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什么,户部尚书易大人在青楼意外身亡?”
益州金平府。江山云惊站起,顾不上被打翻的茶水,他向前疾走几步:“消息属实?”
裴瑜转身将门关紧,眉头紧皱:“如何不真!我的人亲眼看着尸首从里头抬出来的,都道是——”
江山云:“是什么?”
裴瑜难以开口,索性一跺脚,背过身道:“道是易大人老不知羞,半夜狎妓以致,以致精尽人亡!”
江山云震愕:“怎么会,易大人已是七十高龄,平素最爱惜羽毛——”
说着说着他便没了声,就听得裴瑜的声音响起:“绣衣局那尊瘟神回来了。”
江山云震惊地看向他,片刻后以拳击掌,忿忿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手笔,这天打雷劈的走狗头子!”
他一掌劈在桌上,上好的梨花木桌面裂开一条缝,江山云神情悲痛:“易大人一生为朝廷恪尽职守,临老却要遭此毒手,以致晚节不保,可恨!”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裴瑜:“陛下呢,陛下如何反应?”
裴瑜见他神情激动,眼含期待,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江山云:“说啊!”
裴瑜:“陛下——准他官复原职。”
话音刚落,身边的桌子终于不堪重负,裂开在地。
江山云怒气冲天:“他算什么狗屁官!陛下才登位几天,就学前朝开始铲除异己了么?”
“厚之慎言,慎言!”裴瑜连忙拦住要往外冲的他,低声劝道:“昔日在京中时,易大人素来喜欢你,我知你心中悲痛,可你要忍耐,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
江山云双目通红:“那什么时候才是?”
裴瑜沉声:“等。”
等民怒人怨,等事态激烈,等西北吹来东风。
他和江山云远在益州,手下常备军不足五千,西北驻地却足有五万,其中三万牢牢握在景越手中,唯一的陇北营态度不明,更不用说遍布天下的绣衣局探子和京畿重军,贸然起事就是找死。
江山云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等最初的悲痛过去后,他才摆摆手,眼底仍是红的:“我没事了,你放开我。”
裴瑜忧心地看着他:“不止易大人,京中但凡主战的大臣家中多少都出了点事,经此一事,朝中恐怕再无人敢言战了。”
江山云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风吹过窗外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突然一道人声插.进来,屋内颓然的气氛一扫而空。
“需要帮忙么?”
“什么人?”
江山云霍然站起,地上碎裂的瓷片击破窗纸,直朝外面的树梢飞去,同时裴瑜快步打开房门。
树梢一阵晃动,宁长风避开瓷片,落在房门前。
“是你!”裴瑜惊异地看着宁长风,他和江山云在府上的戒防上面花了大功夫,就是绣衣史来了也得在府外绕圈,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到后院。
上次试武,这个哥儿竟然对他们是有所保留的!
他往后速退,发现不对的护卫立即聚集,拉起弓箭将宁长风包围了个严严实实。
宁长风却泰然自若,他站定在门口,左右扫了眼聚集如云的黑衣护卫,摊手对江山云道:“我是来找两位大人谈合作的,怎么还动刀动枪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不像他本人,倒有些像如今在京中为虎作伥的那位。
江山云脸色铁青,自家府邸被如入无人之境,任谁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你听到多少?”
宁长风如实道:“来时正好听到易大人精尽人亡那一段。”
那就是听全了。
裴瑜挥退护卫,笑脸将宁长风请进屋内,重新关了门,又朝江山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道:“既然已经听到,我们也不瞒你,当今圣上软弱无能,偏信小人之言,连易大人那般兢兢业业的忠臣都被杀害,朝中上下忍无可忍的人绝不止我们二人。”
宁长风平静道:“的确,兵权不在你们手上,忍不了也得忍。”
被戳到痛处,江山云刚歇下去的火气又窜起老高,他站起身骂道:“当初请你做教头不做,如今跑过来说什么风凉话,彰显你能耐大?怎么不继续做你的隐士去了?”
他义正词严,裴瑜在旁拉都拉不住,生怕宁长风一个挂脸走了。
他走不要紧,若是将今日听到的话散出去,又不知要徒增多少事端。
怎知宁长风对这番谩骂并无甚激烈反应,反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以为我是个局外人,自以为在用足够清醒的目光看待世上草木枯荣,说穿了不过是在逃避现实。”
见他爽快认下,江山云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了。
就听裴瑜接上去问道:“那你今日来找我们是——”
宁长风:“我要入伍。作为回报,我帮你们解决皇帝安插在西北驻军的亲信。”
*
盛京,皇宫大殿。
才下了朝,百官依次退出,坐在龙椅上的景越舒了口气,登基一年多,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畅快。
自打易中明死后,那些整日叫嚣着要打仗的老家伙们终于清净了。
他除下冠冕,闲庭信步地御书房行去。既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议和的事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他得私下和几位大臣好好商议,最好尽快将此事安排下去。
北羌部族年年南下掳掠,无非就是乞些粮食,他北昭国地大物博,施舍些给他们就当是喂狗了,犯不着天天打仗。
不知那些主战派天天嚷嚷个什么劲。
御书房门口站着几位大臣,均是主和派的,见到他急忙迎上来,笑脸上堆满了褶子,景越受用地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去。
傍晚时,宫使悄悄在景越耳边附道:“陛下,江太傅已在太和殿外静坐一天了。”
景越倚在栏杆上喂鱼,闻言不以为意:“他爱坐就坐,就算把身上那把老骨头坐散了,易中明也活不过来。”
何况他作为太子太傅本无实权,景泰蓝那小崽子又早早丧命,若不是念他门下学生众多,在朝中威望颇高,景越早让容衍一并将他宰了。
“与他一同静坐的,可还有别人?”
宫使:“有几位官员在劝返。”
景越:“退下吧。”
片刻后,他将手中鱼食一撒,满池锦鲤争先恐后地争夺起来,各种花色的鱼头在水中攒动,搅起一圈圈波纹。
“连鱼都知道无利不起早,江仲来你这个老匹夫犟什么呢?”
“来人,去请容大人去劝一劝他老人家。”
落日流金,铺洒在巍峨的大殿前,空旷的广场上盘坐着一位老人,他身着深蓝色的太傅服,双目微阖,脸色因暴晒一天而发白。
身边站着的几个官员也劝不动了,个个愁眉苦脸地耷拉着脑袋。
这时,一队禁军从殿前鱼贯而出,领头那人身穿甲胄,五官深刻如刀削,只见他走到江仲来面前:“太傅,天色已晚,请回吧。”
江仲来睁开眼睛,看了眼对方:“贺统领,老夫无意与你争论,不要多管闲事。”
贺明章闻言眉头紧锁:“我身为禁军统领,维护皇宫内外秩序是我本职,您这是让我为难——”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江仲来高声道:“陛下,老臣静坐在此不为别的,只有几个疑惑等您解答!”
“江太傅!”
那几名官员脸色大变,纷纷以袖掩面,有几个已经偷偷离开。
禁卫军已半刀出鞘,仿佛下一秒就要架到他脖子上。
江仲来不动如山,声音洪亮:“其一,您说宫变当日乃绣衣局首领容衍心生不忿刺杀先帝,又挟幼太子潜逃在外,如今却推出副史段弘顶罪,让他官复原职是作何解?”
“其二,您既承先帝遗诏得登大统,缘何从未见您用过传国玉玺?可否拿出来让百官一见?”
贺明章脸色垮得都要掉到地上,见江仲来越说越离谱,连忙打了个手势:“抓起来,送回太傅府!”
立刻有禁军按住江仲来的手脚,意欲强行将他拖出去,身旁守着的官员连忙上前阻止:“使不得啊使不得,太傅大人年老骨脆,经不得你们这般蛮力,来日传出去,叫天下人如何想?”
贺明章沉脸盯着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头,最终还是挥手让禁军放开了。
谁知刚一得自由,江仲来便朝殿前的盘龙柱上撞去!
“拦住他!”
“快!”
今日若是让他死在殿前,明早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贺明章脸色大变,眼看他就要撞上大柱血溅当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红影自殿后飞出,一脚将他踹了开来。
这一脚没留余力,只听一声脆响,江仲来的手肘骨砸落在地,这回是真碎了。
“要死死家里去,别平白脏了这地。”
来人一身红衣,艳得滴血,脸上扣一张银质面具,露出的唇形红润优美,吐出的话却一如既往的刻薄。
“贼子!”江太傅捂着骨折的手骨,痛得面部扭曲仍不忘大骂,看向容衍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容衍扬唇一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他负手慢慢走到江仲来面前,弯腰盯着他眼睛道:“我是贼子,你是忠臣,那又怎样呢?”
江仲来忍着剧痛昂首对视:“朝纲不正,佞幸当道,易大人不过是心疼民生艰难,不愿再加赋税,便被你以桃色之名杀害,污他生前身后名,苍天不会饶过你的!”
容衍抚掌而笑:“好气节!”
他拿出一纸书信扔到江太傅面前:“我近日收到一封寄往西北的传书,是你那好侄儿江山云写的,你猜他写了什么?”
江仲来冷哼,扫都不扫那书信一眼:“我江家人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查!”
容衍轻笑:“是么?”
他再次俯身,凑近了在江太傅耳边低语几句。
江仲来瞳孔慢慢睁大,他顾不得受伤的手,连忙抓过信纸展开,脸色已渐渐地白了。
容衍直起身,面具下的眼尾扬起一抹笑。
“天色已晚,陛下仁爱,让我劝太傅您早些回府,现在可能回了?”
江仲来将那信纸攥成个球牢牢握在掌心里,一时忘了手肘剧痛,竟就这么撑着地站了起来,也不要人搀扶,跌跌撞撞往午门外走去。
“来人,护送太傅大人回府。”
立即就有两名绣衣史飞出,一左一右架住江仲来离开了。
天色向晚,天际蒙上一层阴翳的黑,殿前重新恢复空荡,只余禁卫军例行巡逻,玄黑铁甲反射着月光。
容衍仰头看了一眼月亮,转身便要离开。
路却被堵住了。
贺明章挡在他面前,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眼底神色复杂:“我以为你死了。”
容衍侧头一笑,银质面具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不是皆大欢喜么?”
说完绕过他离开,只留贺明章独自一人静静站了很久。
*
出了皇宫,容衍便一个趔趄,扶着墙根才勉强站住,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幸得夜色深黑,无人看见。
“主人。”一道黑影落在他身边,焦急地要搀扶他,却被他打了个手势止住。
“赶马车来,回去。”
他从前是没有府邸的,先帝在后殿给他拨了个距离帝王寝殿最近的院子,强迫他歇在那里,景越却是个胆小的性子,恨不得歇的寝殿外十里都不留人,便给他在盛京拨了一处府邸,前身是被抄家的姚府,如今已荒了七八年了。
马车停在府邸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在门脸上,半个“姚”字挂在匾上,上头蛛丝网已结了千层。
门下有宫使带着两个跟班等着,是景越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
“陛下念容大人殚精竭虑,甚是辛苦,特赏赐长生蛊一粒,请容大人服下。”那太监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药丸。
容衍冷淡的声线从马车内传来:“放下吧,发作了再吃。”
太监道:“陛下说了,这长生蛊发作时浑身忽冷忽热,有如被万虫啃啮,须得定时定量服用,若是超了时辰,那痛苦可不是寻常人受得了的。”
落无心低声吼道:“叫你放下就放下,哪那么多废话!”
那太监闻言耷拉了眼皮,冷笑道:“这位大人您说话客气点,奴才们都是奉了陛下口谕送药来的,要亲眼看着容大人服下才能回去复命。”
“你——”
见他狗仗人势,落无心气不打一处来,抿了唇挡在马车前。
“无心,让开。”车帘被掀起,露出容衍戴着面具的脸。
他拈过太监手里捧着的药丸,当着他面吃了下去。
大太监脸上露出笑容:“那奴才们便不打扰大人您休息了,告辞。”
……
姚家当年因贪污被查抄斩,府邸自是修得极为气派,曲廊回亭占地数百亩,只是假山落了鸟窝,曲觞成了死水,到处弥漫着一股凋零腐朽的气息。
容衍只命人收拾了一处院子,当作歇脚之处。
落无心刚回来时看不过眼,要带着手下替他将府邸收拾出来,好歹像个样子,却被容衍制止了。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没有人再奢华也不过是一处旅舍而已。”
落无心懊悔:“都是我,我不该去找您。”
他站在容衍身边,见他催动内力想把吃下去的那粒长生蛊逼出来,却不得其法,反倒呛出一口血来,脸上懊悔之意更甚。
景越素来谨慎,怎么想不到这一层。
因此长生蛊早被他改造成入口即化,能在瞬间渗透五脏六腑,任是内力再高深都拿它无法。
容衍指间轻轻发抖,长生蛊的药力开始在体内起作用,他浑身都觉得舒畅极了,仿佛飘在云上,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幻觉里有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有女人坐在窗前吹笛,那是一首悠扬的江南小调,容衍曾经在鹿鸣山吹过无数次,曲名为《思归》。
“阿衍,娘给你取表字雁回,不管到了哪里,要记得带娘回家。”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画面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女人温柔的声音换成了娇俏的女孩。
“阿衍哥哥,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哟,父皇不知道的。”
“阿衍哥哥,你怎么老是受伤呀,宣和给你吹吹,不疼不疼……”
“阿衍哥哥,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呀?”
……
“容衍,人一辈子遇上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不想错过你。”
走马观花的幻觉中终于出现了宁长风的声音,容衍陡然闭眼,狠狠咬破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忍着剧痛,硬生生将脑海中的画面逼退,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主人。”落无心屏息凝神,心脏高高提起,那一瞬间他似乎在容衍脸上看到了某种可称之为沉湎的表情。
幸好,只是刹那。
容衍按了按额角,神情难掩疲惫:“什么时辰了?”
落无心:“子时。”
“景泰蓝呢?”
“送过去了,江太傅很——震惊,连夜修书骂了他那愣头青侄儿一顿,近期应当不敢再闹腾了。”
容衍:“江府给我围紧点,切忌透露了风声。”
落无心点头应是:“江太傅说了,明儿就关府门养伤,谢绝一切探视。”
容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老头子清高是清高了点,到底是在朝中混了几十年的人,脑子不可谓不快。”
江仲来虽无实权,朝中一半握着实权的人都是他的门生,只要他不从中捣乱,接下来的行事就方便许多。
落无心:“赵家、钱家——”
容衍:“继续煽风点火,务必让他们借议和之机多贪点,到时人头落得也更快。”
落无心点头,片刻后又道:“十一——姚温还在抓捕中,可能潜逃进了南越,那里没有我们的眼线,行事不太方便。”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室内静寂无声。
容衍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头,大半张脸沉在阴影下,呼吸匀亭,竟是睡着了。
落无心放轻脚步,正欲悄悄退出去,就听得容衍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也轻轻的,像在提起一个不可触碰的字眼。
“他到哪里了?”
