办,只是如今绣衣局奉皇上之命把管宫廷内外,容首领不让你进,那便是进了,也要横着出来的,懂么?”


    陈璟收了内力,接过包着珊瑚树的包袱,神情委顿地应是。


    赵怀仁这才看向宁长风,语气堪称温和:“宁旗长年纪轻轻便立此大功,想来皇上一定重重有赏,老夫也是佩服得很哪,来了就别走了——留下喝口酒热热身。”


    宁长风轻轻推了一把面露颓然的陈璟,在他耳边迅速报了一个地址和人名:“让他来接孩子。”


    随后关上了门。


    容衍再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残羹冷炙被撤走,筵席又新摆了一桌,赵氏一党喝得七扭八歪,宁长风一脚踩在椅子上,正和不知第几位拼酒。


    喝不完的酒液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洇进里衣,桌前地上已被扔了一堆酒壶。


    饶是如此,他另一只手还牢牢牵着景泰蓝。


    见到容衍,景泰蓝满脸的焦虑才骤然缓解,拼命朝他使眼色,阻止这场莫名其妙的酒局。


    他才飞了个眼色,就听得满是喧嚣酒气的雅间内诡异地静了一静。官员们默默放下手中杯,更有甚者偷偷吐出了口中酒。


    容衍方才是甩袖离开的,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去而复返……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人太冷太独,虽不推拒这些官员们的宴会邀请,但有他在的地方,场子总是热闹不起来。


    久而久之,私下的喝酒玩乐便不找他了。


    赵怀仁搁下酒杯,站起身看向容衍,语带疑惑:“这是——”


    容衍的目光从在座的人身上一扫扫过,最终落在提着酒壶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宁长风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你的事我答应了。”


    “他我也一并带走,做事做绝,斩草除根最好,你觉得呢?”


    赵怀仁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到喝得五荤三素,七颠八倒的宁长风身上,突然抚掌大笑:“好!不愧是容首领,你办事老夫放心,那就——静候佳音。”


    容衍颔首,于是赵怀仁带着官员们陆陆续续离开。


    雅间的门开了又关,最终满室人空,陷入一片寂静。


    容衍绕开一片狼藉的桌面,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拦住。


    景泰蓝像头小兽般护在宁长风面前,冲着容衍恶狠狠地威胁:“不准伤害我阿爹!”


    方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容衍要斩草除根。


    哼,在更衣间时就不该一时心软!


    景泰蓝的大眼睛里泛起一层红,瞪着容衍的眼神害怕又倔强。


    容衍弯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唔。”景泰蓝呼痛地捂住额头,还不忘从手指头缝隙里瞪人。


    容衍语气中含了笑意:“叫声阿父,我便不害他。”


    景泰蓝将信将疑地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几趟,最终抿了抿唇,别扭地叫了一声阿父。


    容衍轻轻一声:“嗯。”


    这时,门口有人叫了一声“主人”,是穿常服赶来的落十七。


    景泰蓝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正在支额假寐的宁长风,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朝容衍亮了亮藏在小靴子里的匕首:“我就在门口守着,要是阿爹有事,我就杀了我自己,让你无论有什么计划都尽数落空。”


    容衍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雅间内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宁长风身上,顺着他露出的半张硬朗的侧脸轮廓细细描绘。


    “那个小疯子为了你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拨开宁长风额前一点碎发,视线描摹过他的眉眼,半晌苦笑道:“景家人生下来就都是疯子,你啊——”


    未尽之言被他湮没在唇齿中。


    这时,宁长风支着额头的手一错,脑袋差点砸在桌面上,被容衍的手掌托住了。


    宁长风抬头,被酒气熏过的双眼难得带上些迷茫,他目光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到容衍,神情立刻变得兴奋,好兄弟般揽过他的肩膀就往身边带。


    “这个还没倒?来,继续喝!”


    话音刚落容衍手里就被塞进一个酒壶,宁长风单手执壶,隔空虚虚和他碰了碰壶,仰头喝下,眨眼半壶四季春便见了底。


    “喝呀!”宁长风目光灼灼地催促。


    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结痂的、没结痂的伤口发痒发麻,他本不该多饮酒的,但在那样热烈而期盼的眼神中,容衍只轻轻笑了笑,执壶与他碰杯。


    “叮”一声脆响,他仰脖将整壶酒液一饮而尽。


    “爽快!再来!”宁长风接过空壶,又塞给他一壶新的。


    一壶接一壶,一壶接一壶……


    直到日薄西山,远远的长街上打起了更,宁长风才将空壶往地上一甩,踩着满地的酒壶就要出门找店家再上酒,被容衍拖了回来。


    他从后环绕住宁长风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声哄道:“夜深了,店家要打烊了。”


    宁长风半眯着一双醉眼:“你骗我,外头灯笼还亮着呢。”


    容衍:“十七。”


    片刻,飞仙楼的烛火尽数熄灭,几个闲客也离开了。


    容衍:“你看,灯灭了。再不走店家要赶人了。”


    他半扶半抱,总算是将宁长风哄进了马车,一直盯着的景泰蓝见状便往马车里钻,被容衍拎了出来。


    “回你院里睡。”


    他将景泰蓝交到十七手里,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却対上一双清明无比的眼睛。


    宁长风坐在马车里,眼底的失望深不可及。


    “就连不会喝酒也是骗我的。”


    “容衍,你嘴里可有半句实话?”


    第52章


    容衍静了一静,上了马车,屈身坐在他右侧。


    时值深夜,外头静得只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车厢内两人一言不发,宁长风死死盯着右手边闭目养神了一路的容衍,突然越过他去掀车帘。


    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宁长风磨牙,扭头与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容衍对视:“怎么,不继续装睡了?”


    容衍的眼睫极细微地颤了颤,吐出口的字句却强硬:“不准下去。”


    宁长风挪开眼,手腕一错便挣脱他的钳制,躬身就要往外跳。


    这时容衍飞扑上前,卡着他的肩膀将其整个人往后拖,车厢内狭窄,宁长风施展不开,一时只听见接连几声碰撞声,车厢整个摇晃不已,几乎要侧翻了去。


    十七叫停马车,低声询问:“主人?”


    马车里的动静这才静了静,须臾后传出容衍气息不稳的声音:“继续走。”


    马车又辘辘而行。


    车厢内。


    宁长风后腰咯着暖凳,一只手被压在暖凳上,另一只手被死死攥着,容衍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衣裳下的大腿紧紧相贴。


    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然,似乎还是在鹿鸣山上的那些时光,两人毫无芥蒂,相拥而眠。


    那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放开!”他挣动无果,黑暗中的眼眶隐隐发红。


    容衍气息不稳地喘了喘,垂下的额头在他肩上抵磨,方才宁长风的挣扎太过激烈,他险些制不住,最后不得已手脚并用才将人压住了。


    饶是如此,才压下去的长生蛊又开始作俑,激得他心脏骤缩,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发抖。


    “别下去,有埋伏。”他嘴唇贴着宁长风肩上粗糙的布料,低声提醒道。


    果然挣扎的力道变小了,直至安静。


    容衍心下觉得异样,微微抬起头看向他,车窗外的月光洒下,他对上一双看似平静的双眼。


    那双印象中沉稳坚定的眼睛,此刻却含着几分冷漠几分讥嘲,他说:“容衍,是你隐瞒在先,不告而别在后,现在又凭什么管我?”


    容衍心神一颤,被宁长风寻了空挡立时将他掀翻,后背撞在马车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唔。”痛吟溢出唇齿,又被他咽了回去。


    宁长风即将跨出马车的脚步一顿,回身定定地望着蜷缩在矮凳边的人影。


    车厢内弥漫开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渐浓。


    片刻后,他放下撩开到一半的车帘,躬身返回车内。


    容衍仰靠马车厢壁上,察觉宁长风的靠近,抬袖遮住了自己,掩在宽袖下的嗓音喑哑:“不是要走么?”


    宁长风一言不发,他蹲下.身,手掌按在他腿上,一寸一寸摸了上去。


    “做什么?”


    容衍一脚踢开他,却又被他抓住,这次使了十成力,轻易挣脱不得。


    那只手掌继续往上,在他腰上按了按。


    容衍偏过头,语气不耐:“我最厌恶你这幅滥好心的模样,真恶心——”


    话音未落就听他极不明显地顿了顿,宁长风的手指顺着里衣摸进去,在他腰腹处触到一道隆起的伤疤,约一指长,表面凹凸不平,应是近几月添的新伤。


    他还要再往上,却被另一只手攥住了。


    “够了!”月光下容衍的眼底也隐隐泛红:“你要走便走,犯不着如此羞辱我。”


    指腹下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宁长风却没因此停下,而是更强硬地压住他的手脚,指腹顺着那道伤疤再往上。


    容衍开始剧烈挣扎,宽大的袖子落下,月光映出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口。


    每道口子约寸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手腕至手肘之间,有些已结了痂,有些在方才的挣动中又裂了开,正汩汩流着血,还有些能看见森白的骨头。


    旧伤叠新伤,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宁长风呼吸一窒,一时竟怔怔望着,不能言语。


    容衍垂着头,声音满是疲惫与不堪:“如你所愿看到了,可以松手了吗?”


    宁长风喉结上下滚动,几乎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怎么弄的?”


    “嗤。”容衍嗤笑一声:“掌管诏狱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他抬起眼,用那双寒墨似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宁长风,我骗你的,一开始我就没有失忆,我假装与你成亲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养伤罢了,什么温柔体贴以□□人,都是我哄你的把戏呃——”


    他喉间发出一声痛吟,身体往前挺了一下。


    宁长风的手掌按在他胸前,指尖扣住了那道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再次流出,渐渐洇出衣料,将大红染成深红。


    “又想骗我。”他指尖用力,几乎是恶狠狠的说道。容衍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细细颤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煞白。


    “你真正想要藏起来的伤口,是这里吧。”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倒流而下,滴落在马车上,宁长风倒映着他的眼中浮出几分快意与恨恨然。


    “痛点好,不痛怎么知道你离开的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


    宁长风抽出手指,在他垂落的衣摆上擦干血迹,用几近冷漠的语气道:“你那套哄鬼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


    “那么想当个长嘴的哑巴就请继续,我不奉陪。”


    说这话时,容衍望向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他垂下眼,静静等着对方的离开。


    宁长风看准机会,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


    容衍的头颅往下垂去,眼看要磕到凳上,被一双手轻轻托住,银制面具被取下,宁长风盯着那张被痛意折磨得苍白的脸,眼底情绪涌动。


    良久,他难以自制地将人拥进怀里,哑声道:“骗子。”


    *


    马车驶进破败的府邸,门匾上结了蛛网的“姚”字在夜风中晃荡,发出嘎吱的声响。


    穿过荒芜的前庭,停在一座小院前。


    宁长风抬头扫了一眼,门脸上依稀写着“扶风轩”的字样,他背着容衍甫一下车,就见那名唤十七的护卫“唰”地拔刀,目露警惕地盯着他……以及在他背上的容衍。


    宁长风目不斜视,迎着他的刀步步前进,推开破败的院门。


    霎时四面八方又落下好几个黑衣护卫,为首的是落无心。他向前急走几步,又蓦然停住,目光在宁长风和他背上昏迷的容衍身上逡巡不已。


    宁长风的目光在他身上掠过,背着容衍径直往主屋走去。


    身后护卫渐成围拢之势,堵住了院子所有可能逃走的空隙,刀已半出鞘。


    被落无心掌劲推了回去。


    “老大?”有人不解。


    落无心打了个手势止住那人的话,发令道:“别动他。”


    然后他们就看着自己眼中的老大,素来有“天下第一杀手”之称的落无心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躬身问里面的人:“老爷有何吩咐?”


    话语里竟然带了几分心虚。


    众护卫看得一愣一愣,心道这是哪尊大佛,竟能让杀人不眨眼的落无心为他弯腰待命?


    门内传来宁长风的声音:“热水,毛巾,金创药。”


    落无心领命而去,临走前警告地看了一眼已成鹌鹑状的众护卫,吓得大家一个激灵,瞬间作忙碌状。


    烧水的烧水,找毛巾的找毛巾……


    落无心走到十七面前:“我记得你出身医药世家,祖传秘制金创药更是一绝,借来用一用。”


    十七撇过头:“给谁用?此药稀有,若是给主人我自然责无旁贷,若是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给。”


    落无心脸色一拉,语露警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十七猛地抬头,低声而快速道:“我如何不知?可就是这个人,害得主人服下长生蛊,受蛊虫日夜折磨不提,朝堂上更是备受牵制,时时刻刻如履刀尖,那些伤……那些伤都是拜他所赐!”


