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楚颐让顾期年去国公府, 本意是想在双方都在京城时,多与他待段时间,也不知他此时提起阿衡是何用意。


    他闭着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而不回答的后果, 是整个后夜被按在怀里翻来覆去。


    第二日天刚亮, 总督府院外照旧开始忙碌嘈杂,楚颐几乎整夜未睡,又被过来送早膳的侍女吵醒,勉强睁开双眼, 发现身边的顾期年已经离开了。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 身上的催情散倒是全解了, 懒懒撑坐起身,却见窗下的软塌上, 安静坐着一道红色的身影。


    “阿衡?”楚颐皱眉道,“刚回来吗?”


    唐知衡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窗外的秋风落叶,道:“回来大概一个多时辰, 见你睡得香,就没吵醒你。”


    楚颐沉默下来, 阿衡向来最爱笑,此时表情平静, 却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顾期年此时虽已离开,可满床凌乱和随意丢在地上的衣衫,却明明白白揭露昨夜这张床上曾发生过什么。


    说不定, 二人早已打过照面了。


    他心里如坠了千斤, 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唐知衡垂眸片刻, 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走至桌旁倒了杯茶递给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自顾自道:“昨日收押了五六个与案件相关之人,却依旧没有证据,他们做事干净,几乎未留下任何痕迹,此时证据链全断在几个低等官员身上,若就此结案,倒是全了阿宴此行皇上对他的考验,只是,那些贪官暂时只能作罢了。”


    楚颐刚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不能作罢,此次案件甚至涉及军饷贪污,必须全部处理了。”他抬眸看向唐知衡道,“阿宴在意皇上的看法吗?”


    唐知衡忍不住轻笑一声,懒懒撑住床道:“阿宴自然不在乎,他和我们一样,只想惩治贪官,我是担心阿颐你,被别人使了美人计,忘了咱们一直的坚持。”


    楚颐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他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即便是美人计,也应该是他使美人计,顾期年那种正经到有些油盐不进的样子,哪里是会使美人计的样子?


    更何况,顾家和楚家扶持的皇子虽不同,可顾家也一向算是忠良,不是不顾全大局之人。


    楚颐道:“顾期年和我们也是一样的。”


    “顾期年?”唐知衡笑容微凝,静静道,“所以说……昨晚留在这里的是他?”


    “原来是他啊……”唐知衡淡淡重复,又忍不住嗤笑出声。


    楚颐身边不是没有过别人,就连当初阿衡有次从西北回京,他身边都带着陆文渊,阿衡不是不明白他的处境和心思,也知道他向来不会认真。


    可顾期年,却总是例外的那个,稍一深想,就知道他与之前那些人的不同。


    楚颐捏住茶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静静道:“阿衡,你听我解释,我和顾期年……”


    “解释什么?解释你和他什么都没有,让我不要误会?”他笑意盈盈,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问,“之前我就问过你,阿颐,你可还记得六岁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过的话?”


    六岁那年,楚颐满心满眼都是征战沙场为国效力,第一次见阿衡,只记得是二叔将一身红衣的他带到面前,那时的阿衡瘦瘦小小的,却极好看,后来他们一起修文习武,从未分开。


    只是第一次见面说过什么,他真的记不清楚了。


    茶杯光滑的杯身在手指下一点点变凉,紧捏杯子的指节都变得僵硬,楚颐将它放在床边的矮桌上,道:“你没有误会,我和顾期年……确实并非什么都没有,我一直都喜欢他,你是知道的,也一直舍不得他。”


    “喜欢他,舍不得他,”唐知衡冷笑道,“不过是十三岁那年救过他一次,就如此放不下,你我将近二十年的感情,都比不上幼时的一面之缘吗?”


    阿衡从前即便是生气,也是自己默默忍下,从未对他发过脾气,楚颐沉默看着他,轻声道:“可即便我喜欢他,你也是我的家人,我不会因为有了他就不理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和二叔一样。”


    “从六岁那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家人,父母亲忙于别的事,几乎无暇顾及我,你和二叔就是我最亲的人,”楚颐看着他道,“你不用担心我有了他,就失去所有,你我之间除了知己好友,还有亲情相系,是永远拆不开分不散的。”


    唐知衡沉默看着他,许久未再开口,好半天后他点点头,笑道:“知己好友,亲情相系,在你心里,原来我一直都是这个位置,那我问你,顾期年知道那件事吗?”


    楚颐目光看向窗外,此时天光大亮,天空难得放晴,透过窗纸明晃晃一团光影撒入屋内,他明白阿衡说的是隐瞒病情一事,淡淡道:“他不知道,这毕竟是楚家的事,何事该说何事该保留,都不是儿戏。”


    唐知衡眸光晃了晃,随他的目光朝窗外的光影看去,轻轻道:“是啊,毕竟是家事。”


    他转身欲走,又停下,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低低道:“那阿颐你身体既然快好了,跟顾期年一起好好想想该如何审理此案,再有一月就是年节,等过完元宵,我想尽快回京。”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去忙,你再休息一会儿,晚点我再来看你。”


    楚颐没有应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快步走出门外,直到与融入明亮的日光中,消失在转角处。


    等他离开,绫罗快步走进了门。


    那日楚颐令她送张九重离开,她大半日都未回来,此时依旧风尘仆仆的样子,到了内室,着急道:“主人,张神医和司琴都已安置好,方才仇云过来传话,说顾小少主令奴婢过来看看主人体内是否有余毒未清,主人是中毒了吗?身体可有不适?”


    既然是催情散,两人都解了一夜毒了,肯定早就好了,也不知顾期年担心个什么。


    楚颐轻轻按了按眉心,扫了她一眼后,将手臂轻轻搁在床边。


    绫罗会意,立刻上前扣上他的脉搏。


    “还好,并未有余毒,”绫罗微微松了口气,随意道,“也不知主人中的是何毒,仇云悄悄说是顾小少主解的,倒是解得彻底。”


    “催情散。”楚颐道。


    绫罗随口应了一声,旋即怔住,许久后,脸侧腾得红了,下意识后退两步,目光落在满床凌乱上,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叫人过来伺候梳洗用膳,主人稍等片刻。”


    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楚颐在下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完,又服药吃了早膳后,也没了睡意,他浑身筋骨疼得厉害,仿佛马车从全身碾过一般,想到阿衡的表情和眼神,心里就始终无法安定,强撑着让人搬来案宗了解案情,顺便当活动筋骨。


    连续忙了几日,与案情相关之人几乎皆已锁定,只是搜寻证据依旧各种阻碍。


    楚颐向来不是好脾气之人,面对那些官员的逃避推诿、互相伪证,干脆令人将所有人关进大牢,而他随二皇子等人亲审。


    衡州之下郡县皆设有大牢,而与总督府相距不远的是刑罚最为苛酷的一个,前身是前朝梁国军营的驻扎处,遗留下不少罕见刑法,甚至可与国公府的刑法媲美。


    他们去之前,楚颐就令人先将那些官员绑起来,而等他们到了门前时,隐约听到里面不满的咒骂声。


    “顾家不过文臣世家,顾家少主能带兵出征,也不过全靠家里权势,楚家那个世子不过是个药罐子,没两年好活……”


    顾期年下意识看了楚颐一眼,脸色瞬间差了起来。


    刑房内声音不断,继续隐约传入耳中。


    “那个唐小将军,最后定然也是树倒猢狲散,至于那个被皇上厌弃的皇子,更没什么好怕的,此案结束,他们自然要灰溜溜离开,你们该听谁怕谁,还要我再重复吗?”


    然后是低声下气的求饶声:“徐大人息怒,世子下令本该昨日就该将你们绑起来,小的们还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等到现在,这几日小的们信也帮你们传了,吃的用的也都帮你们送了,还请各位大人日后记得小的们啊……”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好起来,赵总督额上冷汗淋淋,颤声道:“下官治理不严,还请少主恕罪……”


    顾期年脸色阴沉,率先走了进去。


    一行人随后进了大牢,立刻被里面的霉味冲得捂住口鼻,楚颐更是忍不住低咳出声,而对话声则立刻停了。


    到了刑房后,满室的人立刻呼啦啦跪了一地,却皆是面容紧张,一句话不敢说。


    顾期年冷冷问:“负责看管他们几个的是谁?”


    四周安静下来,许久没有人再开口。


    “不敢说吗?”顾期年冷笑,“方才不是说得很起劲吗?”


    一个首领模样的小吏慌忙走上前行了一礼,颤声道:“大人……之前交代的人员名单皆带到了此处,大人们可有别的吩咐?”


    “你是主要负责此事的?”顾期年目光森寒地从他面上扫过道。


    小吏一惊,慌乱道:“是……小的……小的……”


    楚颐忍不住轻轻笑了,伸手拉了拉顾期年的胳膊,道:“做错了事,直接砍了就是了,何必不顾身份与他动气,乖,别生气。”


    话音落下,微微偏头,身后跟随的士兵立刻上前,不顾小吏的痛哭求饶,架起胳膊将他拖了出去。


    楚颐目光落在被反绑住手的官员们,声音冰冷道:“方才那位徐大人是哪位?据说刑房中花样很多,正好今日大家无聊,那就挨个试了。”


    刑房中空气骤然凝固下来。


    一个小吏战战兢兢上前,道:“回世子,徐大人他……他是……”


    “你们没有证据,即便是皇子,也不能随意用刑……”一位官员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强自镇定开口。


    “谁说的?”楚颐笑道,“真以为强龙难压地头蛇吗?即便你是清白的,今日我就想拿你们几条命玩玩又如何?”


    “你……你目无法纪、无法、无法无天……”


    楚颐嗤笑一声,一声令下,官员立刻被架到刑架上,之前的小吏们为他们传信送物,本就一颗脑袋吊着,此时也不敢放水,三十几样刑具连番上阵,个个尽力。


    刑房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整整两个时辰都未停过。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刑房度过,顾期年脸色沉沉,干脆亲自上前逼供,一副恨不得将他们抽筋扒皮的样子,小吏只用刑到第三人,后面已有人忍不住哭着求饶,磕磕巴巴地细数起贪饷经过。


    而到了夜间,其余官员们也终于撑不住,陆续供认。


    几人出去随意用了些晚膳,就又回到了刑房内,楚颐落后一步,被顾期年旁若无人地牵住手抱在怀中。


    “我好想你,”顾期年在他耳旁亲了亲道,“今晚别让唐知衡去你那里了好不好?”


    周围陆续有小吏路过,看到二人皆是满脸震惊。


    楚颐知道他着急将案子结束,就是忍受不了那些人口中提及的他的病情,苛酷刑罚,也是为了与他多呆些时间,可阿衡本就还在气头上,哪能为了顾期年再害他生气。


    却依旧被他的话勾得心里痒痒,楚颐抬眸看了眼初冬天空的残月,轻轻道:“整日都想什么呢……”


    他顿了顿道:“刑房旁还有休息室呢。”


    第92章


    刑房旁确实有间休息室, 说是休息室,其实更像是一间茶室。


    能入衡州主城大牢的嫌犯,通常涉案严重, 除主审官员, 就连总督、刺史都可能临时过来问话,而问话间隙讨论案情,大多则是在休息室内。


    顾期年紧紧将楚颐拥在怀里,一听就不高兴了:“休息室?这种污秽之地, 还是算了吧。”


    污秽之地?楚颐一听就忍不住好笑, 顾期年平日就爱挑剔, 看来,也不是很想嘛。


    他推开揽在腰间的手朝刑房走去, 下午用刑的几位口风严密,伤痕累累都未吐出半个字,一副清白刚正的模样,倒是在旁观看的率先忍不住将事情倒出个一干二净, 用刑是他的意思,若他不在场, 倒是阿宴的麻烦了。


    才走出两步,身后的顾期年却抓住他的手腕, 使劲一拉带着他转进了一旁的房间。


    刑房设在大牢内, 昏暗不见天日,而旁边的休息室,也只是开了一扇小窗, 骤然进了门, 双目几乎无法适应眼前的晦暗。


    房门在身后合上, 紧接着, 一具温热的身体将楚颐抵在了门上。


    “不是看不上这种污秽之地吗?”楚颐笑道。


    而他却没有等到回答,顾期年抓住他的手腕,倾身堵上他的唇。


    这个吻依旧霸道肆虐,强烈的独占欲中带着一丝狠意,几乎将他亲得背过气去,楚颐皱眉抬头,光线不明的休息室内,月光透过头顶的小窗撒入室内,依稀只能看清屋内的轮廓。


    他靠在顾期年怀里,任由他抱得更紧,温软的唇自双唇脸颊再到颈侧,最后却没有继续下去,轻轻在额上印下一吻,放开了他。


    “这里不好,还是下次吧,”顾期年轻声道,“刚好有些事想问问你。”


    休息室原本就是为了公事准备,可楚颐没想到顾期年拉他到此处还真是谈事情,皱了皱眉问:“想问何事?”


    顾期年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走到屋子内侧的竹榻上坐下,两人挤坐在一起,身体紧贴,仿佛依偎一般。


    顾期年道:“所谓的贪腐案,本就由来已久,皇上此次派二皇子过来,说是为了查案,实则多为考验,他事情做得漂亮,日后回京自然能让皇上改观。”


    “因此此行,想来周围有不少皇上的人盯着,你无凭无据滥用私刑,就不怕落入皇上耳中吗?”


    楚颐目光落在他清冷的面容上,黑暗中表情看不真切,忍不住笑了:“你认为我该怕?”


    “不是,”顾期年伸手揽住他,将他紧紧抱入怀中,在耳侧低声道,“我只是好奇,四皇子萧成暄性子沉默,凡事不爱出头,更不爱与人结交,对于人心归拢向来不屑,阿眠你真的认为他适合坐上太子之位?”


    荣贵妃为安国公亲妹妹,楚家支持萧成暄也是顺理成章,而顾家则十几年来一心扶持三皇子,此时刑房旁边谈论这种事,尤其他们两位还是楚家顾家的少主,实在有些不合适。


    楚颐道:“那三皇子还不是过于圆滑,爱揽功劳,实事未做成半件,你们顾家不也一样一心扶持吗?”


    顾期年忍不住轻笑出声,道:“他是不太好,不过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那阿眠你心里的究竟是谁?二皇子吗?”


    “问这个做什么?”楚颐眉头皱了起来。


    “本来此次来衡州,结果好与坏都是二皇子的事,”顾期年道,“你不顾周围可能有皇上的暗线,偏要出头,若非你是觉得他还可以,如此帮他,难道是对他有意?”