容衍口中的“他”,只可能是一个人。
落无心想也不想回道:“宁——刚到陇州,这会儿应当进了陇西营,只是——他把我们派去保护的人都揪出来赶走了。”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陇西营指挥使赵杨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又素来和江家不对付,得知他是江山云举荐来的人,很是刁难了一番,要不要让我们的人——”
“不必。”
容衍轻声吸气,嗓音有些模糊:“别再让他知道我。”
第42章
西北,天色灰蒙,风沙迷人眼。
今天是新兵入营的日子。
“啐,这鬼天气,眼看又要入冬了,北羌那帮蛮子一来,不知这批新兵能留下几个。”陇西营口,一个老兵边组织前来报到的新兵列队,边对一旁的伙计埋怨道。
那人对着册子一个个叫着名字,闻言见缝插针说道:“不如想想自个儿能不能活过今冬吧。”
“下一个,宁长风,第三十二旗。”
一个身材高大,眉眼悍利的人走出来,领了身份牌,在老兵的带领下朝分到的营属地走去。
第三十二旗在整个大营的最西侧,共分为十二个营帐,每个营帐里睡十个小兵,都头和副都头则另有睡处。
才一走近,宁长风就看到最靠近自己的营帐里走出来一人,边走边骂骂咧咧道:“这一旗我是管不了了,这就向赵将军请辞去!”
接着就听到营帐内传来哄堂大笑。
那人气得脸皮阵红阵白,掉头就走。
老兵对此似乎见怪不怪,朝那人走出来的营帐一指:“你就睡那吧。”
说完似乎极为嫌恶这里,拍拍屁股就走了。
宁长风撩开帐帘,账内的哄笑声顿时止住,里头或坐或蹲着的人用各色的眼神打量起他。
“哟,哪个不怕死的还敢来咱们帐子里呢?”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兵蹲在地上,嘴里咬着根草茎,说话痞里痞气。
其余几人又开始哄笑,透着明晃晃的恶意。
宁长风倒也不拿乔,大大方方把领到的被褥往空隙处一放,道:“这是长官们分的营帐,可是有什么说法?”
那小痞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法自然是有的,比如——给我滚出去!”
他一脚踢翻了宁长风的被褥。
“哈哈哈滚出去听到没,咱们营帐不欢迎新蛋子兵!”其余几人齐齐嘘声,甚至开始上手推搡。
宁长风脸色沉了下来。
他抓住那只一直往他肩膀上戳的手,反手一拧,就听那人一声嚎叫,疼得表情都开始扭曲。
“放,放开我——”
宁长风松手,将他推开在地。
“敢在这里动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见同伴受伤,那小痞子瞬间面带怒色,跳起来就朝他而去。
场面顿时从单方面的挑衅变成了围殴。
宁长风丝毫不惧,几个招式就将这几人打趴在地。
“你——”小痞子还要爬起来再冲,被人喊住了:“小为,够了。”
这一声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林为愤愤不平地剜了宁长风一眼,回身走去。
其余人也一并偃旗息鼓下来,只拿眼干瞪着他。
宁长风不为所动,这种级别的斗殴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的视线朝发声人的方向落去。
只见最角落坐着一个体型彪悍的大汉,右脸有一处很明显的烫伤,方才人多,他坐在人影后擦刀,竟没注意到他。
宁长风径直朝他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这帐子里领头的?”
林子荣收了刀,对视上他的眼神,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探究:“有两下子,知道刚才被我们赶走的那人是谁么?”
“新任都头,废物眼子。”林为接话道。
林子荣:“我们自进这个军营起就这几个兄弟,不欢迎别人进来,更不用提管教,你还是别自找不痛快的好。”
宁长风故作思索了一会,点头道:“能被你们气走,的确是有点废物。”
他话音刚落,就听林为“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倒挺有意思。”
宁长风话风一转,又道“不过,我要是被你们吓走了,岂不也挺废物?”
“啧,我说你这人怎么讲不通——”
“小为,把他的被褥拿回来。”林子荣截断他的话,说。
林为瞪大眼睛:“大哥!”
“去。”
见林子荣决心已定,林为一跺脚,不情不愿将被踢翻的被褥拎了回来,赌气似的一扔。
宁长风倒也没继续纠缠,将被褥铺好,倒头便睡下了。
半夜。
万籁俱寂,西北的狂风呜呜吹过荒野,营帐外跳动着巡逻的火把光。
陌生环境下,宁长风是不敢睡太死的。
营帐内弥漫起一股迷烟的味道,他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去抽他枕在脑后的包袱。
宁长风在黑暗中准确抓住了他的手。
“啊——”一声被压得很低的尖叫传来,不是小痞子林为还能是谁?
“想偷东西?”
火折子的光映亮了林为惊恐的脸。
“你没睡?怎么可能!我的迷烟这么多年还从未失手过!”
宁长风自然不会告诉他自从服用了银月草后,他似乎对药与毒都免疫了,只道:“原来是个惯偷,我这就捉了你见赵将军去!”
林为这下是真慌了,直蹬腿道:“我不去不去,你杀了我吧……大哥救我!”
可惜一营帐的人都在他的迷烟下睡死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宁长风就跟掐个小鸡仔似的将他掐出了营,直往主帅大帐走去,嘴里还不忘挖苦道:“敢偷不敢认,真够怂的。”
林为点头如啄米:“对对对我是怂货,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不行。”宁长风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
林为一张脸瞬间垮下,低声安慰自己道:“去了也没用,赵将军经常不在营帐里。”
宁长风心提了一提,刚要说话,就有巡逻兵走了过来:“你们在这干什么?”
林为一个激灵,就听宁长风拎他脖子的手改成了揽住他肩膀,对那巡逻兵道:“撒个尿。”
那巡逻兵不疑有他,见宁长风穿的还是自己的衣物,便道:“是新兵吧,撒尿走远点撒,别让味儿飘过来了。”
宁长风点头应是,目送那队巡逻兵走远后才将目光移回来。
“你,你把手放开。”林为用力掰着卡住他肩膀的手腕,却只是做无用功。
宁长风将他往黑暗无人处带了带,这才松开手,随口道:“你这么点力气,怎么能进军营的。”
把林为气得够呛。
“你管我,又不是老子自己想来的!”
宁长风无意与他纠缠,单刀直入道:“方才你说主帅并不经常待在营帐内,可是真的?”
“当然。”说到这个,林为还挺骄傲,赵将军营帐内被顺走了好几件宝贝,他能不知道么。
宁长风伸出手:“给我迷烟。”
林为惊恐后退:“你,你要干什么?虽说赵将军时常不在,可营帐口还是有卫兵的,我往常都是趁他们换防之际偷偷溜——”
宁长风朝他捏了捏拳头:“给不给?”
林为:“……给。”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竹管,脸上颇为肉痛:“将就点用,可贵了——”
话音未落,宁长风已经掠了出去,留他在原地吃了一嘴的风。
陇西营的主将营和副将营各分一头,因着已是半夜,除了巡防的火把,各营帐俱是一片漆黑,宁长风自如地穿梭其中,仿佛对这里的构造了如指掌。
很快,他找到了主帅营。
好巧不巧,今晚的主帅营居然还掌着灯,里头隐隐约约透出几分人声,似在争执。
江成来回踱步,坚持道:“不行,马上就要入冬了,将士们自个儿的棉衣棉被尚不够,哪有多的匀出来给那帮蛮子?”
总指挥使赵阳一副瘦长脸,闻言冷笑道:“陛下旨意,你敢不听?我看你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江成忙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西北本就苦寒,每年都有驻边将士冻死饿死,若这时将御寒衣物让出去,岂不是让三军将士寒了心?”
他语气软和了些,只是心底到底有股子气,皇上太胡闹了。
一登基就要议和,如今为了舔那帮北蛮子的臭脚居然让每个营出三千斤御寒衣物送给羌族部落,美其名曰恩惠友邦……
他娘的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恩惠个屁!
赵阳睨他一眼,道:“君威浩荡,我听闻远在盛京的江太傅被容衍踢断了手骨,至今还在府上闭门休养,你身为儿子,理当更谨言慎行,别给家族招了祸还不自知!”
江成的心猛地沉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对赵阳行了个军礼,咬牙道:“是,主帅大人,末将这就退下。”
“慢着,听闻三十二旗那帮地痞又气走了一位都头?明日新兵校练,把他们拉到邺北坡练练。”
“那地方太危险了——”
“你是主帅还是我是?”
江成忍了又忍,低头应道:“是。”
他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帐走了,过不一会儿,赵阳也出了营帐,骑马朝西边去了。
宁长风收了迷烟,就着阴影三两步返回了自己营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夜无事。
天刚蒙蒙亮,号角声便响彻整个军营,宁长风一骨碌翻身而起,却发现自己的“室友”们一个个在通铺上睡得四仰八叉,丝毫没有起床的迹象。
他难得愣了一下,为这些人的大胆。
前世他人生的绝大部分都在军队中度过,因此太了解在军中想收拾所谓“刺头”有的是方法,这群人能安稳活到现在,还敢这么嚣张,绝对有问题。
他按下心中疑虑,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一应物什,赶到校练场。
“第三十二旗,哎——你叫什么名字?”
宁长风一人独自站在场内,因着他那一帐的人都没到,显得他额外瞩目。
点名的老兵站在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奇了怪了,这三十二旗是出了名的没规矩,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语气讥讽,话一落地,宁长风明显感觉到三十二旗其余的士兵纷纷盯着他,神情愤懑。
“来,把兵器给他们。”
就听“叮铃哐啷”几声,一车破旧生锈的卷兵钝刃倒在他们面前。
那老兵扬长而去。
“太欺负人了!”
“这兵器砍菜都费劲,邺北坡那地方就是个狼窝,去那里不就是让我们送死么?”
“别说别说,当心……”
他走之后,几个人围着那堆破烂武器挑挑拣拣,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宁长风蹲在一旁,认真挑选着勉强可以用的兵器,闻言问道:“他们对三十二旗有偏见?”
那人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新兵吧,得罪谁给扔这里来了?”
宁长风伸出拇指和食指摩挲了一下,给了他一个你懂的眼神:“没打点好。”
那人一听露出了然的神情,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三十二旗是出了名的垃圾旗,校练中最末一名的、家中无钱打点的、刺头混混亦或是为将官所不喜被扔过来的,属于全陇西营地位最底层。
得到的待遇自然不够好。
久而久之,渐渐地也就没人管了。
那人皱着眉头,叹气道:“我今年已经四十五了,按律早该放我退伍与家人团聚,可这几年营里所有老兵一个都没放,都被扣在这里死熬,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家中妻儿一面。”
看着老兵远去的背影,宁长风若有所思。
西北的日光很烈,却驱不散这里经年笼罩的苦寒,宁长风领了军服,又与其他新兵被提点训告一番后才被放回,林为正翘着脚靠在帐篷外晒太阳。
“哟,吃瘪了?”林为眯着的眼睛朝他瞟了瞟,贱兮兮地说道。
宁长风将搂着的破烂兵器往地上一扔,拍拍手道:“今日午时过后新兵出营校练,共为期七日,我们被分到了邺北坡柳树井。”
林为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两只眼珠瞪得牛眼大:“什么,那破地方?娘的想灭了我们直说,犯不着搞这些弯弯绕绕!”
他气得把嘴里嚼着的草茎往地上一吐,这就要冲出去,被从营帐里出来的林子荣叫住了。
“成天上蹿下跳的,像什么样子!”
“大哥,他们太欺负人了!”林为一跺脚,气得眼眶发红:“我他妈的做小贼多逍遥自在,非要抓我过来拘着,谁要他们的恩惠了!”
周围人纷纷红了眼眶,有几人暗自捏紧了拳头。
林子荣抓住激动的林为:“冷静点——”
他看了一眼宁长风,掐着林为的后脖颈回了营帐,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争吵声,间或夹杂一两声泣音。
周围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懂的复杂眼神,各干各的去了。
宁长风被晾了起来。
他也不着急,看看时间快到午时了,他们营领了一把干菜,不到二两冻肉,正架起火烧汤呢,汤面上漂浮着一层深黑色的菜叶,半点油星都见不到。
林为终于从营帐里钻出来,看到被刻意孤立坐得远远的宁长风一眼,扭头哼一声走了。
汤喝了个七分饱,号角再次吹响,纵使生了一肚子气,几人也不得不捡起破烂武器,朝柳树井出发。
到那之后,宁长风才明白为何林为情绪会那么激动了。
虽名为柳树井,却并无柳树,入目所及只有大片大片枯死的白杨,张牙舞爪地挺立着枯枝,朔北的风乌拉拉吹过死寂的原野,戈壁滩上连根草都看不见,风一扬就是满头满身的黄沙。
再往远些倒是有一片绿洲,但早已被狼群占据了,仅凭他们十人是断断不敢进去冒险的。
这地方,不给水粮干熬七日,那就是活遭罪。
可若想活,就得冲进绿洲与狼群搏命,总之就是个死。
林为把缺了口的长.枪往地上一插,盘腿坐下就开始嚷嚷:“还练什么练,我看那帮王八羔子就是故意的,等死好了!”
其余人也泄气似的摇了摇头,蔫头耷脑地走开了。
此地属于羌族与北昭的交界之处,他们披着身北昭的军服,便是想逃也无处可去。
荒漠中倒也不是全无活物,林为坐在背风处,冷眼看着宁长风从包袱里拿出一串挂钩,串上一种不知名的饵料,伸进沙地隐藏的洞穴中。
不一会,一只皮毛棕黄的沙鼠循着味钻出个头,被他两指迅疾掐住扔进破布口袋中。
半日下来,竟也被他抓了七八只。
有几个同胞已经开始上去帮忙了。
“哼!”林为扭头,不屑一顾地别开视线。
夜幕逐渐拉下,荒野的风沙逐渐停了,一堆篝火在夜空下燃起,宁长风熟练地给沙鼠们开膛破肚,用砍下的白杨枯枝串起来烤。没过一会儿就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味儿顺着风飘出老远。
林为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转身背对不远处的他们。
眼不见为净。
有人举着香喷喷的肉串走过来:“小林哥,那个宁——让我给你的,可香了!”