    他说得激动,眼底也泛出泪光:“不是他,十一不会叛变,主人不会被押回盛京受那狗皇帝的钳制——”


    “落十七!”落无心低声喝止,疾言厉色道:“主人要做什么事,救什么人全由他一人作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吆三喝四了?”


    落十七怔了半晌,从怀里拿出金创药朝他身上一扔,转身足尖点地,消失在夜色中。


    ……


    宁长风轻轻踹开房门,迎面便被满屋的腐朽气息冲了一脸。他腾出手,弹指点亮屋内油灯,昏黄光亮照亮房内一隅。


    一桌,一椅,一床。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正欲将人放在床上,便见那床褥上大块褐色脏渍,一层叠一层,有些像是将整个被面都浸透了,乌黑发硬,用手一搓便成块状掉落。


    宁长风嗅了嗅,是干涸发硬的血块,在这褥面上不知积了多少个日月。


    他脸色沉得厉害,背着容衍在屋里转了一圈。桌椅、墙面、地上到处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有的是一滩,有的斑斑点点印在白墙上,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布着许多坑洼和裂痕,一看就是受不住疼内力外溢所致。


    望着这间无处下脚的屋子,梦中孩子十指血迹斑斑抓挠在石窟壁上的情景与这间屋子重叠,宁长风心口血气翻涌,不禁咬牙低声骂道:“好,你好得很!”


    递了东西进去,落无心便在门口守着。果然不到一刻钟便听见里头收拾东西的声响,不多时一床被褥连脏毛巾脸盆全被扔了出来,伴随着里头明显带火气的声音。


    “换新的来。”


    满院子护卫心肝跟着那被扔出的物件颤了颤,求助般望向落无心。


    那可是连他们都严令不许进去的地方,那人不光进去了,还将里头主人的私物丢垃圾似的丢了出来,这……


    反观落无心见到被丢出来的脏污被褥倒是松了口气,招呼大眼瞪小眼的诸护卫:“看我作甚,寻新的去。”


    “哎,等会。”


    他叫住其中一个,略思索会嘱咐道:“拿两床被子,枕头要鸳鸯枕,裘衣两套……”


    护卫眼睛越睁越大,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落无心一推,同手同脚地走出去了。


    走前还下死手掐了把自己。


    今晚可真他妈玄幻,莫不是中毒了?


    好在容衍手底下的人动作都极快,护卫们迅速铺好新被褥,拿着洒扫工具将屋子内外洗洗刷刷,除却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堪称兴高采烈了。


    容衍自打被赐了这间破宅子后就一直蜗居在此屋,还下令除落无心之外的任何护卫都不得靠近,他们只能守着院子眼巴巴地望着落无心一趟一趟地送药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与脏衣带出来,到后来连落无心都进去得少了……


    此次有机会能替容衍扫尘,他们一个个干得比杀人都卖力。


    听着帷帐外热火朝天的动静,宁长风难得默了默,这群护卫和传闻中的绣衣局杀手似乎不是一个物种。


    他将容衍的衣物除下,这才发现除了他摸到的那两处,前胸后背又添了不少别的伤。宁长风能辨出几种刑伤,别的更多倒像是自己用锐器划伤的,与手臂上的伤口出自同一人。


    也就是他自己。


    宁长风深吸一口气,这才替他处理伤口。


    所幸伤口虽多,只是皮肉伤,上了金创药就止血了,只是左胸上的伤难办。此前他在愤怒怨恨下是下了死手的,此时那处圆环状的伤口血流不止,金创药洒上去便被浸成一团,宁长风只好上手给他按住伤口,指腹却触到了异物。


    他细细摸了摸,从血糊的伤口深处挑出一根“线头”似的东西。


    甫一被他捏住,那“线头”便急遽挣扎着要往里钻,宁长风下意识捏紧,便见昏迷得好好的容衍身体像离岸的鱼一般弹跳了一下,口鼻上迅速涌出血来。


    宁长风心一惊,立时松开手,那“线头”得了自由,眨眼钻进血肉里不见了。


    容衍却未得喘息,他紧闭双眼,额头脖颈瞬间起了斗大的汗珠,本垂放在身侧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抓挠起胸前的伤口,几下便让他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即便昏迷也痛不欲生。


    宁长风忙压住他的手,低声喊:“容衍,醒醒,醒过来!”


    容衍却像是陷入某种梦魇中,苍白的颊边浮起不正常的红晕,表情时而惊惧时而沉溺,挣扎的动作十分剧烈,宁长风被他甩开好几次,不得已剪住他双手,全身都压了上去。


    他低喘着,额头抵上他的,放出一丝异能,顺奇经八脉游走而下。


    蓦地,他僵住了。


    容衍的心脏处紧紧盘绕着一条铁丝粗细的线虫,此时正随着他心脏的泵动越缠越紧,牢牢嵌入他的血肉里,乱线似的缠成一团,察觉到异能的靠近便开始疯狂挣动。


    身体的主人便随着体内线虫的动作开始了新一轮的颤抖挣扎,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喘息。


    宁长风不敢再探,收回了异能。


    以防他再自残,后半夜宁长风是箍着容衍睡的,直到天将晓时才身下人的挣扎才渐渐微弱,吐息渐趋平缓。


    宁长风出了一身冷汗,起身跨过消停了的容衍,让落无心在床帏外守着,自要了热水去洗澡。


    幽暗尘封的屋内被洗扫一空,冬日难得的暖阳从支开的窗户外照进来,随着树影跳跃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新换上的被褥暖和干净,云似的堆在他身上,醒过来的容衍被这热烈的阳光刺得想要流泪,不由抬袖遮住了眼。


    帷帐外忙忙碌碌,是护卫们在更换家具。


    “主人。”帷帐外落无心的声音传来:“夫人守了您一整宿,现下去沐浴了。”


    良久,帷帐里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嗯。”


    第53章


    宁长风急急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汗渍与血迹,抬眼就瞥见一名护卫送了干净衣裳过来,放在屏风外。


    他穿好衣物,抬手用指腹按了按眉间清洗后露出的孕痣,最终将易容膏放回了怀中。


    转出屏风,一抬眼便瞧见了熟面孔。


    十三抱着他的脏衣物,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主母好!”


    宁长风皱了皱眉:“叫我名字。”


    十三吐了吐舌头:“此前叫您旗长是为了掩人耳目,现下周围都是主人的人,我便随大哥叫您老爷吧?”


    宁长风不置可否,他目光四处一扫,心下觉得奇怪,便问道:“你们府上怎么破败成这幅模样,你主子没钱修葺么?”


    说起这个,十三小脸一拉,抱着衣物边走边向宁长风诉苦。


    “怎么会,主人统领绣衣局,满朝文武送礼的送不过来,更别提手下私产无数,别说修葺这座破宅,便是十座八座也是等闲。”


    说着他苦下脸:“还不是主人不让修,我和大哥把嘴皮子磨破了都不管用。”


    又愤愤然道:“其实也不能怪主人,只怪那狗皇帝居心叵测,特地赐下这座旧宅恶心主人!”


    宁长风适时接过话头:“怎么说?”


    十三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该说,但想起容衍背后为他所做的种种,心一横便将这桩旧事讲与他听。


    “这座宅子的原主姓姚,曾经在盛京也是煊赫一时的官身,家主姚万里官拜户部尚书,长子十六岁随军驻扎西北,勇猛彪悍,屡立战功,次子新科状元,被公主相中指为驸马,一门显贵,风光无两。”


    “只是后来这姚万里被查出贪墨白银百万两有余,先帝震怒,令诛九族,家产尽数抄没,男丁流放营州,女丁充作官妓,这宅子充公后便一直荒废至今。”


    宁长风边走边走边问道:“这与容衍——他有什么关系?”


    十三摇摇头:“我知道得不全,只知当年这桩案件是先帝授意主人一手操办的,抄斩前夜这宅子走过一次水,姚万里的长子自西北被召回,尚未戴枷定罪就硬生生被烧死在这座宅子里,为此主人受满朝文武口诛笔伐数月。若不是主人随身伴驾住在宫里,恐怕一夜能被刺杀四五次……”


    宁长风拧紧了眉:“他此前都是与先帝同住?”


    十三摇头:“不甚清楚,总之办完姚万里一案后主人约有半旬都未出宫,后来便无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桩案子,如今这新即任的狗皇帝却将这姚家旧宅赐给他,我看就是成心的!”


    他说到后来堪称咬牙切齿,将宁长风的衣物捶得“啪啪”响。


    宁长风跃上房顶极目远眺,果然在西面瞧见了大火燃烧后的残垣断壁,整座宅子居于盛京极为繁华的地段,占地又广,虽已破败,只残留些架子都能瞧出此前的主人阔绰。


    一阵风吹过去,齐人深的野草树藤随风飘摇,容衍住的院子和其他地方荒芜连成一片,若不是进进出出的护卫,说是座鬼宅恐怕都有人信。


    宁长风的身影掠过几个树梢,落在唯一有人进出的院子前,推门进去。


    昨夜那名冲他拔刀相向的护卫端着一盆脏水,见到他先是一愣,视线在他额间孕痣上停留许久,待宁长风目光看过来时又一扭头,侧身自他身边过去了。


    宁长风倒未与他计较,摆手让落无心别声张,自己在门前站了许久,接过护卫手上的食盒,这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焕然一新,细小的粉尘在充沛的阳光下飞舞,微风吹得帷帐轻轻晃动。


    宁长风走近,将食盒放在桌面上,“嗒”一声轻响,随即帷帐内传来容衍病恹恹的声音:“不是说了无需照顾——”


    “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一时帷帐内外静得只剩呼吸声。


    不知怎地,宁长风昨晚压下去的那点火气又开始往上拱,方才进屋前还想着要与他好好说,这会儿却禁不住冷言嘲讽道:“是了,你堂堂绣衣局首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怎会关心我这粗痞人是否担惊受怕,蒙骗我良心很好受吧?”


    帐内默默不语。


    宁长风盯着那层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纱幔,继续道:“你不是最恨我见你狼狈不堪的模样么?不巧,昨晚我又见着了一次,怎么,还不叫你的护卫们杀了我?”


    他缓步走近,眼底快意与恨意交织,隐藏在底下的更为浓烈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


    “我将你金尊玉贵地养着,不敢让你下地,不敢让你干重活,风大了怕你冷,太阳大了怕你热,咳嗽一声我的心便要吊上好几天,生恐怕你身体没好透没好全,你倒好,离了我转头又是服毒又是自残,想死早说,算我宁长风瞎了眼费劲救你!”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慢慢靠着床边坐下,眼眶隐隐发红。


    “每次都如此,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靠猜,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也会误解、会心痛、会想要放手啊。”


    “容衍——”他声线变低,这个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沉稳坚定的人此时嗓音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确定。


    “在西北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总在想,也许你只是在溺水时随手抓住了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


    “我们之间……在你心里其实不重要,对么?”


    满室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另一位掩在帷帐内,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博古架上沙漏的声音一点一点穿过耳际,宁长风默默数着时辰,一刻钟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脊背挺得笔直,和方才那个捧着一颗心反复剖白示弱的判若两人。


    他转身开口,嗓音低而哑:“我讨厌隐瞒,讨厌有人为我牺牲,昨夜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你好自为之。”


    他抬步往门外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不过短短十余步,便走到了尽头。


    宁长风吐出心中浊气,手指搭上门闩,心道一会就把景泰蓝偷走,往后再见面就不知是敌是友了。


    这时,帷帐内传来极低极轻的一声。


    “长风。”


    宁长风的脚步蓦地停住,却没有转身。


    身后响起细碎的声响,似是有人撩开帷帐,过了片刻才响起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


    宁长风全身逐渐绷紧,手指攥成了拳头。


    直到后背被人贴上,容衍扳过他的脸,带着高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柔的吻落在他唇上,烫得惊人。


    容衍闭着眼,轻而颤抖的呢喃:“不是浮木,怎么会是浮木呢?”