    楚颐靠在他的肩上,手指随意把玩着他的指尖。


    二皇子萧成宴一向心性坚韧,温和沉稳,楚颐记得初次见他时,萧成宴还生活在冷宫里,明明年长他几岁,可个头却与他和阿衡相当,吃不好,穿不暖,就连写字,都是拿树枝在路旁花坛的红土中练习。


    可他却丝毫没有自怨自艾,就算见到苛待过他的宫人,依旧可以面不改色温声言语,若非心思纯善,那就是城府极深,无论哪种,这种心性都比三皇子和四皇子更适合。


    楚颐笑道:“怎么又胡思乱想,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往顾期年怀里又靠了靠,话中有话道:“还想不想我了?”


    顾期年沉默片刻,倾身将他压在竹榻上亲了亲眉心,轻声道:“等回去吧,这里不好,又黑又冷戾气又重,第一次和你一起,自然要多注意些。”


    什么第一次,前几日的整个晚上,难不成是别人?


    楚颐抬眸静静盯着他。


    顾期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跳不止,黑暗中也不再管什么非礼勿言,低声在耳旁道:“那次只是给你解毒,你身体差成那样,我哪里敢乱动,阿兄倒是毒解舒服了,弄得我不上不下的,整日看到你就心神恍惚,你得好好补偿我。”


    那晚他被翻来覆又摸又弄,顾期年竟然还敢要补偿,楚颐玩笑道:“那现在补偿你,要不要?”


    “不要。”


    顾期年虽断然拒绝,手却忍不住已扯开衣带探入了衣衫中,温热的指尖自皮肤划过,一路向下落在了腰间。


    楚颐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下意识伸手推他:“乖,别闹了,先将那些贪官砍了,之后再陪你。”


    顾期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点头道:“好。”


    手下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流连在紧致的腰线处,来回轻抚摩挲,接着又一路向下。


    楚颐呼吸不稳,伸手将他的手背按住,整个身体都是酥酥麻麻的:“别再闹了,等忙完公事我带你去买红枣糕和杂史游记,到时候你想如何闹就如何闹。”


    顾期年这才满意笑了,乖乖收回了手。


    两人整理好衣衫,一前一后出了门。


    到了刑房,供词已写了一半,而那三位用过刑的官员坚持半日,几乎个个不成人形,索性咬死不肯开口,妄想躲避罪责。


    楚颐看了眼一旁惨白脸色忙着写认罪状的官员们,对二皇子笑道:“这三位还真是咬死不认,或许真的有冤屈也说不定……”


    见三个血人目光皆朝他看来,楚颐话音一转道:“那不如……将他们的家人带来一同审清楚,也别冤枉了好人。”


    唐知衡在一旁点头:“阿颐说的是,我看他们认罪书写到明早也写不完,正好趁着漫漫长夜,找些别的事做。”


    其中一个血人率先撑不住,哭喊着开口:“我、我说……我都说,求世子开恩,饶了下官家人……”


    他声音沙哑,又痛得流泪不止,声音颤得几乎不辩语句,一旁的小吏连忙取了纸笔在旁记录,而剩下的两人,见他松口,也终于坚持不住,陆续开了口。


    刑房内烛火通明,血腥气弥漫在半空中,彻夜未消。


    天将破晓时,所有认罪状皆已写好,顾期年拿着厚厚一叠宣纸随意翻看着,对一旁的赵总督淡淡道:“桩桩件件倒是清楚,若有不尽不实刻意隐瞒的,一律直接杖杀。”


    他将手中宣纸整理好,递给了二皇子。


    案件进展飞速,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回了总督府后便开始商议后续如何扯出所有犯事者,一直忙到中午才彻底处理完。


    京中派出的赈灾人员两日后到了衡州,忙碌了几日后,街道终于可以通行,过了腊八,贪腐案也终于彻底了结。


    赵总督令人在酒楼中摆了宴席,招待近来忙于两事的官员们。


    楚颐因畏冷,坐在远离窗户的炉火旁,众人落座后随意闲聊着,喧闹的说笑声中,他的手在桌下被顾期年紧紧抓在手中,指尖轻轻落在腕间摩挲,没多久又顺着宽大的衣袖一路攀沿而上,落在光滑的小臂上。


    楚颐表情淡淡,整条胳膊却被他折腾得几乎都酥麻了,等赵总督起身去接京中刚过来监察的官员,忍不住低声道:“这么急不可耐啊?”


    顾期年忍不住笑了笑:“若非不来的话太不给二皇子面子,早就……”


    楚颐扫了他一眼,随手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二皇子初次远离京城,又是接手如此棘手的案子,楚家顾家重视,才不会让他被人看轻,顾家明明一心辅佐三皇子,难得顾期年肯给面子。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赵总督终于匆匆回来,身后引着几位便服之人,楚颐还未来得及抬头,一道身影已嗖地窜到了身边。


    “眠表兄!我想死你了!”


    顾不上互相见礼,王维昱已小跑至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目光落在他身边时,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不满道:“顾期年?谁让你坐我眠表兄身边的?”


    不等楚颐开口,王大人已冷声道:“阿昱,不可没规矩!”


    王维昱身体一颤,委屈巴巴地随众人一起互相行了礼,却依旧不肯离开去自己的席位,忍不住道:“这么多位置你不坐,坐我眠表兄身边做什么?不就是等回京后皇上打算给你赐婚吗?切,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顾将军自己求来的……”


    “你说什么?”楚颐和顾期年几乎异口同声,脸色也同时沉了下来。


    王维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同时生气,一紧张,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京、京中所有人几乎、几乎皆已知晓……听说对方还是、还是朝华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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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上次因锦绣布庄给顾府送男宠一事, 让顾将军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想到了下药的法子,妄图让自己的独子“改过自新”。


    可结果却是白费心机。


    歪门邪道不行, 他竟然干脆直接让顾期年成亲。


    京城距离遥远, 尤其席间大多是衡州官员,原本正与王刺史互相客套着寒暄,骤然听闻此喜讯,皆朝他们看来, 顾不多想, 端起酒水就抢着上前恭贺奉承。


    “恭喜恭喜, 顾小少主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据说朝华公主一向美名在外, 与顾小少主简直就是天造地设。”


    “是啊!顾家此次与和亲王府结亲,简直是门当户对……”


    “下官敬顾小将军一杯。”


    “提前祝你们夫妻和顺,三年抱俩……”


    唐知衡手中捏着酒杯,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楚颐, 目光又落在了顾期年脸上。


    顾期年脸色阴晴不定,松开手坐直身体, 冷冷看着眼前纷纷递来的酒杯。


    “门当户对三年抱俩?”他轻声重复,冷笑道,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着急恭喜什么?”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这才看出他表情不对,一时恭贺不是, 不恭贺也不是, 进退两难。


    王维昱皱了皱眉, 以为他故意摆谱, 不屑道:“哼,他们哪里配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的声音高扬,一副看不惯的样子,原本他与顾期年就不对付,此时更不愿看他春风得意。


    只是他前面的话倒还合楚颐心意,紧接着话音一转,继续道:“朝华公主才刚满十六,顾期年年长人家四岁,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老牛吃嫩草?”


    楚颐正懒懒靠在椅背上把玩着腰间的玉笛,听闻抬眸似笑非笑看向他。


    在座满打满算,除了阿昱和顾期年年龄相当,哪位不是年长顾期年几岁?就连楚颐自己,也足足比他大了四岁,尤其他们还是那种关系。


    若顾期年是老牛吃嫩草,那他又是什么?


    楚颐淡淡问:“相差四岁很多吗?”


    王维昱疑惑看向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连忙解释道:“啊……我没有讽刺眠表兄年龄的意思,现在不是说般配不般配的问题嘛……难道眠表兄你也觉得他和朝华公主配?”


    “现在就讨论配不配的会不会太早?”楚颐缓声道,“连皇上都说了等他回京才会赐婚,你们如此笃定,难道平日里处理公事也是这般随意?”


    他原本是在与王维昱说话,到了最后微微抬眸,目光冰冷地落在执着酒杯的众人身上。


    那些官员皆是一凛,后知后觉才想到楚顾两家的恩怨,顾家拉拢和亲王,身为楚家世子的楚颐自然不满,那些讨好说辞落在他耳中指不定会如何猜想,一时间皆是大气不敢出。


    王维昱挠了挠头,连忙道:“眠表兄别生气,都是我随口乱说。”


    楚颐冷笑一声,没有做声,席间一时更加安静。


    身旁的唐知衡默不作声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手指紧紧捏着杯身,然后轻轻松手放回了桌上,笑道:“好了好了,大家不必紧张,阿颐开玩笑而已。”


    他自顾自取了酒壶重新满上,笑吟吟解释:“阿颐向来行事认真,才会不希望没有结果的事被拿出来讨论,今日本就是为了庆贺贪腐一案结束,水灾一事也终于解决,大家还是先放下这些私事,等赐婚旨意真的下了再恭贺不迟。”


    二皇子也笑道:“酒水既已上桌,大家都别站着了,尽管放开痛饮,不醉不归。”


    他们主动调节气氛,众人也不傻,自然明白有些话不该再说,连忙连连应声,各自回到桌前坐下。


    气氛慢慢缓和,最后再次热闹起来,席间觥筹交错,伴着悠悠琴声,一直到了傍晚宴席才结束。


    入夜时分,大家陆续离开回府,路上积水已清,马车驶过,车轮咕噜噜响个不停。


    唐知衡静静坐在窗子旁,目光落在车窗外灯火喧嚣的楼台处,表情平静,好半天,才转头看向楚颐,问:“顾期年要被赐婚,你不高兴了吗?”


    自上次楚颐和他坦白与顾期年的关系后,他们二人就一心扑在公事上,再未主动提及过此事,此时他骤然开口,楚颐一时愣了愣。


    他抬眸看唐知衡,道:“我看起来像是不高兴?”


    “对,”唐知衡笑道,“你以为不说话,不生气,就能瞒得过我?”


    “可我只是不明白,你喜欢他,甚至可以与他同床共枕,这都罢了,他身为顾家嫡子,成亲也是早晚的事,你为何要这副样子,难道你还想跟他一辈子?”


    不等楚颐回答,他继续道:“若真到不得不离开的那日,你打算怎么办,带上他和我们一起,还是就此放手?”


    阿衡从未如此试探过他,以他们之间的默契,许多事情早已不必开口,此时他虽依旧笑着,却好似向他讨要说法一般,


    楚颐道:“我们离开,和想跟他一辈子并无冲突。”


    “怎会没有?”唐知衡轻笑道,“若我们一辈子不回来,你跟他如何一辈子?莫非你打算将楚家筹谋的事情都告诉他这个顾家人?”


    楚颐靠在车厢上,目光淡淡看向他。


    唐知衡坦然对上他的目光,笑意依旧未减,声音却低了几分,仿佛哄小孩子一般问:“真的那么喜欢他?”


    楚颐移开目光朝窗外看去,沉默片刻后,转移话题道:“事情既然已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阿衡你可想这几日就去梁州?”


    “若我们这两日过去,等游玩几日回来,正好可以赶上除夕,我在这里住过三年,还未带你去曾经的宅子看过,到时我们可以在当年的旧宅中一起守岁。”


    唐知衡笑意一点点凝住,眸中有水光一闪而过,很快被垂下的长长睫毛遮挡。


    他的表情从茫然到颓败,再到茫然,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最后只是平静点了点头。


    他伸手将楚颐抱在怀里,在肩侧轻声道:“好,那到时候我们带上顾期年一起,你那么喜欢他……只要是阿颐喜欢的,我都喜欢。”


    那句“你不能喜欢”莫名就到了嘴边,好在及时压了下去,楚颐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刚想再安慰几句,马车骤然被人拦停。


    “何人拦车,不要命了吗!”江恕在车外怒气冲冲道。


    紧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快速接近马车,“大美人,是我呀……”


    楚颐皱了皱眉,听出外面的声音是岳兰舟,伸手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岳兰舟勾头朝马车内看着,见除了楚颐,里面竟还坐着一个眉眼明艳的红衣男子,眼睛不由都看直了。


    “何事?”楚颐问。


    岳兰舟恍然回神,连忙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道:“啊……对,上次我不是送了你一瓶仙药吗?昨日我又遇到了那个上了仙山的人,说现在又有了加强版,不仅能让人快活似神仙,简直是□□欲罢不能……”


    他小步跑上前,将瓶子递过去道:“我买下后立刻就想到了大美人你,不知上次那瓶用着还好?”


    楚颐目光落在那个瓶子上,冷笑一声放下了帘子,道:“出发。”


    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唐知衡掀开车帘朝后看了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脸色渐渐冷了几分,朝骑马跟在旁边的护卫勾了勾手,等人靠近,随口交代了几句。


    到了总督府后,楚颐远远看到赵思文在院中灯火下正与人说话,见了他们,匆匆走上前打招呼。


    自从上次知道他与岳兰舟的事,楚颐对他改观不少,随意寒暄几句后,话里有话道:“你现在去看看岳兰舟吧,你一个人去。”


    赵思文疑惑看着他,似是想问什么,楚颐却未给他机会,与唐知衡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房中。


    那瓶药被唐知衡一气之下下令用给了岳兰舟,□□欲罢不能……


    若真那么好,今日算是便宜他们二人了。


    两日后,衡州事情陆续解决,只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善后,楚颐和唐知衡向二皇子提议后,最终四人一起去了梁州。


    唐知衡主动借口有事相商,与二皇子同乘,顾期年则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坐上了与他“向来不和”的楚颐的马车。


    梁州是前朝梁国都城,连接两州的条条大路宽阔平坦,马车驶过,犹如飞驰一般。


    楚颐伸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顾期年面前,问:“给你父亲去过信了?”


    顾期年点点头:“八百里加急,若他一意孤行,大不了我以后不回京中就是了。”


    “朝华公主……”楚颐轻抿了口茶水,淡淡道,“她倒真是极好,和亲王身份贵重却并无实权,在朝中又一向与人走得都远,与你相配倒也合适。”


    “哪里合适了,你真这么觉得?”顾期年不高兴地靠在车厢上,一瞬不瞬看着他。


    楚颐看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可爱,故意逗他道:“她小你四岁,你不会是介意这点吧?”


    “相差四岁又如何?”顾期年好笑道:“若我喜欢,哪怕大十四岁也一样愿娶,不喜欢的,即便是天仙也别想安在我头上,阿兄会介意我比你小吗?”


    不等楚颐回答,他又道:“再说了,我只喜欢比我大的,又好看骑射又好,最好幼时救过我,还非要将我抢回府的那种……”


    “阿眠,”他柔声道,“你能帮我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吗?”


