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云屠息川(四)


    “岑微微, 你这家伙,怎么没去参加山门集会!”


    秦放看清了来人,震惊地问道。


    真是反了天了, 这些弟子一个二个竟都不把鸣钟当回事儿!看来自从他没有担任执事弟子后,山里的规矩是越来越松散了。


    秦放痛心疾首, 深深觉得青城剑宗没他不行。


    “你不也没参加吗?”岑微微理直气壮地反问。


    然后她偏过头,胳膊肘顶了姜鹤一下,悄悄耳语:“嘿嘿, 我专门趁大家都不在, 来行云师兄这儿看看。 ”


    姜鹤:英雄所见略同啊!


    “但是没想到还能遇到你。”岑微微很是惊喜, “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和师兄分开了呢?”


    “师姐,我刚好也想问问:听说现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说师兄是魔修?”


    “确实如此。”岑微微语气滞涩了一下。


    “这事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姜鹤眼角瞥过秦放, 不想表现得自己早就知道沈行云是魔修的真相,只好把问题说得含含糊糊。


    说到这个,岑微微明显怒气上涌:“和你分开之后, 我带着剩下的人往外走,但是那时候秘境已经开始崩毁,我们差点走不出去,幸好师兄及时赶到,给我们稳住了路。”


    “那群胆小鬼,当时一个字都没说, 出了秘境就开始大呼小叫,说他们亲眼看见行云师兄使用魔气——可他们怎么不说清楚, 行云师兄用魔气是为了救他们!后来听说明悟宫的人侦测了内部情况, 发现秘境是落到妄海去, 所以他们判断妖兽和没能出来的人大概就死掉了。”


    “我还以为,以为你们也”


    岑微微说着说着,好像又回到了前几天惶急的时刻,耷拉着嘴角,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


    姜鹤刚想安慰她两句,这伸手拍拍的动作才进行到一半,一旁被忽视已久的秦放发出声冷笑:“救?救什么救?依我看,明悟宫这事儿和沈行云脱不了干系!”


    “没准儿和崇真人就是他杀的,”他看向姜鹤,像是挑拣网兜里的鱼一样,上下打量,“看样子你知道不少,干脆也不用等宗主回来了,我带你去明悟宫,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说清楚。”


    “噌——”


    姜鹤还没回答呢,岑微微的长剑便铮鸣出声。


    她向前半步,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岑微微,你是想袒护她?还是怕她说出真相,想要袒护沈行云?”秦放神色越发晦暗,“你从小就是这样,明明知道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一直站在他那边!”


    最后一个字落下,秦放的右手中金色光芒隐约闪烁。


    “这是无相峰,我犯不着和你打,”秦放冷冷开口,“我已经通知执事弟子了,如果你非要自找麻烦,那就等着受罚吧!”


    姜鹤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后悔没有趁早搞定这个麻烦的家伙。


    她拽了一把岑微微的衣袖:“师姐,你先走吧。”


    师兄还在云屠息川,她当然不会留在这儿或是去明悟宫和那些人耍口舌功夫;但是自己要走便走,犯不着牵连上岑微微。


    “走?我可不走。”岑微微不为所动,长剑‘一心’在她手中,折射着日光,清亮耀眼,“我活了几百年,还没有学会袖手旁观四个字。”


    秦放冷笑:“好啊,你就执迷不、噗——”


    他一边义正言辞地与她理论,一边悄悄往后挪了两步,准备等大部队来临再与她较量。


    毕竟岑微微的实力摆在那儿,谁和她打谁是傻子。


    他秦放,是用脑子战斗的!


    可这两步还没踩实呢,天外飞来一道亮光,长剑转了个弯儿,漆黑剑柄撞在他的后脑勺上。


    秦放上下牙关一起咬在舌头上,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飞剑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又回到来人手中。


    岑微微眼前一亮。


    “师父!”


    “大师兄教出来的徒弟他这么虚?我可没使大力啊。”


    这是个长相凌厉的女人,长发利落地扎起,眉目秀丽,她右手接住已经晕菜的秦放,想了一会儿,又原地放开手:“算了,和我没关系。”


    可怜的秦放又一次脸面朝下地砸向大地,姜鹤从飞扬的尘土中看到了鼻血的痕迹。


    “你呀你,为什么到处乱跑。”李长乐转过身来数落岑微微,“最近惹的事还不够多吗?”


    “师父我没惹事啊!”岑微微据理力争,“每一次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麻烦的,你看比如这个秦放”


    从剃了穷其道人头发,到明悟宫差点和一堆修士打起来,岑微微扳着手指一一数着,李长乐环抱手臂,边听边反驳。


    姜鹤则在旁边缩头缩脑像只鹌鹑——有一说一,这师徒两个风格还挺相像,现在是这么有闲心的时候吗?


    李长乐没能在逻辑上打败自己的徒弟,哼了一声,表示不愿和岑微微多做计较,斜眼打量起了姜鹤:“你偷偷摸摸地干嘛呢?伏离没告诉你先别出门吗?”


    说是说了。


    但姜鹤没放在心上,主要是伏离道人搞神秘主义,姜鹤没能掌握到最新状况,因而对形势判断错误——看来自己从妄海回山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个秘密来着。


    “长乐师叔,我听说行云师兄被顾青梧带去云屠息川了,这是真的吗?”


    “是。”李长乐干脆地点头,她旁边,岑微微气鼓鼓地咬着腮帮子,好像对此怨念颇深。


    “今天集会是大事,执事弟子不会来得那么及时。微微,趁现在人都在大殿,把这个家伙搬到咱们无忧峰去。”李长乐冲着秦放一努嘴,“机灵点儿,等我回来再处置。”


    李长乐一声令下,岑微微立马开始行动,像个强抢民男的女山贼,拽着秦放胳膊把他横在自己肩上,还不忘追问:“回来?师父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李长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姜鹤一样,回答道,“当然是云屠息川。”


    *


    此时的云屠息川。


    从沿岸山壁眺望,只见河面上往来船只不息,这其中有不少都是做行船生意的凡人。


    他们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魔境边缘,全然不知‘惧’字,是因为这里叫云屠息川。


    五百年前有何笑生,五百年后有顾青梧。


    望着这番平和景象的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悠悠一叹:“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便是云屠息川与众不同的规矩。


    顾青梧不收徒,只授道,因而严格意义上来讲,云屠息川并不是一个宗门。


    她也不让归于此处的修士称呼师父,只叫老师。


    “据说是魔境内有些动乱,”这个青年男子,长相温文尔雅,说起话来也是一般的斯文,只是显得有点啰嗦,“也是奇怪,明明自从百年前,各处都颇为安静,连边沿地区的妖邪都少了,怎么最近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他一手搭着这个开在半山腰上的山洞石壁上,一边念叨个不休。


    而他面前,有个黑衣少年人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磨着自己手上的黑色物件,完全对耳边的话语置若罔闻。


    但这丝毫没有减低说话人的热情。


    “说起来,魔修生存外界的事,真是千百年来闻所未闻。鸣轲,你说这个沈行云,他真是魔修嘛,会不会是搞错了?”


    被唤做鸣轲的黑衣少年终于起身,他冷冷地瞥了旁边人一眼,说话很不客气:“老师何曾出错。”


    “哈哈哈,你生气了!”赵淮之双手叉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逗你玩呢,谁叫你不理我!”


    “”鸣轲表情僵硬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对方,“无聊。”


    “不要不理我!”青年男子像个跟屁虫似的,几步窜到对方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加固禁制。”


    “老师可没吩咐这个,只是叫我们守着罢了。你这么认真干嘛?”


    “怕他跑了。”鸣轲认认真真地将打磨好的两枚菱形铁片插入地下。


    赵淮之偏过脑袋,朝内打量,洞口以内还有一道铁制栅栏,把这个天然的石洞变成了牢房——十束星芒位分牢房四方,这点淡淡的光亮一映出中间的男子,他盘腿闭目,静静地坐着,通体漆黑的沉重锁链攀附着他的四肢,又延伸进入地底。


    这些铁索,包括这道栅栏,全是用乌铁所制,无论是魔气还是灵气,离体的第一时间,便会被吸收隔绝在地下,无法汇聚成流。


    是专门针对妖邪的造物。


    云屠息川常年活跃于对抗魔境的战场第一线,拥有丰富的经验,也开发出了各种分门别类的法宝。


    富有实验精神的赵淮之曾经以身试法,给自己扣过一条,乌铁锁链接触身体的一瞬间,他就两眼一黑,醒来后便迎接到鸣轲的杀人目光。


    据说他晕了两天,鸣轲则被迫照顾了他两天。


    而醒来后的一个月内,他都在不断对抗脑中抽痛,和灵台空虚的后遗症。


    由此可知,戴上它们是种沉重的负担,但看上去,这个叫沈行云的人倒是很安静,除了脸色格外苍白,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痕迹。


    赵淮之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想到——


    也许是他挺能忍的吧。


    第52章 云屠息川(五)


    姜鹤被李长乐在身后, 勾着脑袋遮遮掩掩地出了山。


    李长乐身为山中二代长老,这样的特权还是有的,守门的弟子看到她大摇大摆地走出护山大阵, 话都没敢问一句。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传送法阵,站在云屠息川支流以外, 岸边清风习习,裹着淡淡的水腥味儿。


    姜鹤此前从未和李长乐有过交流,不免有点紧张, 经过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 终于找到了万能的开口词:“长乐师叔, 这样麻烦你不好吧?”


    万万没想到,李长乐不但一手解决了秦放留下的后患,还亲自护送她一路走来云屠息川。


    “你确实是个大麻烦,能扔多远扔多远吧。”李长乐瞥了她一眼, 毫不留情,“但是别指望进了云屠息川我还跟着你。”


    “等船来了之后,你就自己走吧。”


    等船来, 这也是云屠息川的规矩。


    不管是怎样的大能,来到云屠息川的地界,就不得在上空随意飞行,须得老老实实地像个凡人一样坐船。


    他们走的不是去云屠息川的常用道路,所以专做行船生意的很少见,但若是捕鱼人家见到岸边有人等候, 也会摇桨过来,挣一笔外快。


    他们便在等这样的渔船。


    李长乐这方面有点一板一眼, 看来岑微微是像她, 说要保护姜鹤, 就时时刻刻做起——黑色的长剑像是在看管犯人,缓缓绕着姜鹤转。


    这是李长乐的佩剑:小重山。


    又厚又重,和一般长剑轻灵的形象一点儿不沾边,但却奇妙地符合主人的气质。


    姜鹤百无聊赖地站在李长乐身边,眼神跟着黑剑转来转去,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凑巧听到的对话——师父央托李长乐帮一个忙,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请她照看自己了。


    李长乐这样一个潇洒随性的人,竟然能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接手自己这个大麻烦。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想到这里,她抑制不住满腔的好奇心,像个趴在鱼缸边乌龟,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李长乐。


    “有屁快放!”暴躁仙长李长乐不耐烦地甩过来一个白眼。


    这可是你说的啊。


    姜鹤清清嗓子:“长乐师叔,你与我师父到底有什么渊源?”


