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川河发源自纳川高原,源起月氏国,途径陇州、西宁等八州,绕过盛京汇入东海,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北昭国。


    宁长风被分到最难巡查的鸟飞峡,此处两岸夹山,地势高耸,视野狭窄,若分散扎营则恐援救不及,若集中扎营则不能顾及所有区域,历年春荒时派到这里的人手都是最多的,宁长风手下才一百来号人……


    足可见赵阳对他们恶意之大。


    值得一提的是,这鸟飞峡虽说地势险峻,倒恰好阻断了羌族部落进攻的路线。


    羌族人能征善战,马背上的功夫可说练到家了,面对这崇山峻岭却毫无办法,因此万不得已绝不可能把主意打到这里来。


    往年被分到这里的将士也就在山顶扎个帐篷,派三四个哨兵守着就万事大吉,溜到青川城寻欢作乐去了。


    宁长风却派人仔细勘察了地形,将手下的兵分成十人小组安放在定好的观测点上,不仅如此,连他们上山的路也安排了两人守着。


    前三天他带着这帮手下满山挖坑做陷阱,用一种山上寻到的细藤缠在树干靠近底部的地方,以观测点为核心向外辐散,细藤藏在新长出的草丛间,轻易察觉不了。


    这样就只需一名士兵攥着细藤,他们便可以轮流值守了。


    布置好这一切,宁长风坐镇山顶,在最高的地方给自己扎了一顶营帐,俯瞰全局。


    他身上携带的是木系异能,山林丛野于他而言是最舒适的,宁长风盘坐在地,吸纳着周围浓郁的木系能量,高速运转的能源核心逸散出更多的能量,多余的便顺着身体飘出来,向四面八方落去。


    若有人在场便能看到,那些绿色光点落在泥土上,便有大片的草籽被催生,两片嫩芽颤颤巍巍地打开,短短几息便长到人小腿那么高,在风中摇曳舒展着;


    光点落在干枯的树皮上,那沉寂了一个冬的枯黄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绿,从枝桠间顶出一个个绿色的小包,眨眼染上大片新绿;


    还有些光点顺着山崖落进河里,被渔网拖住奄奄一息的鱼突然一个摆尾凌空跃起,挣脱渔网的束缚远去。


    整条河的鱼开始沸腾,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抢食着天上落下的能量光点。


    “哎呦!”林为被一条大鱼挣脱时拍了一耳光,扑通摔在河边,等他爬起来时,唯余目瞪口呆的份。


    河里的鱼发疯了?


    他抬起手,绿色光点落在他的掌心的瞬间就消失了,与此同时四肢百骸都涌上一股暖意,方才还因为摔进水里打哆嗦的腿也不抖了,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我的娘诶,天降神迹了?”


    他恍惚地甩了甩脑袋,对急匆匆赶来的林子荣说道。


    一粒光点正好落在林子荣右脸上,那可怖狰狞的烧伤竟然在一点点变淡,露出林子荣原本俊朗温润的另外半张脸。


    “哥你的脸——”


    林为指着他的脸,眼睛瞪得更大了。


    林子荣见天降异象,原本担忧林为的安危赶来,此时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瞧,便放了他手去摸自己的脸。


    掌心下不再是斑驳凸起的疤痕,而是光洁的皮肤。


    林子荣惊骇欲裂。


    他喘着粗气,毫不犹豫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要划第二刀时被林为冲上来抱住了。


    “哥你干什么!”林为伸手去夺他的刀,哭着道:“好不容易好了,为什么要划伤,多疼啊——”


    林子荣抱头蹲在地上,恍惚自言自语:“不可以,不能见人,他们会认出我——”


    林为夺下他的刀,抱住男人的头,哽咽着嗓子道:“不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早忘了你,别伤害自己好吗?”


    在他的安抚下,林子荣终于愿意抬起头,被划伤的面颊有鲜血蜿蜒而下,衬着他慌张的表情,在逐渐黢黑的天幕下犹如山鞘鬼魅,林为却没有害怕,他扯起袖子,翻出里头干净的一面给林子荣擦脸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哭,说你吓死我了。


    林子荣更紧地抱住了他。


    “哥答应你,报完仇我们就去一起去江南,再等等……很快了。”


    *


    直到后半夜,这场离奇的光点雨才消失。


    整座山上的士兵,包括接触了光点的活物都处于一种暖洋洋的状态中,连守在帐外轮值的士兵都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万籁俱寂。


    宁长风睁开眼,对自己制造的这场“神迹”毫无所觉,他按着滚烫的眉间孕痣陷入沉思。


    他肚子里好像长了一团古怪的东西,方才逸散的大部分能量都被这东西吸收了……


    他运行起异能,再次内视身体,就见小腹处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正绕着他体内的能源核心转圈,宁长风甚至能感觉到这东西在吸他过剩的能量。


    一个瘤子?


    他操纵异能试图驱逐这东西,岂料刚靠近异能就被这东西“嗷呜”一口吞了,熟练得就像自家院里看门的小狗接食吃。


    宁长风:“……”


    有些棘手。


    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的宁长风只得收回异能,对体内异物的感知自然消失,他摸了摸肌理紧实的小腹,心想下次回京让张生华看看能不能取出来。


    山风吹过树梢,发出一阵枝桠碰撞的声响,偶然一两声枯枝折断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并不显得突兀。


    宁长风站起身走到视野开阔处,从上往下眺望整座山谷。


    随即,他脸色一凝。


    风带来的不仅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鞋底摩擦枯叶的声响,被低矮树枝刮到的吸气声,窸窣细微,寻常人听不到。


    宁长风迎着山风站在天穹下,视线很快锁定了这伙偷摸上山的队伍。


    这伙人约有五十人众,均背着弓箭,箭头抹了火油,正在半山腰踩点。


    正值早春,积攒了一个冬的枯枝干叶铺满了整座山,只要有一个火星,漫山遍野都会被烧透,到时他们逃无可逃,只能活生生被烧死在这座山里。


    打的好算盘!


    宁长风眉眼压下,却按捺着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队伍似乎有人绊了一跤,他骂骂咧咧地爬起,发现是根野藤后忿忿踢了一脚,很快藤的震动传到距离最近的帐篷外。


    十指各系了一根藤的哨兵从睡梦中弹跳而起,顺着震动的方向锁定了这伙偷袭者,他迅速叫醒同伴,扯动栓在大树上的另一组细藤,于是扎营在山野各处的小队伍纷纷醒来,确认偷袭者的方向后快速而有序地朝他们包围。


    总算没白教。


    宁长风颔首,往半山腰疾掠而去。


    黑暗中潜行的队伍里不断有人摔倒,终于有人察觉出不对劲,领头的首领打了个手势,只见那五十人的队伍迅速散开,边跑边朝山上四处射火箭,霎时半山腰亮起无数零星火光,火势被山风一吹逐渐连成片,逐渐往山顶烧去。


    “找死!”那首领发出轻蔑一笑,西北干燥,山火烧起来可不得了,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还跟他们玩绊绳子这种小把戏,看来赵将军多虑了。


    他吹了声口哨,四处放火的下属们迅速朝他聚拢,准备退下山去。


    临走前一名手下回头望了一眼腾腾燃烧的山火,有些疑惑地问:“老大,您看那火是不是变小了?”


    喀泽嗤笑一声:“我看是你脑子变小了,快撤!”


    一行人朝山下飞掠而去,不过数十米,那手下又停了下来,眼底映着逐渐熄灭的山火和火焰后冲出来的幢幢人影。


    “火真的灭了!”


    话音刚落,打头的一人抛出弯刀,刀刃打着旋切进他的脖颈,被飞掠而来的人接住。


    血线飚射而出,溅在那人脸上,宛如地狱修罗。


    “来了就别走了。”


    林子荣举刀高喊:“结阵!”


    赶来的士兵迅速变换队形,像在营里演练了千百遍般,无需思考就已经结好了连云阵,不断变换的阵型令这帮草原猛士眼花缭乱,一时分辨不出攻势在哪里。


    这时,从阵中心穿出一人,直取他面门!


    喀泽双手持刀迎上,刀刃与刀刃相击发出清脆声响,林子荣旋身而下,刃尖扫过他下身,不过几个瞬息,两人已对了十数招,喀泽左支右绌,竟落了下风,手臂被弯刀划出一道口子。


    他不得不捂着伤处退后,手下迅速掩护他往后撤离。


    怎知左右两侧又各包抄上来一队人马,林为自后杀出,用匕首斩断此人一条手臂。


    喀泽一声惨叫,顾不得掉落在地的手臂,在下属的掩护下慌不择路地逃跑。


    三面环敌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没意识到这群人正在有意将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赶。


    等发现时为时已晚,不断有人跌落陷阱,惨叫声此起彼伏,眼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损耗,喀泽咬牙助力蹬上树干,借助手下肩上的力量一送,意图朝上逃走。


    一张渔网兜头罩了下来。


    林为拍拍手,踢了跌落在地被渔网缠身的喀泽一脚:“小样,河里的鱼没网住也就算了,还能让你这条大鱼跑了?”


    喀泽还要垂死挣扎,就见林为拿出一个烟筒掀开盖子朝他一吹,迷烟被吹进口鼻中,他顿时就失去了意识。


    “去把陷阱里的人捞起来,没死的带走,其余人去再去检查一遍防火带,确保山火不会复燃。”


    宁长风就站在陷阱的另一头,脚下已堆叠了七八具越过陷阱试图逃跑的尸体。


    火把陆陆续续亮起,大胜一场的士兵们兴奋地打扫战场,火光照亮每个人的脸,林子荣不自觉一缩,扯起脖子上的围布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宁长风拎起昏迷的喀泽往前走,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指挥得不错,是当将军的料。”——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在肚皮里翻滚):好多好吃的,快乐嗷呜!


    第62章


    林子荣心里咯噔一跳,拿不准是不是被他看出来了,一时脊背都有些发紧。


    宁长风目光在他按刀的手上落了落,旋即移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差点把自己憋死的林为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凑近他耳边嘀咕:“他什么意思啊?”


    被林子荣面无表情地捂住嘴带走了。


    ……


    宁长风将被五花大绑的喀泽拎到河边,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冰冷湍急的河水中。


    喀泽起初还拼命挣扎,每次被从水里提起来时破口大骂,夹杂着羌族人的俚语,宁长风便再次将他按进水里,如此往复几次,那污秽难听的叫骂声总算停了下来。


    “谁指使你来的?”


    宁长风将人甩在岸上,抬脚踢了踢因呛水不断剧烈咳嗽的羌族人一脚,沉声问道。


    喀泽呛咳出气管里的水,怒目而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想我吐出一个字!”


    宁长风:“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他语气平静,喀泽却从里面听出了认真考虑的意味,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被捆住的手脚扑腾着往后挪移。


    嘴里喃喃念着:“你不敢杀我,我是羌部落的二皇子,杀了我父汗饶你不得!”


    宁长风眉毛一挑,靴底踩上他的右脚踝,只听一声骨裂声响,喀泽顿时汗如雨下,惨叫声穿过山林,惊飞一众栖鸟。


    “割了你的脑袋提回去,我至少能连升三级,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喀泽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死死咬着嘴不说话了。


    宁长风松开脚,四平八稳地又抛出一个炸.弹:“你笃定自己不会死,一定是想着我会带你这个活口回去给军中主将邀功,你一旦落进赵阳手里,势必会获救対不対?”


    喀泽盯着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咯着河边卵石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浑身开始打冷战。


    宁长风低头瞥了他一眼,道:“我在这座山上布置了十一个观测点,没有监测到任何人渡水而来,况且你们身上的衣服是干的,那就说明你们来自北昭国境线以内——”


    他声线不高不低,落在喀泽耳中却犹如五雷轰顶:“有人给你们大开方便之门,让你们轻松越过边境,目的只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你——”喀泽全身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小旗长竟能将整件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想干什么?”


    宁长风拍拍手,立刻就有围守的两个士兵走过来架起喀泽,将他栓在岸边一块人高的大岩石上,后半夜的河风严寒刺骨,喀泽浑身湿透,被风一吹立时打起了摆子。


    宁长风在岸边架起篝火:“来都来了,就劳请这位羌部落的二皇子陪我和兄弟们巡完河吧。”


    他说巡河,便当真将喀泽绑在河边吹了四五日的寒风,差点将人吹成人干。


    这还不够,他还将细藤绑在喀泽和其手下的身上,让他们代替轮值的兄弟们守夜,这下一人就能看守半个山头,三十二旗的士兵们彻底解放,成天好吃好喝地养膘。


    宁长风见他们精力过剩,便辟了河道边一处空地操持练兵,林子荣带队,他只负责纠正就可以了。


    自那日光点雨后,士兵们感觉体力、精力等都成倍上涨,宁长风不断加强训练时长及难度,最终停留在一个恰好能耗空他们却不至于有损伤的一个强度。


    没潇洒几日,这这帮子兵们个个都累得够呛,也没精力大聊那晚的神迹了。


    宁长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是最后一个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的人,作为当事人心底的疑惑却不比这帮子人少。


    自从觉醒木系异能后,他就能吸收植物的能量,经过能源核心的淬炼为自己所用,偶尔能帮人疏通疏通经脉、清一清毒素已是极限,从来没有这种大规模能量逸散的情况出现过。


    而且,这些逸散的能量居然能反作用到其他生物身上了。


    难道是……升级了?