    两人对视片刻,楚颐忍不住道:“那你还要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他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顾期年目光灼灼看着他,忍不住轻笑着将他抱在怀中,在耳旁蛊惑般道:“那……我让阿兄在上面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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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马车上两人一路腻腻歪歪, 终于在第四日傍晚出了衡州主城,再穿过一座城镇就是梁州地界。


    此行本就是游玩散心,四人并不着急赶路, 干脆随意找了家干净的客栈, 打算明日一早再继续出发。


    衡州暴雨才过去没几日,客栈里冷冷清清的,等他们安顿好下楼找位置坐下,除了随行的护卫, 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坐在一楼用晚膳。


    二皇子笑道:“方才路过客栈不远处, 看到这附近也有家宣怡茶楼, 宣怡茶楼,轩逸茶楼……这名字几乎照搬也就算了, 竟还敢开分号,果真是远离京城,无畏无惧。”


    一旁的小二正忙着上热茶过来,听闻此言立刻热情接道:“几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宣怡茶楼在咱们这儿可是出了名的, 虽说与京城轩逸茶楼名称相似,可咱们这儿的说书先生可是京城比不了的。”


    傍晚茶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们方才经过时,说书先生桌前已围满了听故事的客人, 辉煌的灯火中个个兴味盎然。


    而所谓的无畏无惧, 还不仅是借用轩逸茶楼的名号,里面的各种京中秘闻,才是这家茶楼的真正胆大之处。


    唐知衡目光落在二皇子的身上, 提议道:“左右无事, 不如一起去茶楼听听故事?”


    “也好, ”二皇子道, “据说当初西市的九命先生就来自衡州,他素来敢讲,我一直都挺好奇,这边的说书先生究竟胆大到何种地步。”


    他转向楚颐和顾期年问:“正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听说宣怡茶楼酒菜上乘,不如一起去吧。”


    自楚颐再次回京后,坊间便多了许多楚顾两家新仇旧怨的流言,此次离京前,九命先生更是因在西市胡乱编排,被他一气之下关进了大牢。


    也不知那些以他和顾期年为原型的离谱故事,有没有传到衡州。


    楚颐端起桌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想到马车内顾期年那么乖顺听话,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顾期年看向他,温声道:“若是有兴趣,那就一起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楚颐哪有不宠着,想都未想就点头同意了。


    一盏茶喝完,四人起身朝门口走去。


    冬日夜长,此时虽刚过傍晚,外面的天色却已是浓黑,才出门,潮湿的风立刻扑在身上脸上,厚厚的大氅几乎无法抵挡寒意。


    楚颐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伸手拢住被夜风吹乱的衣襟,头顶的满月月光清冷,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唐知衡上前将他扶住,一脸心疼道:“南方的冬日潮气重,阿颐你的病才好了没多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街对面的赌坊火热开着局,明亮灯笼自屋内一直延伸到街上,路上行人摊贩热闹,影影绰绰走过,到处都是嘈杂声。


    楚颐勉强稳住呼吸,道:“只是一时受不了寒,阿衡不用担心,我的病都好了许久了。”


    “整日吃些乱七八糟的药,能好全才是奇了,”顾期年站在一旁看着他淡淡道,“据说抚州人杰地灵,此次过去,不如顺便寻访下名医,将病好好治治。”


    他看向唐知衡,目光落在紧挽着楚颐的那只手上,嘴唇微微轻抿,虽说一路上他们二人能一直在一起,少不了唐知衡的成全和周旋,可依旧有些不高兴,说出的话都带了丝阴阳怪气:“你整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就不怕唐知衡心疼吗?”


    唐知衡怔然片刻,对上顾期年带着敌意的目光,忍不住轻笑一声,懒洋洋对楚颐道:“是啊,除了我,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心疼你了,不如就听了顾期年这次?”


    顾期年笑意凝住,轻哼一声别开了头。


    见他们气氛又开始不对,二皇子连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既然此次难得出来,不如正好碰碰运气,宫里的太医治病只求无功无过,沈大夫又还年轻,若有人真能将你治好,也算没白出京一次。”


    自围猎回京过后,顾期年就很少提及为他寻医问药一事,楚颐本以为他已接受现实,没曾想就连吃醋时,都还心心念念着此事。


    他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最终却未再开口。


    沿路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到了宣怡茶楼门前。


    此时茶楼内闹闹哄哄的,虽出了主城,可生意依旧红火,不时传出哄笑打趣声,他们进了大门,立刻有小二热情迎了出来。


    “请问客官几位?可有预定?”


    顾期年道:“可还有雅间?”


    “这……”小二为难地挠了挠头道,“年节将至,近来客人增多,雅间早已被订满了,不如几位将就一下,小的为你们安排个清净的位置。”


    二皇子目光在茶楼内打量了一圈,此处的茶楼虽和衡州主城并无差别,可因地处偏僻,来往的客人鱼龙混杂,他微微皱了皱眉道:“劳烦尽量帮忙安排间包厢,银子不是问题。”


    小二在他们四人身上来回打量好几眼,眼睛微眯,似在端量一般,随意拿下肩膀上的布巾擦了擦手,才赔笑道:“那好,请各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安排。”


    等他一溜烟上了楼,楚颐将目光落在了中央长桌前讲得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身上。


    说书先生正讲着京中各位皇子间的明争暗斗。


    “说起几位皇子,多年前二皇子许了一门亲事,三皇子立马就许了更好的,三皇子笼络人心,四皇子就修文习武,就连五皇子,也在这几年皇上身体病痛不断时逐渐接触朝事。”


    “另外,据说京城传出消息,顾家嫡子马上就要成亲,对方是谁?那可是和亲王嫡女,顾家本就一路拥护三皇子,待以后加上和亲王府,那太子之位更是稳了。”


    二皇子第一次来衡州,未料到此地谈及夺嫡一事几乎毫不避讳,不由惊讶咋舌。


    “那四皇子后面不还有楚家吗?”有人接话道。


    说书先生啧啧轻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楚家是不错,可那个世子明显更看重五皇子,毕竟年纪小了更好控制,忘了之前的传言说,楚家曾被人搜出玉玺龙袍,最后知情者全被灭口一事了吗?”


    “再者说,楚大将军因伤不能再领兵出征,亲弟弟又早亡,就连唯一的嫡子也活不长,而且据传楚家少主一向好男风,只怕这辈子难以留下一子半女,绝户还不是早晚的事?”


    顾期年表情冷漠地听完,冷笑道:“他们还真是什么都敢乱说,果真不怕死。”


    “自然不怕死,”楚颐笑道,“衡州百年前是梁国的地界,梁国各种传言风行,就连当初的皇子公主都敢拿来调侃,更别提如今距离京城遥远,更是肆无忌惮了。”


    二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堂中说得起劲的人,沉默好片刻,才轻描淡写道:“罢了,百姓们也不过是闲暇听听乐子,总归比拿大把时间去作奸犯科的好。”


    他所提的作奸犯科,是指此次途中遇到的销金寨匪徒当街抢劫客商一事,眼下临近年关,又加上才遭遇水灾,各种犯事层出不穷。


    不多时,小二已安排好雅间,匆匆下楼请他们入座,几人不再停留,跟随小二一路上了楼。


    二楼雅间几乎皆已被定下,只余最内侧远离所有房间的一间空着,遮挡在厚重的花鸟屏风后,极其清幽。


    在小小的圆桌前坐定后,小二贴心为他们卷起窗上的竹帘,窗子正对楼下长桌,说书先生的声音立刻清晰传了进来。


    此时故事已扯到了楚顾两家的恩仇旧怨上,就连此次在衡州处理贪墨案,都与夺嫡联系在一起,变为楚顾两家为争夺衡州,暗潮汹涌的明争暗斗。


    楚颐看了一眼小二,淡淡道:“去备些拿手菜来,再温壶好酒。”


    小二恭敬应声,立刻出去准备了一壶热茶送来,才又匆匆下楼离开。


    等屋内没了外人,二皇子伸手为四人将茶水斟满,笑道:“衡州距离京城那么远,各种秘闻朝事倒是迅捷。”


    “不过偶尔听听故事也就罢了,”二皇子目光落在楚颐身上,坦然道,“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哪些真哪些假自然一眼分辨。”


    他说得话里有话,言语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顾期年本欲拿起茶水去喝,闻言动作顿住,表情冷淡地看向他。


    “二皇子是怕我胡思乱想?”


    二皇子笑道:“本就是听故事而已,何谈胡思乱想?”


    “是吗?”顾期年放下杯子,笑道,“楚家即便真的备下过什么玉玺龙袍,如今他们安然无恙,足可证明不是顾家陷害或发现,二皇子担心什么呢?”


    不等二皇子回答,顾期年打断道:“况且,我此次来只是因为楚颐,京中不是都知道吗?他品行如何,我认为我不比二皇子了解的少。”


    唐知衡撑着脸靠在桌前,指尖轻轻勾划着微烫的杯身,闻言忍不住轻声笑道:“都是胡言乱语而已,仗着无人问责就随意编排,也不知你们二人争什么?”


    二皇子沉默片刻,依旧有些不放心,有些怀疑地看着顾期年问:“你和阿颐很熟吗?”


    “比你熟。”


    “有多熟?”二皇子轻笑一声,倒有些不信了。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淡淡道:“里外都熟。”


    ……


    若非楚颐刚放下杯子,只怕会被他这句给呛死,顾期年平日里看着清清冷冷不沾凡尘的,倒真的会装正经,这种话都能轻描淡写说出来。


    他瞪着顾期年,正欲发作,立刻被他在桌下抓住手,撒娇般轻轻摇了摇。


    好在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小二带了几个伙计端了酒菜上来,恭敬行了一礼后,麻利上前满满摆了一桌子。


    二皇子思绪被打断,未再深想顾期年话中含义,等小二退下后,几人倒上酒,才又重新扯起其他话题。


    四人随意说笑着,小半个时辰后,两壶酒已见了底。


    唐知衡喝得尤其快,此时已微微有了醉意,拿起酒壶摇了摇,叹气道:“我让他们再送些过来。”


    说着扬声朝外唤了一声。


    足足一盏茶时间过后,才终于有人过来,而此次却不是方才的小二,进入房间的是一个略微木讷,神情冰冷的男子。


    男子目光如鹰一般自众人身上扫过,低声道:“几位此行来衡州辛苦,百姓皆是感激不已,不知还有何吩咐?”


    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隐隐觉得不对,不等反应,一道寒光骤然自男子袖口处闪过,紧接着,五六个身影健硕的男子自门外闪了进来。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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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只看到那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从侧旁划过,笔直朝坐在主位的二皇子而去。


    楚颐眼前被刀光晃过,电光火石间, 几乎是下意识将桌子狠狠一抬, 整个掀翻,随着“咣咚”一声重响,杯碟碗筷瞬间落满一地,挡住了男子的去势, 男子踉跄几步, 再次举起短刀, 调转方向朝他而来。


    “楚颐!”


    白光几乎碰上他的面门,在他侧身避开时, 男子手臂被顾期年死死扣住,反手一折推向身后涌进的刺客们,撞得他们一连后退好几步。


    顾期年胸膛微微起伏着,醉意顿消, “你有没有事。”


    “没事。”楚颐皱眉道。


    那些人来势汹汹,一句废话都没有, 摆明了不打算留活口,可看样子却又不像是刺客或寻仇, 动手时目光依旧不时朝他们腰间手上的玉佩扳指打量, 凶狠却又贪婪。


    楚颐随手捡起男子掉落的短刀,却后知后觉发现,方才不过是稍微动作, 手脚却绵软得厉害, 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矮几上的熏香炉上, 脸色骤冷。


    看来是在熏香中动了手脚, 还真是早有准备。


    楚颐一脚将矮几踢翻在地,熏香炉落在地上滚了滚就熄了。


    二皇子满脸戒备道:“你们究竟是何人?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们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闻言对视一眼,却依旧没有开口,执着短刀再次一拥而上。


    顾期年眉头微皱,随手从地上捡起几根筷子,挥袖掷了出去,竹筷轻飘飘的,被宽大的黑袍衣袖遮挡,几乎连影子多未曾看清楚,此时却如同硬铁暗器一般,疾如旋踵,狠狠刺入最前方两名刺客的手臂身体。


    刺客痛得大叫一声,顿时被激怒,忍着伤瞬间一拥而上。


    他们所在的包厢在最角落处,屋内动静不小,却丝毫未能引起外人注意,若不及时通知江恕他们,四人只怕是要吃亏。


    楚颐下意识看向距离他最近的唐知衡,唐知衡正好朝他看来,瞬间心领神会,夺过横扫而来的短刀率先迎了上去,而楚颐则是趁机退到窗口处,捞起地上的青瓷花瓶狠狠砸了出去。


    楼下说书正说到精彩处,就听“哗啦”一声脆响,一个青瓷花瓶从天而降,险些砸到人群,大堂中闹闹哄哄,皆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朝楼上窗口看了过来。


    “怎么回事?楼上是起了争执吗?”


    “险些砸到了人,何人敢如此放肆……”


    “嘘,能坐雅间的非富即贵,大家说话还是注意点吧……”


    留守在外的仇云和江恕脸色微变,瞬间意识到不对,立刻推开欲上楼查看的掌柜,率先冲了上去。


    屋内打斗激烈,刺客下手愈发狠戾,几乎招招冲着要害,二皇子因迷香体力渐渐不支,刺客见状,立刻朝他下了死手。


    “小心!”楚颐紧张唤了一声。


    他堪堪躲过挥到耳旁的短刀,再抬头,对面的顾期年已挡在二皇子身前。


    楚颐和阿衡与二皇子自幼就相识,一向亲近如知己,萧成宴是皇子,处境虽不太好,却也是前途无量,尤其此次来衡州差事做得很是圆满,而大陈皇室祖训,凡容貌有毁、身有恶疾与残疾者皆不可继任大统。


    顾家支持三皇子多年,顾期年又一向与二皇子没有往来,他那副高傲清冷的性子,能护君主保家国,却没道理护着一个看不上眼的皇子。


    更何况,若二皇子死了残了,顾家人何尝不是少了个对手。


    身前的刺客纠缠不止,短刀再次直直砍下来,楚颐浑身虚弱地提不起力气,拼力抵挡住,锐利的刀刃相触,发出刺耳的声音。


    顾期年脱不开身,一时难掩怒火,冷声喝道:“他本就活不了多久,若想杀人越货的尽管冲着我来,我们顾家有的是银子。”


    他勉强缓着气,因熏香的作用,渐渐站不稳身体,却强撑着一字一句道:“我身边的是大陈二皇子,若你们是因为衡州近来事情不满,杀了他就是了,别冲着无辜的人……”


    楚颐皱了皱眉,顾期年还真是会说话,居然光明正大地拿阿宴给他挡刀。


    也不怕有朝一日被有心人得知,以此大做文章。


    冷风自打开的窗口吹进,寒意扑了满身,楚颐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胸腔熟悉的痛意传来,殷红的血自唇角一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他将刀横在眼前拼力抵挡着,眼看那刺客攻势愈加狠厉,唐知衡顾不上与门口的两名刺客纠缠,狠狠踢开身前的男子,后退几步挡在他的身前。


    “阿颐,还难受吗?”唐知衡焦急道。


    楚颐随意抹去唇上的血痕,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扶着墙撑住身体,头脑也渐渐开始不清醒,耳旁骤然失去声音,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缓慢沉重,一下一下重重击在心头。


    他看着两名刺客再次冲了上来,看着剩余人一起朝顾期年和阿宴扑去,看着顾期年他们如同自己一般,身体越来越虚弱,看着刺客们手里的刀距离二皇子不过三四寸,毫不手软誓要取他们性命。


    楚颐顾不得其他,随手捞起身旁长几上的砚台狠狠砸过去,清脆的落地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楚颐不管不顾执起短刀拼力上前,狠狠刺进其中一个刺客的脖子。


    浓郁的血顺着手指一路滑向手腕,触感温热,还带着甜腥的气息,他的手因失力不停颤抖,与此同时,顾期年制住另一名刺客,狠狠将他的手腕反转,短刀毫不留情刺入胸膛。


    “谁让你过来的。”顾期年不满道。


    他将楚颐护在身后,虚弱地撑着一旁的花架,连抱怨都听着有气无力。


    好心过来帮他们,顾期年不领情不说,居然还敢埋怨他,楚颐一听就不高兴了,道:“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


    “阿宴小心……”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楚颐再抬头已看到一名刺客到了二皇子身后,他下意识想上前,可目光扫到顾期年身旁再次接近的黑影,心里一紧,几乎毫不犹豫抱住他,挡在了他的身前。


    生死不过一瞬间的选择,那把冰寒的刀几乎刺向顾期年的胸口,被楚颐狠狠撞开,却不留神伤到小臂,顿时血流如注。


    “主人!”