林为翻个白眼:“一点老鼠肉都能把你们勾——”
话音未落,就见才从绿洲边缘查探回来的林子荣接过肉串,对那人道:“多谢。”
“大哥!”林为气急了眼。
那人站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其实我看他并不坏,也没有看不起我们……”
“你脑子是被老鼠啃了吗?他现下是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若知道了你当他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林为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那人的脑袋骂道,被林子荣一手拉开。
“可是——”那人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眼眶渐渐红了:“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得很轻,语气说在质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林为的火气却“蹭”地一下灭了,他转身背对着同伴,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声音有些嘶哑:“错什么错?我们没错,错的是他们北昭国的皇帝——”
“小为!”林子荣低声喝止了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也许是情绪累积到了极点,林为低声吼道:“他们不就是想逼我们造反,好名正言顺地除之而后快?这么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谁要他们假惺惺的恩许?我只想做回自由自在的林为,而不是被拴住手脚,被处处针对怀疑的混族人。”
低低的呜咽顺着风穿过荒野,方才还在高高兴兴开荤的男人们纷纷放下了肉串,神情怆然。
宁长风往那边看了一眼,拿起架子上已经烤熟的沙鼠,迈步朝他们走去。
“最后一个了,给你们留的。”他把肉串递给林为。
林为捂住脸,瓮声瓮气道:“不吃!”
宁长风转身就走。
他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何况林为并不在他的任务范围内。
“你站住!”
林为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凶神恶煞道:“现在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我劝你滚远点,当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长风侧头,神情并不在意:“我以为多大的事,陇州地界两族混居是常有的事,犯不着为个出身就要死要活。”
“你——”
林为愣了一下,就见对方已经踏着黄沙离开了。
夜深。
风又刮了起来,宁长风靠坐在背风处,守着摇曳的篝火,在清点带来的包袱。
短刀、避虫包、铁钩、诱饵……
他身后男人们互相靠坐在一起取暖,都已经睡去。
林子荣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柴,橙红的火苗往上窜了窜,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得他脸上的烫伤都像活了似的。
林为头枕在他腿上,瑟瑟发抖地抱紧胳膊,睡得并不安稳。
“四十多年前,当时昭国还未分裂为南北两国,国力强盛,天恩浩荡,和以羌族为首的多个部落民族实行通婚通商之制,结永好之盟,羌族公主阿依木为保两族之和平,主动前往昭国和亲,自她之后,不少羌族女子越过边境线,嫁给陇州当地军户,繁衍子嗣,可惜好景不长——”
不过七八年光景,昭国皇帝第十三子夺权篡位,废除长兄太子之位,将其驱赶至当时瘴气遍布的荆楚之地。不仅如此,他还单方面撕毁了与羌族各部落的盟约,一意孤行地发动了战争。
昭国与羌族通婚日久,仗一打起来却不认亲疏远近,军户们只好含恨将妻儿藏进深山,拿起戈矛对准妻子的同胞。
这些孩子后来就成了流浪在边界线的混族人,干些偷抢的营生过活,直到陇西营主将赵阳过来一枪挑了他们的窝点,将他们拘进了军营。
“你们这样的人,他抓了多少个?”宁长风问道。
林子荣闭了闭眼:“起初有百人之众,被他打散编进了不同旗,如今剩下的也就二三十人罢。”
在一个时刻备战的军营,要死人太容易了,甚至都不需要具体的理由。
宁长风沉默了一瞬。
他扎好包袱口,从火堆中拾起一根燃烧的杨木枝,对林子荣道:“待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去那边的绿洲看看。”
林子荣目露犹疑:“你不怕那里的狼群?”
回应他的是宁长风离开的背影。
*
到达目的地时,天才蒙蒙亮。
绿洲边缘亮起一双绿色的狼眼,紧接着出现第二只,第三只……
不过片刻,已有十余头灰狼集结在此,和这绿地中的不速之客遥遥对峙。
宁长风抽出短刀,踏进了这群沙漠狼的领地。
第43章
气温骤降,林为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被塞北的西风吹得直打摆子。
“他真去绿洲了,这会儿别不是被狼群给生嚼了吧?”他一张口就吃了满嘴的风沙,连忙呸呸几口,夹杂着几句咒骂。
宁长风去了一天一夜,至今未回。
小队里的其他人学着他的样钓沙鼠,却一无所获,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躲在避风处抬眼望天。
林子荣倒是逮到一只刺猬,可僧多粥少,扒了皮就只剩骨头了。
“要不……我们回去吧。”终于有人熬不住,舔了舔被朔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提议道。
“回去?”林为睨他一眼:“要回你赶早,八十军棍下来兴许我还能替你收个尸。”
“可在这干熬也不是办法。”那人早已习惯了他的嘴毒,并不以为意,只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神情忧虑:“马上就要下雪了,到时我们都会冻死在这里。”
林为脸色耷拉下来。
他当然知道快下雪了,留在这里并不理智,可负责此次校练的巡查就在十公里外扎营守着,他们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林子荣将用布条缠好的刀背上,站起来道:“都整顿一下,我们去绿洲。”
两个时辰后,这队人来到绿洲边缘。
葱郁的乔木拔地而起,各种草木在此地生长旺盛,互相掩映间隐约可见动物的身影,让见惯了遍地黄沙与戈壁的大家不禁眼前一亮,西北地区长年干旱寒冷,这般鲜活明亮的苍翠让这群从未离开过边境线的人啧啧称奇。
若不是顾忌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狼群,这帮人恐怕早冲进去了。
“我就说进不去。”林为举了举手里钝得割草都费劲的武器,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打头,你们在这待着。”林子荣一圈一圈解开布条,刀光雪亮。
林为还要说什么,就见他已经提着刀朝狼群走去。
他一跺脚,也跟了上去,其他人面面相觑一会,纷纷咬牙跟上。
单匹狼并不难对付,难的它们总是成群结队,还特别记仇,若伤了其中一只,其余狼群便会群起而攻,不死不休。
“嗷——”头狼伏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嗥叫。
不一会儿,它身边便聚集了十几匹灰白相间的狼。
林为跟在林子荣身后,手里紧紧握着迷烟,心里慌得要命。
不知道这玩意儿对狼能不能起点作用。
头狼率先朝他们扑了过来。
眼看一场人与狼之间的恶战就要开启,头狼凌跃在半空中的身体突然一滞,接着重重坠落在地。
“呜~”它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夹着尾巴跑远了。
其余蓄势待发的狼群也在瞬间跑了个没影。
“才要去接你们,没想到你们自己来了。”宁长风的身影从树丛后闪出,视线在林子荣手里提着的弯刀上落了落,随即若无其事地挪开。
众人纷纷舒了口气。
进了绿洲,才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个温泉眼,烫热的泉水汩汩冒出,注入天然形成的湖泊中,整个水面都冒着氤氲的雾气。
难怪这里温度宜人,草木还生长得如此茂盛。
林为觉得有些热了,脱下身上的棉袄搭在手上,一边张望一边啧啧称奇,谁能想到干旱苦寒的荒漠中居然有这么一片温暖如春的地方呢。
“这是——给我们搭的?”有人惊呼出声,指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座树枝搭建的棚子,语气充满了惊诧。
宁长风略点了点头,道:“快下雪了,你们总要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
他语言平静,仿佛替小队里的人着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小队里的人却不淡定了。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不约而同讪讪别开了视线。
他们孤立他、嘲笑他、猜忌他,没想到宁长风不但没斤斤计较,还将他们的安危放在心上……
一时间,众人都感到无地自容。
“那,那个——”林为支支吾吾,脸色赧然:“你一天一夜未归就是在这里给我们搭棚子啊?”
回答他的是宁长风扔过来的一把简易鱼叉:“别愣着了,干活。”
湖泊水常年温热,清澈见底,偶尔可见尺长的青鱼从水草间一闪而过,倏忽即逝。
但它们再快也快不过宁长风手里的鱼叉。
开膛破肚,架火起烤,抹上盐巴和现找的香草塞进鱼肚子里,在鹿鸣山生活习惯了,宁长风虽别的厨艺不行,烤鱼烤肉之类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这群人从小流浪,能混个肚饱已是不易,何曾吃过这些,一个个敞开了肚皮直呼好吃,恨不得将鱼骨头都啃干净。
吃饱喝足,林子荣又砍了些树枝回来,提议道:“咱们把这棚子再弄大些,结实些,睡着舒服。”
这次没有人再骂娘,大家欣然答应。
于是砍枝的砍枝,搭棚的搭棚,忙得热火朝天。
人多力量大,接近天黑时,一个长约三丈、宽两丈的树棚便扩建好了。众人坐在棚子里,满足地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还未落地就被湖面上的热气蒸腾化了,周围暖融融的,只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
“哥,这里好暖和啊。”林为翻了个身,在林子荣耳边用气声说道。
林子荣顺势揽住他往怀里带了带,半睡半醒间“嗯”了一声。
“娘常在我耳朵边说,爹的家乡就在江南,没有荒漠与风沙,也不用提防随时会发生的战争,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林子荣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趴在他怀里小声说话的人。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林为手指玩着他的衣领,低垂着眼睛说道。
林子荣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低声道:“等事情办完,我们就去江南定居。”
林为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林子荣的怀抱里挣了挣,状似无意地换了个话题:“外面的湖看起来好暖和,我想去洗澡。”
林子荣:“好,我陪你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起来,避开睡得呼噜震天响的男人们,朝湖边走去。
*
夜深人静。
风沙吹不进绿洲,暴风雪经过这里也变成了鹅毛雪,温温柔柔地停在宁长风的肩头。
从益州至陇西,途径两月,一直没有好好地洗过澡。
许是这里温度太宜人了,湖泊边丛生的芦苇叶上竟停留着许多萤虫,尾部一闪一闪亮着绿色的光,有几只大胆地停在宁长风裸.露的背肌上,被他一挥手就赶走了。
四处静谧,只这一隅间或响起水声。
水汽氤氲,湖面如镜,映照出他越发殷红的眉心痣。
宁长风用指腹搓了搓,并不是错觉,那象征哥儿的所谓孕痣的确颜色变艳了。
他闭目运行了一□□内的异能,核心能源已经满到几乎要储存不住这些异能,正往外丝丝散溢着,游走在筋脉中的那些也活跃不已。
难道孕痣变红与他异能有关?
宁长风将溢出来的异能汇聚于指尖,轻轻一弹。
带着莹绿色的光点落在一株顶着花骨朵的兰草上,不过几息之间,那紧闭着的花瓣竟然幽幽打开,在雪夜中散发出特有的清香。
宁长风看着指尖跳动的异能,神情若有所思。
就算是前世,他也只能利用木系异能抽取植物里的能量为自己所用,这是第一次他能将体内生成的能量反哺给植物……
这种感觉——仿佛他通过异能与天地万物连通在了一起,彼此交融,互相转化。
顷刻后,绿色光晕在他指尖熄灭,宁长风穿好衣服,从怀中摸出一盒小药罐,指腹沾了点褐色的药泥点涂在额上,遮掩了那点红痣。
雪花安静地落在湖面上,在他脚后,绽放的兰草旁边,一株即将枯死的小树苗开始回青返绿,枝桠间顶出了嫩黄的芽苞。
……
为了避免被发现,宁长风是绕了湖泊一大圈到最远处洗的澡,如今自然要绕回去。
只是才走了小半程,他便听到了哗啦的水声和低语。
约莫也是哪个看这湖水暖和来洗澡的。宁长风心里想着,掉转脚步不欲打扰。
他没有刻意收敛气息,脚步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怎知对方敏锐地一转头:“谁?”
话音未落先听见一声极低的轻呼,接着芦苇丛一片摇荡,从中跃出一道身影,携着刀光朝他削来,两人瞬间打了个照面。
“是你!”林子荣猝然收刀,挑起岸边衣物,返身裹上方才还在洗澡的人。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瞬息之间,转眼那人就被裹了个严实,挡在林子荣身后。
黑灯瞎火的,若是寻常人恐怕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能看清,偏偏宁长风目力极好,不仅看出那人是林为,还瞥见了他额间一闪而过的红痣。
宁长风顿时有些哑然,敢情人家是个哥儿。
难怪入军营的第一晚他揽着人家肩膀被一脸抗拒地推开了。
“哥……”林为捏着林子荣的衣角,恨不得将自己藏进他的影子里。
“别怕。”林子荣低声道,将弯刀横在胸前,目露凶光:“你看到了什么?”
虽说他自己这具身体也是个哥儿,宁长风还是将视线挪了开,落在面前的草地上,语气却不算息事宁人:“你不想让我看到的,都看到了。”
果然林子荣怒气满面就要上来砍他,被林为死死拉住了:“别,咱们打不过他。”
说着强行将林子荣拽到身后,自己站出来,朝宁长风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道:“你,你要告发就告发,休想威胁我和我哥!”
宁长风一时无语。
谁要告发他了?要不是这哥们提着刀要砍他,他压根就不会发现这件事。
不过既然老天都把机会送到他面前了,不用似乎更不合适。
林为说完浑身都在打颤,北昭律规定,若发现哥儿或女子假扮从军者,鞭刑八十,不死则充作官妓,永世不得翻身。
那些妓子整日被人狎玩,肚子大了还要不停生孩子。
如果真被告发了,他还不如一死了之。
宁长风看着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挑眉道:“告发你,想得倒美。”
林为神情一滞,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虚张声势瞬间瘪了下去,看向宁长风的眼神逐渐变为试探:“那,你就当今晚没看到我们……”
宁长风肃容:“那也不行。”
林子荣上前一步,拳头捏得嘎嘎响:“你到底想怎样?”
宁长风好整以暇,道:“听说你们常年混迹在两族边境,对此地的地形应当极为熟悉吧,不如你先画张地形图给我见识见识?”
第44章
邺北坡。
北风卷着暴雪直往人脸上砸,临时扎的营帐承受不住一夜暴雪,“轰”地一声倒塌了。
眼见天气越来越恶劣,负责此次校练的总巡营下达了提前撤退的命令。
“三十二旗那些人还在柳树井,路途遥远,现今风雪太大,传令的骑兵恐过不去。”下属面露为难,柳树井靠近羌族部落区,是距离他们最远的一处,一来一回要耽误上许多时间。
可若再耗下去,风雪只会更甚,到了晚上只怕现有的士兵也会被冻伤冻死。
陇西营人人都知三十二旗要么是些渣滓废物,要么就是北昭与羌族杂交的异种,为这些人丢掉自己人的性命不值得。
一个时辰后,巡查组带着此次校练的新兵队伍撤离了邺北坡。
*
绿洲。
宁长风接过牛皮纸,看着上面简洁明了的地形图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图画得不错,想必以前读过些书?”