    是山川河海,是日月星辰,是他永沦地狱的唯一牵绊。


    脸上传来轻柔却烫热的触感,他像是被小心翼翼对待的稀世珍宝,连捧着他脸的那双手都在轻微的颤抖。


    宁长风眼睁睁看着一行水迹顺着容衍的眼角划下,落进两人交缠的唇齿间。


    他在心里叹口气,最终还是闭上眼,与他分享了这滴咸得发苦的泪珠。


    ……


    “别包扎,我——嗜痛。”


    被按回床上歇息的容衍推了推宁长风手上的纱布,他手腕上又多了几个深浅不一的齿痕,流了不少血,可见咬自己时一点都没留力。


    说这话时他低垂着眉眼,


    宁长风只是停下,静静地看着他。那视线中没有鄙夷与畏惧,只是单纯地、纯粹地等着下文。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下意识便要巧舌如簧地忽悠他,蓦然想起自己在这人面前已毫无信誉可言,若是再胡编乱造,怕这次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涌上舌尖的话硬生生打了个转,只是对这样的他来说实话太难出口,于是他低了头,盯着自己手腕上堪称狰狞的伤口,颇为艰难地解释:“疼痛能让我清醒,不变成一个疯子。”


    宁长风皱了皱眉,低声问道:“你害怕变成疯子?”


    容衍静了静,拉了拉衣袖遮住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别看了,丑得很。改日我用些祛疤药——”


    话说到一半眼前便闪过一到雪白刀光,快到他来不及阻止,宁长风便用匕首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你这是做什么!”容衍又惊又怒,上前就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敏捷地避开。


    宁长风站在距离床边一丈远的地方,他嘴咬着纱布一头,一圈一圈给自己缠上去。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容衍,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你若自伤一次,我便在自己身上划一刀。若自伤十次百次,我便划上十刀百刀。容衍,你能为了我克制住自己么?”


    容衍跪在床沿,无意识地抠着手腕上的伤口,连看着他的眼神都在抖。


    宁长风狠心站在原地与他对峙,硬是不进一步。


    良久,容衍紧绷的肩膀才垮塌下来,他趺坐在床沿,低低垂了头,再抬起时那双墨似的眼珠终于正视了他。


    他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避免疼痛。以他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疼痛不仅是宣泄的出口,更能麻痹自己忘记一些他不愿记得的事情。


    他喜欢疼痛带来的快感,那样会让他有种自己还是个人的感觉。


    而不是充斥满耳的杂.种、贱人、去死……极尽恨意的诅咒辱骂和充满亵玩的言语动作。


    被勒令保护自己,是什么感觉?


    容衍罕见地陷入了迷茫。


    过了不知多久,他捏得发白的手指才缓缓松开,朝宁长风伸出手,掌心朝上:“给我纱布。”


    宁长风松了口气,冷硬的眉眼柔和起来。见容衍接过纱布,认真地给自己缠上,他才放心地去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碗梗米粥,两小碟菜,坐在一旁盯着他吃光。


    吃完就押着他睡觉,自进来起容衍身上就一直高热,勉强撑着精神与他僵持了这么久,精神难免不济,饶是如此他睡得也不甚安稳,控制不住去抠腕上的伤口,被宁长风压住手脚输了些异能缓解,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才消停些。


    这一睡又是昏天黑地。


    过了晌午,宁长风才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饥肠辘辘地出门找食吃。


    怎知才走到院子里,就见落无心上前禀道:“府上找来两个人,说是接了口信帮您接孩子的,被护卫拦在了大门外。”


    宁长风脚步一顿:“谁?”


    落无心:“一个叫陈璟,一个叫林子荣,据说是您的朋友和属下。”


    宁长风一拍额头,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他脚跟一转,往大门的方向走,边道:“看好你主子,他才睡着,别扰了他。”


    “我去去就来。”


    第54章


    姚宅实在破败,连会见客人的中堂都蛛网遍布,久未打扫,容衍的护卫便将人拦在了门口。


    绕过影壁,宁长风额头的孕痣又被他遮了去,再抬眼就看到在护卫看守下抄手站着的两个人。


    陈璟正打量四周,试图向护卫塞银子打探这是谁家府邸,林子荣则仰头望着摇摇欲坠的“姚”府牌匾出神。


    宁长风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打断了陈璟孜孜不倦的“交易”。


    他走出门去,还未说话就感觉方才被缠得烦透了的落十七扔来一个不友好的眼神……


    宁长风:“……”


    见到他,陈璟倒不纠结送银子了。


    他把银子把袖里一揣,满是络腮胡的脸上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上前打量了一会儿才道:“可算见着你了!若不是真真切切你指的这地儿,我就算路过八百次恐怕也想不到要上前敲一敲门。”


    说着他拉过神思恍惚的林子荣:“我照着你说的地儿找来了这位姓林的军爷,你儿子现在哪呢,用不用这位军爷接回去?”


    宁长风:“不必了,我已将他送回家中。”


    昨晚形势突然,他原本计划叫人上门找容衍把娃接走,自己再好好周旋一番,怎知赵怀仁那老家伙滑不溜手,后来发生的事更是……


    想到容衍身上斑驳密布的伤痕,宁长风暗暗掩去眼底涌起的血色。


    陈璟舒了口气,连说几声“那就好”,又道:“昨夜那几个官老爷没为难你吧,哎,怪我。”


    他一脸懊丧之色,却没继续往下说。


    宁长风瞥他一眼,将目光放在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林子荣身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陈璟在盛京有宅子,与两人同行一段路后便分道扬镳。


    自带回那株珊瑚树后,他便停下了满世界找宝物的脚步,守着这株珊瑚树谋求一个进宫的职位。只是不知是针对他还是怎的,这盛京的官宦系统整一个铁桶也似,牢牢将他挡在了宫墙外。


    京城内寸土寸金,饶是他也只能住在稍偏僻的北街外,陈璟下了马车就看到自家府邸大门轩敞,一名老仆躬身站在门口。


    “二少爷,主子托老奴带个话,让您疯够了就回去。”


    “否则他就亲自过来了。”


    *


    回到驿馆,宁长风展开包袱,将自己的日用品一件一件清起来往里面叠。


    林子荣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今日那府上住的,是你什么人?”


    宁长风系好包袱结往后背一甩,直起腰坦然道:“是我很重要的人。”


    林子荣平素沉默少言,极少为外物所动,听到他这话却当即来了火,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你说的很重要的人便是那个作恶多端,活该千刀万剐的绣衣局头子?你怎么能跟他——”


    宁长风轻轻一笑,接过他的话:“我怎么不能跟他扯上关系?”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笃定,林子荣难得一怔,随即又道:“他可是人人喊杀的大佞臣,死在他刀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你竟然与他同流合污——”


    他眼珠转动,视线落在宁长风背着的包袱上,似乎更加不可置信:“还要与他住到一块儿去!”


    宁长风脸上的神情逐渐淡去,眼神沉静地看着他。


    他走到林子荣面前,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道:“容衍是什么人我自有判断,你和林为若还把我当朋友便不要在我面前诋毁他。”


    话已说到头了,林子荣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侧身让出一步。


    擦肩而过时,宁长风的声音低而快速地传进他耳内:“眼见耳闻均不一定为实,你们最好不要做傻事。”


    ……


    才走出驿馆便迎面撞见了贺明章,这位禁军统领许是才下了值,身着甲胄坐在马上,冲宁长风打了个招呼。


    宁长风略一抱拳,就要绕过他前行。


    怎知被叫住了。


    “年关将近,因着你押回来的那批要犯,近日朝中都吵翻了天,人人都想见一见你,宁旗长还是待在驿馆,少走动为妙。”


    宁长风笑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畏首畏尾,不如看看这帮子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你说对么,贺统领?”


    贺明章有些讶异地瞧他一眼,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小小旗长还有这胆魄。


    他正色,语气也肃然了几分,规劝道:“话虽如此,你一农户出身,在京里到底势单力薄,就当我多管闲事,劝你韬光养晦,不要硬碰硬的好。”


    宁长风闻言脚步一停,竟然折返回来走到他马下,盯着他问道:“贺统领为何对我如此关心?这可超出了您的职责范围。”


    许是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贺明章一愣,视线在他英俊深刻的五官上逡巡一番,旋即打马走了。


    宁长风:“……”


    一个个都不正常。


    他戴上兜帽,钻进巷子里,绕过几条街就摸到了容衍的住处。


    彼时已是傍晚,容衍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暖黄色的夕阳余晖顺着窗柩洒进来。他脱去了那身厚重的红衣,穿了一件翠色月竹纹的宽袍,被映得苍白如玉的脸上似乎也生了暖,墨色的眼底翻起层层烟波。


    宁长风踏入房中的脚步一顿,呼吸也跟着静了静。


    他永远为这样的容衍着迷。


    “回来了。”一句不能再寻常的问候,宁长风心绪复杂地回神,在他对面坐下。


    桌上用炉火煨着一锅鸡汤,他顺手给容衍打了一碗,问道:“等多久了?”


    容衍:“你走后不久我便醒来了。”


    那就是等了一下午。


    宁长风没说什么,恰好饭菜端上来,他饿了一天,便开始干饭。


    末了还要盯着容衍把鸡汤喝完。


    以往和他在一起时,容衍的肠胃都没有差成这样,一点小小的汤食喝到最后竟然吐了。


    宁长风面色铁青地搀着容衍,输入异能安抚着他被长生蛊搅弄得不断抽搐的五脏六腑。


    “这蛊虫不喜熟食,不吃便是了。”


    容衍拍拍他手,撑着案桌一角站起,拒绝了落无心递过来的玉露丹。


    “我去管皇帝要解药!”


    宁长风抽出腿间匕首,这就要往外面冲,被容衍双臂拦住抱在怀里,仍然气得胸膛上下起伏不已。


    “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啊。”


    容衍双臂环抱着他拍了拍,低低哄道:“现下我感觉好多了。你不是不想打仗么,皇帝要是突然出事天下要大乱的。”


    宁长风蓦地顿住:“你是因为这个才——”


    一直隐忍至今?


    容衍拍在他背上的手顿了顿,片刻后,他听到宁长风艰涩的嗓音响起:“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让你善良有软肋,让你多受了这么多折磨痛苦。


    本不至于此。


    “不是。”


    这次容衍回答得斩钉截铁,他的手掌落在宁长风的后脑上,温柔且坚定。


    “不要胡思乱想,长风。我做的所有决定皆是心之所向,你无需有任何负担。我生下来便生活在黑暗中,骤然遇见你,便犹如一束光照亮我的生活,我不敢奢求这束光永远不离开我,可这束光当真没有离开我……这就够了。”


    他叹息一声,将脸埋进了宁长风的脖颈里,温热的呼吸轻微颤抖。


    宁长风任他抱着。


    良久,他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放松,回抱住了怀中的躯体。


    落日余晖缓缓西移,直到隐入地平线,夜幕渐渐落下,落无心轻悄悄掩了门,将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景泰蓝捂嘴抱走了。


    “长生蛊是南越来的一种蛊虫,最初源自越女之间流行给情郎中的一种情蛊,后经大祭司改良,变成了如今可致幻、可成瘾、可控制人的一把利器。”


    “此蛊以同类为食,若没有同类蛊虫相食,便会食人五脏六腑,直至食空而亡。”


    “不可剥离,不可杀死,蛊虫死则宿主亡。”


    悠悠烛火下,宁长风握着他的手一紧:“我不会让你死的。”


    容衍轻轻一笑,翻身搂住他的背抚了抚:“除了最初那几次,皇帝每次送来的蛊虫都被我换掉了,他控制不了我的。”


    宁长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该有多疼?


    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陇西营上下被赵阳带着一帮子蛀虫蛀成了个大筛子,羌族不进攻还好,只要进攻必定溃不成军,到时羌族取青川城南下,可直逼关内,盛京覆灭只在股掌之间。”


    容衍低声与他分析:“朝中不太平,景越一介宫女所生,未入过太学一日,只专心弄权,朝政之事半分不懂,朝中大臣个个苦不堪言。赵怀仁虽为户部尚书,去岁就将女儿送进宫中做了皇妃,前段时日传出有孕的消息,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难保他没有些别的想法。”


    宁长风目光一凝:“你是说他想造反?”


