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几天里,除了吩咐人去做脱粒机外,唐婥便终日疲懒的躺在床上,抖动着竹简看些庶物。其实也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实在是拗不过身边的人。
夏日劳作是相当辛苦的,不管唐婥如何想去看看今夏农田浇灌的情况,乳母吴氏都坚决反对。
她拿来从冰窖里镇过的荔枝,温声劝着坐在回廊边正在写信的唐婥,“不是奴阻拦,只是如今这日头正盛,而少君又将出嫁,这要是中了热邪可如何是好?”
唐婥正在看自己唐珍送来的信,信里谈到他已经派人去查太平道的动向,让她安心准备出嫁,莫要再为这些事忧心。
唐婥偏头想了想,一边随口应付吴氏,答应她不会再去地里,一边给唐珍回信,“如今百姓艰难,无地流民难免会有反意,如国家(1)有意,还请大父多为百姓费心。”她如今能做的不过就是劝劝唐珍为百姓进言,自己守住手下的佃户们,至于其他都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了。
当然,这个时代也从没要求过像她这样的贵女关心时事政治,能在父兄聊天时可以谈笑几句就已经是颇有才华了。
唐婥写完信,才拿去管事送上来的滕臣滕器的单子。
吴氏看到唐婥终于对自己的婚事上心,高兴的念叨着“司空为少君挑了个好人家,前些日子有从颍川来的仆役拜见府里诸人,打听少君的事。观其言行不似一般宵小,姑爷家定是良善人家!”吴氏并不清楚荀氏在士族之中的地位,也从未听说过荀彧的美名,只是单纯的凭借着来往仆从的言行举止来判断这个新姑爷家中情况。她是不担心那荀氏的财力的,这大汉比她们少君强的也没有几个,嫁谁都是下嫁,有汝阳侯的爵位在,任谁也不敢欺负她。但作为乳母,她还是希望少君能有个温良的夫家,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至少还能得到敬重和脸面。
总不能再找个像傅家一样,得了便宜还羞辱少君。
“荀氏高洁,阿姆莫要担心他们的为人。”唐婥微笑着将腾臣的人选调整了一下,又转头对吴氏说,“阿姆也不要准备太多人,荀家清简,恐会不喜这些。咱们刚去,还是莫要惹人注目的好。”
吴氏想了想,点点头,“若是少君不喜欢颍川,恐怕还是要回来住的,一次性带很多人去确实不方便。那就少带些人吧!”
唐婥晃了晃脑袋,抿着嘴没有说话。
刚到八月,庄园上的匠人就带着先前做的脱粒机来找唐婥。结果在主家扑了个空,菽无奈地说,“您还是去私塾找少君吧,今天一早就去看那帮娃娃了。”
匠人一天马上就明白了。他家幼子也在庄园里的私塾读书,少君经常去私塾里亲自教孩子们读书。因着汝阳侯封邑是由好几个村子组成的,私塾是几个村子公用的,为了能让孩子们上学方便,唐婥专门将私塾安置在了各个村庄的交界处,所以距离真正的汝阳侯府还有一段距离。
其实也可以在府里等唐婥回来,毕竟她不可能住在私塾里。
但是他并不想等下去,立刻拖着脱粒机转身去找唐婥。
而此时,唐婥正笑眯眯的和正处在启蒙时期的孩子们读《仓颉篇》(2)识字。她温和的对围坐在身边的佃户之子说,“刚刚识字就学这个,会不会觉得有些困难?”
《仓颉篇》的开头就是非常复杂的字,又没有拼音帮助记忆,如果是发育比较迟缓的孩子恐怕会觉得有些吃力。
“唔。”她旁边一个叼着糖糕的小孩子嘟囔了几声,将糖糕咽下去后才说,“初学是有些吃力,不过先生教的有趣,我们都还能记住。”
周围的几个孩子也应和着。
“先生?”唐婥很清楚自己请的诸位私塾先生都是什么水平,顶多是识些字又读了些《论语》什么的,要说学识和教育智慧那是几乎没有的。
其实她也有心请些好老师,只可惜如今的知识都被世家大族掌握,能被聘来教佃户们的先生都是学识不高的寒门子弟,她这里又不像是颍川那样书院遍地的地方,读书人也少,想找好老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她才隔三岔五的来私塾教孩子们。
孩子们听出唐婥的疑惑,七嘴八舌的解释道,“张先生是新来的疾医,说是游学到汝阳,暂时落脚到咱们这的!”
“您不在的时候来的。”
“闲暇的时候,才来私塾教我们!”