    他正沉思,余光瞥到不远处一只大山雀因飞得太快撞到岩石上,“砰”地一声直直坠落在地,宁长风拨开草丛走过去,捡起这只半个脑袋都撞破了的傻鸟,掌心凝聚出一团异能笼罩了它。


    山雀抖动抽搐的身体渐渐平息,一刻钟后,它从宁长风的掌心站起来,抖抖翅膀……


    “扑通”一声再次摔落在地。


    宁长风皱了皱眉,翻过这只鸟的脑袋查看,就见它脑袋上的皮肉虽修复了,脑壳却还是瘪的,怪不得飞不起来。


    “所以异能只能起加速修复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能让它们死而复生呢?”宁长风望着随风摇曳的大片野草喃喃自语,思绪飘回到前世。


    在末世世界的最后,他决定自爆能源核心与丧尸王同归于尽,当时实验楼顶层装备了一个巨大的熔炉,他抱着丧尸王跳进去时身体瞬间被汽化,随着整座实验楼爆炸的余波飘向上空……


    那时他的意识还未消散,而是随着风飘向四面八方,遇到云就会被吸附,直到变成雨落下来。


    被雨水冲刷的丧尸逐渐瘫倒在地,化成一股股黑水流向海洋。


    宁长风碎成千万片的意识也随着最后一名丧尸的倒下而消失,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个世界。


    他脑海中有个想法逐渐成型,为了验证宁长风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放到山雀逐渐耷拉下的脑袋前。


    大山雀勉力抬起脑袋,小口小口啜饮着他指腹上的鲜血,又躺在他掌心憩息了片刻。


    宁长风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大约一炷香后,山雀黢黑的小脑袋转了转,它从宁长风的掌心站起来,两只爪子一蹬,扑腾起翅膀飞走了。


    宁长风的目光从山雀飞走的方向收回,捻了捻愈合如初的指腹,喃喃道:“原来是血。”


    旋即他眉梢一动,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快速往回走,英俊硬朗的五官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的血兴许対阿衍有用。”


    *


    陇西营,主将帐篷内。


    “废物!”


    赵阳一手拍上桌案,脸色铁青地叱骂下面跪着的副将,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颤抖。


    “你怎么能让——”


    他像想到什么似的,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而是走到副将面前,硬生生低了八个度才继续说:“你怎么能放二皇子去刺杀他们,闯大祸了!”


    副将苦着脸:“卑职也不想啊。可自打那批棉衣被查出来后,我们手里的人折了十之八九进去,江副指挥使又盯粮仓盯得紧,惯例每年三月都是二皇子来拿粮的日子,卑职斗胆便将军中所生变故与他说了,怎知那个草莽一听就要上山放火,您也知道二皇子那性子,卑职是拦也拦不住啊。”


    赵阳急得两头打转,又问道:“二皇子上山几日了,可有消息传过来?”


    副将:“今日是第八日了。卑职派监军去打探过消息,宁长风只回一切照常,矢口不提那日山火之事。”


    赵阳咬牙切齿:“这个宁长风净给我添堵!”


    “将他们召回来,就说不必巡河了,派我的亲兵去搜人。”


    副将一听脸上皱得能夹死苍蝇:“卑职早派人去说过了,奈何那厮不听,让那叫林为的小子拿话搪塞我,非要巡完这一个月的河不可。”


    赵阳越听脸色越青,喀泽是羌首领最受宠的二儿子,奉命拿粮却迟迟未归,他怎么和羌首领交待?


    这些年羌首领的胃口越来越大,稍有不如意便以大军压境威胁。赵阳心知自己是个花架子,若真打起来必打不过这些长年在马背上生活的游牧民族,便只能一让再让,年年将陇西营掏空送给羌首领,以求一时片刻的安稳。


    羌首领收了他的粮食和棉花,便掉转马头频频骚扰陇北营,压力尽数扛在了戚芷身上。


    去年因棉衣之事被捅破,羌首领対到手的比往年少了一半的御寒衣物本就不满意,今年开春小儿子还在他境内失踪了……


    赵阳抹了把额上渗出的冷汗,指挥副将:“去,立即修书一封。不,备马,我要出营。”


    副将领命站起,转身才走出几步,就见帘帐被人从外面撩起,江成笑眯眯地走进来。


    “去哪呀?”


    赵阳正往下脱盔甲,闻言心下打了个突,语气不善道:“你来作甚?我有事出营一趟,没功夫招呼你。”


    眼神示意副将去牵马。


    江成抬手按住副将的肩,让他半步也不能动,笑容里露出几分冷然。


    “巧了,我也要出营,不如一起?”


    赵阳瞬间僵住,半晌呵斥道:“本将有要事在身,你凑什么热闹?”


    江成翻出自己的指挥使令牌,又恢复了那副和煦的表情。


    “赵将军什么要事需要瞒着我这个副指挥使独自前去?总不会见不得人吧?”


    第63章


    赵阳无奈只得留守帐中,江成早晚都盯着他,稍有异动便跳出来阻拦,一时半会这军中主帐竟成了樊笼,半分消息都递不出去。


    很快一月之期已到,宁长风带队伍回来复命,大张旗鼓地将喀泽等一众人串成一串蚂蚱似的绑在马后遛弯,林为更是逢人便吹嘘这是羌部落二皇子,偷袭他们不成生擒回来的,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军营都知道他们生擒了羌部落的二皇子。


    赵阳不但不能动他,还得面上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论功行赏。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想狸猫换太子都没办法。


    赵阳急得焦头烂额,那喀泽被收押前分明朝他抬了抬下巴,那是一个倨傲的、威胁的姿态。


    他手里攥着赵阳私通外族的证据,赵阳非保他不可。


    喀泽阴恻恻地想着,踹翻了送来的饭盆。


    “老子要吃肉!”他抓着监牢门大喊大叫,无人搭理。


    负责看守的是江成的人,用刀鞘敲了敲栏杆,粗声骂道:“叫什么叫,一个俘虏还这么嚣张,爱吃不吃!”


    说着将那饭盆踢一边儿去了。


    赵阳的消息没能递出去,羌首领的问责书倒先一步送来了军营。


    “怎么说?”


    宁长风坐在擂台上,单脚支起,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里那一丝甜味,视线落在远处被簇拥着的羌部落来使身上。


    早在回营前他就放了两个羌族士兵回去报信,算算时间羌首领应该收到消息了。


    “那来使翻来覆去替他们二皇子开脱,道我们抓错了,让我们放人,否则就要列兵压境,杀进青川城。”汇报的是江成的亲信,方才在帐外值守,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羌族人也不扯个像样点的谎。游玩,哪个异国皇子敢越过边境线游玩到敌国境内的,这不等着被捉么?”


    宁长风冷哼,他吐出嘴里的草根,从擂台上一跃而下,拍拍手上的泥土。


    “走,盯着去。”


    来使在赵阳副将的陪同下,往监牢的方向走去,怎知刚来到门口,就见一人抱刀而立,见到他们并无相让的意思。


    副将皱眉呵斥:“让开,我奉将军之命带羌族来使确认二皇子安全。”


    林子荣围布捂脸,露在外面的那双眼却凶悍:“我也奉将军之命看守人质,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说的将军,自然是副指挥使江成。


    边军不比在京,江成威望本就比赵阳高,先前赵阳的亲信遍布军中要职,江成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如今那些眼中钉被拔去七八,局势瞬间逆转,赵阳处处受制,林子荣自然能扯起江成的虎皮做大旗。


    那副将气得直喘气,“唰”地抽出刀:“你这是违抗军令,我现下将你就地正法都无需报告将军!”


    林子荣冷冷看着他,弯刀已半出鞘,脚下不动分毫。


    局面一时僵住。


    那来使双手抱胸,吊起眼梢看着挡在监牢门口的林子荣,阴阳怪气道:“看来赵将军是不诚心了,那便罢,我这就回去——”


    “别走。”副将慌忙抓住他,再转头时脸色已变得阴狠:“来人,将此人绑了,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带来的亲兵纷纷抽出刀,一拥上前。


    下一瞬却纷纷倒地,捂着受击剧痛的手腕鬼哭狼嚎,手里的兵器早就被震落在地。


    宁长风丢掉手里剩下的石子,越过一众哀嚎的士兵走到林子荣身边,目光落在目瞪口呆的来使身上,开口便是一句讥讽。


    “进了咱北昭人的军营还敢这么嚣张,怎么,营内有人替你撑腰不成?”


    那来使被刺了一句,心虚地别开眼,色厉内荏地逼迫副将:“方才在赵将军帐中说得好好的,出来就变卦,你们北昭人实属诡计多端,我回去一定如实向我王禀报!”


    副将夹在中间,脸色阵青阵白,却不敢像对林子荣那样对待宁长风。


    其一是打不过,其二宁长风在营中声誉极高,赵阳再三叮嘱过不要与他正面起冲突。


    他扫过躺倒一片的亲兵,识时务地往后退一步:“走!”


    说完不顾来使铁青的脸色,带着亲兵气势汹汹地走了。


    宁长风在身后高声道:“想要你们二皇子啊,拿粮食来换!”


    ……


    “换他的人头!”羌族境内,广阔的草原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毡帐,呈半圆形拱卫着中间最大的一座,毡帐外围用树干和土石搭起藩篱,东南西北四角各分布一座高台,狭小的窗口上架起□□,上面驻扎着哨兵。


    王帐内,那可赞打翻了侍女呈上的奶茶,他高近两米,虎背熊腰,一巴掌呼在来使脸上,将他牙都打飞几颗。


    来使捂着嘴哆嗦着站起,朝这位暴躁易怒的羌王哭诉:“那赵将军现今失了势,就连一个小小旗长都能违抗他的命令了!”


    那可赞猛地扭头,鹰隼般的眼盯住他:“就是那个抓了我儿,还扬言用粮食去换的宁长风?”


    使者点头:“您不知他有多嚣张,连赵将军的亲兵都敢打,可怜二皇子被他捏在手里,不知是死是活——”


    那可赞突然冷笑一声:“赵阳那厮莫不是不想交粮,特地演这出来糊弄我?”


    使者愣了愣:“不会吧,属下看那样子不像……”


    “是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来人备粮,老子去会会这个叫宁长风的!”


    又过两日,羌族带来消息,称三日后在柳树坡一手交人一手交粮,并点名要宁长风带人前往。


    明眼人都知道羌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宁长风却毫不在意,在赵阳快意的视线下领命而去。


    柳树坡距离大营疾行都要七日,是北昭国与羌族边境线所在地,风沙和干旱是这里永远不变的风景。


    宁长风单手拽着缰绳,将喀泽驼在马背上,独身一人来到柳树坡。


    越过一个沙丘,远远便看到乌压压的兵马站在边境线前,个个甲胄上身,冷锋刃铁在风沙中闪着寒光,约有千人之众。


    见宁长风单枪匹马而来,高踞马上的那可赞不由冷笑:“胆子忒大。”


    及到近前,宁长风翻身下马,拔了塞在喀泽嘴里的抹布。


    “父汗救我!”


    只喊了一句,宁长风又给他塞上了。


    “粮食呢?”宁长风问。


    他孤身一人站在兵马前,英俊硬朗的眉眼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扫过一眼便确定了人群中对为魁梧壮阔的那可赞。


    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士兵朝两列分开,露出身后满满当当数十车粮食,可算下了血本。


    有了这些粮食,陇西营的士兵们便可熬过春荒,等来朝廷下一次拨粮。


    现下容衍手里攥着户部的权力,想来不会再如往年一般克扣他们的粮食了。


    “把车拉过来,直到我喊停为止。”


    士兵们面面相觑,直到那可赞打了个手势:“听他的,拉过去。”


    宁长风拎着喀泽开始后退,羌族士兵拉的拉,推的推,载满粮食的车随着他后退的动作一步步前进,直到宁长风喊停。


    士兵们停下前进的脚步,缓缓站直身子,扭转头来个个警惕地盯着宁长风。


    那可赞骑马来到他面前,他伏低身体,一双鹰眼颇具压迫力地盯住宁长风:“把我儿还给我。”


    宁长风背后就是沙丘,他单脚踩在喀泽背上,姿态可说是放松。


    他看着那可赞那张粗犷的草原汉子的脸,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你还记得阿依木吗?”


    那可赞皱眉,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多年前被送往北昭国和亲的小女儿。


    “她被囚禁至死。”


    话音刚落,宁长风踩在喀泽背上的脚猛地一踢,直直朝那可赞身上砸去。


    那可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接住喀泽,等再反应过来时宁长风已翻过沙丘不见身影。


    他面色陡变,朝四周的士兵打个手势,就见他们抽出弯刀,毫不犹豫朝麻袋上砍去。


    此地风沙肆虐,粮食一旦被打散落地便会与黄沙混为一体,拾都拾不出来!


    他想毁了这批粮食!


    就在这时,附近十几个沙丘后冒出重重人头,他们拉开弓箭,对着高高扬起弯刀的羌族士兵就是一阵扫射。


    羌族士兵纷纷倒地,那可赞心知中计,顾不得其他,挑断绑在喀泽身上的粗绳,带着他极速后退。


    宁长风出现在沙丘尖顶上,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喀泽的心脏。


    喀泽浑身抽搐,从马背上摔落,砸起一片黄沙。


    “我儿!”