    容衍摇头:“孩子尚未生出来,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对某些人来说,有个名头就足够了。”


    “比如赵怀仁的死对家,安国公韩松。”


    第55章


    北风呼啸了一夜,半夜下了点雪籽,天灰蒙蒙的还未亮,诏狱的门便早早打开。乌漆嘛黑的门洞宛如某种食人怪兽的大嘴,从里头吐出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烂气味。


    韩风行不适地皱眉,握着马鞭的手一下一下在掌心敲着。


    不多时,穿着诏狱官服的小兵抬着麻袋往外头一扔,接着又是几声重响,装着尸体的麻袋接连从里头被扔出来,四零八落地滚在韩风行脚下。


    “都在这儿了,韩大人您领回去吧。”腰带上绣着莲花纹的男子拍拍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风行看着一地的尸体面色如铁,指着绣衣男子愤然道:“你们是故意的!”


    “别这么说。”男人面色不变:“众所周知诏狱寒湿难捱,又是冬天,这帮要犯从陇州被枷到盛京,命早就丢了半条,见着狱中施刑惨状,惊惧之下死了正常。”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几十号人的性命如老鼠一般轻贱。


    韩风行脸上气成了猪肝色,指着那绣衣使骂道:“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三司还未提审,刑部还未定罪,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竟敢——”


    他四顾满地的尸体,连一个活口都没留。


    面对他的愤怒,那名绣衣使面色不变,甚至是笑着道:“那就要问是谁不想让他们活了,韩大人,你说是么?”


    韩风行扑了个空,打马回了大理寺,进门时气得牙关咬得咯咯响。


    “怎大清早便如此大火气?”中庭传来一道略显温吞的声音,韩风行抬头见是自己父亲,忙收了脸上怒容,上前搀扶了一把,将方才的事讲了出来。


    韩松四十上下,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不少细纹,乍一看上去饱经风霜,不像养尊处优出来的贵人。


    他把手里抱着的暖炉递给儿子,韩风行哭笑不得地推回去:“我一大小伙子哪用得上这种东西,您身子骨不硬朗,自己捂着吧。”


    韩松低头抚摸着那掉了漆的外壳,语气不无怀念:“你阿爹生你时落了病根,后来便常年抱着这个暖炉不撒手,倒是你活蹦乱跳,打小就火力旺。”


    提起早逝的阿爹,韩风行不知怎么接话,便垂手沉默不语。


    好在韩松自个儿回了神,对韩风行道:“那赵怀仁想将此事遮下去是万万不能的。你阿爹在天上看着呢,他不痛快一日,我就痛快一日。”


    是日早朝,安国公带着七十三具尸体在正阳门外一字排开,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出震惊朝野,原本被幕后之人刻意遗忘的贪污军资案被迫翻出来摊晒在阳光下,安国公手持免死金牌跪在正阳门前,抑扬顿挫地念状书。


    “臣,状告户部尚书赵怀仁包庇亲子贩卖军资,结党营私,伙同绣衣局首领容衍刑杀案犯,抹消罪证,其心可诛!”


    登闻鼓上达天听,敲响他的竟然还是个皇亲国戚!


    看热闹的百姓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盛京。


    “让开!让开!”贺明章费力拨开人群,带兵隔开了百姓,穿着甲胄大步走到还在声情并茂念状书的韩松面前。


    “安国公,陛下有请!”


    韩松这才收了状纸,对贺明章温吞一笑:“仁和年以来,诏狱渐兴而三司形同虚设,文武百官性命皆系于一人一念,冤假错案不计其数,长此以往,国亡于不久矣!”


    “安国公慎言!”贺明章厉声提醒。


    韩松却不以为意,他盘坐在地,将手中举着的免死金牌放在面前,对贺明章道:“你去回陛下,此案事关国本,臣韩松一介废人自知于报国无功,愿以性命请求重启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贺明章脸色阴沉,一名副官领命疾驰而去。


    半炷香后,副官带来圣谕。


    “起来吧,陛下答应你了。”


    *


    翌日一早,宁长风在床上摸了个空。


    他猛地睁眼,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撩开帘帐就匆匆忙忙穿鞋。


    穿道一半顿住了,容衍披着外裳,一头乌发顺着肩头如墨披下,他以手支颌,微微歪着头盯着他看。


    宁长风提起的心骤然放松,霎时后背冒了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他现在做梦都怕某人又来一次不告而别的戏码。


    他圾着鞋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用力将人抱进怀里,鼻尖抵着他柔顺的发丝使劲磨了磨,低声道:“还以为你又走了。”


    容衍怔了怔,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和你报备,好不好?”


    宁长风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盯着这人的鼻尖问道:“你要去哪里?”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击鼓声,在冬季的清晨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容衍笑笑:“韩松出手了。”


    宁长风瞬间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那日飞仙楼雅间内,赵怀仁宴请容衍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些从陇西营押解进京的案犯。容衍将计就计,利用这些案犯的死激怒了韩风行,继而把这个把柄亲手交到了韩松手里。


    既然有人想遮掩,那就索性把事情闹大,让幕后之人遮无可遮。


    屋外响起敲窗声,落无心在外面道:“主人,皇帝答应了安国公的要求,三司会审。刑部已带人往这边来了。”


    容衍将披着的外袍穿上,黑发随意地束成一股垂在脑后,倾身低头在呆愣的宁长风唇上偷一口香,握了他的手哄道:“我去刑部坐坐,短则三五日,长则十余日,等我回来咱们买座新宅子住,嗯?”


    宁长风语气悠悠:“你这还不如不报备……”


    容衍又是笑,握着他的手在他指尖亲了亲:“无事的,他们不会对我用刑。再者,刑部的牢房可比诏狱的舒服多了。”


    宁长风攥住他瘦长的手指拖到唇边咬了一口,容衍忍着疼,看向他的眼睛仍旧笑盈盈的。宁长风觉得没趣,松开口盯着那圈牙印出神。


    容衍只好再三保证会好好爱护自己,不信出来上称绝不掉一两肉。


    宁长风这才恨恨地撒手。


    快出门时又被叫住了。宁长风两指并拢,沿着血脉自腕间缓缓下移,一个小小的绿色光团被凝练出来,聚在他指尖,被他一掌拍进了容衍额头。


    容衍不躲不避,绿色光团被拍进去的一瞬间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沉疴仿佛被一扫而空,他抚触着空无一物的额间,若有所思道:“是什么?”


    宁长风没好气:“紧箍咒,防止你逃跑!”


    容衍忍俊不禁,讨好地拉拉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与此同时,早朝上的赵怀仁脱下官帽,被刑部的人“请”了下去。


    ……


    一场登闻鼓,将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贪污军资案闹得满城皆知,彼时正值岁末,地方上来述职的、来北昭纳贡交往的他国贵族也目睹了这场笑话,真就是把景越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众目睽睽下,大理寺、刑部、都察司三个蒙尘多年的衙门连夜扫扫匾上的蛛网,大官小吏个个忙得陀螺似的飞转。


    第一日,双方坚称无罪。容衍只道诏狱中死伤常态,其余沉默以对,赵怀仁更是咬死毫不知情。


    是夜赵阳在京中买下多处铺面的契纸便莫名出现在刑部尚书案头。


    第二日赵怀仁就改了说法,称是自己为儿子置办的产业,并非贩卖军中物资所得。


    当晚赵怀仁及其妻非法放印子钱给京官的罪证又一次摆上了刑部尚书的案头。


    第三日,那日参与飞仙楼酒局的一名小官出来指证,赵怀仁的确委托容衍“处理”这些案犯,并送给容衍十箱金珠。


    是日,大理寺在容衍住所搜出十箱金珠,容衍认罪。


    赵怀仁哑口无言。


    ……


    因着韩松手握免死金牌死缠烂打,此案硬是在大理寺中堂公开审理,都察司全程记录在案,想翻案都不能。


    赵怀仁这个户部尚书算做到头了。


    韩风行正欲好好往下查一查军资的去处,宫中忽然传来皇帝病倒的消息。


    他捏着写好的奏折,盯着上面“奏请陇西营总指挥使赵阳回京述职”的字样咬了咬牙,最终扔回了案上。


    赵怀仁被革去官职,留待候审,此案再次搁置。


    皇帝这次的病来得蹊跷,不上朝也就罢了,竟连朝中大臣的探视也一并免了。大臣们只能从宫里传出得只言片语判断,皇上似乎是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病。


    刑部大牢内,容衍端坐在潮湿难闻的草席上,他戴着面具,双目半阖,似乎在养神。


    有脚步声靠近,景越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捏着鼻子,嗓音尖细道:“哟,容大人歇着呢?”


    容衍神色淡淡:“劳烦公公送药送到刑部大牢来了,看来陛下还不想杀我。”


    大太监从鼻子里哼一声,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陛下圣意岂是我等阉人能揣度?把差事办成这样,咱家看您还是想想一会见了陛下怎么认罪吧!”


    牢门打开,公公吊着眼睛瞥他一眼。


    “请吧。”


    第56章


    自先帝驾崩后,景越便封存了先帝居所永宁宫,住进了如今的紫宸殿。


    容衍没想到自己此生还会有再踏进永宁宫的一天。


    他的脊背不可察觉地僵了僵,旋即伸手推开了半虚掩的殿门。


    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空旷腐朽,烛火幽微跳动,玉石铺就的地面缝隙里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无不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的屠杀。


    有人曾在这里,弑父。


    “旧地重游的感觉,如何?”


    景越从阴影中走出来,烛火映得他与先帝七八分相似的面容有些阴森。他盯着容衍的眼神像带毒的蛇信子,阴毒狠厉。


    与记忆中的先帝别无二致。


    容衍掐着自己掌心,垂落的袖摆遮住了他的动作,面上不动声色:“如果你想用死人来吓唬我,未免过于天真。”


    景越冷笑一声:“先帝那老东西活着时都不能逼你就范,朕自认不如先帝,自然不会如此。是吗,皇兄?”


    容衍闭了闭眼。


    景越却不肯放过他:“还记得吗,宫变那日原本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要人,我要权,可你从暗道里爬出来就疯了,那老东西被你大卸八块。后来我很好奇暗道里到底有什么,便派人下去看了一眼——”


    容衍霍然睁眼:“你把她怎么样了?”


    景越愉悦地笑了起来,他好整以暇地拍拍手,眼神带刺般盯着他。


    “皇兄,你最近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他打了个响指,从梁上落下一人,全身黑布罩头,只露出两只眼睛,怀里抱着一支琵琶。


    “这是朕特地从南越请来的乐师,请他给皇兄弹一首曲子如何?”


    话音一落,就听那黑袍乐师四指拨弦,某种奇异吊诡的琵琶声在整座宫殿震荡,容衍呼吸一窒,只觉得盘缠在心口的长生蛊受乐声鼓舞,发了疯似的往他血肉里钻咬啃啮。


    只消几个瞬息,他便受不住,“咚!”地一声单膝砸在地上,低垂着头颅不说话了。


    汗和血沿着苍白下颌一滴一滴滴落在玉阶前。


    乐声戛然而止,那黑袍人抱着琵琶蹲生查看一番:“晕过去了。”


    景越“嗤”地一声,眼底闪过不屑:“那老东西到底优柔寡断了些,有这种好东西竟然藏着掖着不用,难不成是舍不得么?”


    他踢了踢倒在地上面白如纸的容衍:“给我扔进地道里,让他陪他生母好好反省反省。”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在耳边似轰然巨响,容衍睁开眼,被洞顶一线天光照得睁不开眼。


    他按着胸口坐起,这里是一处狭窄的石窟,外侧的石面约三尺余高,石壁上密密麻麻尽是斑驳的划痕与血迹。


    他躬身从里面翻出来,目光在扫到洞穴中间坐着的一副枯骨时,仍旧忍不住将掌心抠出了血。


    直到温热的血液淌过指骨,容衍这才回神。他摊开手掌,面无表情地一点点舔尽了掌心的血,撕下外袍给自己简易地缠住了伤口。


    不能伤害自己,长风会生气。


    他不知道的是,落在他灵台的绿色光团感知到身体受伤,正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光点,这些绿色光点顺着血脉流到四肢百骸,慢慢修补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这处地下洞穴很大,底下通着暗河,正中央一处圆台,圆台上有茶几案桌,床上坐着的枯骨四肢都被铁链锁着,铁链的另一端牢牢钉在石壁里,铁链的长度仅限于在这处地下洞穴活动。


    容衍一步一步走上圆台,站在枯骨面前默然良久。


    他以为他会发疯、会恐惧、会跪在尸骨前痛哭流涕乃至质问乃至逃跑,可这些统统都没有发生,这个总是萦绕在他梦里,让他爱极恨极怕极的女人,好像在这一刻才真的随着时光化作了尘烟。


    美人迟暮,红颜枯骨。


    晚年的先帝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这副景象,才再未踏足此地一步?


