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过半, 夕阳要落不落地半悬在空中,另外一边的满亏月也已经悄然出现在另外一端。
盛京的冬日时常都带着一点萧瑟的意味,更何况现在街巷之中的灯笼大多都是素灯, 就更为显出几分格外的离索来。
蒲双手中拿着灯笼, 跟在沈初姒的身后。
她绷着脸,大概是想到了刚刚的事情, 心中又在暗暗懊恼, 这件事怎么就被殿下听见了去。
殿下才刚刚和离, 现在又要前去, 她实在是不想让殿下见了镇国公世子,又伤心一回。
沈初姒大概是察觉到身边蒲双的情绪, 轻声道:“无妨,走一趟也不碍什么事。”
蒲双先是点了点头,片刻以后又实在忍不住开口:“殿下哪里需要安慰我, 此事分明是……镇国公世子分明就是在寻殿下开心, 之前既然那么绝情,现在又要殿下前去见他,我实在是怕他又说些什么话惹得殿下伤心。”
沈初姒闻言,眼睫垂了下来。
然后她顿在原地片刻,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从前我会伤心, 是因为我生了妄念, 现在既然已经和离, 妄念已解, 那么伤心自然也是无从谈起了。”
蒲双闻言, 犹豫了片刻, 问道:“那殿下……心中有怨吗?”
先帝刚刚驾崩, 九公主就和镇国公世子和离, 虽然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这件事,但是京中高门大院里的,哪里能看不明白此时多半是因为镇国公府见九公主的依仗已无,不甘心让独子就这么娶一个没有裨益的公主。
成亲时,谢容珏是风流之名满盛京的纨绔子弟,和离时,沈初姒是无人庇佑一二的落魄公主。
沈初姒听到蒲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当初这桩婚事,只是因为沈兆希望她心甘情愿。
沈兆希望她如愿。
只是风月事,又怎么能强求。
将晚未晚的暮色之中,沈初姒的瞳仁映着日暮,声音很轻,“当初这桩婚事是我自己所求,既然当时是我一厢情愿,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怨别人的。”
*
白蔹在府外等了一会儿,想到刚刚谢容珏说的话,又是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
往日里世子的心思,他还能揣度几分,现在这几日,却是一点儿都想不明白了,分明这件事只要让侍女前来将猫带走就好,谢容珏偏偏却又不让,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殿下亲自来。
白蔹看到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沈初姒之时,连忙走上前去,躬身道:“殿下,世子在书房等您,我来引您过去。”
沈初姒点了点头,“有劳。”
因着地上还有雪,白蔹顾虑到沈初姒,所以这一路上步伐很慢。
他一路将沈初姒引至书房,才悄悄退下。
沈初姒站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蒲双刚刚想将她身上的大氅解下,手停在半空之中却又顿住。
“我就这般进去吧,你在门口处等我就好。”
沈初姒轻轻拍了一下蒲双的手以示安慰,然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书房和镇国公府的布置截然不同,此时窗扉关闭,屋中还布置了暖炉,只是大概因为点燃的时间并不是很久,所以空中还留着一点儿残余的冷气。
谢容珏此时坐在雕花檀木椅之上,生得极好的眼睫垂着,雪球正趴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谢容珏的手搭在雪球身上,时不时蹭一下。
听到房门处的声响,他倏然略微抬起眼,只看到沈初姒站在不远处,正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和离以后,这应当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倘若那日雪中他无意识的久留不算的话。
那日的场景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记得她垂下的发,还有挺直的脊背。
纤毫毕现。
逼仄的空间之中,沈初姒身上那点儿香味又飘了过来,沾着暖炉散发出来的暖意,飘散在谢容珏的身侧,他搭在幼猫身上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四目相对之际,沈初姒向来坦荡,从前在拂江院之时她就是这般不退不让,现在和离了以后,也同样是这样。
谢容珏见她的瞳仁漆黑,分明生得身姿孱弱,却又从未避让分毫。
即便是现在已经和离。
谢容珏眼睑垂下,“殿下。”
雪球看到沈初姒前来,原本还乖顺趴在桌案上,现在立刻就蹬着爪子想要站起来,只是谢容珏的手仍然搭在它的身上,雪球扒拉了许久,还是只能趴在原地。
它转头朝着沈初姒轻声喵了一声。
“所以世子今日让我前来,”沈初姒上前,“是为了什么事?”
