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魔境(十九)


    “死掉了。”


    比曾经姜鹤见到时, 更幼小模样的沈行云站起身来,两手都沾着泥土,在他的正前方, 是一个刚刚砌好的坟墓,顶上培着黄色的新土, 看上去只是一个鼓起的小土包,就靠在木头栅栏的边沿。


    这里面躺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不过刚刚断奶的小狗,只有成年人两个手掌那么大, 叫起来的声音还很娇气。


    此前的日子里, 它一直在病痛中挣扎, 用温热的舌头舔舐主人的手,歪歪倒倒地走路,彻夜呜咽,到最后连头也抬不起来。


    喝不了水, 吃不下东西,只能瘫在地上。


    这是第十五天,它努力过, 还是死掉了。


    “不该带它回来,如果丢在林子里,或许还能活久一点。”


    “傻孩子,这是什么话?小狗是生病了,不是你的错。”母亲安慰他。


    她伏在床边,撑着身子的手腕露出瘦骨嶙峋的一截, 好像轻易便能折断。


    “咱们把它埋在屋后,但愿下辈子, 它能够投个好胎, 安安顺顺地过日子。”


    那一年, 沈行云七岁,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长曲河是云屠息川的支流,它的尽头是凡人不可踏足的无人之境。那个小木盆飘飘荡荡地沿河水游来时,当中放着的小婴孩已不知饿了多少天,脸色青白,气若游丝,像是吹口气就要没了。


    元娘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村里人都说这个孩子养不活。


    但是元娘还是没忍心,她没了丈夫,上个月又刚刚失去了自己五月大的孩子,这段时日里,睁眼便会习惯性地抚一抚身边,想要撩开衣服喂奶,当发现身周只剩空空荡荡时,便半天缓不过神来。


    她洗衣生火做饭,还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


    这个孩子就像是老天爷还给她的。


    她不顾村人的劝阻,把孩子抱回土屋,村子里没有大夫,她便由着自己的想法来,用棉被把孩子裹得暖呼呼的,然后两手交叠搓他胸口,搓得他胸口微微发红。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想赶尽杀绝,她忙忙碌碌大半宿,这个孩子终于缓过气来。


    他喉咙‘咕’的一声,急促地喘了口气,随即睁开圆溜溜的黑眼睛,目光澄澈地望向元娘,没有哭。


    此后也从没哭过。


    无论是被村人赶到河边离群索居,还是被碎嘴的妇人指着鼻子骂,又或是同龄人绞掉头发,丢石子砸脸,甚至是他称为母亲的元娘缠绵病榻。


    他都从没哭过。


    既不会哭,也不曾笑,就像是一个无情无泪的怪物。


    他是一块顽石,外表坚硬非常,只在乎自己心中的那点东西。


    此后的日子里,时光飞逝,柔嫩的小婴儿渐渐长高,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他不爱玩耍,也不会吵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该和大家玩呀。”元娘怂恿他。


    沈行云向来是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听话,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摇摇头。


    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元娘是知道的,但她低头过自己的日子,其余的不过当做小孩子的玩闹。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守着娘亲。”沈行云将头靠在母亲瘦弱粗糙的手掌上。


    那时候元娘已经显出一点衰败的征兆了,从前她是个身体健硕的妇人,像男子一般干活,走在田地间健步如飞,十分爽利,现在却容易疲惫,夜里总被不记得内容的噩梦搅得睡不安宁。


    沈行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改变,内心被莫名的惶恐填满。


    就好像预感身边的一切终将消失。


    “娘,你不会有事吧?”他眼巴巴地盯着元娘,声音沉闷,只有在这时,他看上去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小孩,迫切地需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保证。


    元娘笑了。


    是母亲看着孩子说傻话那种常有的,满不在乎又充满慈爱的笑,她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搓着脑袋:“哎哟我的小宝,娘永远不会离开你。”


    而这句誓言最终没有实现。


    女人渐渐佝偻,孱弱,直至卧床不起,在一场昏睡后,变成了整日糊涂的疯子。


    而小宝却越加茁壮得成长起来,就好像年轻的生命吸取旧事物才得以存续。


    照顾人的人,和被照顾的人,两人之间的角色调转了。


    元娘疯后,村里的风声愈演愈烈。


    妖邪之说大行其道,有人翻捡出数年来的旧事,有人振振有词地分析着因果缘由,有人指点起当年这个孩子的来路是多么不同寻常——顺河而来,可这河的那头,何曾有人居住?


    元娘忘记了如何喝水吃饭,如何起卧便溺,甚至忘记了如何说话。


    但总是没有忘记应当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是她的宝物。


    她冲着那些指指点点的妇人砸石头,像凶狠的家犬一般赶走恶作剧的小孩。


    她伤了不少村人,而这些则被统一清算在小宝身上。


    秦老丈是个心肠好的,但好人不一定总做对的事。


    村里人吵吵嚷嚷,他只有代表民意而来,委婉地告诉小宝,请搬出村子里住。


    小宝没什么可恨他的。


    母亲与他常受秦老丈接济,河边的草棚还是秦老丈叫帮手搭的,更何况这事是一百四十多人共同的决定,不应当怪罪秦老丈。


    但他内心也并无感激。


    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总是带头欺负他的小胖子,偶尔会朝他笑的小女孩儿,时常替他与母亲周旋的秦老丈,还有围观的、指手画脚的、言语咒骂的许许多多的村里人。


    是谁都没关系,做什么也没关系。


    除了娘亲,世上尽是些与他无关的人。


    他把当年的小狗坟墓挖了出来,腐朽的布块中只残余几块骨头,重新裹好后,又埋在了草屋后面。


    他们如此又过了三年,时日艰难,但总归能活。


    后来。


    后来姜鹤来了。


    带着光而来——或者,她就是光。


    特别的,强大的,温暖的,是他憧憬的一切。


    在睁不开眼的闪光中,和那个钉子地上的怪物一起消失。


    但是,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他怀抱着这样的愿景。


    第42章 魔境(二十)


    那场祸事之后, 村里人如何都不愿让他留在村中了。


    尽管秦老丈再三重复仙人的话语,力证小宝与妖邪之事并无关系,但是现如今他毕竟老了, 众人对他不过维持着表面上的尊重,这与实际的号召力是不同的。


    后来听说他气得病了一场, 卧床不起。


    孝字当头,他那个掌事的大儿子终于松了口,应许让这家人还是住在河边, 不过再不能出来同村人接触了。


    姜鹤告诉他, 人心要分得好坏。


    就像娘亲的话他总是乖乖照办, 姜鹤说的话,他也一样听从。


    那天夜里,他悄悄摸到秦家宅子,找到秦老丈住的房, 冲着黑洞洞的窗口小声地说谢谢。


    黑暗里,有老人长长的叹气声。


    此后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并且还因为不和人接触的缘故, 少了些烦恼。


    他抓鱼,捉鸟,自己种了一垄小菜,还有秦老丈派人丢在林子外的食粮接济,日子过得也还算充裕。


    但是元娘却一日更比一日憔悴起来。


    怪物从河里爬出来的那天夜里,她不知为何会跑出仙人划出的阵法, 也不知为何会向着河边狂奔。


    但总而言之,那确实就像是蜡烛燃烧殆尽前绽放的最后一簇火焰。


    她的所有生命力在此之后宣告一空。


    重新卧床不起, 整日昏睡, 偶尔醒来之时, 也总是不知望向何方发呆。


    娘亲就要死了,沈行云明白。


    她躺在床上,连睡梦中都是苦痛的神情,隔着一层薄被,呼吸轻微得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小宝将手探入棉絮下,握着那截嶙峋的腕骨。


    然后元娘睁开了眼睛。


    她说:“小宝,娘对不起你。”


    那是第一次,沈行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不存在于□□上的痛苦,就好像有把斧头正一下一下地凿在自己心上。


    他想说娘,为什么要这么说,想说娘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想说娘,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的老妇人,满头花白,骨瘦如柴,光看面貌,或许没人会想到她不过三十几许。


    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胸腔中燃烧着黑色火焰,这个火焰越是盛烈,她便越是虚弱,而小宝便越是茁壮。


    这捧火烧尽了她的心血。


    她向这个世界不存在的神明祈求了一个孩子,却得到了一个最终夺去她性命的怪物。


    最后连绵不断的昏睡时间,她在梦境里看到了许多。


    那是一早就被人留存下来的记忆,只等待在恰当的时机让她知道真相——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一个渴求孩子的妇人,一个恰在此时出现的孩子,依靠她的生命和神魂喂养的孩子。


    从他们相遇时,她的死亡就已经注定。


    村人们的无端猜测,竟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真相:小宝是注定要为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的。


    随着真相而来的,还有无尽的黑暗情绪。


    那些情绪在她心中翻腾着,想让她吐露出后悔、诅咒、憎恨,和所有的不堪。


    她疯了许多年,临到头,突然挣扎出一丝清明。


    ——可那是我的孩子!


    她想朝着那个凌驾在众生之上,玩弄棋子一般玩弄生命的人大声呼喊。


    然后她醒了过来。


    小宝正扑在床边,头发如同一蓬凌乱的草,支棱着遮住了那双被村里人斥之可怕的眼睛。


    但元娘从来不觉得可怕。


    她总是捧着这张脸,笑呵呵地说,这是她从河里捞出来的宝石。


    小宝望着她,目光澄澈如水,就和第一天睁开眼时一样。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错也没有。


    最后,她笑着摸了摸他参差不齐的头发:“小宝,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然后再也,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沈行云心里的东西很少,因为很少,所以总是一个一个数点得很清楚。


    他想到还深埋泥土中那一小捧骨头。


    那是死去的小狗。


    和他一样,从河里捡来的,会围在脚边,舔他的手指头,既湿润又温暖,母亲很喜欢,他也很喜欢。


    它也死了。


    就像母亲一样,挣扎了许久,痛苦的死去。


    珍惜的东西要离得远远的。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


    短短的一瞬间,姜鹤在幻境中渡过了沈行云迄今为止整整四百年的岁月。


    她是沉默的旁观者,对已成定局的人生束手无策。


    时光掠影中,沈行云的身影越加高大,也越加沉默。少年时期初次相遇时,明明还是个会顶嘴、会气呼呼鼓起脸颊的熊孩子,后来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


    比起从未得到,更可怕的是得到后又失去。


    他懂得了,所以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姜鹤穿过一个个幻境,终于走到了画面尽头。


    这里只有一片漆黑。


    此时她再往回看,来路那些画面已经全部消失,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心只有一个蜷曲的影子。


    “会好起来吗?”


    细小的声音从他身上传来。


    姜鹤看着这个漆黑的影子,他抱膝蹲在地上,细瘦的脖子支棱着小脑袋。他只有七岁,很努力了,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


    然而会好起来吗?