    容衍有些讥讽地掀起唇角:“你等了他们二十多年,最后还是只有我这个贱种来给你收尸啊,阿娘。”


    *


    容衍被提走的当日,落无心便将消息递给了宁长风,他当即备了行头夜探皇宫。


    到底不放心。


    因着皇帝病倒,皇宫的守卫比平日更严,还在宁长风极擅潜行,趁着护卫交班的功夫摸到了紫宸殿。


    殿内,景越穿着寝衣,怀中抱着一支琵琶,正兴致勃勃地同跪着的黑袍人说着什么。


    黑袍人便膝行上前,指导他弹奏,其音色尖利诡谲,饶是宁长风这种对乐声不敏感的人也听得头皮直发麻。


    “好东西!”景越面色激动,爱惜地抚摸着琴身,眼中露出疯狂的迷恋。


    有了这个东西,还愁有人不听他话么?


    “贵国大祭司想要什么,说!”


    黑袍人后退一步,拜道:“大祭司已臻圆满,寿比天齐,凡尘之物不入他眼。派我前来乃上听天意,接引您入长生之门,做人间永远的人上之人。”


    景越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琴弦,眼神狂热中带着警惕:“世上真有长生之人?”


    黑袍人笑而不语。


    过了半晌,景越将信将疑地问:“那,如何长生?”


    “您附耳过来……”


    宁长风听了一耳朵有的没的,见这皇帝年纪轻轻双目深匮,面部时而神经质地抽动,大抵精神是有些问题的。


    他在房梁上抻了抻腰,一个宫殿一个宫殿摸过去。


    落无心只说容衍被带进了宫,至于宫中守卫森严,即便他手下的人也探不出到底在哪里。


    既然皇帝的寝殿没有,那么十有八九是被关在哪处地方了。


    空无一人的永宁殿,陈璟蹑手蹑脚地摸进宫里。他穿着一身洒扫太监的衣裳,是早些年他帮助过的一个小孩偷梁换柱给他的,只是天不亮就得藏在送泔水的车里混出去,否则定然是要露馅的。


    离开皇宫那年他才牙牙学语,早不记得宫里的布局了,好在父王在世时总要将皇宫的图纸画上千百遍,他对此已了然于胸。


    陈璟按了按咚咚乱跳的心口,在这处先帝旧宫里细细寻找起来。


    那年先帝还只是不受宠的皇子,骤然发难夺位,父王自请去封地避祸,却仍然没来得及带走母妃。


    这一扣留,便是二十余年。


    自此后昭国一分为二,父王拥兵起义,打下昭国半壁江山,更名南昭,改姓为陈,与北昭隔江而望,二者僵持数年,父王思念成疾,才三十六岁便早早病逝。


    有时陈璟会想,连始作俑者都死了,他的母妃或许也早就死了。


    他应该听兄长的话断了念想,养精蓄锐振作南昭,总有一日将欺辱过母妃的景家血脉统统杀个干净。


    “咔哒”一声轻响,他手指触到一个暗格,紧接着墙上的书架缓缓移动,露出一个幽黑的门洞。


    陈璟点燃火折子,火光亮起的刹那,他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一双手捂住他嘴往后直拖几步,将他重重摁在了墙上。


    火光闪了闪,照亮彼此的脸。


    宁长风一记手刀生生在半空中卸下力道,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片刻后,宁长风松开陈璟,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火折子,打量起了四周。


    陈璟摸摸鼻子,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间暗室,四面墙都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从少女到少妇,轻盈灵动的、娇羞簪花的、温柔浣水的……大的小的,宫里宫外的,甚至还有穿着短装骑马射箭的,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什么样的心态才能促使先帝收集这么多画像藏于寝宫里的暗室,日复一日地观摩欣赏?


    在看清女子长相时,宁长风瞳孔一缩,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敲击着他的神经。


    身后的陈璟却先于他动作。他猛地冲上前去,快速又珍惜地将那女子的画像一张张揭下卷起来,嘴里喃喃念着:“恶心,恶心透了!”


    他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忍不住干呕,怎么也没想到他惦念了二十多年的母妃竟然被这样肮脏地肖想!


    原来先帝扣留母妃并非只是为了挟留人质,而是,而是……


    怎么会这样?


    陈璟抱着画卷再次干呕起来。


    宁长风收起剩下的卷轴,堆放在他脚边,挨着他身边坐下。


    “你跑遍大江南北,远洋海外,几次不顾性命寻宝贝作敲门砖入宫,是为了找她?”


    陈璟抱着一堆卷轴,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木呆呆地望着前方。


    “老皇帝都死了,你找的这个人应当凶多吉少。”宁长风委婉地提醒。


    脚边的画卷滚落散开,露出女子绝美的容颜,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若容衍穿上女装,定然与这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宁长风骤然站起,大踏步往外走去,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容衍。


    他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容衍就被关在这座宫殿的某个地方。


    景越要惩罚他,必然会选择最令他痛苦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让容衍觉得窒息了。


    宁长风深深呼吸,压下心底涌起的焦躁,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墙面。


    又是“咔”一声响,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耳边传来一阵机括活动声,脚下地板突然翻转,宁长风整个人直直掉了下去。


    “扑通”一声,意料之中的暗桩没有出现,他砸进水里。


    接着又是一声,陈璟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似乎恢复了些神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脸色阴沉地对宁长风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说了要把母妃带回去,就一定会。”


    宁长风顿了顿,道:“恐怕我们自己出去都费劲了。”


    他抬起下巴示意陈璟看向岸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岸上无数虫蝥层层叠叠,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里的他们。


    第57章


    “这——”陈璟抽出弯刀,涉水往前几步,运起内力对岸猛地一劈!


    层叠交错的虫潮被内力震开一条人宽的道,暗绿色的汁液飞溅,瞬间在刀面上腐蚀出一道道痕迹。


    接着,更多毒虫涌来,顺着刀身爬向他的手背。


    陈璟脸都绿了。


    他震落刀面上挂着的蛇虫,往后连退几步,激起的水花声中焦急喊道:“怎么办?这些东西太多了!”


    石窟、洞穴、角落里源源不断钻出越来越多的毒虫,穴顶上爬出的毒物像下饺子似的往暗河里掉,陈璟从后脖颈里夹出一条带红环的毒蛇捏爆,整个人在暗河里上蹿下跳,躲无可躲。


    宁长风抓着他的后衣领顺着水流的方向快速跋涉,遇到零星掉下的毒虫当即用匕首斩作两段。还在会水的毒虫到底是少数,若是上岸怕是要被啃得肉渣都不剩。


    两人跋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一座山壁前。


    “没路了?”陈璟捂着手臂含糊道。


    宁长风皱眉转头,见他面色发紫,手臂肿起老高,上面赫然一个被叮咬的痕迹。


    这边的毒虫已经很少了,宁长风用内力封住他伤臂的血脉,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潜下去探探。”


    说着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过了半会儿他浮上来,指着水下道:“底下有暗河,可以潜游出去,我带你。”


    陈璟点头。


    宁长风便将外袍一条一条撕下,拧成一股绳系在两人腰间,叮嘱道:“一会儿我会推着你游,但是暗河里有激流,若是不小心冲散了你就拽绳子。”


    他给因中毒而行动迟缓的陈璟系紧腰绳,推着他入了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一声水声,宁长风从暗河里冒出头,拖着几近昏迷的陈璟往岸上爬。


    数九寒天,暗河里的水冰冷刺骨,陈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乌青发黑,他用力攥着宁长风要给他输入内力的手:“宁兄,我只怕要死在这里了。”


    宁长风甩开他的手,又去查看他的伤势:“大男人矫情什么劲,死不了。”


    陈璟摇了摇头,语气里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我找了母妃二十几年,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宁长风输入异能,一点一点拔除他体内的毒素。


    陈璟只觉得昏昏欲睡,他盯着高高的洞顶,嘴里开始交代遗言:“很抱歉骗了你,其实我是南昭国的亲王——不过宁兄你乃卧龙凤雏,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我上次出海绘制的更详细的地图,那里珍宝遍地、物产丰饶,若能经济往来,是我们百姓之福。”


    “你收好,这是我毕生心血,别让我那皇兄看见了,他野心大——”


    陈璟越说越精神,硬要将羊皮纸往宁长风怀里塞,后者往后一让,站起身抱胸看着他。


    “要不你先站起来试试?”


    陈璟:“……”


    他试着抬了抬胳膊,有劲儿了!


    他连忙盘腿坐起,内力在全身经脉游走一遍,发现自己身上的毒不知什么时候被全部清除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宁长风扬了扬唇角,弯腰从他手里抽走羊皮纸:“好东西,谢了啊,南昭国亲王!”


    陈璟一时反应不及,手里的羊皮纸就落进了他人口袋。


    他愣愣地看着空荡荡地手心,半晌舔了舔唇:“罢了,落你身上我倒放心。”


    宁长风拍拍他肩膀:“走吧。”


    穿过一条条或狭窄或宽敞的孔道,顺着“呜呜”风声的方向,两人终于来到一处更空旷的穴洞。


    “在自己寝宫下面刨这么大一处地儿,又是机关又是毒虫,景弘元这老东西是要泡了自己作酒喝么?”


    陈璟边走边咕哝,极力缓解着方才的尴尬。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直默不作声探路的人突然停下脚步,直直望着前方。


    陈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孔道在脚下已经到头,前方是一处开阔的穴洞,正中央一处圆台,有人趺坐在圆台之上,与一副被锁链捆住手脚的白骨相对。


    那人分明是活的,呼出的白汽一下一下缭绕在他脸颊边,随后散去,可又奇异地与那副枯骨组成了一副画,透出一种堪称静寂的毛骨悚然感。


    他张了张嘴,一时喉咙有些发紧。


    身边的人却在此刻动了,宁长风足尖点地,飞也似的直朝圆台的方向掠去。


    “啊——”陈璟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宁长风已经落在了圆台下首。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宁长风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扬手一扔,精准砸在了那红衣人身上。


    “咚”响亮的一声,陈璟闭上嘴,默默按住腰间被腐蚀得锈迹斑斑的圆月弯刀。


    “发什么呆,我来接你了。”宁长风拍拍手,脸上扬起点笑意。


    容衍僵硬地转头,在看到底下的宁长风时整个画面都像是活了过来,他以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却又趔趄着跪了回去,低头无奈地摇了摇,解释道:“腿麻了。”


    宁长风故意“啧”了一声,嘟囔着“这个家没我不行”,三两步跃上圆台,陪着容衍一起跪了下去。


    容衍惊了惊,伸手去扶他:“你不必——”


    宁长风却握住他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与之十指相扣,认真向面前的枯骨磕了个头。


    “您就是阿衍的娘亲吧,他其实很想你,每次生病时都会唤阿娘。”


    容衍面露赧然:“我没有。”


    宁长风不容拒绝地握住他手,又磕了一个头,继续道:“我与阿衍成亲时只拜了天地,今日见了高堂这头定是要补上的,希望您不要介意来得太晚。”


    容衍僵硬地脊背松了松,侧头看向宁长风。


    就见他神情认真地对着枯骨说道:“阿衍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才活到今天,以前的我不懂,只会怪他恨他责难他,以致他多受了许多折磨,您想怨我就怨吧。”


    容衍:“谁敢怨你——”


    宁长风攥了攥他的掌心,低声道:“听我说完。”


    “外头把阿衍传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其实不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会在初春刺骨的小河里给我摸田螺吃,会在经营的铺子上写我的名字,会帮我洗脚擦脚……他身上没有一点封建时代由地位、身份、性别所带来的优越感,只要给他一点点尊重与关心,他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给对方。”


    “阿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得到最好的礼物。”


    “无论您生前如何看待他,谢谢您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让我有机会能牵上他的手。”


    宁长风说着磕上最后一个头,再抬头时直勾勾地盯着容衍,理直气壮问道:“拜高堂啊,你不磕?”