    “呵——”


    李长乐闻言,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这也不像是冷笑,姜鹤琢磨来琢磨去,感觉短短一个字里简直蕴含了万千种思想感情。


    她心急如焚地支着耳朵,谁知李长乐‘呵’了一声后就没下文,反而伸手入怀,掏出个路上摘来的野果,然后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个葫芦样式的东西。


    姜鹤认真看了半天,直到李长乐掀开顶上,凑到嘴边,她才恍然大悟——什么葫芦样式,这不就是个葫芦吗!还是个酒葫芦!


    李长乐仰头,咕咚咕咚一大口。


    ‘酒后吐真言’,这句话突然划过姜鹤的脑袋。


    开聊的前奏!


    她顿悟,恨不得立马搬一个小马扎做到李长乐面前,做一个专心致志的倾听者。


    果不其然,李长乐咽下酒水,又将顺手摘来的果子啃上一口:“渊源说不上,不过是些小事。”


    “哦?”姜鹤明显不太相信。


    李长乐表情淡然地继续说:“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本来算是情投意合,结果他又做了缩头乌龟的小事。”


    “喜、喜欢?情投意合?!”姜鹤瞠目结舌。


    这个原因她确实万万想不到。


    统观师父形貌,再看李长乐向来的做派,一个是落魄养生中年人,一个是潇洒江湖侠气女,这两人之间,哪个都和儿女情长沾不上边儿啊。


    “不信?”


    “不是不信,我这不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嘛。”姜鹤说得很纠结。


    姜鹤想到伏离离开前,曾经说出的一句话——【因此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难道是在说长乐师叔?这是一段悲惨的失恋往事?


    “师叔您,和师父从前”姜鹤犹犹豫豫地开口:“师父说,他曾经做错了许多事”


    “是吗?”李长乐不甚在意地应道,然后她抬头看了眼姜鹤,大概明白了什么,又摇头叹道,“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后悔的,也不会是因为我。”


    “伏离,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


    大师兄从山下捡回来一个小弟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李长乐和其余两位师兄专门跑过去瞧了热闹。


    被大师兄牢牢拉住的少年人瘦得像个竹竿,面黄肌瘦,是个典型的难民模样。他不爱说话,连对着算是救命恩人的大师兄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李长乐顿觉手痒痒,很想打他一顿,可惜大师兄当前,她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动手。


    后来是二傻子穷其,认为这个新来的小弟子还没认识到他们的本领,便主动上前大谈特谈修道之人的厉害之处。


    李长乐眼尖地注意到,这个难民小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汪洋大海,从而对溪流的浅薄感到轻蔑一般。


    李长乐当时就觉得:这家伙,有点意思。


    那时候,师父余问道已经完全没了收徒弟的兴趣,在山里待着的日子也少,不过四个弟子都年岁大了,各自在山头上忙自己的。真有什么事,大师兄沈入知便自觉出面号令一二,大家还是很听话的。


    伏离有修行资质,不过平平而已。他十三岁入道,与其说是跟着师父学,不如说是跟着师兄。大师兄好像总觉得伏离这个人不想好好活着,一天到晚看得很紧,手把手地教他,还不忘念念叨叨,附送一连串的人生感言。


    可惜伏离像个死木头,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而李长乐逐渐养成了一早起来,便跑到沈入知居住的山头看两人好戏的习惯。


    每到这个时候,大师兄就会拉着她长吁短叹:说伏离比谁都更不让他省心,秉性惫懒,二三十年过去了,也没修出什么成果来。


    李长乐便火上浇油地添上一两句。


    起初伏离不理她,后来便忍不住以眼神进行反抗,等他开始和李长乐进行言语交锋时,三个人在一起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习惯这种事,一旦形成就不容易更改。


    李长乐觉得自己喜欢和伏离待在一起,喜欢看他闷声生气的样子,喜欢看他故意藏拙拉慢自己的修行进度,喜欢看他对大师兄的唠叨束手无策的样子。


    她知道伏离很聪明,懂得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多。


    她喜欢这样的伏离。


    她有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预感,伏离也喜欢她,或者,至少对伏离来说,自己的存在同样特别。


    产生这个念头的第一时间,她便找到了伏离,当机立断地告诉他。


    而伏离好像也是第一次发现了这件事一般,很慌张。


    可是和李长乐预想的不同,他的慌张里带着某种懊悔和抗拒,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闭门不出了。


    “本来他就不大理会旁人,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在山里这么多年,能够说上几句话的,除了大师兄,也就是我了。自从我找他挑明后,他的漠不关心就愈演愈烈,连大师兄都不想见了。”


    李长乐知道他在更为努力的钻研修行。


    他逃避与人见面,就好像这些人会阻碍他的道一般。


    “我以为他会永远这样,直到五百年前,师父去了妄海,”李长乐继续说道,“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与师父有多大的交集,但自从那一天起,他就变了。”


    这点改变在外人看来或许微不可查,但李长乐却清楚地注意到了。


    “他开始收起徒弟来,还时常往外面走动,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李长乐说道这里,伸了个懒腰,她望着水面上浮动的小船,结束了自己的话题——“船来了。”


    姜鹤心中一动——找什么东西?师父在妄海遇到沈行云时,也是在找某种东西吗?


    她将这个念头认认真真地在心底存好,等待以后的能有机会再问问师父,然后便同样转头,看向水面。


    远处的船影终于接近,姜鹤的心中不自觉地有点紧张起来:“长乐师叔,你说云屠息川会对师兄做什么?”


    李长乐啃完了果子,将果核往脑后一抛,然后走过来拽起姜鹤,顺便在对方衣服上擦掉手上残留的汁水:“这我哪儿知道,但是大师兄总不会不管沈行云,你去瞧一眼也就得了。怎么了,你很关心他啊?”


    “是啊,师兄基本上算是我的道侣。”


    “咳咳咳咳咳!”李长乐一口气呛在喉咙管里,“你说啥?!”


    “基本上,”姜鹤一脸理所当然,“主要是我还没征求过他的想法,但是我想他肯定一万个愿意。”


    李长乐表情变幻莫测,她挠着脑袋,费劲巴拉收起一脸震惊:“这个这个,伏离没有告诉过我啊”


    “长乐师叔,你暂时是除我以外的第一个知情人。”姜鹤表情深沉。


    李长乐平息完心境,撇着嘴评价:“你口味真特别。”


    姜鹤意味深长地回了对方一样——师叔,你的口味也挺特别的啊。


    “总而言之,伏离求我的事,到这一步基本上我已经做到了。”李长乐打量了姜鹤一会儿,“你如果真要做些什么擅闯云屠息川劫狱的事,我可不管……”


    李长乐虽然不怕麻烦,但也并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姜鹤满脸无语:“师叔,你觉得我是个傻子吗?”


    “这可不好说,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色令智昏?”李长乐摇摇头,“总而言之,你自求多福吧!”


    姜鹤心里有数。


    其实早在离开青城剑宗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办法。


    她侧头望向东边,云屠息川以外,就是连绵无尽的魔境。


    第53章 云屠息川(六)


    “一拉金来二拉银, 三拉珠宝亮晶晶,大川不负柯鱼人”


    云屠息川烟波浩渺,雾霭沉江, 在山峦环绕中,仿似仙境一般, 渔人的歌声穿行其中,随着水波声层层荡开。


    这里曾经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周遭百里寥无人烟, 只有妖邪与魔物的身影。


    而现在, 川上尽是往来船只, 许多人拖家带口,终其一生都活在船上。


    姜鹤坐在船尾,手指拨弄着清澈的河水,船头撑桨的是个发须斑白的老人, 自称老邓头,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身皮肤在常年日晒下成了健康而精干的黄铜色。


    老邓头从生到死地长在云屠息川上, 看多了来来往往的修士,所以即使在外人看来高不可攀的修仙者面前,他还是一派地落落大方,甚至因为姜鹤脸嫩,隐隐有种把她当孩子看待的感觉。


    姜鹤不是第一次见他,但还是第一次以本来面貌坐上老邓头的船。


    他应和着远处的歌声唱了一句, 又转头来接着和姜鹤说话:“这便是咱们云屠息川最开始的模样,后来嘛”


    老邓头谈兴浓得很, 姜鹤也就认真地听着。尽管这些故事她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这是两个人的故事, 是这片土地上的保护神的故事。


    故事里, 一个人叫做何笑生,一个人叫做顾青梧。


    *


    传说中,顾青梧最初只是南方山野一个砍柴人的女儿。


    遭了疫鬼霍乱后,成了家乡唯一的活人,她便自大陆最南徒步走到极东的云屠息川,要去找何笑生拜师。


    那时候何笑生已经威名远播。


    虽然活了一千来岁,是世人眼里的宗师大能,却从来不晓得老成持重四字如何作写,枕月横山,少年心性,另两位友人成宗立门时,他还在挑挑拣拣今日是去北山沧浪会一会,还是去南门囚无试一试新阵法。


    从他刚刚登上造化之境起,云屠息川就排满了想要拜师的人,甚至有人投其所好,亲身前往魔境,要用性命换一个求道之路。


    然而何笑生从不曾收徒,他说他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赖得拖个累赘。在这方面,他心硬又任性。


    直到五百年后,有了一个顾青梧。


    也只有这个顾青梧。


    那一年顾青梧还只是一名白身凡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入了何笑生的眼。


    顾青梧和她师父是彻头彻尾的两模两样,不苟言笑,冷如冰霜,做事方正,不懂变通。


    何笑生收了徒弟,好像也开始学会稳重起来,传闻轶事少了,两人一心一意地守着云屠息川,一守便是五百年。


    直到后来何笑生妄海寻缘,一去不返。


    顾青梧也是从那时起,打开了云屠息川的入道之门。


    从此后,便和她师父的路完全背道相驰起来,广收门徒,客卿三千,时至今日,云屠息川竟成了三大宗中人最多的。


    在修为境界上,她始终不及自己师父,但汇聚众人的庞大力量,将魔境边缘守得很稳妥。


    “何笑生必定是成仙去了,只待顾青梧功德圆满,有朝一日也会飞升成仙!”老邓头语气笃定地总结。


    何笑生不耐烦人家拿别的尊称唤他,顾青梧自然也继承了这样的规矩,所以云屠息川的人提起这两位来都是直呼其名。


    “小姑娘是来拜师的吧?那你可找对地方了,谁都知道咱们云屠息川是这世上顶顶好的第一流。”他常年在水上扯着嗓子吼,就算现在说话对象姜鹤就在他旁边,也还是声如洪钟。


    “像那什么明悟宫,上月里,整个秘境都没啦,连老宫主都折在里面;还有青城剑宗,哎哟喂可不得了,竟然养出个魔修来!你说这事也怪,”老人朝向云屠息川以东一努嘴,“——魔修不都在那里边儿的吗?”


    “兴许是误会呢?”


    “嘿,那个青城剑宗的宗主也是这么说的——放他娘的屁!顾青梧还能有错的时候?再说了,亲眼见着的人可也不少。不过是碍着青城剑宗的名号,不敢声张罢了。”


    “哈哈哈,老先生知道得可真多。”姜鹤抄着手,在船头四平八稳地坐好,也不和他理论,“那老先生,你不妨指点我,若是想入顾青梧门下求学,走什么路子最快?”