    那可赞面目狰狞,翻身踩在马头上一跃,手持双刀直奔宁长风而来。


    刀刃相击的声音清脆不绝,宁长风扔了弓,手持一把长枪,枪尖与刃锋摩擦几要生出火花,几个回合下来手被震得发麻。


    这羌首领的确天生神力。


    “铿!”又是一阵相击声,弯刀架在宁长风胸前,一寸一寸地下压,那可赞的眼神似要吃人。


    宁长风后退几步,脚跟抵在沙土里站定,冷笑道:“死了儿子这么伤心,女儿被送去异国三十多年不闻不问,你这父汗当得好啊!”


    那可赞被他激得双目赤红:“你是什么杂种管我的家事?”


    宁长风枪尖一别,将他逼退数步,飞身直取他首级:“看不惯罢了。”


    那可赞不得不回防,这一退被宁长风抓住空隙,一脚将他踹得横飞出去,砸出了边境线以外。


    等待命令的羌族士兵忙接住他,用身体筑成了人墙,刀刃齐齐对向宁长风。


    那可赞吐出一口淤血,捂着胸口喘道:“别上去送死了,撤!”


    远处支援的北昭士兵正源源不断赶来。


    宁长风目送羌族士兵掩护着那可赞撤离柳树坡,这才收枪从沙丘上跃下,对带来大部队的江成拱了拱手,示意士兵们将粮食运走。


    士兵们解开麻绳一看,个个喜上眉梢:“真的是粮!颗颗饱满厚实,可沉了!”


    望着兴高采烈运粮的士兵们,江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他们知道这本就是朝廷拨给我们的粮食,却被主将私自送给羌王以求安稳……不知还愿不愿意为这样的军营卖命。”


    他抹了把脸:“是我无能。这么多年都没能拗过赵阳的势力,好在厚之那小子将你送来了。”


    江成乃一介文官,在赵阳手下支撑多年已是不易,宁长风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


    盛京。


    容衍代皇帝上完早朝,返身回到文渊阁批改奏折,江太傅穿着朝服坐在下首,正在抄录他挑出来的奏折。


    又一本被放到案前,他摊开一瞧,是弹劾容衍的折子,顿时面露尴尬。


    容衍却神色如常,扔下一句“抄回去让景泰蓝说说看法”,批改奏折的手飞快,甚至都没分神给他一眼。


    自打容衍代理朝政以来,朝堂中反对的声音一直连绵不绝,虽说被压下去了,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难保朝中有人不起异心。


    好在容衍在治理朝政上有一把手,景越即位以来搅和得乱哄哄的政务到了他手上不到半旬便梳理得服服帖帖,百官挑不出刺,竟维持了明面上的平静。


    只是——


    代皇帝当久了,他当真不动心吗?


    江太傅的目光落在容衍越发娴熟的动作上,不由得又忧心忡忡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容衍处理完政务,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将余下几本有关开拓河道、治理开春虫患的奏折全推给江太傅。


    “叫他将这些奏折看了,明日抽问。”


    江太傅望着摞在案前快要到他鼻子的“功课”,突然觉得自己实属胡思乱想。


    他兢兢业业抄好奏折,将写满小楷的纸卷进袖子里带了出去。


    容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了一炷香的时间,李顺德说他不能劳累心悸,他便时刻注意,无论多忙每两个时辰必休息片刻。


    宁长风留给他的瓶子他一次都没用过,随身带着,每日放在枕下入睡,蛊毒竟一次都没发作过。


    上次长风来信说也许找到了应对蛊虫的方法,等陇西营事了便回来试验一下。


    不过一月就收到了他生擒羌族二皇子,单枪匹马换粮又一箭射杀了人质的消息,听得他心头直起跳,心里埋怨这人孤身犯险,全然不管后头有没有人为他悬着心,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站在风沙下的猎猎身影,心折不已。


    加恩封赏的折子乘风送往西北,连提三级,擢拔宁长风为参将,掌两千人大营。


    圣旨乃京中直达,赵阳只有干瞪眼的份。


    想到宁长风在信中描绘赵阳吃瘪的模样,容衍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离开文渊阁,难得心情很好地来到紫宸殿,门口的太监张嘴要通报,被他摆了摆手便噤声了。


    殿内如云似雾,袅袅白烟蒸腾而上,夹杂着一股呛鼻的火硝味。


    景越盘坐在大殿中央,双目凹陷,颞穴突起,整个人宛如一截枯干的木头,眼珠子却亮得很。


    他身形似乎缩了些,背部的脊骨高高隆起,不像人,反倒像某种用四肢攀援的兽类。


    他面前耸立着一个半人高的丹炉,黑袍人捂着口鼻正往里头添药物,每放一块下去,丹炉里便冒出一股更浓烈呛人的火硝味,景越着迷地吸食着这股烟味,露出疯狂迷醉的神情,飘飘欲仙。


    黑袍人默默换了块浸水的帕子捂住口鼻,转头时与容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容衍微一颔首,转身出了紫宸殿。


    *


    马车辘辘而行,往郊外驶去。


    今日归林居门前来了位不速之客,容衍瞥了眼停在门口装潢低调的马车,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背对他站着一个人,那人身量修长,穿着一件月白云纹的长袍,斯文优雅,看起来像个书生。


    “等你许久了,容大人。”


    那人转过身,与容衍有几分相似的俊雅面容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容衍便也笑了,面具下的唇角要勾不勾:“我道是谁,护卫向我禀报时还纳闷,怎么不进宫反倒找上我了,原是来要人的啊。”


    陈修白净儒雅的面皮纹风不动:“二弟在你手里,我在南昭收到消息后是日夜思寐,这不马不停蹄就来叨扰了。”


    容衍脱下身上的氅衣,落无心接过抱在怀里,走到陈修面前道:“请跟我来。”


    陈修狐疑不定地看了容衍一眼,后者已经在庭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见状指了指后院:“陈璟就在那个院子,怎么,莫不是担心遭我暗算?”


    倒不至于。


    容衍既然能允许他踏进这个院子至今都未动手,那便是别有所图。


    陈修只是想不明白这个如今把持了北昭国朝政的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望着消失在回廊里的身影,容衍轻笑一声,慢慢悠悠地喝茶。


    果不其然,后院里传来了吵嚷声。


    陈璟被攥着手腕往前拖,全身都透着抗拒:“我不回去,你给我放开!”


    他被封了内力,力气自然比不过陈修,只好一只手抱着小道上的树干不撒手,气哼哼道:“要回你自己回,南昭有你一个国主就够了,我死在这里!”


    “好啊,我现在就抽死你!”陈修从腰后抽出一根鞭子,“啪”地甩在陈璟屁股上。


    陈璟“嗷”地一声往上直蹿,爬到树杈间坐下,探出头对站在树下的陈修道:“母妃的遗骨一日拿不到,我就一日不回国,死也认了!”


    陈修踹一脚树干,装出来的斯文尽数崩裂:“臭小子你给我滚下来!”


    陈璟抱住枝桠,任凭他在下面怎么威胁都不动如山。


    跟过来的落无心:“……”


    这陈二公子是真倔啊。


    折腾半日。夕阳都快下了山,陈修也没能把自己这个二弟从树上弄下来。


    这里是容衍的地盘,陈修绝不可能作出爬树这种斯文扫地的事,最终结果是容衍看够了戏,来到树下轻飘飘说了一句:“想要你母妃的遗骨吗?”


    陈璟眼睛一亮,“蹭”地从树上“哧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真给我?”


    说完想起自己母妃也是他的生母,宁长风临走前的那番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于是又闭紧了嘴,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容衍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道陈璟这人能和长风走到一块是有原因的,到底正直了些。


    他敛了脸上逗弄的表情,淡淡道:“一副枯骨而已,于我并无作用。”


    陈璟张了张嘴,怎么会没作用呢,那是他的娘亲啊。


    他似乎不太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生母那么淡漠,旋即又想起传闻里这人冷清冷性的样子,又觉得合理起来。


    “那,你不要就给我吧。”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对容衍的仇视消弭许多,反而带上了商量的语气。


    他要完成父王的遗愿,将母妃与他葬在一处。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是该团聚了。


    就在他满心期待时,容衍却笑眯眯道:“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拿什么来换?”


    陈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条件,忙说:“行行行,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明月商行够不够,我在南昭还有许多田产铺子,包括出海的路线图、地形图以及客源,都可以给你。”


    明月商行是他经营多年,出生入死才有如今的规模,更别提出海图,陈璟隐隐感觉到,若能打通这条线路,所创造的财富将无可比拟。


    这对任何一个执政者而言都是巨大的诱惑。


    容衍没道理不答应。


    然而闻言容衍只是低笑一声,点头道:“的确是很好的条件。”


    陈璟面露激动:“那我母妃的遗骨——”


    容衍却转了个话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陈修。


    “可我更想要你南昭子民回归故土。”


    第64章


    院内倏地一静,连陈璟都闭了嘴,瞠目结舌了一阵,转头看向兄长。


    陈修脸色沉得能滴水,几乎不经思考便怒斥:“可笑!”


    “当年父王自请封地离京,将皇位拱手让与景弘元那个畜生,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景弘元扣留我母妃囚禁折磨二十余年,父王至死都望着盛京的方向不肯合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重蹈覆辙,将南昭让与你这仇人的儿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恨意毫不遮掩地露在脸上。


    容衍垂了眼。


    陈璟心有不忍:“皇兄你别这么说,他也是我们的——”


    “无论他是谁,他站在北昭国的立场上,身上流着景弘元的血脉,那就是我们的仇人!”


    陈修突然提高音量,厉声呵斥道。


    他向来以斯文儒雅示人,这是第一次发这么大脾气。陈璟张了张嘴,将“幼弟”两个字咽回了肚子里,将目光投向容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那视线中带上了一丝担忧,以及忐忑。


    容衍垂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再抬眸时已是一片怆然之色。


    他缓慢地往后退了几步,单手撑住院中的石几,似是极疲累般挥了挥手:“让他们走吧。”


    说罢仿佛承受不住般跌坐在石凳上,单手支额,掩住了那双眼。


    落无心得令,上前引道:“陈国主请。”


    竟真是要放他们走。


    容衍此人老谋深算,亲缘淡漠,方才还扣着母妃的遗骨要挟于他,如今竟被他一两句话就激得眼神颓败,似乎深受打击……


    这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陈修站在原地,眼神在那落寞身影上来回打量,判断他有几分作假。


    容衍掩着脸,拂袖将石几上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给我滚!”


    茶具碎裂在地,已经凉透的茶汤浇在他艳红色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转身大步朝里间院子走去。


    仔细看竟有几分仓皇而逃的意味。


    陈璟抬脚,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旋即被叫住。


    陈修阴着脸:“去哪里?跟我回去!”


    无论容衍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此行就是为了带走自己这个皇弟,至于容衍提的那个条件——


    绝无可能。


    陈璟却站在原地未动,他仍旧是那副胡子拉碴的模样,被软禁了这许多天,他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地回想着宁长风的话。


    如果出生在那座地下洞穴的孩子是他,能比现在的容衍做得更好吗?


    答案是不能。


    想通这一点时,就注定他走不了了。


    “皇兄,你知道母妃为何给他取名为衍,字雁回吗?”


    “衍字,坦途也。母妃希望他一生平坦顺遂,早日回家。”


    在为数不多清醒的时日里,她是爱着他的。


    说完陈璟毫不犹豫地转身,追着容衍消失的方向离开了。


    *


    “什么,他杀了喀泽!”主帐内,赵阳从座上弹跳而起,大惊失色。


    江成笑眯眯地撩开帘帐,让他看到帐外兴高采烈运粮进营的士兵队伍们,道:“可不是,宁旗长神勇无双,若不是那可赞那老莽夫跑得快,今日就该提了他的首级回来庆功了……咦赵将军,你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杀得不好么?”


    赵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江成:“哦对了,宁旗长此次立下大功,可不得论功行赏一番,以作表率?”


    赵阳咬牙:“给他记一大功!”


    江成却还不放过他,又道:“忘记跟您说了,这羌族二皇子被杀我心中大喜,早早就写了喜报送抵盛京,现下朝廷封赏的折子应当在路上了,您不会怪我擅自主张吧?”


    赵阳压抑心中怒火:“怎么——会呢!”


    气够了这窝囊货,江成这才慢悠悠地从主帐里踱步出来,抓住三十二旗一个小兵问道:“你们旗长呢?”


    那小兵背着一袋粮食呼哧呼哧地喘气,脸上红彤彤的,高声回答:“旗长今早就出营了,道晚上才回呢!”