    跪坐了四个时辰都没磕下去的容衍:“……”


    他轻轻抽了口气,眼底波光闪动,里头满满地倒映着一个宁长风。


    他没有看那枯骨一眼,而是侧身坐着,大半个身体都转向宁长风,嗓音晦涩凝滞:“也许她并不想看到我,你自作多情了。”


    宁长风笑了笑:“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面子功夫还是要的。”


    他摊开手掌,冲着容衍道:“外袍脱下来给我。”


    容衍虽不明所以,还是将红色及地的外袍脱下递给他。


    宁长风摸了摸黏腻厚重的衣料,猜到这人又不知哪里受伤流血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这红衣料子摸着不舒服,不如咱俩成亲时那件红色的好看。”


    容衍顺着他话接道:“嗯,改日穿给你看。”


    宁长风展开袍子,走到白骨面前低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得罪了”,接着将那枯骨兜头一盖一搂,只听几声骨头撞击的闷响,这副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的枯骨就这么被收进了衣袍里。


    为防有零碎的白骨掉落,宁长风还特地打了个死结。


    “走吧,回家。”


    他一手拎着装满尸骨的包袱,另一只手伸到容衍面前。


    容衍难得被他这一番操作震住了,他眨眨眼,好半晌才握上宁长风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低垂着的脸上极轻地扬起一个弧度。


    宁长风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稍稍放下了心。


    总算心情好一些了。


    两人携手自圆台上走下,这时一道刀影袭来,宁长风侧身一让,容衍神色一厉,出掌拍了过去。


    “等等。”


    到底晚了。


    掌风携着内劲直冲偷袭者,将他拍在石壁上,陈璟重重吐出一口血。


    他踉跄着爬起,刀尖直指容衍,目光却锁定在装着尸骨的包袱上,嘶声吼道:“把我母妃的遗骨留下!”


    容衍冷了脸色,他上前一步,挡在宁长风面前,像一把冰谭出鞘的剑。


    “陈璟,我是千推万推,还是挡不住你来送死啊。”


    陈璟脸上露出被愚弄的表情,他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我早该猜到的,你和母妃长得那么像……你是景弘元那老东西生的贱种,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陈璟——”宁长风急声阻止,可为时已晚。


    与他始终十指相扣的容衍在听到“贱种”两个字时面色陡变,他骤然甩开他的手,身形鬼魅似的飘了过去,掐住了陈璟的喉咙。


    陈璟的双脚渐渐离地,幽深空旷的穴洞内,容衍的声音比鬼魅还飘忽。


    “骂谁贱种呢?”


    第58章


    指骨在收紧,陈璟的脸色因为憋气涨得通红,却仍仇恨愤然地瞪着容衍,仿佛透过他能将恨意投射在那已死去的先帝身上。


    容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游动的波光又结成了冰,被这双眼睛盯着只让人感到遍体生寒。


    “她骂我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骂我?”


    他轻飘飘地说道,与之相反的是青筋暴起的手背。


    陈璟气窒,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怎么……不……去死!”


    容衍唇角的笑容更大了。


    他抬手按下石壁上某处机括,就见穴洞某处角落地动山摇,一扇石门被吊起,容衍几乎粗暴地抓着他的颈子拖了过去。


    “想死是么,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不到三个呼吸的功夫,你就会被这虿洞里的毒虫啃得只剩一架白骨。”


    容衍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搡到洞口边缘。


    陈璟大半个身体悬空挂在虿洞上方,他往下望了一眼,只见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洞里层层叠叠全是毒蛇、蜈蚣、蝎子……


    它们挤挤挨挨,互相盘绕缠旋,闻到活人的气息纷纷扬起头吐出蛇信和带着毒刺的尾针,动作间露出底下压着的白骨,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陈璟一阵头皮发麻,后背霎时沁出冷汗。


    他道怎会有这么多毒虫,原来有人在这里养蛊!


    天杀的先帝!


    他吊在虿洞的边缘不肯服软,牙关咬得死紧,倒也没继续激怒对方了。


    容衍却突然将他提了上来。


    陈璟摔落在地,他捂着脖颈大口喘息,眼角余光瞥到宁长风就在门口守着,手里还拎着母妃的尸骨心中就一阵悲恸,沾着尘灰砂砾的手掌紧握成拳。


    然后他就听着这个方才还如厉鬼般要将他扔下虿洞的男人忽然软了声音,低低喊了一声:“长风。”


    他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惶恐几分自责。


    陈璟:“……”


    他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变脸比翻书还快!


    宁长风“嗯”了一声,抬脚跨过陈璟来到他面前,容衍便垂着眼任他打量,不敢与他对视。


    垂落在身边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的夫郎,方才还那么笃定地夸他是世上最好的礼物……


    突然,那只方才还暴起掐人的手被牵住用力地握了握,对方略有些粗糙却温暖的手掌熨帖着他颤抖的指尖,于是那点烫热便顺着鼓动的血脉游走直上,令他的心也跟着烫热起来。


    在巨大的、鼓动的心跳声中,他听到宁长风沉稳有力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得了吧你。”


    *


    皇帝对外仍称身体抱恙,早朝不上,大臣们递上的奏折十之阅一二已算是勤勉,至于赵怀仁一案更是被他和稀泥似的,迟迟不批朱笔。


    他最近暗地里沉迷长生之法,整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知折腾些什么,以至容衍随意演上三分,他便大手一挥将容衍放了,轻飘飘领了个革职留任的处罚,勒令在家反省。


    容衍乐得自在,将宅子门一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真“反省”去了。


    众绣衣使上行下效,收刀回家喝酒吃肉过大年去了。


    这下百官傻眼了。


    皇上称病不理政事,户部尚书被羁押入狱,就连帝师江太傅都告病一年有余……


    往常有容衍镇着场子,文武百官们说话都要掂量着来,生怕哪句话不妥当被抓了错处,如此竟然也能维持表面和气,哪像如今上个朝各说各话,吵得不可开交,愣是没一个拿主意的。


    宁长风最近被陈璟烦得不行。


    那日他将陈璟打晕绑了回来,此后就一直关在后院的厢房里,后来容衍被放回来后去过一趟,两人不知谈了什么,总之很不愉快,容衍自那再也没有踏进那后院一步。


    宁长风倒是试图去谈过,但陈璟油盐不进,见着他就只要他母妃的遗骨带回南昭国与父王合葬。


    尸骨出来那日他便交给了容衍,那也是容衍的生母,他又怎会给出去?


    事情便胶着了。


    宁长风头疼不已,他根本无法改变陈璟的观念,也无法向他解释容衍对自己的出身毫无选择这一事实。


    他在楚河以南翘首盼望母妃归来时,小小的容衍也背负着辱骂、诅咒和亲生父母的双重虐待下长大,他不该将仇视的目光投射在容衍身上。


    不知不觉时日过得飞快,还剩几日便是除夕了。


    近段时间容衍总是早出晚归,景越被那南越来的巫师迷了心窍,整日沉迷寻仙炼药,倒令他松泛不少,将盛京的宅子细细搜寻了一遍,说要与他买个家。


    宁长风见他说起这些时寒墨似的眼眸总是微微发亮,便乐得他折腾,隔三差五还提些畅想,毕竟是他们共同的家,自然要随他的喜好。


    容衍的眼睛就在他的只言片语中一日比一日亮,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柔和,越来越像在鹿鸣山上的样子。


    不,比那时还要神采飞扬。


    宁长风有时觉得他大题小做,就连桌角是做圆做方都要来问他,他耐心告罄,管容衍要了些银子,带着景泰蓝出门玩去了。


    “嚯,小日子过得不错!”


    才走进门,就见院子里火烧得旺旺的,约一人高的铁架子穿着大块的肉架在火上,烤得滋滋直往下滴油,往日里如影子般的护卫们都脱了黑衣穿着常服坐在一块儿喝酒吃肉,落无心正摆弄着铁签。


    宁长风才去看了林为和旗里的其他兄弟,有些家在附近县乡的就回家过年了,没有家的也聚一起闹腾,他留下些银子才出来。因着前几日睡觉时听容衍说护卫们也放假了,便提着几挂肉几坛酒来凑个热闹。


    “看不出你还有烤肉的手艺,早知当年你在鹿鸣镇当洒扫时就叫你露一手了。”


    落无心被拍了拍肩膀,面上浮起薄红,讷讷道:“当时未多想——”


    “上好的桃花醉,今冬了竞拍到了一百两银子一坛,主母豪气!”


    十三眼尖,接过宁长风手里的酒坛揭开坛盖嗅了一口,霎时调都高了八个度,举着酒坛子喇叭似的转了一圈,给桌上的酒碗都满上。


    “来,我们敬主母一杯!”


    “敬主母!”


    十几名护卫齐刷刷地站起,仰脖喝了个干净。


    这些护卫面孔都很年轻,大些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小的才十三四岁,里头和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落无心和落十三,宁长风的视线轻轻扫过众人,在对他明显眼神不善的落十七身上落了落,招手让大家坐下了。


    那日他将孕痣露出来,这些人就都知晓他的身份了。


    宁长风也不拿乔,他拍拍景泰蓝的屁股让他去玩,自己则扎起袖子接过落无心手里的活。


    “说起烤肉,当年我在队里也是人人称口夸赞的手艺,正好今日带来了香料磨成的粉,瞧我给你们露一手!”


    落无心急道:“不可!怎么能让你——”


    宁长风不在意地挥手,指挥他将带来的肉切了腌制,将带来的调料洒在快烤好的肉串上。


    以往在鹿鸣山一个人做猎户时他懒得精烹细煮,十顿有八顿都是吃的烤肉,因此他在山里寻了些香料植物的根茎和叶子晒干磨成粉随身带着,方便他随吃随烤。


    上次在绿洲烤了一次鱼,林为至今还念念不忘。


    调料一撒上,香味就被勾出来了。


    景泰蓝这小子独享恩宠,叼走了第一根肉串,转头被烫得斯哈斯哈直抽气。


    大家将酒桌挪到了篝火旁,挨着宁长风打下手,一时串肉的串肉、翻面的翻面、撒调料的撒调料,七八双手伸过来,宁长风反倒没什么活干了。


    于是他端起酒碗开始大杀四方。


    不得不说,这帮子护卫比那晚飞仙楼里的酒囊饭袋们难缠多了,宁长风灌下碗里的桃花醉,端着酒碗挑了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蹲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拐了拐。


    “哎,你是十几啊?”


    那小少年长得唇红齿白,闻言伸出两根手指头:“我排到二十四啦!”


    宁长风挑了挑眉,故意说道:“你骗人,这里总共才十五个人。”


    二十四到底年纪小,一碗酒下去就差不多了,闻言道:“还有些有任务在身,忙完就回来换班了。”


    宁长风还要再问,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不愉的声音:“二十四,慎言。”


    小少年一个激灵,酒醒了。他看看宁长风,又看看背后的落十七,面露疑惑:“十七哥,对主母没什么好隐瞒的吧。”


    落十七看了一眼蹲坐在地上的两人,动了动唇,走了。


    宁长风:“……”


    这个护卫对他敌意是不是太深了点?


    他站起身,决意直接上去问个究竟,就听到落无心叫住了他。


    “十七是主人亲自从死囚犯手里抢下来的孩子,有时护主心切了些,老爷莫怪。”


    宁长风转头:“死囚犯?”