    姜鹤想说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可事实是对于七岁的沈行云来说,未来的生活依旧没能变好,麻烦和灾难总是一个接一个,区别只在于能否扛过。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被放置于海中,只能偶尔透过水面,获得喘息的机会。


    姜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此刻,安慰是谎言,鼓励是责罚。


    她屏住呼吸,最终选择蹲下身,和小小的沈行云面对面。


    “我会陪着你的。”


    生活不会好起来,以前没有,或许以后也不会。


    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43章 魔境(二十一)


    黑暗窸窸窣窣地退去, 像是剥开了壳的鳞果,沈行云的身影慢慢显露出来。


    小小的他抬起头,双眼一动不动地望向姜鹤。


    ——要成功了。


    姜鹤朝着他伸出手, 轻声说:“过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周围的场景撕裂, 一股大力将她弹出了幻境。


    姜鹤又回到了树影边缘,不远处魔物吚吚呜呜的嘶吼着,好像十分愤怒的样子。


    看来它还是很聪明, 知道姜鹤在幻境中捣鬼。


    可惜, 如果魔物反应再慢一点, 就能把沈行云叫醒了。


    但姜鹤的努力并没有全然白费,她在记忆回廊里横冲直撞,把幻境撕开了一道口子,终于找到了沈行云的所在。


    他面朝魔物, 脸微微仰起,看着束缚在枯树中的魔物,就好像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


    姜鹤知道在沈行云的视角里, 面前的景象一定不是枯树与魔物。


    他还在幻境之中。


    魔物发出混沌愉悦地低吼,牵扯着幻境的蛛丝,让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两者之间不过十步距离了。


    “沈行云!”


    姜鹤站在阴影边缘大声喊着。


    可是现实的声音无法传递抵达幻境中去。


    沈行云毫无动摇,步履虔诚,每走一步,就像淌过水面一样, 带动阴影划出阵阵波纹。


    魔物的长发在空中四散,化作了无数长刺, 蓄势待发地高高扬起。


    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鹤咬牙, 一脚踩进了阴影中, 和沈行云仿佛踩在水面上不同,她越是往里走,就陷得越深,走到沈行云身边时,漆黑的树影已经没过了膝盖。


    她先是拽着沈行云的衣服往后仰倒,发现这样力气太小,又赶上两步绕到前方,两手抵在对方胸口,使劲往外推。


    但是沈行云魔怔了,力气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他都没有意识到前方有人正在阻止自己,就单单凭着向前走的力气,都让姜鹤推不动。


    不但推不动,还在缓缓前移,只是比起之前来,要慢上一些罢了。


    这样下去,羊入虎口不过是时间问题。


    “让我进去!”姜鹤朝着脚下的黑影大喊。


    她要再次进入幻境中,只要能够再次进入幻境,她一定能把沈行云带出来。


    她已经知道沈行云在想什么了。


    但这一次,白雾并未升起。


    面对主动踩进陷阱的猎物,碍手碍脚的人类修士,魔物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不知它是力尽,还是勘破了姜鹤的心思,不想给她进一步的可乘之机。


    “沈行云沈行云师兄你醒醒啊!”


    姜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望向对方无知无觉的脸,不断重复着无用功,她拽着对方脖颈,想让他能够稍稍低下头,好听清自己的话语。


    沈行云被这股力气带动着微微勾头,尽管只有一小会儿,但那一瞬间,两人的视线交叠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姜鹤明明还站在原地,却好像一脚来到了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她透过沈行云的双眼,看到了他所看到的幻境。


    是青城剑宗的风景。


    是无相峰,和无相峰书楼旁已然长成千年的白梅。


    那下面摆放着一张石桌,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纹路——是张棋盘。


    入知真人闲时喜欢与徒弟们执子对弈,落梅下的仙人身影,师徒共乐,也算是一副名景了。


    但此时,石桌棋盘上并无黑白子,两侧也没有对弈人。


    周围的光线晦暗,只有一处亮得很:是那株落英缤纷的梅树,和树下的女孩。


    这个女孩,起先姜鹤并没认出是谁,只觉得看上去十分眼熟。


    她的脸儿圆圆的,丰盈的双颊看上去十分幼态,此刻正背对着她和沈行云的视角,仰着头,任纷纷落梅扑在脸上。


    而沈行云静静地看着,在他的视线下,那个人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出奇的慢。


    落花洒尽,圆脸的女孩终于回过头来。


    她保持着半仰起脸的动作,鼻梁上有一瓣刚好接住的白梅,她炫耀似的耸着鼻尖,好像这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露出一个得意而俏皮的笑容。


    于是姜鹤看到了那双弯弯的眼睛。


    盛着星光的,闪闪发光的,猫似的眼瞳。


    ——那是姜鹤自己的眼睛。


    忽然之间,姜鹤想起了这张脸,这是她在长曲时伪装的脸,是她第一次和沈行云相见时的脸。


    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魔境之中,自己明明再次改形换貌,沈行云却还是能够认出来。


    因为眼睛。


    无论形貌如何改变,无论过去多少岁月,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沈行云永远不会忘记这双眼睛。


    穿越回长曲的前一天晚上,那不是梦境——那天晚上,无相峰中设下禁制,差点杀死秦放的人就是沈行云。


    沈行云认得她,记得她,时时刻刻惦念着她。


    为什么?


    只是因为一点薄情?因为一次顺手而行的善举?因为感激?因为向往?


    还是因为


    “因为他喜欢我。”她喃喃低语。


    沈行云喜欢姜鹤。


    沈行云爱慕姜鹤。


    有一瞬,姜鹤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她站在幻境与现实的交界处,望着沈行云——就算是在虚假幻境,他也总是隐忍而克制的站在暗处,不需要任何回应,甚至不需要对方知晓。


    四周寂静,唯有姜鹤心跳如鼓。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沉重的心跳声逼迫她张口,想要说出些什么来。而此时,两人与那些尖刺之间,只差最后一步了。


    幻境中浓重的黑暗终于得偿所愿地将沈行云围绕,舞动着如同无数双触手,发出喜悦地声音:


    “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吧,你想要什么?”


    沈行云站在黑暗之中,遥遥望向前方的光明之地。


    不言不语不动。


    他什么也不求,只要能够看到就好。


    他没有感受到幻境中围绕在脚边的,也没有发觉现实中溢散魔气的尖刺,只是双眼定定地看着梅下的女孩。


    然后他笑了。


    一个淡淡地,满足的笑容:


    “我什么也不要,姜鹤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那些化作尖刺的长发,由现实深入幻境而来的黑暗,闻声而动,它们高悬于上空像是狂喜舞动的蛇,而后如电般刺向下方。


    来不及了。


    姜鹤霎时间将双手前推变为扣住沈行云的肩膀,同时欺身向上。


    千万跟长刺袭来,刺破了她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匆忙支起的护壁,然后凭借余力穿透了她的后背。


    姜鹤没有放手。


    她抱住了沈行云,在魔物与尖刺前面死死抱住沈行云,那些黑色的长发像是无数把尖利的长刺,扎穿了她的身体。


    真疼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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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魔境(二十二)


    从边陲村落的乡野小孩, 到仙门大宗的后起之秀,沈行云一直是个过分沉默的人。


    山川河流,人海喧嚣, 他一路茕茕而过,生气与热闹都未能沾染分毫。


    师父待他很好, 最开始时同门也多有敬意,可这不是为‘小宝’,而是为‘沈行云’, 不是那个野狗一般的小孩, 是有先宗遗风的年轻天才。


    他隔着自己的躯壳旁观, 心内如同一滩死水。


    他知道无需自己做什么,或者说做什么都没用,这些人与物都将渐渐离散。


    事实也正是如此。


    在幻境之中,魔物窥探着他的记忆, 想要从中找出可趁之机。


    儿时便与他仇怨颇深的秦放,曾拉着他叫他小宝哥的岑微微,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画面中。


    沈行云偶尔会和岑微微说话, 偶尔会远远地眺望她的身影,偶尔会在暗处做一些举手之劳的帮助。


    因为她是岑微微,仰慕着曾经出现在长曲河畔执剑仙者的岑微微。


    他透过她的身影,看着自己的曾经,那些记忆就是将他与这个世间牵连起来的蛛丝。


    对于沈行云来说,有个共同的见证者是件好事, 她的存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个人是真的, 不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发了疯似的幻想。


    他每看一次, 便觉得多了一分力气, 又能够转头,重新面对浩渺人世。


    三百五十年间,他走过了大陆上的每寸土地。


    然而寻寻觅觅,总无归处。


    有好许多次,他几乎站在了悬崖边缘,几度成魔,又几度回转,那缕蛛丝摇摇欲坠地系着他,让他不敢倒下,不敢放弃,不敢孤注一掷。


    在幻境的黑暗中,他心里只剩一片惶惶然,全然忘了今夕是何夕,唯有一个念头在空旷的思绪里来回作响——我想找到她。


    哪怕是见一面,见一面也好。


    “你已经找到了。”


    “沈行云,睁开眼睛,你看——”


    有人带来了光,他向着光的方向伸出手。


    泉水般剔透眼瞳的少女正在他面前,纤细的手臂环扣着他的肩膀,那张总是神气十足的脸上此刻一片惨白,看见他睁开眼,便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总算是,醒了。”


    无数的黑色尖刺从她的后背刺入,又穿透前胸,终于力尽,停留在自己身前。


    鲜血淋漓,把她染成了红色。


    而她颤抖的双手还死死地抵在自己肩上,拼尽全力地往外推开。


    魔物发出不甘地怒号,将长刺从那个碍事的阻挡者身体里抽离,挥舞着四只手,阴影中又涌动出了白雾。


    沈行云没有看它。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向前一步,手脚僵硬,接住了向着身前倒下的姜鹤。


    猎物自投罗网,多么好的机会啊!