    屋内发生的一切时间极短,却像是熬了几个时辰,江恕进了门后看到眼前的情形,顿时大怒,抽出腰间软剑就朝那个刺客刺去,却不留神被他躲开,扑了个空。


    他气得脸色通红,咬牙切齿道:“敢伤我主人,我今日让你求死不能!”


    江恕身手虽比不上江植,却也是功夫了得,而仇云更是自幼被选来跟在顾期年身边,连军营那三年,都一起出生入死。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剩下的四名刺客已全部被制服,五花大绑丢在了地上。


    茶楼中这一番动静终于引起了不小的骚乱,掌柜急急令人去请来了所在区域的郡守,经过两个时辰的审问,刺客将事情吐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他们就是最近频频打劫过往客商的销金寨匪徒,”二皇子皱眉道,“沿街拦车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埋伏在酒楼中动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京城有金吾卫,可衡州也有总督府派出负责巡城的护卫军,虽不如京中那样严防死守,却也不至于让他们大胆到敢在城中动手,匪徒平日多活动在山路、小道,今日这副誓要致他们于死地的模样,倒不像是为了钱财。


    那熏香中掺杂的不过寻常的蒙汗药加了些软筋散,一个多时辰后便自行解了,此时楚颐靠在软塌上,淡淡问:“可审出幕后指使?”


    候在一旁的郡守孙大人满头冷汗,听闻连忙上前道:“听闻……听闻销金寨一向、一向背靠大树,此次衡州肃清贪官,一旦证据带回京城,罪名定下,只怕追回银子时顺藤摸瓜便会查到销金寨头上……”


    如此一来,他们是为了保命了。


    顾期年闻言忍不住冷笑:“背靠大树……如此说来,这些匪徒竟然与朝廷命官相勾结,怪不得打家劫舍这点如出一辙。”


    他目光落在楚颐小臂上包扎着的雪白绷带上,此时虽已上过药,却依旧渗出点点鲜血。


    楚颐手臂的伤口足有三寸长,好在当时闪避及时,伤得不算太深。


    可顾期年却难抑怒火,冷冷道:“那四个匪徒穷凶极恶,待审出销金寨所在位置后,立刻处死,与他们勾结的官员一旦查出是谁,不必等京中定夺,先将刑房中的刑罚过上一遍,然后直接问斩。”


    对于他当面越过自己直接下令一事,二皇子并未表现出不悦,顾期年当时虽为了楚颐故意说出他的身份将他推出去,却始终挡在身前替他抵挡刺客的短刀。


    二皇子笑着看向楚颐道:“今日一事,倒是让你们二人关系缓和不少,今后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唐知衡靠在软塌前,闻言目光落在楚颐脸上,又沉默看向坐在桌前的顾期年。


    楚颐对上顾期年的目光,道:“何止。”


    他说得话里有话,二皇子却未多想,见天色越来越晚,干脆起身道:“今日先是赶路,又遭遇刺杀,天色已晚,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审案一事阿年已派人去通知了赵总督,定然不会遗漏任何细节。”


    孙郡守立刻道:“客栈人员嘈杂,二皇子、世子、顾小将军若是不嫌弃,还请留宿在府上,下官立刻令人收拾几间客房出来。”


    “不必了。”楚颐淡淡道,“此行本就不是为了公事,孙大人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孙郡守额上瞬间又冒出一层汗,连连道:“是是……下官遵命……”


    *


    回去的马车上,唐知衡小心查看着楚颐的伤口,叹气道:“你还真不顾忌自身,病得那么严重,又中了迷香,还去为别人挡刀,就不怕刀剑无眼真的出事?”


    楚颐道:“当时哪里来得及想那些。”


    “是啊,来不及,”唐知衡替他将衣袖放下,靠在软枕上笑吟吟问,“若当时是我,你也会如此奋不顾身吗?”


    “自然。”楚颐看向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道,“换做是你,我也会拼力护着你,换成二叔也是一样,我不会允许你们任何人再出事。”


    楚颐笑道:“你不是也一样吗?”


    唐知衡静静看着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是啊,我也一样。”


    郡守府衙距离客栈并不远,马车很快到了,下了车后,几人浑身疲惫,令人备了热水沐浴,直接回了房中。


    此时已接近亥时末,江恕亲自煎了药送来,就被楚颐打发去休息了。


    简单沐浴完后,楚颐换了干净的寝衣,将桌上的药一饮而尽后,浑身疲累地躺到了床上,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发生事情过多,反而没了睡意。


    他懒懒翻了个身,又坐了起来,伸手勾住脚腕上的链子细细打量着。


    正在此时,房门自外轻轻被人扣响。


    “客官,有人吩咐小的为您送了宵夜来。”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小心道。


    在宣怡茶楼时,他们身边并未带护卫,可客栈四周暗处却被随行护卫手持兵刃层层把守,就连客栈内,也早已被挨个巡查个遍。


    楚颐不做他想,起身将房门打开,小二进了门小心将托盘放在桌上,就恭敬退下了。


    不等房门关上,一道黑衣身影自外走进房中,随手将门在身后合上,顾期年站在门前静静看着楚颐,不等反应,倾身将他抱在了怀中。


    “手臂还疼吗?”顾期年低声问。


    他的身上有沐浴后清新的淡香,带着冬日的微微寒气,沁人心脾,楚颐靠在他的身上,笑道:“小伤而已,若非平日用的伤药好,不曾留过疤,真想让你看看我十三岁前在军营中曾流过的血。”


    顾期年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就知道吓我。”


    他放开手,拉着楚颐走到桌前坐下,随手端起桌上的粥轻轻搅了搅道:“今日在茶楼就未吃好,又在郡守府上忙了那么久,阿眠肯定饿了,我喂你。”


    顾期年盛起一勺粥小心吹了吹,送到了楚颐唇边。


    楚颐静静看着他,低头吃下,忍不住道:“你真的很爱喂人吃东西,以前是不是在别人那里学的?”


    “除了你我哪有别人,”顾期年淡淡道,“不过是当初尺玉初来身边时,整日怏怏的,府上人都说它养不活,可我怎么舍得它就那么死了,只好将它抱在怀里亲自一点点喂,后来终于将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顾期年平日又傲气又倔强,没想到对一只猫竟会如此上心,没由来的,楚颐再开口语气就带了丝怪异。


    “看来你很喜欢那只猫哈,谁送你的?”


    顾期年忍不住一笑,慢悠悠道:“看来阿眠一点都不记得它了,可怜他被你抛弃后,不吃不喝一心求死,阿眠你真的好狠心。”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蓦地就想起曾经捡到过的那只小白猫,迟疑问:“你是说……尺玉是我从前捡的那只?”


    可那只他明明是送给了三皇子。


    顾期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将它随手送给阿旭,他平日哪里像是喜欢猫的人,骗你说喜欢,不过是见我时常盯着你会错意罢了。”


    所以三皇子看他对那只猫腻了,干脆就想到了借花献佛?


    为什么幼时那么多事,他都从未知情过,那时候的顾期年那么喜欢他,即便三皇子会错意将那只被他抛弃的猫送去了顾府,可顾期年却依旧耐心地将它养到如今。


    看着再次递过来的勺子,楚颐心里各种情绪翻杂,伸手将他的手推开,问:“还记不记得上次马车上你答应我什么?”


    顾期年一愣,轻笑道:“……让你在上面。”


    他将碗放回桌上,微微抿唇,问:“但是你受伤了,不要等伤好吗?”


    “这点小伤又在手臂上,能影响什么?”楚颐声音放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说上次不算吗?这次我们只中了迷香和软筋散,此时也早解了,我不是因为中了任何药物,才对你说这番话。”


    见顾期年始终看着他不说话,楚颐反而觉得好笑:“是不是怕了?”


    “有一点,”顾期年乖乖道,“我怕阿眠生气。”


    楚颐不明白他对自己的误解从何而来,虽然他脾气不太好,却也不是会随意对身边人发脾气的,更何况床第间的事,上次又不是没试过,明明感觉就不错。


    楚颐道:“那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生气。”


    顾期年忍不住低笑一声,伸手将他抱住道:“那好,是你自己说的。”


    第96章


    顾期年话音落下, 就垂头吻住了他。


    玫瑰酒酿甜香的味道残留在唇齿间,连亲吻都带了丝酒香,客栈内不比在总督府, 虽燃了炭盆, 门窗也用厚厚的布帘遮挡,却依旧不时有寒风顺着窗缝灌入。


    顾期年将楚颐抱得紧紧的,整个人包裹在温暖的怀里,温柔缠绵,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 才打横将他抱起, 走到床边小心放在了床上。


    楚颐下意识翻身,立刻被紧随其后躺下的顾期年拥入怀中。


    “楚颐, ”顾期年在耳旁低低道,“那只猫,你以前那么喜欢它,后来随手送给阿旭后就再也不记得了, 三年前的我也是一样。”


    “你那么狠心,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他手臂微微收拢, 将楚颐抱得更紧,轻声道:“阿兄以后还会丢下我吗?”


    怎么会呢, 根本就舍不得。


    可是京中人人皆知他会死, 难道真的要带着他这个顾家人一起走?


    楚颐皱眉推开他,目光却不经意落在领口下那道细长伤口上,脸色微微变了变:“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顾期年轻描淡写道。


    楚颐却躺不住了, 起身一把将他的领口拽开, 见上面已上过了药, 才稍稍放心, 轻声问:“疼不疼?”


    顾期年安静躺着任他打量,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立刻委屈下来,抿唇道:“疼。”


    看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楚颐眉头微蹙道:“既然疼……这两日还是好好休息,等伤好了……”


    话才说了一半,顾期年修长的手已扣住他的后颈,微微一按,狠狠吻住了他。


    楚颐脑中一片纷乱,整个上半身半趴在他的身上,轻薄衣料下心脏跳个不停,心里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


    这种恨不得吃人的样子才像他嘛,方才那副温柔的样子装给谁看呢?


    顾期年凌乱的呼吸响在耳旁,修长的手沿着后颈一路向下,隔着柔软的衣料轻柔摩挲着,直至到了腰侧停住,轻轻将楚颐的肩膀推开些许,乌亮清冷的双眸中像是蕴着无数星子,目光灼灼看着他。


    “你还未说过喜不喜欢我。”顾期年静静道。


    明明都说了那么多次了,顾期年还真是会装,楚颐心知他想听什么,却依旧极有耐心道:“当然喜欢,很早就喜欢了,四年前在轩逸茶楼外的小巷初次见你,就莫名被你吸引,若我当初知道你就是幼年的‘江陵西’,一定会好好对你。”


    顾期年忍不住轻笑:“莫名吸引,当初的陆文渊和司琴难道就不是吗?”


    “自然不是,”楚颐淡淡道,“当初的司琴是我初来衡州时,阿昱怕我一人无聊,特意照着陆文渊的标准找来给我的,我看他乖巧话少,干脆就留下了。”


    “陆文渊的确是我看上的,可那时的我根本就无心感情,只是觉得他好看性情又清冷,起初也不过是为安宫内人的心而已。”


    “我是挺喜欢他,”楚颐伸手捏了捏顾期年的脸,轻声道,“但是喜欢和喜欢之间的区别,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期年点点头,似是还算满意:“算了,既然你如今这样认为,那就当你那时真的喜欢我好了。”


    两人目光相对,顾期年撒娇一般轻蹭了下楚颐的指尖,而后手一点点下移,轻轻拉开了他的衣带。


    楚颐被顾期年揽住腰,双腿按在两侧跨坐在身上,虽说是在上面,却丝毫没有掌控一切的感觉,反而从头到尾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月影拂动,寒风乍起,冬日的夜寂静得连虫鸣声都不曾听到,只余下碳火噼啪轻响,在清冷的客栈中,似是能惊扰人的清梦一般。


    楚颐从未觉得这么累过,他腰痛腿痛浑身都痛,想要起身,却被禁锢得死死的,只能像秋日河边的落叶一般,随着水波毫无目的地晃动浮沉,尖利的齿间轻柔划过皮肤,野兽一般轻轻噬咬,誓要将他拆吃入腹。


    “你……你这是哪来的癖好……”楚颐忍着喉间溢出的轻吟,将顾期年的双手死死压在身体两侧,急促喘着,“这就是你说的……让我在上……嗯……”


    楚颐浑身一软,几乎瘫在顾期年身上。


    顾期年轻轻将他抱在怀里,轻咬过的地方一片鲜红血色,仿佛花瓣一般,酥酥麻麻印满了整个脖颈前胸,他似是宣泄一般,不依不饶又毫不留情,偏偏却又很懂得楚颐喜欢什么,从他的喘息和无意识发出的声响中,逐渐判断出可以刺激到他的地方,故意时不时停住动作,挑逗一般撩拨着人。


    “阿眠喜欢我叫你什么?”


    顾期年干脆停下,在耳旁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磨蹭着,声音极其无辜问,“是楚颐,世子,还是阿兄?”


    楚颐整个人不上不下的,渐渐被他磨得没了耐心,轻轻咬着唇瞪他:“顾期年!你再这样……以后别想碰我……”


    顾期年忍不住轻笑,目光极其恶劣地自他脸上一寸寸扫过,轻声问:“不是阿眠说要在上面吗?”


