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念书的事,寒冬腊月天,蜜娘彻底清闲下来了,她放下还没缝袖子的夹袄,站起身打开窗子往外看,屋里暖和是暖和,待久了就有些闷。
院子里的雪早上才铲干净,现在又飘了一层白,灶房的窗下是两个用砖头砌的狗窝,木排封顶还覆了一层牛皮,狗窝外面有一行梅花印通向大门外。惹事精从外面回来,仅有的一只耳高高竖起,在看到窗户里露出来的半个人时,耳朵后撇,一副乖巧模样,粗壮的尾巴摇碎零零散散飘下来的雪花。
“你的男主人和小主人都在忙啥?出去了就不回来。”蜜娘半倾着身子摸摸竖起前爪扒在窗户上的狗,估计是在雪地里打滚了,厚密的毛发上结了小碎冰。
“一身狗毛四季穿,不怕寒不怕热,出门也不用换衣裳换鞋,可真方便。”她的手放外面一会儿,就冻的指骨疼。
巴虎隐约听到声,他侧头细听,问烧火的两个孩子,“你们娘是不是在喊我?”
“我出去看看。”吉雅往外跑,“爹,是我娘在喊你。”
又扯着嗓子冲院墙里喊:“娘,我爹听到了。”
巴虎拍掉身上沾的草料,大步往外走,早上踩的脚印又被风雪盖住了。他走的又疾又快,不等进门先问:“喊我有啥事?”
“没事就不能喊你了?”蜜娘已经穿戴好站在檐下。
巴虎一见就知道她是想出来走走,故意歪解她的意思,“那就是想我了,真真是黏人。”说到后来像是真的一样,乐得合不住嘴。
两人踩着薄雪往外走,家里有狗也不用关门,出了门雪就厚了,一踩下去没过脚踝,这还是铲过的,没人踩踏的地方雪比小腿还深。
“去羊圈?”
“嗯,其其格和吉雅在忙啥?”话刚出口,就见两个孩子拖了个小桶出来扒雪,扒了半桶,兄妹俩提着往回走。小丫头的耳洞还没长好,头上戴着羊皮帽包住了耳朵,爱美,还缠了一圈青黄红布条搓的绳。
“在煮雪?小帮工用的可还称手?”
“称手,还合意,再来十个我也不嫌多。”
蜜娘白眼翻他,想的还挺美,“你不该娶中原的姑娘,该娶从中原来的猪。”
巴虎偏头笑,喝了一口冷风,“别说是猪,就是换个人我都不娶。”一副勉强模样,“算了,我也认了,少几个就少几个吧。”
这又不嫌话酸牙了,蜜娘又气又笑,脚上一踢,扫了他半腿的雪,“有这三个你都要烧香拜佛了,别贪心。”
走进羊圈,门边上支了个火炉子,架的铁锅上堆了一锅的雪,其其格和吉雅坐在小板凳上烧火,羊皮手套搭在桶上。
其其格见蜜娘进来,扑过来抱住她的腿撒娇,掰着手指头说她烧了几锅水,“娘,我能不能干?”