事已至此,林子荣索性放弃挣扎:“家中未没落时也是殷实人家。”
宁长风没再继续往下问,而是回了营帐,借着夜间的萤火将地形图研究了个透彻。
第二日,众人陆续醒来,这次不用督促,该捕猎的捕猎,该生火的生火,一大早就忙得热火朝天,有说有笑。
林为叼着草蹲在湖边指挥了一会,转眼看到宁长风单膝跪在地上,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侧的林子荣一副不太赞同的表情。
他心里有鬼,便磨磨唧唧蹭了过去。
走近了一看,这不就是昨晚林子荣交出去的地形图么?
就听得宁长风指着其中一处说道:“羌族是部落制,此地是他们最外围的防守营,按理最为牢固,但你看这里——”
宁长风树枝一划:“粮储仓被建在河对岸,这里看守薄弱,若是将他们的粮食偷了来便可解燃眉之急。”
林子荣摇头:“如何渡河?”
宁长风用树枝划出一条行进线,正正穿过绿洲,直达粮储仓后方:“从这里越过去。”
林为张大了嘴巴:“这也太冒险了!”
他顶着宁长风的目光,有些讪讪然道:“我的意思是离新兵校练只剩三日,这里有吃有喝,又不受风寒雪冻之苦……让我们去偷粮食,万一被发现了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越说声音越小,背地里悄悄戳了戳林子荣。
“我也觉得不合适,外面雪太大,况且羌族人最是野蛮好战,就我们这残兵卷刃,对上了捞不着好处,不如等七日之期一到,回军营再说。”
宁长风看了他们一眼,丢下树枝,转身从棚子里拿出一件他们脱下的破旧棉袄,当着他们的面撕了开,里头掖着的干草大大咧咧敞开在面前。
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了过来。
宁长风一件一件地撕开,这些棉袄看似蓬松,实则真正的棉花不到一把,被雨雪一淋,里头的草发霉腐烂的不在少数。
“这就是营里给你们发的御寒衣物,你们便要靠这些渡过今年的寒冬吗?”
林为愣住了,过了半会儿才小声嘀咕道:“往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话说到一半他便说不下去了,去年就有个兄弟轮值守营,第二天才被发现冻死在大营口。
每年一到冬季,三十二旗总要少几个人。
宁长风继续道:“即便此次你们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回去,以后呢?主将对我们不闻不问,其余营的看不起我们,嘲笑我们,给我们最差的伙食和兵器,最脏最累的活却都扔给我们干,谁敢保证下一个被冻死饿死的不会轮到你?”
其他人放下了手边的活,静静地看着这边,神情愤懑而悲伤。
谁不想活得漂亮?可作为混族人,身份就是他们最大的罪,他们因此被质疑,被驱逐,因此而无家可归,不被接纳地活在世上。
宁长风:“偏见永远不会因为忍耐而终止,如果你们始终认为可以忍下去以期待一个不可知的明天,可以,那就继续在这里待到风停雪住。狼群已经熟悉了你们的气味,不会再伤害你们,前提是你们不能带外人进来。”
他将破烂的棉袄放回原处,取了包袱里的短钩,往上面一圈一圈地缠绳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林为想着自己把柄还在人家身上,一咬牙一跺脚:“我去。”
顺带推了林子荣一把,替他道:“我哥也去。”
林子荣转头看他一眼,神情虽不赞同,但到底没当众驳他面子。
见到林子荣点头,陆续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我去。”
“我也去。”
“带我一个。”
……
全队十人,最后只有一个年纪轻的小孩哭着说不去,宁长风没有为难他,只让他守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
少年面上羞赧地点头,为了自己的胆小而感到难为情。
其余九人围拢过去,共同商议对策。
这帮在边界线混惯了的人虽说武力值不怎么样,倒是知晓许多旁门左道,想的办法一个赛一个缺德,宁长风选择性的吸收了一些,制定了最后的方案。
晚饭是那名叫甘扎的小孩一手包揽的,众人吃饱喝足,背上行囊趁着夜色出发。
仗着有河流和绿洲这两道天然屏障阻挡,粮储仓的守卫本就不多,又逢暴风雪肆虐,多数守卫都窝在前头屋子里烤火吃肉,畅聊着今冬又能从北昭国皇帝手里薅到多少粮食。
宁长风率先解决了瞭望塔上的人,带着小队几乎算是长驱直入。
“这锁也太简单了,不是我说,羌族人也就身高体壮一些,脑子长得比我手里这根铁丝还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林为撸下挂在大门上的铁锁,得意洋洋道。
宁长风率先走了进去。
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林为点燃火折子,微黄的灯火照亮一隅。
经过一条长而窄的地道,几人终于到达了储粮的地方。
“娘的,上好的小麦北昭国皇帝就这么送出去了,要我是羌族首领不抢他抢谁?”看到面前堆成山的小麦,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道。
更多的人拿出了身上带的口袋往里面搂粮食。
“一人一袋,别贪多。”宁长风稍稍嘱咐了一句,随后勘探起里面的构造。
他所在的地方是个圆弧形的储藏室,粮食被随意地堆放在左侧,而右侧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挨个敲了过去,果然听到空洞的回响。
里面还有东西。
他曲起指尖,动用内力往墙上一弹,墙面受力无声垮塌出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小洞,里面有冷光一晃而过。
“居然有这么多兵器!”
门洞里堆着成山成海的兵器,刀枪剑戟都有,林为上前拿了一把,火折子的光照在刀柄刻着的图案上,他突然一怔,随即小声叫道:“哥,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另一个门洞,林子荣从成堆的棉袄中拎起一件,手指抚过领子上绣着的图案。
这是……从陇西营流出来的物资。
兄弟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他们没有衣服御寒,怪不得兵器用的还是七八年前的残兵卷刃,怪不得营中的伙食一日比一日差……
有人竟倒卖军资!
数量如此巨大,定不是军中的无名之辈。
想到此,林为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随后便觉得可笑起来。
北昭与羌族战争日久,仇恨也随着年月而日渐弥深,代代相传,几乎到了见面就你死我活的地步,可这些大人物们却在暗通款曲……想必仗打得越频繁,这私下交易的银两就越多罢。
可怜他们居然还为了自己的混族身份痛苦不已,上面的大人们早就滚作一堆了。
“这……怎么会这样?”
“我们的武器和棉袄为什么会在北羌人的粮仓里?”
“这些粮食不会也是……”
小队里的其他人也发现了上面属于陇西营的徽印,一时震惊不已,更有几个已经红了眼眶。
这些粮食、棉袄、兵器如果真的发到他们手上,是不是那些兄弟就可以不用白死了。
这一刻,所有人内心都是茫然的。
宁长风心中也不太冷静,以往他只知北昭的掌权者专横独断,素喜利用党争来求平衡,以致朝中上下争权夺利者多,为黎民百姓者少,却不知堂堂西北大营,竟敢做出倒卖军资给敌方的通敌之举。
真是,从上到下都烂透了。
景泰蓝才那么点大,即便协助他坐上皇位,真能扶起这个大厦将倾的破烂王朝吗?
宁长风压下心中忧虑,抬手示意大家稳定情绪:“离开这里再说。”
他随手捡了把短兵器带头往回走,林为愤愤不平地往身上裹了件棉袄,想想觉得吃亏极了,回头又挑了两把趁手的兵器。
其他人有样学样,能带走的尽量带走,甚至给留守在绿洲的甘扎都捎了一件。
一群人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连背带拖。
“快点。”地道口,林为把最后一个人拉出来,将锁挂了上去,伪装成从未有人来过的样子。
“等着,改日小爷一定把你们搬空!”他抬了抬下巴,和小队一起消失在风雪和夜色中。
宁长风将他们护送到绿洲边缘,转身又按原路返回,潜入地面上的圆顶屋中,林为跟在他屁股后面,死乞白赖说自己的迷烟有用。
不放心他,林子荣自然也跟来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值守的羌族人死也想不到会有人越过绿洲,粮储仓直接被人从后门进去翻了个底朝天,面前堆了个火盆,就着烈酒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过了半会,有人尿急,便起身去屋后撒尿,被宁长风一手刀给劈晕了。
另外一个许是喝得有些高了,久等同伴不来,扯着嗓子喊了几句没有回应,便左脚绊右脚地起来,大嗓门咧咧道:“撒个尿磨磨唧唧,跟女鬼滚草堆了,啊?”
话音未落便失了声。
宁长风从黑暗处现身,掠进屋子里。
这座圆顶屋连着底下的粮仓,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这部分自然用作了资料库,所有物资进出账目都在这里。
宁长风一本一本翻过去,上面详细记载了每次进出货的时间及数量,交易多少……但账本做得很隐蔽,供货人只含糊做了个标记,上头盖了一方私印,压根看不出是谁。
他将标记和私印一并拓印下来,方便日后做比对。正要再找一找别的线索时,突然听到一阵乐声。
那音调明明悠扬清澈,像某种不知名的江南小调,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乐器不同,吚吚呜呜在这寒夜中尽显悲凉婉转。
与他听过的天壤之别,却又处处熟悉。
宁长风难得发了会怔,随即迅速掠了出去。
第45章
后半夜,暴风逐渐停下,只有大雪还在下,天地苍茫一片。
那乐声呜呜咽咽,吹奏到一半时断了。
宁长风一个趔趄,抬手按上心跳加速的胸口,眉头微微皱起。
“喂,你要跑哪去?”林为气喘吁吁地追上问道。
“方才的乐声你听到了吗?”宁长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五味杂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林为“嗨”了一声:“你说那个口弦声啊,羌族里人人会吹的小调,许是此地住着几户游牧人家,想家了便吹上一吹呗。”
他指着河对岸零星几个草原包,不以为意地说道。
羌族大部分人都逐水而居,一生漂泊无定,因此自创了许多小曲小调,以打发旅途中的枯燥。
刚才那首算是流传度最广的。
宁长风却摇了摇头。
“方才乐声就是在此处戛然而止,绝无可能是对面。”他沉吟了一下,在附近仔细寻找起来。
林为对跟上来的林子荣摇了摇头,两人满脸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大雪纷纷扬扬,深及膝盖。
一炷香后,宁长风从雪堆里刨出个人。
此人浑身已经僵硬,透过满脸络腮胡都能看出嘴唇已经乌黑发紫,已露死相。
宁长风眼尖地认出了他:“陈璟?”
陈璟衣着单薄,怀里抱着一株巨大的血红珊瑚树,胸口流出的血液已经被冻成冰,几乎探不到热气。
林为和林子荣陆续在二三里之外的雪地中扒拉出不少人马和货物,有中原打扮的,也有羌族打扮的,双方似乎发生了一场械斗,倒下的尸体均已被冻得梆硬。
宁长风看了一眼,正是去年护送他和容衍去金平府城的那一批。
“一点活气都没了。”林子荣冲他摇头。
宁长风收回目光,试图将陈璟带走,可他抱着珊瑚树的手死紧,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来。
无奈,宁长风只能掰折陈璟两根手指,这才将他背起。
“把珊瑚树也扛上。”他嘱咐身后两人,随即带着他疾奔而去。
*
“快,准备热水!”天刚蒙蒙亮,因宁长风救回来的这个人,绿洲内忙成了一锅粥。
林为上蹿下跳地张罗,叫人给陈璟擦了身体,换上干衣,火盆将棚内烤得热气腾腾。
如此过了一天,终于将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咳——”他吐出一口血水,双目发直地望着上空,仿佛神魂还在出窍。
突然,陈璟像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顾不得横贯胸口的刀伤,猛地掀开棉被,在床上到处摸索,表情紧张。
“你在找珊瑚树吗?那里。”
陈璟猛地一回头,那株血红珊瑚正静静搁置在棚边,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流转着宝石样的光彩。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抱住那株珊瑚树,仔细检查没有发现损坏后才重重松了口气,委顿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
宁长风将他所有动作都收在眼里,却静静地没有打扰。
倒是才进来的林为看到这幅场景奇道:“你这人真奇怪,人都要死了还抱着这宝贝树不放手,这玩意儿比你命都还重要?”
陈璟呆滞的眼珠这才开始转动,看向林为。后者将手里新烧好的炭火搁在地上,见这人反应迟钝,嘴里嘟囔着别不是被冻傻了之类,撇撇嘴又走了。
过了半晌,陈璟才将目光转到棚内唯一的人身上。
“你,宁哥儿?”他的意识像是终于回笼了一般,有些不太确定地辨认着面前的人。
金平城一别,已是一年有余,不曾想会在此地遇到。
宁长风点头,开门见山道:“是我。不过我如今扮成男子身份入伍了,希望陈兄替我保守秘密。”
陈璟怔了一瞬,倒也没刨根究底,而是环顾了一周,将目光投向了棚外。
“这里是——”
“北昭国境内,与羌族交界的一处绿洲。”
陈璟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他按了按缠在胸口的布条,缓了缓又问道:“那些跟着我的商行伙计们——”
宁长风摇了摇头:“昨夜风雪太大,我找到你们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若不是用了异能,恐怕连陈璟都救不回。
陈璟的表情凝重下去,他历经千辛万苦将这珊瑚树从大洋的另一端带回,却在突遇暴风雪,连着几日的跋涉令他们精疲力尽,偏偏这时候一伙羌族强盗盯上了他们……
损失太惨重了。
他摩挲着珊瑚树荧光发亮的枝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宁长风一抱拳:“宁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陈璟永记心中,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宁长风将雪地里捡到的口弦还给他,道:“小事一桩,若不是听到你吹口弦的乐声,恐怕我也发现不了你。”
陈璟接过他手中的口弦,默默握紧了,眼底情绪闪动。
“这口弦——是家母最爱之物。”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在不动声色地试探:“幸好我给你捡回来了,令母应当不至于难过。”
陈璟摇摇头,神情在某个瞬间悲怆而遗憾。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话已至此,宁长风适时没有再问,而是说了句抱歉。
“无妨。”陈璟摆手道,他稳了稳心神,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珊瑚树上。
……
林为指挥着大家伙搭建新的树屋,把拿回来的粮食和棉衣棉被统统储存起来,一转眼就看到宁长风带着陈璟走了出来。
“多谢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明月商行的当家,你们的恩情陈某没齿难忘!”方才宁长风向他粗略地说了一下这些人的情况,陈璟是个聪明人,当即便说自己有很多货物被埋在雪下,若是这些人愿意陪他跑一趟便可以将这些东西送给他们。
明月商行在北昭国那是响当当的大名,就连陇州这种塞北之地都有他们的分行,可见生意做得相当之大。
陈璟又是从海外归来,里头的稀奇物一定不少。
于是众人在宁长风的带领下又去了一趟,从雪地里刨出不少好东西,拉的拉拽的拽,全都运回了绿洲。
“在这里,终于找到了!”陈璟翻出一个木箱,打开盖子,兴奋的表情在看到里面的情况时骤然一凝。
“这——”他从里面拿出一把被冻得晶莹剔透的红薯藤,有些忐忑地问:“还能种么?”