    “瞧你乐得,搬粮食去吧!”江成笑骂一句,那小兵嘿嘿笑着走远了。


    转眼又是月余。


    朝廷封赏的圣旨到了之后,宁长风便带着两千人马迁出大营,到榆阳关安营扎寨,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帐篷。


    近日他倒不犯懒了,精力好得出奇,随之而来的是五感也灵敏得出奇。


    他向来是吃饱了睡觉雷打不动的性格,有危险除外。但不知从哪一夜起,他竟然连队友的呼噜声都难以忍受了。


    不止如此,素来口味重的他上次在青川城点了碗羊蹄汤,那味儿差点没给他膻吐。


    从此对一切羊肉敬谢不敏。


    偏生西北饮食重盐重辣,为了迁就他的口味,伙头兵已经尽量将饮食调淡,但仍避免不了宁长风喉头泛起的恶心感。


    饿疯了的他去了一趟绿洲。


    庆幸的是他种在山谷里的红薯苗全部成活了,并且结出了累累硕果,个个饱满肥大,堆起来有小山那么高。


    那名叫甘扎的少年将它们照顾得很好,他学着宁长风教他的方法再次扦插了一批红薯藤,满山遍谷都是摇曳的红薯叶,再有一段时间又可以收获了。


    宁长风拉了一车红薯回来,煮着吃、烤着吃、焖干饭吃……


    起初那些士兵们个个伸长脖子看着不敢吃,闻着香味馋得直流口水,见宁长风吃了几日没事,便推了林为上前嬉皮笑脸朝他讨。


    这下好了,营里到处飘起了红薯诱人的甜香。


    这东西个头实沉容易饱腹,便于储存搬运,关键产量还大,一小根红薯藤便能结出七八个手掌长的大果子,吃上一个能顶一顿干饭,比粮食还管用,随身揣上几个便是生吃也是可以的,方便极了。


    一时有士兵捧着红薯眼泪汪汪地问宁长风可不可以留些种寄给家中老娘,如此便不用每年春荒时挨饿了。


    宁长风只道不急,时候到了会发给大家的。


    饮食问题解决,宁长风连日来饥饿的五脏庙终于被填饱,精力也随之回来了,三天两头半夜练兵,整得士兵们一个个顶着眼下青黑嗷嗷叫唤,痛不欲生。


    这时□□练惯了的原三十二旗的“老兵”们早早完成任务,幸灾乐祸地挤在一堆看热闹:“这才哪到哪,更狠的在后头呢哈哈哈哈……”


    随即整个营的兵都被罚绑石头绕山行军,直到太阳出来为止。


    这日,江成作为副指挥使,依照惯例前来巡营。


    榆阳关乃进入青川城必经之路,宁长风带兵在这里守着,就是为了将羌族大军挡在关外。


    “我杀了他儿子,那可赞必定怀恨在心,加之赵阳供给他的线断了,他无利可图,迟早要报复回来。”


    帐内,宁长风面前堆着沙盘,在和江成商讨羌族人有可能进攻的几个方向。


    “柳树坡有道天然屏障,羌族大军越不过来,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榆阳关,这里地势开阔,双方均无遮挡,若是他举全族之力压境,我手下区区两千兵马很难挡住。”


    江成皱眉:“陇西营共有五万兵马,陇北也有五万,若是遇敌定要来增援的,无需你孤军奋战。”


    宁长风看了他一眼,问:“你手下能调动的兵马有多少?”


    江成面露赧然:“不到三千。虎符在赵阳手里,他是主将,没他的命令是不能调动大军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又兀自摇了摇头:“我与他共事了十几年,他那人胆小如鼠,若真遇羌族大军压境,他至多也就一个临阵脱逃,断然不敢如二十多年前戚老将军那般——”


    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宁长风扭头看去,见他目露怀念,旋即苦笑道:“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是葭野之战那次?”


    江成惊奇道:“你竟然知道?算起来那一年你才刚出生吧。”


    宁长风点头:“我家乡就在益州,距离葭野不到百里之遥,从小便略有耳闻。”


    闻言江成目露怅然:“是了,这桩旧事原本是不让说了的,也只有乡野村镇还能听到一些罢。”


    宁长风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我听说此事有蹊跷,戚老将军是因为援军迟迟不到,活生生被南昭的大军耗死的。”


    没料到他竟如此直白,江成怔了怔,随即抹了把脸:“此事乃大忌,别问了。”


    宁长风顿了顿,面不改色继续问:“陇北营的那位女将军便是因此事长驻西北,无诏不得入京的?”


    江成捂住脸:“我的天爷啊,你怎地对此事如此有兴致!”


    ……


    出得营帐,江成牵了马,再转身时神情略显严肃。


    他对宁长风说:“我虽不知你来西北所图为何,但你是厚之荐来的人,我便信任你,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朝中局势动荡,我江家一门已投了容衍——”


    说到此处他皱了皱眉,似乎并不赞同江太傅的决定,但江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父亲一生清流,这么做定有他的理由,身为儿子唯有服从。


    “景家江山坐不久矣,劝你莫趟浑水,早日抽身。”——


    作者有话要说:


    宁长风:巧了,我靠山金銮殿坐着呢。


    第65章


    送走江成,宁长风回到帐内思索良久,最终给戚芷去了一封信。


    他与戚芷拢共就见过一面,因此信中并未提及当年葭野之战的旧事,只说羌族在境外列兵布阵,恐有来犯之势,提醒她早做准备。


    待信件送出去已是晌午,拉练的士兵们都陆续回了营,营内四处升起炊烟。


    宁长风抓住其中一个兵问道:“林副官呢?”


    那兵老实道:“一早便出去领饷银了,现在还没回呢。”


    宁长风皱了皱眉,心想莫不是总营那边又闹什么幺蛾子,扣着饷银不放?


    约莫到了申时,日头逐渐西移,仍然不见林子荣兄弟的身影,宁长风便打马朝总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早回去了,饷银我可一分没少都给了,少给我急赤白脸的!”


    赵阳一见他就头疼,偏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耍耍嘴皮子功夫了。


    “何时回的?可在军中用午饭?”宁长风冷脸问道。


    赵阳两手合在一起一摊:“午时前便回了,你若问我去了哪里,不知道!”


    榆阳关距离总营快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林子荣身上带着两千人的饷银,定不会途中逗留。


    必是出了事。


    宁长风低头思索,因此并未注意到身后赵阳冲副将使了个眼神,就听那副将清了清嗓子,道:“近日陇州境内劫匪肆虐,你那副官带着那么多饷银,只怕在半道遇上劫匪了也不一定。”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宁参将一向神勇,难道来的路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发现?”


    宁长风何尝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只是营中多人亲眼看到林子荣带着饷银离开的,此事也作不得假。


    何况他已迁营,不欲与这帮争权斗势之徒争口舌之力。


    “既如此,那叨扰了。”


    他牵马欲离开,余光陡然瞥见营门外一人正鬼鬼祟祟朝里边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等赵阳阻止,宁长风一个闪身来到他面前,目光如炬地盯住这个陌生脸孔:“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张望?”


    那人目光闪躲,抄着手就要转身:“无事,无事……”


    下一瞬身后风声响起,那人头一偏躲过宁长风的攻击,转头时枪尖已抵上了他喉咙。


    宁长风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此人吃痛双膝狠狠砸在地面,面露痛苦之色:“军爷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我吧!”


    宁长风厉声:“你来找谁?”


    那人求饶声不止,只道什么都不知,眼角余光却直往赵阳身边的副将瞟。


    副将头皮一阵发麻,抽刀便要砍杀。


    “铿。”一声刀枪撞击,不过半招宁长风便挑落他手中长刀,副将捂着被震得发痛的手腕,色厉内荏道:“此人贼眉鼠眼,定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宁长风你要造反吗!”


    宁长风充耳不闻,他冲被吓到瘫坐在地的那人颔首:“看到了?你若不说便要被打作奸细格杀勿论了。”


    那人爬起来跪地磕头,口中高喊:“军爷救我!”


    随即将事实全盘托出。


    原来此人是流窜在附近的一名混子,成天依靠偷抢过路行人生活。昨日,赵阳的副将找上他,让他在路上守着,将倒在路上的两人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淹死,带箱子回来领赏。


    “你杀了他们?”宁长风面色骤沉,枪尖在他喉口划出一道血线。


    “没!没!”那人急忙摇头,忍痛辩解道:“小人没那杀人的胆子,便将那二人扔进山沟里,任其——”


    “自生自灭了。”


    他话音刚落,身体就被悬空拎起,接着往马背上一甩,霎时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移了位。


    宁长风翻身上马:“带我去找他们。”


    马蹄哒哒而去,留下面色如土的赵阳和副将。


    这人所说的山沟是一处陡坡,坡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云杉,低头望去压根看不见人影。


    宁长风循着滚落的痕迹下到深处,在底部找到了林子荣兄弟。


    两人浑身狼狈,脸上擦痕无数,正互相搀扶着往上爬。


    他们见到宁长风均是一喜,林为上前疾走几步,又表情扭曲地“嘶”了一声,左手胳膊不自然地垂落。


    宁长风上前,捏住他胳膊一拧一扭,“咔”一声骨节声响,将他脱臼的胳膊安回去了。


    林为龇牙咧嘴一瞬,刚要开夸就看到宁长风的脸色,不由讪讪闭了嘴,沉默着跟他往上爬。


    “是我们大意,让他钻了空子。”


    回到榆阳关,一进帐林子荣便低头认错,脸上懊悔之色尤甚。


    他万万没想到赵阳一军主帅竟如此小肚鸡肠,作出在他们饮水中下药这种龌龊事,以至着了他的道。


    若不是运气好,今日便回不来了。


    宁长风脸色沉肃,赵阳奈何不了他,便从他身边人下手,羌族尚未来犯,他倒先倾轧起了自己人……


    这样的人手里握着五万兵马的调度权,他不放心。


    是夜,宁长风修书一封,连夜送抵盛京。


    *


    总营。


    “他没有动作?”赵阳在帐中来回踱步,突然转身问道。


    语气中满是不相信。


    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宁长风那厮竟然忍下了?


    副将摇头:“据我们的人汇报,他在榆阳关整日操练兵马、侦测敌情,要么就在营中布兵排阵,似乎并不打算追究那日的事。”


    闻言赵阳面色舒缓了些,旋即冷笑道:“本将到底是一军主帅,谅他也不敢来兴师问罪!”


    副将擦了把额上的汗,腹诽道:那位爷闹出动静的时候还少么?


    左不过此事是他出的面,若真追究起来,赵阳将他推出去做那替罪羊罢了。


    他心中苦笑,将收到的密信呈上去。


    世家大族都有各自递送信件的渠道,赵家在朝中根基颇深,拥趸者众多,只是前段时日被江成看得紧,以致他没有机会与朝中赵氏一党联系,这才松了些,那边便递了信过来。


    他展开一看,竟是在狱中的赵怀仁亲笔。


    信中只寥寥数语,赵阳却心惊肉跳不已,看完便将信纸点在火烛上烧尽,连手指被火舌燎过都毫无察觉。


    “将军?”副官疑惑喊道。


    赵阳这才缩回手,惊魂未定地看了眼落在地上的余灰,旋即抬脚将其碾得稀碎。


    “去,调五千兵马前往青川城驻扎。通知其余各守关参将,就说,就说有要事相商!”


    副将愣了愣,迟疑道:“那——宁长风呢?”


    此时赵阳才定了定心,脸上露出狠戾的表情:“他不是身手绝伦么,就让他带着两千死人永世留在榆阳关吧。”


    主帅有令,镇守各关卡的参将各自一头雾水,仅带了副官便往总营赶。


    人到之后营门一关,竟是出不去了。


    勉强维系的平静被打破,赵阳一夜之间撕破脸皮,将赶来的众参将一网兜住,江成连消息都未递出,便被刀戟架身看管起来。


    第二日,陇西各关卡均遭羌族偷袭,损失惨重。


    军中指挥位空悬,北昭士兵不得不退守阴山,联防之势被破,羌族大军便直指榆阳关,意图攻破榆阳关占领青川城。


    青川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城破羌族人便可深入北昭腹地,盛京危矣。


    宁长风已三日未合眼。


    羌族大军来势汹汹,他手下仅有两千人马,若不是他深挖壕沟,高架炮台,怕是连三日都挺不过。


    附近关卡的兵力早已溃退,无力支援。赵阳扣着参将们踞守总营,援兵迟迟不发,竟是要将他拖死在榆阳关的架势。


    宁长风只得带兵钻进榆阳山脉,和他们打起了游击战。


    羌族大军对地形不熟,刚入山谷便吃了个大亏,宁长风将他们万人大军打散,诱使他们分成小股逐个击破。


    此种打法对地形、局势和时机的判断要求甚高,军中除林子荣可单独带兵外,其余将领跟随他时日尚短,对山地战经验颇浅,宁长风分身乏术,在熬了几个大夜后竟险些栽倒在地。


    “要不今晚我去埋伏他们,能杀一个是一个。”林子荣目露忧色。


    羌族大军被耗了三日,耐心逐渐告罄,那可赞竟又追加了两万大军,意图强渡榆阳关,大军已列阵在关前,如黑云压境。


    宁长风舔了舔干枯发白的薄唇,否决了他的提议:“两千对两万,任是再高明的战术都是无用之功,我们只会被耗死在这。”


    原本他就没指望赵阳援军给他,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翻脸,居然扣留了各守关参将,还将戚芷带兵过来支援的路给堵了。


    看来朝中反动势力已经按捺不住,竟勾结外族向朝廷施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容衍拖后腿。


    宁长风眼下青黑,唇抿成一条薄线,下颌线条更显锋锐坚毅。


    “带一千人马随我去总营,剩下的人给我躲好了,羌族大军来了就让他们过去。”


    林子荣张了张嘴:“啊?”


    宁长风披甲执锐,大步朝外面走去,落地有声道:“传我的令,弃守榆阳关。”


    “他不是不肯出兵么,那就把羌族大军领到他营前,看他还怎么当缩头乌龟!”