“张先生医术也很好——阿母之前得病,就是他医好的。”
孩子们越说越高兴,还将唐婥从竹席上拉起来说,“我们带少君去见见先生!”
看得出他们非常喜欢这位张医师,唐婥也没有反对,任由他们把自己拉着往私塾边上的居室走。
这里是庄园里医师,西席们的宿舍,唐婥还没有走到跟前就看到一会青衣短髯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背上背着竹篓,正和村民说着什么。
孩子们看到他,立刻飞奔过去抱着他的腿说了什么。唐婥就看到青年讶异的回过头,然后向自己深深行礼。她微微点头示意,也没有走过去而是等在原地。
“机,见过君侯。”
张医师像是嘱咐完村民什么后,才疾步走到唐婥身前赔礼道,“与村人嘱咐热疾的方子,这才失礼于君侯,还请君侯海涵。”
唐婥笑笑,“疾患之事乃大事,先生如此甚好。婥只是一闲人,稍等片刻也无妨。”行止间并无那些权贵人家子弟的倨傲之气。
“常闻君侯温和不似一般贵女,如今一见过真如此。”张机又拱了拱手,然后摸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请唐婥进居室的会客厅喝水。
唐婥点点头,看出他好像找自己有事,就先让他不用着急,去洗漱整理一下再来详谈也不迟。张机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颇为失礼,连忙告退,留唐婥一人在会客厅喝蜜水。
虽然被称为会客厅,但实际上是在此居住的西席和医师公用的一个空间,被大家用来聊天,看书,甚至炮制药材。虽然用竹帘分成小隔间但还是经常有人路过唐婥,不可避免向她询问一些事情或者直接找她汇报最近的情况。
于是等到张机换了衣服,又重新梳了头再回到会客厅的时候,唐婥已经从小隔间挪到了会客厅中央,身边围满了人,正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唐婥清亮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传到会客厅各处,“孩子们读书是大事,如何教,教什么,还希望各位先生多费些心思。启蒙的书不必拘泥于《仓颉篇》,读些农林牧渔之书也好。”
“孩子们毕竟喜欢艳丽生动的事物,启蒙的时候也莫要太过死板。”她轻笑着上,“医师们也可以挑一挑有天赋的孩子,教他们些治病法子,莫要辜负了孩子们如此好学的热情。”因着庄园条件好,佃户农人们生活都还算顺遂,大部分孩子都在私塾读书,虽然因为劳作辛苦,很多人只读两三年就不会再来,但孩子们还是会抓住一切机会去学习识字,唐婥也希望能在有限的条件下让他们学更多的知识——多掌握一点知识,说不定就能让他们在日后活的更久些。
片刻后皆是一片“唯,唯”之声。
众人又说了几句,唐婥这才从人堆里脱身,引着张机回了刚刚的隔间,边走边道,“让张医师久等了。”
张机摇摇头,称赞道,“君侯对庄园里的子弟爱护有加,实乃世家少有。”
“婥并非世家。”唐婥见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乃五侯之一唐衡之女,承假父之爵才有今日。”
她并没有抬出远在颍川的唐氏,比起以出身颍川长设县唐氏为傲的大父,她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宦臣孤女。
张机惊讶了一瞬,但很快松缓了神情,平静的说,“我们并不能用出身去评判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更不能用一个姓氏去否决或是称赞一个人的一切。在机看来,君侯已是当世贤士之典范,与您的父亲是谁,您是什么性别皆无关。”这与此时人喜好以家族、门第标榜自己,评价他人的习惯不同。
“医师此言,解我心中犹虑矣。”唐婥听道他这样‘不符合时代’的话,也只是淡淡的附和了一句,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两人坐定,张机这才端正的自我介绍道,“张机,字仲景,南阳涅阳人。”
“唐婥,尚无表字,颍川长设人。”唐婥同样端正道。
“您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显然,颍川唐氏的大名张机还是听说过的,此时正捋着胡子笑道。
“先生也没说过自己是南阳张氏。”唐婥也笑笑,两个不喜欢互通家族的人就谁也不要消化谁了。
“我可与您不同。”张机摇摇头,“毕竟如今唐氏还正是鼎盛之时。”唐珍还在朝中为三公,没人会说唐家败落了。
唐婥不太清楚张仲景为何这般说,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解释道,“左右我假父自从入宫,就再也没有回过族中,唐氏在与不在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张仲景听出她不太想多谈,于是也没有再细问,终于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目的上来,“机想向您求教,去年大疫,为何汝阳并无疫祸?”
唐婥是听说了张仲景只是客居在汝阳侯府,猜到他应该是有事寻自己,如今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微笑着反问他道,“张医师为何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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