    楚颐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被他给耍了,难怪顾期年之前不肯,还口口声声说怕他生气,他跟赵思文有什么区别?


    他此时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累了,”楚颐躲开他的触碰,皱眉道,“要么你来,要么你走。”


    顾期年看着他乖乖道:“既然阿兄累了,那你休息下,我来。”


    他揽着楚颐慢慢起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又轻柔放在床上,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道:“阿兄喜欢什么,你跟我讲讲,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四年前的顾期年初次叫他“阿兄”时,他心里就已经乱成一团,更何况此时还是在床上。


    楚颐深深喘着气,微凉的身体与顾期年温热的体温相贴后,灼烫一般渗出细微的汗水。


    “那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楚颐不满地看向他,“没吃饭吗?”


    顾期年忍不住低笑出声,终于不再故意吊着他,俯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天色渐渐由浓黑到墨蓝,再到渐渐看到了鱼肚白,楚颐双手揽住顾期年的脖子,浑身止不住地轻颤,他连动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无意识地轻声哼哼,中间甚至累到昏死过几次,醒来时顾期年却依旧没有放开他,直到楚颐轻轻摇着胳膊瞪他,才终于得了一丝喘息。


    楚颐昏昏沉沉睡着,门外逐渐由寂静到嘈杂,再到寂静,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顾期年早已衣衫整齐地坐在桌前喝茶,见他醒了,伸手取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茶水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喂他喝下。


    “还累吗?”顾期年问。


    楚颐一口茶水勉强咽下,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他微微轻喘着,抬眸看向顾期年,皱眉道:“你……你还好意思说……”


    声音沙哑,还带着撕扯般的疼痛。


    “不是你说我磨磨蹭蹭的让我快点吗……”顾期年嘴唇微微抿起,放下茶水又去打开桌上的食盒,从里面取出几样小菜出来。


    “阿兄先吃些东西吧,”顾期年轻声笑道,“累了整夜,又睡了整个白日,想来应该饿了。”


    楚颐被他堵得说不上话来,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问:“阿宴和阿衡他们呢……我睡了这么久,耽误了出发,他们未发现什么端倪吧?”


    顾期年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他问:“二皇子以为你身体虚弱,被江恕挡下后,便只说让你再好好多休息一日,唐知衡倒是脸色不对,阿兄要我替你向他解释吗?”


    看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楚颐皱了皱眉,道:“不用了。”


    顾期年点了点头,将小菜摆好后,随后合上食盒盖子放在了一旁。


    楚颐撑坐起身,累了整夜,还真的觉得有些饿了,翻身就欲下床,却未料浑身早已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剧烈的痛意自身体各处传来,脚才挨地,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顾期年脸色微变,放下碗上前将他轻柔揽住,声音轻缓道:“阿兄在床上躺着就好,逞什么强?”


    楚颐呼吸微微不稳,觉得离谱又好笑:“昨日是我们两个,为什么你就没事?”


    “那要问你自己了,”顾期年轻声在耳旁道,“当初在军营那几年,是如何历练的?”


    当初在军营练箭练枪,何时练过这个,顾期年还不是乱咬人,难道也是在军营中学的?


    楚颐脸色难看,伸手推开他的胳膊,却被顾期年紧紧抱在了怀中。


    “好了不逗你了,”他忍不住笑道,“昨晚是我不对,谁让阿兄这么好看,对我又好,放任我做那么多错事。”


    “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停我就停,绝不会再让你不舒服,谁让我只喜欢阿兄。”


    他这么乖顺服软,楚颐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更何况,他也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有些痛罢了。


    楚颐忍不住问:“你都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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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顾期年认真看着他, 却没有回答,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放回了床上。


    客栈的床本就是硬板床,被褥虽都是新晒过的, 却依旧算不上松软, 骤然换了姿势,楚颐浑身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顾期年没有起身,顺势以手撑在楚颐身体两侧, 距离近到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


    “很痛吗?”他轻声问。


    “你说呢?”楚颐抬眸看了他一眼, 勉强后仰躺回了床上, “昨晚我累成那样,你都不肯放过我, 是不是非要我死在床上你才开心。”


    顾期年一听,脸色变了变,不高兴道:“怎么动不动把死字挂嘴上?你很想死吗?”


    他默不作声地伸手过去,轻轻替楚颐揉捏着酸软的大腿, 酸痛的感觉微微缓和,又一路向上落在了线条紧致的腰上。


    身体的记忆永远是最真实的, 楚颐微微一颤,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顾期年不依不饶的模样, 将他的手推开, 有气无力道:“你别乱摸。”


    顾期年手指僵在半空中,忍不住笑了起来,转移话题问:“那, 阿兄方才想让我听你什么?”


    楚颐此时已经完全不再执着谁在上的问题, 顾期年小他四岁, 精力却好他几倍, 被他伺候都累得不成人形,若是让楚颐来……只怕整夜累死都无法满足他。


    楚颐问:“我脚上这个链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一条链子真的只有一把钥匙吗?”


    顾期年目光落在他白皙的脚踝上道:“阿兄是想将它去掉?”


    “不是,”楚颐勉强翻身看向他,声音依旧干涩沙哑,“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一人戴着怎么行,我令人也给你打上一条。”


    这种链条再如何贵重,寻常却也只有秦楼楚馆中的倌儿姐儿才会佩戴,楚颐向来不在意旁人如何想,从他将钥匙丢进河里的那刻起,就已没想过会再将它取下。


    只是顾期年傲气又别扭,若他不愿意戴这种东西,制个扳指戒指什么的也不错。


    没曾想,顾期年却丝毫未曾犹豫,立刻开心笑了:“好,那等回京后,我就让仇云将人带到国公府,阿眠送的,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取下来。”


    楚颐被他哄得浑身舒坦,勉强起身吃了些东西,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楚颐在江恕的搀扶下下了楼。


    他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身体酸痛却未减轻多少,见大堂内冷冷清清,不过两三桌客人正坐着喝茶,推开江恕的手,缓步走了过去。


    桌前的三人正有一句没一句随意聊着,见他过来,二皇子立刻关切询问:“怎么脸色还是如此难看?除了手臂的伤,可还有哪里不适?”


    楚颐摇了摇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立刻被身旁的顾期年在桌下抓住。


    他心里微软,手指收拢与顾期年十指相扣,偏头对他笑了笑,再转头时,正好对上唐知衡看过来的目光,只得解释道:“只是有些累。”


    唐知衡沉默片刻,扫了一眼对面的顾期年,伸手帮楚颐倒了一杯茶:“嗓子都成什么样子了,先喝杯茶润润吧。”


    楚颐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二皇子叹气道:“方才我还跟阿年说起此事,梁州人杰地灵,比之衡州更是卧虎藏龙,此次过去干脆就为你好好寻一位大夫,也算是尽了人事。”


    楚颐手指微顿,懒懒将茶杯放回了桌上,抬眸与唐知衡交换了下神色。


    唐知衡笑道:“阿宴有心了,你和阿年忧心此事,我十分理解,只是这些年来安国公和公主一直未放弃为阿颐寻医问药,沈大夫已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只怕是此次去寻,最终也是失望。”


    “还未寻怎么就知道一定会失望?”顾期年轻轻打断,“沈无絮心思不正,哪怕医术真的高明,耽误楚颐病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天地之大,我不信没有比他更好的大夫。”


    唐知衡刚想再说什么,正好门外有护卫匆匆进门,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回各位公子,孙大人来了。”


    话音落下,一身便服的孙郡守匆匆走了进来。


    因担心泄露众人身份,他快步走到桌前,只恭敬点了点头,声音放低小心翼翼道:“销金寨的巢穴已被围剿,并搜刮出赃银数万两,为首的匪徒现已收押在大牢中,具体如何定夺,还请二皇子示下……”


    二皇子想了想道:“劫匪与官员勾结,此事绝不能姑息,先将人转交至赵总督处,两案并审,等赃银追回,一起上报京中。”


    孙郡守连连应是,又犹豫道:“还有一事,销金寨中先前绑架关押妇女无数,下官本打算将她们送回原籍分别安置,可其中有一位女子执意要……执意要……”


    他目光落在顾期年身上,犹豫好半天才战战兢兢道:“她执意要见顾小将军……”


    楚颐手指一紧,心里莫名升起火气,若是在京中也就罢了,此时他们远在衡州,衡州能有什么女子与顾期年相识?


    他下意识看了顾期年一眼,声音冷淡道:“顾期年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这点事都要拿来说?”


    孙郡守脸色一变,连忙道:“不不不,是那女子说,顾小将军一定会见她,她说她叫……她叫浅画……”


    顾期年正安慰般揉捏着楚颐的指尖,闻言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问:“你说她叫什么?”


    孙郡守不明所以,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咽了咽口水道:“她说她叫浅画。”


    “她在哪里?”


    “在……在南固山下安置的院落里,与此次解救出来的人都在一处,可要下官将她带来回话?”


    顾期年脸色阴沉沉的,干脆越过孙郡守径直朝门外走去:“一来一回耽误功夫,马上带我去见她。”


    楚颐目光落在那道决绝离开的背影上,指尖残余的温热一点点冷了下来,二皇子和唐知衡更是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


    不过才走三四步,顾期年又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停在桌旁垂眸看向楚颐道:“阿兄陪我去吧。”


    楚颐没有说话,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唐知衡沉默片刻,率先站起身,笑道:“阿颐身体虚弱,既然是去山下,等见了人后正好可以顺山路出城,也省的来回颠簸,不如一起吧。”


    “也好,眼下临近年节,一直耽误在客栈里也不好,”二皇子随之起身,“那等阿年见了人后,就立刻出发去梁州。”


    众人没有异议,楚颐也不好说什么,放下杯子后随他们一起出了门。


    上了马车后,楚颐就浑身无力地靠在了车厢上。


    此前他都因阿衡的有意安排,始终与顾期年同乘一车,一路相安无事后,二皇子也放下心来,出了门就径直和唐知衡一起先出发了。


    马车内气氛沉闷,楚颐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脖颈肩上那些泛着血丝的痕迹,也跟着隐隐作痛,随着车身摇晃,楚颐眉头越皱越紧。


    “还是痛?”顾期年看向他问。


    楚颐淡淡道:“还好。”


    他随手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扫了一眼,此时天色大亮,晨起的薄雾逐渐散去,沿路陆续有摊贩做起了生意,吆喝声有一搭没一搭响起,周围小吃皆是热气腾腾的。


    顾期年随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后知后觉道:“晨起还未用过早膳,阿眠饿吗?”


    “不饿,”楚颐道,“先去见你那位旧人吧,不然你我都不会有什么胃口。”


    顾期年下意识看向他,忍不住笑了笑,凑到身前将他抱在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下路途颠簸,轻轻道:“阿兄每次对我那么包容,都让我忍不住越来越放肆,阿兄会怪我吗?”


    “我不该怪你吗?”楚颐懒懒靠在他身上,想到那晚被他缠着不放的样子,又想到方才客栈中他着急离开的模样,补充道,“你的确是越来越放肆了。”


    顾期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乖乖道:“那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我正想跟阿眠解释下那个浅画的事。”


    楚颐一动不动,耐心等着。


    顾期年低声道:“我母亲八年前在去北疆途中莫名坠崖身亡,直至三年后才寻回尸骨,无人知道她临死之前曾见过何人,又留下过什么话……”


    “那时她有个贴身侍女,随她坠崖后便消失了。”


    “那个浅画就是顾夫人的贴身侍女?”楚颐迟疑道。


    顾期年点了点头,手臂微微收拢,将他抱得更紧:“母亲骤然离世,若他的死因真的是楚家……”


    “绝无可能!”楚颐打断道,“顾夫人去北疆途中偶遇二叔带的玄甲军,照我二叔的性子,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就护送到底,绝不会因旧怨欺负一介弱女子。”


    “再说了,若二叔真的有心害你母亲,派人途中悄悄动手便可,何必多此一举护送她一路,不是徒留证据给旁人吗?”


    顾期年沉默片刻,轻轻应了一声道:“阿眠说的是,其实这三年来,我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只是等见了浅画证实是否是对的罢了。”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上了山路,停在了一处简易的院落外。


    院落唯一的出口被官兵层层把守着,远远就有热闹的交谈声自内传出来,楚颐和顾期年下了马车,先到一步的孙郡守立刻迎了出来。


    “小少主,世子,二皇子和唐小将军此时去一旁了解案情,可要下官现在将浅画带来?”


    顾期年淡淡应了一声,跟随他一起到了门旁空置的房间中。


    两人安静坐着,不多时,就有守卫匆匆带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一袭暗红布衫几乎磨破,眼中含泪,脚步踉跄,抬头一眼看见站在屋子中央,正审视般看着她的顾期年,慢慢睁大眼睛,双唇颤抖道:“是……真的是小少主,奴婢给小少主请安。”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抑制不住低低垂起泪起来。


    顾期年眉头皱了起来,沉默许久,才扫了一眼侯立在一旁的仇云,仇云会意,立刻上前将她搀扶起身。


    “你这八年来都去了哪里?”顾期年平静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浅画哭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道:“当年……当年奴婢跟随夫人去探望将军,却听闻北疆似乎并不太平,好在一路有楚小将军护送,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浅画话音顿住,哽咽道,“可是到了顾将军暂时驻守的江澜城,才与楚小将军分开没多久,我们就不幸遇到敌军乔装的商队,生生将我们的马车逼至悬崖边……”


    顾期年一瞬不瞬看着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夫人她……她不愿为敌军人质令将军为难,被他们生生逼迫跳下悬崖……”


    “奴婢则被他们带回拷打审问,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去,却一路辗转,几次险些死去,最后被销金寨关押至今。”


    “虽然奴婢出不去,却听闻小少主入了军营,杀敌无数,也算是为了夫人报仇了……奴婢今日得见少主无恙,即便是死,也不再有遗憾……”


    浅画说完,再次泣不成声,好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期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淡淡道:“所以母亲的死,是因为那些敌寇?”


    不等浅画回答,他又问:“母亲可有留下什么话?”


    浅画摇了摇头道:“夫人说了,少主一向懂事,夫人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希望少主能健康平安,顺遂一生。”


    最后浅画离开时,顾期年兀自出着神,楚颐静静看着他,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俯身将顾期年抱在了怀里。


    “乖,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顾期年皱了皱眉,伸手将他揽住,头埋在楚颐腰间轻笑出声:“说什么呢……母亲去世已经八年,这八年来,我不知暗自伤心多少次,如今得知仇人是谁,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再也……”


    他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好半天才闷声道:“看来那三年没有选错,杀死的每一个敌寇,手上沾染的每一滴血,都是为母亲报仇了。”


    楚颐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楚家不知多少人是死在沙场,下次若有机会,帮我多杀几个出出气。”


    两人安静依偎在一起,像是彼此取暖的小动物,冬日的早晨互相依靠着,连心都似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楚颐突然就想再对他说一句话,轻声道:“以后你还是可以对我放肆。”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点头道:“好。”


    二皇子和唐知衡处理完公事后,他们才出门离开。


    销金寨强抢女子无数,到了年关,天寒地冻的,遣返又是一道难题,四人并肩除了院门,还未上马车,却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快步跑了出来。


    “喂,几位大人,方才听那些官兵说你们要去梁州,可以捎上我一起吗?”