宁长风指尖碾了碾上面的冰钩子,心里也拿不太准:“也许,试试?”
陈璟带回的不止红薯,还有大洋彼岸盛产的土豆、玉米等作物,他谨记着宁长风叮嘱的话,只要遇到产量大、管饱的作物一并都挖了回来。
只是海上路途遥远,本就奄奄一息的菜又遇上暴风雪,看上去不像能成活的样子。
宁长风翻了翻他带来的木箱,发现土豆还好,只是有些干瘪,玉米大半都发黑了,连他也不能保证种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占地方的香料种子,他甚至在箱子的最角落翻出一小截带着芽点的甘蔗。
“真有你的!”饶是宁长风也难掩激动,重重锤了一下陈璟的胸口,带着箱子脚步生风地走了。
陈璟被他锤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自重逢后心底萦绕的别扭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好像掩去了象征性别的那颗孕痣,他作为“宁长风”的那部分特质更加鲜亮明朗,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追随在他身上。
……
新兵校练的第七日,整个塞北仍旧风雪弥漫,暴雪阻断了他们回营的路途,于是宁长风带领他们开启了开荒种地的日子。
绿洲的面积极大,距离温泉湖不远处就隆起一道山谷,泉水正是从山壁间汩汩流出,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滋润着两岸的草木。
短短半日,陈璟带来的作物就尽数种了下去。
返程的路上,众人背着自制的挖地器具议论纷纷。
“那个圆圆的东西真能吃么,看起来像个铁蛋!”
“能不能活尚未可知呢。”
“这海外的东西就是长得奇怪,听那陈当家的说一根红薯藤能结出七八个这么大的果子,吃一个就能饱腹——”
那人比划了一下,神情充满向往:“啧啧啧,若真是那样这世上便不会有人饿死了。”
众人摇摇头,笑他做梦去吧。
是夜,宁长风从棚中起来,悄悄去山谷给种下的菜地施加了一些异能。
如此往复三日,这些焉哒哒的作物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挺立饱满,埋在泥土里的部分渐渐生根发芽。
半旬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终于停下,天开始放晴,积雪融化,回营的路终于疏通了。
这日,小队的成员穿上新袄子,藏了一些粮食在身上,重新拿起分给他们的残兵卷刃……准备离开这里。
望着坚固的树棚、储粮仓、沿湖边用黄泥垒砌的高高院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留恋不舍的表情。
这半个月他们过得像做梦一样——有饭吃、有衣穿、还胆大包天去偷了羌族人的粮仓、无人苛责叱骂,无需东躲西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句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走吧。”林为擦了把脸,带头往前走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突然后退一步,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我,我不想走。”
是那个名叫甘扎的少年。
他红了眼眶,挣扎地看向树棚的方向:“我,我想一直住在这里,我……不想回去,他们只会欺负人。”
他狠狠抹了把眼泪,咬着牙道。
“想得倒好,若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是要把这里毁了吗?”林为上前扯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道。
少年被他扯得一晃,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他在这个小队里年纪最小,平时大家都护着他,性格弱一些,相比陇西营的苦日子,贪恋这地方再正常不过了。
“我无父无母,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哭着扯下军服上刻着他身份性命的印章,对林为哀求道:“你们把这个带回去,就说,说我已经死了罢,求求你了。”
林为往后退一步,扭过脸不接他的。
甘扎求助的目光望向宁长风,下一刻他捧着印章朝他走来。
“宁大哥,求求你。”
宁长风没动,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可想好了,在两族交界之地,没有象征身份的印章就是黑户,无论哪族见到你都会将你当细作杀了。”
甘扎噙着眼泪点头:“我知道的。我就守着我们的家,哪里都不去。”
“啧。”林为看不过眼,转身走开了些。
其他人纷纷红了眼眶。
最终宁长风还是接过了他捧着的印章。
陈璟和那个少年一起留在了绿洲,等宁长风通知人马替他将珊瑚树一起运回去。
来时狂风怒号,满心愤懑,走时阳光大好,小队人的心情却称不上明媚,恨不得脚下的路长些,更长些……
但再长的旅途也终有到达之时,他们终究站在了陇西大营的门口。
门口的守卫架起兵戈:“什么人?”
陇西营不认识他们的人少得很,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林为暴脾气一上来就要硬闯,被旁边人生生拉住了。
宁长风上前一步:“我们是新兵校练被分到柳树井的小队,因大雪封路被困半旬有余,这才未能及时回营,望这位兄弟向上级禀报一二。”
他言语客气,挑不出半分错处,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朝营内走去。
半晌,有一人远远走来,人未到声先至。
“还当你们都死在外头了,还活着呢!”
第46章
可不巧了。
正是新兵入营那日被林为几个气得够呛的刘都头。
他站在营门口,对宁长风几个嗤之以鼻道:“尔等迟迟不归,将军叫我来查验一番,速速把衣服脱了。”
虽在军营,但这口气实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你个乌龟王八壳子,把我们丢在柳树井不闻不问自己倒跑得兔子似的快,要不是老子几个兄弟命硬,这会尸体都被沙漠狼给啃了,你居然还蹬鼻子上脸,给你脸了——”林为跳脚骂道,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刘都头“嗤”一声,高声回道:“出营半旬未归,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和羌人蛮子暗中勾结……哦对,说起来你们这群杂种身上还流着蛮子一半的血呢,指不定就是他们派来的细作!”
林为:“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张牙舞爪就要上去揍刘都头,被宁长风和林子荣合力扯住了。
“不就是搜身么?”宁长风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袋粮食扔在地上,朝他抬了抬下颌:“就这个,我们打劫了羌族人的粮仓,带了点战利品回来。”
其他人见状面面相觑,随即不甘不愿地从身上掏出藏起来的粮食,学他的样子扔在地上。
望着堆积在眼前数量不算少的粮食,刘都头震惊一番,随即嗤笑道:“就凭你们?别说打劫,就是靠近他们百步之内都要被射成筛子吧?扯什么弥天大谎呢,我看就是你们从营里偷的!”
刘都头厉声一喝:“来人,把他们拿下!”
“我看谁敢!”
宁长风冷然喝道,他生得高大冷峻,板起脸时不怒自威,上前的士兵一时竟果真被他喝住了。
“堂堂军营岂是红口白牙任人栽赃的地方,若说我们偷盗,你便拿出证据,否则我定要去将军那里告你一个诬陷之罪!”
他掷地有声,说完越过刘都头,直往大营里走去。
“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刘都头恼羞成怒的大喝,接着就听到长.枪铮响,竟是直奔着取他首级而来。
宁长风遽然转头,两指夹住距离他眼睛仅差毫厘的枪尖,刘都头吃力不住,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带上粮食,我们回营。”宁长风说完,看都不看滚在地上的刘都头一眼,迈开大步径直离开。
其他人顿觉心中畅快,捡起地上的粮食嘻嘻哈哈地跟着离开了。
只留刘都头气愤大叫:“你们给我等着!”
*
这算是他们被抓进军营来最扬眉吐气的一日了,甚至到了午后,林为都还在眉飞色舞地和别人吹嘘着今日的光辉战绩。
不过这小子看似不靠谱,其实嘴紧得很,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抖出去。
他们美美地吃了顿大干饭。
宁长风带上甘扎的印章,不等麻烦上门,主动去了主将营求见,却被告知赵将军方才出营了。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副指挥使江成。
营帐内。
“江将军,下属只是依例查问,却被这厮掀翻在地殴打,北羌蛮子就是野蛮,目无军纪!”刘都头跪在地上,恶人先告状道。
宁长风在一旁站着,闻言扫了个眼风过去,吓得刘都头又缩了缩脖子。
娘的,以前那林氏俩兄弟就够难搞的了,现下又来了一个活阎王,三十二旗怕不是要翻了天去。
江成才巡查早练回来,听闻赵阳又出营了,正一个头两个大,火气已经拱到喉咙口了,抬眼一瞧,硬生生又给压了回去。
他起身,走到刘都头面前,一脚将他狠踹了个跟头。
“废物点心!”他骂道:“你指状他偷窃粮食,可有核实?新兵校练遇暴风雪本是天灾,你们却不顾同胞私自撤离,如今更是张口闭口一个非我族类,还真当自己是盘子菜了,啊?”
“赶紧滚!”他挥挥手,刘都头哪还敢再放屁,捂着胸口出了帐篷。
等到帐中彻底安静,江成才像发现还有另一人似的,沉声道:“你怎么还在此处?”
宁长风拿出一封举荐信:“金平府守备江山云大人托我将此信交给您。”
江成接过信封,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独属江家内部的火漆印,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待到看完,他凝重的表情才逐渐缓和,看向宁长风的眼神渐次变成了怀疑。
江山云是他侄儿,此前便来信说有一友人入伍,托他行个方便,江成只道是个普通亲友,便随口打了声招呼照顾一二,今日接到信才知竟是他这个好侄儿几次三番提到的卧龙凤雏!
当真有信中说的那么厉害?
他不比江山云,多年征戍在外,见识的能人异士不知凡几,此人看身形倒是高大健壮,可听呼吸与常人无异,莫不是江山云那土包子在益州蜗居久了,拿根稻草当杨枝甘露吧?
宁长风知他心中疑虑,便不慌不忙任他看。
良久,江成才折起信纸,点燃烛火烧毁,转身问道:“入营已有半月,这信怎么拖到今日才给我?”
宁长风对答如流:“今日见将军心怀宽广,我便知您是可托付之人。”
江成脸上露出点讶异,接着笑问道:“今日若我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这信你便不给我了?”
宁长风不语。
片刻后,江成抚掌而笑:“有意思。此次你特地等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宁长风从怀中拿出一物,正是那夜拓印的账本和其上的私印:“这是我和同队的兄弟在羌族人的粮仓中找到的,请将军过目。”
江成接过去,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扫,结果眼神刚放上去就被定住了,只见他手下越翻越快,很快就翻完了一整本账簿。
“这是——”他呼吸急促,捏着账本往后退了几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竟倒卖军中物资,杀尽天良!”半晌,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恐怕被帐外人听了去,低声怒道。
守在帐外的林为等人被里面拍桌子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忧虑。
……
“大哥!”
“宁大哥!”
“怎么样,将军没为难您吧?”
大约过了一炷香后,看到宁长风全须全尾地走出来,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
看着面前一张张关切的脸,宁长风难得有些恍惚,就像回到前世丧尸病毒未爆发时,他每次违纪从禁闭室出来,都有一帮傻憨憨队友围过来问长问短。
如果没有那场席卷全人类的病毒,也许他们都平安退伍了吧。
他少见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安抚他们道:“没事了,都回去。”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簇拥着他回去了。
说来也奇怪,自打宁长风从副指挥使的帐中出来后,还真没人再找他们麻烦,每日的早练也都点他们名了,虽说还是爱答不理的,但总归没再把他们当透明人。
更令人振奋的是,在军营接下来的比武中,宁长风拔得头筹,被点为了三十二旗总旗长,林子荣成了他副手,上百个别人眼中的“废物渣滓”在他们的带领下每日加时操练,竟也有模有样。
宁长风不光带他们训练,还将前世部队里一些团建活动加以改造搬到了这里,今日来个蹴鞠比赛,明日来个极限越野,让三十二旗这帮子人直呼又累又过瘾。
宁长风还时常带他们出营围猎游走在悬崖峭壁间的黄羊、野驴之类,在寒风刺骨的冬日将肉烤得滋滋冒油,香味顺着风飘出几里远……
渐渐地,营里嘲笑他们的人少了起来,反倒围观的人一日比一日多,个个艳羡得要命!
这个朝代军营生活本就苦寒枯燥,没什么娱乐活动,加之陇西营管理松散,上层将官与士兵严重脱节,何曾见过这般其乐融融的场景,一时大受震撼。
有些东西就像火种,一旦埋下去,就只等东风一吹,即成燎原之势。
宁长风并不知自己的举动在别的士兵如死谭般的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也从未想到这点涟漪在将来会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他只是坐在帐中,借着微弱的烛光在纸上写着什么。
帐外风声啸啸,士兵们却没有消停,说话声、嬉戏声、夹杂着粗痞话的笑闹声……和着西北风,竟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旗长,出来烤火啊!”有人在外头喊道。
明日是一月一次的休营日,这次轮到了他们旗,想到可以去城里逛逛,憋坏了的士兵们都兴奋着呢。
他们不比别的旗有家人惦念,因此进城玩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盼望。
帐中没有动静,过一会儿,林为拨了些炭火装在盆里,要给宁长风端过去,被林子荣拦下了。
林为抓抓头发,讪然道:“哥,我没别的意思——”
林子荣捂了捂他的手,语气有些醋:“手冰成这样,去烤烤。”
“那这火盆——”
“我去送。”
说着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里的火盆,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宁长风正伏案书写,他脊背挺得笔直,落笔却时有停顿,偶尔还做出思考的模样,倒和他平日里沉稳少言的形象大相径庭。
林子荣将火盆放在屋里,准备转身就走,就听宁长风叫住了他。
“明日是休营日,你去把陈璟给我的那粒海珍珠拿去当铺当了,给他们吃好喝好,一人添置一双大棉靴。”
林子荣转身,语气不解:“这等收拢人心的好事,你怎么不自己去?”
宁长风仍旧看着桌面,头也不抬道:“你是副旗,又一直是护着他们的大哥,这种事自然要你来做,他们才会更敬重你。”
林子荣盯着他,似乎要在这人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伪善。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宁长风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这不禁让人怀疑他在写的是什么绝世密档。
于是林子荣直接开口问了:“你在写什么?”
宁长风随口道:“给我家崽子做功课本。”
林子荣这才看到他手边已经摞了数十张写好的卷纸,不禁语气诧异:“你已娶妻生子了?”
