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天亮, 顾青梧也没回来。
云屠息川上上下下都格外安静,往常响彻山峦之间的渔歌号子也没了动静,鸣轲早早地组织好人手, 沿河将长期居于此地的凡人都劝走了。
大殿中人头攒动,因为太忙, 反倒没人注意到惯常发号施令的柳枕不见了踪影。
云屠息川的主心骨在顾青梧身上,大家都一心盼着她回来,可现下老师不在, 鸣轲竟然也顶上了用。
他站在大殿门口, 指挥调配, 冷如寒霜的脸在一众往来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叫人一看,都不由得镇定了几分。
直到日上三竿,赵淮之才顶着一脸菜色出来。
姜鹤用十六珠给自己换了个样貌, 参与到分发灵器的工作中,见到赵淮之便不动声色地挨了过去:“怎么说?”
今日一早大殿中就开始商讨起魔修事宜来,云屠息川派出的是赵淮之, 在这方面,他的嘴皮子功夫好。
“入知真人好说话,付宫主也不见得难缠,就是那个白胡子的徐长老,张口闭口好像咱们云屠息川专门使计,他也不想想, 难道魔修出来,谁能落着好, 不过是谁先倒霉谁后倒霉罢了;还有那个古长老, 非要拿着沈行云说事, 言说魔修出境必定起于沈行云,让咱们就地正法,消弭祸端。给我吓得,我哪儿去找一个沈行云来给他正法啊!”
一说起来,赵淮之就开始喋喋不休个没完。
姜鹤翻了个白眼:“说重点!”
“咳!还好我站住了大义的名头——这般劫难当头,明悟宫抽身而退岂不是贻笑大方——总算给他们套住了,现在入知真人和付宫主都在传信宫中加派人手,咱们这边也尽力筹备吧。”
“对了,入知真人还说,咱们最好早点设个法阵,至少拢住沿岸流域,否则不知道魔修,顺水而去便会给凡人惹下大麻烦。”
“有道理。”这倒是姜鹤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宗主有说什么阵法吗?”
“这倒没有,要论阵法旁学,还是咱们云屠息川更拿手,他叫我们做主。我想就设个净灵阵吧?免得魔修死后的浊气外化,若是有其它妖魔混杂其中,想要顺水摸鱼,也跑不出去。”
净灵阵当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设阵范围巨大,单凭一两个人恐怕灵力难以支撑。
姜鹤思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会叫哪些人来设阵?不会有人趁机捣乱吧?”
赵淮之笑了:“你糊涂了?阵法这种精密的东西,有人故意出错哪还能成!至于设阵的人,说不得现在云屠息川的所有人都要参与,大家分派下来减少消耗。如果你不放心,便在旁边看一看吧。”
其实话一出口,姜鹤就知道自己犯蠢了,她也是常用阵法的人,却因为太紧张太心急,连阵法的基本常识都给抛到一边了——设阵之事环环相扣,是没有可趁之机的。
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矛盾感缭绕心间,却不知出处。
想不出来,姜鹤只能叹息:“你说,魔修究竟在等什么,它们为什么不出来。”
赵淮之摇头,同样面色沉重:“我也不明白”
姜鹤凝目望向云屠息川,除了山风吹动,引起的涟漪,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是圈套。
——师兄应该明白的。
*
阵点构架东南西北四方,以川水做始亦做终,取生生不息之道,将阵内污浊之物循环化解。
姜鹤屏息凝神地看完了设阵的整个过程,净灵阵不是什么偏门法阵,这一个除了覆盖范围巨大外也没有难处,所以无人出错。
大阵完成,白胡子的徐姓长老刚好是最后一笔,当他抽身而出时,大阵灵力便犹如蜿蜒的小溪般环绕流动,散发出柔和的蓝白光芒,灵力的波动轻缓地扰乱水面,直至首尾相连。
阵成。
就在这时,林中鸟雀突然成群结队地惊飞而出,好似被猛兽出林所惊扰,扑扇翅膀,成了划过天边的一道黑云。
所有修士都注意到了这阵动静,也不由得同样内心惴惴起来。
这是个不详的预兆。
没有让大家等太久,预兆的灾难便到临了。
起先是一阵暗水涌动的声音,如同大鱼在水下翻腾,后来这哗啦啦的声响便越来越大,直至席卷成浪潮,撞在堤岸边。
一只手扣在岸边泥土中,然后是下一只。
魔修来了。
和人别无二致的脸,唯有猩红的眼瞳昭示着它们的身份。
“动手!”有人反应迅速。
云屠息川的修士常年协同作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并不会混乱,三五一队,护住后背,各自成势,若是有一队人马对上了多个魔修,还有人自觉来引,分担压力。
比较起其他宗门那些常年闭门造车的弟子来说,他们真的算是训练有素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打不过。
爬上岸的魔修并不算多,每一个都精壮得很,身躯□□,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像是巨石垒砌而成,但现在即使是不着调如姜鹤,也没空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双眼死死盯着魔修的动作。
她没有趁手的灵器可用,只好更加精密地调配灵气,化手做刃。
“躲开!”