    魔物抖擞精神,黑色的长刺重新窸窸窣窣地往前探出,想要趁这两人各自恍惚时,夺回自己守护的珍宝。


    但它没能如愿以偿。


    就在长刺堪堪触及两人边缘的同时,沈行云的身体中骤然爆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强大魔气。


    它们毫无保留,好像在宣泄主人的情绪,海潮一般涌出,席卷了整片魔境内层。


    在这其中的每个角落,所有魔修,都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看向曾经孕育了它们存在的核心方向,张开双臂,发出怪异的呼喊声。


    沈行云周身的魔气最为盛烈,他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化作齑粉,被困在枯树中的魔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和它身后的禁制一起片片剥落,砸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最终化为乌有。


    原本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泛着蓝光的裂缝,其中隐隐传来水潮之声。


    通往妄海的门。


    他们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红色的魔气在一瞬间从沈行云的身体中绽开,又像是个膨大到极致的气泡般,在一瞬间破碎,空荡荡的土地上只剩下跪倒的沈行云和他怀里的姜鹤。


    重归空旷寂静。


    *


    世界总是过分喧扰,又过分安静。


    贯穿在身体上的尖刺是附毒之刃,从中流淌出的魔气扰乱了她周身筋脉,捣碎了她的灵台,姜鹤毫无余力,在极致的痛苦中神思模糊。


    她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了沈行云。


    ——还好有救到沈行云。


    从无为峰书楼意料之外的相遇开始,姜鹤就总是在关注他,最开始是因为恐惧,而后是因为好奇,现在


    总而言之,她已经看过各式各样的沈行云了。


    沈行云会笑,笑的时候总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侧过头,弧度又轻又浅。


    沈行云会生气,眉峰似刀,眼中含火,看了叫人从心底里害怕。


    沈行云会害羞,脸上还是一本正经,撩开头发,却能看见两个耳朵尖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沈行云会发呆,眼神朦朦胧胧的,嘴巴半张,难得显出几分傻气样子。


    可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他哭了。


    面无表情地流泪。


    大滴大滴地砸在姜鹤脸上。


    比鲜血还要烫,比伤口还要痛。


    “别别哭”


    沈行云抓着她的手那只手抖得好厉害,手背青筋暴起,抵着姜鹤腕骨的掌心却是一片冰凉。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死”


    姜鹤听见他哑着嗓子,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地恳求。


    她想说师兄别担心,我是不会死的,我们还会在青城剑宗相见呢,你会在无相峰养鸡,还会去明悟宫闯祸,你不会再孤单了,以后也是。


    我陪着你。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鲜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每当她想呼吸,又呛进喉咙里。


    疼痛让整个身体都好像不复存在,唯剩下手腕的那点残片,正被沈行云抓在手里,攥出了血,攥成了一把灰。


    她聚起所有力气,颤抖的手抚过沈行云的眼角,留下一道红痕:


    “等……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偏头痛打败了,大家将就看QAQ


    第45章 妄海(一)


    动作是一瞬间的事, 疼痛也是,再然后,感官便逐渐抽离了。


    起先消失的是痛觉, 她变得轻盈,然后是触觉, 感受不到被血浸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神魂逐渐膨大上升,离开了身体,俯眅着整个魔境。


    挡在魔物和沈行云中间的那一刻, 姜鹤很难说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而现在, 她飘飘荡荡地游在魔境上空, 那个隐约徘徊的念头终于浮出水面。


    ——这个人对她来说,很重要。


    ——重要到有一瞬间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


    “可是明明”姜鹤喃喃出声,这声音不会抵达任何人的耳中。


    ——明明她这一辈子,一心求长生, 最怕一个死字。


    人生中所有既定的道路都是预备好被打破的,就像她最开始的愿望,就像她承诺过会回到沈行云身边,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被迫提前定论。


    什么也做不到了。


    她死了。


    成为了一团有意识的空气,那道最开始出现在眼底的任务文字也不见了踪影。


    她以为自己或许会像在长曲时那样,最后一秒,任务完成,一巴掌把她扇回现实世界中去。


    有果及因, 未来的世界中,她活着, 沈行云也活着, 本来应该是这样。


    可是直到她脱离躯壳的最后一刻, 悬浮在眼底的发光字符都没有跳动。


    姜鹤望向地面,她不知道在自己濒死之际发生了什么,但总而言之,现在地面上空荡荡的,那个让他们头痛的魔物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


    他抱着一个血污浸染的人影,埋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太用力了,就好像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姜鹤试着将自己往下坠,心随意动,眼前的景象果然渐渐放大,来到了沈行云身边。


    沈行云低着头,只留给她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没有声音。


    但或许他还在哭。


    姜鹤好想摸摸他,她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做不到的,但却忍不住伸出手。


    虚幻的手指像空气一样穿过凌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对方,便有一阵风吹来。


    就像是一滩被吹散的黄沙,姜鹤骤然意识恍惚。


    沈行云


    徘徊在脑海中的话还未成形,便随着意识一起消散了。


    与此同时,沈行云怀中的尸体,也消失无踪了


    “哗啦啦——”


    海浪扑打岸边的声音响起。


    姜鹤起先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现世,可是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周围是一片白茫茫,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显然既不是明悟宫,也不是魔境。


    耳边还有规律的水潮之声。


    “这是哪里?”姜鹤不禁自语出声。


    ——地府?冥途?这个世界有这样的场所吗?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个声音直接在姜鹤的脑海中响起,如同古寺钟声一般厚重,震得人清醒异常:


    “这里是妄海,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地,此世间的法则。”


    虚幻的人影逐渐在姜鹤面前浮现。


    她眉目半敛,神态慈悲,像是笼罩在薄雾中,让人瞧不真切,只觉得整个人清淡出尘,长发披散,无风自动,尽数都是银白色。


    看上去颇有上辈子姜鹤印象中‘菩萨’的感觉。


    无情似有情。


    姜鹤立马回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她,这是第一世死于车祸后收走她神魂的人。


    “所以我真的死了吗?”她愣愣地开口。


    “你从未出生,又何谈身死。”白发女人凝望着她,语气沉静。


    姜鹤:???


    “什么意思?”


    她从上辈子开始,就最不耐烦爱打机锋的和尚们,没想到这辈子遇上个形似菩萨的人物,还是一脉相传了这种坏习惯。


    ‘菩萨’淡淡垂眸,并未再做言语,好像打定主意要让姜鹤自己参透这个禅。


    姜鹤皱眉,她自认为现在是一坨无人管束的魂魄——既然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然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菩萨’不回答便不回答,而她自己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另捡一个问题。


    “既然这里不是阴曹地府,那自然也没有收魂的人,”姜鹤语气一转,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白发女子,“请问您又是谁呢?”


    白发女子这次倒是很坦然,她语气淡淡,抛给姜鹤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叫玉徽。”


    “千年前也是此世之人,而现在,不过是依附于规则上的一缕残魂。”


    玉徽。


    明悟宫首任宫主,和崇的师父,玉徽。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时,姜鹤发现自己并没有很意外。


    倒不如说,从那个黄沙中爬出来魔修说出他叫何笑生起,姜鹤隐隐就有这种感觉。


    ——或许这盘棋比想象中更大,也更长远。


    ——大得将世间人尽数做子,长远得从千百年前便布好局。


    而现在不过是,该来的总会来。


    有关于自己的事,有关于沈行云的事,还有,何笑生未能说出口的事,面前这个人,应当知道所有答案。


    该从哪里问起呢?


    姜鹤轻轻呼出一口气,做出了选择:“是你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如果说在此之前,姜鹤还一直保持着前世看小说而来的习惯,对于异世界重生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那么当她两次死后见到相同的人时,就不能再这样理所当然了。


    不是什么因缘际会,铁皮火车撞开了异世界的通道,或是神明奖励给倒霉灵魂的再一次生命。


    自己的到来是精挑细选的结果。


    玉徽点点头。


    “为什么?”


    白色的长发\漂浮到了姜鹤面前,又蜻蜓点水般地掠去。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清清淡淡地声音说道。


    姜鹤想到自己看过的那本书,以及进展得和书中剧情天差地别的现在。


    ——是为了阻止沈行云。


    而后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玉徽再次轻轻点头:“为了拯救天下苍生。”


    多么具有大义的回答。


    姜鹤哂笑一声:“那么我现在成功了吗?”


    玉徽沉默不语,仿佛也对现在的状况琢磨不定般。


    良久之后,她才出声:“这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不是我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但是一切犹有弥补的机会——姜鹤,你还可以做出选择,回到过去,将一切终结在最开始。”


    “你可以选择杀掉沈行云。”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这个人守在这里,等候自己,当然并不是为了告别,或者让一个死掉的灵魂安心上路。


    她要使用自己,而自己还未能物尽其用。


    姜鹤觉得自己十分清醒,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如此清醒。


    不论是亲耳听到杀掉沈行云这件事,还是亲眼见识到自己被操纵的这件事,都让她感到愤怒。


    她望向玉徽,双眼如同寒星,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吗?”


    第46章 妄海(二)


    如果不是在绝望与痛苦中成就魔身, 便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去,


    然后被如她这样的读者叹一句:这就是命。


    可是没有这样的命运,没有人生来就要注定失去一切。


    无论是罗意也好, 沈行云也好,他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 只不过是在这世间努力生活,挣扎求存而已。


    如果真的有人做错,那不应该——


    “不应该是你们吗?”


    姜鹤望着玉徽。


    在飘扬的白发下,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平静如水, 就像是被金箔裹身的神像, 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间百态。


    掌握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肆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从千年前,到如今,一直如此, 总是如此。


    “从你们当年决定驱兽逐山,成就凡人修士盛景时,这些事就注定是要发生的。”


    姜鹤发觉自己心中的那捧怒火竟然在顷刻间便燃烧干净, 内心一片空空荡荡,她继续往下说,却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呢?长眠的妖兽不会醒来,而罗意


    ——罗意已经死了


    带着她母亲仅剩下的一点残骨,死在明悟宫秘境,或是死在妄海。


    她永远回不去未名山了。


    “罗意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教出的徒弟,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姜鹤声音低落下去, “你应当知道一切吧。”


    玉徽沉默半晌:“我知道”


    她的尾音长长地拖拽着, 好似后面还有未竟之语, 却半天没说出下个字来。


    “可处心积虑设置这一切的并不是你,你想说这个,对不对?”姜鹤帮她把话说下去,“你想说,藏起一座未名山,为凡人之子植入兽心,将她抛入妖兽中成长,又引来和崇屠灭生灵,做出这一切的人不是你”


    “是余问道。”


    答案比想象中简单。


    传闻五百年前,殁于妄海的三大宗师,现在一个作为一缕残魂漂浮规则之地,一个在魔境化为魔修。


    所以背后之人是谁,并不难猜。


    大罗之境,此后未出第四个。


    “你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操纵一切的人就是余问道,你没有能力,也不指望我能够杀掉他,便只好退一步,希望我能够拔除余问道所种下的最危险的一棵树,杀掉沈行云。对不对?”


    玉徽轻叹一口气:“姜鹤,你很聪明。”


    “那我曾经看到的那本书,书里讲述的是真实的未来吗?”


    “曾经是,”玉徽手指轻点,密密麻麻的文字漂浮在两人之间,其上内容,正是姜鹤前世看到的名为《魔天》的那本书,“在你来之前,这是我使用力量所窥见的未来。”


    “为什么是我?”


    玉徽好似有些疲惫,轻抬手掌,将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尽数收入掌中:“我身在妄海,并无余力指点人间,而余问道算尽天下,妄海之外,大陆与魔境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逃脱他的眼睛。”


    “除了你,姜鹤。”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余问道算不到你,挽救天下苍生,这世间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


    “挽救天下苍生,好大一座牌坊啊。”姜鹤勾起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我最烦你们这些修道修了太久的家伙,都忘记自己以前是怎么当人的,下意识就把大家当棋子用。张口天下,闭口苍生,大义凛然。”


    “可难不成,我和沈行云就不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个了?”