心底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因为他的话,宁长风微微晃了神,想起景泰蓝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神柔和下来。
“嗯,过完年就五岁了,是个小机灵鬼。”
“对了,你认识四五岁的小孩子么?他们平时都是写什么功课?”提起景泰蓝,宁长风搁下笔问道,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话变多了。
他只抚养过景泰蓝,没有别的参考,只能琢磨着来。
怎知林子荣听见此话脸色突然一变,冷声道:“不认识,我家小孩都死光了。”
说完不等宁长风反应,掀帘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太傅府优哉游哉的景泰蓝: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第47章
距离陇西营三十里外有座城,名叫青川,此城位于两山之间,是西北通往内陆的咽喉要地,城中茶楼酒肆,住客打尖十分热闹,来往商客俱在此落脚,也是西北大营士兵们休憩的好去处。
专做南北生意的明月商行自然在此开设了分行。
今日一大早,商行门口就站了清一色的镖师,店里的伙计正把货物往马车上搬。
宁长风着一身便装,与陈璟有说有笑地从里屋走出来。
“宁兄的大恩大情没齿难忘,来日若我能了却夙愿,定携家小来报!”陈璟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又道:“此乃我明月商行当家令牌,往后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陈某一定在所不辞。”
宁长风没将此话当真,只收下令牌道:“言重了,后会有期。”
陈璟翻身上马,带领商队走出城门,往盛京的方向去了。
青川城坐地广阔,城中道路宽敞,俱以青石大板铺就,两侧店铺林立,人声喧嚷,更有月氏、大秦等边陲小国的商人云集于此,人群中偶然得见一两个身材壮硕、红发绿眼的异国人,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各干各的。
主街的尽头坐落着一间小铺面,今日是休营日,书铺里生意好,一大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书铺的伙计麻利地将信件码进箩筐里,坐在门口的两位写手从大清早起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抬眼望去,又有一批穿着常服的士兵从街头直奔此处。
直到晌午后,人才少了一些。
落十三带着酒楼里的伙计走来,将做好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大伙儿都辛苦了,点了些硬菜,都是鸿运楼的招牌手艺。咱们吃好喝好,下午再继续。”
今日难得没有风沙,阳光还算暖和,他们便就地支起桌子,忙了一上午的伙计们个个大快朵颐,神情中的疲惫之色瞬间减去不少。
十三觑着他们的神色,顺势说道:“东家体谅大家辛苦,这书铺内亏空的钱本就一直都由东家贴补,除此之外东家发令了,大家伙儿的工钱每月再涨两百文。”
一席话下来,伙计们纷纷张嘴结舌地望向他。
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奇闻,哪有书铺收入少了,伙计反倒涨工钱的新鲜事儿?
掌柜的莫不是摔了脑子?
落十三还要说几句稳定“军心”的话,抬眼瞥见长街那头来了道熟悉的身影,慌得手里的饭差点砸桌上:“快收桌关门,今日不营业了!”
说着急忙往店里蹿。
怎料宁长风看似闲庭信步,发觉这小子想跑后眨眼就到了跟前,将手上的包袱往案桌上一放,高声道:“掌柜的,寄信。”
落十三没跑成,欲哭无泪地蹭过去,解释道:“主——官爷,我没跟着您,这铺面是早开在这儿的。”
这倒不是假话,雁回书铺在北昭国遍地开花,没道理青川这么一座边陲大城没有分铺。
宁长风并未过多纠结,他解开包袱,先从里面拿出一摞信件,道:“这是营内兄弟们的,数一数需多少银钱?”
十三只好去数,如实道:“二十四封,共计四十八个铜板。”
宁长风抬眼看他:“两个铜板一封信,这么便宜?”
“可不是呢。”旁边一个帮忙整理的伙计接话道:“东家心善,咱们这西北边地,往年寄信至少都要三十铜板起,东家念咱们戍边将士不易,特地只收两文一封,自打咱们这书铺开起来,每到休营日都忙不过来。”
那伙计陌生面孔,听口音便是陇州本地人,言语间多有自豪感。他将书信码进箩筐里,挑起担子往驿站去了。
“他口中的东家是——”宁长风怔了怔,待他走后才问道。
落十三小声回答:“是主人。”
虽然心中已有答案,听到时宁长风却仍然觉得心口像被蜂刺扎了一下般,忍不住道:“这是又想诓骗哪个傻子?”
十三动了动唇,想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上次被揪出来赶走已经够丢脸了,他再替容衍辩驳什么都显得多余。
宁长风不是那种逞一时口快的人,现下却有些心烦气躁,察觉到自己失态后忙止住话题,道:“我还有些东西,需得你亲自寄过去。”
十三便引他到里间。
雁回书铺的格局大体都是一样的,前头是铺面,后头一个院子连着伙计们的饮食住宿,宁长风驻足在院子里,遥望着那和鹿鸣镇一模一样的灶房短暂地出了会神。
那时还是初春,田间地头的水寒冷刺骨,容衍却会为了他随口的一句话而去河边摸田螺,一双手冻得通红发烫……
这一年来他听说了不少关于绣衣局首领的事迹,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和那个在鹿鸣镇的容衍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去——
难道人失忆后真的会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吗?
他压下心中燥烦,从包袱中拿出剩下的东西:一个信封,一沓用绳捆好的麻纸,纸背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把开了刃的小匕首,和一些北地常见的小孩子玩意儿。
“虽不知景泰蓝被你们藏在了哪里,但你们一定有办法送到他的手上,对么?”他语气笃定地说道。
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东西:“这,这都是给小殿下的?”
宁长风扎好包袱布,塞进怀里,闻言反问:“不然——你以为还有谁的?”
十三忙摆手答应道:“不不不,一定给您送到。”
宁长风走出几步,听到他这话又停下道:“你替我给他带句话,景泰蓝就是我亲崽子,来日若他对景泰蓝不利,那就莫怪我与他为敌。”
十三愣了愣,语气一时有些复杂难言:“主人如今在盛京举步维艰,周遭群狼环伺,处境糟糕至极,饶是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要加害小殿下,你多虑了。”
宁长风脚步未停,闻言冷道:“是否多虑你我说了都不算,他如今怎样我并不关心,你无须在我耳边吹风博同情。”
十三还要说话,就感觉身边一阵风起,宁长风已经掠出大门,往街上去了。
出了书铺,宁长风一肚子火没处发泄,转身进了酒楼,要了点烧酒烤肉,靠窗坐着独自消气。
他鲜少动气,往常谷兴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性格沉稳脾气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犟种,真有什么事惹他动怒,九头牛都拉不回。
好比现在。
容衍这个名字就像根鱼刺卡在他心里,吞不得吐不得,力道大了就扎得你隐隐作痛,连带心肝脾肺肾无一处舒坦,好像前世在部队接受的那些情绪抗干扰训练全都失效了一样。
“客官,您的菜来了。”
小二将烧酒和烤羊肉端上桌,宁长风看也没看咬了一口,下一瞬叫住了他:“你们家烤肉怎么这么寡淡无味?”
小二瞅着他黑沉沉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客官,这就是您要的少盐不辣呀,小的还奇怪呢,这羊肉性膻,不放辣椒如何入口……”
宁长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怔了好半晌才将盘子推回去,顺了顺气才道:“许是我说错了,劳烦重新加点料,我要爆辣。”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小二收了盘子,不明所以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宁长风猛灌一口烧酒,烈酒滑过喉咙涌进肺腑,烦乱的心绪却仍然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叫喊声:“旗长,可算找到您了!”
宁长风低头望去,就见营内一个小兵一阵风似的跑上楼,上气不接下气道:“您快管管那群憨货吧,他们在大街上跟人打起来了!”
*
青川城的主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泉街,因城中一处天然涌泉而得名。这泉水冬暖夏凉,源源不尽,更难得的是水质清澈透亮,饮之甘甜,与城外常见泥沙浑浊的水天差地别。
因此每日来此排队打水的人也络绎不绝。
水少人多,可不就容易出事?
宁长风赶到时,一帮子大兵扭打得不可开交。附近的人都撤出老远,生怕殃及自身。
他掠进人群,从最里头精准拎出打得最欢的那个。
林为被拎着后领子,边挣扎边叫喊:“给我松手,我要打死这群王八羔子!”
宁长风一脚将他蹬开:“聚众斗殴你还有理了?”
接着身形急动,挤在一起的人群迅速被他分了开,几道人影被他像扔咸鱼似的扔出来叠到街边,三十二旗的人却打红了眼,爬起来还要上前,被宁长风一胳膊搡到了墙上。
“干什么,还有没有军纪军法?”他怒声道。
被他一吼,有些士兵的理智逐渐回笼,只有林为还在梗着脖子往前冲:“你放开我,今天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打死这帮嘴上不干净的贱货!放开我啊——”
被他一说,刚刚冷静下去的士兵又开始红眼,愤愤看向对面。
对面响起一片哄笑声。
“你们羌族女人就是贱,自带牛羊也要骑上咱们北昭男人的床,你更贱,别以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我呸!贱种生的儿子也是贱种,也配跟咱们抢水喝?”
宁长风余光一扫,瞥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便知对面嘲讽的是赵阳的亲卫军,为首的正是在他手里吃过瘪的刘都头,今日休营,没想撞一起去了。
林为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将那群肆意嘲讽的家伙全都杀了。
他虽瘦小,骨子里却浸着草原民族的凶狠,侮辱他平时也就忍了,侮辱他娘绝不能忍!
宁长风将他推回去,对回过神的众士兵道:“看住他。”
转身朝对面走去。
刘都头虽与他结过仇,但并未直接在他手下吃过亏,再者他家中花了大钱,得以入选赵将军的亲卫,何等威风!
因此当宁长风一脚踹来时他毫无防备,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只听一声痛嚎,他的肩骨竟活生生被踹碎,手臂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
“你居然敢殴打赵将军亲卫,等着军法处置吧!”
见他一脚下去似有千钧力道,其余人不敢再惹,扶起刘都头脚底抹油跑了。
还在挣扎的林为骤然停下,怔怔地望着转过身走近的宁长风,发热的头脑逐渐清醒,冲他叫嚷道:“我打架要你出什么头?你会挨鞭子的!”
宁长风没理会他的歇斯底里,弯腰捡起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的木桶,替他们都打满了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说道:“营里的黄沙水我也忍了很久了,带回去今晚大家伙都享享口福。”
林为气急失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宁长风这才正眼看他:“既明知会挨军鞭,为何还要冲动行事?”
提起这个,林为声气不但不小,反而捏紧了拳头:“他们侮辱我娘……”
宁长风:“所以你就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一架坐实聚众斗殴的罪名,好如他们的愿被抽鞭子?”
林为垂了眼,语气却仍是倔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被抽鞭子就抽鞭子,至少解气了!”
宁长风看着他一脸“下次还敢”的表情,差点被这哥儿的莽劲给气笑,反问道:“当众受罚也可以?”
林为表情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开始支支吾吾。
宁长风睨他一眼,对众人道:“人是我踹伤的,架是我挑头的,你们都是劝架的,都记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宁长风继续道:“我身为你们的长官,没能管住你们,是我失责。今日你们冲动斗殴,我替你们挨鞭子;来日若你们再管不住自己,头一个送死的也将会是我。”
他说完,不再理会士兵们的反应,径直离开了。
玉泉街口,一位身穿劲装,高高束发的女子牵着一匹马远远驻立,正好围观了全程的她抬了抬下巴,对跟来的下属道:“奇了,陇西营那藏污纳垢的地界居然能出这么个人才,赵阳要是不作死的话也许还有得点救。”
跟上来的下属也是位女子,同样劲装束发装扮,闻言望了眼宁长风走来的方向,递上一个信封道:“盛京来的信,容大人还托人带了口信。”
说着附耳上前,低低说了几句。
女子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接着慢慢笑开,明艳的眉眼扎人得紧,她把信纸一收,喜上眉梢。
“真是万年铁树开了花,我还当他心中只有仇恨,冷不丁连夫郎都娶了……还这般放心不下殷殷叮嘱,弄得我都好奇了。”
“走,咱们去陇西营做客去。”
第48章
夜色渐黑,擂场内却灯火通明。
军鞭甩在皮肉上的声音令观刑的士兵一阵胆寒,和宁长风一起受刑的那位刘都头甚至都跪不住,被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着,后背血肉模糊一片。
待二十鞭打完,人已是半昏迷状态。
“入刑室,反省三日。”
北昭国刑律甚严,其中尤以鞭刑为重,多采用铁制硬鞭,一鞭下去伤筋动骨,若再残忍些,则在鞭身上浇筑寸许长的铁钉,不消二十鞭,受刑人就会遍体鳞伤,内血不断。
此次滋事斗殴算不得大罪,因此并未请出那骇人的刑具来,饶是如此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最后那刘都头是被抬走的。
林为眼眶通红地站在正在上药的宁长风旁边,垂着头不敢看他:“我以后再也不冲动行事了。”
宁长风赤着上身,后背的血迹已经被粗略清理,露出发白外翻的皮肉,他接过林子荣手上的药膏,随手拿了衣服站起来道:“得去刑室了,晚些他们该找过来了。”
林为抬起眼皮想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了下来,表情愧疚。
他虽是个冲动莽撞的性子,可平素有林子荣管着,没捅过大的篓子,自然也想不到会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当下看宁长风伤成这样,心里很不好过。
宁长风却什么都别说,掀开帐帘走出去,立刻外头一叠的人声叫他:“旗长。”
“我没事,都回去睡觉。”
刑室位于整个大营的西北角,是一处低洼地,被辟做了灰坑,里头怄着营里的厨余垃圾,远远地便能闻见臭气熏天,每每轮值到这里的守卫都叫苦不迭。
“啪嗒。”一声落锁,守卫呵斥几句便捂着鼻子匆匆走了。
不理会隔着一个牢房咒骂不断的刘都头,宁长风盘坐在角落里调理内息,异能运转周身,所过之处将伤口一一修复,如果此时有人盯着他的后背看就会发现有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穿行在他的伤处,那些狰狞的裂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的血肉……
一炷香后,宁长风穿上了衣服。
这时,他才发现隔壁牢房似乎很久没动静了。
那姓刘的都头背对着他蜷缩在地上,瞧着像是昏过去了。
四周灯火幽微,轮值的守卫不知躲哪儿偷懒去了,一缕莹绿色的光钻进锁孔里,打开了刑室的铁锁。
宁长风走进去,扛起了刘都头。
*
夜过三更,主将账内难得灯火通明。
赵阳望了望外头黑沉沉的天色,转头僵着副笑脸对客座上的女子道:“戚将军,您看天已这么晚了,不如先在营中休息一宿,军资的事儿明日再商量?”
戚芷,白日青川城所见那位束发女子,闻言立刻道:“那不成!士兵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批御寒衣物,今儿若是带不走,我可没脸回去。”
又听那戚芷说道:“话说回来,赵将军神勇无双,自掌领陇西营以来无一败绩,这羌族人遇着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有多远跑多远,实在令人佩服——不像我,在边境吃了十几年的黄沙,羌族人反倒和我杠上了似的,每年一到了冬天就得来上几回……”
她嘴上说着奉承的话,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明艳的五官无端令人觉得凌厉。
赵阳有些遭不住,忙扯了个谎出来营帐透气。
半晌,他招来身边一个亲近的副官,低声问:“营中还有多少御寒衣物?”