    落无心点头,被伤过的声带嘶哑难听。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就该死了,是主人救下了我们,给我们庇护之所,自己拖着满身的伤也要给我们找伤药……”


    “主人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容衍一直都是好孩子,亲妈爱你~


    第59章


    夜幕低垂,篝火映着人的脸庞,在飘荡着酒香肉香的小院里,宁长风静静听着属于容衍的过去。


    那些隐秘的过往,不被接受的生命和无数挣扎的日夜,在落无心沙哑的讲述声中都化作了一幅幅无声的画面,每一帧都是血迹斑斑的模样。


    圆台上,小小的容衍依偎在生母怀里听她轻声而温柔地哼着小调哄睡,下一瞬这个精神濒临失常的女人又会抓起容衍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地上撞去;


    森严的宫殿内,先帝诱哄着这个新发现的宝贝,他满脸慈爱地将山珍海味、绫罗珠宝堆在容衍面前,小小的容衍却紧紧靠着墙角,警惕着盯着这个眼底盛满欲.望的老男人。


    他的生父。


    糖衣炮弹没能对他起作用,伪善的帝王撕下面具,将他关进铁笼子里,像对待他的生母那般意图驯化他。


    那一年,容衍七岁。


    他在铁笼子里被关了整整两年,先帝没能像驯化他的生母那般成功驯化他,因为这狼崽子趁开笼子换药的功夫,扑上去把他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咬死了。


    容衍被打得满嘴满脸是血,扬起的头颅却宛如某种不服输的野兽,高高地不肯落下。


    于是,先帝丢给他一把刀,将他与三十二名死刑犯关在围猎场里,让他们自相残杀。


    容衍展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与算计,三十二名死刑犯一半死于他的刀下,另一半死于他的挑拨离间,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后来慢慢地就有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绣衣局,容衍戴上面具,穿梭在先帝给的各种任务间,他洞悉人心,却不为人心所控,握刀的手总是快狠稳准,从未漏杀过一人。


    他热衷于捡孩子,尤其是三四岁的幼童,捡回来养着,等大些了想出去的便放到书铺里谋生,不想离开的就做了护卫……


    “我随他第一次出任务时才八岁,杀人都不利索,一刀捅偏让那人跑了,先帝认为他优柔寡断,又将他关在笼子里半个月,喂他服下各种毒药,测试他对药物的承受能力……”


    宁长风出神地翻烤着炭火上的肉串,他记得容衍以前身上是没有疤的,这对一个杀手来说并不合理。


    “他身上的疤是怎么去除的?”


    “先帝用了一种秘法,可使人身上的疤痕被剥除,新生的肌肤如同幼儿般嫩滑,只是这种秘法太过残忍,被祛疤的人犹如受剥皮剔骨之刑,主人每次去宫里祛完疤回来都双目空洞,宛如行尸走肉。”


    说这话时,落无心的声音低了下去,旋即他抬起头,眼含希冀地看着宁长风,请求道:“主人同你在一起时才像个活人,你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宁长风抿紧了唇。


    他站起身,将手里烤好的肉串给了小二十四,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拍拍落无心的肩膀说要回去了。


    落无心张了张嘴,叫了声老爷。


    宁长风扬起唇角笑笑,推门走进夜色中。


    是夜,皇陵被盗,先帝的棺椁被撬开,里头的尸骨不翼而飞。


    直到卯时,宁长风才趁着蒙蒙亮的天色翻进院子里,才一落地就见昨晚喝酒吃肉的护卫们站成一排,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队伍中间的落十三正疯狂朝他使眼色,被同样罚站的落无心低声喝止。


    宁长风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跃回院墙上。


    “站住。”


    屋内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接着房门打开,容衍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袍,冠发未束,站在门口眉眼冷冷地瞧着他。


    落十三乱飞的五官骤然停住,老实垂头站好。


    宁长风收回脚步,转身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对上他:“饿了么,我叫小厨房备些吃的。”


    容衍可不吃他这一套,语气阴阳道:“活动了一夜,可不饿了么?”


    宁长风一听便知瞒不住他,主动上前挽了他手,推着他往屋里走,好声好气道:“饿了饿了,先吃饭好不好?”


    容衍被他推着往屋里走,末了宁长风脚一勾,将门也给关上了。


    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护卫们。


    这就……哄好了?


    落十三捂了脸不忍看自家主人这副不争气的样子,随后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朝大家挥了挥手:“散了散了,主人不会再问话了。”


    话音刚落,就听屋内传来一声:“烧热水来。”


    落十三高声“哎”了一声,脚底抹油跑没影了。


    屋内。


    容衍拨开宁长风还要再挽上来的手,目光在他脏兮兮的衣裳和长发上扫过,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宁长风着实不会哄人,恰好热水送来,他想着容衍好洁,便脱了衣物走到屏风的另一侧洗浴。


    皇陵里机关遍布,又久未打扫,墙上地面的积灰能有指厚,宁长风在里头打了一夜的滚,又是扒灰又是撬棺材,身上自然算不得干净。


    身后传来脚步声,容衍绕过屏风,弯腰在他身边蹲下。


    宁长风想起身看他,被轻轻按住肩膀,示意他继续靠躺在浴桶边缘。


    绑住长发的发绳被解开,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插进他的发间,轻轻梳理着沾满灰尘与泥土的发丝。


    “哗啦。”


    一瓢水顺着发根浇到发尾,恰到好处的温水令宁长风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着跳动了一夜的心脏逐渐平息。


    容衍将香皂打在他的发上,力道适中地揉搓出泡沫,轻声道:“你不该去的,那里太危险了。”


    比起生气,他其实更多的是担忧。


    今早接到皇陵被盗的密报时,他几乎是肝胆欲裂,那是什么地方由得人乱闯?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调集了手下所有势力赶去增援,岂料扑了个空,宁长风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在皇陵里遛了一圈,带着先帝尸骨全身而退了。


    容衍只得召回手下,这才从落无心口中得知昨晚事情发生的经过。


    他又气又担心,按捺住性子在房中枯坐许久才等回翻墙而来的宁长风。


    原本想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怎知一见到他满身灰尘泥土,看向他的眼睛却像是盛满天上星星的样子,容衍准备了一肚子的狠话就说不出口了。


    宁长风向上抓住他的手,拖到自己唇边,轻轻在那手背上一吻,咕哝道:“以后谁再欺负你,我就把他骨灰扬了。”


    冰冷手背落下柔软温热的吻,容衍手指蜷了蜷,挣脱道:“人都死了,冒那么大险——”


    不值得。


    宁长风却更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嘴唇贴着肌肤往上游移,直到亲在他层叠丑陋的疤口上。


    容衍忽地一颤,猛烈地甩开他的手。


    宁长风被他逃避的动作弄得来了火,攥着他的手就是不松,两人争执间浴桶左摇右晃,水花溅了容衍一头一身。


    “你连我也要遮掩吗!”


    伴随着宁长风的怒吼,可怜兮兮的浴桶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拉扯,翻倒在一侧,水流了满地。


    宁长风胡乱裹了一件里衣,头发湿漉漉的,拽着容衍将他按在墙上,伸手就去剥他的衣服。


    容衍架住他的手,面色冷白骇然,如墨的眸子里翻卷起无声的惊涛。


    宁长风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又跟我犯倔是吧?男子汉大丈夫留点疤怎么了,见不得人是吧!”


    “嗤啦”一声,容衍的里衣被撕破,露出新伤叠旧伤的胸膛。


    没有了先帝,这些伤痕就永久地留在了他身上。


    宁长风的吻落在他锁骨的鞭伤上,声线低哑而颤抖:“你的身体属于你自己,不必为任何人的注视感到羞耻,更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而存在。”


    容衍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宁长风的唇慢慢下移,感受着对方如擂鼓般的心跳,突然低声笑道:“况且有伤疤的身体我也很喜欢。”


    这话不知打开了哪个开关,容衍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卡住宁长风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眼眸幽深,底下翻涌着无声的巨浪。


    他问:“真的喜欢吗?”


    宁长风的回答是将他另一半里衣也撕了下来。


    “十三,烧热水!”


    ……


    直到过了晌午,屋子里的门才重新打开,容衍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门口,将落十三抱着的新被褥接了进去。


    “哎,主人方才那是冲我笑了么,主母真厉害啊。”


    十三晕乎乎地跟同伴交头接耳,被经过的落无心敲了脑袋:“小孩子懂什么,烧水去。”


    浑然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十七八少年的落无心把眼神游离的护卫们赶离了院子,自己耳根薄红地走到最远的墙边闭目养神。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有时候耳力过于敏锐也不是好事。


    宁长风昏睡了一下午。


    到傍晚时分他才睁眼,还未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忙把被子拉高了些,有些困倦地不想起床。


    这对他可是个新鲜事。


    以往在鹿鸣山时,仗着自己体力好昏天黑地的胡闹第二日都照常上山打猎,虽说今日是激动了些……


    宁长风掀开被子,惨不忍睹地又捂住了。


    原来容衍这家伙以前都收着呢。


    他拍了拍发热的脸皮,伸手在床上摸衣服,听到开门关门声时身体一僵,默默翻了个深假装还是睡。


    穿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哥儿除眉间多了一粒红痣、会受孕以外与别的男子并无不同,今日他才知道差别大了去了。


    容衍在床边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拂开沾在他脸上的几缕长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宁长风被他盯得受不住,睁眼对他道:“饿了,有吃的没?”


    “有碧玉粥和咸豆丝。”


    宁长风“嘶”了一声,撑着床才没让自己又趴下,容衍贴心地往他腰后垫了个软枕,拿来新的里衣帮他穿上,又将粥端到他面前,语气有些自责。


    “是我没注意分寸。”


    他的手伸进被子里,替他轻轻揉捏着。


    宁长风喝粥的动作一顿,挣扎了半天还是说道:“腰其实没那么疼。”


    容衍从善如流:“哪里不舒服,我替你揉揉。”


    宁长风:“别——”


    他三两口喝完粥,将空碗往容衍手上一塞,迅速躺回被子里,含糊道:“让我再睡会吧,累得慌。”


    宁长风这一躺便躺了三日,连除夕都是在屋子里过的。


    正月初一,容衍好说歹说将他从床上挖了起来,要带他去看新宅子。


    其实宁长风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除了有些困倦没什么问题,就是那日的感觉太过强烈,让他对自己哥儿的身体构造有了重新的认识,他一时有些接受不能而已。


    若以后每次都像那样碰一下就抖,不就被容衍吃得死死的了……


    算了,自己也不是没爽到……


    出了门风一吹,连日来的困倦被一扫而空,给自己开导明白了的宁长风神清气爽地牵着容衍的手上了车。


    容衍选的宅子在京郊附近,四周没有住户,掩映在一片茂林修竹里,门上没有金匾,只用毛笔在上面简单题了三个字:归林居。


    宅子占地挺大,三进的大院落,里头的仆役们行路安静,训练有素地在忙碌,见到他们便站到一边,等他们走过才又动起来。


    先被送进来的景泰蓝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被容衍半路截胡抱起,还不高兴地扭了扭身体,撅着小嘴要宁长风抱。


    宁长风:“阿爹体虚,让你阿父抱。”


    说完他怔了怔神。


    当初景泰蓝为了活命撒谎说容衍是他叔父,没想到兜兜转转这话竟成了真。


    “老实点。”容衍拍拍他的小屁股,好笑道:“过完年就六岁了,还当你是小不点呢,江太傅教你的文章会写了么?”


    景泰蓝小嘴撅得更高了:“都是些之乎者,陈腐得要命,还没阿爹给我的算术功课本有意思呢。”


    宁长风闻言敲他一栗子:“读书是让你明理,过度纠结于之乎者也不仅无益,还能把人给读傻了。”


    景泰蓝捂着被敲痛脑袋,大眼睛骨碌碌一转,问道:“阿爹,那你会背《六韬》吗?”