    “你一手将我拉入此世间,问过我的意愿吗?你一心想将沈行云罪诛于襁褓,可又想过,是他自愿走到这一步?”


    “还有罗意。”


    姜鹤声音一顿——罗意已经不会再在乎了,可是自己总还能替她问一问。


    “当年猎兽,促成秘境之事的开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你的罪过,你又可曾有过后悔?”


    “玉徽,你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天下苍生吗?”


    在这片全然寂静的空间里,只有姜鹤的声音回荡。


    玉徽一直保持着平静,与姜鹤对视的双眼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


    神像化作了人。


    她喟叹一声,闭上双眼。


    “正如你所说,姜鹤,我在后悔。”


    “我一直一直,都在后悔。”


    徘徊在妄海,无从计数的时间中,她每时每刻都被残留在心中的情感折磨着。


    借用规则的力量窥探未来,苦心孤诣招来异界之魂,想要阻止余问道,这不是为了什么大义,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赎罪。”姜鹤两手一摊,做出结论。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也一样,自私得很。”


    “天下苍生跟我无关,我在意的不过那么小猫两三只,伏离老头儿,岑微傻大姐”她扳着手指数来数去,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啦,还有沈行云这个大傻子。”


    她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望向玉徽,眼中是一片澄澈而坚定的光。


    “所以你看,你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不是救世主,咱们两个都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的普通人,不妨互相坦诚一点——我能做什么,而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玉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伴随着姜鹤的话音落下,周围的景色变换了。


    无数细小的光线在两人身边划过,就像是无尽的星雨,姜鹤伸出手,那些光线毫不停留地穿透而过,也没有在她的魂体上留下任何感触。


    “这是时间。”玉徽说道。


    “当年,我在妄海中破道失败,一朝生死,却机缘巧合留下一缕残魂,卷入运转于妄海的规则之中——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名为时间的规则。妄海是余问道也不可探查之地,他并不知道我还以这样的形态活着。”


    玉徽衣袖翩跹,那些光线流转在她的手臂之上。


    “我可以借用一小部分这样的力量,也是用这样的力量,我看到了会在未来发生的事,找到了过去的根源,也招来了异世的你。”


    “余问道从许多年前,就开始计划着这一切了,就连我与何笑生,也不过是他诸多尝试中的一个。”玉徽轻轻摇头,好似在嘲笑当年的自己,“余问道,真的便是余问道,此生此世,只为叩问修道一事而活。”


    她放开萦绕手臂的光线,对着姜鹤,轻声开口:


    “姜鹤,我来告诉你,所有事情的开端。”


    第47章 妄海(三)


    在两千多年前, 世间还不具有现在的规则。


    临近魔境的地方,战争是常有的事,那年在大陆的东侧有三个相接的城邦交战, 哀鸿遍野,尸骸无数, 每到夜晚,被魔气浸染的尸体便会爬起来,啃食同类。


    大战之后便是大疫。


    只需一年过去, 死掉的人就会比活着的人多许多。


    田地荒芜, 秩序崩乱, 走过的村落全是无人空房。


    整村的人浩浩荡荡地逃难,无人看管的孩子便渐渐被落下,不够机灵的成为路边浮尸,机灵的便沿路翻箱倒柜, 探寻被遗忘在犄角旮旯的食物,挣扎着活下来。


    他们就是这样相遇的。


    因战争流落的孤儿,理所当然地聚集在一起, 相互照应,白天东躲西藏,夜里像老鼠一样到处找吃的。后来村里再找不出一粒稻米,他们便相伴往山里寻果子吃。


    山里有怪物。


    这是每个孩子从小听到大的话,深山老林是不能走的,远离人烟的小山坡最好也别去——可那是从前, 现在人都要饿死了,没人在乎传闻中的怪物。


    他们进山, 迷路, 遇上妖兽,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而在将死之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从天而降,只是轻轻一个手指,便赶跑了那只形式□□的巨大妖兽。


    “怎么还有人啊?哎哟,还是三个小娃娃!”他中气十足的话语在山林中惊起一片鸟雀。


    这个老人长着满头白发,留着银白长须,却像是个小孩似的咋咋呼呼,动作间毫不讲究。


    玉徽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看见修士力量时的心情,就好像深埋地下的种子接触到第一滴雨水,缠绵茧中的蝴蝶感受到第一缕风。


    那种心情叫做渴望。


    两千多年前,修道之事并没有因循旧例的规章,也没有宗门大派的传承。


    世间的修士分为两类,一类混杂于市井间,靠着自己学得两手皮毛功夫讨钱财;一类隐没于山野,闭门苦修。


    而这个老人属于后者。


    三个快要饿死的小孩,竟然机缘巧合地访到了山中仙人,这不得不说是某种极致的幸运了。


    老人自称贺翁。


    他待玉徽等人很好,起先只是教他们山野中生存的本事,辨认果食、灵草,哪些地方是有凶残妖兽做主的不能去,哪些地方表现出敬意便能自由出入


    后来余问道说,想学仙人本事。


    这事儿玉徽暗地里想了很久,可她不敢提,能被贺翁救下活着就已是大恩,她怕自己要得太多,会被赶出去。


    余问道说话时,她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忍不住心生向往。


    “好哇,”贺翁笑呵呵地爽快回答,“我要死了,教几个徒弟也不错。”


    他说自己要死了。


    玉徽最开始是不相信的,因为贺翁虽然须发皆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却天天在山林里健步如飞,比村子里正当壮年的庄稼汉都更灵活。


    可他说的是实话。


    三年后,贺翁便死了。


    死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祥和的笑意。


    他们将贺翁埋葬在曾经生活的林中,便出了山。


    那时候,三人都已长成了半大少年人。何笑生年纪相比而言要小一些,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三人中为顽劣的弟弟;余问道生性温吞,从不生气,是个常替人背黑锅的老好人;而她,性格严肃板正,更年轻的时候,何笑生还会用玩笑的语气叫她大姐。


    人间事已经再也不能吸引他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在青天之上,深山之中。


    修道这条路走得越来越远,他们做到了许多前人未曾做到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能流传后世的壮举。


    而后来,大家终于走上了分岔路。


    驱逐妖兽,统一收置时,何笑生是反对的。


    世间万物各有常法,但人自然应当为人争取利益,玉徽不觉得这个选择是错误的。


    她情愿为天下后来者沾上双手鲜血。


    没有谁能说服谁,她和何笑生大吵了一架。


    他们两人吵架并不算稀罕事,往往余问道会在里边两头周旋,同时也是两头受气,而何笑生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不了几日便会假装没事人一样,又来和她说话。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在此之后的八百多年他们未曾见面。


    何笑生走了,但驱兽的时候还得有头有尾,幸好留下的地方不太多,她和余问道两个花了许多时间,总算做完了。


    之后她听从余问道的建议,与他合力在北方群山中建立了一个阵法,一个囊括万千的小世界,将剩余的妖兽统统置入其中。


    一切事毕,她就地设立了明悟宫,而余问道在西南设立了青城剑宗。


    何笑生独居云屠息川,守在魔境边上。


    没有人知道何笑生为什么从不踏进山中,情愿守着灵气稀薄的云屠息川过日子。


    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三人已经分崩离析。


    他们都变了,各自殊途。


    曾经在山林中被妖兽追着跑,魔境中互相交托后背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


    后来,玉徽常与余问道书信交流。


    余问道是真正的天才。


    直到玉徽困于妄海,在数不清的时间里重温自己千百年的记忆时,她才发现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许多她原以为是自己的奇思妙想,其实都有余问道的身影,有时候是一句状似随意的提点,有时候是一句漫不经心地打岔。


    她在这样的推波助澜下,整理出了许多事关修行的书册。


    三人一路修到大罗境,虽然中途常有波折,但相教旁人来说,还是顺利得不可思议了——如果他们中没有一个叫做余问道的,这件事恐怕不会如此轻易达成。


    可是从此之后,便是漫长的停滞期。


    ——大罗之上还有什么?真的有破道飞升之法吗?


    玉徽常常这样问自己。


    他们已经走在了所有人之前,却全然看不见道路的尽头。


    ——到底何时是尽头,又是否真有尽头?


    余问道是相信破道飞升一事的,他常常讲,这个世界太小了,一定有某种方法能够打碎无形中困住他们的界限。


    他一直坚信。


    那段时间,余问道正值收徒狂热期,他收了四个徒弟,个个都有不同的教法,又个个都成了大材,让玉徽都赞叹连连。直到李长乐之后,他才终于止住了自己这股为人师的狂热情绪。


    “没有用。”余问道说。


    “什么没有用?”玉徽追问。


    “人修破道没有用,此世破道没有用。”


    他的徒弟无一不是天资翘楚,已经走完了人类修士所能走的所有修行之道,然而无一成道。


    余问道彻底失望了。


    他顺理成章地提出了那个猜想——妄海寻缘。


    这个提议对于玉徽来说,诱惑巨大。


    或许不需要旁人提出,只需要让她在原地踏步个两三年,她自己也会走出这一步。


    此世无法,那便去往可寻而不可知之地吧。


    妄海寻缘之事早已有之,但从来只见入,不见出。


    这是孤注一掷的选择,而玉徽宁愿承担这样的风险,她不想困囿原地,只能眼睁睁等着寿命终结。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何笑生联络过了,而余问道依照以往的惯例,将此事修书一封用法阵送往云屠息川。但玉徽知道他不会来——何笑生与他们两人不同,修道之事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手段,他并没有不惜以死探寻的执念。


    所以,何笑生在明悟宫外找到她,询问此前提起的妄海之行是否还做数,是玉徽从未预料到的事。


    “当然,十日后便启程。”她在一瞬地怔愣后回答。


    “我也去。”那时候的何笑生看上去很是沉静,完全不似以前跳脱的样子。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何笑生好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何笑生说,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从未在意过寿命,也不执著于修行之路的人,竟然破天荒地说想更长久的活下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玉徽很惊讶。


    但是她没能追问下去。


    他们已经不再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无所不谈了。


    她不再了解何笑生,就如同她不再了解余问道一样——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


    “其实妄海之行也算不上什么阴谋,余问道说的全是实话,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能否活着出来,这就是一次无望突破地尝试而已。”


    而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等候着他们的结局。


    最终,玉徽在神识破碎,身死道消,何笑生坠入魔域沦为魔修。


    很可惜,没有余问道想看到的那个结果。


    这便是对于姜鹤来说,一晃而过的五百年前的事。


    五百年后,世间再没有明悟宫中玉质无双的玉徽真人,云屠息川意气风发的何笑生,留下的,只是妄海深处的赎罪者,魔境地下前尘尽忘的寻乡者。


    姜鹤不由得露出一点复杂神色:“你可知道后来的人间传闻中,说你们三人是同道中人、至交好友,生死相托,共赴妄海?”