    几人闻声回头,目光落在他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皆是怔了怔。


    唐知衡向来和善,也不在意她的唐突,笑吟吟道:“这位夫人月份不小了,为安全起见,还是等官府安排了随她们一起离开,到时随行安排有大夫,也好随时照顾夫人。”


    女子一听眉头横了起来,大喇喇道:“得了吧,他们能找到什么好大夫?我夫君就是梁州最好的大夫,早点回去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早点可以安心。”


    顾期年眸光微动,闻言转头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后道:“我捎你回去,上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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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马车出了山路不久, 沿着官道一路向梁州驶去。


    他们出行低调,马车外表不过是最常见的样式,车内空间不大, 此时骤然多了一个人, 又笼着炭火,不多时就有了些热意。


    女子扶着肚子靠坐好,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果干。


    她一边打量着车内的装饰一边感慨道:“今日真是遇到好心人了,多谢两位公子, 本以为你们这些贵人出行, 必定里三圈外三圈让下人围着, 没曾想两位公子倒是平易近人得紧。”


    她打开油纸包塞了块果干到嘴里,又热情地递到顾期年眼前, 边嚼边含混道:“这是那些大人们安置时送来的小食,你们也来尝尝?”


    楚颐看着那鼓鼓囊囊的纸包,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其实顾期年的心思他自然知道,无非就是冲着女子那句“梁州最好的大夫”, 在京城时,顾期年对他哄过劝过, 也逼迫过,后来得知他的抗拒, 加上大夫们无一例外的答案, 渐渐也未再主动提及了。


    可不提及不代表不在意,有些事,看似云淡风轻, 却早已是压在心底的大石。


    顾期年抵触地看了一眼女子手里的纸包, 表情满是抗拒, 勉强将声音放得温和:“不必了……你一人吃两人补, 喜欢就多吃些。”


    “客气什么,这些都是我……”女子将手又朝前送了送,张了张嘴刚想再说什么,顾期年却刚好偏头看向她,女子眼睛顿时直了。


    她一把将眼前蓬乱的头发往耳侧拨了拨,夸张上下打量着,道:“方才没仔细看,公子你长得可真是俊啊,我听那些官府的提起,说你们好像是从京城来的,不知眼下说过亲了没有?”


    不等顾期年回话,她已满脸兴奋道:“我有个表妹家在安州,年方十六,长得那叫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你若有兴趣的话,我给你搭搭线?”


    楚颐正懒懒把玩着手里的玉笛,闻言蹙眉向她,伸手拉住了顾期年的手。


    “不必了,他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了?”女子一听,立马换了个姿势直直面向他们,劝道,“俗话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夫君最早也一样不愿成家,结果最后孩子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出来?成家立业,成了家才能做出一番事业,这可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经验,你们……”


    她自顾自说着,眼神一扫,这才看到二人交扣在一起的手,话音瞬间止住,嘴巴因震惊微微张着,好半天说不出半个字来。


    顾期年轻轻捏了捏楚颐的手心,忍不住嘴角微扬,亲手替女子倒了杯茶递过去。


    他转移话题道:“方才听夫人说,你夫君似乎是位大夫?”


    “是……”女子咽了咽口水,犹未回过神来,下意识接过茶杯道:“我夫君在梁州还算有些名气,平日我在旁看着,也会治些小病小痛,若非如此,我这大着肚子的模样,也不会被那帮匪徒留命至今了。”


    顾期年点点头,客气道:“若真的有名气,想来那些疑难杂症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了。”


    听他话里话外的褒赞,女子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立刻大大方方点头:“那是自然,我夫君自幼学医,许多病人不远千里来梁州寻医问药,公子你是没见过,不夸张的说,那队伍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虽也不像活死人肉白骨那么神,可我夫君他也向来被人称能妙手回春呢。”


    顾期年微微坐直身体,语气难得认真起来:“既是如此,等到了梁州,我们能否拜访一下?”


    他一身黑衣端正风雅,清冷的脸上表情淡淡,却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女子微微有些怔愣,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才迟疑问:“公子……可是身体哪里有隐疾?”


    楚颐眉头皱起,手指动了动,立刻被顾期年抓紧。


    “不是我,是他。”


    顾期年偏头看向楚颐,道:“既然都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若梁州这位大夫也说不行,那我以后就好好陪着你,再不去寻什么大夫了,阿眠你答应我再试试好不好?”


    幼时雁子岭第一次留意他时,楚颐就知道他性子执着,没曾想却执着成这样。


    不是楚颐不想试,只是他的病是自娘胎里带来的,根本无治愈的可能,他会死一事又是假的,若想隐瞒,也根本无人能看出破绽。


    即便换再多的大夫,也都不过是白费心机罢了。


    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楚颐仿佛看到顾期年在京中时整日逼迫他喝药的样子,耐心,紧张,又可怜巴巴的,让人忍不住心软。


    “胡说什么……”楚颐皱眉道,“你才有隐疾!”


    顾期年愣了愣,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轻笑出声,极力克制住在外人面前抱他的冲动,柔声道:“好,阿兄说的都对,是我有隐疾。”


    马车到下午出了衡州边界的城镇,赶在日落前进了梁州城。


    梁州在□□皇帝时是梁国都城,那时便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百年过去,梁国已不在,繁华却依旧。


    楚颐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原本隔在车外的人声立刻高了几度,街上到处是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和卖力招揽生意的摊贩。


    他的目光放远,城中最大的书坊就在相连长街的尽头处。


    据说那里旧史齐全,幼时他与唐知衡曾随二叔去过一次,还带回京不少孤本,当初楚颐将江陵西认错成幼时的顾期年时,也曾送出去不少,顾期年曾说喜欢听他说话,喜欢听他讲野史杂记,此次过来,一定要全买来送他。


    “稍后用完膳,陪我去书坊逛逛。”楚颐随口道。


    顾期年偏头看向他,听话地应了一声:“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听你的,但是等下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


    楚颐无奈,只得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失望。”


    “从八岁开始,失望的已经够多了,”顾期年声音极低极轻,伸手替他将衣襟拢好,“但是尽人事,听天命,好不容易阿兄才喜欢我,我想跟你在一起久一些,既然来了梁州,就再试最后一次。”


    他都这么说了,楚颐也不好再回绝,只得点头。


    周围店铺越来越多,行人游客也更加热闹,马车速度被迫减慢,到了主街中心处,前面二皇子的马车停了下来。


    有护卫匆匆过来回话,恭敬道:“世……公子,唐小公子让小的来问您,晚膳你们是想在附近芳菲楼中用,还是直接在客栈?”


    坐在一旁的女子正想着事情,一听此话忙热情道:“今日两位公子出手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正好方才你们说想让我夫君诊治,不如今日随我到家里用膳,也好感谢二位的大恩大德。”


    顾期年闻言轻笑出声:“大恩大德不敢当,只是顺路而已,不过此时天色尚早,送你回去时顺便劳烦你家相公为阿眠诊治下也好,只是用膳就不必麻烦了。”


    女子本想再劝,可看他们二人亲密靠坐在一起的样子,后知后觉想到方才他们说还要去书坊,只得道:“那好吧,公子平日若无事,一定要去寒舍做客,我让我们当家的多给你们俩开些补身体的方子,想当初我就是靠我夫君的一张方子,一连生了三个,加上肚子里的这个,都四个了,你们……”


    她骤然觉得不妥,话音立马停了下来,连忙拿起那包果干往嘴里塞了一块,转移话题道:“啊……同福斋今日又出新品了,改明儿一定要来尝尝。”


    楚颐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顾期年,问:“你饿不饿?”


    顾期年对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见护卫还恭敬等着,顾期年道:“让他们先去定好的客栈休息,就说我随阿兄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不必麻烦再去其他地方,晚膳在客栈用就好。”


    护卫应了一声,连忙退下了。


    前面的马车没多久再次出发,到了街口处转了个弯,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楚颐手痛腿痛浑身都痛,加上赶了整日的路 ,身体虚弱地撑不起一丝力气,他懒懒靠在车厢上,笑道:“你一向挑剔,竟也能吃得下客栈的东西?”


    顾期年自然地伸手替他揉按酸痛的肩膀,淡淡道:“若要在外面,免不了又是四人一起,用完膳想与你单独出去都不方便……我不喜欢这样。”


    原来如此,也太可爱了。


    “那好,”楚颐想了想道,“那等下我们先去随意买些吃的,其他的都可以稍微放一放。”


    顾期年手指微顿,目光灼灼看向他,柔声道:“好。”


    女子家里的药铺就在距离主街两道街的路口处,楚颐心里好笑,伸手倒了杯茶自顾自喝着,等一盏茶慢慢见了底,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家药铺门前。


    楚颐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眼,那家药铺店面极大,装潢更是上乘,单是伙计都有四个,此时皆在忙碌地配药选药。


    他对女子笑道:“眼下时间还早,夫人先回去和家人团聚,我们去办些私事,等半个时辰后再过来。”


    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归心似箭,连连点头:“好好,那我和夫君都会在药铺,你们若来了让伙计知会一声就好。”


    等楚颐应声,她不顾大着肚子身体沉重,掀开车帘欢快地跳下了马车。


    女子离开后,马车调转方向回到了主街中心处。


    梁州历史悠久,美食更是遍地,不远处的芳菲楼更是风靡百年的老店,若真等回了客栈,吃那些顺带提供的膳食,顾期年大概又要凑合一顿了。


    街心北侧的同福斋果然出了新品,此时虽是傍晚,却依旧热闹地排气了长队,楚颐对车外的江恕交代了一句,就忍不住皱眉低咳起来。


    “南方湿气重,气温又稍暖些,阿眠一路倒是咳得少了。”


    顾期年倾身将他抱在怀里,在耳旁道:“早就想抱你了,有外人在又不得不顾忌身份,这世上若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


    这是连父母家人,亲人朋友都不想要了。


    听他说得幼稚,楚颐忍不住好笑道:“真就那么喜欢我啊?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好太完美了?”


    顾期年沉默片刻,才认真解释:“因为阿兄真的很好,从小就是如此,我幼年时不懂,一心只想着事事都赢,想事事做到最好,从未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可阿兄却不一样,你从不在意输赢得失,凡事只求无愧自己,所以无论后来我武考多么好,可我却依旧比不上你。”


    天之骄子的他,竟然会有如此想法。


    “谁说的?”楚颐偏头看他,道,“你七岁时就已写出北伐檄文,我七岁那年,与阿衡都还整日想着玩乐,想着京中哪家小吃味道最好,想着跟二叔行走天涯,你才是最好的那个,若非如此,阿昱怎会那么嫉妒你。”


    顾期年问:“阿眠真的这么觉得?”


    “不然呢?”楚颐懒懒靠在他的身上道,“你从前从未听过京中是如何拿我们两个比较的吗?明明你小我四岁,却事事不输,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早早将你绑回府上,什么陆文渊司琴的,哪里有你好。”


    温着鼻间熟悉的淡香,楚颐忍不住又哄道:“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顾期年呼吸微微不稳,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江恕仗着武功好银子又多,对队伍最前面的男子威逼利诱一番后,顺利与他交换位置,很快买好点心回来。


    接过那个大大的油纸包,楚颐从顾期年怀里坐起身,随手打开道:“算起来,上次给你买同福斋的点心时,还是在绿柳镇的南风馆里。”


    他捏了一块红枣糕,忽而就想起先前在绿柳镇时,顾期年曾告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楚颐亲手喂的,干脆将手里的糕点递到顾期年唇边,轻笑道:“一路你都没吃东西,先随便垫垫,等回了客栈若吃不惯那里的膳食,我再买别的给你。”


    顾期年认真看着他,听话小小咬了一口,伸手将那个油纸包接了过去。


    “你手臂上还有伤,我自己来就好,既然点心也买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药铺,免得时间久了耽误回客栈,让二皇子和唐知衡白白等着。”


    此次来梁州前,楚颐已得知顾期年和二皇子有心为他寻医问诊,见顾期年心中始终放不下此事,干脆也不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等回到药铺时,高高的两排柜台后已不见了之前的伙计们,只余一个身穿素袍的中年男子安静坐着,正忙着执笔写药方。


    见有人进来,他随意抬头扫了一眼,手中毛笔一个没拿稳掉在了桌子上。


    “两位……可是在衡州救了我娘子的恩公?”


    男子面容清瘦,一双清明的眼眸中满是感激,他连忙站起身迎上前道:“恩公快进来坐,方才我已听娘子说了你们的情况,你们自京中不远万里过来梁州,想来是为了治那一身隐疾,别的先不说了,咱们先来诊脉,这世上还没我吴用治不好的病。”


    听他如此自信,顾期年眼中一亮,自动忽略了“隐疾”二字,连忙道了声谢,搀扶着楚颐走到柜台后的桌前坐下。


    楚颐双腿浮软,手臂的伤口虽好了些,却依旧微微渗着血,他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等吴大夫在身旁坐定,才将手腕搭在了桌上。


    药铺内靠墙一排药柜摆放地整整齐齐,周围皆是清苦的药香,吴大夫认真探着楚颐的脉息,起先表情还十分淡定,到了后面,眉头逐渐凝起。


    “如何了?”顾期年忍不住问。


    吴大夫疑惑地“嘶”了一声,又换了只手腕继续诊了半天,最后迟疑着收回了手。


    “你们既然是京中来的,想来已看过不少大夫,他的病……”吴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不讳道,“他的病是自幼带的病根,想要治愈怕是不可能了……咳血,晕倒,都是病因所致,只能好好将养着。”


    “那……”


    “至于他的脉象,若你们真的看了许久的大夫,也该知道真实情况,你们跑这么远来这儿一趟,是是而非的话想来你们也不爱听,不过,人各有命,他……”


    “你说什么屁话呢!”


    吴大夫还想再说,却骤然被一阵响亮的女声打断。


    吴夫人换了干净的衣衫,头发也重新束好,扶着肚子自内室的布帘后走了出来。


    她狠狠等了吴大夫一眼道:“你不是自诩神医吗?恩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用人各有命打发了?也不怕砸了你吴大夫的招牌!”