那副官为难地比了个数字:“上月才送过去一批,如今……一百件不到。”
赵阳脸一黑,望着营帐内坐着的身影啐了一口:“这讨债鬼,怪不得总惹圣上不快。”
早年先帝在时,便十分不喜这位女将军,便提拔了作为亲信的赵阳做陇西营主将,陇州一应军中物资调度均由他经手,自打他一来,戚芷平白无故矮了人半级,起先也鸣不平过,后来倒是学聪明了,每至岁末便上门讨要,真个将没脸没皮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被缠得没法,每年都打发她点完事。
可今年不一样,他为着扶助圣上登基答应了羌人不少条件,如今是一点都拿不出了。
帐内,戚芷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匕首,余光瞥到映在帐前两道走来走去的影子,低低冷笑一声。
赵阳这个酒囊饭袋哪懂什么行军打仗,靠着朝中赵家那一套媚上欺下的本事居然也能混成驻边大将,自打他调过来后,朝中拨来的军资就一次都没有按时足量发下来的。
可怜军中士兵苦熬一个又一个冬天,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
与这些性命比起来,她的脸面算什么?
月移星落,帐外的影子逐渐散了,竟是丢下戚芷一人独坐至天明。
“看来短时间要不到了,你去青川城等着,我到处转转。”戚芷对副官说,起身伸了伸腰,掀开帘帐。
一股霜风扑面而来,眼见又要下雪了。
戚芷叫住副官,从怀里拿出一张契票:“父亲在时京中还剩下些田产,去城里找个当铺当了,给营中士兵换几条棉花被盖。”
那副官喊道:“将军!”
戚芷一把塞进她手里:“田产铺面都是死物,活生生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快去!”
不由分说将副官撵了出去。
正是早起操练的时辰,营内却懒散极了,排练的阵型也处处都是破绽,更不必说武艺了。
仔细一瞧,这些士兵哪是懒散,分明是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冻得连生锈的枪矛都握不住。
戚芷一路走一路心里直打鼓。
这样的军队,羌人不攻则已,一攻就会溃不成军,届时青川城就要遭殃。
赵阳不知躲哪去了,正好由着她在营中晃荡,她心中想着容衍信中的嘱托,便细心留意周围,冷不丁听到一阵嘹亮的号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约有百人的小阵正变换阵型,士兵们个个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戚芷盯着他们瞧了一会儿,逐渐咂摸出点滋味来。
这阵人数虽不多,却是根据荒漠和草原特有的地形设计的,其势诡谲变幻,以戚芷的眼力寻不出半分破绽……若能把握好时机,以一敌百都有可能。
足可见设计此阵之人对作战术的精通。
“嘿,怎么来了个女人!”中场休整的哨子吹起,林为猛一抬头就瞅见了不知不觉已走近了的戚芷,眼珠子都快惊到地上了。
第二眼再看时,见这女子高发束腰,一身劲装,气质凌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讪讪闭了嘴。
倒是戚芷接了他的话茬,问他们是哪一旗的,旗长是何人。
林为耷拉着眉眼道:“垃圾旗,入不得将军的眼。”
戚芷一怔,这才发觉这些人眉目深邃,五官开阔,多有羌人特征,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自先帝撕毁两族盟约后,昭人与羌人便冲突不断,仇恨与日俱增,这些混族待在昭国人的军营里,日子能有多好过?
思及此,她脸上的凌厉褪去几分,露出赞赏的神情来。
“我观你们个个昂首挺胸,士气飞扬,比我军中最勇猛的士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必自轻。改日我带几个手下来观摩请教一番,不知你们旗长可介意?”
说起宁长风林为更臊眉耷眼了,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
林子荣收了枪,对戚芷行了个下属礼,道:“恐怕要令戚将军您失望了,我们旗长昨日被罚去刑室面壁三日,今日才是第一日。”
听闻此话,戚芷只得遗憾离开。
无战事时,军中只食两餐。戚芷满大营转悠了一圈儿,正要回去折腾折腾赵阳身边的副官,刚一掀帘,就听到西北角传来一阵哗声,接着主将营的随从一队一队地往那边赶,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戚芷脚跟一转,左右看热闹不嫌事大,跟了上去。
远远地就听一人在大喊大叫,离得近了便发现卫兵押着一人,那人灰头土脸,浑身臭气熏天,往下滴滴答答淌着菜叶汤水,正大声喊冤。
主将不在,卫兵便禀了江成,彼时冷眼瞧着从刘都头身上搜出来的羌人银币,面上怒气尽显。
“说,银币哪儿来的?”
刘都头哪说得清,昨夜他受鞭伤所累,半昏半醒间不知怎么就掉进了灰坑里,他生恐旁人诬他越狱,挣扎许久才爬上来,怎知就被拿住了……
“银币,银币——”他结结巴巴,眼神闪躲,一看就有鬼。
江成蓦地怒了,扬手甩了他一巴掌,竟是气得手在发抖。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虽不大,却叫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他身上穿的棉衣是新的。”
众人顺着宁长风的话去瞧,果真看见刘都头身上棉衣不知怎么破了个洞,漏出雪白的、蓬松柔软的棉花来。
“娘的,不是说没有棉衣吗,凭什么他就有!”人群中的林为突然喊道,扯开自己的旧棉袄,露出里面发黑湿润的稻草。
只这一句话,便如一时激起千层浪。
三十二营的人纷纷扯开棉衣,接着是其他营,他们纷纷抓起那塞成一团的稻草扔到地上,刘都头身上的那抹雪白柔软刺红了他们的眼,多年来的委屈在此时终于有了宣泄口。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隐隐后退,却被身边的同伴揪住衣领一扯,落下满天纷纷扬扬的棉花。
“住手!住手!”赵阳的亲兵营无力呵斥,却挡不住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们的熊熊怒火。
林为带着三十二营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很快就将那些穿棉花衣的人堵住,一根绳儿穿到了江成面前。
“喏,这跑了一个。”戚芷轻松将一人掼在地上:“不必谢。”
若说方才江成还只是怒火冲天,此刻便尽数成了赧然:“营中逢此等不光明的事——让戚将军见笑了。”
戚芷拍拍手上的灰,道:“营中偷盗军资乃是大罪,我观这许多人断不是第一次作案了,须得彻查。”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又传来一道人声:“许是团伙作案,若只是偷来自己穿是一回事,若是偷运物资通敌卖国,那又是另一回事。”
三言两语说得在场人均是悚然一惊,连戚芷都心头跳了跳,她只当是赵系一派中饱私囊惯了,断断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也不敢想。
“押下去。传我的令,所有人待在自己的营帐,无事不得出帐,此事必须彻查到底!”
因为一个小小的都头,陇西营立刻变得风声鹤唳,营帐外只有江成的亲兵匆匆走过的身影,伴随着黑沉沉的天气,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晌午后,接到消息的赵阳才急忙赶回。
一进营就将副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转脸瞧见戚芷老神在在地坐在他的帐中,一口一个赵将军秉公守法,定会将此事彻查清楚。
赵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帐查了三日,戚芷就寸步不离地跟了他三日,直到牢中传来消息,有人招了。
招供的人是赵阳身边颇为亲近的一个校令,顺着他牵出一长串名单来,上至指挥同知,下至无名小卒,约有二三百人之众,竟将军中每年下发物资挪用买卖,搬运一空。
只是再往下查,就什么都挖不到了。
江成连夜去信盛京,问告病在家的老太傅该怎么办,回信只有四个字。
“见好就收。”
于是江成鸣金收兵,与戚芷一道盯着赵阳将陈情的折子写了,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案前。
*
“如今新帝态度暧昧不明,又极为宠信赵家,我们没有查出赵阳通敌的确切证据,折子一递上去怕就被压下来,瞎忙活一场。”
出了营门,江成找了个机会与宁长风碰头,面上仍是忧心忡忡。
他自小长在盛京,又是太傅之子,自然知道这些年朝中派系林立,结党营私之事数不胜数,仅凭这点东西,还真不一定能扳倒赵家。
宁长风却不这么想。
“我看新帝也不是什么好角色,现下将他和赵阳的亲信拔了个七七八八,往后他再想支棱就得掂量掂量,事情不宜操之过急。”
江成面露愧色:“我年纪虽比你大些,定力却比不上你。厚之说得没错,你天生就该是将才。”
宁长风不语,心道我活了两辈子,若说年纪大你还真比不过我。
他们正低声说话,就见前头的马停下了,戚芷勒了一下马缰,从马上下来,远远地等着他们。
江成疾走几步,迎上去行了个军礼,对她道:“此番多谢戚将军,若不是您此事断不能查得这么顺利。”
戚芷摆手道:“小事一桩,我已去信盛京,希望能助咱们陇西营的兄弟们一臂之力。”
江成:“如此甚好。”
戚芷却没再听他道谢,而是在将目光转向了随行的宁长风,挑眉道:“你的阵设计得极妙,只是军中事务繁多,我作为主将不宜离军太久,你可愿随我去陇北营做客,指点他们一二?”
早在鹿鸣镇时,宁长风听这女将军的传说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如今亲眼见着了,的确是个飒爽的女子,不由心生亲近,闻言道:“营中如今事端颇多,我也不便抽身,若是想看阵有何难,我画给你便是。”
说着便要了笔墨,竟席地而坐画了起来。
……
戚芷接过他递来的羊皮卷,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眉眼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仍然明艳得很。
“你倒是不藏私。”
她微微踮脚,单手揽过宁长风的肩膀,将他转了个圈带离江成,带着笑低声道:“容衍那家伙把前半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在找你身上了吧。”
“真令人羡慕。”
第49章
回得营来,宁长风的脸色并未好上多少。
近日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到处都是容衍的影子。
那戚芷与容衍也不知什么交情,竟连他们有过一段都知道,方才若不是他搪塞过去,还不知那女将军要说出什么取笑人的话来。
虽说他行事磊落,无一事不可被人说,唯独他和容衍这事是一本糊涂账,自己都没弄明白就稀里糊涂被分手,提起都丢人。
哪能供他人八卦取乐。
好在戚芷并非不懂趣之人,略过一两句便不再提,否则宁长风心情指不定还要差到哪儿去。
……
京中的来信很慢,就在大家以为此事又要像前些年那般石沉大海,无处伸冤时,传讯官竟带来了皇帝亲笔诏书,着押送偷盗军资者进京问审候斩。
众士兵一时愣愣跪在原地,半晌都不知道要起来。
这灰蒙蒙的,笼罩在陇西营长达数年的天,终于被揭开了一角。
赵阳手底下好几个得力助手都被揪了出来,为避嫌此案便由副指挥使一力主办。江成愁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一大清早便找上宁长风。
“押送罪犯一事兹事体大,给旁的人我不放心,还需你亲自将他们带去盛京交卸。”
“何况你在此事上露了行迹,连带赵阳看着整个三十二旗都不顺眼,你正好带他们出去避避风头。”
时值岁末,风寒交加,自陇州至盛京三千余里,沿路还要押解罪犯,算不得一个好差事,江成生恐対方不答应,怎知宁长风欣然应允,隔日便让旗里的兄弟们将行李都准备好了。
“京都不比西北,此去万事小心。”
江成拨了些自己的亲兵给他护航,宁长风翻身上马,带着数百人的队伍朝盛京的方向而去。
经过青川城时,落十三早早就在路边上眼巴巴地等着,还没等他开始嚎,宁长风便头疼地点了点后边,落十三立时止住声儿上马,眉开眼笑地跟在他身后。
没过几日,便与林为那帮子憨货打成了一片。
不得不说容衍这个挨千刀的虽対他没一句实话,手底下培养出来的人都很出色,落十三看着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是个有些鬼机灵的少年,实则机警无比,対危险的判断也超乎寻常的准确。
才出城他们便遭遇了一波伏杀,宁长风硬是刀都没□□,落十三就解决得妥妥帖帖,让他省了不少心。
哪像林为这货,沿路肯乖乖待着不惹事他就烧高香了。
盛京。
容衍府上大门紧闭,除却圣上身边的公公来过几趟,主人已月余未出过门了。
一个多月前,陇西营军资被盗的折子递到皇帝案前,朝中赵家一派便开始层层施压,要将此事大事化了,景越的态度有所松动,怎知就在这当口赵家后院被人挑起了火,其正房夫人在民间放印子钱的事不知怎么被人捅出来了。
这下可热闹。
历朝历代京官放债都是重罪,赵家只得火急火燎回府灭火,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
只是自那以后,容衍便再未出过门。
穿过荒败的前府,落无心几个起落,进了唯一一间勉强像样的院子。
“西北来的队伍已入京了。”
良久,房中传来窸窣声响,似是有人起床。落无心静静听着,又过了一会才听到容衍的声音:“寻些胭脂来。”
那声气虚得很,说是下一瞬被风吹散了都不为过。
落无心领命而去,一盏茶的功夫便找来了容衍要的东西。
屋内昏暗,他将窗子稍稍支开一角,日光照出容衍苍白无色的脸。
他接过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抹一番,终是染上了些颜色,只是皮肤底下仍透出久病之人的死气来。
“玉露丹。”
落无心捂住腰间囊袋,后退一步:“主人,玉露丹不可多吃。”
容衍无声看着他。
落无心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神,硬着头皮解释:“玉露丹虽有提气奇效,但药性刚猛,在南越只有将死之人才——”
他住了嘴,转而道:“那批偷盗军资的罪犯业已入京,绣衣局自安排了人去接收,何须您亲自去。”
室内静默下来。
半晌,容衍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无心,自从在南越国祭祀台上带回你,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落无心怔了怔,没想他会提起往事,揣着心回道:“十五年。”
容衍:“这十五年我怎么过来的,别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么?”
落无心麻着胆子又道:“正因为属下太清楚了,所以才劝您爱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您也不该自暴自弃。”
“宁长风”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是被他咽下去了。
自被新帝喂了长生蛊,容衍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又因着陇西营偷盗军资一案被揭发,景越迁怒于他,当晚便召他进宫,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第二日容衍是被轿子抬回来的,一病就病到了现在。
饶是如此,他还挣扎着将朝中事安排妥当,硬是逼景越裁决此案,落地成文。
如今不仅新帝,朝中赵氏一党都恨透了他。
提起宁长风,容衍搁在桌上的指尖动了动,眉眼遽然温柔起来。
“他与我们不一样。”
“正因为他来了,即便被打断了骨头碾断了筋,我也要爬去看他一眼,否则此心不甘。”
“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
“啧啧啧,盛京果然繁华,这还是西北方向的偏门,门头上都镶金呢。”等候报送的功夫,林为悄悄跟林子荣咬耳朵,被林子荣捂了嘴。
宁长风牵着马站在最前方,闻言対他们道:“等交卸了差事你们就去城里好好玩玩,少了钱找我来支。”
林为掰开捂在嘴上的手:“旗长威武!”