    可现在看来,原来传闻里充斥着后来人美好的想象。


    玉徽有些恍惚。


    知交好友,同道中人?当然不是。


    但已经不必让姜鹤知晓了,也不必让任何人知晓。


    ——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绘他们之间的十分之一。


    从最开始凡世战火流离中相依为命的三个孤儿,到后来分居三地,各领一方苍穹的三大宗师,整整一千年。


    这是那波澜壮阔、传奇史诗般的一千年间中最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他们曾经亲如兄弟。


    *


    在姜鹤说完话后,玉徽停顿了很久,久到姜鹤都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还没等她分析完毕,玉徽又继续开口了。


    “我不知道余问道是怎么出去的,但他确实还活着。”


    时过境迁,她长年累月的与规则附生在一起,在死亡最初时或许有不可置信,有愤怒,有悲哀。而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消灭无迹。


    “那他现在在哪儿?”


    玉徽摇头。


    虽然明知就算余问道展露身影,自己也不可能正面抗衡,可是这种敌人隐在暗处的感觉,还是让姜鹤抓心挠肺地难受。


    “余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姜鹤转而问起另一个让她迷惑不解地问题,“他在这方天地,只要不是自己勘破大道,那么终究寿命有尽——余问道活了两千五百岁,已经快死了,就算他真的如同自己设计的那样培养出罗意,培养出师兄,以妖兽破道或是以魔修破道,成就人所不能成之事,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总不会有什么夺舍之法,钻进师兄的身体里?”


    玉徽却十分笃定地说:“寿命是印刻在修士神魂之上的,就算他转换躯体,也不可能因此多活一天,更不用说破道飞升了。这是此世的规则。”


    “那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余问道不要什么好处。”玉徽话语中带上一种奇妙的情绪,“他只是想要证实,飞升这件事是真的存在。”


    “至于这个得道的人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他只是想亲眼看到,亲手证实这件事。”


    姜鹤彻底地无话可说了。


    余问道,是个执着于理想乃至疯狂的人。


    而这样的人,又恰好比世界上其余人都更为聪明,更为有能力,这就不得不说是一种灾难。


    “你的办法是什么?”姜鹤直接了当地问。


    玉徽默不作声,她摊开手掌,中心悬浮着一团黑白相间的混沌光球,看上去像是无数细小的光线缠绕而成的。


    “这是我依附于规则后得到的力量,并不多,只能使用一次或两次,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玉徽并没有说这是什么力量。


    但姜鹤已经知道了。


    非但如此,她其实已经亲身体验过这种力量——逆转时间的力量。


    这里是妄海,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规则之地,这是来自于已死之后的她第一次踏足的地方。


    也是过去的她却即将离开的地方。


    “这才是一切的开始吗?”她问道。


    玉徽没有回答,她执着地托起那团光球,用目光催促姜鹤。


    “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做出过选择了,”姜鹤凝望着那团光球,“就像现在这样——未来的我站在妄海中,替过去的我选择了道路。”


    “我会选择回到长曲、回到魔境,在师兄彻底陷入黑暗前拉他一把——但这不是你认为最好的结果,所以你希望我改变想法,选择回到更为久远的过去,比师兄更早降生,更早开始修炼,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杀掉他。”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余问道会有时间重新培养一个‘沈行云’,而太晚了的话,也许世间没有人是师兄的对手。”


    “可是玉徽,你从前做过那么多次决定,没有一个是正确的,所以我认为,这次你应该相信我。”


    “这就是你的决定?”玉徽终于开口了。


    “这就是我的决定。”姜鹤干脆地回答。


    “即使你知道自己会在魔境中为沈行云而死?”


    姜鹤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团光球。


    “是的,即使我知道我会死。”


    她合拢手心,光团完全融入了身体,自然而然的,她便知晓应该如何运用这份力量了。


    万千道光线如流星般坠下,在这一刻的姜鹤眼中,每一道光线都具有了意义,她知道只要走出这个空间,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涉足时间洪流。


    玉徽没有阻止她——


    光影流转,时间变换。


    她看见无为峰上盘坐在房内的自己,闭着眼睛,神色恬静,全然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其实细算起来,这也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姜鹤看着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候她活像只战战兢兢的鹌鹑,一心一意等着捞够了本钱好跑路,如果把这样的自己塞回长曲,恐怕看到沈行云的第一时间就拔腿逃跑了。


    所以她才会设置出‘任务’。


    姜鹤在接收到玉徽给出的光球时就知道了,如果她将力量分拨成两部分使用,并不能够长久地停留在那个时空中,只要时间一到,就会被遣返回去。‘任务’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安慰剂。


    “幸好我还挺了解我自己的。”


    姜鹤缓缓引导出身体里的力量,直到足够自己回到五百年前的长曲,用得不多不少,恰好一半,然后将文字投射在灵视之中——【回归任务:守护长曲(0/1)】


    对了,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还会用阿拉伯数字呢。


    姜鹤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个。


    她顺着时间往前走,看见明悟宫纷乱的人群,看见岑微微怒气勃发的拔出长剑,看见罗意如同一只燃烧殆尽的火鸟,看见沈行云的身影穿过岩壁,将自己接住。


    她走过去,伸手隔空拂着这人紧紧皱起的眉头,在自己身上投下剩余的另一部分力量: 【回归任务:活下来(0/1)’】


    回到魔境之中,帮助沈行云渡过最艰难的时光。


    最后一点光华从手中消失,姜鹤安安静静地回到妄海之上。


    正如玉徽所说,她是异世之魂,和这个世界上其余人都不同,别人死了便归于天地尘埃,而她却还能保有意识。或许从此以后,她就将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有一日意识消磨干净。


    “也没什么关系,”她对玉徽咧嘴一笑,“咱俩刚好搭个伴。”


    她忙忙碌碌做了大半天的事,其实对于妄海中的玉徽来说,不过是隔了一个呼吸。


    “说起来,既然这个力量可以选择性使用,那用一次和用两次应该有点区别吧?是什么区别?”她后知后觉地问玉徽。


    “如果你选择按照我的方法,只使用一次,回到更为久远的过去,全部的力量足够扭转因果,诞生一个承载你灵魂的躯体。”玉徽语气淡淡。


    “是吗?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难道不这么选我就不出生了?”姜鹤皱起眉头。


    玉徽平静地回答:“我说过的,姜鹤,你从未出生过,又何谈生死。”


    这确实是玉徽最开始便说过的话,可姜鹤当时并没有细究其中含义——什么叫做从未出生?


    “可我明明”


    我明明在这个世界长到了十六岁。


    这句话卡在姜鹤的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十六岁的时候,她被收入青城剑宗,在触摸测灵碑时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


    而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她是如何生活的?


    在踏入青城剑宗之前,她出生在何处,父母是谁,又是被谁送上山来的?


    她从没有想过,理所当然的把记忆回归的那一刻当成了新的开始。


    可是这个身体已经生活了十六年,而那十六年对她来说却是一片空白。


    之前的十六年里,她真的存在吗?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灵魂,所以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自然诞生,我原本以为,选项对于你来说只有一个——如果不扭转因果创造身体,那么你根本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这份力量分薄使用,便不能真正地带你回到过去,只能在过去的时间中留下一个投影,在短暂停留后便会回来。”玉徽继续解释道。


    “那照你这么说,我根本就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鬼魂了!可是我明明活着”姜鹤不免有些急促。


    在青城剑宗成长的记忆,向师父伏离道人讨要灵石的记忆,和岑微微沈行云一起去往明悟宫的记忆,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假的吧!


    “别担心,记忆都是真实的,无论此前与此后你确实都还活着。”


    “你创造了你的开始,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玉徽一边说着,身影开始逐渐变淡。


    “怎么了你这是你,你要死了?”姜鹤突然有些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玉徽莞尔一笑:“我早就死了。”


    早就应该死去,消散天地间的神魂,只不过因为机缘巧合,依附在时间规则中存在,如今这份力量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她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这样正好。


    她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玉徽望向对面,名为姜鹤的女孩在神魂状态下显得面目模糊,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分外清晰。有时候她会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何笑生。


    总是充满生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那些自己相信的东西。


    “我想你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好好地活下去吧。”她如释重负一般地笑着,“姜鹤,谢谢你。”


    是为什么而道谢?


    姜鹤不明白,或许连玉徽自己也不知道。


    “至于你想知道的答案,不如亲自去看看吧。”


    玉徽闭上双眼,姜鹤感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拉扯,身不由己地离开了这个空间,与此同时,那抹白色的身影也在姜鹤的视线中化为了泡影。


    玉徽消失了。


    姜鹤独自置身于一片蔚蓝中。


    她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正在妄海的上空,而下面正是一座孤零零的岛屿,非常小巧,点缀着绿意融融的草地,和几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木。


    岛上还有一个黑色人影,身形瘦削。


    姜鹤精神一振:是沈行云!


    看来关于妄海和魔境通道的猜测是正确的,他还是找到了出来的路。


    在玉徽窥见的那个未来中,沈行云会在魔境中永远舍弃自己为人的身份,经过漫长的探索,找到魔修的成长之法,蜕变成超越所有魔修的强大存在,然后一步一步走出魔境。


    而现在,他出现在了妄海。


    这也证明他确实没有按照书里的剧情走。


    “看来并不是没有人从妄海出来,我师兄不就是从这儿回到青城剑宗的嘛!”姜鹤得意洋洋。


    即使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什么‘主角’,但师兄就是师兄,他还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姜鹤高高地漂浮在上空,因为没有形体又使不上劲,半天都找不到下落的方法,只好就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俯眅地面上的沈行云。


    沈行云现在的样子,比她最后在魔境见到时要憔悴不少,衣服上有血迹干透后形成的斑驳色块,脸色灰败,嘴角都裂出了口子。


    她用视线临摹着这张熟悉的脸,不知还能看几次,但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


    过了半天,姜鹤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扫向一旁,这才发现沈行云的对面还有一个人,她看得太专注,把人家忽略了个彻底。


    姜鹤努力地觑起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衣着随意、不修边幅,看上去简直像是哪里来的村野老农。


    ——那是伏离道人。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姜鹤忍不住惊讶出声。


    当然了,她的声音无法传进任何人的耳朵里。


    但经过这一惊吓,她倒是无意中掌握了控制自己虚浮魂体的方法,直接窜到了两人的头顶。


    她绕着中年人模样的修士转来转去,确定这确实是伏离道人。


    姜鹤琢磨着,这时候沈行云应该才从魔境中出来不久,也就是说,离自己死时也不太久,那么这便是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


    一百五十年前的伏离道人的样貌,看上去和姜鹤在无为峰上朝夕相处时没有任何区别,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很不相同。


    她见过的师父总是懒懒散散,半垂着眼睑,只在说到灵石或珍宝时,才会焕发出生机,对待她很宽和,比起师父更像个娇惯孩子的长辈。


    但现在的伏离道人,看上去却气质沉郁,正经得让姜鹤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关键是,伏离道人为什么会在妄海?他还能回到青城剑宗?


