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心绪不定。”荀彧平和的说,并没有着急转过书柜去见自己如今尚且年幼的友人,而是将书简展开,立在原地读书。
“文若性情稳重,少有心神动摇的时候,如今是怎了?”那少年也没有走过来,只是抱臂倚着一旁立着的木胎漆面的鹤形雕塑,素纹青衣洗得稍稍泛白,少年人长得快,这件旧衣服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好在天气尚热,大家都轻减衣物,不至于太过显眼,他略显稚嫩的脸庞勾着唇角调侃道。
荀彧听出其中的关心,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说道,“县尉命人来家中,恐是有大事发生。听闻近来有太平道拦路挟众害民,大约是为此事而来。”
“如此,大乱将至。”书柜那边郭嘉笃定的说,声音稍显冷漠,“太平道势众,即使是颍川都有教众踪迹,更不用说本就不富裕的郡县,恐怕已是道方千万。”与戏志才的判断不同,郭嘉年龄尚小,对局势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同窗的闲谈。
“嘉早就觉得当年放任太平道发展,不是好事,如今倒是应验了。”
荀彧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放下书转到书柜那边,打眼就看到一脸倦怠,斜倚在红纹鹤尊上的清瘦少年。郭嘉虽然姓郭,但其实与那个一门六廷尉的郭家关系甚远,要不然也不会自阳翟来颍阴读书了。
前世,两人也是这样认识的。
他病逝时,自己尚在许都,并未见他最后一面。想起自己被封千户的那个雪夜,自己的友人却在北方军营中度过寒冷的最后一夜。漫天的飞雪伴着祭酒宅邸飞扬的白幡,哀乐随着寒风飘扬到许昌的每一户中,即使丞相并未归朝,可多年的熟悉还是让他好似听到了他悲痛欲绝的哭声。
只是那时已分不清,是自己内心的哭声,还是幻想中曹操的声音了。
如今再见,虽是年少的模样,却也让人聊以慰藉。
他隐去眉宇间的神色,防止对人心分外敏锐的友人察觉到什么,才轻笑着走过去,微微曲其手指,轻弹他的额头道,“你才多大,就会卜算了?莫要胡言乱语。”他并不是不信任郭嘉的才能,也清楚他说得对,只是如今信息并不完备,陡然赞同对方的话,反而会让年少多智的朋友起疑心。
郭嘉被弹了脑门,顿时从刚刚倦怠的样子清醒了过来,捂着额头嘟囔着,“文若你不觉得你自两年前大病后,行止有些似童稚吗?还有,从前你会如此频繁的强调嘉的年龄吗?”荀彧说他年纪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些年与他一同读书时还好,自从大病回来后,好像真的很频繁的说起自己年幼。
荀彧也知道自己伪装少年人稍微有些过了,轻咳一声辩解道,“大抵是因为我已加冠,所以看阿嘉便是孩子了。”
郭嘉明显不信,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说,“略闻文若今年要与唐氏结婚,不知是否见过唐氏女?”住在颍阴的郭嘉,比在阳翟读书的戏志才更早的知道荀彧订婚的事情。如今并没有什么未婚夫妻婚前不见面的传统,但世族们大多都会如此要求自家子弟,以显礼教。可郭嘉出身寒门,再加之年纪尚小,从未有人与他说过此事,所以才这般随意地问道。
荀彧并没有纠正他的说法,笑着说,“请期时,彧至司空府拜会过。并不知唐氏女相貌,只是闻其言谈,似是清朗之辈。”
郭嘉也知道荀彧的婚姻大概是不能自己做主的,甚至可能族中都不能帮他做主,前些天还和同窗们担忧过,若是他娶妻不贤,可如何是好。如今听他这般说,也放下心来,故作老成道,“娶妻娶贤,文若觉得如此评价,那唐氏女定是为难得的贤良之辈。嘉也就放心了。”
刚刚并没有纠正他关于婚姻礼节的荀彧,闻言却不赞同的说道,“阿嘉还是不要如此说为好,君子立身中正,莫要养成背后议论他人的习惯。”
郭嘉刚想说,你不是也夸赞了人家吗?怎么现在开始说我了?转念一想,顿时嘻笑着说,“翼乎,反是缪也。文若是在担忧唐氏女不符合旁人期待,会承受本不该由她承受的指责吗?”
荀彧轻笑着说,“只是我思虑过多而已,与她无关。”轻轻的,将唐婥放进自己的保护中,也没有多言。
“哎呀,文若可真是......”郭嘉挺直的背脊稍有些松垮,赞叹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1)。《诗》诚不我欺啊!”