    刚上船时,姜鹤便听老邓头说了,顾青梧这几日不在云屠息川,早在五天前,便有人看到青衣仙人往魔境中去了。


    姜鹤不愿白白耽搁时间,便想从顾青梧身边的人着手,至少找个办法先见见师兄。


    没准儿还真能劫个狱,毕竟顾青梧不在。姜鹤摸着下巴琢磨。


    虽然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李长乐面前信誓旦旦,口称自己不是傻子,干不出在云屠息川这样胆大包天的事。


    “去找找柳枕道长吧?我听说下一任云屠息川主人便是他哩。”


    等小船儿摇摇晃晃到修士们常聚的岸边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山坳。


    姜鹤轻轻巧巧地下了船,回望着老邓头汇入船流中去,此时已是炊烟袅袅,一盏盏油灯悬在船头,红色的灯火与银白的星光交相辉映,让人都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是天上银河。


    星光在水,渔火浮天。


    姜鹤站在岸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做相貌上的掩饰,自己的易容作用的灵器十六珠本就出自云屠息川,现在当着人家的面使用,岂不是自找死路?


    顾青梧常年在船上活动,下岸便是去魔境,没有什么固定的居所;但是她既然收有许多门徒,门徒们就得有住处,起先是在云屠息川岸边的林子深处搭建了七零八落的木屋草屋,时常日久,修士多了,也有人组织着统一起了建筑,还整治出一个顾青梧从未来过的大殿。


    姜鹤早知道柳枕这人,因为带头修房子的便是他。


    姜鹤以前领任务时常和他打交道,私心觉得这人不像是个修道者,官架子足得很。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树林,来到了大殿,还未走近边听其中嗡嗡作响——


    “既然是付宫主亲自修书要见这个魔修,我们还是不好让人久等,不如明日便回信请他们过来吧?既然是在我们云屠息川的地界,又是青城剑宗的入知真人和明悟宫付宫主,我想也不需要担心他们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


    说话这个人便是柳枕,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青年人,看上很得人心,一开口便得到许多应和声。


    “话虽如此,但还得等老师回来再说话,没有老师的应许,我们怎么好擅自决定?”


    “淮之此言不妥,老师的性情我们都晓得,这事她不定放在心上,此次入魔境更不知何时回来,我们这样平白耽搁下去,无论是对明悟宫还是青城剑宗都不好交待——”


    “老师让我们看好沈行云,云屠息川什么时候由你做主了?”身着黑衣的鸣轲厉声打断他。


    “鸣轲!我好歹虚长你百来,你不当我师兄便罢了,如何这样说话?难道仗着老师看重你,便不把我们这些师兄弟当回事了?”柳枕面色一红,是气的。


    “我只与你论老师的吩咐,”鸣轲冷冷地道,“其他的,无论你想暗示些什么,我都不关心。”


    “老师不在,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找我说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把他们都拦住?”柳枕转变思路,一脸苦涩地向着身边环绕的同门说道。


    “入知真人不像是会偏袒徒弟的人”


    “再说了,明悟宫这个请托实在是情理之中——毕竟和崇真人的死,怕是只有沈行云一个人知晓了!付宫主想知道恩师身死的真相,这般的师徒情谊,如何能不动容呢?”


    “鸣轲这般揣度柳枕兄实在是太过分了。”


    鸣轲强硬而冷漠,柳枕气弱又站了为众人着想的立场,场中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都对着鸣轲口诛笔伐起来。黑衣少年人站在人群中,环抱手臂,虽然孤立无援却毫无动摇。


    他认死理,顾青梧走之前说了看好沈行云,他才不管来信的是沈入知还是付晚秋,只知道不是老师的吩咐便统统不作数。


    然而云屠息川毕竟不是师徒宗门,除了老师顾青梧,其余人皆为平级,并没有谁能天然压谁一头,还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个柳枕长袖善舞,经营多年,很得人气,现在他成功煽动所有人,鸣轲拿什么拦?


    赵淮之比他懂得人情世故,知道鸣轲这个样子,不但守不住老师交待的事,还一并得罪了同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


    “好啦好啦,鸣轲,”他伸手打圆场,冲鸣轲使眼色,表示一切交给自己。


    又转头向着柳枕,神色真诚:“老师毕竟留了话,沈行云由云屠息川代为看管,我们做学生的怎么能违背师命——但是,柳枕兄说得也有道理,我看不如这样,请柳枕兄回信告知入知真人和付宫主,暂且缓一两人,我和鸣轲这就往魔境里寻老师,当面回禀如何?”


    “若是两日之后你们还未回来呢?”


    “那便有柳枕兄你做主好了。”赵淮之笑呵呵地说。


    他心里清楚,柳枕是在为自己以后经营——顾青梧之后谁为云屠息川主人?虽然没人听过风声,但柳枕觉得应该是自己。既然如此,当然要早早和三大宗门的另两外打好交道了。


    鸣轲连两日都不愿让步,听了这番话脸色更难看了,赵淮之赶忙拉住他拼命使眼色——其余人不清楚详情,但他和鸣轲知道老师此去何处,魔境虽大,但他们不用寸寸找起。


    所以两日,应该是足够了。


    双拳难敌四手,柳枕早就笼络住川内修士,更何况还有两座大山,就算他们两个拦住了自己人,又该怎么在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拦住青城剑宗和明悟宫的人?


    柳枕想了一会儿,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他看了眼鸣轲,虽然川内禁止内斗,可若是自己逼急了他,真打起来可怎么办?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鸣轲的修为确实压自己一头。


    柳枕皱眉,一副尽心尽力的为难表情:“既然如此,那就按淮之说得办,我这边便尽力与付宫主等人周旋一二。”


    结论已定,达成共识,大殿内语声便渐渐消散,取而代之地是窸窸窣窣地衣服摩擦声——人潮散出了。


    姜鹤闪身,悄无声息地跃入茂密的树顶,从人群中辨认出了柳枕,和明显与众人远远分开的另外两人。


    应该就是被称为‘淮之’和‘鸣轲’的那两个。


    ——付晚秋和入知真人两日后便会来云屠息川。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鹤皱眉,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54章 云屠息川(七)


    “鸣轲你想, 就算咱们在这里拦住他,两日后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来了咱们怎么办?难道你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和能耐?所以我这是缓兵之计啊”


    走回小屋的路上,赵淮之止不住地碎碎念。


    而鸣轲目不斜视, 环抱双臂,嘴巴抿得如同一条笔直的扩折号。


    赵淮之以为他还在生气, 只好指天顿地的承诺:“我只求你信我这一回,别生气了,我发誓三个月不来烦你, 咱们今晚就出发, 直接去内层找老师”


    “这可是你说的, 三个月。”


    赵淮之一通铿锵有力的誓言还未说完,鸣轲就果断地抓住了三个字。


    “啊?三个月?是”赵淮之迷迷糊糊地点头,看着鸣轲的脸色,隐约觉得自己是上当了。


    “那就好。”鸣轲点头, 然后转头朝着黑漆漆的树林说道,“出来吧,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无言的沉默。


    赵淮之等了半天, 差点以为这是鸣轲突发奇想逗弄自己的玩笑。


    然后树叶沙沙响动,人影慢慢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个身形纤细的姑娘,生得精致秀美,双瞳盈满濯濯月光,像只灵动的猫儿。她表情坦然,一点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赵淮之这才知道背后有人, 而且一路跟着他们走到现在,可自己却毫无感觉。


    他不禁一方面暗自赞叹这姑娘修为高深, 一方面又忍不住对鸣轲投以包含怨念的目光——原来这个家伙不说话, 不是因为生气, 而是担心被身后人听出端倪。


    害得自己许下好大个毒誓!


    他暗自咬牙可惜。


    小姑娘悠然自在地走出树林,直到离他们三步外的距离停下,然后带着笑意问道:“我听说你们要去魔境找顾青梧?”


    什么叫听说?是从大殿中起就一直在旁边偷听吧!


    虽然云屠息川并无限制外人的规矩,但这样重要的隐秘事却被不知哪儿来的谁听了个彻底,赵淮之不免有些担忧。


    最近世事本就够乱了。


    他刚想和这姑娘来一番言语交锋,套点儿话出来,就听鸣轲抢先一步:“是,怎么?”


    赵淮之:


    这长着一双猫眼睛般的姑娘狡黠一笑:“我也正有事情找你们老师呢,没想到她刚好出远门,又是去了魔境那地方,不妨咱们搭个伴?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开什么玩笑?


    赵淮之在心底碎碎念,除非脑子有问题,才会和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起踏入魔境,在那个地方,光是提防面前的敌人就已经是左右支拙了,还得分个心来防范背后捅刀子。


    “姑娘,你还是”你还是在川外等上几天吧。


    赵淮之刚想好声好气地打发走她,又听见自己的同门兼好友,云屠息川备受期待的下一代冷不丁地开口:“去是可以去,只是先说清楚,你是谁?”


    赵淮之:行,傻子在这儿。


    ——你是谁?


    这也是姜鹤迟迟没有现身,隐在黑暗中思考的问题——应该如何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呢?


    说谎会制造麻烦,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真实情况,毫无以问是堵死自己的路。


    所以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给他们一个不能拒绝地理由就行了。


    早在来的路上,姜鹤就想好了。


    她手上有一个重要的信息,用这个东西或许可以换回师兄。


    只是时间紧急,她要抢在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到来前完成交涉,既然顾青梧就在魔境,那自己就可以少跑一趟。


    “这些都不重要,”姜鹤微抬下巴,态度倨傲,仿佛手握至重筹码,“你们只需晓得,我知道顾青梧一直在找的人的消息。”


    *


    何笑生走后,顾青梧是什么样的反应,顾青梧是否敬重自己这位师父,又是否真的曾在妄海寻觅过他的踪影。


    这些事情,姜鹤通通不知。


    她听过许多前辈高人的传闻故事,可是传闻不会附着他们的爱恨情仇。


    就好像这些高人不是人,完全不会喟叹愁苦无奈,从来都是冷静沉着不露分毫一样。


    而顾青梧和这种传说中的高人分外贴合。


    她确实从来没有‘冷静’或者说‘冷漠’以外的感情。


    但姜鹤决定试一试。


    或许,姜鹤琢磨着,或许即使是顾青梧这样的人,也会为这个消息动容。


    那毕竟是他的师父。


    教她一身本领,让她从寂寂无名之辈,长成当世第一人的师父。


    他们曾经在云屠息川相伴五百年。


    何笑生还等在魔境,等在他们一直守护的世界以外。


    没人知道,他一直想要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老师在找人?”赵淮之这次终于比鸣轲更快地开口了。


    鸣轲低着头,沉默无语,好像思考着什么。


    姜鹤玩味儿一笑,将目光落在鸣轲身上,等候他的回复。


    黑衣少年抬起头:“好。”


    赵淮之瞪大眼睛:“啊?!”


    所以这姑娘说得是真的?


    赵淮之终于开始了自我怀疑,他原本以为自己在为人处世和察言观色上,不知高鸣轲几筹去了,这辈子只好认命当个老实大哥,照看这个二愣子小弟。


    可现在看来,难道鸣轲一直在藏拙?


    老师有什么事?老师在找什么人?自己怎么一点没发觉呢。


    鸣轲回答得太干脆了,稍微有点超出姜鹤的预料。


    她原以为对方会稍微试探一下信息内容的。


    然后这个声线清冷的少年又接着问道:“你想要什么?”