    除了师兄,她那个平平无奇的师父竟然也有如此大的神通?!


    如果不是已经从玉徽处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姜鹤恐怕会以为伏离道人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幕后黑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姜鹤来之前,伏离道人好像已经和沈行云交谈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她便赶忙竖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并没有帮你什么,这花是你自己找来的,喂养的也是你的血肉。”


    沈行云并没有对这些话信以为真,他神色冷静:“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解离花’的事,我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知道如何使用,你还告诉我离开妄海的方法。伏离师叔,你想让我做什么?”


    “呵呵,小孩就是小孩,把什么都想得那么坏。”伏离道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容,“我告诉过你,这花我本是留着自己用,现在用上不了,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就做这个顺水推舟的好人罢了。”


    “方法也教了你,解离花想养成,需得‘骨肉魂灵’俱全,但是活过来的会不会是你想找回的那个人,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可没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哪里都没有,若是你运气好,或者还会剩下一点没有消散残念飘荡天地间吧。”


    伏离道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笃定,就好像这是什么与世周知的简单道理一样。


    生死循环,灵魂轮回,姜鹤听起来倒不觉得很陌生,但这是因为上辈子她的世界里就充斥着这样的传说故事。而自从诞生在这个世间以来,她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说话——人死后会回归草木青青,这才是此世的道理。


    伏离道人知道得太多了。


    离开妄海的方法,起死回生的花,这些也就算了。


    可是还有生死循环、灵魂轮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呢?


    “你可得想好,是不是真要用自己的心血换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人。虽然你身有两种血脉,和别人不同,不会再分血后立即死去,但你此后便只剩下为魔的那一部分了,再想做人可不成了。”


    “魔为极欲之形,如果分血后你发疯,我就只能杀了你。”


    沈行云低头看着右手掌中的花骨朵,从根茎到花苞,全部都是晶莹剔透的白色,茎尾端伸出细小的根须,扎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我不会疯的,我还要等她回来。”


    ——“等一下!师兄!”姜鹤忍不住大声地叫嚷起来。


    ‘剥离血脉’、‘只剩下为魔的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师兄你,你想复活我?”她结结巴巴地问着。


    没人能听到她的话,当然也不会有人给出回答。


    但姜鹤其实不需要回答,一切都很明白了。


    沈行云想要‘起死回生’。


    他要用这朵花,给姜鹤养出个身体来,然后招回她的魂魄。


    这本是极难成功的,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存在死后魂魄,可姜鹤却知道,对于她来说这是必定会成功。


    因为她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就在这里,她的神魂就在这里。


    这就是玉徽所说的,让她亲眼看看问题的答案——如果她没有使用扭转的因果,又怎么能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呢?


    是因为沈行云。


    ‘你是无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


    姜鹤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的生命是一条找不到开头结尾的往复环线,是不存在与这世上任何地方的异魂,从来也没有出生过,自然也谈不上死去。


    但是沈行云,为她做了一个身体。


    用自己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血脉,为了从未来回转过来的姜鹤,做了存在于过去的身体。


    于是她存在了。


    而自己会在五十年后,以十六岁的身体从懵懂中醒来,踏入青城剑宗,在触灵碑下觉醒前世的记忆,以为那就是开始——可是不是这样的,故事早在着之前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沈行云让她活了过来。


    这才是故事的开始。


    *


    十二层花瓣的巨大莲花,光泽犹如玉石般莹润,浮在红色的池水中。


    那是沈行云的血。


    从此以后,他就剥离了身上人的那部分血脉,沦为彻头彻尾的非人之物。


    这件事是伏离帮他做的,没有人能够承受心血剥离的痛苦。


    沈行云晕过去四次,又醒来四次。


    最终从他心口中抽出来的东西,与其说是血,不如说是一团蕴含着缕缕金气的血色光团。


    冷汗完全浸透了沈行云的衣服,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他还是颤抖着手,从伏离那儿接过心神之血,将它放入池中。


    一池殷红中,一根幼嫩的小苗才刚刚探出尖角,此后它会不断吸取池中的东西,慢慢长大,直至最后孕育出新的肉身。


    魂灵骨血,已经齐了三样。


    剩下的,便是等。


    等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或许还保有一丝残念,能够灰衣呼唤,寻觅故人踪迹。


    做完这一切,沈行云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伏离道人好事做到底,守在旁边等他恢复醒转过来,才准备离开。


    沈行云请托他在五十年后,花成之日来妄海带走姜鹤。


    “她想修道长生,她说她喜欢青城剑宗。这是她的愿望。”


    伏离道人沉默良久,方才皱着眉说道:“沈行云,对于有些人来说,如果想要保护某样东西,与其放在身边,不如保持距离。”


    “我明白,”沈行云点头,“我不会见她。”


    不念,不见,也永远不会提起。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知道她平安喜乐,求得所求,那么一切都足够了。


    *


    妄海之中虽然看似岛屿相连,但其实各成小世界,彼此之间毫无相通之处。


    伏离道人离开后,沈行云所处的这一方天地便是真的毫无生灵了。


    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最开始的时候,沈行云连直起身坐着都不能,他蜷缩得像个老头子,却还是不愿意闭眼休息,不愿意离开自己种的花。


    解离花开在血池之上,一汪红泉更衬得它晶莹雪白,其内光芒流转,隐隐有种玉石的质地。


    他只做两件事,每到月圆之夜为血池续血,其余时间便是不言不语不动不合眼,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朵花。


    沈行云守着花,姜鹤守着沈行云。


    她有时候会摸摸沈行云的头,有时候会将手放在沈行云的手上,有时候还会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沈行云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她现在就像是一团空气,除了保有思考能力以外,和前后左右的空气并无不同。


    最开始的那十年,她昼夜不歇地清醒着,后来花越长越大,她便有点迷糊起来,有时候蓦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知道时间是多久。


    “哎师兄,我给你讲——”


    姜鹤甩甩脑袋,把残留的睡意驱除,又飘飘荡荡地浮到沈行云身边。


    “在我们那个世界,有个小孩叫做哪吒,跟他爸爸天生合不来,后来自杀死掉托生成了莲藕,结果我现在也和他有了异曲同工的妙处。说实话,还蛮酷炫的。”


    “说到这个哪吒,我就不得不提一下咱们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又名”


    她絮絮叨叨地在沈行云的耳边念叨,讲述上辈子听过的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


    渐渐的,姜鹤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知道这是因为莲花中血肉生成,与神魂呼应,让自己的意识渐渐融入了那具尚在沉睡的躯体中。


    有时候她醒来,会看见沈行云身上挂着霜,那便是冬天,有时候会发现阳光格外盛烈,那便是夏天。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沈行云许久不修发须,胡子和头发都是长长的一缕,雪挂在他的眉毛,胡子上,在头顶和肩背都积了厚厚一层,简直像是个大号的雪人。


    修行者寒暑不侵,姜鹤倒没有担心,她只觉得忍俊不禁,凑过去,刚想调笑几句,却发现沈行云闭着眼。


    他睡着了。


    这已是他们离开魔境后的不知多少年,是姜鹤第一次看见沈行云睡着。


    连睫毛上都挂着一层薄雪。


    姜鹤轻轻地吹了口气,霜雪未动。


    “师兄”


    她想自己一定要更快更快地醒来,要好好安慰他,要好好道歉。


    她想着想着,便和沈行云越靠越近,一直到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她轻轻地靠近沈行云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


    姜鹤知道自己只是一团雾气,一团不算存在的存在,不可能用身体触碰到任何东西,也不可能被任何东西触碰到,但她确实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不知道那是雪的冰凉,还是沈行云额头的冰凉。


    沈行云的睫毛蓦然一颤。


    正在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吹动了头顶的松与雪,积攒的雪花纷纷而下,沈行云睁开了眼。


    姜鹤在他眼前,而他只能看到纷乱落雪。


    ——但是没关系,马上就会见面了。


    “师兄,对不起,让你等了好久。”


    姜鹤轻声说。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强烈的困倦感袭来。


    与此同时,干枯的血池中那朵硕大的玉白莲花绽开,花瓣中包裹着一个安静沉睡的人影,她身形纤细,长长的黑发覆在身上,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沈行云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女孩。


    但他知道,这是姜鹤。


    姜鹤回来了。


    第48章 云屠息川(一)


    这一次醒来会是什么时候?


    一百五十年前, 还是一百五十年后?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是在师兄的身边。


    所以要记得,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 见到师兄的第一面,就要告诉他——


    师兄, 我也


    “沙沙沙”


    海浪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竹叶的响动。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姜鹤的脸上, 睫毛微微颤动, 随后细长的眸子睁开来, 琥珀色的双瞳下阳光的照耀下更显晶莹透亮。


    这是一个布置简单的竹屋,床、椅、桌都是单人的样式,墙角边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缸,鱼儿在里边欢快地游动着。


    ——这不是师父的屋子吗?


    姜鹤是雷打不动, 每个月都会来找伏离道人讨要灵石的,对他居室的样子十分熟悉。


    ——这么说来,我回无为峰了?


    她有点愣神。


    ——看样子自己这是回到了现世的时间线。可怎么就到青城剑宗了?我不是和秘境一起掉到妄海里去了吗?这是过去了多久时间啊?


    ——最关键的是, 师兄呢?


    姜鹤糊里糊涂地翻身起来,听见屋外正有人低声交谈:


    “如果她知道了,或许会闹起来。我不便离开宗门,也没那个本事看顾得了,这孩子,便请你照看一二。”


    这是师父伏离道人在说话。


    “你的消息怎么这么快?难不成去云屠息川找顾青梧的就是你?”


    另一个声音属于女子, 听上去干脆而果断。


    “这件事,我不便细说, 你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来这一套是吧?”女子不耐烦地打断, “伏离你搞清楚, 现在是你求着我办事,这么遮着掩着的给谁看呢?”


    伏离道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女子哼声冷笑,姜鹤听到了甩袖的声音,看样子这个人是要被师父气走了。


    姜鹤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想趁她离开前悄悄看一眼无为峰难得的访客是谁,还没走近,就听到伏离道人低哑的声音随后响起:“长乐,你帮帮我。”


    ——长乐?无忧峰李长乐?岑微微的师父?


    ——不是说长乐师叔和师父仇怨颇深,连弟子之间都不怎么来往的吗?


    姜鹤立马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李长乐何许人也?青城剑宗当之无愧的战力第一,普天之下也就比顾青梧矮上一头。要是被她逮到偷听,那自己可就惨了。


    屋外是相视无言的漫长沉默,姜鹤等了好久,才听到离去的脚步声。


    看来这两人是达成共识了,只是不知道是用的眼神交流,还是什么特殊的对话方式。


    伏离道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进入屋内,一推开门就看见姜鹤中中间间地站着,见到自己就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


    “师父,是你接我回来的吗?我师兄呢?”


    嚯!伏离道人长眉一挑。


    ——听听,这是什么话?‘我’师兄?