“能干,刚刚你爹还在夸你跟哥哥,特别中用的小帮手。”蜜娘见她鼻尖还有汗,她脱了手套摸进她后背,“是不是热了?别躲,我看看你是不是出汗了。”
“娘,你手好冰。”其其格扭成一条虫子,怕冷又怕痒,咯咯咯地笑,边躲边笑,“我没出汗,也不热。”
巴虎伸手抹掉她鼻尖上的水,“可能是雪化的水,大冬天的没那么容易出汗。”
其其格反手抹了把脸,嫌弃她爹没洗手。
瞎讲究,巴虎瞥她,自己手上不还是摸牛粪了。
“你是跟他俩在这儿烧火还是跟我去给牛羊抱草料,不用你抱,你站一边看着,帮我看看牛羊的胃口。”
都把她安排好了还给什么选择,蜜娘给其其格扯好衣角站起来,“走,我陪你说说话。”
牛羊的胃口好赖有艾吉玛在观察,他手里拿了沓用面糊糊在一起的纸,巴掌大小,一手握着炭头。
“婶儿。”见人来了他走过来打招呼,“地上有新鲜的羊粪,你走路小心点,别踩滑了。”
“哎,你忙你的,我有你叔照顾。”蜜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能干又有主见,“晌午想吃啥,婶子给你做。”两人差的也就十一一岁,最初他一口一个婶她还听着别扭,现在也习惯了。
“涮羊肉锅,加辣。”
她就知道,听说牧仁大叔他们这些天一直吃的都是涮锅子,往年碰都不碰的青菜,现在是顿顿要拔一钵。
“炖只鸡/吧,换换口味,都上火了。”其其格和吉雅吃的少都还上火了,早上拉完屎进来嚷嚷着屁股疼。
“哦,那也行。”艾吉玛继续去观察羊吃草,巴虎铲了发芽的包谷倒在牛槽里,公牛公马公骆驼关在一起,母牛公母马母骆驼关在另一个圈里。他递给蜜娘一根长杆,“你看着,要是有抢食打架的抽一棍子。”
“好的,交给我东家只管放心。”
巴虎瞅她一眼,又作怪。
“爹,水热了,快来舀水。”那边其其格大声喊,巴虎把锹一丢,大步走过去,边走边嘱咐他们别碰锅。
牧仁大叔跟金库老伯合抬了一筐羊粪出来,见状撇嘴,“还是跟爹亲,我说我来舀水提水,人家兄妹俩愣是不肯,非要巴虎亲自动手。”亲手熬煮的雪水人家看得精贵,外人碰一下就是占便宜了,护得紧紧的。
蜜娘听了发笑,分了眼神往外看,巴虎拿勺子舀水还在跟两个孩子说着什么,兄妹俩笑开了嘴,拿了手套戴手上,提着小桶又颠颠往外跑,跟从雪地里蹿回来的巴拉撞个满怀,巴拉改道又跟小主人身后出去。
“你跟他俩说的啥?我看其其格和吉雅被你哄的恨不得跑到雪地里再提三百桶雪进来。”
巴虎忍笑,一桶热水倒进水槽里,白雾柔和了五官,“我说有他们兄妹俩,给我帮了好大的忙。就是把他俩架起来,让他们觉得特别有用,我离了他们就要累死。”
“其其格和吉雅落在你手里只能任揉任搓。”
…
临近晌午,雪停了一会儿,蜜娘回去剁鸡肉。把鱼逮回来的次日巴虎就把家里的公鸡都给宰了,拔毛后跟牛肉挂一起晾着,鸡肉里的血水都沥了出来,下油锅一炒再倒雪水进锅开炖,这样炖出来的鸡油花少,香而不腻。
听到门外有沉重的脚步声,蜜娘刚准备出去看,灶门被撞开了,巴虎一手提了桶略有温热的羊肉进来。
“怎么宰羊了?”她让开地儿让他进来。
“艾吉玛说这只羊两天没好好吃草了,趁着还精神我就给宰了。”他把桶放在案板一侧,“先放着,你别动,等我回来了我弄。”两个小的在烧火烧水,他得去盯着。
他刚走,牧仁大叔回来准备做饭,进屋拿羊肉的时候抽了抽鼻子,“今天炖汤没放番椒。”
“没,其其格和吉雅上火了。”蜜娘见老头提了只前腿,问他是准备烤羊腿还是炖羊腿。
“剁肉捏肉丸子,羊腿骨熬汤,青菜和肉丸子滚汤,你们可要吃?我剁了给你们端一盘肉过来。”
“也行,那你待会给我送来。”后锅里焖的米饭冒出饭香,蜜娘把灶里的火拢拢,着重炖前锅的鸡肉。
……
“娘,我们回来了,好香好香,我都饿了。”声音在喊,人却没进来,蜜娘拿着铲子走出去,爷三个还在大门外面看着什么,巴虎前抱一个后背一个,微弓着腰。
锅里还炸着肉丸,她没出声又走进去翻锅,等人进来了才问:“你们在门外看啥?”
“噢,大斑小斑在雪地里打架。”巴虎给其其格和吉雅撸起袖子,舀水让他们自己洗手。
“谁赢了?”
“大斑吧,我们进来的时候它俩还在打。”巴虎瞥了眼忙活着洗手的俩娃,偷偷摸摸拿了个肉丸子塞嘴里,见吉雅偏过头立马闭嘴,等他转过头才又继续嚼。
“就吃饭了。”蜜娘拍他的手。
“偷吃的才香。”轻声嘀咕。
“桌子挪好,后锅里有饭,你盛几碗。对了,艾吉玛呢?怎么你们仨回来了把他漏掉了?”