    吴大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干咳两声道:“那不然的话,我帮你开些调理的药先吃着,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哪日病情减弱,也能多活几年……”


    “你!”吴夫人被他气得险些跳脚。


    吴大夫见状脸色大变,连忙扶住她道:“别急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顾期年沉默站着,好半天点了点头道:“多谢,命中如此,我们明白的,那劳烦大夫……


    他话音微顿,转而道:“算了,如今他的药一直吃着,总是换来换去也不好。”


    他偏头看了眼坐在桌前的楚颐,勉强对吴大夫笑道:“那今日就不打扰了,朋友还在客栈等着,我们先回去了。”


    顾期年俯身将楚颐搀扶起身,动作轻柔至极,楚颐抬眸看了他一眼,突然就觉得,这世上若是真的只有他们二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那些楚家、顾家,一切都抛开,即便是走,也要带上他一起。


    他反手按住了顾期年的手背。


    “怎么了?”顾期年问。


    楚颐还未回话,身后的吴大夫猛然拍额道:“两位等等。”


    他大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了楚颐一番,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你这病或许还有希望,若是不赶时间,不然稍等片刻,等我一个朋友来了,一起帮你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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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坐马车赶了整日的路, 楚颐其实早已有些累了,心知若不将药停了,无论换多少大夫结果都一样, 于是淡淡道:“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顾期年却理解错了意思, 扶着他的手微僵,好半天没有接话。


    吴大夫见他们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瞬间浮起同情之色,忙不迭出声安慰道:“我那朋友虽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是医术却是极好, 至于好到什么程度, 我给你们形容不来……”


    他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斟酌着语句道:“他很少出山, 我方才都险些忘了他还是个神医,若他愿意一试,大概可以让公子多延续两年。”


    吴夫人在身后站着,听了此话, 眉头又拧了起来,好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身边还有医术高过你的人?你该不会是想拿人家公子试水吧?”


    “说的什么话!”吴大夫一听就不高兴了, “人家是江湖游医,也就这几日刚好来了梁州, 试水不试水的, 只要能将病治好不就得了。”


    顾期年闻言看向他,一副怀疑的样子。


    自楚颐回京后,他杂七杂八找了各种大夫, 多方对比, 各地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神医皆见了个遍, 最终结果却始终不尽人意。


    吴大夫这个梁州最好的大夫都下了定论, 一个江湖游医又能好过他多少,只是若这么走了,他又有些不甘心。


    顾期年垂眸看了楚颐一眼,思索片刻后,最终做了决定:“客栈那边应该也才安置好,距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阿眠若是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再出发?”


    他虽是询问,可话语却是不容拒绝,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当着外人的面,最终未能开口,点头道:“也好。”


    他们一起坐回了桌前,因心里有事,顾期年始终表情紧绷,眼看天色渐暗,吴夫人回去照看自学堂归来的三个儿子,吴大夫则临时接了个急诊,需要外出就医。


    楚颐浑身疲累,逐渐等得有些不耐烦,靠在桌前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吴大夫见状,连忙让人搬了躺椅过来。


    “我那朋友平日晚膳前都会回来,让公子久等了,公子累的话,不如稍躺下休息一下,我先去帮人施个针,很快就回。”


    楚颐无奈点点头,等吴大夫离开,整个药铺只剩下一个年轻的伙计在认真盘点着药柜里的草药。


    楚颐目光重又落在了顾期年身上。


    “看着我做什么?”


    顾期年表情稍缓,干脆走上前揽住楚颐的肩膀将他横抱起,小心放到了躺椅上。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顾期年声音放轻,仿佛在楚颐耳旁呢喃一般,“现在还在外面呢。”


    他动作轻柔地替楚颐拨了拨额前散乱的碎发,又打开一旁叠放整齐的绒毯为他盖上,怕他躺着不舒服,还转身拿了个软枕过来垫在了身后。


    做完这些,顾期年以手撑着躺椅,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才微微起身,却被楚颐抓住胳膊狠狠拉至了身前。


    “你才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楚颐声音淡淡,扫了一眼一旁专注查药记录的伙计,旁若无人道,“你不喜欢在外面,却喜欢偷偷摸摸的,你父亲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顾期年忍不住低声笑了笑问:“阿眠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当初顾期年第一次亲他,还是在二皇子府上的客房,那时也是同样的躺椅,皇子生辰,宾客无数,顾期年就那么进了自己一向所住的客房,他都不怕,楚颐又怕什么?


    他紧紧将顾期年抱在怀里,低声道:“我在京中名声如何,想来你也清楚,我喜欢的向来不会在意旁人想法,我在意的是你这个清清白白的顾家嫡子的名声而已,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既然不方便,等回客栈后,你晚上还去我那里。”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躺了没多久,楚颐的眼皮就有些睁不开,那日在宣怡茶楼所中的药虽然皆已解了,可他自幼体弱,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加上后来与顾期年又厮混了整夜,整个身体支离破碎一般。


    他忍不住低咳了起来,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片薄纸。


    顾期年连忙拿了茶水过来,小心喂他喝下,叹气道:“若是累了就先睡会儿吧,等你醒了我们再离开。”


    “我睡了你怎么办?”楚颐问。


    顾期年笑道:“当年在雁子岭,你骑着马,我却睡在你怀里,那时阿眠不也一直陪着我吗?”


    楚颐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双眼,没多久又想到了什么,睁看眼看着顾期年,怀疑问:“你该不会……八岁就对我动心思了吧。”


    顾期年愣了愣,低声道:“是动了一些,但不是这种……”


    他伸手替楚颐掖了掖被子,认真道,“那时我就是想着,阿曦阿昱整日在我面前吹嘘你有多好,四皇子喜欢你,就连三皇子都想着拉拢你,凭什么这么好的人,眼里会看不到我?”


    他微微凑近,呼吸徐徐喷在耳侧,“现在阿兄心里眼里都有我,又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恨不得将你绑在身上,关在身边,永远都不分开。”


    说完后,他慢慢直起身来,笑道:“好了,乖,快睡吧。”


    楚颐皱眉看着他,若非顾期年的用心他看在眼里,甚至都要认为他是顾家故意派来接近了。


    绑在身上,关在身边……他之前不一直是这么做的吗?


    楚颐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声音渐渐嘈杂,又重归安静,微亮的烛火在桌上晃动不停,睡梦中都觉得头晕眼花,而后便是顾期年与吴大夫的交谈低语声,等药铺内再次安静后,一道细微的推门声突兀响了起来。


    “这么早就打烊,屋里连个人都没有,不知道的还、还以为你开的是义庄呢……”


    一道醉醺醺的声音自柜台外传了过来,而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了柜台前。


    楚颐睡得骨头都疼,勉强睁开双眼,却骤然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


    他后背顿时一凉,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起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楚颐皱眉问。


    “小、小世子,真的是你?”张九重满脸惊讶,低声问,“我才来了两三日,你是如何找过来的?是不是身体哪里、哪里又有不适了?”


    他脚步踉跄地走进柜台内,将酒葫芦随手往桌上一搁,弯腰扣住了楚颐的手腕。


    “上次我就觉得不对了,你一向清心寡欲……那次却一副元气大损的样子,也不是不让、不让你碰女人,至少你提前跟我说下,我将药方帮你再改改,否则总是这样,早晚身体得被掏空……”


    听他说的话乱七八糟,楚颐脸色沉了下来,看眼前的情形,他心里已大概明白,只怕张九重就是吴大夫所说的那位江湖游医了。


    好在屋内此时并没有第三人在,楚颐抽回手,勉强撑坐起身道:“我不是来找你的,今日遇见你完全是凑巧,稍后等他们来了,你只当不认识我就好。”


    说完他却猛然想起上次绫罗将他寻来时,顾期年已与他打过照面。


    顾期年何等聪慧,绫罗随意寻来的乡野大夫摇身一变成了神医,只怕稍一联想瞬间便能明白其间关窍。


    楚颐虽已动了带顾期年一起走的念头,可此事却不能就这么被他撞破,否则不仅愧对楚家,就连顾期年那边他也解释不清了。


    他心里微沉,转而看向张九重道:“还是不要,你现在就走,在我们离开梁州前,尽量不要再出现在人前……”


    张九重眉目一凝,酒立刻醒了几分,点头道:“好,我马上离开。”


    说完就欲转身离开,手才碰上桌上的酒葫芦,连接内室过道的帘子此时却正好被人打开。


    一身黑衣表情平静的顾期年紧跟在吴大夫身后进了门。


    楚颐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哎呀,张老弟你可回来了,”吴大夫一眼看到张九重,忙不迭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来来,先别着急去做别的,今日我有两位恩公自京城过来寻医,你先帮他诊个脉再说。”


    顾期年循声看向他,张九重立刻拿酒葫芦挡住了脸。


    “那个……”张九重躲在酒葫芦后,结结巴巴道,“我医术不精,既然是京中来的贵人,怎么也不能乱治一通不是?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甩开吴大夫的胳膊就朝药铺大门跑去。


    楚颐心里微松,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踏出屋门,而后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对上顾期年看过来的目光。


    “什么时候醒的,肚子饿不饿?”顾期年缓步走上前问。


    楚颐道:“刚醒的,一睁眼就见你们都来了……”


    顾期年点了点头,转向吴大夫道:“既然这位大夫医术不精,那我们就先离开了,多谢吴大夫费心安排。”


    吴大夫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叹了叹,起身送他们出了门。


    回客栈的马车上,顾期年安静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来往的游人身上,笑道:“不愧是民风开放的梁州,眼下马上就是年节,街上却个个衣着鲜艳,不知道的,还以为正是春日里。”


    楚颐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似有似无打量着他的表情,状似无意问:“你方才与吴大夫去了哪里?你们何时回来的?”


    “你睡着时,吴大夫想起多年前的一则病情留档,我不过是随他一同去查看一番,对比下症状罢了。”


    “至于何时回来的……”顾期年转头看向他,问,“很重要吗?”


    楚颐手指微僵,莫名就觉得顾期年其实早已发现了张九重的真实身份,莫名就觉得,他已经全部猜到了。


    见他没有回答,顾期年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替楚颐拢了拢衣襟,缓缓道:“阿兄紧张什么,我听吴大夫说,那位所谓的江湖游医……”


    他的手指停在楚颐颈侧,微微抬眸看他,触碰肌肤的指尖微热犹如可以穿透皮肉一般,直达心底。


    “听说他……正是鼎鼎有名的神医张九重,”顾期年语气轻柔道,“张九重是何人?连他都不愿意救你,想来你的病应该真的很难医治了。”


    楚颐叹了口气,身体微仰靠在了软枕上。


    “怎么,我说错话了?”顾期年抿唇看向他道,“上次还装作是治牲口的,演了好大一出戏给我看,阿兄既然敢做不敢认,那我来猜猜看?”


    他的声音轻缓,一字一顿仿佛直直打在心上。


    “我猜你的身体表面是沈无絮在照料,实则经手的却是张九重,这么多年来,你病痛不断,却单单只信任他,放任他一再伤害你的身体,若我没有猜错,所谓的活不久,不出意外是你们一起筹谋计划的,抚州那晚你去见的人应该也是他吧?”


    楚颐目光微沉,抬眸看向他。


    顾期年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难道单是得知他与张九重相识,就已猜到全部的来龙去脉?


    楚颐沉默地倒了杯茶,拿到唇边却未喝,随手又放回了桌子上。


    “这些是你猜到的,还是找人调查过?”楚颐问。


    顾期年道:“阿兄放心,此事除了我就连仇云都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难道你真的打算在二十五岁时一死了之?那我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怎么会没想过,可难道他真的要将顾家唯一的嫡子带走,只为楚家博一个安分守己的忠臣贤名吗?


    为了他的亲舅舅,安国公腿伤,二叔身亡,就连他也是病痛缠身,再如何安分守己,楚家大权在握,总是功高震主。


    即便是大陈未统时的摄政王,在野史中也不乏怀疑他用心叵测之人,更何况是荣华多年的楚家。


    “算了,”顾期年伸手将他抱住,在肩旁低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今日我已知道你与他勾结多年,我可以就此忘了当做不清楚,但是阿兄要补偿我。”


    “好。”楚颐道。


    顾期年忍不住笑道:“阿兄还未问我想要什么呢。”


    金银财宝顾期年不稀罕,权力富贵他也都有了,还能要什么?


    楚颐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即便今日没有遇到张九重,这句话我也同样会跟你说。”


    顾期年微微放开手臂,垂眸盯着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直到马车转了个弯,穿过主街走向一道偏巷,才轻声开口:“我不想你死,无论是真死假死,只想你永远安心待在京中,待在我身边。”


    “你若是真的觉得三皇子不行,也可以继续扶持四皇子,总之无论将来是谁,我们两个在一起,总不至于非要为了贤良名声躲得远远的,当个佞臣有何不好?”


    “我知道阿兄不是那样的人,你向来只求无愧于心,才不会在意旁人看法,若是安国公他们的意思,如今皇上态度不明,想来他们也不会贸然舍得送你走。”


    “无论如何,你都陪在我身边好不好?难道真的要孤身一人离开,从此再不见我?”


    其实也不是孤身一人,当初楚颐已决定带阿衡走,只是这件事若是让顾期年知道了,只怕又是要大吵特吵。


    楚颐一时接不上话来。


    马车不久后停了下来,客栈外有护卫守在门口见状,很快迎上前替他们打起帘子。


    楚颐目光落在客栈内燃起的一排排烛火上,回神已见顾期年率先跳下马车,站定后却未离开,而是转身朝他伸出手。


    他没有犹豫,就着顾期年的手下了车。


    虽然街上年轻男女们衣着单薄,可梁州的冬日夜晚依旧冷得入骨,潮气几乎浸透宽大的外氅,沿着袍袖衣摆将寒意铺满了身体。


    他们并肩走了几步,顾期年突然站定,伸手从脖子里勾出一条红色的细线,小心取下后递给了楚颐。


    “对了,这是母亲当年留下的玉坠,四年前阿兄曾拿走过一段时日,后来离开时还给了我。”


    他笑道:“既然阿兄已再次回到我身边,那这玉还是给你好了,母亲本就打算留给我将来的妻子,希望能像她和父亲一样,恩爱一辈子,虽然他的一辈子很短,可就当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吧。”


    楚颐垂眸看了一眼,思绪仿佛骤然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初次看上顾期年的那一刻。


    他没有拒绝,接过红玉放入了贴身的荷包内,却仗着年长四岁,不得不与他说清楚。


    “你真的想一辈子?”楚颐问,“记得回来时,吴夫人在车上曾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也就算了,本来父亲他们就知道我身体状况,也从未逼迫过什么,你是你们顾家唯一的血脉,顾将军真的会同意吗?”


    听到他的名字,顾期年眉头皱了皱,道:“顾家又不是没人了,若我无后就是不孝,那我父亲当年不顾祖父反对非要当什么武将,将祖父气得病倒,岂非更是不孝?”