    真是徒弟大了不由人,这才过去几日光景,胳膊肘都要拐到另一座山上去了!


    “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地咋舌不已,“你师父我有三个男徒弟,比你大的有两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姜鹤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出了伏离道人的打趣之意,但她这个人脸皮厚,完全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闻言流畅地解释道:“不是他们,我是说行云师兄。”


    伏离道人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那沈行云是咱们无为峰上的吗?就我啊我的。姜鹤我可告诉你,不要”


    ——不要和他牵扯不清的。


    但伏离道人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得这么明白:“你还小呢,给我专心在修行上,少东想西想的。”


    姜鹤:


    ——是,毕竟我才一百岁,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她回想着自己神魂状态下,在妄海中听到的伏离道人与师兄的对话,心下明白,师父这是担忧自己的安全。


    伏离道人知道很多。


    姜鹤斟酌了一会儿,决定不再藏着掖着:“师父,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无论是我入山前的事,还是一百五十年前身在妄海时的事。”


    伏离道人和自己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便是姜鹤的结论。


    但玉徽从没提过除自己以外,还另有异世之魂,恐怕她根本就不知道伏离是个特殊的存在。异世之魂天然超脱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自己不是玉徽亲手招来的,她肯定也无法察觉到。


    玉徽毫不知情,那么余问道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世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余问道算不出的人。


    她和伏离道人是天然的同盟。


    想到这里,姜鹤神色变得分外正经:“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


    在将解离花的使用方法教给沈行云时,伏离道人没有想到他会成功。


    就算耗尽自己的心血,也只能养出一个不具神魂的肉身,这应该才是最终的结局。


    这个世界的人是没有魂魄的,他们死后便会化为虚无,有关于残念的事,不过是自己信口开河抛出的诱饵。


    因为沈行云太疯了。


    伏离觉得,如果不让他看到一点希望,那么下一秒,要么他会死,要么这个世界会死。


    就像悬在马前的胡萝卜。


    没想到的是,沈行云还真把这个胡萝卜吃进了嘴里。


    他按照约定,五十年后再入妄海,正巧看见沈行云为那个女孩裹上衣服,她还有点糊涂,嘴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师兄对不起之类的话,一走起路来就晕头转向。


    沈行云小心翼翼地护在她旁边,在对方因为手脚僵硬栽倒时,接住了她。


    还搂进了怀里。


    实话实说,伏离觉得这个动作完全不必要,有点像在占人家便宜。


    沈行云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而叫做姜鹤的女孩埋头在沈行云胸前,闷声闷气地笑着,像个二傻子。


    他抱得那么紧,伏离以为他不会放手。


    ——那也没关系,只要他们留在妄海,总归是能够平静安顺地过日子,就算那个人的手有遮天蔽地之能,也管不到妄海中来。


    可是沈行云放手了,他用魔修的方法遮住了姜鹤的记忆,然后把姜鹤交给了他。


    他不会、也不能把姜鹤留在妄海,姜鹤喜欢热热闹闹的地方,喜欢青城剑宗,想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就像他曾经说的,这是姜鹤的愿望。


    而他一定会达成姜鹤的愿望。


    伏离曾经问过沈行云,把姜鹤放到青城剑宗,让姜鹤踏入修道之途,而不是在某个凡人地界,平凡安稳地活着。这种种的选择,真的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欲望吗?


    ——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没有。


    那时候他回答得果断又干脆。


    而此刻,伏离信了。


    沈行云现在的身体是不中用的,伏离叫他留在妄海休养,至少在想出办法遮掩自己满身魔气前别出来。而他则把姜鹤带回大陆,送到青城剑宗甄选弟子的队伍里。


    这具由天赋卓绝修士的心血和普天独一的解离花养出来的身体,修行资质自然极好,所以姜鹤入青城剑宗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他没想到,姜鹤兜兜转转,又投入了他的门下。


    真是奇妙的缘分。


    最开始,伏离不过是因为对沈行云的承诺,照拂姜鹤,但后来他一路看着姜鹤长大,看着她撒娇偷懒耍滑,玩弄心眼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情分便不可避免地加深。


    他是她的师父,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她的父亲。


    他由衷地希望,姜鹤能够一直这样快乐地活着,不要再招惹沈行,那么也就自然不会招惹到一直注视着沈行云的那个人。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


    当宗主钦点姜鹤和沈行云、岑微微一起入明悟宫秘境时,他就隐约预感,平静会被打破。


    后来听说秘境出事,他跑得比谁都快,最终虽然没能赶上,但却从岑微微口里截住了消息——沈行云为了救姜鹤一同落入妄海。


    这件事不能被人知晓。


    沈行云十分看重姜鹤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他知道妄海拦不住沈行云,而有沈行云在,姜鹤当然不可能出事。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出了妄海又应该怎么办?


    明悟宫宫主和崇身死,秘境破碎,付晚秋临危受命代行宫主之责;沈行云身为魔修一事已成定局,青城剑宗难辞其咎;云屠息川正为‘魔修为何能生存外界’一事争论不休。


    沈行云在秘境中使用魔气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姜鹤与他同进同出,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难免会猜测两人关系。


    更重要的是,一直注视着沈行云的那个人,如果知道了这层关系,还会等下去吗?


    姜鹤会有危险的。


    情势已经是一团乱麻,而伏离选择让它乱上加乱。


    他在沈行云出妄海前去了云屠息川,从旁散播消息,引顾青梧亲身前来执法;又抢在顾青梧之前,从沈行云手中接回了姜鹤。


    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顾青梧和沈行云身上,没人会注意到还有一个姜鹤。


    沈行云被关在云屠息川,有顾青梧在,反而能稳定局势;他则偷偷把姜鹤带回青城剑宗,再行打算。


    他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姜鹤。


    伏离计划得很好,他曾经错过一次,已经不想再错第二次了。


    但他遗忘了一点,一个从很久之前就被他忽略的问题。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是没有魂魄的,所以能够被解离花养出来的姜鹤,和他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早就应该想到了。


    此时此刻,听到姜鹤的话,伏离道人的神色变了。


    这是一个他预料之外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他不会理解错误的问题。


    他深深地看了眼姜鹤,然后语气低缓地回答:“我出生在青城剑宗山脚阜关,但我来自三十三重天外洲。”


    “姜鹤,我来自此世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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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云屠息川(二)


    三十三重天外洲。


    对于姜鹤来说, 这毫无疑问是个陌生词汇。


    但她觉得,相比起自己前世生活的钢铁丛林,这个名字听上去不是一个体系的, 跟修仙很适配。


    果然,伏离接着便说道:“它是凌驾于诸界十方的上位世界, 是踏出第一重大道后会到达的地方。”


    简而言之,比起现在他们所处的世界来说,是一个更加高维的存在。


    “那师父您”——您岂不是很厉害?


    姜鹤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怎么就掉下来了呢?”


    伏离目光悠长, 好像穿过了面前的姜鹤, 看着久远的过去:“这说起来就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相比较姜鹤是被‘上头有人’钦定安排的,伏离道人的遭遇就是货真价实的主角路线。


    他的到来源于一次历劫失败。


    三十三重天外洲的人死后,神魂将经过淬洗后重新降生,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们都是不死不灭的。


    但伏离历劫身死,这个本应该归于幽途的神魂,莫名其妙地穿过缝隙掉落下界。或许是因为两个世界的神魂最初生于同源, 所以他并没有被排斥,而是带着所有记忆,重新降生为一个孩子。


    对于伏离来说,这个世界狭窄而破落,他当然想要回去。


    他拥有更高位的知识,想要突破界限并不是难事, 只要有合适的场所修行,甚至不需要什么师徒师门的指导和培养。


    可惜生活总是充满阴差阳错。


    “我不是被宗主收进门来的, 把我带回青城剑宗的人, 是大师兄。”


    余问道收的最后一个弟子是李长乐, 从此以后,他就失去了为人师的热情,把弟子扔在山上,漫天下地乱跑。


    无论余问道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他对旁人和弟子,从来都是一派温和的老好人性格,从不生气,从不急躁,从不慌张。


    沈入知从很小的时候便跟着余问道,他敬重自己师父,又像是幼子仰慕父亲般仰慕着他,一举一动,无不以其为标杆,所以把自己养成了个和余问道十成十相像的性格。


    余问道教授弟子是一把好手,但并不见得如何会养孩子,从穷其、木真,再到李长乐,都归了沈入知管。


    “大师兄是个老实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像带孩子似的带着底下的师弟师妹。”


    余问道总是不见踪影,沈入知便自觉地把青城剑宗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一年,青城剑宗山下大旱,死了不少人,沈入知路过阜关,看到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成一具饿殍的伏离。


    他给自己捡回了一个师弟。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伏离承认自己当时的状态看上去是有点不正常,走的方向也和逃难大部队背道而驰,好像是要去送死。


    但他只不过是想去深山老林找找灵气充裕的地方,好专心致志地修行罢了。


    可惜这话由十三岁的小萝卜丁说出来像个天方夜谭,沈入知不由分说地把他夹在胳膊下,带上了山。


    当年他们还没有正式出师,收徒弟显得太过于自大,沈入知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帮师父收下这个徒弟。


    伏离便成了青城剑宗的五师弟。


    “后来我倒也没有被赶出去。”伏离道人说着。


    余问道还是回山后才从沈入知那里得知自己多了个五徒弟,但他没生气,只是笑了一句沈入知,然后默认了伏离的存在,偶尔还会指点他一两句。不过伏离实在表现平平,又有四个师兄姐珠玉在前,这个小弟子后来几乎都要被遗忘了。


    听到这里,姜鹤灵光一闪:“师父你肯定是在装吧!”


    ——怎么说呢?作为过来人,姜鹤十分灵敏地抓住了这点表现。


    看来历史总是如此相似,师徒两人是一脉相承。


    伏离既没肯定,也没否定,继续自己的话题:“我一想,在哪儿修炼不是修炼呢,就这样待下来了。”


    他快速地做了总结。


    姜鹤认为这中间跳过了许多剧情,但她当然是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看样子伏离道人和自己不同,他就像是穿越来到异世界,除了自己本身的记忆和知识外,并没有什么未卜先知。


    “师父,”姜鹤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余问道”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周,声音几近于无了,然后拼命朝伏离道人挤眉弄眼,妄图通过眼神传递无穷信息。


    “你啊,”伏离道人摇头一笑,“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不可能无处不在,无需太过担心。”


    姜鹤听到这句话,心下明了,伏离肯定知道自己那个在妄海失踪的师父没死,而且还在背地里搞大动作。


    “我在妄海里遇到了曾经的玉徽真人,她告诉我余问道一直在钻研破道飞升之法。”姜鹤解释道。


    伏离神色毫无变化,看上去像是早就知晓了。


    “破道飞升这件事,余问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淡淡道。


    “姜鹤,或许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修道之路要求心性弥坚、固守本心之人,我们常说的那个‘道’,就是修士踏上修行之路最初的、也是一直追寻的愿望,资质足够的人,只要能够不改其心,终究能走到大罗境,差别只在于花费时间长短罢了。”


    “然后呢?大罗之后呢?”姜鹤追问。


    五百年前,不管是余问道还是玉徽、何笑生,都成功的突破至大罗境,以余问道的头脑,一定早就参破了这一点。


    而大罗和破道飞升,只有一线之隔。


    他却没能走过这一线。


    为什么?


