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初到汝阳,见周围并无疾病侵扰之景,询问后才知道是汝阳侯早前组织村人和佃户治理疫症。”张仲景也不隐瞒,坦然自己早有调查,“听说您以石灰遮掩患病致死的尸体,又号召大家饮熟水,勤透风,这才使罹患疾病的人大大减少。我询问过村人,没有人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只说是您的吩咐。”
他大概也了解过一些防治瘟疫的方法,对此也没有太多困惑,找唐婥的目的其实是觉得她可能知道一直困惑自己的一个问题的答案。为此,他甚至自请到府中任医师,可惜那个时候唐婥已经身在雒阳,两人没有见面。
“我遍询问乡邻,得知您并不会医术,也从未亲历过瘟疫,所以困惑为何对此如此老练?”他好像猜到唐婥可能会将功劳推给庄园里的疾医,又补充道,“我已经问过府中疾医,都说是您的吩咐。”
唐婥扶额叹息,“您就从没有怀疑过不是我所为?”虽然唐婥不想承认,但此时的社会风气确实已经有后世重男轻女的影子。即使不会对女子有过多限制,可一般颇具成就的事情也不会想到女子。
纵然她身为侯爵,绝大部分人都会默认她只是家族联姻的工具,一辈子相夫教子才是好归宿。像张机这样,可定她能力的反而是少数。
张仲景很坦然的笑了笑道,“在医者眼中,只有病患,并无男女。君侯所作所为,并不会因为您是女子就被消磨,机眼中只有‘汝阳侯’为民着想,在前些年的瘟疫中救下数万百姓,至于君侯是男是女,反而无关紧要。”
唐婥被他说服了,她微笑着说,“前些年,我待庄园中庶物,事事亲为,常行走于农户之间。发现伤寒,疾热之症常常是一人得病,与之接触的人也会生病,而庄园中常接触石灰矿和锅炉的人,即使在接触过病人后也很少得病。故才出此下策。”原因当然不是这个,这是唐婥早早就想好如果自己阻止瘟疫的事情被外人发现,用来应付问询者的托词。
张仲景听后点点头,没有怀疑眼前的少女,反而赞同道,“石灰主疽疡疥搔,热气,恶创,可杀痔虫,去黑子息肉。应是有效的,只是机从未想过用其隔绝已经病死的尸首,防止生者再感染。”说罢,还拱手向唐婥行礼道,“机受教了。”
唐婥连忙侧身不受礼,摇头道,“医师谬赞,婥只是莽撞一试罢了。”
“君侯之举,可救万民。”防护得当的话,瘟疫就不会大范围流行了。张仲景掏出竹简和笔刀,认真的询问唐婥道,“君侯可否再详细地介绍一下关于瘟疫的所思所想,机想记录下来以便后来者观学。”
唐婥当然不介意,认真地和张仲景说着自己记忆中后世对于瘟疫的防治措施,张仲景时不时的还停下笔来与她讨论些自己的感悟。
身为正统的医师,张仲景自然要比唐婥这个只会照本宣科的半吊子要更熟悉疾病,到最后,两人的交谈变成了张仲景边说边写,唐婥时不时的提示他一些新方法和思路。
看着张仲景要收尾了,唐婥这才感慨道,“其实说来说去,很多病不过是饿病。若是百姓们能吃饱饭,这些都不问题。”现代人很难理解吃饱,对于一个人的健康起着多大的作用。
在这个年代,饥饿才是大部分病症的主要原因。
张仲景闻言也赞同的点点头,然后放下笔,乐观的说道,“去年虽然有瘟疫,但雨水充沛,收成还算不错。若是这样的光景再持续两三年,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事实上好年景只要两年,百姓的生活就会立刻好很多。
唐婥轻叹道,“但愿如此。”
......
此时的各个家族,也许名气有异,权势有大有小,有久有消,但多喜以家风为傲。
家风二字,听起来似乎有些玄妙,但事实上却是再简单不过的每日衣食起居。荀氏为当世之表,族人皆行止有度。不过今日,历来安静的荀氏族地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荀君可在?”