    第66章


    盛京。


    天际乌沉沉地压下,禁军的铁靴踏过红墙内的青石板砖,将金銮殿前的文武百官团团围住,亮出的枪尖血气森然。


    “贺统领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要倒戈向这乱臣贼子吗?”百官中有人跳脚怒斥,有人惊慌呼喊,更多的人袖手沉默,等待着殿前那位发话。


    容衍单手捂着胸口,深红的血浸透衣料,从他指缝间渗下。面具在方才的刺杀中被打飞,露出那张昳丽的脸。


    落无心不知从何处落下,递给他一粒止血的药丸。


    容衍接过吞下,片刻后才直起身,踢开倒在地上经脉俱断的尸体,冷漠地看着殿下乱糟糟的一团。


    落无心将拾起的面具递还给他,被他摆了摆手。


    突然,正闹着的几位余光瞥到殿上不知站了多久的容衍身上,恰逢乌云散开,阳光自殿外射进来,将他的五官勾勒得愈发分明……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地叫了一声:“他怎么和先帝这般像?”


    此话一出,整个金銮大殿俱是一静,接着百官纷纷扭头,无数道视线落在他脸上,震惊的、探究的、疑惑的……


    方才还乱糟糟如菜市场的金銮殿,这会儿落针可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不可置信的猜想。


    难怪这人始终以面具示人,这张脸想不让人认出来都难!


    人群中方才还闹得最厉害的赵氏一党缩了缩脖子,默默往后站了站,被禁军的枪尖顶着后心,不由得又僵直了身体,眼睁睁看着容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步似乎都碾在他们的心尖上。


    “诸位今日戏唱得好,可惜刺客拿刀的手不稳,没能刺死我真是一大遗憾。”


    容衍开口,语气不高不低,众人却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有几位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前几日收到军报,羌族列兵一万进犯边疆,容衍便要增兵支援,怎知兵部称陇州境内五万大军足可对抗羌军,拖着迟迟不肯签发调令。


    容衍以圣旨强压,这才出现今早殿前刺杀一幕。


    兵部侍郎暗地里是赵党一派,见状便伙同党羽闹将起来,意图给容衍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帽子,好借机将紫宸殿里那位飘飘欲仙的蠢货迎出来,打扮好推回皇位继续做个拿捏得住的傀儡。


    只是没想到容衍会先发制人,直接将百官扣留在大殿。


    兵部侍郎喉头发紧,随即想起狱中赵怀仁所说之言,容衍不死赵家将永无翻身之日,便咬牙站出来道:“区区一万羌军你却如此兴师动众,还要将陇北营的五万大军调去支援,那戚芷这么多年对朝廷怀恨在心,若兵权回归她手转身揭竿而起又当如何?你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其中一些本就对容衍代理朝政极为不满的官员更是窃窃私语,隐隐有向另一边倒的趋势。


    多年前戚老将军在益州战死之后,其长女戚芷便削发立誓,此生长驻陇北,无诏不踏进盛京一步。


    先帝恐她生异心,削了她的调兵权收回兵部,只予她统兵权,就是防止她某一日突然想不通,带兵倒戈相向。


    “她不会反。”方才被百官质问都始终保持沉默的贺明章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戚氏一门忠烈,你们不可如此污蔑于她。”


    兵部侍郎冷笑道:“你还当那戚芷是幼时与你订过娃娃亲的小女娘呢,她可是手握五万兵马的边军大将,一旦把调兵权给她,谁敢保证她不反?”


    “我保证。”贺明章斩钉截铁道。


    他扯下腰间代表禁军统领的腰牌,素来沉默的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声道:“若戚将军造反,我必第一个带兵剿杀平乱。有违誓言,我贺明章不得好死!”


    他的话掷地有声,砸得大殿内鸦雀无声。


    兵部侍郎张了张嘴,半晌一甩袖,又道:“总之若要我们兵部签发调令,可以,须得有盖了传国玉玺的圣旨方能奏效!”


    贺明章脸色铁青,盯着他不再说话。


    始终靠柱而立的江太傅适时插话:“这不是胡闹吗,人人皆知先帝遇刺那日传国玉玺便已丢失,新的还在赶制,如今上哪给你找去?”


    兵部侍郎尚未开口,就听得有人帮腔道:“这两年咱朝廷胡闹得还少吗,都快成笑话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停下,众人想起这两年乱成一团的朝廷,以及自容衍接手后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的自己,不由面露赧然,不好再开口。


    这时,站在人群前的容衍才“呵”地一声,目光讥诮地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缓缓道:“不就是传国玉玺么,无心,去我府上取来。”


    江太傅往前急走几步:“现在还不是时候——”


    朝中局势未稳,若此时将景泰蓝暴露,虽可立时调兵支援,容衍的位置却会变得尤为尴尬,所面临的压力也将超乎寻常。


    分明先前的计划是徐徐图之,怎会突然变卦……


    他话音刚起,就看到容衍隐蔽地朝他打了个手势,缓缓提高音量,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余音。


    “去请皇太子驾临。”


    *


    天色向晚,雷云轰隆作响。


    宁长风一骑领先,疾驰在荒野上,身后一千骑兵紧紧跟随,马蹄踏过黄沙,卷起风烟弥漫,在他们身后,乌泱泱的大军犹如疯狗紧咬不放,从榆阳一路追来。


    远远见得总营大门,宁长风并未减速,而是向后打了个手势,随后伏低身体,朝营口直冲而去。


    林子荣挥动军旗,身后骑兵得令变换阵型,呈尖角之势紧随其后,将营门的守兵冲得七零八散。


    他们并未减势,而是一夹马腹,跟随宁长风朝营中主帐冲去。


    守兵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时骑兵已将主帐围了个严实,宁长风飞身而起,脚尖踏在马背上凌空一跃,削去了帐上的尖顶。


    高耸的军帐霎时坍塌,将里头的人尽数罩住。


    趁这一瞬间,骑兵们“呼”地上前,迅速制住里头的看守,绑了起来。


    “报告参将,人都在这里。”


    江成和众参将被骑兵们从倒塌的营帐里刨出来,给他们松了绑,个个面露喜色。


    宁长风目光掠过他们,高声问:“赵阳人呢?”


    江成面露愤然,跺脚道:“那厮带着全营精锐跑了!”


    此时守兵已至,宁长风这才发现总营内留守竟不足千人,且个个老弱,举着生锈卷刃的各式兵器包围了他们,面上透出茫然无措来。


    昨晚赵阳听闻羌族又追加两万大军,连夜点出精锐护着他弃营而去,他们被丢在这里,却仍然在以为遇到敌袭的情况下举起了手里的刀兵。


    不想来的竟是宁长风。


    “怎么会这样?”一个老兵放下武器自言自语,目光震颤地望着被松绑的江成以及众参将,似乎不敢相信。


    将军们不是早回去了么,怎会被绑在主帐内这么多日,他们竟毫无察觉!


    难怪羌族区区一万兵马竟将各关口打得溃不成军,赵将军是……故意的?


    对着骑兵的刀尖逐渐垂落,这些或皱纹遍布或稚气未脱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一种空洞的表情,个个直愣愣地望着坍塌的帐篷和空荡荡的总营。


    被饿了三日,江成和几位参将手脚发软,林子荣收集了几个骑兵随身带着的红薯,分发给他们。


    红薯是在榆阳关烤好的,揣在骑兵身上热乎乎的,几位参将狼吞虎咽地吃完,对宁长风一拱手:“多谢搭救。”


    言毕各自对视一眼,其中一名粗黑脸的汉子咬牙切齿道:“赵阳那狗贼,老子定要宰了他!”


    宁长风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守的关卡均已被击破,各守营士兵退守阴山,损失惨重。眼下羌军就在我们后头缀着,约莫一个时辰就能对上。”


    被扣了三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战况,不由得一愣。


    驻守在各关卡的兵马少说也有万五六,所成联防之势几十年固若金汤,竟这么轻而易举被攻破了?


    那些都是他们带了十好几年的老兵,现下还剩几人?


    不少参将痛心疾首,不由大骂赵阳奸人。


    宁长风舔了舔干枯的唇瓣,疾驰至此竟扑了个空,身后又要近三万大军缀着,饶是他也不禁乱了心绪,脸上却不能显出分毫。


    于是他攥紧了手上的缰绳,脑中飞快转动。


    赵阳领着精锐部队弃营而逃,不可能再到处流窜,只能是带兵入了青川城,想踞城而守。


    此刻青川必定城门紧闭,不会再放一人入城。


    他视线扫过留守的老弱士兵……这么点兵力,对上羌族三万大军就是送命。


    他当即下了决定,让江成带着这些人遁入阴山,伺机而发。


    “那你们呢?”江成一介文将,虽在军营浸淫了十几年,但赵阳防着他,因此带兵打仗的经验到底浅薄。他自知已入困局,却还忧心他人安危。


    宁长风紧抿薄唇,声线在接连几日的劳累奔驰下已经发哑:“青川城是最后一道防线,绝不能握在赵阳手里。”


    “说得对!我们随你一同前往,叩开城门!”


    几位参将纷纷道,他们各自将手里的兵符交给那个粗黑脸的汉子:“收拢阴山余兵一个将领就够了,我们虽单枪匹马,但胜在都带兵打过仗,不是那没经验的毛头小子,若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差遣!”


    宁长风目光一一落在他们身上,旋即翻身上马,对众人一拱手:“有劳诸位,随我上马。”


    “好!”众参将齐声答应,纷纷上马跟在宁长风身后,朝青川城奔去。


    雷声轰隆,黑云如瀑,暴雨倾泻而至,斗大的雨珠将人砸得睁不开眼。


    闪电照亮苍穹下疾行而至的黑影,已经快要到城门口。


    赵阳在城楼上徘徊,时不时焦心地往外望一眼,更远处乌泱泱的羌族大军正朝这边碾来。


    铁箭穿过风雨呼啸而至,插在城垛上,距离赵阳的脸仅一指之遥,尾羽嗡嗡震颤。


    赵阳吓得抱头蹲身,躲在城垛下不敢再冒头。


    宁长风的声音犹如劈下的闪电,落进他耳中。


    “开城门!”


    他高声喊道,身后众参将带着骑兵齐齐呐喊,声可震天。


    “将军,他们在撞门!”副将匆匆报告,铁虎头撞击城门的巨响伴着轰隆雷声,一下一下砸得人心惊肉跳。


    “愣着干嘛,上雷石和滚木!”赵阳大声喝道,转身躲进了城墙里侧。


    青川守备也在城墙上观望敌情,见士兵们开始往城墙上装雷石,不由面色难看:“那也是我北昭士兵,何必赶尽杀绝?”


    赵阳怒声指责道:“本将说了宁长风已投敌,他就是故意诱我们开城门,好让羌族大军长驱直入!你一个小小守备,要违抗军令吗?”


    说着他转身,高声对面露犹豫的守城士兵下令:“宁长风乃敌军派来的奸细,今日若谁违抗军令格杀勿论,给我放!”


    雷石滚木轰隆而下,将正在撞击城门的士兵砸得四分五裂,暴雨哗哗而下,眨眼将滚木上写鲜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赵阳你个婊.子养的,有种出来对质,别他妈当缩头乌龟!”


    眼见士兵一个个被砸伤砸死,参将们心疼得红了眼,一边替他们击飞滚石一边怒骂,带着血气的声音直冲城门之上,青川守备眉头皱得死紧。


    那几个都是驻守各关的参将,难道他们都投敌了?


    “放,快放,砸死他们!”


    赵阳催促着守城士兵,一拨又一拨滚石从城楼落下,止住了撞击城门的攻势。


    众参将掩护士兵后退,转头在大雨中呼喊:“怎么办?”


    雨水混着泪水一同流淌在脸上,他们为国守了十几二十年的边疆,竟然被自己人阻在城门外,用对付敌人的滚石对付他们。


    何等可悲!


    此刻这些参将们内心巨恸,赤红的双眼在电闪的瞬间宛若厉鬼,誓要将赵阳这个罪魁祸首扒皮抽筋,悬吊城门示众!


    宁长风击飞一块落石,从滚木下捞出一名被砸伤腿的士兵扔给林子荣,喊道:“都后退!”


    “宁大哥!”林子荣只来得及喊一声,便见宁长风飞身而起,袖中瞬间伸出一副锁链,铁质的爪钩勾住城垛,借住拉力身形迅速地往上点落跳跃。


    “快放箭!”


    箭雨密集落下,林子荣不得不带剩下的士兵后撤,以免被射成筛子。


    视线越过雨幕,紧紧盯着那道在箭雨下飞速攀爬的身影,眼底闪过震惊。


    这是人能做到的吗?


    不过几个呼吸间,宁长风已至最高处,只见他扔掉缠在掌心的铁链,翻身一跃,竟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毫发无伤地上了城墙!


    赵阳大骇,转身便要跑。


    宁长风却比他更快,闪电照亮天际的瞬息,他已来到赵阳身后,漆黑匕首抵在他的喉头,鲜红的血液沿着槽口蜿蜒而下。


    他浑身湿透,豆大的雨珠顺着下颌流成了水线,声音嘶哑地高喊:“都后退,开城门!”


    “退,都给我退!”


    赵阳慌忙下令,喉咙不断流失的血液令他全身发冷,抖如筛糠。


    无数弩箭对着宁长风,锃亮的箭头在雨夜中闪着寒光。


    宁长风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箭头始终对准他,只要稍有空隙便会立刻发射。


    青川守备距他一臂之遥,他亮出手中兵器,紧紧盯着宁长风道:“我在一日,青川便绝不可能引敌入城,休想要挟于我!”


    宁长风瞥他一眼,高声道:“诸位兄弟听着,羌军进攻前日,赵阳私自扣留各关参将在先,敌未至则弃营而逃在后。我带两千兵马对一万羌军,死守三日援军迟迟不至,投奔总营才得知营内已空,这才带着剩余人马投奔青川。”


    他喉间隐约逸出血气,被咽下去继续道:“此等卖国贼效忠他何用!”