    “一线之隔,隔如天堑。”伏离缓缓道,“不改初心,本性弥坚,你依靠着这股力量一路走到最后,然后——”


    “你要放弃你的愿望。”


    放弃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放弃一直支持你走到最后的力量,放弃所有的过往。


    这便是‘破道’。


    伏离道人的话语如鸿蒙钟声,在姜鹤耳边回荡,她第一次看见那道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壁垒。


    ‘破道’,说起来是如何的轻易,但做起来,真有人能做到吗?


    例如,伏离


    他的愿望是什么呢?是想要回到上界吗?可如果这是他修道的追求,最后他又要如何说服自己永远停留在此处?


    矛盾,真是矛盾。


    姜鹤思索着,悄悄打量着伏离道人的神色。


    “你不需要为我担心,”伏离道人笑了,“因为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以后也永远不可能走到这一步了——在面临抉择之前,我就改变了自己的愿望。”


    这是姜鹤原本打算问的下一个问题——伏离道人的真实境界究竟在哪一层呢?


    他明面上是青城剑宗二代最弱弟子,不过刚刚踏过造化门槛;但姜鹤看到伏离道人在妄海穿梭自如,又得知他来自更高一层的世界后,内心不自觉地就充满了期待:伏离道人的境界或许已臻至大罗,自己可以尝试说动师父作为助力,和余问道抗衡。


    但现在伏离说,他的道心早已不复存在,那么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可能有所寸进。


    “造化初期,这便是真正的我。姜鹤,我是没有能力和余问道一争高下的。”伏离道人半阖的双目中隐约透出悲哀神色,“最开始,我执着于自己的愿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也因此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姜鹤我很庆幸,你没有选择漠不关心,没有和我走上同样的道路。”


    那天的谈话中止得十分突兀。


    无相峰的钟声骤然响起,伏离嘱咐她暂且不要露面,便离开了。


    姜鹤还没有来得及询问伏离是否知道余问道现在身处何方,但她隐约觉得,伏离不想告诉她,他好像有意地让自己远离阴谋的中心。


    师父和师兄,或许另有约定。


    但姜鹤不觉得自己应该默默听从安排。


    ——变数在我。


    这是只有她与玉徽两人了解的事。


    姜鹤听着钟声一阵阵响起,直至七七四十九下,这是山中有大事才会鸣起的次数。


    ——师兄在哪儿?在无为峰吗?


    ——宗门集会又是为了什么?明悟宫的事?还是和师兄有关呢?


    姜鹤推开门,她不能再等了。


    五大峰空空荡荡,所有人都集中在无为峰广阔的大殿内,姜鹤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无相峰后山的弟子居所,她曾经抹黑潜入过一次,意图给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秦放一次难以忘怀的教训。


    却在这里见到了抢先一步的沈行云,他给秦放的教训可比自己预备的要惨烈多了。


    后来秦放活得好好的——也不能说是很好,姜鹤听说他老是做噩梦,本来资质就不算上佳,现下更是没什么进步空间了。


    但总而言之他还是四肢俱全地活着。


    姜鹤路过大榕树,来到了最边沿的小屋,这是沈行云的屋子。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伸手欲推——


    “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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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云屠息川(三)


    姜鹤回头一看, 说话的人还是个老面孔。


    秦放一手扶着自己的后腰,一手指着自己,色厉内荏。


    他仿佛是被哪儿来的女妖精掏空了精气, 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看上去卖相十分不咋的,但是大吼大叫的气势还和以前在书楼时一样。


    姜鹤看着那个手指头戳来戳去,戳来戳去, 立马就要戳到自己鼻子上了。


    她‘啪’地一下, 把这只爪子打开。


    “!”秦放震惊了。


    “秦师兄, 怎么没去山门集会呢?”


    姜鹤的右手顺着刚刚打人的动作,十分自然地往下落,抚平自己的衣摆。


    就好像她只是在整理衣服的过程中,不小心和对方的手撞上了一样。


    秦放人都气哆嗦了, 他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收到自己胸前:“你你你,你是哪个峰的弟子,敢这么和我说话?!”


    姜鹤翻了个白眼, 这话说得,活像他不是和自己平级的三代弟子,而是某个师叔似的。


    “秦师兄不记得我啦?”姜鹤笑嘻嘻地回道,“就不久前,我在书楼借书,还被秦师兄‘好好教育’一顿, 说咱们这些修为浅薄的弟子,最爱装模作样来着。哦对了, 第二天我还正想找您道个歉, 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 却听说师兄你情况不太好,听说是做了什么噩梦?”


    姜鹤噼里啪啦就是一大段话,然后还不忘在对方的心头上重重一击——伤口撒盐这件事,做起来可真是太爽快啦!


    秦放那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糟糕起来,姜鹤清楚地看见他额角滑下了一连串的冷汗。


    “噩梦对对是噩梦”他好像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有点搞不清的样子。


    姜鹤猜测,沈行云在之后应该用了一点小手段——就像是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所以秦放想不起来自己遭遇了什么事,但当时灭顶恐惧的感觉却残留在了他的潜意识中,直接导致了他后来修行一蹶不振——当然了,他本来也没什么好振作的。


    资质平平,再不能突破下个境界,就要准备告别人生了。


    ——师兄人多好,你看,还给人把胳膊都安回去了!


    姜鹤内心赞叹连连。


    “你,你到底是谁?你来干嘛?”秦放缓了好半天,才又回到了自己的问题上。


    看来他还是没能把姜鹤和认识的人联系起来——或许被他在书楼里骂过的弟子实在太多了吧!


    “秦师兄贵人多忘事啊,”姜鹤一副很是惊讶的模样,“在下是无为峰姜鹤。”


    “姜鹤?你就是姜鹤!”


    “?”姜鹤微微挑眉,她什么时候也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不成。


    “好哇,你不是一起去明悟宫的三个人之一吗?岑微微回来了,你和沈行云”说到这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可疑地含糊了一下,好像光是说出这个名字,都会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你们后来是一起的,对不对?”


    “我当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姜鹤原本想要爽快承认的话在嘴里打了个转。


    说起来,明悟宫秘境破碎的事,她和师兄可是受害者,可秦放这个样子,好似来兴师问罪的一样。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


    姜鹤脑子飞快转动着——秘境破碎的真相是罗意和崇,不管怎么看都是明悟宫自家人的问题,和他们扯不上关系。


    ——难不成是魔修?师兄?


    她心里盘算着,嘴上没耽搁:“秦师兄你这是在说什么?实不相瞒,明悟宫里边我可是遭了大罪,现在脑袋还糊涂着呢。”


    “哼,”秦放没有被姜鹤糊弄住,他冷冷地道,“你休想骗我,一个无为峰的弟子为何会到此处?我看你这是和沈行云暗通款曲,专程来找他的吧!”


    嘿,你这还说对了。


    姜鹤心里自动把‘暗通款曲’四个字,置换成了‘地下情’,心道这个秦放还颇有些眼光。


    “你在得意些什么?”


    秦放见姜鹤既没急着否认,也没有被戳破真相后的慌张,反而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神色,不禁又是疑惑,又是恼羞成怒——这个无为峰出身的废柴,竟然敢当面瞧不起他!


    自从那天噩梦以来,他已经心慌体虚了好长时间,连集会这样的大事都没能亲身参与,告假休息了;现在却在自尊心的催动下,出一阵无穷的力量,他一个大踏步就想上前,让这个无为峰的弟子见识自己的厉害。


    然后‘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这一下可摔得太实诚了,蓬起大片尘土。


    姜鹤慢悠悠地收回缭绕在指尖的灵力,大呼小叫地冲秦放喊道:“秦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平地也能摔?快快快,我扶你起来去无病峰找师兄姐们看看。”


    话是这么说,但她人在那儿站着半天,连腰也没弯一下。


    “你,你——”秦放挣扎着,抬起脑袋,


    整个脸都气得通红。


    “不关我事啊,秦师兄。”姜鹤摊开手,一脸无辜。


    秦放气得咬牙切齿:“我知道,你就是来找他的——找也没用,你要找他,就去云屠息川吧!”


    “云屠息川?什么意思?”姜鹤的笑容僵硬了,“师兄怎么会在那儿?”


    “云屠息川的顾青梧亲自拿下他,沈行云是个魔修!这件事毋庸置疑,他是没命从云屠息川出来了!”看到姜鹤脸色变换,秦放心里痛快起来,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秘境里,除了明悟宫死掉的罗意和白城,就是你们两个不见踪影,现在你又活着回来了,你肯定和沈行云是一起的!”秦放越说越是自信,觉得自己的逻辑简直精密极了,他恨恨地看着姜鹤,“你肯定知道什么,沈行云这回给咱们青城剑宗惹了大麻烦,顾青梧不放人,刚好让你来说个明白!”


    他说了一大堆废话和自我臆测,姜鹤通通过滤掉,只留下了两个关键句子:


    ——他们知道沈行云是魔修。


    ——顾青梧把沈行云抓去云屠息川了。


    沈行云在秘境中使用魔气的事,肯定被人看到了。


    姜鹤不自觉地提起了一口气。


    是在什么时候?


    罗意用妖兽布置的禁制中,沈行云用魔气救了她,但当时在场的人只有她,昏迷不醒的付晚秋,和随后赶来的岑微微。


    岑微微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去告密。


    她心中自有一把衡量善恶的尺,不会单单因沈行云身为魔修一事便判他有罪的。


    所以,一定是姜鹤没有看到的某件事。


    “是我求他稳住秘境的时候。”姜鹤低声喃喃。


    一定是那时候,沈行云想要以一己之力维持着秘境的完整,不动用魔气是不行的,而这一场景无可避免地被人看到,或许还是被许多人。


    “你在说些什么?”秦放竖起耳朵没听清,他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候便伸手去拉姜鹤,“刚好集会在讲沈行云的事,宗主还在明悟宫没回来,我这就去请木清师叔把你带走,等宗主回来发落!”


    姜鹤心思还在追究往事上没回来,没有立即做出反应,秦放的手就落在了她肩膀上。


    但还未等他使劲,银白剑光便伴随一声轻喝,骤然出现在他手边。


    “秦放,你给我放开!”


    容颜明媚的少女穿着鹅黄长裙,如一朵暖意融融的花。


    是岑微微。


    她两步跃到姜鹤身边,和她对视一眼,语气带着无限地埋怨。


    “姜鹤,你们可让我好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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