无缘无故不让蒲双进去,却又说在书房等她,她怎么想,都该知晓今日,是谢容珏想见她。
沈初姒靠近的时候,原本还飘在空气之中的香味霎时间逼近,谢容珏的喉间滑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凡事皆有缘由,沈初姒搬离拂江院是他自己所求,可是心间那点儿意味却无中生起,他自幼对自己看得极清,即便是出入风月场,也从来未曾沾染分毫,可是现在,却又是道不清的所求。
他原本可以将手中的猫交予侍女,却又对白蔹下了这样的吩咐。
谢容珏一只手撑在脸侧,语气与往常并未有什么分别,“殿下之前搬离拂江院之时,还有些物件并未带走,之前事出匆忙,还未来得及问过殿下应当如何处置。”
沈初姒心知他大概说得是桃花树下埋的酒,“那些都已经无用了,世子随意处置就好。”
谢容珏并不诧异她的回答,眼睫微抬,嗯了声。
屋中的温度越升越高,沈初姒虽然畏寒,但是身上毕竟还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现在身上已经生出热意,她看了看周边的暖炉,抬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抱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谢容珏的屋中从不点暖炉。
他看到沈初姒的视线,思忖了片刻,然后开口解释道:“幼猫畏寒。”
沈初姒走近,嗯了一声,“劳烦世子费心了。”
她抬手想让雪球走到自己手上,而谢容珏的手却迟迟没有松,还是搭在雪球的身上,雪球在他手下扒拉了许久,还是未能逃脱钳制。
脱了大氅,沈初姒身上的香味就更为清晰一些,其实并不像是燃香的味道,至少不是谢容珏从前所闻到的任何一种香料,更像是她生来就带着的香味。
谢容珏在此时倏地松开了手,雪球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跑到了沈初姒的手中。
沈初姒将雪球抱入怀中,它轻声喵了两声,在沈初姒的怀中蹭了蹭。
沈初姒大氅之下穿的是素色的衣衫,藕荷色的褶裙,下摆处绣着几片桃花瓣,只是颜色很淡。
她安抚了一下自己怀中的雪球,然后看着谢容珏道:“天色不早了,多谢世子代为照拂雪球,若是无事,我就先行告辞了。”
谢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轻点了两下,“殿下请便。”
沈初姒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抬步往房门处走去,才刚刚走了两步,却又听到谢容珏在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她转身,只看到谢容珏此时正在从檀木椅上起来,刚刚他一直坐在其中,沈初姒都是垂着眼见他,但是他身量极高,一旦站起来,就带着一点儿压迫感。
此时正在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今日并未穿绛红色的衣衫,而一件墨色的锦袍,显出一点儿格外的不近人情来。
沈初姒站在原地,看到谢容珏在不远处停下来,听到他问:“……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宫闺见过?”
当年她其心昭昭,所求皆为他,谢容珏当时是盛京世家大族唯一的嫡子,还未长成后来这样风流纨绔的模样,这样的煊赫家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在无数艳羡的奉承之中长大的。
他所见太多,满楼红袖招,骑马过路章台柳,而她自幼就生在宫闺之中,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少年郎君,犹如风雪照面,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所经历的当初,大概不过只是谢容珏随手就忘的一件小事罢了。
现在来问这些,实在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谢容珏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睫向来生得极好,即便是不笑也生生带了盛京的三分春意,生得风流无暇。
沈初姒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轻声回道:“世子,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她抬眼看向谢容珏,“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知晓因果。当初那桩婚事确实是我自己所求,只是现在既然已经和离,过去的因果也没有什么知晓的意义了。”
“若是当初给世子造成了困扰,”她顿了顿,“那很抱歉,日后不会了。”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就抬步往前,推开门,蒲双早就已经等候在外,看到沈初姒在屋内将大氅脱下,连忙上前将搭在她臂弯上的衣物拿起,披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提着灯跟在沈初姒身边。
她轻声道:“走吧。”
谢容珏站在原地,看着沈初姒脊背挺直,行走在盛京未散的薄雪之中。
盛京多说这位九公主殿下现在是落魄公主,可是她现在却不见丝毫困顿。
白蔹也在此时从院外走过来,大概是想到谢容珏书房之中布置的暖炉,他知晓谢容珏的习性,上前将之前布好的暖炉给熄灭,然后闻到了屋内飘散的香味,刚准备开窗散散这屋中的味道的时候——
“白蔹。”
白蔹顿下手,有点儿想不明白地挠了挠头。
“怎么了世子?”
谢容珏看了看紧阖的窗,“……不必开窗。”
“啊?”
“冷。”
作者有话说: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
掐指一算,有些人好像快动心了哦
以前是阿稚一厢情愿,以后就要变成某人求而不得了
二十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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