    青川守备目露震惊,他上前一步:“当真?”


    赵阳突然带大量兵马入城时他便觉得蹊跷,只是听信了他那一套说辞,又有虎符在手,不得不依令办事。


    赵阳:“别听他的——”


    话音未落抵在喉口的匕首又进去几分,剧痛令他痉挛,颤颤地闭了嘴。


    青川守备将信将疑,一时举棋不定。


    宁长风眼角余光瞥到一抹亮光,突然将手中人质朝守备的方向一扔,身形疾退至城楼下,声音穿过暴雨落到他耳前。


    “真不真让他们进来就知道了!”


    话音一落,借着方才注意力都在宁长风身上的时机潜行至城墙上的无数黑影自暗处扑出,瞬间控制了所有人。


    为首的黑衣人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竟然是落无心:“属下来迟了。”


    “开城门!”


    城墙下,无数绣衣使在落十三的带领下,从里侧打开了城门。


    林子荣和众参将狂喜,策马带着伤兵进入青川城。


    宁长风倚着城垛,直到最后一名士兵进入城内,这才朝落无心招了招手:“过来。”


    落无心走过去,就见宁长风面色苍白地按住小腹,极低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扶住我。”


    言罢顺着城墙缓缓滑落。


    第67章


    青川城府衙内。


    军医提着药箱匆匆穿过中堂,被等在后院的黑衣少年一把拉住飞也似的直奔房内,给晕倒在城墙上的宁长风诊脉。


    房内站了好些人,见他一来齐刷刷地分开,待他过去又迅速合拢,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快看看他怎么了?”方才扯他进来的那个少年,落十三将他按坐在床边,语气焦急。


    谁也没想到宁长风会突然晕倒,若不是当时已控制住了局面,他无法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军医擦了把汗,顶着无数双眼睛的压力将两指搭上宁长风的脉搏。


    片刻后,他面色一变。


    落十三心跟着一跳,情不自禁催促:“他没事吧?”


    军医擦了一把额上又冒出来的汗,换了只手再次诊脉,看向宁长风的目光越来越震惊。


    “到底什么毛病?”青川守备姓李,名慎知,皱眉问那军医。


    军医连忙起身,双手作揖,口中吞吞吐吐:“是——是喜脉。这位将军是个哥儿!”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石化当场。


    宁长风身手如此了得,昨晚飞身上城墙一幕至今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怎么会是个哥儿?


    竟怀着身孕上战场,这不是公然触犯国法么?


    “胡闹!”


    突然,李慎知喝道。他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意图验明正身。


    只听“锵”一声,落无心和落十三不知何时双双挡在床前,腰间的刀已半出鞘,冷冷注视着房里神色各异的人。


    “反了你们!”李慎知手按在刀柄上,厉声道:“一个怀有身孕的哥儿竟然混迹军营如此之久,置我北昭国律于何地?你们眼里还有国法吗?”


    守在门外的参将们听到里面的动静赶进来,恰好听到这一句,俱是愣在原地,各自面面相觑。


    他们耳朵没出问题吧。


    宁长风是个哥儿,还怀有身孕?


    怎么可能!


    他们伸长脖子齐刷刷看向床边,只可惜被落无心和落十三挡了个严实,连衣角都看不到。


    落无心与这青川城守备对峙丝毫不落下风,闻言开口道:“这位是容大人的夫郎,我看你们谁敢动!”


    话音刚落就听几声风响,雨幕中又落下十好几人,个个身穿黑衣,腰间领口绣有金色莲花纹,他们包围了整座府衙,长刀被雨幕冲刷得雪亮。


    两拨人马对峙,房内顿时剑拔弩张。


    经过最初的震惊后,林为和林子荣默然站到床前,抽出了手中的兵器。


    李慎知按着刀柄的手指轻微地发抖,此人竟是容衍的夫郎——


    身为丈夫,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夫郎在外抛头露面,与其他男子为伍?


    他目光一一扫过护在床前的黑衣护卫,以及院中静默而立的绣衣使们,一种不可理喻的荒唐感自心底升起。


    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容衍离经叛道也就罢了,营里那两名副官也不要命了?


    就在这时,木了好一会的众参将终于回过神,多年带兵打仗的默契令他们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于是,七八个参将一拥而上,搂肩的搂肩,按刀的按刀,好哥俩似的带着他往外走。


    “李将军别气别气。床上躺着的可是个孕夫,咱先出去,啊!”


    李慎知被这帮子人裹着往门口走,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怒气十足的谴责:“你们也向着他——”


    直到熙攘声彻底远去,林为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他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双目紧闭,面色仍旧煞白的宁长风一眼,小声嘀咕道:“宁大哥生得如此高大俊朗,怎会是个哥儿呢?”


    落无心瞥他一眼,手里拿着军医写下的安胎方子,道:“我去抓药,你们在这里守着。”


    ……


    昏迷中的宁长风双眉紧皱,那个总是小狗似的围在他能源核心旁边打转的小光团此刻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黯淡,与此同时他的小腹坠痛不已,冷汗自他额上沁出,流进发际,洇湿了枕头。


    前所未有的疲惫包裹了他,令他意识不自觉往下沉,似乎要沉到永不见底的深渊。


    他梦到了前世。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在卧室内响起。


    “我们有长风一个孩子就够了,肚子里这个就打了吧。”


    已经四十五高龄的宁母抹着眼泪商量,语气里尽是为难。


    他与先生都是大学老师,多年无所生才从福利院抱回宁长风,这么多年一直都当亲生孩子养着,约好了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真相。


    没想到竟然会在宁长风青春叛逆期时期突然怀上了。


    宁父却不同意。


    “孩子来了就是缘分,长风那里我去说,他会理解的。”


    宁母却抓住他不让走:“别说。他本来就是抱养的,我怕他有别的想法……”


    宁父急道:“那你说怎么办?长风那孩子从小就顽皮不爱学习,我们总不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吧?”


    卧室门陡然被拉开,宁父与站在门外的宁长风撞了个正着,顿时僵在原地。


    那一年宁长风才十四岁,因为落了游戏机折返回来的他挠了挠头,略显尴尬地开口:“啊没什么,就是跟你们说一声,我要住校了。”


    宁母从卧室里出来,眼眶通红地看着他收拾衣物。


    这个从小到大都很调皮的孩子似乎突然沉静下来,沉默地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里,随后往肩上一甩,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对了,恭喜你们。”


    “生下来吧,我不介意的。”


    后来宁长风便很少回家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和身边那些爱玩的少年统统断了联系。


    他变得沉默少言,日复一日地坐在教室和自习室,原本稀烂的成绩一跃再跃,直至高踞榜首,成为了别人父母口中的孩子。


    宁母最终生下一个女孩子,取名宁妍。满月那日,亲朋好友挤在小小的房子里道贺,宁长风站在小区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留下一个用自己奖学金买的小金锁和一张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走便是十几年。


    他被选拔进特种部队,经常执行秘密任务,身份换了一次又一次,宁父宁母根本联系不到他,只能用最老的方式,寄信给部队。


    后来信件中有时候会多一些涂鸦,歪歪扭扭是小孩的字迹,上面写得最工整的一句话是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基本每次做完任务回来宁长风都能收到一两封这样的信件。


    他只略略扫过一眼,便将它们统统锁进了抽屉里。


    长风万里终有归处,他没有。


    “长风,长风,醒过来。”意识朦胧中,有人似乎贴着他的耳朵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宁长风沉坠的意识猛然一挣。


    是了,有人在等他的。


    那个人叫容衍,是他的归处。


    他缓缓睁眼,抬手抹去容衍脸上的水迹,低声取笑:“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容衍起初怔怔地任他在脸上揩拭,突然抓住他的手,猛然将他抱进怀里,力道之大似要将他融进血肉里。


    “你吓死我了。”


    宁长风原欲挣脱,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放松了身体,抬手在他颤抖的脊背上轻抚。


    “没事,就是这几天累着了。”


    容衍抱着他不肯撒手,细密的吻一下一下落在他发间鬓角,满含珍惜与后怕。


    宁长风觉得有些腻歪,拉开与他的距离,认真看了看他。


    “你怎么来了,京中可还稳定?”


    自收到他城墙上昏倒的消息,容衍连夜处理好朝中的麻烦,策马疾行三天三夜至此,见到宁长风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他自己差点没晕过去。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男人满面风尘,姿势狼狈地扑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叫着长风的场景,心中复杂难言。


    原来精于算计者也会有害怕的一天。


    容衍眼下青黑,连日奔波令他面色憔悴,双眼通红,嘴唇发枯,看起来竟比宁长风气色还差几分。


    他握住宁长风的手,视线不肯在他脸上挪走哪怕一眼。


    “景泰蓝继位,一切事宜等击退羌军后再做结算。有贺明章守着,他不会有事。”


    宁长风心下略微放了放,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太冒进了。”


    抬眼就看到容衍素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歪在一边,凌乱的发丝里夹着不少黄沙泥屑,看起来活像在沙地里滚了几遍,情不自禁在他冒出胡茬的下颌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但是见到你我很欢喜。”


    *


    “哎哟,别腻歪了,快把安胎药喝了。”张生华以袖遮眼将煎好的汤药放在桌上,隔着屏风喊道:“一刻钟后我师傅进来把脉。”


    说完生怕看到什么似的,又匆匆走出房门,差点让门槛绊了一跤。


    宁长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什么安胎药?谁喝安胎药?”


    “砰”一声房门关得死紧,门外传来张生华的声音:“房里就你们两个人,你说谁喝?”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自收到宁长风怀孕的消息,容衍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带着他们策马日夜兼程赶到青川城,张生华年轻力壮还好,睡一觉就补回来了,他师傅现在还守着药炉昏昏欲睡呢。


    屋内。


    宁长风瞳孔渐渐睁大,他掀开被子看了眼平坦的小腹,又看向默然无言的容衍,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充满了不可置信。


    “我揣崽了?”


    所以那个整天吞他异能的光团其实是他怀的小崽子?


    不是不能生么,怎么会——


    在他的目光下,容衍极轻地点了点头,语气里透着些许小心:“李老验了三次脉,确认已怀孕三月有余。”


    他顿了顿,又道:“应当就是从地下洞穴出来后那几日,我做得有些狠——”


    宁长风额角青筋一跳,神情一言难尽:“别说了。”


    那几日疯的不止他。


    容衍便从善如流地不说了,垂眸专心玩他的手指。


    过了半会,宁长风将他的手拍开,用力搓了把脸,随后往外推了推容衍的肩膀:“你先出去。”


    容衍张了张嘴:“长风——”


    宁长风:“让我静一静。”


    室内一片静默,只余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容衍握住他有些颤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倾身在额间落下一吻,语气轻柔:“好,我去洗浴,无心和十三就在外面,有事只管叫他们。”


    说毕起身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却被叫住了,宁长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


    容衍静静站着,并不催促,甚至只是稍稍侧了侧头表示自己在听,连目光都体贴地没有落在他身上。


    宁长风脑海中从未有过的乱,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小腹,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却蜷了又蜷,指节被自己攥到发白。


    好好地怎么会揣崽呢?


    好在容衍一直保持着那个没有回头的姿势,这让他身上的压力轻松不少。


    桌案上的焚香燃烧殆尽时,宁长风略显僵硬的声音才响起:“你——怎么想?”


    说完不由抿紧薄唇,无意识攥紧了被面。


    这是古代封建社会,没有男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容衍亦不能免俗。


    从前是没指望,宁长风便也当自己和前世一样,没将生孩子这个功能当回事,哪知道会稀里糊涂就揣上了。


    只要开始想象自己大着肚子待产的样子,他就不由头皮一阵发麻。


    太意外了。


    意外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容衍保持着侧对他的姿势不变,闻言偏了偏头,似乎想要看他一眼,却又怕带给他压力生生忍住了。


    他攥紧门框,语气却放得低而温柔,像极了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说:“长风,在我这里,你永远高于一切。”


    第68章


    容衍离开后,宁长风往后仰靠在床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


    直至桌上的安胎药凉透,他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看过一眼。


    穿越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把哥儿这个性别当回事,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汉子能做的事他一个不落,即便后来遇到容衍与之成亲,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是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虽说性别有分,但他始终觉得他和容衍之间是平等的。


    甚至他更愿意去当那个主导者。


    可他竟然怀崽了。


    还在谷兴村时,他见过很多孕夫。一旦怀上孩子他们便被勒令不许出门,成日围着灶台和男人打转。肚子大了后,官府每月还会派人上门监管,孕夫的很多行为举止、饮食起居都会被控制,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安全地降生。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孕夫因身体孱弱而被强制卧床,最后为保胎儿被剖出来,而孕夫大出血而死的情景。


    更不必说怀胎之苦、孕嗣之难……


    光是想到此后种种,宁长风就不由得头皮发麻,想回到过去把那个不知节制的自己锤死!