樛木吗?荀彧温和的将目光投向窗外,想到婚期,眉宇间又添了几分忧愁。乱世将至,他却少有的感到无力。
比起在朝中已经无人的荀氏,唐婥作为司空的侄女自然更早得到消息,更不要说这次发现张角计划的人,本就是他们家的人。
唐周本就学习家中的黄老之学,后来为学《太平要术》成为张角的信徒。原本是被张角派到雒阳与线人联系,到了雒阳后才发现事情不对。若是想要举兵,岂不是他的亲族受到牵连,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找到了唐珍。
在唐婥的提醒下,唐珍本就有意调查太平道,如今唐周送来了他最想要的消息,唐珍的反应也很快。
“私以为贸然斩杀马元义(2),恐会打草惊蛇,更何况张角还勾结封胥、徐奉之辈(3),蒙蔽圣听,此时大肆追捕太平众,实在不妥。故,借中央之名,令各地统查太平众,如今朝廷依旧善待太平道,趁其并无戒备,了解详情,好为日后打算。”
唐婥看着自己大父送来的信,暗自点点头。与她猜的几乎没有差别,太平道果然意图谋反,并且在朝廷中人有其勾连,才会在各地如此大范围的发展信众。如今皇帝是不可能指望了,还是得指望早早掌握先手优势,将谋反扼杀在摇篮里比较好。
下棋中,有个词叫‘棋赢显著’,指的是在双方棋力相当的情况下,先手的那个很可能会赢。当然,这个词也在上个月被她用在赢了荀彧时自谦,不过与当时情况不同,如今天下这盘棋,不是谦虚就能赢的。
唐婥用手轻敲案几,盯着送来的信纸沉默了一会,脑子里纷飞着诸多念头,又一一被她删除。她痛苦的皱着眉头,若是记忆还在,也不至于如今这样面对危机毫无办法。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穿越不知道给这个时代带来了什么影响,如果历史已经在蝴蝶效应下改变,她知道未来反而是个隐患。因为人如果一旦知道未来,很可能会用惯性思维去考虑问题,而忽视了产生结果的过程和条件,这样如果未来改变,很难被发现,反而会让人措手不及,倒不如像现在一样,全凭自己。
在考虑清楚后,唐婥叹了口气,“即使组建商队,也不能保证情报获取的准确性和全面性。”她如今想知道更多关于太平道内部的事情,实在是困难。而不掌握确切的情报,贸然追捕张角风险太大。
其实她对各州统查太平道信众人数这件事,并不抱很大希望。毕竟,不是所有信众都会加入道方,也不是所有道方都会参与起义,而且既然张角所图甚大,那么肯定不会将所有人马都放在明面上。更何况,不知道内情的地方官员很可能敷衍了事。
既然与中常侍勾结,那么就代表着张角钱粮不缺,还有人在朝廷中打掩护,那么买通或蛊惑大族的可能性就剧增,私下筹备人马也不是不可能。其中变数太多,唐婥只能判断出,既然已经派人到雒阳联系线人,那就说明起事的时间不会太晚,但也不会在今年。
根据唐周的说法,张角如今在翼州组织人手,这次是打算让马元义到扬州和荆州指挥人马。
从雒阳到张角如今出没的翼州,最快都需要四天,而到荆州则需要五天,更不要说组织人手,筹备兵马,买通当地大族之类的事情所耗费的时间,还有其他州郡需要联络。林林总总算下来,他们就算是想尽快起事,都需要等到明年初。
“但是现在不打草惊蛇,逼张角尽快起事,会不会给了他更多的时间筹备?”唐婥皱着眉头,“但是现在也完全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打算加入战斗,贸然动手,确实不利。”
“那秘密追捕张角呢?”没了他,事情会好办很多。唐婥思来想去又给唐珍回了信,表示自己知道了,会加强汝阳的安保。
于此同时,荀彧正在和自己的父亲讨论今天县尉传来的消息。虽然命令只是调查郡中有多少人信奉太平道,让各县加强防范,但荀彧已然是猜到朝中动向,再结合前世的记忆,很容易便推测出中央已经知道太平道准备起事的消息。
“儿子与友若兄长前去阳翟访友时,便听闻此事。有友人隐觉太平道不妙,自去探听,见其如军队行事,每日操练不止。报于郡守,但因并未贤名,郡守并未受理。”当然,这些其实都是托词,所谓友人也不存在。只是借着当时荀谌离开,自己和戏志才闲聊了半晌,他才借此将自己知道的告诉父亲。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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