    宁长风抬眼望天:“……你阿爹小时候最恨读书。”


    景泰蓝便捂着嘴咯咯笑,接着就悲催地被容衍考校功课了。


    时间在一天天的打闹声中流逝,纵然再不舍,出了十五宁长风也要返程了。


    容衍给他整理行装,恨不得将整个院子都给他装起来带走。


    宁长风哭笑不得地阻止,拣了两三样紧要的,其余一律没要,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玉瓶,里面储存了他浓缩后的木系能量。


    “皇帝虽说这阵子注意力不在你身上,但这瓶东西你备着,若那蛊虫再折腾你你就嗅上一点,我已给张生华去信,过段时日他便会和李老一道来盛京替你看病。”


    “你独自在京要好好吃饭,将养身体,若再自暴自弃我就真不要你了。”


    “不要怕,我守着边境,羌族的兵马就绝不会踏进关内一步,你只用安心对付皇帝就好。”


    “……”


    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宁长风抿了抿唇,给了容衍一个拥抱。


    “等我回来。”


    今日是个暖阳天,风卷起落叶又落回地面,被马蹄踏碎,逐渐远去。


    容衍起初站在官道上,旋即落在长亭上,最后掠上了郊外最高的山尖,山风吹着他的袍摆,他视线定格在那一人一骑上,直到目送他与大队伍会合,旌旗招展往陇州的方向而去。


    直到连那队伍都消失在蜿蜒的官道上,容衍才垂下目光,掩去眼底那浓稠的失落。


    黑衣护卫无声掠过,落在他身后一尺远的地方,单膝跪地:“主人,都安排好了。”


    “南昭国主陈修已入境。”


    第60章


    来时满怀愤懑,心道见了容衍要如何如何,可这些时日下来,那些因被抛下而产生的怨怒尽数消弭,换上了心疼与担忧。


    临走前他去见了陈璟一面。


    容衍对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堪称优待,既未锁链加身也未动用私刑,只封了他的内力关在后院厢房里,着护卫看守,除了不能出房门其余一切均以客礼对待。


    宁长风进去时陈璟正躺在床上生闷气,见他进来索性翻了个身背对他。


    眼不见心不烦。


    宁长风把收缴的圆月弯刀搁在桌面上:“听说这是你母妃的遗物,容衍叫我拿给你。”


    陈璟从床上一弹而起,连鞋袜也不穿,奔到桌前拿起那把刀细细检查,确认没有别的损伤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脸色又难看地杵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状宁长风倒了一杯冷茶推过去:“坐。”


    一并推过去的还有那张绘制了海外地图的羊皮纸和一枚代表明月商行的腰牌,陈璟盯着那两样东西,不知怎地眼眶就红了。


    “我们并非有意欺瞒你。那时容衍重伤失忆,我并不知他的身份,更遑论他自己。若你觉得被冒犯,我将这些东西还你,权当两清。”


    陈璟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物什,半晌他突然抬手扫落在地,双手撑桌站起,咬牙切齿问道:“那我母妃的遗骨呢?”


    茶杯也摔落在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厢房内一阵寂静,只余某种压抑着怒火的呼吸弥漫。


    宁长风盯着陈璟通红的眼珠看了一会儿,张嘴说了两个字:“抱歉。”


    此事容衍不提,他便永不会问。


    陈璟便笑,笑得眼里都出了泪花,他指着宁长风的鼻子骂道:“枉我一直以为你秉公正直,甚至想过将毕生产业都交托于你,原来你屁股也歪到姥姥家去了!”


    “宁长风你是个伪君子!”


    宁长风却面色不变,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陈璟,问道:“如果出生在地下洞穴的那个孩子是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璟辱骂的声音骤然停止,宁长风的问题像一把尖刀捅穿了他这么多天以来张牙舞爪的愤怒,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他抬起的手指蜷了起来,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的肩膀都垮塌下来。


    他应该早就自戕了。


    或者像先帝期许的那样,被药物和鞭子驯化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宁长风略显不稳的声音响起,显然也在压抑着怒气:“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出生,更没有人教他怎么做一个好人,他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八年,同自己抗争了二十八年,无论你们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都轮不到任何人来评判他。”


    屋内再次陷入静默。


    陈璟怔怔地看着对方,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他理所应当地把容衍想象成加害者,因为罪魁祸首先帝死了,容衍这个承载了先帝罪恶的证明便转移了他的仇恨,他是绣衣局首领,他心狠手辣,他杀人无数,他罪该万死……可从没有人问过容衍本人,这是你愿意的吗?


    塞北的风吹过原野,此时正值春季,青草冒茬似的长出来,牧民扎起一个个帐篷,赶着牛羊在河边喝水吃草。


    青川城一如既往地热闹,开春了,南北两域的商人更加活泛,酒旗高高挑起,到处都是口音各异的外乡人。


    跋涉了一个多月,宁长风便令在青川城落脚一晚上,明日再回军营报到。


    手下自然一阵欢呼,霎时就跑没了影。


    进了营可就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次,可不得趁这最后一晚好好玩儿。


    军中生活枯燥,宁长风倒也没拘着他们,等人都走了后,他独自要了间房,补觉。


    自盛京到青川城这一路,他总感困倦,得着空闲就要睡上一觉,人也惫懒,有段时间他几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把能源抽出来给容衍了,所以身体还没恢复。


    可每次运起异能内视都好好的,甚至运行在小腹处的能源核心更充盈了些,丝丝绿色能量逸散开来,烘得整个小腹都暖融融的。


    宁长风时常被这种暖意烘得昏昏欲睡。


    这一觉醒来大半个下午便过去了,外头天色已暗,他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转过屏风,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


    食盒想必是店家送来的,宁长风打开食盒,里头是一只烧鸡,配了一盅牛乳。


    宁长风便一边啃鸡腿一边展开了信封。


    信中说张生华和李老已到了盛京,被容衍接走安置起来。只是对于容衍体内的蛊虫,李老还需要时日研究。


    朝中吵嚷了一段时间,最终景越还是让容衍官复原职了,不仅如此,还准他代理朝政,收发奏折,自个儿一头扎进寝殿再也没有出来过。


    顿时满朝文武震惊,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就在这时,病了一年多的江太傅突然上朝,带领门生率先支持了容衍。


    他一出现,朝中许多是他学生的官员们也有了主心骨,跟着将奏折交了上去。


    韩家向来除了在赵怀仁的事上狗咬狗以外,其余时间都两面不靠,安国公索性告病没来上朝,其余势力也见风使舵,只有赵怀仁的党羽还在乱吠,不足为惧。


    人人私底下都在传,容衍这厮狼子野心,是要篡位称帝的!


    读到这一句,宁长风忍不住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提笔饱蘸墨汁,在信纸上写道:


    阿衍,见信如晤。


    我已到了青川城,明日入营,给你写信的机会就少了。


    皇帝虽沉迷炼丹不问朝事,给了你可乘之机。但我观其面相乃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人,万不可操之过急。朝中大局既已渐稳,你就腾出身心,配合李老和张大夫好生治疗,争取早日将蛊虫拔除,去我心头一大病。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等这边事了,我提赵阳的项上人头与你下酒喝。


    ……


    他又叮嘱了几句景泰蓝的功课,这才将信纸卷好,打开窗户以指撮唇,只听一声哨响,不多时振翅的声音传来,一只信鸽停留在窗棂上。


    宁长风把卷成筒的信纸绑上,目送着信鸽往盛京的方向飞去。


    次日,第三十二旗全部归营。


    赵阳看到他们横眉竖眼,恨不得上前踢死几个。


    宁长风伙同江成摆了他一道,令他失去了得力助手不说,入京一趟还把他老子送进了刑部大牢,虽说在他多方周旋下现在还是停案待审的状态,但这个仇他不可能咽得下去。


    于是,大营的帐篷还未坐热乎,宁长风便接到命令,让他带三十二旗的兄弟们去巡河。


    此时正值春汛,冰消雪融、青川河里的水位暴涨,为了防止羌族人借着暴涨河水的掩护渡河偷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加大巡河力度。


    往年至少是两个旗的人交替值班,到了宁长风这,就只有一个旗挺着。


    这就意味着他们跋涉了一个多月到达军营,不仅得不到休整,还要拖着疲累的身躯去巡河,以他们的人手一日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


    若是以往这些人也就认命了,反正每年最脏最累的活都是他们干,只是巡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可不知是不是跟着宁长风久了,这些人突然不愿再忍受了。


    最先跳起来的还是林为,这小子指着监军就是一顿大骂,原本趾高气昂的监军被骂得面色铁青,最终灰头土脸地走了。


    不多时,赵阳带着副将过来了。


    宁长风双臂抱胸,脊背靠在大营门前的草垛子上,敷衍地说了句:“甲胄在身,恕卑职不能行礼了。”


    他身后林为带着百来号人齐刷刷跟着喊,那气势跟像要活吞了人似的。


    赵阳恨得咬牙切齿,自贪污案被爆出来后,他在军中的威信便直线下降,手边几个能用的亲信又被宁长风尽数押去盛京,无声无息死在了诏狱里。


    现如今可说是举步维艰。


    跟在一旁的江成见状打圆场:“身穿甲胄的确可不必行礼,你们都是有功之士,赵将军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他这一捧高帽子戴上去,赵阳面色更加难看,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巡河乃每年必行之例,你们在此闹什么事?”


    林为就道:“别的河段都有两个旗轮值,凭什么我们河段就只有一个旗的人?”


    副将便在赵阳耳边低语几句。


    赵阳脸色缓和,盯着林为道:“我道是什么事,春耕在即,家有农田的军户都回家翻土育苗了,你们无田无土,吃的是我们北昭人种的粟米,辛苦些去巡河不为过吧?”


    林为一听这个更来气:“我吃你们北昭人大米没给你们北昭人干活是吧,哪年最苦最累的活不是我们干,冻死饿死的兄弟你们管过吗?是,他们军户有农田,可种的米何时到我们嘴里过?”


    他提着小半麻袋粮食往地上一放,气不忿道:“巡河一月给我们这点粮食,这次又想饿死我们多少兄弟?”


    江成在一旁适时帮腔:“是少了点哈。”


    被一个小兵如此质问,赵阳脸上挂不住,沉下来喝止道:“放肆!”


    林为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他身后的士兵互相对视一眼,纷纷往前走了一步,与赵阳带来的亲兵对上了。


    赵阳脸色阴沉地扫过这群滚刀肉般越来越不听话的混族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宁长风身上。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


    宁长风直视他,露出无奈的表情指了指那小半麻袋粮食:“这点不够我三天吃的,将军您要让底下的兵们干活,至少得让他们把肚子填饱吧,人要吃饭天要下雨,这我可管不了。”


    这可算是明晃晃的纵容了。


    赵阳气得一个倒仰,指着宁长风直骂痞子!


    江成在一旁看得直乐,偏生又要装出一副替主将分忧的样子,道:“现今正是春荒时,军中余粮不多,赵将军虽爱兵如子,却也是捉襟见肘啊。”


    他托着下巴道:“不过半袋粮食的确少了些,不如这样,把我和赵将军的口粮扣去一半,给他们一并带去吧。”


    话音刚落,赵阳身边的副将忙站出来高声道:“不可!”


    “赵将军乃一军主将,怎能克扣他的粮食!你们河道上有野菜,再不济河里有鱼可抓,怎么都好过让赵将军挨饿不是?万一赵将军因腹中饥饿影响军中决策,你们担待得起吗?”


    江成暗骂一句狗腿子,闭嘴给宁长风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宁长风起初还抱臂站着,神情可有可无,渐渐地脸上表情凝肃起来,他放下双手,几步走到副将面前。


    副将被他盯着,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霎时卡了壳,张着嘴望着这个五官英俊硬朗的年轻旗长。


    “这么为你的赵将军着想,我看你一定很愿意替你的赵将军去死吧。”


    副将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胸膛上下起伏,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竟然被一个小小旗长给镇住了。


    宁长风却已扭过头去,他身体前倾,低声而快速地在赵阳耳边说道:“赵将军,需要我提醒你的老父亲是怎么进刑部大牢的吗?”


    赵阳转过脸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恨不得将面前这人剥皮拆骨,丢进牢狱里狠狠折磨。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是谁的人?”


    此前他以为宁长风是江成的人,可今日这话听着倒像是京里的细作。


    到底是哪一家呢?


    赵阳的脑海中飞速搜寻着朝中几大势力的信息,浑然不觉宁长风已站直身子,甚至还替他掸了掸肩上的落灰。


    “不添加人手可以,粮食和兵器必须到位,否则关于军粮是否贪墨的举报信三日内必将送到容首领的案头。”


    赵阳往后踉跄一步,脚跟抵着墙面才没出狼狈相。


    今时不同往日,他赵家势微,反倒让绣衣局首领容衍爬了上去,依那位的作风,恐怕垂涎这边军虎符久矣。


    望着远去的队伍,赵阳目呲欲裂:“给他们发!”


    前往青川河的路上,林为那叫一个兴奋,眉飞色舞地吹嘘:“看到没看到没,那赵将军脸都青了,旗长真有本事!”


    他宝贝似的拍了拍满满一车子粮食,又耍了两把锃亮锋利的三戟枪,在林子荣身边围着跳圈:“看他还敢欺负我们,活该!”


    林子荣忧心忡忡:“我看未必。赵阳此人心眼针尖似的,恐怕报复在后头。”


    林为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惹都惹了,旗长肯定有办法的。”


    他抬头朝队伍最前面的宁长风喊了一句:“旗长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旷野的草原上顿时响起几十上百道附和声,高昂且热烈,顺着春风飘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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