    “笃笃——”


    敲门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打断,似乎是被阻止了。


    宁长风双手掌心搓了把脸,将心底纷繁复杂的念头尽数压下,尽可能声音平稳地道:“是李老吗,请进。”


    片刻后,李顺德推开房门。


    他带着一个药箱,气色瞧着也不大好,显然是还没从彻夜不眠赶路的疯狂中恢复过来。


    宁长风目光落在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汤药上,不由抿了抿薄唇。


    李顺德注意到他的眼神,笑了笑道:“是安神药,容大人特意嘱咐老夫煎的。说恐你见着他心思烦乱,便让老夫端过来。”


    宁长风抿紧的薄唇松开,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一饮而尽。


    空碗搁在床头案前发出一声轻响,宁长风舔了舔泛着苦涩味的唇,主动伸手露出脉搏:“有劳了。”


    没想他这么配合,李顺德在外徘徊许久准备的说辞一个都没用上,连说了几声好,坐在床前,两指搭上他腕间。


    半晌,他神色逐渐舒展。


    “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注意休息,多食进补之物,前段时日亏空得太厉害了。”


    宁长风略显心虚地收回手,有段时日他闻着油腥味便吐,吃了一个月的红薯来着。


    不止如此,他还带着营里的兵上山拉练、下河摸鱼,伏击战打了一场又一场……


    崽子被他这么折腾还没掉,也是够坚强的。


    宁长风问出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两年前在金平城您给我把过脉,说我身体受损,此生都不可能有孕,怎么会突然——”


    李顺德顿时面色复杂,他端来一面铜镜,道:“把你易容洗了看看。”


    宁长风依言拿出药液擦去额上用来易容的油膏,这种油膏不溶于水,又只是额间一点,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脸上顶着易容。


    油膏擦去,鲜艳欲滴的孕痣露出来,似点在眉间的一滴鲜血。


    宁长风语露惊诧:“怎会如此?”


    这么多年明明他的孕痣一直都是黯淡无光,不盯着看都分辨不出的程度,好几个大夫都断言过他此生不可能有孕,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体质?


    他脑中飞快掠过这两年的种种经历,蓦然怔住,语气几乎肯定道:“是银月草?”


    李顺德点头:“银月草乃天材地宝,古籍记载中便有补气生精、起死回生之功效,老夫也猜测与此有关。”


    两年前他带容衍前往金平城求医,因拔钉而高热不止,命悬一线时,是他服用了银月草,借助异能将中和后的药效渡到容衍体内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留在你体内的药效继续发挥作用,日渐修复你受损的身体,这才能让你受孕——这个孩子同你缘分不浅。”


    李顺德留下这么一句话,背着药箱离开屋内。


    宁长风脑海中却不断回想着。半晌他掀开被子,掌心凝出一团绿色光晕,缓缓贴在小腹上。


    小光团不如前段时日精神,软趴趴地游过来,隔着肚皮贴了贴宁长风的掌心。


    *


    青川城府衙内外被绣衣使围了了严实,容衍坐镇中堂,战情一波接一波报进来,堂下坐着的几人脸色俱是凝重无比。


    日渐黄昏,羌军鸣金收兵,退守三十里扎寨的消息传来,缩在座椅上惶恐了半日的赵阳才松了一口气,虚脱无力的靠在椅背上。


    立时就有七八双眼睛看过来,有人“嗤”地冷笑出声,神情尽显鄙夷。


    那晚过后,被他坑过的参将见着他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容衍一到,便带着盖了玉玺的圣旨名正言顺地夺了他的虎符,赵阳成了光杆司令,成日被冷嘲热讽,无人再把他当回事。


    若不是大战在即,阵前不宜换主将,此刻他应已被卸甲羁押往盛京了。


    “妈了个巴子,羌族那帮狗娘养的竟然带了粮草扎营,看样子是想打持久战了!”刚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名参将骂骂咧咧地走进府衙,转头看到座椅上的赵阳眼珠子都瞪出血来。


    他“呸”了一口,愤愤转身朝容衍行了个军礼,汇报了今日战况。


    他们久居边疆,不懂朝中的弯弯绕绕,只知容衍带了圣旨,是御笔亲批的监察史,一来便废了军中主将,以前所未有的强势手段接手了青川城军备,其速度不禁令人咋舌。


    以往他们只风闻这位城府深沉,善玩心计,是心狠手辣之徒,不成想还能看到他伏在宁长风床头惊慌哽咽的场景,一时觉得定是传言将此人妖魔化了。


    看模样也就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生得白净俊雅,也没那么可怕嘛。


    “城内目前兵马严重不足,大部分都耗损在了阴山,反观羌军有备而来,若是大开城门与之一战,胜算不大。”


    青川守备李慎知忧心道。


    立刻便有一位参将接话:“不知戚将军的援军何时能至?”


    容衍:“调令已发,戚芷带大军过来至少要七日。”


    “这——”众人面面相觑,依羌军目前攻城的迅猛形势以及城中所备粮食来看,不一定能扛过七日。


    但这是最快的速度了。


    陇北营驻扎在陇州最北边,与月氏交界,遥远无比,一路更是崇山峻岭、险阻难行。


    戚芷带大部队行军,不比轻骑快马,七日是她能作出的最快保证。


    从别处调兵更来不及。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李慎知突然单手握拳往扶椅上一砸,恨恨道:“若是青川城守不住,我们都是北昭的罪人,还不如以死谢罪!”


    容衍坐在主位,闻言问道:“城中余粮还剩多少?”


    李慎知:“青川城按例都是囤一个月的粮食备战,但今年春荒,收上来的粮食本就不足,再者接纳了陇西营大批士兵入城,这些人一分粮食都没带——”


    说着他剜了赵阳一眼,道:“城中余粮仅够支撑五日了。”


    没有粮,再精锐的部队都要饿成小趴菜,更遑论上阵杀敌了。


    此话一出,中堂内俱是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头一个比一个皱得紧。


    这时,中堂后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我有粮。”


    众人齐齐朝后面望去,就见宁长风穿过回廊,走到大家面前。


    他穿戴整齐,连日来煞白的脸色略微恢复了些许血色,额间易容被擦掉,一点孕痣红得晃眼。


    容衍搭在扶手上的手一错,站了起来,视线投注在他身上,却迟迟没有说话。


    中堂内再次陷入寂静,众人的目光在他鲜红的孕痣上一落再落,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尴尬地挪开了眼。


    孕痣越红代表这个哥儿越能生育。


    这帮汉子长年混迹行伍,连哥儿的影子都没见着过,骤然见到一个活的哥儿,还同他们共处一堂,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自在。


    在他们的认知里,怀有身孕的哥儿同女子一样,应当在家中待产,而不是出来抛头露面,更遑论带兵打仗,成日混迹在一群男子中间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林为,他上前一步,满含惊喜地问:“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些红薯?”


    其余人才纷纷回神,各自掩去心里的想法。


    又因为対林为口中所称的“红薯”字眼颇为陌生,一时开始互相询问起来,却得到了対方同样的摇头。


    被从总营里解救出来时吃过一次的参将们摸了摸脑袋,突然福至心灵:“可是那个巴掌大小、沉甸甸地,吃起来格外香甜粉糯的果子?”


    宁长风点头:“我有一个山谷的熟果,撑两日绝対没问题。”


    参将们听闻大喜,眉飞色舞地开始讨论那果子有多好吃果腹云云,听得青川城这边的将领一头雾水,纷纷望向宁长风,眼神充满询问。


    林为便眉飞色舞地向他们解释这个“红薯”的由来,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世上真有耐干旱、耐存储、产量还大,吃一个就饱的农作物?


    那不是天降福泽吗!


    就连李慎知都听得心潮激荡,上前问道:“那所谓‘红薯’现在何处,我立时派兵去运。”


    宁长风便道:“柳树坡附近,那里有一绿洲,有狼群守着,你们过去恐会遭遇围攻。”


    李慎知长年驻扎青川,自是知道狮虎易搏,狼群难缠,若强行进入倒不是不可以,就是会折损不少士兵。


    他抬头看向宁长风,语气笃定道:“你有办法进去?”


    宁长风点头:“那些狼群被我打怕了,闻见我的气味会躲开,我带兵去挖红薯最合适。”


    他话音刚落,就听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不可!”


    第69章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在回廊上,走在前面那位步伐迈得又大又疾,周身气势凛然,头也不回。


    “你身子尚未复原,此时强行带兵出城,万一出了意外——”


    宁长风猛地止步,扭头冷声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肚子里的崽子?”


    容衍猝然停在原地,抓住他的胳膊,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令他声线沉哑,却在此时高了几个度,暗含几分怒气:“你这么想我?”


    宁长风别过眼,被抓握的臂膀肌肉绷得死紧。


    半晌,他哑声道:“李慎知不同意我带兵也就罢了,你呢?”


    容衍盯着他牙关紧咬的侧脸,半晌后强压下心口升起的火,换了轻柔的语气,缓声哄道:“我何时那样想过你?长风,别跟自己置气,好么?”


    “好。”宁长风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尾隐隐泛红:“那我问你,让不让我带兵去运红薯?”


    容衍顿了顿,沉默。


    无声的对峙似一道屏障横在两人中间,宁长风强压下眼底泛起的热意,他一根一根掰开容衍抓握在他身上的手,转身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


    月上中天,皎洁银光洒落苍穹,西北总是风烟弥漫的天空难得出现如此干净透亮的月色,照得风沙如霜似的白。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从外面打开,银白月光调皮地溜进来,又被关在门外。


    脚步声停留在床头,接着水声响起,裹在被子里背对房门的宁长风尚未来得及开口逐客,便被兜头盖上一张温热的帕子,在他脸上揉搓。


    他翻身坐起,扯下帕子往容衍身上一扔,冷言冷语道:“进来作什么?我卧床睡觉你也要管?”


    容衍接过帕子在热水里拧了拧,展开替他擦起了手。


    宁长风的手不如一般哥儿的白皙细腻,相反手掌宽大,掌心一层磨人的老茧,连指节都要比别人粗大些。


    这样一双手,生来就该是舞枪弄棒的。


    容衍心里这样想着,张开五指强行挤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宁长风身体一绷便要挣脱,却被更紧地扣住了,容衍以一种强势而不容拒绝的姿态欺身上前,透过窗棂洒落的月光都照不亮他眼底的深黑。


    “你在害怕什么?”


    宁长风挣扎的动作猛然一停,扭过脸不愿看他:“我有什么好怕的。”


    容衍却不放过他,他倾身上床,将宁长风身上堆叠的被子踢开,膝盖强行顶开他双腿,眼眸漆黑地盯着他。


    “看着我说。”


    两人鼻尖挨着鼻尖,吐息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宁长风躲无可躲,只得绷紧脸回视他,一字一顿道:“我说,你个王八蛋。”


    容衍一怔,他被人用无数恶毒、诅咒的言语骂过,倒是第一次听这么赌气冲冲的,被骂的他无甚反应,反倒是骂人的那个趁机将他掀开,躲进被子里兀自生气去了。


    他在床上跪了一会,见宁长风还是不理他,便膝行至前,弯腰伸手去拉他的被子。


    得到一个字:“滚。”


    语气很凶,嗓音里却漏出一分哽咽。


    容衍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索性往后一坐,对那个背影道:“我说长风,自打陇西营生变以来我可熬了整整十几个大夜了,有时连着三四夜都未合眼,现下心口绞疼得很,你还这般气我,若哪次厥过去醒不来了,你和孩子可怎么办?”


    接着他又讲朝中大势已定,但景泰蓝年纪尚幼,若无人扶持恐又成下一个傀儡皇帝,到时被困于深宫,只能靠仰人鼻息求活。


    自己身中蛊毒,左右活一天是一天,只是日夜忧心留他一人独活于世,于心不舍,何况现下又有了孩子……


    宁长风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坐起,伸手就去解他胸前的系带。


    容衍便闭了嘴,乖巧地任他解,甚至帮他扯松了好几根带子。


    衣物一层层剥落,露出他冷白的胸膛,植入蛊虫的刀口还在,像条蜈蚣般丑陋地盘在他心口。


    宁长风心颤了颤,他这次没有避开容衍,掌心聚起一个绿色光团贴近他心口的肌肤,光团像是有生命一般顺着疤痕钻了进去。


    直至光团完全隐没,容衍才从怔然中回神。


    他抓住宁长风正欲抽离的手,将他的掌心更紧地贴近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嗓音低而虔诚:“感受到了吗?”


    胸膛的震动一下一下传到宁长风的掌心,急促而热烈,与容衍炽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烫得他心口也跟着沸腾。


    容衍漆黑如深渊的眼底终于被窗外的月色映亮,里头满满映出宁长风的倒影。


    他说:“若世间有神,理应是你的模样。”


    ……


    “啪!”


    宁长风拍开他的手,强忍自脖颈翻腾而上的热意,语气梆硬:“你都看到了,我不是普通人,你不能以世俗的标准要求我。”


    说这话时他心里直打鼓,不敢肯定对方能否听懂,所谓“世俗的标准”是什么。


    容衍掩好衣襟,握住他微微发抖的手,方才那句话乃他情不自禁所言,回想起来倒是有些露骨了,不由默了默,这才问道:“还是因为腹中胎儿,对么?”


    “你以为我是怕你腹中胎儿出事,才反对你去运红薯?”


    宁长风垂下视线,久久没有吱声。


    见状容衍深吸一口气,反倒笑出声来,他捏了捏自家夫郎的指尖,没好气道:“宁长风啊宁长风,你平素不是最肆意洒脱的么,怎么到自己身上就钻进死胡同里不肯出来了呢?”