    凡有所出必有所图。


    鸣轲还没有这么天真,会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凑巧知道很多的好心人。


    ——让我看看沈行云。


    这句话在姜鹤嘴边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忍住,不要弄巧成拙了。


    现在暴露出和沈行云的关系,只会给接下来的行程增加麻烦。


    她微微一笑:“我想要的东西,你们做不了主,见到顾青梧,我自然会开口。”


    *


    顾青梧此人,姜鹤曾经远远见过一眼。


    那天,她穿着一身青衣,坐在江面船头,青竹所制的长钓竿完成弧线,她闭着眼睛,听着水面下的动静。


    她生得清清淡淡,说不上十分美貌,端坐船头垂钓的样子像一幅水墨画,确实如她名字一般,会让人想起一株青翠梧桐,脊背笔直地朝向天空。


    姜鹤此时操着和顾青梧一样的姿势,撑着脑袋回忆从前。


    为了赶时间,赵淮之选择了水路入魔境,同时也是遮掩一下姜鹤的存在,免得被柳枕看见。


    赵淮之坐在姜鹤旁边,时不时地和她聊上一两句,想要挖掘一点信息,却都被姜鹤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


    “魔境出了什么问题,要顾青梧亲自来看?”陪对方说了半天,姜鹤终于主动发问了。


    “呵呵,”赵淮之笑得天下无事、云淡风轻,“能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些惯例的视察罢了。”


    “你现在糊弄她,进去后也会露馅。”鸣轲冷不丁地从旁插口。


    “”赵淮之无语至极,再次确定两人是如此的缺乏默契。


    “好吧,说就说。”他叹了口气,“最近外层的邪祟之物变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敢两个人就进魔境。老师觉得情况反常,所以往里探查去了。”


    说话间,小船已经行过云屠息川封闭支流的关卡,姜鹤一路打量,果然发觉景象与自己曾经来时大有不同——


    魔境内层的生物是除之不尽的,就如野草一般,就算秋日枯黄,或是被人一火烧尽,只要春风吹来便又重新生起。


    就算这片野草真有安静埋在地里的时候,也只是云屠息川组织除魔的那一小段时间罢了。


    但现在离上次除魔已经过去许久了,如果是以前,复生的野草们早就爬满了边沿。


    “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想,”姜鹤目光从那一两个在角落里瑟缩的尸鬼掠过,“问题会不会不是出在外围,而是内层呢?”


    此言一出,两位云屠息川的修士同时侧目而来。


    姜鹤依然看着两岸,手虚虚地搭在身旁,没了招潮之后,她总觉得手上空空落落的,“弱者死,强者生,依照以往的惯例来看,魔物邪祟短时间大量减少肯定不于自然,我想原因无外乎两个:自相残杀,或者是被别的强大存在吞吃入腹?”


    “如果是前者的话,争斗时产生的动静和死亡剩下的残骸,都能够让你们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但显然,你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端倪,所以,只剩下第二个。


    “是魔修出来了”赵淮之声音滞涩。


    如果在以前,没有人觉得魔修会走出魔气盈余的内层环境,到人间的地界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一个沈行云。


    “老师大概早有此猜想,从见到沈行云第一面起,”鸣轲倒是很镇静,“所以她入魔境,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


    秘境陷落,魔修出境,这就好像某种不详的征兆。


    “这是因为那个魔修沈行云导致的吗?”赵淮之蹙眉。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呢?”姜鹤谆谆善诱,“有人筹谋在前,沈行云是果非因。”


    鸣轲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突然开口:“这就是你的所求?”


    ——沈行云,就是你的所求?


    姜鹤默不作声,两个人隔着赵淮之对望。


    一个双眸如星,一个静若深水。


    第55章 云屠息川(八)


    “怎么了?在说啥?什么求什么?”


    姜鹤与鸣轲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赵淮之夹在中间,觉得自己脑门上简直噼里啪啦地冒火星。


    他一脸懵逼,左问一句, 右问一句,可惜根本没人回答他。


    刚刚有说什么重要的信息吗?为什么鸣轲就突然懂了许多?!


    “没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姜鹤开启糊弄大法,视线落在赵淮之身上, “现在重要的是, 魔修的动向让人生疑, 恐怕不日就将有大事发生,我们得尽快找到顾青梧,才好有人在外主持大局。所以,淮之兄, 你们老师究竟在哪儿呢?”


    称呼太亲切,让赵淮之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不必不必,叫我赵淮之便可。”


    姜鹤点头, 从善如流。


    “至于老师,咱们走的这条路便是老师入境之路,只要往前,总会遇上的。”


    赵淮之原本并不觉得到魔境里找到顾青梧是多么危险的事,但从姜鹤提出那个猜想开始,空气中就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他谨慎地四处张望, 生怕哪里就蹦出个魔修来。


    “这位姑娘,照你的说法, 那现在魔修应该已经在外围徘徊了, 可是我们这一路过来, 并没有看到它们啊。”赵淮之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也是姜鹤在思考的问题。


    既然外面的魔物都被吃得七七八八了,那说明魔修早就摸到云屠息川旁边了。它们总不会这么有礼貌,每天早出晚归,从内层千里迢迢走到外围,吃完这口饭后又回去吧?


    既然没有回去,那他们又藏在哪里?


    姜鹤皱着眉冥思苦想,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赵淮之又瞅了瞅鸣轲,见对方同样低着头,好像也在思考些什么。


    他心慌意乱,只好把视线投向岸边,仔仔细细地扫荡,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按照路程来说,他们现在已经进入魔境中间区域。


    沿途毫无生物的痕迹,只有些山石土坡,枯枝矮丛,在昏红的光线下静默矗立。


    “有个女人。”


    赵淮之眼尖,在他持续不懈地努力下,终于从一堆杂乱的灌木丛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这人勾头弯腰,正坐在岸边拨弄水花。


    他一出声,姜鹤与鸣轲都望了过去。


    从顾青梧以后长起来的修士,生活和修行的环境都更为安全,云屠息川牢牢守卫着魔境边陲,后来人基本上没有直面过魔修的经历。


    毕竟魔修常居于内层,不会主动走出生活区域攻击修士,那修士们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赵淮之曾经跟随除魔的队伍,远远地见过几次魔修,但也只限于见过而已,更过的知识还是来源于书中,没能和实际联系起来。所以在见到这个身影的第一时间,他便自然地以为这是人类。


    但姜鹤望过去便知那不是人。


    “不是女人,是魔修。”鸣轲反应也很灵敏,眼神一瞟,得出了正确结论。


    “啊对对,”赵淮之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地念叨,“我也是糊涂,魔境里怎么可能有别的人嘛——哎,鸣轲,你去哪儿!”


    水路还没走到尽头,鸣轲在说话之后站起身来,提着长剑便跨下船。


    很显然,他是要去看看那个魔修。


    “别别——”赵淮之急急忙忙地伸手欲拦,却拉不回这头倔牛,只好自己巴巴地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对姜鹤嘱咐,“姑娘你”你待在船上注意安全。


    话只说了个头,就见这姑娘轻盈一跃身,落到他们身后,笑盈盈地道:“我也去看看。”


    赵淮之:大家都好勇敢哦,只有我像个废柴。


    而这一头,姜鹤下了船,更近距离地看着灌木丛中的身影,验证了心中的猜想:果然是那个魔修。


    这个魔修骨架纤细近似女子,长发凌乱,衣衫褴褛。


    姜鹤曾经见过她。


    虽然这个曾经,算起来其实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这是她和沈行云在靠近魔境核心地带时曾经见过的,在河边静坐的女魔修。


    她身处魔境中,却和周围的魔修都不一样,那时候姜鹤只是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想,但现在她已经能够确定:这个魔修和何笑生一样,曾经是个人。


    可惜——


    “它已经死了。”鸣轲说道。


    这具身体已经化成了白骨,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散落,还依然维持着人直立的形态,被衣服一裹,又有旁边的低矮灌木丛遮挡着,十分具有欺骗性,直到他们三人走到近处才看出来。


    赵淮之一路提心吊胆,这下终于安稳了,忙道:“那咱们也看不出什么来,快走吧快走吧,在这儿耽搁个什么劲儿呢,万一真像这姑娘所说,魔修藏着——”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白骨像是被炸开似的,朝着四面八方射出,白色的骨粉,支零的碎片,迫使他们不得不侧头闪避,也就是这时,从中伸出一条通体漆黑的藤蔓。


    原来它一直隐藏在魔修的尸骨之下,也是它生出的细小枝条把骨头相互连接起来,才造出了魔修依然活着的假象。


    按理说鸣轲站在最前面,藤蔓也应该最先找上他,可为了避开白骨,鸣轲横着剑在身前,这藤蔓欺软怕硬,便窜过了拿剑的人,直直往后而去。


    鸣轲背后,站着的就是赵淮之了。


    云屠息川的修士虽多,却并不一定个个都像是鸣轲这般天资卓绝,要与魔物相斗,实力相差,便有可能会死,这时候,某些外物就显得尤为重要。


    从符箓阵法,灵宝灵器,云屠息川各式各样的出产品中,都有赵淮之矜矜业业参与研究的身影。


    赵淮之修为并不算高深,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准确,如果把云屠息川的修士分为武斗派与脑斗派,那他毫无疑问是后者。


    靠脑子的人,就算打不赢魔物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所以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大喊出声:“鸣轲救我!”


    “噗——”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


    与此同时,雪白纤细的手带着蓝色的灵力光芒撞上了袭来的藤蔓,接触蓝光的一瞬间,藤蔓就好像被火烧燎了一般,发出‘滋啦’的声响,颤颤巍巍地后退。


    可惜并无退路。


    银白的剑光闪烁,从旁掠来,毫不留情地斩下这截藤蔓。


    赵淮之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擦掉了额头的冷汗:“吓死我了!”


    他张头四顾,出手的是姜鹤,拿剑的是鸣轲。


    对于自己人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赵淮之转向姜鹤,连连道谢:“姑娘真是好身手!谢谢你谢谢你!”


    姜鹤欣然受了这声谢,敛去一身光华。


    自从时间回溯中的魔境、妄海之行,她的心性一路磨砺,兼而又有许多彻悟之事,醒来后已经在通玄境站稳了脚。


    自身实力进步,又知道顾青梧就在魔境中不远处,所以姜鹤底气十足,并不考虑留力,打起这个藤蔓来可以说是摧枯拉朽。


    这个藤蔓好像并不是姜鹤一百万十年前遇到的那个,显得羸弱许多,发现自己遇上了硬茬子,还丢了一条触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地里钻。


    如果是专为除魔而来,那鸣轲势必要追到底,但现在他们另有要紧事,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退了下去。


    “古怪,古怪,大有古怪。”赵淮之急得挠头,“这个魔修怎么死在中层,还被魔物杀死了?”


    “不一定是魔物杀的。”姜鹤摇头。


    “那是什么”赵淮之简直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比自己聪明,强烈的危机感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其实答案明明就在脑子里,却迟迟没有翻捡出来。


    直到他们系着小船的水边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气泡。


    ——魔修如果在外层,为什么他们一路走来都不见踪迹,它们到底藏在哪里?


    赵淮之突然明悟,他指着那一处水下动静,大声喊道:“是魔修!魔修在水里!”