姜鹤拽过同队的力竭修士,魔修的拳头与他擦肩而过,重重地凿在地上,虽然没实打实挨上这一拳,但其上裹挟的魔气却在腐蚀了脆弱灵力护罩,侵入修士体内。
他竭力咽下惨呼,顷刻间汗如浆出,被姜鹤抓住的那条胳膊不住颤抖,明摆着已经无力再战了。
战场中瞬息万变,姜鹤想等这修士缓一口气,魔修却等不得,他从龟裂的土地中拔出自己的拳头,‘当——’幸好另两名修士及时回护,横剑招架,挡住了它的追击。
没法子了。
姜鹤两手提起修士的衣襟,大力一甩,向着远离河岸的树林中扔去——“你保重!”
可怜的修士像个弹子石一般,砸断层层叠叠的枝干,终于滚入树林里。摔这一下,对于这个失去自保力气的修士肯定不轻,但总好过被魔修砸死。
幸好这是云屠息川,只要撑到战后,就能及时救治,他们对于魔气入体有丰富的应对经验。
只要撑到战后。
姜鹤眉头紧锁——这群魔修来到外界,没有了魔气的补充,明明应当有所削弱,但此刻他们看上去却精力充沛,比当年在长曲面对的何笑生不晓得强上多少分去了。
这或许就是那些被吞噬殆尽的外层魔物的作用。
修士们鏖战半晌,以多敌一,法宝尽出,也不过是堪堪招架住,还不断有人员重伤甚至死亡。魔修们的魔气用完便算完,但随着这样消耗下去,不知是修士一方首先露出缺口,还是魔修们积力耗尽。
“援兵什么时候到!”
她向着远处的鸣轲大声询问。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修仙世界,只要信息传达到位,传送法阵一开,不说千军万马,三五个高手总是能够转瞬而至的吧?
可是人呢?
有这个疑问的不单是她,但是现在大家忙于应对面前的魔修,没有余力再去探究哪里出了错。
沈入知算是在场中人修为最为高深的,但他独自兼顾西北一侧,已经无余暇;付晚秋年纪轻,修为稍逊一筹,始终力薄,那两位长老,姜鹤看出他们并未出全力。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这种小心眼?!