    他倾身上前,鼻尖磨了磨宁长风的,一字一句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你听好了。”


    “我容衍前半生都活得不人不鬼,遇见你,能被你拉出泥潭是我毕生所幸,惟愿与你相伴一生,携手终老。”


    他顿了顿,模糊而快速地说了一句不能共白首也无妨,宁长风正待追问就感觉他亲了亲自己唇角,心神又被吸引过去。


    “你是我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挚爱。”


    “没有人能越过你,孩子也不行。”


    “也许我猜到了一点你的焦虑不安来自何处……所以如果觉得不喜欢就堕掉吧,我会帮你堵住那些人的嘴。”


    “我永远不会束缚你。”


    ……


    他每说一句,便要在宁长风脸上亲一下。那吻不含任何色.欲,唇瓣落在眉梢眼角轻轻一点,如羽毛般温柔。


    仿若将人珍惜到了骨子里。


    宁长风颤抖的手一点点稳下来,手指无力地蜷紧又松开,似在与自己做斗争。


    容衍抱着他,轻轻吻他的耳垂和脖颈……


    终于,他一直紧绷的身体在安抚下缓缓放松,他低下头,额头在容衍的肩膀上碾了碾,轻声道歉:“对不起,今日不该胡乱朝你发脾气。”


    容衍抚着他后颈的发丝,低声道:“是我不好,没考虑你的感受便擅自替你做决定,以后若再如此你便狠狠揍我,可好?”


    宁长风赧然:“说得我哪次真揍过你似的——”


    容衍便看着他笑,眼底水光粼粼。


    月色如水倾泻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剪影在床头桌案徘徊,摇曳的烛花突然“噼啪”爆了一下,旋即被一道气劲熄灭。


    长夜过半。


    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


    *


    次日一早,宁长风便穿戴好盔甲,点了五百人趁天还未亮透时悄摸打开城门,直奔柳树坡而去。


    容衍身着大氅站在城墙上,目送运粮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外才肯移开。


    再过半个时辰,距离青川城三十里外的羌族大军营寨上方升起炊烟,投石车一辆接一辆运来,看来又是一天苦守。


    容衍下了城楼,有条不紊地吩咐各将领准备守城事宜。


    就见李慎知一步两个台阶走过来,面上难掩怒气,开口就是一句:“你让宁长风那哥儿去运红薯了?”


    容衍脸上的表情淡了,看向李慎知的目光森然:“你在质问我?”


    李慎知头皮一紧,多年守备的经验令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忙向容衍补了个军礼,解释道:“方才我气昏头了,请容大人莫怪。”


    说完又愤愤道:“但此事末将还是要提,先前我们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如今军中上下都知道了他是个哥儿,还是个怀有身孕的,您竟还准他继续带兵打仗,这何以服众?”


    他声量不小,周边一群将官都听见了,各自看了一眼,碍着容衍在场没有开口。


    这几日下来再愚笨的人都看出来了,容衍对这个夫郎何其看重,不仅抛下京中事务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也要赶来青川城替他镇场,还将城中的反对势力一一找出来拔除,杜绝了宁长风的后顾之忧——


    除却昨晚在宁长风房间的那半夜,自打进青川城他们就没见这位合眼过。


    守备大人这不是上赶着触霉头么?


    果不其然,容衍脸上的表情更淡了,他微微弯腰,将手里翻到一半的名册拍回他胸口,墨黑如渊的眼眸眯起:“不该说的话给我憋着,半个字都不要漏出来,懂吗?”


    言毕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塞北的风自由自在地穿过原野,又呼啸着远去。


    “我不比长风磊落光明,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第70章


    又是一日苦守。


    羌军此次来势汹汹,誓要拿下青川城,城门口整日喊声震天,箭雨横飞,一排排羌族士兵倒在城门下,随即又被更多士兵顶上,靴底踩过浸着血肉的泥土,那可赞竟是要拿人命生生破城!


    城中百姓惶惶,家家门窗紧闭,往日热闹的玉泉街上空无一人。


    待夜幕降临,羌军才鸣金收兵,总算又撑过了一天。


    林子荣自城墙上被人扶下来,立刻有军医上前替他除创,用火烧过的刀尖挑去嵌入他肩头的飞弹,拿出纱布给他包扎。


    军医的手又快又稳,每日都有人受伤,这些军医都习惯了伤患的鬼哭狼嚎,这还是第一个被剜肉除创还一声不吭的人。


    于是包扎好后,他不由得抬头佩服道:“真汉子!”


    林子荣这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大口喘气,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抹去了额上豆大的汗珠,又下意识将挡住半张脸的围布往上提了提。


    那军医便道:“林副官的脸疮还没好么,小人家中対治疗疮病略有研究,不妨让小人看看。”


    林子荣:“多谢,不必了。”


    他朝军医一点头,又钻进城楼里,清点明日守城的军备。


    弩.箭是消耗物,几日强攻下来,军中箭矢已将告罄,尽管每次休战后林为都会带着小队将落在城门口的箭矢捡回来,但损耗仍然很大。


    若无弩.箭在射楼围援,羌军攻城的速度只会更快。


    如此不必说守城七日,便是明天都难。


    一众将领眉头皱得死紧,李慎知最先开口,提议道:“与其在城中坐以待毙,不如打开城门殊死一战,好过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大家各自看了一眼,纷纷沉默。


    粮食已将告罄,今日城中未上阵的士兵均只吃了一顿,若明日粮食还不到,连上城楼守城的士兵都只能吃一顿了。


    更何况军中弩.箭也不够,拖得越久他们会越吃力,届时城破便只有任人屠杀的份。


    倒不如拼将出去,搏个你死我活。


    坐在上首的容衍正在看今日战报,闻言并未发话,任各将领低声讨论起来。


    林子荣是其中难得坚决反対打开城门迎战的,理由是能拖一日是一日,援军总会到,若此时兵败,羌军便早入城一日,城中百姓便早遭殃一日。


    不能拿百姓的性命去赌他们的战功。


    过半会儿,容衍合上军报,打断了各将领:“方才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城内的兵力対上羌军胜算不足三成,开城门迎敌不可取。”


    “可弩.箭不足,若不先发制人,恐明日城门就被他们攻破了!”李慎知站起来道,対上容衍眼神时又不由有些发憷。


    白日里容衍的话似乎还响在耳边,分明语气轻轻淡淡,但莫名就是让他后脊骨发凉,关于宁长风是个哥儿的话是再也不敢提了。


    但这会儿是为了军务,他自认为国为民问心无愧,便麻起胆子与容衍対视。


    这个轴货。


    容衍心道,目光却在瞬间变得柔和而无害,甚至带上了微微的赞许。


    李慎知被他的目光看着,突然就将清晨被威胁的一幕全然抛在脑后,觉得容衍倒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可怕了。


    他上前几步问道:“容大人是否也赞成我的提议?”


    容衍望着他微微点头:“李守备赤胆忠心,容某十分佩服,只是弩.箭一事——也并非全无办法可想。”


    是夜。


    月黑无风,羌军的哨兵站在高处,一眼不落地盯着城楼的动静。


    突然,城墙两侧的小门被打开,从里头涌出许多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没有持火把,无声而整齐地朝羌军驻扎的营地奔来。


    有敌偷袭!


    哨兵连忙吹响号子,主帐占据高地,那可赞轻而易举就能看到黑影源源不断、连成一片,乌压压地朝这边奔来。


    “呵,弹尽粮绝了就给老子玩偷袭,弓箭手准备!”


    他立即下令,密集的箭矢如下雨一般朝连成片的黑影射去,成片的人影倒下,但背后更多的黑影补上去,竟似学了他们的,想用人命硬碾上来。


    那可赞不由冷笑,命令弓箭手加强攻势,一轮又一轮的铁箭密密麻麻地射过去,任再多人马都会被射成筛子!


    半个时辰后,那可赞皱眉打断了弓箭手的攻势,望着不减反增的黑影陷入了沉思。


    这时,今夜城楼原本熄灭的火把统统被点燃,跳动的火光照亮城墙外的情景,竟是一群稻草人被绳索城楼上的士兵拉动着作出爬上爬下的举动,那些幢幢进攻的黑影都是士兵扛着一排又一排稻草人伪装而成进攻的样子。


    此时这些稻草人身上都插满了铁箭,被躲在后面的士兵迅速扛回了城!


    再追已是来不及了。


    “混蛋!”


    闹出这么大阵势,北昭士兵未伤一人,竟生生骗走了他们近十万支铁箭!


    那可赞目呲欲裂,气得差点厥过去。


    第二日,箭矢充足的北昭士兵更是难攻,临到黄昏时,羌军不得不再次收兵,望城兴叹。


    这一夜,羌族的哨兵再次看到了城外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黑影。


    吃一堑长一智的那可赞发出冷笑,任凭那帮人马在墙头城外进进出出,就是不出一兵一卒。


    还想骗他的箭,没门儿!


    半个时辰后,城外攒动的黑影统统进入城内。


    守城的士兵们将用来做幌子的稻草人拉上来光秃秃地丢到一边,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运进城来的大车大车红薯。


    肚皮里咕噜作响。


    他们今日只吃了一顿干饭,还是因为晚上要守城,其余做后勤的兵们连干饭都没吃上,个个饿得头昏眼花,现下正兴高采烈地搬运粮车上的红薯。


    宁长风让人就地架起大锅烧水,一股脑倒了一锅生果进去。


    这些没吃过红薯的守兵们起初还有些将信将疑,待闻到锅里传出来的香味后不由得狂咽口水,被分发到手里时都顾不得烫,连皮带肉生吞,边吃边叹道好香!


    红薯的甜香味飘荡在城墙内外,填饱了饥肠辘辘的守兵们。


    拿起兵器回到城楼值守的那一刹那,士兵们脑海中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能让他们吃饱饭、有衣穿,把他们当人的人,管他哥儿还是男人,都值得他们拥护!


    ……


    询问了这两日守城的情况,宁长风心里有了底,这才放心离开城楼,骑马往雁回书铺的方向而去。


    前几日是因着他昏迷,容衍才整日整日守在青川城府衙。


    方才落十三递了信来,让他回书铺。


    哒哒马蹄声响在长街上,远远地就能看到书铺门口站了一道身影,正翘首企盼。


    一下马容衍便将手上的氅衣给宁长风披了上去,待触到他被露水浸湿的衣衫时不由皱了皱眉:“快进去。”


    说罢扶着他肩往后头走。


    书铺的格局都是一样的,前店后院,宁长风闭着眼睛都熟。


    容衍临时收拾出一间用作卧房,他将宁长风推了进去,屋内炭火暖融,热腾腾的姜汤一直煨在红泥炉上,他倒出一碗递给宁长风,催促他喝了。


    宁长风也不矫情,一碗姜汤下肚,整个人都觉得暖和不少。


    容衍用力搓了搓他还冰凉的手,又蹲下.身去脱他的鞋袜,将他的脚捧在怀里焐热。


    宁长风被按坐在床头,低头就能看到容衍单膝跪地,不仅替他捂脚,手还没闲着,力度适中地揉捏着他因赶路而酸痛的小腿。


    认真而专注。


    前后两世加起来,只有容衍会这么待他。


    宁长风盯着他的发顶看了半晌,被捂在暖热胸口的脚突然轻轻踢了踢,故意道:“两天没洗了,有味。”


    容衍却将他的脚捂得更紧了:“别乱动,当心走了热气。”


    语气与在鹿鸣山给他擦脚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容衍是个双膝被废,不得不寄人篱下的病秧子,如今他把持朝政,权势滔天,文武百官无不为之侧目,却仍然愿意为他屈身,做这些本可由下人代劳之事。


    他们也许都在被世事裹挟着改变,但有些东西从未变过,甚至在洪流的冲刷下更刻骨铭心。


    宁长风心口泛起微微热意,他盯着容衍垂下眼眸时纤长的眼睫看了半晌,突然道:“崽子没闹腾,我有注意。”


    正在他腿上揉捏的手先是一停,接着容衍低低“嗯”了一声,拿过袜套替他穿上。


    宁长风挑眉,视线追逐着站起身的他问:“‘嗯’是何意?”


    烛火映亮容衍的脸,也映出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微黄的光照在他舒展的眉眼间,晕出一团柔和的雾。


    宁长风突然一怔,看得呆了。


    一炷香后。


    后院的客厢房内,张生华睡得正香呢被人硬生生从床上刨起,拉着他一路飞也似的往外奔。


    “药箱,我的药箱!”


    十三便转身一手拎起药箱,穿过回廊一路将他推到宁长风面前,随即生怕屋里人后悔似的转身将门一关,守在了门口。


    宁长风坐在桌前,容衍则站在他身边,看向他的眼神意外的温和。


    张生华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看到宁长风顿了顿,最终还是主动朝他伸出手,语气仍有些别扭:“夜深叨扰,帮我——诊诊脉。”


    片刻后,张生华收回脉枕,觑着宁长风的脸色,斟酌道:“身体无大碍,那个,那个……”


    他吞吞吐吐,含糊地将“孩子”两个字带了过去,只说都挺好。


    前几日宁长风可是看到他和师父都会脸色不好,怎么运了一趟红薯回来,就同意让他诊脉了?


    他来时迷迷糊糊,走时稀里糊涂,再躺回床上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生生想了一夜,第二日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待张生华走后,宁长风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这才解开外衣往床上去。


    才躺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容衍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打在他侧颈的肌肤上,宁长风翻身回抱了他,黑暗中凭着感觉蹭了蹭他的脸。


    两人之间默然无言,却比任何时候都心意相通。


    良久,宁长风重重吐出一口气,推了推容衍,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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