正说着话,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出现在他们面前,当头一人一身红衣似火,脸上罩了个银制面具,只露出优美丰润的唇。
宁长风上前一步,自报家门:“陇西营三十二旗宁长风,奉命押解偷盗军资一案罪犯进京,此为押解文书,请过目。”
话音落下,骑在马上的人却无甚反应。
宁长风抬眼,视线正好対上面具下的那双眼,霎时浑身都绷紧了。
是他!
怎会这么早就——
一时他心乱如麻,肺腑里像煮了一锅沸水,上下翻腾不已。
连呼吸都乱了。
高踞马上的红衣人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马鞭指了指他:“跟我来。”
声线低沉傲慢,与対陌生人并无二样。
宁长风捏紧文书一角,忍住了甩他脸上的冲动,命令队伍跟上。
跟在他身后的十三拼命朝落无心飞眼色,被一杆长枪顶住胸口,将他搡下了马。
宁长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
一路上人迹寥寥,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声响,和囚车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宁长风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马上那一抹红,眼神活像要吃了他。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前方的人影顿了顿,突然开口。
“这是专门为诏狱铺的路,百姓给它起了个名,叫往生路。”
“走上这条路的人,九死一生。”
宁长风气不顺,语气也刺棱:“大人威风。”
容衍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冲撞,反而唇角勾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来,隐在阴影下无人看到,面具下的眼眸盈盈泛着水光,很快又隐去了。
路程不长,饶是走得再慢,也到了头。
容衍终是接过了那份文书,却连看也不看,丢给了身后的属下,着令安排这些囚犯入狱。
诏狱建在地下,门口黑洞洞的,里头传出一阵阵的恶臭味,同行士兵纷纷捂住鼻子,恨不得赶紧交卸完差事赶紧走人。
宁长风笔直地站那,盯着那门洞不知出什么神,直到林为叫他。
“走了!”
回去的路上,宁长风心不在焉,便没能发觉身后有道视线一直注视着他,很久很久。
因这次押送队伍有数百之众,负责接待的是禁军统领贺明章,京中驿馆容不下这许多人,多的便安排了客栈居住。
“驿馆简陋,且将就住着。陛下开恩,特许你们在盛京过了年再启程返回。”贺明章看着四十上下,话不多,例行说了几句便走了。
宁长风推开房门,不禁为这贺将军口中的所谓“简陋”咋舌。
驿馆房间不算大,里头的布置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床铺被褥看似简洁朴素,上手一摸料子却极柔软,触手生暖。桌案上不知燃的什么香,闻之神清气爽,正好冲了屋子里烧炭的闷气。
他要了热水,准备舒舒服服泡个澡,晚上再去看景泰蓝小崽子。
才坐进浴桶,就听得林为在那哐哐敲门:“旗长,一起去玩啊,听说街上可热闹了。”
风餐露宿一月余,一早又撞见了容衍那要命的,宁长风一颗心七上八下,被热水一蒸便有些困倦,便一口回绝了他。
隐约听得林为还在嘀咕:“不知怎么想的,驿馆多冷清,一股子八百年没住过人的味儿……”
冷清么?
他不觉得。
睡过去前宁长风还这样想。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
这次的梦境和以往都不一样,他似乎变成了某棵植物,头顶一线朦胧天光,低头看着黑暗的洞穴下方伏着的模糊身影,他看不真切,只听得见尖锐的指甲一道一道划过石壁,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与悲鸣,石窟狭窄逼仄,宁长风依稀感觉到那具小小的身体抵磨着石壁,十指血肉模糊……
石窟外是施暴者的欢声。
他想将底下的孩子带离这里,却发现自己在石壁上扎了根,只好轻轻摇晃枝叶,落下一滴露珠。
“滴答。”
宁长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了里衣,他却顾不得这些,低头看着掌心扯拽下来的残破布料。
舌尖抵着牙关,半晌从牙齿缝里咬出几个字。
“王八蛋!”
第50章
半夜惊梦,又是那样奇怪的梦境,饶是宁长风也有些心悸不宁。他拢紧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衣襟,在床头坐了很久。
久到盆里的炭火快要熄灭,屋里渐渐冷下来才回神。
风声号了半夜,虽已到了卯时,外头仍是灰蒙蒙的,透着不甚明亮的光线。
崇文街上不少铺面已早早开张,摊贩们拢着袖子在缩在路边上打盹,路面上三两行人匆匆而过。
这些都是赶早工的人,再过小半个时辰,街上就热闹了。
宁长风拎了几样新鲜吃食,趁天色未明翻进了太傅府。
江仲来称病已近一年,每隔月余便让轿子抬着上朝演上一回,活脱脱一副郁气攻心,誓不与容衍共事朝堂的模样,新帝乐得换上自己的亲信,竟默许了他在府里养这么长时间。
太傅府门庭冷落,门上的铜环都落了灰。
景泰蓝被藏在最里进的一处偏院里,宁长风翻墙进去时,一眼就瞧见那小家伙穿得圆滚滚地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瞅着墙头。
他正要跳下去,突然一道黑影袭来,宁长风在墙头上连退数步,正要过招,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道惊喜的童声:“阿爹!”
黑衣人一个趔趄,差点从墙上栽下去。
他收刀入鞘,盯着宁长风看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拱拱手,匿回了树上。
“阿爹,我等你好久了。”景泰蓝站在墙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宁长风跳下墙头,一把将他抱起,下一瞬眉头就皱了皱,握住他冰冷的小手搓了搓,快步走回屋内,将炭火拨得更旺。
他关了门,阻住外头的寒气,转身看着景泰蓝。
小崽子被他墩在火盆边的小凳上,这会儿见他脸色不太好,冲他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宁长风可不吃他那一套,随手拖了条椅子坐下,板着脸就问:“在外头坐多久了?”
景泰蓝哪敢说实话呀,自打得知宁长风要来盛京的消息,他是日也盼夜也盼,昨天宁长风入京起他就一直坐门槛上等着,护卫轮番上阵也没能将他劝动。
他正准备装乖卖巧蒙混过关,刚开口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阿嚏!”
又是接连几个大喷嚏,景泰蓝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大眼睛里汪着一泡眼泪:“对不起阿爹,又让你担心了。”
宁长风也不是真生气,见状探了探他额头,感觉没有发热才把心放下些。
又把带来的吃食打开,只是语气仍不那么善:“肚子饿了么,先吃些垫吧垫吧。”
景泰蓝眼睛一亮,接过食盒大口大口吃起来,虽是些街头巷尾的粗糙吃食,他却比吃什么都有滋有味。
宁长风摸了摸桌上的冷茶壶,运起内力加热后才给他倒了一杯,嘴里道:“慢点吃,难不成太傅府还克扣你吃食?”
景泰蓝摇摇头,接过温茶一口喝了,继续埋头干饭。
宁长风看着他头顶上的发旋,突然道:“瘦了。”
过半会儿又道:“他为难你么?”
景泰蓝的动作一顿,低着摇了摇头:“没有。”
宁长风盯着他的眼睛,神情严肃:“对我说实话,真没有?”
景泰蓝放下筷子,回望他的眼睛,眼神真诚:“真的没有,无心哥哥护送我回来后就一直将我藏在将太傅府上,他……很忙,一次都没见过我。”
宁长风的心落了落。
想想也是,京中如今是新帝掌权,容衍到如今都还没有动作,势必是将景泰蓝留作了后手。
他不会天真地拿鹿鸣山的经历去赌自己和景泰蓝在容衍心中的分量,先前虽放了狠话,到底要见着了人才踏实。
更何况京中局势万变,景泰蓝又身份特殊,若是容衍藏有一分私心,便可立时将他陷于死地。
他不放心。
吃饱了就犯困,见到人的兴奋劲一过,小家伙就撑着下巴打起了瞌睡,头也跟着一点一点地,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睡,撑着眼皮咕咕哝哝说些不着头尾的话,宁长风静静听着,屋内炭火暖热,景泰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宁长风轻手轻脚将他抱回床上,自己也脱了鞋袜,陪小崽子好好睡一觉。
景泰蓝翻个身紧紧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迷迷糊糊道:“阿爹,我好怕是做梦啊。”
宁长风便将他抱到自己胸口趴着,摸摸他的脸蛋低声道:“不是做梦。睡吧,醒了我还在。”
……
一觉睡到大晌午,景泰蓝醒来时脑袋正枕在阿爹宽阔温暖的胸膛上,他不舍得叫醒宁长风,大眼珠乌溜溜地转动,悄摸摸用小指勾住了宁长风胸前的衣带。
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瞎乐什么!”宁长风往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起来,带你出去玩儿。”
景泰蓝捂着屁股蛋子从他身上一弹而起,听说要带他出去玩瞬间眉开眼笑,搂住他脖子亲昵道:“最喜欢阿爹了。”
宁长风将他从身上撕下:“穿好衣服,阿爹新学了项绝活。”
有他这句话,景泰蓝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捯饬齐整,仰着大脑袋期待地看着他。
宁长风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头沾了些油膏,对着他玉雪可爱的脸蛋就是一阵狂抹,末了还用灰石笔在他眉头眼尾粗略地勾了勾……
“好了。”
景泰蓝转头,铜镜里出现一张黢黑蜡黄的小脸,清秀的眉毛被画得老粗,眼睛也变小了,活脱脱一副粗野乡下孩子样。
景泰蓝嘴巴张得老大:“好厉害啊!”
宁长风勾勾唇角,用指腹沾了点油膏,将眉间那点红痣遮了。
“为何要遮起来呀?”景泰蓝转到他跟前,疑惑地问道。
宁长风对他是不避讳的,闻言直道:“北昭律规定女子与哥儿不得从军,我身份多有不便,一会儿出去可别说漏了嘴。”
景泰蓝撅了噘嘴,不满地咕哝:“什么破律法……”
对着宁长风却乖巧地点了点头。
房门才一打开,墙边高树上便飞下一人,径直跪在他们面前:“主人吩咐京中危险,殿下不宜出门。”
宁长风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就见景泰蓝上前一步,蹲在那个侍卫面前道:“十七哥哥,你看看我。”
那侍卫抬头看了一眼,复低下头去,道:“纵是有易容之法,属下也不能放您出去。”
景泰蓝撇撇嘴,又扯出宁长风当幌子:“我阿爹都来了,你连他的话都不听么?”
那名叫十七的侍卫脊背一紧,道:“兹事体大,属下需得回禀主人。”
景泰蓝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托腮道:“那你去吧,速去速回。”
落十七正要离开,就听宁长风叫住他。
“你同他说,孩子不是物品,想放在哪就放在哪,想放多久就放多久。景泰蓝不是他诏狱里的那些犯人,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我会一直站在他身后。”
……
容衍住处。
落无心从墙头落下,忧虑地看向院内紧闭的门窗。
自十七走后,容衍便将自己关在屋里,已快两个时辰了。
他算了算日子,眉心皱得越发紧。
景越为了惩罚他连着几个月解药都姗姗来迟,距离上月长生蛊发作足有四十一天了。
“药带来了么?”屋内传来声音,像是在咬牙忍受着什么。
落无心摸了摸怀中的药,走进屋里,不多时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只是这次似乎要比往常难熬些,直到夜色近黑,容衍才从屋里走出来,远看行为举止已与常人无异。
“备车,去飞仙楼。”
*
“听说京里的达官贵人最爱来这飞仙楼喝酒宴饮,咱们要不也去见识见识?”
可巧,才将景泰蓝带出来逛了不到半条街,就遇上了林为兄弟,见着他就跟见着财神爷似的,硬要将他拉进来,寻了个角落处坐着。
甫一看到菜名,林为这小子就开始啧啧称奇:“乖乖,不就是莼菜汤么就要二两银子,我还不如回家自个儿煮去。”
“坐下吧。”林子荣将他按坐在身边,熟练地点了几道菜式,待伙计走后才低声对他道:“我还有些存银,今日借你的光饱饱口福。”
林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对不住啊哥——”
“别说这话。”林子荣用胳膊肘拐了拐他,站起来对走近的宁长风打了招呼。
宁长风让景泰蓝坐在里边,这才坐下说道:“加了几个菜,要了壶好酒,今日我做东,我们敞开肚皮吃。”
林为是个没什么心眼的,闻言瞬间轻松,大快朵颐起来。
他自小流浪,后来又被拘进军中,哪里正经吃过这名贵的吃食,这也想尝那也想尝,一时竟像是仓鼠落进了粮仓里,别提多高兴了。
宁长风对吃食上不甚上心,就着一碟鸡汁焖笋扒了碗饭,便和林子荣慢慢对酌。
他们之间并无多话,说喝酒那就是纯喝,倒是林为对宁长风带来的孩子好奇极了,三天两语地逗弄他。
景泰蓝边剥着手里的鹌鹑蛋边四平八稳地应付他,随口诌起胡话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一小碟剥好的鹌鹑蛋被推到宁长风手边,个个白嫩嫩的,林为瞪着眼珠子,话音都泛酸:“啧啧啧,你儿子待你可真好,想必夫人一定温柔贤惠,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
宁长风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仰脖喝下。
景泰蓝瞪他一眼,林为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就听宁长风低低笑了一声,语意不明:“是啊,温柔贤惠,是我的梦中情人。”
又是一阵啧啧声。
林为这货还要再问,就见景泰蓝把新上的一碟菜“当”一声搁在他面前,没好气地堵了他的嘴。
酒足饭饱,林为原本是不喝的,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怎知不胜酒力,红晕从脸上一路爬到脖颈,红成了一只大虾米。
“阿爹,我想大解。”
将两人送走后,景泰蓝说道。宁长风便带他上二楼恭房,自己站在外边等着。
二楼多是贵人们的雅间,相比一楼的喧闹,二楼要更静些,雅间里间或传来丝竹声与寒暄声,影影绰绰钻人耳朵,宁长风抱臂站在墙边,低低垂着头醒酒。
他自负酒量不错,西北的烧刀子都没将他灌醉过,没成想这飞仙楼里的四季春入口绵软,后劲却大得很,这会儿酒劲上来,即便是他头也有些晕。
四周靡靡声入耳,他眼睑半阖,一深一浅地调整着呼吸。
方才酒桌上的话,并未作假……
有脚步声自外间进入,宁长风没有抬眼,往旁边让了让,对方对半晌没有动静。
他抬头,撞进一双墨色的眼眸中。
“挺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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