她气得咬牙,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专心和面前的魔修周旋。
他们这一队原有四人,已经被姜鹤甩走了一个,余下三人便有点左右支拙,不过是一个闪神的功夫,就又有一名修士的胸膛被魔修贯穿。
那名修士看上去还很年轻,斯文俊秀有种书生气,他皱着眉头,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魔修往后用力,想要抽出手臂,他才被这个动作牵扯,咳了一声,嘴巴里咕嘟嘟地冒出血泡。
瞬息间便没了生气。
另一个修士明显与他相熟,面上悲愤、错愕与恐惧交加,愣在当场,姜鹤冲他疾声吼道:“砍它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什么心情都得靠边站。
现在应对这个魔修的只剩他们两人,那名修士下意识地听从姜鹤的话语,刺向魔修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右手手臂。
魔修不假思索,向着那名修士挥出左手,这一招无需落实,光是正面迎上红黑的魔气,就非是一般修士能够抵挡的。
但姜鹤也不需要他去抵挡。
水色的灵力汇成剑刃般薄薄的一片,无声无息地从后方袭上魔修的后颈。
破开魔气,破开皮肉,斩断骨头。
它的动作就这样戛然而止,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左拳与修士的长剑虚虚一接,毫无力气,然后双膝首先着地,仅剩一点皮肉相连的脑袋垂到胸口,在完全倒向地面前,化作了一堆白骨。
姜鹤落地,擦了把额头的汗。
仅仅是杀死一个魔修,便折损了两名云屠息川的修士。
到处都是惨呼,飞溅的鲜血,与残肢断臂。
没有机会喘息。
若没有将魔修一招毙命,循环的魔气便会迅速地修复好它们身上的伤口,这是一群不知恐惧、不会疲惫、甚而越战越勇的怪物。
可修士们不是,他们会力竭,会受伤,会害怕。
随着减员数量增多,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着魔修倾斜了。
援兵迟迟未到,顾青梧也不见踪影,被净灵阵笼罩的此处好像成了一片孤岛。
——退后,只能退后。
这个念头悄悄从心底升起,像是会传染一样,扩散开来。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错开步伐,后来便有越来越多的人,顺着魔修的来势让路,渐渐靠近身后的树林。
那里面是暂时无力的伤员,和死去修士的尸骨。
“不能退啊!”气喘吁吁的赵淮之高呼。
修士们的脚步稍有迟疑。
白胡子徐长老率先按捺不住了,他冲着赵淮之大喊:“你说顾青梧白日里便会回来,传信也是用你们的法阵送出的!怎么会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来?”
“援兵呢!难道要我们都死在这儿吗!”
他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沿岸战场。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难道就这样耗死在这里?
那些在魔修手下节节败退的修士抬起头,他们不知道该问谁,便只好望着赵淮之,又望向鸣轲。
赵淮之弯腰竭力喘息,而他旁边,半身都是血的少年修士隔开袭来的魔修手掌,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如同手中剑一般,冷光凛凛。
他一字一句,如同沉石入水。
“云屠息川不能退。”
三千流域,万里山河。
他们一退,便会退到凡人的尸山血海之后。
从第一天口称顾青梧为老师起,这便是他们发誓要做到的事——守卫魔境,不让妖邪。
徐长老冷笑一声,如果他想走,付晚秋拦不住他。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他走,便会是引发众人溃散的决堤之口。
但这又如何?难道这些人啊、魔啊、修士啊,能比自己的命重要?
想到这里,他微不可查地收起灵力。
古长老与徐长老相处多年,他注意到了一点细微的动作,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他并没有开口,反而同样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付晚秋眼角余光瞥来,没有费力阻止,只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两人早就有了打算,此时也保有相当的余力,施施然转身欲走,全然不顾无人招架的魔修转投一旁。
付晚秋来不及支援,惨叫声此起彼伏,西南侧的局势就此溃散。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没人发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等他们注意到时,那人的身影就已经伫立在水面上了。
他垂首而立,黑色的广袖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黑是极黑,白是极白,如同盛烈阳光下惨淡的影子。
手掌平开,红色的光线连通水面,被囿困在净灵阵中,又没来得及化解的魔气便丝丝缕缕地倒流而上,汇入这只手掌中。
开始时,只是细细的红线,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魔气裹挟成了一道奔涌的水流。
这些红色水流来自魔修的身体里。
那人竟然生生将魔气拽出了体外,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魔修的动作停止了,修士的动作也停止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定格在这张画面中,向着河边侧头,凝望着云屠息川上吸取魔气的人。
那些让修士们节节败退的魔修毫无抗拒之力,心神具丧,血肉干瘪,最终散落成几截骨头,哗啦啦地滚落入泥土中。
毁灭来得不动声色,摧枯拉朽。
带来毁灭的人,是沈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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