来人手持县尉(1)的令牌,纵马高阳里,惊的年幼的荀氏儿童扁扁嘴似是要哭出声。年纪稍大的孩子镇定片刻,对着马上传话的人行礼后,才沉声道,“族长应在书院中。”
荀氏拥有自己的家学,族中子弟启蒙后多是要到自家私塾中读书,直到出仕才会离开。再加之因为党锢之乱,大部分长辈都赋闲在家,于是便将心思放在了族中子弟身上。长辈们耐心的教导尚在读书的晚辈,期望能培养出济世之臣,在日后光耀家族。
荀绲也不例外,每日都会到私塾中教导族中子弟。
来人谢过小君子后,立即调转方向往私塾去了。
高阳里的私塾,是除了宗庙外最大的建筑,这里除了接收荀氏子弟外,还会有其他士子前来学习,如今天不过刚刚亮,朗朗读书声已隐隐从远处出。
木制的走廊传来轻微但急促的脚步声,荀爽二子荀棐在门廊处停下脚步,定了定神色,恭敬的跪坐下后才朗声道,“大父,父亲,县尉命人前来,似是有要事相告。”
“慈明前日刚刚拜见过县尊,可有思虑?”荀绲听到门外子侄的声音,柔和的说,还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私塾围墙数重,穿廊颇多,还种满了桑、槐,即使学生很多,也颇显得幽静深远,窗外鸟鸣急促,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荀爽在自己的二哥说话时,就已经放下手里的书简端正了神色,闻言却只是悠悠的扫了眼竹门外次子的身影,叹息道,“听县尊言,雒阳命各地统计太平道信众人数,但并未言明所为何事。如今县尉命人前来,恐怕是为此事。”
荀绲微皱眉头,一捋衣袍然后起身说道,“慈明像是颇有疑虑?”
荀爽也跟着站起来,点头道,“太平道势众,原本我等皆认为其于国有利,才支持其行医济世。如今国家下令调查,恐是有什么变故。”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出屋门。荀棐已经立在一旁近身侍候,荀绲见了停下话头,对他说,“小子不必在此候着,去找文若他们吧。”
荀棐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向父亲和大父行礼后退几步,这才转身离开。
荀爽看着自己的次子微微摇头,“棐不如衍、谌,只为庸才,更莫说与彧、攸相提并论。”即使在外人看来,荀棐颇有学识见地,在荀爽看来还是不够优秀。
荀爽历来外朗,荀绲早已习惯他如此评价,也没有谦虚的推辞他对自己亲子的夸赞,只是捋着胡子淡笑道,“隐于众人,方为真隐士,棐如此甚好。”
“兄长莫要夸赞了。”虽然心中对未来有些忧虑,但荀爽还是平和地笑道,“若是让他听去了,还不知怎么与兄弟谈说呢!”
荀绲轻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荀爽还在被通缉中,不过全颍川都清楚其中玄机。他刚刚归家时,便去见了太丘公,曾经张让父亲去世,全郡皆无人前去吊唁,唯由陈太丘前去。张让感激其恩德,便对他家和他所庇护的士人多有保全,有了陈氏的暗示,再加之对荀氏的敬重,郡守即使清楚荀爽在自己治下,也未追究。
所以,他才能光明正大的跟着自己的二哥来见外人。
到了会客室,两人和小吏互相见礼后坐定,在一旁陪坐的荀彧见状也退了出去。
刚刚与客人交谈,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有前世记忆的荀彧只需要一点点提示便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更不用说从对方含糊的回答中提取一些信息。
‘前世,张角是在这个时候被通缉的吗?’他皱着眉头回想着,然后轻轻摇头,‘恐怕与唐氏一般,发生了改变吧!’
即使不记得张角究竟是什么时候被通缉的,通过对后来朝廷对黄巾军的疲于应对,毫无准备样子的推测,恐怕不会太早——绝不是如今这个八月初的时间。
他没有急躁,非常平静的回到书房,从书函里将《春秋》的注释拿出来。充满骨感的手指轻轻的将绑书的丝绑紧。
“嘉以为,荀氏诸人三岁可诵《春秋》已是常例。”忽然,一个孩童的声音悠悠的从书柜后面传来,“怎得文若还要再看一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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