“他不跟我们吃,要去吃肉丸汤。”鸡汤泡饭,鸡翅膀是其其格的,鸡腿一人一个。
先吃鸡肉,鸡肉啃完了再煮炸肉丸。
其其格最先吃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椅背上,大声“啊”了一声,“我娘做的菜可真好吃。”
吉雅点头,嘴里还嚼着焦黄的锅巴,“焖的米饭也好吃。”
蜜娘听的高兴,视线挪到巴虎身上,等着他拍马屁。
“两个孩子随我,都是实诚人,从不说谎。”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吉雅嘴巴笨一点话少,勉强称得上是实诚人,其其格嘴里能跑马,说出来的话没个边际,哄人的话更是随口就来。
饭后巴虎洗碗,洗了碗又收拾桶里的羊肉,冲掉血水爬了梯子给放房顶上冻着。以前只有阿尔斯狼、巴拉和大黄三只狗的时候他都是把肉埋院子里的雪堆里,它们也不会偷吃。现在狗多了不行,总有不那么听话的。
饭后歇歇,其其格和吉雅又张罗着催他们爹去羊圈,蜜娘也跟了过去,两个小的继续给牛羊马骆驼煮雪化水喝,巴虎拿了扔下雪地里冻得梆硬的羊皮摊在地上刨羊毛刮碎肉,蜜娘坐在火炉子边上烧火,一家四口各干各的事。
上午把羊圈里的活儿料理的差不多了,仆人饭后各回各家,等黄昏的时候才会过来给牲畜搬草料换水槽里的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雪大得看不清方向的日子里,牛羊马骆驼都关在圈里,雪停了就放出去,牛马骆驼踏平雪地,羊群跟在后面在泥雪里翻找枯茎杂叶,混着雪水一同吞咽下肚。
“爹,天上有、有鹰?”吉雅眯眼看撒下金光的天空,有一只孤鹰拍着翅膀飞过,鸟喙里还叼着……老鼠?好像是老鼠的尾巴垂在外面。
其其格躺在温热的牛背上,耳朵蒙得严实,不太能听清吉雅说的话,导致她说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吵得牛都忍不住甩尾巴。
“我也想飞!鹰鹰,你下来把我抓走!”说完就哈哈大笑。
“傻子。”吉雅忍不住骂,看他爹瞪眼过来,跟蜜娘肖似的脸上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撇嘴偏过脸,等他爹转过头,他冲他后背扮鬼脸。
希吉尔瞟见了暗乐,冲巴虎做手势。
“我知道。”巴虎笑骂:“人家养儿子顶多是十来岁了才不服老子,我这个儿子反骨生的早,时不时想挑衅我。”
“揍呗。”希吉尔看热闹。
“不揍,他拿他老子也没办法,有意见也憋着。”谁的儿子谁了解,吉雅有点蔫坏,喜欢搞怪,跟其其格闹惯了的,但其其格他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又是做哥哥的,板着脸也挡不住威严扫地,就时不时搞点小动作当是回击了。
孩子火力壮不怕冷,来雪地看牲畜吃草是两个小的提的,在牛背上坐一会儿估计是冷了,又喊着要下来跑。
希吉尔见巴虎不动,他准备说他来抱,就见两头半大的黄毛牛前肢一弯跪在地上,牛头伏着,其其格和吉雅扭着身子从牛脖子上滑下来,踩着牛角落了地。
人下来,牛起身,其其格和吉雅从荷包里倒出一把炒黄豆,牛舌一卷,嚼的脆响,引得其他的牛鼓着大眼睛望过来。
“东家,你驯的?”
巴虎摇头,“不是我。”这两头牛是其其格和吉雅喂养的,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牛会跪在地上让俩孩子踩着牛角爬到背上。
“了不得。”希吉尔感叹虎父无犬子,“等其其格和吉雅长大,你家估摸能成临山牲畜最多的人家。”
巴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嘴上仍谦虚:“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前些天还闹着要跟我学拉马头琴,两天不到琴就甩在炕尾碰都不碰了。”嫌吵耳朵。
也的确是吵耳朵,他俩一碰琴,家里的狗都跑个精光,大斑小斑气得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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