    姜鹤的猜测是正确的,魔修真的离开了内层,一路扫荡魔物,或许是为了填报肚子,或许是为了补充魔气,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杀戮这件事——


    但无论如何,它们出来了,而且想要一路走出魔境。


    这个湿漉漉的魔修从水中一跃而起,便径直朝着距离最近的姜鹤扑来。


    姜鹤不知道自己没有剑,是否能够光凭灵力外化挡住魔修,但事情也容不得她多想,魔修已经近在眼前。她左手并指为自己拉扯出一片护体光幕,右手蓄起一团凝如实质的灵力,准备迎接光幕破碎后的第一击。


    “砰”


    魔修的拳头落在光幕上,红色的魔气有如腐蚀液体一般,烫出一个豁口,然后不断蔓延。


    他并没有静等灵力护罩完全破碎,右手被卡住,左手便紧接而上——


    ‘丁’


    正在此时,一个黑色的身影横入姜鹤与魔修中间,他右手握柄,左手抵着剑背,银白长剑撞上魔修的手爪。


    “后退。”鸣轲低喝。


    姜鹤并不觉得鸣轲能够独自抗住这个魔修。


    但这一剑给了她一个缓气的空当,姜鹤抽出身来,积蓄灵力,从后探向魔修的后脑。


    “吼!”魔修两拳都受制,魔修一声怒吼,身体魔气激荡,然后猛然向外弹出。


    姜鹤与鸣轲向着各自方向飞身躲避。


    这个魔修果然如同之前遇到的那些魔修一样,坚硬非凡。


    “赵淮之,想想办法!”


    鸣轲冲着缩在一旁的赵淮之喊道。


    其实哪用他说,赵淮之早就翻箱倒柜起来,灵器灵宝洒落一地,鸣轲被弹开的同时,他终于从满地狼藉中拿起一物,面露喜色:“找到了!”


    随着他一指灵力点向中间,数十条金色的绳索从那个如同镜子的灵器中伸出,结结实实地绕了魔修一圈。


    “快快!”赵淮之着急地冲他们喊着。


    鸣轲与姜鹤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一人抹向剑身,一人并指排掌,都使出了杀招。


    但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


    那是一道翠绿的灵力,轻轻盈盈,触之即散,就好像不是去杀人,而是一条柳枝拂过水面,一片绿叶打着璇儿地落地。


    它绕过了魔修的脖颈,这个坚硬无比的脑袋肢首分离,滴溜溜地滚了一圈,停在那个人的脚边。


    “老师!”


    赵淮之发出欢天喜地的一声叫喊,鸣轲随即收剑敛容在一旁站好。


    而姜鹤,她长出一口气。


    找的人终于来了。


    第56章 云屠息川(九)


    一身青衣、色如苍竹的女子, 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魔修,眼神扫过两个学生,在姜鹤身上稍作停留。


    “出了什么事?”


    她声音清清淡淡, 不急不缓。


    两人拱手低头,赵淮之率先说道:“老师, 明悟宫与青城剑宗来信,想要与您一晤。”


    顾青梧负手而立,不置可否:“是想见沈行云吧?”


    “您走之前说要看好他, 我们想恐怕不适宜让他再与外人接触 , 只是柳枕他”赵淮之磨磨蹭蹭, 感觉自己像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小媳妇,“也不怪柳枕,明悟宫的付宫主亲自修书,所以我们只好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


    顾青梧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赵淮之等了一会儿,又开口。


    “另外还有一事,”赵淮之目光投向委顿在地的魔修尸体, 它那身精壮的肌肉正在飞快的消磨着,不多时,便只剩下一地散落的白骨。


    这其实是他更为关心的问题。


    “我们在来的路上发现了古怪,恐怕最近的魔物锐减只是表象,真正的缘由在于魔修们已经出境,现在正潜伏在云屠息川的边沿, 伺机而动。”


    想到那群可怕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守在暗处,赵淮之就不寒而栗。


    顾青梧也并没有显出什么吃惊神色, 她当然发现了。


    魔修自几千年起就一直生活在内层, 生生不息, 自相残杀,这是种族特性。


    它们不会出来,这是修士们一直以来的认知,所以人们才可以相安无事的生活在云屠息川以外,只需要偶尔处理下边缘的魔物邪祟们。


    而现在,一切固有的常识都被作废,她想找到破坏魔修与修士之间平衡的东西。


    这才是为什么顾青梧流连魔境。


    “那您找到原因了吗?”姜鹤冷不丁地插嘴道。


    之前她一直在旁默默旁听,毕竟顾青梧是个怎样的人,顾青梧想做什么,姜鹤还得先知道个大概才能谋而后定。


    虽然现在不过是寥寥数语,但姜鹤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认知。


    顾青梧和外界传闻的一样,表里如一,毫无私心。


    对于这样的人不需要弯弯绕绕、多做掩饰,让她看到真相,她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听到姜鹤的问题,顾青梧转过脸来,正视对方:“我原本想要去内层看一看。”


    除了据说在魔境有过一番际遇的沈行云——但他现在是个魔修了,由此证明没遇到好事——还没有人深入过魔境内部。


    这原本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魔修们出往境外,内部反而变得空空如也了。


    所以顾青梧说要往内部探求真相时,两个学生反应并没有很强烈,只是想到藏在水底的魔修,赵淮之忍不住一脸急色。


    “可是老师,若您不出魔境,谁在云屠息川主持大局?也不知道魔修会何时发难,”他提出别的方法,“干脆先设个禁制在支流尽头,逼魔修出来,一一铲除,然后再腾出手来往魔境里看看。”


    鸣轲听到这话,不赞同地摇头:“棘手。”


    别看顾青梧解决得简单,一是她个人实力强劲,二是这个魔修落在后面,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它是魔修中的孱弱者,被淘汰的产物。


    要解决魔修,非得联络三大宗,乃至整个修行界的力量不可。


    这件事需要顾青梧亲自出面,她不能在魔境耽搁太长时间。


    “您要知道真相,我也正有一个消息要告诉您,” 姜鹤沉声道,“这个消息,还需要您亲自前往魔境确认,但不会花费多长时间。”


    “我想,见到他,您就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姜鹤直视着顾青梧那双泉水般冷然的眼睛,“关于沈行云,关于魔修,以及,操纵一切背后的背后之人。”


    “只要见到何笑生,您就会明白了。”


    *


    回到那个地方比姜鹤预想中的更为简单。


    魔境内真的变成空荡荡了,由内而外,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让人窒息的沉默。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只姜鹤一个,在来的路上,她就注意到鸣轲曾经数次拨弄自己的长剑,推开剑鞘又合拢,之前他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动作;而赵淮之就更不用说了。


    焦躁不安的情绪盈满整个队伍。


    除了顾青梧。


    她们只花费了小半日的功夫,就找到了树立着许多巨大石碑的沙漠地带。


    “就在中央。”姜鹤说道。


    从远处而来的风刮起一片蒙蒙的黄沙,它们穿过石碑,呜呜作响。


    “这是渔歌。”赵淮之忍不住出声。


    对了,姜鹤也想起,这些乐声正是掌船的老邓头唱过的歌。


    是云屠息川上口耳相接,声声传唱的渔歌号子。


    顾青梧的身影好像凝固住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顾青梧的态度还让人捉摸不透的话,那么现在,姜鹤确定她一定信了。


    她相信何笑生就在这里。


    乐声随风而起,又在风停后隐入沙土,行船人们唱起来嘹亮而富有生气的歌,在魔境的风石奏乐下,只显得沉闷凄苦。


    何笑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雕琢出这些石洞;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蜷缩地下,在乐声响起时,勉强维系起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一个愿望。


    这些歌声一遍一遍随风而起,就是一次一次地提醒他:要回到云屠息川。


    就算被人操纵成了无知无觉地工具,就算面目全非沦为当年抵御的怪物中的一员,他也要回去。


    因为有人在等他,因为——


    “因为他想见你。”


    姜鹤看着顾青梧的背影,喃喃出声。


    她忽然间明白了,当年何笑生口中含糊不清的词汇是在说什么——青梧,顾青梧。


    那个绘有梧桐树叶纹路的铃铛,和卡在混沌的脑袋里徘徊不去的名字。


    他想要回到顾青梧身边。


    【何笑生说,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玉徽曾说过的话浮现在姜鹤心头。


    何笑生这个人,从小就没有定性,活了一千多年,随性自在,从无欲求。无论是了解他的人,如玉徽、余问道;还是不了解他的人,如长年累月拜求在云屠息川的仰慕者;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这一生就将这样过下去:不会被任何东西拘束,比所有的传奇都更像是传奇。


    直到后来,他遇上了顾青梧。


    修行者的生命悠久绵长,然而终有尽时。他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历程,可顾青梧却还刚刚开始。


    所以,这个从来不畏惧死亡,也不甚在意修行成果的人,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更长久地活下去。


    不管是一百年两百年,不管是否超脱此世,他都想要留在顾青梧的身边。


    原来是这样。


    姜鹤突然觉得十分难过。


    顾青梧知道吗?


    她站在顾青梧身后,完全看不到她的神色。


    在良久的沉默后,在姜鹤三人复杂的目光中,那个挺直的背影终于微微一动,向后边抛出一样东西。


    姜鹤伸手接过,是顾青梧的佩剑。


    “这是信物,拿它去做你想做的事。”顾青梧没有回头,淡淡开口。


    “你们先回去吧。”


    *


    正中的地面慢慢的耸动着,沉眠已久的灵魂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从中探头。


    顾青梧走到近前,一手一手地认真刨开那堆沙土,就好像很久以前,每天早上把这个懒惰的人从被窝里翻出来。


    然后,她抓住了那只手,一只犹如白骨一般的手。


    这个人已经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也不具有一点曾经的样子了。


    只有和自己相握的那只手,用尽全力。


    可是只需要这一点,顾青梧也可以懂得许多,不需要语言,也可以懂许多。


    从以前起就是这样。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都不用言语。


    “你怎么没有守信,没有回来。”


    这具形销骨立的身体,苟延残喘,深埋地下几百年,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血肉渐渐消融。


    只附着一层干枯皮肤的手握紧,手指点在她掌心,尖锐的骨尖甚至让人觉得刺痛。


    这是一声道歉,一声告别。


    然后一切终结,白骨散落在地。


    五百年的等待就此画上句号。


    “没关系啊,师父。”


    顾青梧轻轻拢住那一把枯骨,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没关系的。”


    “我带你回家。”


    *


    修行者拥有悠长的生命,如果想要尽数回忆,恐怕得花上不少时间。


    而顾青梧最讨厌浪费时间。


    只是有些时候,记忆不需要翻捡,也会自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例如游游荡荡巡视魔境时,听学生求问时,清清静静在江中垂钓时,还有当她终于握住故人的手时——


    “你要拜天下第一?那也该去拜余问道呀。”


    何笑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大青石上,觉得面前的小女孩是尤其的有意思。


    “你不是说过,要守三千里魔境边疆?在我这里,你就是天下第一。”


    “哈哈哈哈!”何笑生放声大笑,一掌拍裂了身下的青石,“那好,我就做了这个天下第一,收你这个徒弟!”