    “眼前人都顾不及,还想着以后的事,他总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祖父当年都被他气得不行,我才不听他的。”


    “若他真的逼我……”顾期年目光落在楚颐身上,认真道,“那阿兄就帮我去跟他吵,他向来自恃身份,定然不会与你这个后辈多计较,若真的计较了也不怕,大不了我以后搬进国公府,再也不会去了。”


    这完全是已被他拐带走了。


    楚颐忍不住好笑,点头道:“也好,若他真的敢逼你,我就干脆娶了你,让他这辈子在朝中都抬不起头。”


    第100章


    两人回到客栈时, 唐知衡和二皇子正在一楼大堂喝着茶。


    眼下临近年节,这家客栈虽是梁州的老字号,可近来住店的人并不多, 偌大的大厅不过只有八九个客人说笑着用着晚膳。


    楚颐缓步走上前, 眼神远远自唐知衡身旁扫过,却不留神与自桌底捡起东西,正弯腰起身的赵思文撞个正着。


    “你们终于回来了!”赵思文目光一亮,似是等了许久一般, 下意识就站起了身。


    “你怎么来了?”


    顾期年表情微有意外, 与楚颐对视一眼, 大步跟在身后走到了桌前。


    之前就听说岳兰舟要来梁州提亲,离开衡州的前两日, 楚颐还特意提点赵思文去看中了“仙药”的岳兰舟,如此着急跟来,看来他最终还是未能留住人。


    果然,赵思文表情微黯, 勉强笑道:“不说我的事了,今日我顺道来找你, 还有件别的事。”


    他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你们离开衡州第二日信就到了, 听说是京中快马加鞭送来的, 阿年你快先看看吧。”


    那封信以蜡印密封着,信封并未留下任何字迹,只有最显眼的位置以鲜红印泥盖着顾将军的私戳。


    算日子, 顾期年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的回绝信都还在路上, 这封信应该是贪腐案刚结束就自京中送了过来, 不用想, 都知道为了何事。


    顾期年他眉头皱了皱,接过信随手拆开,大致扫了一眼后,直接丢入了桌旁的炭盆中。


    “肚子饿了,先用膳吧。”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径直上前两步坐在了桌前。


    看着被火舌一点点吞噬的洁白纸张,楚颐表情如常,随意也在桌前坐了下来。


    二皇子和唐知衡对视一眼,偏头唤小二将提前备好的酒菜上桌,等待的间隙,他略微思索着看着顾期年。


    “顾将军来信是为了赐婚一事吧?”片刻后,二皇子率先温声开口。


    “其实此事未必就不是好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龄,若是觉得对公主了解过少,大可等回京后好好接触一番,上次阿昱提起此事,你认为八字没有一撇,不喜欢旁人乱说,可据我了解,公主相貌才情在京中皆是数一数二……”


    他看着顾期年认真道:“朝华与你相配,其实倒也合适,你若见了她,说不定也会喜欢她呢?”


    顾期年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哪里合适了?”他目光扫过去,语气冷淡道,“见都未曾见过,单从身份地位,才情美名就认为两人合适,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二皇子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可世人不都是如此吗?眼下大陈民风虽开化,但毕竟男女有别,婚前真正相处了解过的又有几个?可即便如此,夫妻举案齐眉的不也比比皆是?若公主你都不满意,那你还想要何种?”


    顾期年抿了抿唇,不屑道:“世人如此,我才不要做这种庸俗之人,二皇子若真觉得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为何不劝劝世子呢?”


    唐知衡原本正自顾自倒茶喝,闻言抬眸看向了他。


    “这……”


    楚颐自幼身体差,身边的人也向来顺着他的意,从未逼迫过什么,成亲一事,更是在五年前皇后有意做主赐婚时被他婉拒,之后就再无人敢提及。


    二皇子没料到顾期年会拉旁人搪塞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思文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唇角微微挑了挑,垂眸笑了起来,他看了顾期年一眼,站起身道:“若世子和阿年真的都成了亲,也是京中难得的大喜事了。”


    说完对众人歉然道:“今日特意过来是为了送信,既然信已送到,我还有些私事要做,就不多打扰了。”


    顾期年问:“要我陪你去吗?”


    赵思文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强求不来,难得来梁州,你们好好玩。”


    与众人道了别后,赵思文快步出了大门。


    看着那道白衣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席间有片刻的安静,唐知衡艳丽的眉眼微微凝起,目光似能穿透黑暗,静静落在不知名的地方,随手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直到酒菜上桌,小二将碗筷逐一摆在了面前,唐知衡回过神,笑道:“再有四五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难得小年咱们能聚在一起,据说明日市集有庙会,不如一起去看看,顺便备些过节用的东西?”


    楚颐闻言看向他,率先点头道:“也好,那明日上午我们先去庙会,等逛完庙会,再一起去附近的书斋。”


    对上他的目光,唐知衡淡淡笑了笑,百无聊赖地拿起筷子,却全然没有胃口的样子。


    等用了晚膳后,众人便散了。


    楚颐随小二指引上了楼后,朝走廊最内侧的房间走去,此次下人们依旧照着之前的习惯,订房时特意将他和顾期年隔得远远的,一直到了门口,他回头看去,正好看到走廊最外房间门前,顾期年正站在原地安静看着他。


    “看着我做什么?”楚颐调侃道,“一个人不敢睡?”


    顾期年却很快点头,轻声道:“四年前的寒衣节,阿眠就知道我怕黑也怕鬼了,尤其眼下快过年,客栈空荡荡的,也不知晚上会不会有脏东西?”


    四年前在邑城时,顾期年还嘴硬说不怕呢,北疆杀敌三年,刀山血海中接连大胜,如今倒装起可怜来了。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问:“那待会儿让仇云守着你可好?”


    顾期年满脸不情不愿,执拗地看着他,直到二皇子和唐知衡也上了楼,才一言不发地进了房间。


    *


    回房后不久,小二就殷勤送来了热水,等楚颐沐浴更衣完,江恕也刚好端了煎好的药送进房中。


    楚颐接过那碗清亮的药汁,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碗随意往江恕手中一送,就自顾自拿起架子上的外氅披在了身上。


    “去帮我叫下阿衡,就说我想出去走走,在楼下等他。”


    方才楚颐不是不明白顾期年的意思,从衡州住进他的客房起,两人一路同行,甚至就连晚上,顾期年都粘着他不肯分开,只是,今日用膳时,阿衡的明显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叔走后,他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江恕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梁州的冬日比京城气候温暖许多,可到了夜间寒气依旧难挡,楚颐独自站在客栈门前的常青树旁,闲闲看着头顶残了一边的圆月,取下腰间挂着的碧玉笛随意把玩着。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道熟悉的红衣身影就匆匆自门内走了出来。


    唐知衡一头束起的墨发披散开来,宽大的红衣面料轻薄,只靠外面一件白狐披风抵御寒气。


    见了楚颐,立刻露出一抹笑:“怎么突然有兴致想晚上出去了?”


    楚颐偏头看向他,缓声道:“从前不都是如此吗?若是偶尔心血来潮,策马夜游都有不少次,你又不是第一次陪我了。”


    唐知衡无奈站定,懒洋洋道:“方才席间都未怎么吃东西,看你没胃口,我也懒得动筷子,还好梁州夜间赌坊青楼生意正好,不如……”


    “青楼就算了,”楚颐眉头皱了皱,好笑打断道,“从前我们曾去过附近的一个夜市,不如去那里转转。”


    唐知衡点了点头:“也好。”


    他们没有乘马车,并肩慢慢步行在街道上,没多久就到了记忆中的夜市街,临近小年,头顶不时有烟花绽放,绚烂的火光几乎照亮黑夜,四周到处都是节日的氛围。


    两人随意找了个摊子坐下,周围行人来往不断,偶有惊艳的目光不时看过来。


    “老板,两碗桂花汤圆。”


    唐知衡笑吟吟对老板招了招手,然后转向楚颐道:“许多年未在一起过节了,再过几日就是小年,今晚我们先将汤圆吃了,也算是团圆了。”


    唐知衡这些年来一直未在京中,即使偶尔回京也是匆匆离开,楚颐离京的那三年,更是彻底断了书信,丢下他孤身一人,也不知每逢佳节,是如何熬过思亲的痛。


    楚颐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碧玉笛,直到滚烫的汤圆上了桌,才淡淡看向他道:“小年也不过就剩下几日,你又没打算回唐家,何须提前吃这团圆饭?难不成你不愿年节与我一起过,打算丢下我一人去潇洒?”


    唐知衡轻轻搅动着碗里的三色汤圆,轻笑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你特意找我出来,又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是不是有话想说?”


    特意将他叫出来,楚颐的确是有事想告诉他。


    楚颐直言道:“下午时,我和顾期年出去了一下,他一直忧心我的病情,总想着来梁州为我寻医问药,在一家医馆,他见到了张九重。”


    唐知衡手指顿住,脸色立刻变了:“他知道了?”


    对上他的目光,楚颐静静应了一声。


    “他怎会突然知道,”唐知衡坐直身体,问,“是你告诉他的?”


    不等楚颐回答,他很快又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我知道不是,他这段时日拼力接近你,念着你喜欢他,我一直对他纵容,当初顾将军失误害死了二叔,如今顾期年又私下查你,不愧是顾家人,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你误会了。”


    看着唐知衡满脸怒意,楚颐轻按住他的胳膊,打断道:“今日我们是无意遇到的张九重,上次我高热不退,绫罗曾将他带入总督府诊治,那时顾期年与他打过一次照面,此次再见,稍一深想便明白了大概。”


    楚颐淡淡道:“虽然他已得知此事,可顾期年知道轻重,也答应我会当做从未听到过,不会做什么。”


    唐知衡看着他好半天没有说话,碗里的汤圆渐渐没了热气,清澈的汤上飘荡着几朵桂花,在夜风吹动下轻轻晃荡着。


    他拿起勺子盛了一颗默默吃下,许久后轻声问:“你那么相信他?”


    “你不信他吗?”楚颐对上他的目光,认真道,“你若是质疑他的人品为人,此事我们也可从长计议,毕竟是楚家的事,总不能让你因他不安。”


    唐知衡抬眸看向他,表情微缓,将勺子轻轻放下,伸手为楚颐倒了杯茶。


    他语气平静,却又带着几分试探:“我并非不信他,只是以顾期年的脾气,想来会跟你提些要求……该不会如今日席间所言,他真想与你成亲吧?”


    楚颐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道:“玩笑而已,只不过,他倒是很想让我留在京中。”


    “留在京中,”唐知衡轻声重复,“如此说来,你不打算再离京了?”


    当初秋日围猎时,在傍晚的山上,楚颐曾许诺会带他一起走,可如今却又因为另个人的一番话,轻易就动摇了决心。


    楚颐慢慢喝了口茶,随手将杯子放回桌子上,道:“如何打算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此事不是小事。”


    唐知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笑道:“也是,若你真想如此,也该提前好好计划下。”


    他重新拿起勺子慢慢吃着碗里的汤圆,皱眉道:“有点凉了,阿颐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吃了,免得伤胃。”


    楚颐目光看向他,伸手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笑道:“从前我们一起时,什么好的差的没吃过……还挺甜的。”


    他盛起汤圆又吃了两颗,才放下勺子认真道:“但是你不必担心,若我走,自然会带着你,若不走,也不会跟你分开,以前我就说过,你我是家人,楚家下人们早已将你当成了另一位小少主,我们的感情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


    唐知衡无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笑盈盈看向他:“我怎么总觉得,你是拿这种话堵我,我又没说不让你与顾期年在一起。”


    楚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手指摩挲着碧玉笛道:“从六岁起你就如此,只要我喜欢的,哪怕所有人反对,你也会支持我……”


    他话音微顿,思绪骤然飘回唐知衡随三皇子去邑城前的那晚。


    那晚唐知衡看到楚颐脚腕上刻有顾期年名字的链条,满脸失落地问他还记不记得六岁时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们两人经历过太多事,几乎形影不离,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尤其初见时楚颐尚年幼,说过什么,真的记不起来了。


    可那些话却似乎让阿衡耿耿于怀许久,如今已经十八年过去,都始终记在心底。


    楚颐抬眸看向他,问:“阿衡,六岁我们初见时,我究竟对你说过什么?”


    唐知衡愣了愣,手指微微蜷起,避开他的目光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戏言,当不得真的。”


    见他不想多说,楚颐只好点点头,将那把碧玉笛递到他的手边道:“这是二叔从前一直贴身带着的,我不懂笛子,自他不在,倒也再未听你吹过笛,这个还是留给你更合适,若晚上睡不着,就拿出来看看,当作二叔一直陪着你。”


    唐知衡笑意微凝,睫毛轻轻颤了颤,伸手接过紧紧握在了手心。


    楚颐将碗里最后的两颗汤圆吃完,街边行人已渐渐变得稀少,夜晚寒意渐深,两人又随意逛了逛,就回去了。


    回到客栈门口时,一楼大堂烛火已熄了大半,昏黄不明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地方,一个黑影静静站在树下的阴影中,仿佛伺机而动的狼,周身满是虎视眈眈的冷意。


    “你们去了哪里?”


    顾期年的声音清冷无波,听不出喜怒,寒夜里却莫名觉得空渺微哑,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不等楚颐开口解释,冷眼看了半天的唐知衡已将手懒懒搭在了楚颐肩上,笑盈盈问:“怎么,仗着阿颐喜欢你就管天管地的,妄想一脚将我踢出去,怎么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呢?在总督府你可不是这样。”


    顾期年身影动了动,似是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最终却只气呼呼道:“你才不可爱,从小到大都不可爱,总督府时我不过是为了楚颐才给你两天好脸色,你别蹬鼻子上脸了,天天就知道缠着楚颐,都没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你才是没自己的事情做,”唐知衡笑意未减,轻飘飘道,“堂堂顾家嫡子,晚上不睡觉,竟然像个怨妇一般偷偷等在此处,若真不放心他跟我一起,你干脆拿绳子绑了他好了。”


    顾期年胸膛不停起伏着,好半天吐出三个字:“狐狸精。”


    眼看唐知衡就要上前跟他理论,楚颐忙一把将他拉了回来,皱眉道:“你们两个还是小孩子吗?”


    唐知衡偏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故意凑在楚颐耳旁道:“好了,我才不跟这种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满脸认真道:“既然你喜欢他,那等明日我找了机会,就与他好好聊聊,顺便喝喝酒,念着幼时救过他的情分,他总不会一直对我这么有敌意吧?”


    楚颐一听心里立刻提了起来,他可没忘之前顾期年为了逼他,将主意打到阿衡身上一事。


    下意识抬眸朝不远处的身影扫了一眼,淡淡道:“不必那么麻烦,今晚我劝劝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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