    那是第一次的相见。


    放浪形骸的大能宗师,和衣衫破烂的凡身女孩。


    那年何笑生一千一百四十三岁,是个被玉徽评为‘两千年也不会有长进’的轻佻性子。


    修道就是为了痛快,能够从妄海边沿打到魔境门口,就算到了被人称‘宗师’的时候,也没有学会半分稳重。


    那年顾青梧一十七岁,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冷心冷情,眉眼锋利,正如其名。


    她背着剑徒步七个月,从大陆南边走到大陆最东,想要成为这世间最坚实的一堵墙,守住魔境外的人间山河。


    那年魔境之外河流纵横三千里,云屠息川只是两个人的云屠息川。


    而何笑生这个浪荡了一辈子的风流儿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小女子绊住心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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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云屠息川(十)


    柳枕揣着明悟宫的来信, 跃上山壁。


    信本来是给顾青梧的。


    但顾青梧没有固定的居所,从不收信件,这些杂事便顺理成章地由柳枕接手了。


    现在从里到外, 连云屠息川上那些游船的凡人,都知道他柳枕是顾青梧属意的接班人。


    ——如果说真还有谁不晓得, 那就还剩顾青梧自己了吧!


    柳枕一直明白,顾青梧其实只对鸣轲另眼相看。因为鸣轲这人,无论是性情心气, 修行资质, 还是行事方式, 都和她一个样。


    但是柳枕怎么能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交到鸣轲手里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师根本不懂他的付出。


    老师这个人啊,满脑子都是魔境, 都是凡人生死,根本不理会凡尘俗世,这样虽然让柳枕烦恼, 却也有好处——既然不理会,那也无需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她厌弃,柳枕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造势,一手拉拢起云屠息川内部的修士。


    柳枕有如今的名望,全是自己一手努力营造出来的。


    云屠息川内里已经稳固好了, 他还得好好为自己拉拢一些外力。


    以往他总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天降一个沈行云来, 让自己能在青城剑宗和明悟宫面前露露头, 柳枕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呢?


    明悟宫是决计不可能放过沈行云的, 付宫主应该就是为了追究自己师父和崇真人死因而来。


    依柳枕看来,这事有点多余:和崇真人死于沈行云之手毋庸置疑,何需她亲自审问?


    虽然和崇真人是造化境强者,但秘境中都是一帮子正派人士,大家互相之间肯定毫无提防心,和崇真人又本就与青城剑宗交好,只怕更是想不到入知真人的第一大弟子竟然会是个魔修,才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哎对了,说起来,和崇真人怎么会在秘境中呢?秘境猎兽之行,向来是个年轻弟子历练的场所,事前也未曾听说过和崇真人此次要亲身入秘境


    柳枕浮光掠影地一思索,又轻飘飘地将这个疑问搁下——这个嘛没什么好怀疑的,和崇真人堂堂大能宗师,莫非还在自家地盘上有所图?必定是有正当的缘由!


    至于入知真人,若他真是为了偏袒沈行云而来,那也没关系——至少自己不用出面,有付宫主在前面顶着,入知真人怪不着自己,到时候说两句场面话,还能拉拢一波好感。


    所以重要的还是明悟宫。


    还是和崇真人的死因。


    柳枕踌躇满志,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既然付宫主想要亲耳听到,那自己就先找沈行云好好问问。问出来真相后,那无论是老师还是入知真人,都没立场责怪他,而明悟宫,也算是彻底在自己这里落下一个人情。


    这就足够了。


    柳枕站在山壁,这处牢房还是新制的,因为云屠息川从前可没干过抓人的事儿,魔物邪祟就地便杀了,沈行云这样的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柳枕走近来的额时候,踩得脚下碎石哗哗,沈行云就端坐囹圄之中,对外边的声响无动于衷,还保持着闭目姿势。


    柳枕以前见过他。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三宗会晤,修士云集,他抱剑垂目,是唯一一个跟在入知真人身后的弟子,地位超然。


    他们都说,这便是青城剑宗下一代的翘楚。


    多好呀。


    出身大宗,是宗主爱徒,天资卓绝,相貌非凡,一路走来竟没有一样不是顶尖的。


    那时候柳枕站在人群中,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他们相差太远,就犹如云与泥。


    他无数次喟叹:上苍无眼,竟薄待他柳枕至此。


    到今天,那些不甘终于稍有平息——幸好,沈行云是个魔修。


    因为是魔修,所以一切都不作数了


    现在换他做这天上云,而沈行云沦为脚下尘泥。


    诚然,他答应过鸣轲,会在这里等上两日,直到老师亲口给出消息。


    但是


    “老师又不会帮我,怎么能指望老师呢?”


    依老师的性格,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拒绝对方的请托,自己收了信,漂漂亮亮地回复后,却给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


    柳枕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对一切都有着清醒的认知——自己既没有天降的机缘,也无前辈提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苦心经营。


    和鸣轲不同,和这个人,也不同。


    ‘喀拉拉’


    伴随尖锐的摩擦声,柳枕推开了石洞中乌铁所制的牢门。


    他的手上戴着一层银色丝状物织成的手套,这是于乌铁伴生的植物根系所制,能够抵消接触乌铁带来的影响。


    石洞又窄又矮,柳枕进去,还要微微勾身。


    他动作隐蔽地弯了下膝盖,降低高度,力求让自己保持仪态,不要在魔修面前低头。


    “沈行云,或者应该叫你魔修?”柳枕沉吟着,一副在思考的模样,“魔修应该是没有名字的吧?”


    沈行云无动于衷,连呼吸都没有丝毫滞涩。


    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啊。


    柳枕冷笑。


    如果是别人,如果是曾经的沈行云也就算了。


    不过是个魔修罢了!


    他重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低声开口,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算了,我也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缠,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和崇真人是怎么死的?”他努力放缓自己的气息,“你说清楚一点,从进入秘境开始说起。你给我一个交代,我给付宫主一个交代,现在负隅顽抗也毫无意义,反而平白让自己受苦。”


    要撬动必死之人的嘴巴,这样的泛泛而谈或许不够。


    柳枕转而又论起了其他:“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好拿那些谎话诓你,说会放你一条生路什么的,但我可以起誓,只要你现在一条条将事情讲明白,我可以让你死得干脆些、轻松些。”


    他语气诚恳,仿佛真觉得这是莫大的恩惠一般。


    说完这一堆车轱辘话,柳枕带着一丝期待,望着对面的人。


    石洞中,没有了他的声音,便只剩下彻底的安静。


    柳枕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就在他以为对面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时,淡然而虚幻的声音自下方响起,如在梦中:


    “魔为极欲之形。”


    沈行云开口了。


    可这回答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说什么呢?”柳枕情不自禁地问。


    乌铁中的人终于抬眼,用一种冷嘲的目光打量他:“我想,你更适合修魔。”


    “砰——”


    柳枕像是突然被一桶热水从头泼下,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触电般挺直身,头顶和石壁相撞,发出好大的声响。


    “你在讽刺我?我好声好气,给你脸面,你一个魔修,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竟还敢讽刺我!”


    什么仪态风度,一瞬间从脑子里抛了个干净——怕什么,这里是云屠息川,这里只有他!


    柳枕一个箭步,伸手拽住铁索,铁索与地面本就十分贴合,并没有留下可供人行动的距离,他往后拖拽,沈行云的身体便不由得前倾。


    卡进锁链缝隙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简直像是要勒进血肉里,但相比起脑浆里被胡乱搅动的疼痛,这些都是小事。


    静止的时候,接触身体的乌铁像是生出了无数的虫子,永远不知餮足地啃咬着筋脉中的魔气,沈行云花了很长时间,习惯这种持续而绵长的痛苦,而现在平衡被打乱,他的气息随着动作停滞了一瞬。


    柳枕弯腰压着喉咙,说话声音嘶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不过是仗着拜了好师父,有师父偏心,要是我也能像你这般,像鸣轲这般,受人赏识,有这般际遇,那我必定比你们做得更好!”


    他越说越激动,手中发力,扯得铁索咔咔作响。


    “唔——”


    被迫前倾身体得出男人发出吃痛的闷哼,手指扣入地面,抓起一把泥土,青色的筋脉浮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处牵扯得犹如透明,


    沉铁坠着脖颈,沈行云只能弯着脖子,冷汗从他的额角滴落,滴落在手背上。


    柳枕用脚踩住乌铁,蹲下身,腾出手来,拽着他脖子前的锁扣,让这个人更深的低头。


    低头。


    对,低头。


    柳枕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开阔,就好像一直被缚困住的鹰终于展翅。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步一步,从这里开始,无论是鸣轲,沈行云,还是顾青梧。


    所有对他视若无睹的人,都将要向他低头。


    没有人帮他,无所谓,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得到这一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明白风向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日你曾借东风起,今朝也该轮到我扶摇直上了,”柳枕贴着对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语,“你以为你背后那个宗主师父还会来保你?你以为你还有翻身再起的机会?你——”


    “唉。”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声低沉的叹息自背后响起。


    柳枕一个激灵,放开手中铁索,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晚了,不好意思大家(玩了一个不好玩的剧本杀,浪费了时间,又榨干了我的脑浆T T)感谢在2022-07-18 20:18:30~2022-07-19 22: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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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云屠息川(十一)


    顾青梧让他们先走, 姜鹤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让旁人看到何笑生如今的模样。


    守卫魔境的英雄成了魔修。


    多么可悲。


    回转的路上,她忍不住思考何笑生到底还有多久可活,按照大罗境界来算, 他和余问道一样都已经是寿元将尽之辈了;一百五十年前姜鹤见到时,他已经在过度的损耗下油尽灯枯了。


    或许留在魔境, 还能拖延几日,与顾青梧好好告个别。


    姜鹤又回想起顾青梧那张冷冰冰的脸,和总是挺直如树的背脊, 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她动摇的。


    就算她已经亲眼见到何笑生如今的模样。


    但姜鹤总觉得, 顾青梧与自己师父的感情, 一定比她所表现出来的更多。


    一路上三人神色百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竟然过了半日都无人说话。


    虽然来时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既然猜测魔修潜在河底, 回去时,姜鹤三人还是没有继续头铁走水路。


    只不过一日功夫,魔境中的邪物更少了, 他们基本上没有遇到危险。


    一直到路过那个被抛在原地的船只时,鸣轲才开口问:“它们在等什么?”


    ——魔修在等什么?为什么迟迟没有露面,藏在水底白白消耗自己的魔气?


    这显然是在问姜鹤。


    赵淮之也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望着她。


    一路上姜鹤表现得十分神秘,又知之甚多,也无怪乎这两人会希冀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但姜鹤怎么可能知道?


    她摇摇头:“我只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废话!赵淮之仰天长叹。


    “那师祖的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你还来过魔境?”赵淮之紧接着问道。


    姜鹤拿着顾青梧的长剑, 心里有了底,再听到赵淮之的质问也不含糊了。


    “我来过魔境, 和师兄一起。”


    “什么师兄?”赵淮之一脸莫名其妙, 话一开口又顿悟——进过魔境又出来的除了沈行云还有谁?


    “沈行云是你师兄?”他瞪大眼睛, “那你是青城剑宗的人?”


    “正是,”姜鹤悠悠然拱手一礼,“在下青城剑宗无为峰姜鹤。”


    无为峰?姜鹤?


    没听过的名号。


    但为了表现出足够的礼貌,赵淮之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茫然,并还礼:“失敬失敬,久仰大名。”


    姜鹤都要被逗笑了。


    “我从未听说过沈行云在魔境失踪时身旁还有别人。”鸣轲投来怀疑的目光。


    “个中缘由,不好分说。”姜鹤坦然地打起了马虎眼,“但我可以发誓,我所言字字属实,师兄在魔境中的遭遇以及成为魔修一事,我亲眼目睹,这些都不是他个人选择,他也从做过害人的事。”


    “那姜鹤道友走这一趟,是入知真人的吩咐,专程为了沈行云而来?那入知真人来信又是怎么回事儿?”


    “没有人吩咐我,这都是我自己想做的。”姜鹤认真回答。


    “哦,这么说,你和沈行云真是同门情谊深厚啊。”赵淮之小心翼翼、言语未尽。


    姜鹤奇怪地看了眼,感觉对方的话里绕来绕去,好像是在刺探些什么。


    但这有什么好掩藏的?


    不管沈行云是魔修,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未知产物,姜鹤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师兄是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打定主意一辈子藏在暗处,当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那自己就要生拉活拽,把他带到太阳底下。


    要好好活着。


    两个人一起活在阳光下。


    想到这里,她豪气干云地回答:“不是什么同门情谊,我们两情相悦,佳偶天成,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我是来救我道侣的!”


    此言一出,气氛微妙的凝固起来。


    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结果——毕竟沈行云实打实是个魔修啊。但姜鹤无所谓地耸耸肩,也并不想听可能会随后而来的劝告,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后边的赵淮之一时看着这姑娘斗志昂扬的身影,一时又看着身旁神色不动如山的鸣轲,如此来回几遍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搭在鸣轲肩上,语气沉重:“明珠暗投真可叹,恨不相逢年少时啊,但是别伤心鸣轲,你还有机会!”


    “”鸣轲沉默半晌,侧头过来冷冷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赵淮之嬉皮笑脸:“虽然我最近发现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并没有想象中出色,但是你提一提裤子是要发屁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少年心事总是诗啊哈哈哈哈哈——哎哟!别打别打了!”


    身后传来赵淮之狼狈的叫痛声,姜鹤不甚在意,她眺望着前方荒土与绿野的交界线。


    云屠息川的地界到了。


    一般来说,只要没有除魔之事,柳枕总是待在大殿中——比顾青梧还像是云屠息川的主人。


    所以出了魔境,三人并没有耽搁,直接去大殿找柳枕,想将顾青梧的佩剑与意思给他讲清楚,再由这个八面玲珑的家伙拒绝明悟宫那边的请托,至少想个办法拖延一下时间。


    结果他们还没进门,就先撞上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修士。


    他一路跑,一路往回看,撞得树枝打在身上啪啪作响,好像身后有什么魔物追着一般,连前方有人都没注意到。


    鸣轲轻轻巧巧地用剑挑起这人的衣领,制住了他的动作。


    “老何跑什么呢?”赵淮之笑道。


    被称为老何的修士,姜鹤看着有几分面善,应该是常年在除魔之行中领队的人物。


    他脸色青白,看到鸣轲和赵淮之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你们终于回来了,老师呢?”


    “出了什么事?”鸣轲皱眉问道。


    “是,是那个魔修,”老何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沿河的山峦,“那个魔修杀了柳枕,逃跑了!”


    “什么?这不可能!”


    一直毫无存在感缩在鸣轲背后的姜鹤猛地窜出来。


    她一把拽住说话的修士胳膊,疾言厉色:“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沈行云现在在哪儿?”


    那个修士本就急得一头乱麻,又惊又怕出了满身冷汗,姜鹤着急使大了力气,抓得他哎哟哎哟不住叫唤。


    从旁伸来一手覆在姜鹤手背上,不由分说地扳开她紧扣的手指,是鸣轲。


    “柳枕死在什么地方?”他问。


    “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这边赵淮之也从一开始的震惊茫然中醒转过来。


    如今顾青梧还在魔境未回,一向主持大局的柳枕身死,他和鸣轲两个万不能在此时掉链子。


    水里可还有魔修等着呢!


    “就我,”修士哭丧着脸,“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


    下山的时候,他腿都是软的,也不敢出声,生怕那个魔修还没走远,从哪儿跳出来结果了他。


    赵淮之深吸一口气:“那好,这件事不要声张,老师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别急。”


    “那我,那魔修该怎么办?”老何结结巴巴地问道,“咱们会有危险的!”


    鸣轲瞥了姜鹤一眼。


    对方满脸焦急,活像遭遇危险的不是已经身死的柳枕,而是沈行云似的。


    他收回目光:“我们先去关押魔修的地方看看,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们。”


    关押沈行云的地方,是云屠息川沿岸山壁上朝内侧凿出的一个山洞,柳枕的尸体就卡在石洞与沉铁牢门之间。


    他的死状颇为凄惨。


    四肢都被人扯掉了,洞内汇聚了一滩鲜血形成的水洼,还有相当一部分溅射到石壁上,可以想见当时场面的残忍。


    就这样的现场看来,任谁都会觉得杀柳枕的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仇怨。


    “柳枕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地方还需要人看守吗?”姜鹤问云屠息川的两名修士。


    既然柳枕已经和鸣轲赵淮之约定好了,两日后等顾青梧消息再来定论,现在时间不过一天,他就是再怎么赶早准备,也不能直接提前一天吧。


    赵淮之和鸣轲对视一眼。


    鸣轲对柳枕一向看不上眼,觉得他私心过甚,但真要说了解也不是很了解,倒是赵淮之,他经常转圜在柳枕与鸣轲之间打圆场,对他接触更多。


    柳枕经常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近来也确实显得越来越不知足了。


    阴奉阳违?


    这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赵淮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鸣轲也没回答,但姜鹤却从这两人的反应中得出了答案。


    柳枕自然不会是专为守着魔修来的。


    他想撬开沈行云的嘴巴,是来动私刑的。


    姜鹤简直怒火中烧,她恶狠狠地看着柳枕那张残留着惊惧不解的脸——可惜这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虽然我这些话有些苍白,但看在你们老师都信了我的份上,希望你们二位也能听我说几分,”姜鹤平心静气地,“柳枕不可能是师兄杀的,这事也不会像你们看到的这样简单,”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那些潜伏水中的魔修究竟在等什么——虽然现在我也没得出个结论,但我想,它们很快就会动起来了,魔修出境云屠息川首当其冲,师兄不会害人,但它们会。我想这就是放出师兄的人想看到的,你们最好早做准备。”


    赵淮之一副犹豫为难的神色。


    “好。”


    黑暗中,鸣轲沉静开口。


    “我信你。”


    赵淮之还能说什么,虽然他并不能全然相信姜鹤所言,但总而言之现在需要有人做出决定,至少让他们不要坐以待毙。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大殿联络所有云屠息川修士。”鸣轲果断地说。


    赵淮之还未及应承,就听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山壁下方传来。


    “不好了!”


    随后形容狼狈的老何,三步并做两步跃上洞口,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明、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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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云屠息川(十二)


    “为什么大晚上都来?柳枕到底是怎么和那边说的?”


    在赶往河岸的路上, 赵淮之急得额头冒汗。


    看来柳枕的心眼和胆子都不小,当着面说等两天,把他们打发走后, 就把人迎来了!


    现在不管明悟宫是来问真相,还是找沈行云泄愤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他们应该如何解释,魔修竟然在云屠息川的看管下逃跑了!


    事发突然,赵淮之也来不及处理惨案现场, 只好留下老何, 交待他将柳枕的尸骨妥善收敛起来。


    老何忙不迭地点头, 而赵淮之与鸣轲则马不停蹄赶往大川边上,相迎来客。


    姜鹤当然是跟着他们一道走了。


    一路上,赵淮之频频看她,表情十分为难——姜鹤是一个外人, 本来不应该参与云屠息川内部事宜,可她又对内情知之甚多,如果放任她自己走


    姜鹤被这目光刺得脸疼, 赶忙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说多余的话,而且我本来也无意现身人前,还请两位道友不要透露我的消息。”


    他们到时,云屠息川的修士们已经汇集在岸边,一团团银白的火光漂浮在空中, 把这处照得宛如白昼。


    鸣轲不擅长这种场合,赵淮之便主动站在人群前方当起了领头人。


    小船悠悠靠岸, 船上站着三人, 当中是一名红衣女子, 左右两位威严不凡的老者,看样子应该是明悟宫的长老。


    付晚秋虽说一直是默认的继任者,但和崇身死突然,明悟宫中有关于宫主之位的事闹过一阵,现在确立付晚秋,不过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她是不可能有说一不二的权利的。


    姜鹤混在人群中,遮掩着形貌。


    她垫脚望着付晚秋被两边的人簇拥,拨云绕水地走上岸来,没有笑容,脚步沉静,姿容端肃,虽然仍是一身红衣,却不复秘境初见时明媚耀眼,就好像过去了很久的岁月,被时光蒙上厚厚的灰尘。


    付晚秋三人站在岸边等了一会儿,才有一艘小船姗姗来迟。


    一个白衣人影站在船头,还没有靠岸,便撩起长袍下摆,脚尖轻点,落在付晚秋身边。


    是入知真人。


    即使隔得有点远,姜鹤还是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掩不住的急色。


    等入知真人到场,付晚秋便朝他微微点头行礼,虽然他们都是宗门掌事,但沈入知毕竟算是付晚秋上一辈的人,这也合情理,看来秘境之事并没有破坏两家的情谊。


    顾青梧不在,云屠息川没人有身份相当的人能站在入知真人和付晚秋的前面,赵淮之侧身一旁,将一群人带入大殿中。


    刚刚入座,付晚秋身旁那个白胡子长老就开口了:“我们今日何时可以见到那个魔修?”


    赵淮之花了十分力气,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稳稳当当:“今天恐怕不成,得等老师回来。”


    沈行云杀人逃走这件事,早晚是藏不住的,得说。可正如姜鹤所言,藏在水下的魔修才是悬颈之剑,现在说出沈行云逃跑之事,明悟宫和青城剑宗的责难还是其次,更严重的在于动摇人心,分薄力量,到时候大家各怀心思,他们就无法有效的组织人手,抵御可能会到来的魔修了。


    还是只有一个‘拖’字。


    赵淮之暗叹一口气——老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可是与我们联络的道友并不是这么说的,”付晚秋皱眉,“我记得他叫柳枕?”


    她抬眼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为了防备这个问题,赵淮之早在入大殿前就把其余的修士打发走了,现在大殿中只有沈入知、付晚秋并两位长老,以及鸣轲与他而已。


    省得有人听到发觉情况不对。


    “那位柳枕道友呢?”长老见这两个与屠息川的修士像是完全不懂察言观色一般,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不由得更加直白地问上一句。


    赵淮之脑子转得飞快——柳枕兄,既然你已身死,这又是你善做主张惹出来的麻烦,那就烦请你多担待些了。


    想到这里,赵淮之长叹一声,拱手躬身一礼:“实不相瞒,柳枕正是为此事受了老师的责罚。”


    “哦?”


    顾青梧的名头一出来,白胡子长老的耐心都多了几分,他语气放缓:“是有什么不妥?”


    赵淮之一脸深沉:“书信一事柳枕未能及时禀明老师,便自行回复了各位,老师得知消息后,已经将他责骂了一顿。”


    “那”白胡子的长老也跟着紧张起来,“顾青梧的意思是?我们难道还不能问一问秘境中的真相了?”


    “非也非也,老师并无此意,只是比起另一件事来,这实在不值一提。”赵淮之摇头。


    付晚秋奇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赵淮之语气沉重:“老师书信匆忙,只言明一事:魔修已出境外,恐怕将与修士之间有一场大战,我们需得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殿中惊哗一片,连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沈入知都不禁站起身。


    魔修已出境外。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魔修固守魔境内层已经好几千年了,早在修士形成如今盛况前就是这样。


    当年大陆上只有一片散兵游勇时,魔修都没有出境将人类一扫而空,它们就是这样的生物,没有脑子没有认知,单单凭本能活着,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改变呢?


    可说这话的人是顾青梧。


    无论是什么言语,只要出自顾青梧之口,大家都信了七分。


    “难道是因为那个魔修?”另外那个一直臭脸的长老也说话了。


    开口后又自觉失言,惴惴地瞥了眼沈入知。


    “无妨,”沈入知摇头一笑,只不过这笑和往日不同,带着点儿勉强之意,“我一早便说过,只求一个事情真相,若我那徒儿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我也绝不会回护。”


    话是这么说,但看臭脸长老的样子,也还是有满腹牢骚——什么叫罪大恶极呢?都成魔修了还论有没有罪过吗?


    罢了罢了,谁叫现在明悟宫风雨飘摇呢,没胆子触青城剑宗的霉头。


    “那道友的意思是?”付晚秋看着赵淮之淡淡开口。


    “此事重大,我们这些学生是做不了主的,老师明日便会从魔境归来,诸位不用着急,先歇息一晚再做筹谋。”赵淮之说着一挥衣袖,大殿后方幽静的长廊内便亮起点点星火,指引着通往客房的道路。


    两位长老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想法——本来是兴师问罪,现在人没见到,话没问成,反倒摊上一个天大的麻烦。


    魔修出境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光靠云屠息川肯定不能够,说不得三大宗,乃至许多小门小派都得齐聚魔境边界,携手抗敌。


    “晚秋”白胡子长老刚想同自家这位新晋宫主商讨一番,就见红衣女子径直颔首同意了。


    “那我们就叨扰一夜,等明日顾青梧再行商议,入知真人,您的意思呢?”她又侧头看向沈入知。


    沈入知当然更没异议,而且比起明悟宫的三人,他对赵淮之口中所说‘魔修出境’一使,更为上心,也想得更周全,当下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再传信回山,调遣两个得用的弟子来,也好以备万一。”


    事情说定,赵淮之送走一干贵客,和鸣轲走出了大殿。


    姜鹤远远地见到,从树林中窜出来,“怎么样?”


    “暂且拖延住了。”鸣轲轻声说。


    “麻烦大了,”赵淮之唉声叹气,“如果明天老师没回来,我该怎么办?”


    鸣轲看他一眼,“你应该多说几天。”


    赵淮之眼一瞪,十分委屈:“你以为我不想,多说几天肯定就把他们打发走了——可万一这两天魔修就来了呢!好歹把这群大人物拖住,给咱们帮帮忙啊!”


    姜鹤把眉一挑,认真夸赞:“你还挺机灵。”


    依她之见,这一举动真的很有必要,魔修保不准明天就爬上岸了呢。


    毕竟师兄肯定不是自己跑的,要跑早跑了,还非得等人欺负到脸上?放走他的人多半是余问道,还杀了柳枕坐实沈行云怒而行凶的罪名。


    云屠息川与顾青梧原本是为师兄设下的一道缓冲屏障。


    姜鹤想到之前听李长乐质问伏离道人的话——也许顾青梧真是师父引来妄海的,为的就是限制住余问道的行动。


    可惜余问道用魔境的事引走了顾青梧,而失了顾青梧,云屠息川里就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动作。等沈行云一脱困,又把魔修放上岸,这两样事便会自然而然地联系起来,根本没有容人辩驳的余地。


    “我想你们老师不会耽搁很久。”姜鹤说道。


    顾青梧的性格是不会将私事放在大义之前的,如果明天魔修开始动作,那么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更何况,何笑生或许也已经


    “但愿如此。”赵淮之依然愁眉不展,“先散了吧,我还得回去想想明天如果老师没回来,该用什么借口呢。”


    “我去边境河边看看,”鸣轲抱着剑,又看了眼姜鹤:“你呢?”


    “我?”


    “你要去找沈行云吗?”


    姜鹤摇头:“我有别的事想做。”


    现在师兄不露面才是最安全的。


    鸣轲未再多言,三人就此分手。


    姜鹤慢悠悠地沿着树林走了几圈,等到各处声响都静下来,才绕了一个大圈,摸到付晚秋的住处。


    第60章 云屠息川(十三)


    姜鹤没有收敛声息, 权当做提前打招呼,轻轻巧巧地走到房门,叩动门扉。


    房内亮着灯, 随着叩门声响人影晃动。


    “谁?”


    “付宫主,我是姜鹤。”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付晚秋穿戴整齐坐在桌旁,并没有打坐休息。


    她隔着门槛打量姜鹤,目光充满探究, 过了一会儿垂头, 用铜针挑动灯花:“进来说。”


    烛火明明咩咩, 是一个隔音斥视的法阵。


    姜鹤从善如流,背手合上门,走到付晚秋对面坐下。


    “后来没有听说你的消息,我原以为, 你已经死在秘境或是妄海中了。 ”付晚秋搁下铜针,莲台模样的灯盏烧得哔啵作响。


    “侥幸活命。”


    “我看并不是侥幸,你不太起眼, 知道的却不少。”付晚秋抬眼看了会儿姜鹤,又好像兴致缺缺似的,将脸侧向灯盏,“沈行云活着,你也活着,那罗意呢?还有我师父呢?”


    这话, 她自己问出来都带着三分犹疑,恐怕心里也有答案, 只是没有亲眼所见, 便怀着一分期望罢了。


    和崇真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教出来的徒弟却对他死心塌地。


    “和崇已经死了,我亲眼所见。”


    烛火映照下的优美侧脸,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罗意吧,”半晌之后,她才开口,声音如在梦中,“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沈行云是魔修,杀了我师父,毁了秘境。但我知道这话做不得数,如果真有人杀了师父,那也是罗意。”


    虽然知道这个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姜鹤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既然知道,那可以帮师兄澄清吗?你一个、我一个,互为佐证,把真相说出来,秘境之事根本与师兄无关。”


    付晚秋没有应承,自顾自地问:“秘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鹤只好顺着对方。


    “以前在秘境中,罗意对你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她干脆答道,“和崇想借秘境灵力和大鹏内丹一举突破,而罗意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抢先一步,支开你们,拿到内丹,杀了和崇。”


    “弑师逆徒,师父可是一手将她抚养长大的人。”这句话付晚秋说得很慢,姜鹤能够察觉出对方正在竭力收敛怒气,灵力波动带着火苗一阵摇晃,几欲熄灭。


    “对于你来说,罗意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但是对于罗意来说,这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姜鹤知道自己现在说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五百年前,和崇带人剿灭了未名山上所有的妖兽,那些全是罗意的亲人,更何况,明悟宫设立秘境囚禁妖兽千年,她生在明悟宫五百年,就亲眼看着同胞受奴役五百年。就像罗意说的,人杀妖兽,妖兽杀人,她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难道也算错?”


    她原以为这番话后付晚秋会恼羞成怒,但对方反而异样地平静下来,甚至显得有些悲哀。


    “可是姜鹤,对我来说,妖兽不过是妖兽,就和凡人百姓养的鸡鸭鱼肉并无不同,难道我要为了这些妖兽,而说一句,我师父确实错了,他该死吗?”


    姜鹤也沉默了。


    这便是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大家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为各自的族群谋求利益与公平。


    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


    “但是付晚秋你要记得,”她悠悠开口,“罗意曾经有机会杀掉所有人,她的仇恨也确实足以让她做出这个决定。但是她没有,反而给了秘境中的我们一线生机,倒是你那个好师父,如果他吞丹成功,秘境顷刻毁灭,你也好,白城也好,大家会死个一干二净。”


    “你看重你师父,但你师父对你没有半点回护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付晚秋喃喃低语。


    ——但愿你是真的知道。


    姜鹤轻咳一声:“既然事情的原委你已经清楚了,那我之前的提议?”


    她倒是想自己跑出去把真相宣告天下,可奈何姜鹤一没名声二没地位,说话如同空气;付晚秋就不同了,她是和崇真人首徒,又是现任明悟宫宫主,若是愿意为沈行云佐证,那必然是让人信服的。


    付晚秋摇头:“说出来,师父还有何声誉可言?”


    姜鹤:服了。


    修道之人不愧是修道之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死心眼,差点被自己师父坑死,还这么维护他。


    幸好,姜鹤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着嘴炮服人的念头。


    压在师兄身上最重的一条罪状,也不是什么秘境或者和崇,而是他身为魔修的事实。


    一样一样来吧。


    姜鹤没有试图改变付晚秋的想法:“罗意已死,但这件事儿未必就了结,你就不好奇,和崇为什么会突发奇想走这样的邪路,罗意又是怎么知道他的意图,从而将计就计的吗?”


    这话果然引起了付晚秋的注意:“你的意思是,这背后还有人?”


    “当然,要我说,若你想为你师父报仇,这才是真正的仇人。”


    “是谁?”


    “你想想,有没有什么人与和崇交往密切,并且说话间又让他十分信服呢?”


    付晚秋皱眉思索,半晌摇头:“据我所知,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师父与各宗门都是正常往来罢了。”


    这条路也没走得通。姜鹤稍微有些失望。


    但她立马振作精神:“我还有一个办法找出这人,但是需要付宫主帮忙。”


    *


    魔修出境这事儿,十有八九得栽在师兄身上了。


    倒不如说,这群魔修本就是余问道专为沈行云准备的。


    虽然姜鹤既没有余问道这样疯,也没有他那个脑子,但还是能够通过罗意的,大概的猜测一下对方的想法——他用汇聚了整个秘境灵力的内丹,想要帮助罗意一举跨越界限;而现在,师兄面对的境地或许如出一辙。


    大量的魔修,就代表着大量的魔气。


    唯一的问题是,师兄已经改变了,他绝不可能像是玉徽见证的未来一样,有主动性的毁灭欲望。


    他什么也不关心。


    无论是魔修还是人类,都不在他眼中,他面对顾青梧束手就擒,不过是因为不想给姜鹤惹麻烦罢了。


    既然如此,余问道又会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呢?


    姜鹤穿行在树林之间,和夜色融为一体,她脚程快,脑筋也转个不停。


    之前在付晚秋的房中,她言明策划此次魔修事宜和当时一手推动秘境之事的人是同一个,并与付晚秋约定,将在两日内找出这人到底是谁。


    余问道一定会现身,至少会从旁动手,这就是姜鹤要抓住的东西,只要能在与魔修的战斗中,找到余问道究竟藏身何处,那么明悟宫就会站在自己身后了。


    其实姜鹤情知用不着两日,或许明天,云屠息川便将会生变。


    无论余问道想做什么、怎么做,姜鹤作为棋盘之外的人,一定能够找到他的马脚。


    现在该去哪儿呢?


    姜鹤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树林边,从枝叶的缝隙中可以看见安静的云屠息川,水面上荡着月光,波光粼粼,一片岁月静好,等到明月东沉,游船人家又将撑起桨,为生计忙碌起来。


    ——对了,要告诉鸣轲,明天一早就去把所有的凡人遣散。


    姜鹤突然想到这一茬。


    如果战事起来,凡人又将成为毫无抵抗之力的牺牲,倒在余问道求道之路上的累累白骨已经够多了,实在不必再添上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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